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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那還是她生的兒子。

    這夜雖說因守王之事攪了皇室家宴,次日大年初一,吳英去了鳳棲宮向狄后拜年,狄后亦派了丁內司去了始央宮向順安帝問安。

    帝后二人如往年一般沒有見面。

    小鳳棲宮這邊,大年三十這夜,太子往年都是夜宿小鳳棲宮的,今年他沒有來,劉氏也料到了,只是一早沒想到,聽到了昨晚太子宿在了寧秀殿王夫人處的消息。

    劉氏聽到也沒有了以往的怒氣,她吩咐了周女史這個身邊的女官代她去正英宮給太子請安,讓周女史如果在正英宮沒碰到人就回來,不必去等人,更不必尋人。

    劉氏的老奶娘鮮嬢嬢聽到她這個吩咐,偷瞧了神色淡定的劉氏一眼。

    這一早衛詡帶著佩梅早早就來了小鳳棲宮向劉氏拜年請安,他聽到了他父王夜宿王夫人處的消息,也聽到了他母妃的吩咐,等到周女史出去,老嬢嬢也被打發去了廚房,他方開口淡淡道:“父王這是皇祖母作一頭,他另作了一頭?”

    因著太子是他父王,衛詡沒有明言他父王這是在與皇祖母作對,皇祖母說他兩句,他父王就能無視她坐實了皇祖母的斥責,更是沒把皇祖母放在眼里。

    “也不知他哪來的這么大氣性,若是不在乎太子所為,劉氏也說不上,只是這心口疼著疼著她也習慣了,說起丈夫所為來,還有幾分冷眼旁觀的清醒與自嘲,“他恨起你皇祖母與我來那是十分力地使,若是對我們好起來也能這樣,莫說一個王夫人,就是十個王夫人,我也能替他好生疼著,一點委屈也不讓他的心肝寶貝受。”

    母妃說起這話來,衛詡便沉默了下來,佩梅見母妃一臉自嘲,詡兒也不好說話,她便輕輕出聲安慰婆母道:“母妃,您還有我們呢。”

    說罷,她也知自己的安慰蒼白無力,她與詡兒豈是能與公公是相比的,佩梅頓了一下,又道:“母妃,不知何時我們去鳳棲宮給皇祖母請早安?”

    “這就便去。”劉氏已起身,把衛襄之事拋到了腦后。

    等到鮮嬢嬢知道太子妃又撇下她帶著太孫和太孫妃去了鳳棲宮,已是一柱香過后了,老家人見劉氏三番五次故意摞下她去鳳棲宮,就知她向太子告密的身份已敗露,事情走到了這步,老家人也不知她從小養大的娘子會不會放她出宮去,把她交給她的侄子給她養老送終,就是不然,也不知湘娘子會不會看在她這些年陪著她的份上發發好心,把她的尸首交給她的侄子,把她埋到鮮家的祖墳里。

    她左思右想,末了還是朝正英宮送去了消息,告知了她身份敗露,太子妃已防著她的事情。

    這廂劉氏帶了兒子兒媳去了鳳棲宮,請過安后,鳳棲宮也來了各宮過來請皇后安的皇妃。

    皇帝四夫人四妃之位俱在,其中三妃之貴妃,淑妃,賢妃很多年沒換過人了,她們都是背后娘家根底雄厚之人,這四妃當中的一個娘家兄弟是南邊鎮定海防線的鎮南將軍,手底下握著能調動南邊二十萬水軍的兵權,另一個其父是漕運司司使,再有一個就是內閣之首,替皇帝主持內閣事宜的太保,只有德妃是后來居上,取代了前面犯錯被處死的德妃成了四夫人之一,也是未受過皇帝恩寵,膝下連一子一女也無的四妃之一。

    而貴妃,淑妃,賢妃膝下少的至少有一子,多的有一子二女,她們背后有娘家撐著,素來與皇后關系淡淡,狄后身后的狄家早就被貶為了庶人,對著這些娘家是皇帝股肱之臣的妃子,只要她們面子上過得去,她們就是一個月只來請一次安她也不予計較,自她從冷宮出來后,她連與她們斗氣都未曾有過,也看著她們一個個為皇帝生兒育女開枝散葉,對她們賞賜分明,也曾為她們的肚子保駕護航過。

    她護過三妃,這三妃也有不領她這個情的,就是私底下嫌狄后怎么還不死,但看在狄后的手段上,面子上還是與她過得去,未在明面上仗著娘家之勢刻意刁難過狄后這個后宮之主。

    四妃過來,在皇后這小坐片刻就走了,等到劉氏在鳳棲宮這邊聽說太子從始央宮請完安,就帶著身邊的臣子還有他的三個世子一道出去走親戚之后,劉氏這顏面是再也撐不住了,一聽到宮人報完,她就從凳子上站了起來,雙目充斥著血,朝門邊的女官青衣叫道:“周女可來過?可有漏報?”

    “回太子妃,未曾。”小鳳棲宮的青衣回稟太子妃道。

    “一定是宮里人沒傳好太子的旨意,一定是……”劉氏喃喃自語,隨即她精神一振,抬高了聲音道:“還不快去問!”

    衛詡看著他們小鳳棲宮的女官顧不上鳳前失儀,不等與皇祖母請示在他母妃倉促的號令下拔腿而去,他靜靜看著她的背影消失,未發一言阻止,只是他突地抓住了妻子規規矩矩放在她膝上的手納入了其袖中。

    握著佩梅的那只涼手顫抖不止,佩梅朝他看去,卻見詡兒臉色平靜,連目光也無波無瀾,不見絲毫漣漪。

    “母后,怕是我在您這邊,太子那邊傳消息過來我不在,這才落了詡兒……”劉氏轉過身去,朝皇后笑道。

    只是她看不見她臉上的笑容,也就看不到她此時臉上掛著的笑是顫抖的,狄后那雙冷漠的人定在她那有著一雙腥紅的臉,可憐的笑的臉上,慢慢地,老皇后那雙陰鷙渾濁的眼里出現出了一狀似憐憫的東西。

    “他沒有落,”老皇后憐憫地道:“他為著昨晚之事在報復你,也借著你在報復我。”

    只是這事傷不了她分毫,而有著皇長孫的太子妃,則要被衛氏皇室全族都知道,她不被他所喜,且連他的長子,他也不喜歡了。

    娶了一個佩家女,等于他把他欠劉氏的恩情全還了似地,她這個兒子,當真是……狠吶。

    隨著她的話,劉氏的眼淚靜靜地從眼睛里流了出來。

    “詡兒還沒去過他皇祖父那罷?丁女,你帶他去。”皇帝大年三十晚上會見孫子,昨晚他已見過了,但大年初一他歷來是免了孫輩的請安的,但狄后想著,她替皇帝請來了瀾亭,不管皇帝看她順不順眼,她對皇帝這些年從沒有過一絲傷害之情,興許皇帝會看在她這點的面子上,全了她今天這面子。

    她也不妨讓皇帝看看,一個與生母斗氣的太子,究竟能干出什么事來。

    “是。”始央宮這時應是來了不少與陛下私交甚篤的老臣大臣了,這是一個老功臣們帶著家里著重培養的子孫后代來宮里面見皇帝的重要日子,一年就這一天,這是陛下對心腹的賞賜,也是心腹們向朝臣彰顯他們甚得陛下的恩寵,娘娘讓她這個時候帶太孫過去,丁內司心里很是沒把握,但娘娘既然吩咐了,她就得帶太孫走這一趟。

    也就一瞬間,丁內司已經想到了如何溝沿兒吳英公公幫忙幫太孫遞一句話的辦法,這廂見到了母親臉上眼淚的衛詡一怔,他在皇后的話后突然跪到了狄后面前,頭趴在地上道:“今天是皇祖父見重臣家人的吉日,朝中大臣們辛苦了一年,高高興興地帶著家中孫兒過來領賞,詡兒過去就是不討嫌,等日后他們知道詡兒是為何去的,恐會心里不愉,還請皇祖母收回成命,父王不帶我就不帶我罷,詡兒去年今年得的已夠多,父王對我不薄,詡兒對父王心中唯有感激。”

    詡兒松開佩梅的手之時,他的手還是顫抖的,這廂他跪到了地上,佩梅看他口齒清晰,一通話說下來一個磕巴都沒有,說話甚是有力,擲地有聲,說到未了,他口中的感激溢于言表,似是就是他心中所想,佩梅愣了愣,呆呆地看著地上那道瘦弱卻堅強的背影,不知為何,她此時的心揪成了一團,悶悶地讓她疼痛不已。

    “哈……”這廂劉氏笑出了聲來,她匪夷所思地連笑了數聲,末了笑著擦去了眼邊的淚,在其子身側跟著向狄后跪了下來,“詡兒說得是,還請母后收回成命。”

    她兒說得是,她得罪不起衛襄,更得罪不起公公的那些寵臣,她不能用詡兒跟他父王斗氣,毀了他們的好日子。

    佩梅在末尾亦雙手觸地,跪在了他們身后。

    狄皇后看著一大兩小,年長的那個淚中有笑,她已經哭出來了,卻裝得自己在笑一般,小的兩個一個強作鎮定,一個茫然安靜,一家三口被至親欺壓得喘不過氣來,還要裝作無事人一般,狄后就是在這皇宮里見多了惡意,她也不是什么好人,可還是覺得眼前此景可憐可嘆,可笑可悲。

    那還是她生的兒子。

    狄后收回眼,垂下眼瞼,道:“起來罷,回你們宮去,本宮累了。”

    他們走后,狄后道:“祿衣侯來了沒有?”

    “來了。”丁內司恭敬回她道。

    “去,把事情和祿衣侯一說,讓祿衣侯帶太孫出去走走他的親朋好友,跟祿衣侯說,他要是做到了,本宮欠他一個人情,這人情只要本宮活著,他隨時可用。”

    “是,奴婢知道了。”

    第62章 做了,她會生氣。

    大年初一這日,衛國國都中午下起了雪,丁內司候在始央宮一角外,等她的人傳來祿衣從始央宮出來,她半路攔下人的時候,她身子已凍僵,與祿衣侯道明詳情的唇舌上下打顫不止,好在祿衣侯沒有面斥她的不雅,也未怪罪她的攔路,轉而轉身回了始央宮。

    丁內司又在風雪當中,等到了朝東宮那邊去了的祿衣侯,吳英公公走在他的前面,他遠遠看到了她,朝她點了下頭,丁內司回了他一記萬福。

    吳英裹著棉襖子,縮著肩膀披著沒有騷味的羊毛做成的毛披風走在祿衣侯前面側邊領著路,等去到東宮的路上沒什么人了,只有他們兩人,吳公公腳下慢了兩步,等祿衣侯過來與他走在了一道,他開口道:“侯爺,您這……呸呸……”

    吳英開口,喝了一嘴風帶進嘴里的細雪,手中有傘的祿衣侯把傘打到了他頭上,吳英吐掉嘴里的風雪后接著道:“您這何苦摻和太子的事,我也不把你當外人,實話告訴你,皇家的事不好攙和,輕則掉帽子,重則掉性命,您何必?”

    “皇后娘娘說會欠我一個人情。”祿衣侯道。

    “皇后的事……”吳英恨鐵不成鋼,咬著牙望向他,“您更摻和不得,經她的手的人沒幾個活下來的。”

    “苑娘說,能幫,皇后是個會還情的。”祿衣侯朝吳公公道了他妻子所說的話。

    “她一個婦道人家,懂得什么?何況是這宮里的事?”吳公公一聽他這話腦袋生疼。

    “嗯。”

    “你是還不改主意是罷?”吳公公瞪他。

    祿衣侯頷首。

    “糊涂!”罵歸罵,吳英對祿衣侯夫妻不止是面上的那些情義,他曾跟祿衣侯出去辦個差事,危難之事是祿衣侯不顧生死救的他,吳英這條命算是他撿回來的,說罷他嘆了口氣,“也不知道哪個鬼迷了你的心竅,苑娘子說半個字你也非聽不可,算了,日后出了事,你別怪灑家沒提醒你。”

    “不怪。”祿衣侯言簡意駭。

    很快他們到了小鳳棲宮,祿衣侯等在外面沒進去,吳英進去了,劉氏聽了他的來意又是一番好生驚訝,上次吳英過來叫太孫去始央宮她也是這番震驚不已的神情。

    堂堂一個太子妃,像是沒受過什么恩寵似的,這些年太子對她的打壓也是有些狠了,吳英以往也贊同太子的未雨綢繆,可想及太子今日所做之事,這點體面都不給太子妃留,也難怪太子妃惶惶不可終日,終日唯皇后馬首是瞻。

    “太孫呢?他今日可……出得去?”想及太孫的身子,吳英也所有遲疑。

    “能,能!”外面的風雪聲就是劉氏呆在炭火燒得十足的殿內也聽得到,這等天氣,詡兒的身子出去討不好,可這是她那面冷心熱的婆婆為她討來的機會,不管她婆婆是為了何事才有所作為,劉氏也只當這是她和她的兒子翻身的機會,“他和他媳婦就在他們的小殿里,我這就叫人去。”

    等吩咐完了宮人去了翼和宮叫人,太子妃看了看門,猶豫著朝吳英道:“您說,祿衣侯就在外面?”

    “是,還請太子妃見諒,侯爺是得了陛下吩咐過來接太孫,方才能在內宮行走,現在他到了您門外,這門內他萬萬是不能進的,侯爺還托奴婢請您一聲安。”

    “是了是了,”劉氏連連疊聲應個不止,又道:“是父皇讓祿衣侯親自來接的詡兒?”

    “是,陛下說了,年前太孫跟著侯爺去見過不少人,受了他們不少照顧,這大年初一的,也應該讓侯爺帶著他去給這些人拜個年,別失了皇家的禮貌。”

    “那要去哪幾家?可要備禮?”劉湘聞言,說著話時已不止是嘴抖發出了顫聲,她那尤還存著三分血絲的眼睛這廂更紅了。

    那樣子,當真是楚楚可憐至極。

    能把一個心性堅定,犟倔要強的小娘子逼到時至今日這步,吳英心中為太子嘆了口氣。

    陛下是與皇后娘娘涇渭分明,那是因著陛下與皇后之間曾有過生與死的距離,太子妃從來沒有對不起他過,太子做到這地步,就有些過于絕情了。

    也不知太子今日此舉,陛下心中會作何感想,他回去要是陛下問起他來小鳳棲宮的事來,他就是想偏袒太子幾句也不好張口。

    這事,只能交由太子向陛下交待了。

    “這奴婢就不知道了,得問侯爺。”吳英心中嘆氣,嘴里則道。

    “那我多少備點,以防萬一。”半日之間,劉氏從就像被人一巴掌拍到了塵埃里,到又有人扶著她起來,她就像在生死相交之間打了個轉,這下她心聽感激之情已溢出了她的心胸,她顧不上禮數,朝吳英福了個不成形的禮,回頭叫上周女,匆匆回她的殿內去翻東西去了。

    這廂站在殿內的老鮮女猶豫著看了眼未使喚她的太子妃的背影,隨即她轉過頭來,對上了吳英那雙似是含著冰刀霜劍的眼。

    她趕緊低頭,避了過去。

    東宮分為太子所住的正英宮,和太子妃所住的小鳳棲宮,吳英身為大內第一監侍,自是知道兩宮之間暗中埋伏的波云詭譎,他知道隨太子妃進宮的老奶娘早就成了太子的人,但今日親眼見到這老奸人,吳英只能說太子妃的命那是真不好。

    不等劉氏翻出她這些年收起來的好東西,翼和宮那邊的小夫妻很快就連傘都沒來得及打,冒著風雪穿過風廊來到了小鳳棲宮,佩梅一聽說母妃在殿內準備詡兒要隨表姐夫出宮見人的隨手禮,她朝吳公公說過話后就到了母妃的內殿。

    劉氏一見到她,長呼了一口氣,“你快過來,幫周女她們認一下東西,不不不,你來寫禮單,告知詡兒哪個包是包著哪一樣。”

    佩梅忙過去,也就忙了一會兒,外面傳話來說,吳公公要走了,劉氏聽了頓時急了,“讓公公等一等。”

    來傳話的宮女怯生生道:“吳公公說不好讓侯爺在風雪當中久等,想讓太孫早點過去。”

    劉氏看著攤了一桌的大小珠寶等皆是女人之物的東西,凄然一笑,“劉湘羞也。”

    做了十幾快二十年的太子妃,她手中竟然沒幾樣像樣的給她兒子帶出去隨禮的東西,這平日無事也罷,一等要用得上,她竟一無所用。

    “母妃,”佩梅這廂拿過一張嶄新的白紙,提筆在紙上起筆游起了起來,“您過來一下,為孩兒畫個押。”

    佩梅給她表姐寫了個借條,其后她留了一個空白處,在空白先寫了自己的名字,轉手把筆交到了過來的婆母手上,“孩兒怕孩兒年少言輕,作不了數,您出寫一個您的名字,我苑娘表姐見了自當會盡心。”

    祿衣侯夫人……

    那是一個在當今皇后娘娘身上都敢下押的婦人,祿衣侯有她,如虎添翼,祿衣侯的得勢何嘗沒有她的暗中操持,劉氏當下接過兒媳的筆,不作他想就寫了自己的名字,她一筆揮就出了劉湘兩字,回頭朝周女果斷道:“拿紅泥過?*?來。”

    她要按手印。

    是以在外面等候了一點時辰的祿衣侯帶了皇長孫出口,一出宮門,他就收到了與他同擠一抬轎子的皇長孫交給他的借條。

    長孫滿臉的羞愧,祿衣侯則看著宮里太子妃與太孫妃一道打給他妻子的借條,半晌后他嘴角一揚,他那張略顯冷酷的臉就像冰化雪融一般溫暖如春,他看著借條,低低笑道:“看來齊風往后她娘親給她的嫁妝里又要添些好東西了。”

    衛詡因母親與妻子為他求借東西臉紅得欲要滴血,聽著祿衣侯這話一出,他忍著滿心的羞愧與愧疚,道:“請侯爺放心,衛詡日后當會雙倍奉還。”

    他不知母妃與梅娘會出此契,若是早知道一點,立契人處落的絕對是他衛詡之名。

    讓母親與梅娘為他立據此契,是他衛詡之恥,尤其梅娘將將嫁給他短短一月,他竟然得讓她像他母妃一樣作出那無止境的犧牲退讓。

    “不用,這個給我夫人,”祿衣侯沒有當太孫妃表姐夫的心思,也沒有把太孫當成自己連襟的意思,他出入皇宮為的不過是他自己的一己之私罷了,幫太孫,也是因著岳父和妻外祖家昔日對他的幫忙,還情罷了,這一些他皆坦坦蕩蕩朝皇帝道明過,自然在皇長孫面前他也不當那君子,“我夫人的情面,她知道怎么要回去,我就不替她做這個主了。”

    做了,她會生氣。

    第63章 她有好久沒看過此等美景了。

    衛詡隨祿衣侯先回了侯府,侯夫人接了他的借條,只掃了一眼條子,只見氣質清雅潔如蘭的侯夫人朝祿衣侯道:“侯爺今天要去哪幾家?”

    “八王府,祿衣侯初一只得后半日,本想拜訪的是那些與他生意有來往的東家掌柜,只是帶了皇長孫,這些就作罷了,他臨時想了一圈人,與夫人道:“小燕王府……”

    這兩家是他夫人走得近的皇族中人。

    “柳太傅府,”祿衣侯與當朝主持坐鎮皇族族學的柳太傅有些交情,他給柳太傅送過黑金木,送至至今還沒讓老太傅還過人情,今日帶太孫過去,讓人還了罷了,“蕭相相府?”

    祿衣侯沉吟了片刻,搖搖頭道:“還是去罷。”

    “只半日,這四家可能都能走得到?太孫今日要回宮罷?”侯夫人的目光落到了衛詡身上。

    衛詡聽著祿衣侯所說的人家心口狂跳不休,前兩家一家是代皇祖父行族長之行的八王叔公家,另一家是昨晚在大殿內敢于質問守王叔的小燕王叔,亦是衛詡欽佩之人,而柳太傅自不必說,他教了衛家皇族兩代子弟,就是他父王見到老太傅,也得叫人一聲先生,而蕭相……那是能夜宿始央宮,與他皇祖父抵足而眠的心腹老臣。

    這當中無論何人皆是衛詡以前可望不可及者,如若這四戶人家他都能走遍,不回宮又如何?

    可他不能不回,他不怕他父王朝他發難,可宮里還有他的母親與妻子,衛詡朝侯夫人垂首點了一記頭,道:“是,夫人,衛詡要在宮里落鎖之前回去宮里。”

    “這時候也不早了,”侯夫人算了算時間,冬天皇宮落鎖的時間比夏秋之際要早一個時辰,太孫是午后來的,他在外面呆不了兩個時辰就要往皇宮走,這中間也就只有走一戶的時間,侯夫人朝丈夫道:“侯爺,今日走四家怕是來不及了,先去八王府,再去蕭相家,他們兩家近,就隔條街,這兩家離北門也近,到時候您護送太孫一程,讓太孫從北門回,就走這兩家罷,通秋,去備禮,就拿我先前給這兩家備的那兩份拿來就好。”

    “是。”侯夫人身邊的貼身丫鬟去了。

    “那聽我夫人的,可行?”丫鬟去了,祿衣侯側首向衛詡。

    “聽夫人的,衛詡謝過夫人。”從時辰到人家到回宮之路,侯夫人皆為他做了極妥善的安排,衛詡已對梅娘的這位侯夫人表姐感激不盡了。

    “那你們現在就上馬車罷,隨禮我讓管家帶上騎馬跟在你們身后,今天下雪,路上不好走,你們先行一步,我送你們出門。”侯夫人見天色不早,長話短說言罷已然起身,要送他們出門。

    祿衣侯在家中屁股還沒坐熱,就被夫人往外送,途中無奈與她道:“今天上午已經來了不少人了罷?你去這些來拜過年的人家說一聲,就說我今日有事不能上門,明日必登門造訪給他們拜年。”

    “欸。”侯夫人應了祿衣侯的叮囑。

    “鋪子里老掌柜的他們晚來的你就留他們的飯,都自家人,讓他們陪你說話話,你不妨多問問他們家里的事。”祿衣侯又道。

    “是,聽您的。”

    等衛詡隨著祿衣侯上了馬車,祿衣侯方才止了他對夫人的叮囑,衛詡心想侯夫人那等靈妙之人,豈能不知侯爺所說的那些?是以等一坐定,馬車一動,他便忍不住問祿衣侯道:“侯夫人似是極喜歡聽你叮囑她話?”

    祿衣侯看他一眼,隨后搖首道:“不是,是我喜歡。”

    說罷,祿衣侯閉目養眼,衛詡不解其意,但見他不想再說下去,便也止住了嘴,聽著馬車壓過石板路過的聲音,還有那些在他的左右耳此起彼伏的竹炮聲。

    趕走歲獸又一年,只是他的這一年與去年已發現天翻地覆的變化,衛詡忍著胸口的憋悶心想,等他活到明年,想來光景又會不一樣罷。

    *

    這日夜晚,衛詡被北門的侍衛背著送到了小鳳棲宮,小鳳棲宮里,太藥局的章氏爺孫早已備好藥石侯在殿內,一等人被背回來,章太醫只握了一下脈,就轉身對太子妃道:“把太孫送入姜湯當中。”

    章立人一進小鳳棲宮,就太子妃和太孫妃所說的這些日子太孫身子的好壞備了好幾副藥候著,這廂昏迷當中的人一到,他診出病情,就讓人把太孫往先前備好的用老姜熬出來的老湯里送。

    “爺爺,是凍著了?”祖父出馬,章承林沒有把脈的機會,聞言忙問道。

    “你背著藥箱跟我進來,”見他說罷,孫子背起了他自己的那個,把他的那個忘了,章立人怒斥道:“我的就不背了?”

    “哦哦哦。”章立人一心只想跟著背著太孫的人走,忘了祖父的藥箱子,聞言忙手忙腳亂去提了祖父的箱子,跟在了他們后面。

    佩梅走在最前面,領著侍衛去了炭火燒得十足的浴堂,等到她把門打開,讓侍衛背著詡兒進去,她意欲進去之時,卻被章氏祖孫攔下了。

    “太孫妃,您不能進。”章老太醫把人攔下進了屋,來不及吩咐孫子就自行把門關上了。

    佩梅站在門外聽著老太醫在里面跟人說:“拿針出來,不是那一排,最底下的那排,最粗的,等會放血出來,太孫若是喘不上氣,你記得給往他胸口按下去,就用你師傅教你的那套手法,我沒喊停你切不可停,可記著了?”

    “記著了!”小太醫嘹亮的聲音響起,聲音里有藏不住的生機勃勃。

    真是個神童……

    和她從小疾病纏身今日不知明日的詡兒相比,真乃天壤之別。

    佩梅眼睛含著淚,她雙手合十轉過身跪了下去,當她抬頭想求老天爺保佑的時候,她看到了在她面前站定的婆婆。

    “母妃……”佩梅喃喃喊著她。

    “欸,”劉氏已在她的屋子里哭過,她眼睛里已經沒有淚了,她抱住兒媳的頭,淡淡道:“以前我聽那些人說富貴險中求,還想我是太子妃,富貴早到我身上了,要求也不是我求,哪想如今我求得比誰都狠,連唯一的一個兒子的命都敢搭上。”

    佩梅依著她的腳,失聲痛哭。

    不止是婆母沒攔,她也沒攔,她也舍不得這個機會。

    “哭罷,”這還只是個小孩,自她入宮以來,說是步步驚心也不過,劉氏慶幸她帶來的玄機,而心底深處她與她的孩兒一樣,對這個被他們母子扯入深宮恩怨情仇的小娘子有著無法言語的愧疚之情,她不顧家人的反對執意入宮,可說到今天沒有過上一天該是她太孫妃身份該受的榮光日子,劉氏輕撫著她的頭顱,低下頭愛憐地道:“哭罷,你受苦了。”

    佩梅止住了泣聲,她無聲地哭著,把那些日夜交雜在她心中的恐懼與害怕一道哭了出來,她知道等她哭完,她還是那個會給予詡兒無窮勇氣的梅娘,她還是會想辦法讓詡兒哥哥活下去,甚至然比她初嫁時還想。

    這宮里,他太難了,他的母親,也太難了。

    這夜衛詡到底是熬了過來,章太醫出來與劉氏道:“娘娘,太孫明日應該能醒來,只是這幾日太孫都不宜出門,要好生養著身子,不管如何都不能出門,要不到時出了事,就是神仙來了也難救,您別怪微臣說話難聽,微臣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也是若是出了事,您找我也沒有用。”

    “知道了,今天辛苦你了,我送你出去……”劉氏是拿了皇后婆母的懿旨去請來的人,這廂已是深夜,她打算親自把人送出宮去。

    “梅兒,你去看著詡兒。”劉氏吩咐眼睛紅腫的兒媳道。

    “是。”佩梅得了婆婆的令,趕緊著去了婆婆的內殿,詡兒現在躺的地方。

    劉氏則送了章氏祖孫出宮,宮中早已落鎖,劉氏拿著蓋了皇后鳳印的懿旨一路被查了過去,等到她回來的時候,皇宮上面的雪停了……

    天也亮了。

    劉氏聽到周女說娘娘雪停了,她揚起了轎簾,看著眼前被銀裝素裹,就像天上天堂的皇宮……

    雪把一切骯臟都埋了下去,皇宮竟漂亮得令人驚心動魄。

    “娘娘?”周女見她不放簾子,帶著疑惑叫了她一聲。

    劉氏干脆從轎子里走了出來,踏上潔白的雪地,她走了幾步,回過頭朝周女微笑道:“你看,多美,純潔得就像一顆赤子之心……”

    讓人心生歡喜。

    她有好久沒看過此等美景了。

    以前皇宮里也可能有過,只是沒納入她的眼里,她也不知為何今天就偏生能看在了眼里,覺出了它的美。

    劉氏不懂,等她的眼睛朝周女的臉上轉到周女的身后,看到雪地里那個渾身威嚴肅穆的男人,她臉上的笑,漸漸淡了。

    第64章 那太子,太子,會怎生作想?

    劉氏未動,衛襄邁了步,朝她走了過來。

    “娘娘……”

    劉氏朝說話的周女頷首,周女官便領著宮人抬著轎子讓到了一邊,給太子讓開了路。

    “妾身見過太子。”衛襄近了,劉氏淺淺一笑,風云不動,波瀾不驚朝他請安。

    白雪下臉上帶著殘妝的劉氏有一些憔悴,她那帶著三分笑意的嘴角一揚,那淡定從容的微笑像是在漫天雪花當中帶來了一股春意,她身上已無絲毫當年的嬌嫩驕傲,如今這光景看在衛襄這個心里只喜嬌花的人眼里,又為他年至中年竟生出了別樣年華的太子妃心悸了一下。

    他頓了一下,方抬手,“免禮。”

    劉氏起身,抬首,臉上笑容不變,“您這一早是要去哪?”

    “去你宮里。”衛襄頓了頓,方淡淡道:“詡兒可好?”

    “緩過來了。”劉氏見他是步行而來,便轉身讓到一邊,打算與他步行同去,“您要去宮里坐上片刻嗎?要是您沒有那時間,等詡兒能下床,妾身就讓他過去給您請安。”

    劉湘言行舉止恭恭敬敬毫無不妥之處,卻也因著她這份與以往對他不同的異常恭敬,衛襄心中不知為何突然被刺疼了一下,等到他心口那陣疼意過后,他望著站在一側恭候他回復的發妻一陣啞然,半晌方道:“昨天沒叫詡兒,是因我要走好幾戶人家,第一家就是青蓮居士的住處,他是我請出山的名士,初來乍道,大過年的,我便略盡了些許地主之誼。”

    “理當如此。”劉氏頷首,淺笑。

    她臉上沒有絲毫怨懟,衛襄反而無話可說,就是想借此點她幾句,道她胸小狹窄,急于替詡兒拉幫結派,反而誤了詡兒的身體,也因她此時的毫無芥蒂而止了了話。

    “要不您還是去妾身宮里坐一坐罷,”去坐一坐,全了他的為夫之德,也全了她的為妻之道,皆大歡喜,一片白雪皚皚當中,劉氏微笑著道:“妾身那里還有您愛喝的茶葉,去喝一盞罷。”

    衛襄頷首。

    一路他無話,劉氏該說的也已說罷,帶著笑臉陪著他走,也不言語,中途她難掩嘴間咳意,忍不住咳了兩聲,余光中見他皺眉朝她看來,劉氏便當沒發現一般,掩嘴把咳意忍下,腳下步伐未亭,若無其事往前走。

    周女在后面跟隨,聽到娘娘的咳嗽,她擔心地抬起眼看了前面披著披風陪太子在寒風小雪中行走的娘娘一眼,末了終還是沒忍住擔心,她解了身上的披風,上前輕聲叫了劉氏一聲,把披風壓到了娘娘肩上。

    劉氏被周女叫了一聲,就見周女把披風披到了她身上,她看著擔心她的女官,往上翹的嘴角這廂多了幾分真意,她拍了拍周女的手,拉過帶子,讓周女退下,自行打了結。

    她駐足,衛襄停步等她,等她系著帶子打著結走過來,衛襄皺著眉道了一句:“你去轎子里坐著罷,我不怕冷,我在外面走一走,你先回去,我在后面隨后就到。”

    “難得能陪您走一走,我陪您。”劉氏不是非陪不可,只是這美景難得,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在此等美景下把她心中對衛襄留下的那點情份作個一刀兩斷,葬了那點薄情也甚美。

    再則,她也想讓衛襄知道她還是那個會為了他退讓的劉氏女,她對他的真心可葬,虛情假意可不能少。

    “莫傻了,”劉湘的話讓衛襄冰冷的臉色一緩,“莫凍著生病了,大過年的。”

    “您就讓我陪罷。”

    看衛襄一臉不茍同,劉氏又道:“也不遠了,就幾步路,妾身想陪您。”

    衛襄以為她是想作給人看,讓人知道他還是敬著她的,他頓了頓,末了還是頷首,成全了她這片心意,隨后他回首,朝一路給他們掌著大傘的宮人道:“替太子妃撐著傘,不用理會本宮。”

    “是。”

    傘往劉氏那邊偏了一點,劉湘一笑,朝衛襄欠了欠身,“妾身謝過太子爺。”

    她禮數盡到,卻生份無比,似是在與他賭氣,衛襄不喜她這番作派,便皺著眉扭過了頭,背著手默不作聲朝小鳳棲宮步行而去。

    到了小鳳棲宮,劉湘先請了衛襄進殿,其后在周女耳邊耳語了幾句,讓周女去她內殿和梅娘說不管外頭有什么動靜不要出殿門。

    等到衛襄喝過宮人端來的熱茶,問及衛詡在何處,劉氏回他道:“詡兒尚還在昏迷當中,無法前來給您請安,他一身病氣,大過年的怕過到您身上,妾身也就不請您過去看一看他了。”

    衛襄今日過來,是想補了她大年三十和初一折了的臉面,可聽她這般一說,莫名心中就生出了怒火,連帶嘴上說出來的話也不好聽了起來,“他是怎么生的病,你心里一點數都沒有?你一個當娘親的,還是他的生母,就為了和我作對,罔顧他的生死,你還算不算是一個當娘的?”

    如若換作以前,劉湘能被他這番話氣出眼淚來,這廂她聽著這話卻只想嘆氣,只是嘆氣也不好,她便忍住了嘆氣聲,不緊不慢溫和回了他:“是父皇作的安排,讓祿衣侯帶他出去見識一番,父皇難得對孫輩有如此關照,臣妾不忍心推拒,便答應了下來,是臣妾貪了,還請太子爺降罪。”

    說著,劉湘起身,毫無怨氣跪到了與她年少成親有過相濡之情的丈夫面前。

    “你……”衛襄頓時眼前發黑,他指著敢拿他父皇壓他的劉湘,這一剎那間恨不得把她千刀而剮,方才能解這毒婦刺他的痛。

    “是臣妾貪心,是罰還是貶,但請爺降罪就是。”劉湘止了往上揚的嘴角,云淡風輕道。

    “劉湘,你別以為我奈你不何!”衛襄那從不在外顯露的喜怒被他這個對他性情知之甚詳的原配一激,就是知道她不安好心,這下他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氣拍桌而起,“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盤?你跟著鳳棲宮干,你以為她是為你好,你這個蠢婦,那一位心里永遠只有她自己,她曾經干過什么你難道不清楚?你跟著她學,你以為本宮會像我父皇那般好說話?休想,你想都不用想,我不是我父皇,你心里應該清楚,這些年夠你知道的了!”

    是夠了,要不她怎會帶著她時刻命懸一線的病兒為求一線生機不惜賭上他的性命,要知道她兒要是死了,她活著可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了……

    劉湘頷首,話中依舊未起絲毫波瀾:“您說的臣妾都知道,只是臣妾若是凡事順著您的心意來,臣妾就是被踐踏到塵土里,您也只會讓臣妾接著忍,臣妾今天就是忍過了又如何?今天您讓妾室踩到臣妾的臉上,臣妾今天忍下了,明天您妾室的媳婦家要體面,讓我們母子倆都去死騰出位置來成就您的大業,您也不是不能答應的……”

    “劉湘!”衛襄咆哮。

    “唉,”劉湘到底是嘆出了聲,她抬首平靜看向她的丈夫,道:“臣妾不求您給我們母子留條活路了,臣妾自己去拼,您就讓臣妾母子去博一博罷。”

    “哈哈,”當真是可笑至極,衛襄怒極反笑,反倒坐下道:“我不給你們母子留活路,要不你以為你們是怎么攀上佩家的?祿衣侯這個近臣是誰讓你們母子倆攀上的?”

    攀上的?劉湘細細琢磨著她丈夫嘴里的這個字眼,她身為太子妃,她兒子身為皇長孫,到她兒子的親生父親嘴里,他們母子倆認識一介異姓侯竟成了攀……

    她和她兒在他心里到底是有多低賤。

    可若是不低賤,他怎會讓王夫人一介妾身的風頭壓過她這個正室?是她想多了,過于自以為是,劉湘搖搖頭,道:“原來如此,是妾身回您的情回得少了,您就當作這是妾身欠您的,往后妾身會還您。”

    詡兒這門親是結的好,如若衛襄覺著這是他怒不可遏對她倍加懲罰的地方,劉湘認了。

    “還我?”簡直滑天下之大稽,衛襄甚覺荒唐可笑,道:“你拿什么還?你身上的哪一樣不是我賞的,你的妃位,就是你那兒子,不也是我賞你的?這小鳳棲宮里的哪樣東西是你的不是我的?”

    她居然還敢和他討價還價,她以為沒有他,她還算是個東西了?

    劉湘從未想過她丈夫會與她說出此話來,可他這話一出來,她竟無話反駁。

    是,都是他給的。

    劉湘從未覺著自己的心如此冷過,她俯下身,雙手放在頭前,五體投地向太子請罪,“妾身屋里的一切皆是您所賜,是妾身猖狂了,請您寬恕!”

    “你知道就好,”衛襄也已心灰意冷,對她已無夫妻之情,他起身揮袖背手,對著那五體投地的婦人冷道:“鳳棲宮那里你以后就不用去了,你最好是知道我的意思,若不然,你說的讓妾室踩到你的臉上的事,本宮就讓它作真。”

    說罷,他揮袖而去。

    太子和太子的人走后,周女撲到了還在趴伏著的太子妃面前,人至,她眼中的眼淚也掉了出來,“娘娘……”

    劉湘就著她相扶的手跪坐了起來,見女官滿臉的淚,劉湘嘆了口氣,抬手擦著她臉上那不斷往下滾落的淚珠,搖頭道:“傻孩子,這有甚好哭的?”

    劉湘說得甚是平靜,眼睛里連淚意都沒有,可周女史看著這樣的娘娘,眼中眼淚不止,當下竟悲哭道:“娘娘,您好苦啊。”

    小鳳棲宮里,這廂但凡在殿內站著的女官宮人皆流出了眼淚,低頭擦淚不止,就連抿著嘴站在一角不聲張的鮮老婦人,這廂也別過了頭,不敢看那個她從小侍候到大的女子。

    “苦在哪?”她現在有希望了,劉湘不覺得苦,她挽起一角衣袖擦著女官臉上那往下滴落不止的淚,道:“不苦了,往后會好的,你要信娘娘。”

    “娘娘……”女史悲哭不止。

    連接殿內外的一角,佩梅跪在地上,臉上的眼淚無聲地流,她想,還好詡兒現在是昏迷的,要是他醒著,聽了他父王的話,可能不用等到閻王爺收走他的命,他今天就會命喪在他父王對他母妃的話里罷。

    *

    衛都的雪,從初一晚上下到了初四這日方停,衛詡初四這日將將醒過來能靠著床頭坐上片刻,下午就聽梅娘從外面小步雀躍跑進來,人還沒到跟前,只見她歡喜的聲音已然響起,“詡兒,表姐夫派人來看你了,你猜猜是誰?”

    衛詡飛快睜眼,看著身穿素色妃袍,臉上不施粉黛的小娘子像小蝴蝶一樣朝他跑來,他臉色不禁柔和了下來,等她到了跟前,他抽出被子里暖得有些溫色的手握住了她的,笑著猜道:“是侯夫人,苑娘姐姐來了?”

    “你再猜。”佩梅眉眼里藏著喜色,搖頭道。

    “那是侯爺親自來了?”

    “是派人,派人……”

    “那是……”侯府的下人也進不了宮,衛詡腦子一轉,猜測著道:“是瀾圣醫!”

    “對了!”佩梅興奮得跳了起來,“詡兒當真是聰明至極,就是小章太醫的親師傅,苑娘姐姐的亞叔來了,他現在在母妃宮里,母妃留他喝完茶說完話就過來,他還背了醫箱過來,詡兒詡兒……”

    她雀躍不止,詡兒胸口因此松了兩分,他順著她的心意含笑道:“機會難得,那我得讓圣醫好好替我看下病才好。”

    “正是如此,”聽到來人是舉國有名妙手回春的神醫后,佩梅一掃這些日子以來頭頂上的烏云,如今對她來說,只要詡兒的身子能好,那些事情皆算不了什么,“詡兒,我們讓圣醫好好看看。”

    “圣醫這是從……”衛詡頷首,同時放低了聲音問道:“始央宮那邊過來的?”

    “正是,詡兒你怎么知道?”

    “梅娘傻了?”衛詡微笑。

    佩梅自是知道如若瀾圣醫不是進宮替身為皇帝的皇祖父看病,在大年這等日子是萬萬進不來宮里來的,替皇祖父看病是正事,來看詡兒方才是順便,且瀾圣醫還是皇祖父身邊的吳英公公親自送過來的,她猜都不用猜就知道圣醫是從哪兒過來他們東宮這邊的,確是她樂傻了,方才問出了傻話來,她在床角坐下,不住歡喜道:“是樂傻了。”

    “梅娘不知……”衛詡說著聲音更是小了,他壓著小娘子的耳角輕聲道:“我被侯爺送進宮那晌已有些撐不住了,雖說那時我有些糊涂了,眼睛睜不開了,但我知道有人救了我,那個人還是侯爺認識的人,我想能有那等醫術的想來就是侯爺和侯夫人的這位亞叔了,你說可是?”

    “啊?”佩梅聞言,沉思著慢慢抓緊了他的手,她蹙眉仔細想了片刻,方輕聲嘆了口氣,道:“我欠苑娘姐姐的又多了。”

    “未必是表姐,”衛詡松開他的手勁,由著她緊緊握著她的手,他側頭看著她那張陷在沉思當中的小臉,道:“興許是你祖父和父親。”

    “詡兒……”佩梅猛地轉過頭來,看他。

    “我知道我欠的是誰,”衛詡歉意地看著她,“梅娘,我知道,我很抱歉。”

    佩梅胡亂擦掉眼睛里突然掉出來的淚,甩了甩他的手,強笑道:“沒事,你是我非要嫁的人,幫你就是幫我,祖父父親他們心中都是愿意的。”

    她說著這時,已然哭出了聲,衛詡眼里亦含著淚,看著她的淚臉不放,任由她的眼淚化為萬箭穿透他的心……

    他欠她良多,他父王可以任由他娘親不明不白地犧牲他娘親所有的一切,包括她的尊嚴,他不能,他不能讓他的梅娘成為那樣可憐的女子,他衛詡不是個堂堂正正的男人,可他欠梅娘的,他一定會還。

    他一定要活下去。

    *

    瀾圣醫的到來,給衛詡留下了不少藥,皆是成包配好的藥材,只需下砂鍋按時辰煎熬即可。

    劉氏送了他來,又送了他走,吳英一路相陪,等到了鳳棲宮門口,吳英與瀾圣醫告辭,讓徒弟領他出門,等人走后,吳英沒離開小鳳棲宮,而是留了下來,轉身和劉氏道:“太子妃,殿內一敘?”

    外面太冷,見他還有話要說,劉湘當即回了道:“公公請進。”

    等進了小鳳棲宮,吳英沒坐,站著和太子妃道:“我說幾句就回,陛下那邊還等著我回去回話。”

    “您說。”

    “您這幾天沒去鳳棲宮?”

    “是,詡兒病著,我不放心,就沒過去母后那邊請安,母后也知道詡兒的身子,也吩咐了我安心照顧詡兒,她那邊暫時不用我過去侍候。”

    “是以你不知道皇后娘娘這兩日鳳體欠安?”吳英說著,一臉復雜地看著劉太子妃。

    劉氏沒有閃避他的眼神,她坦然地迎著吳英打量她的目光,道:“不瞞公公說,我知道,而且知道這幾天是母后心病的日子,這幾天她夜夜難眠,就是淺睡片刻也會被惡夢驚醒,這段時日她總會病一陣,我想公公也知道我母后的心病究竟是為何而起。”

    這幾天是她婆婆親手把毒碗端到皇帝面前,讓皇帝差些許一命嗚呼的日子,她婆婆就是死了,身后也難逃弒夫之名,如何能不夜夜驚夢?

    她侍候了她婆婆多年,豈能不知其這幾日的痛苦。

    “那您知道,也不過去看看?”吳英淡道。

    “不去,”劉氏看著順公公搖首道:“不是為著太子前幾日在我宮中所說的話,而是母后說不讓我去。”

    “公公,”這廂劉氏略沉吟了片刻,接道:“不是我不去,去年我也只在那邊呆了一天就被母后趕了出來,母后這幾年愈發地不想見人了,她今年甚至把宮里的宮務移交了一些給我,您也看到了,不瞞您說,我怕的是等過兩年,等母后認為她什么事都安排妥當了,那就是她……”

    劉氏未再往下說,而吳英已知她的未盡之意,他抬起眼瞥了她一眼,未再多言,躬身道:“那奴婢先告退了。”

    “公公,”劉氏在他轉過身后,只頓了片刻,心中一橫,話便出了口:“母后現在只有一腔彌補之心,此心天地可鑒,日月可證。”

    天地可鑒,日月可證?晚了……

    吳英頓足片刻,搖搖頭去了。

    彌補也無法讓人重來一次,他吳英這輩子只見過陛下哭過兩次,一次是先皇死的那天,另一次,就是知道皇后是給他下毒之人的那天。

    陛下是癡情之人,他甚至想過只獨守皇后一人,并為此日日斟酌如何借力平衡權臣世家之間的關系,只為著能讓狄后一人獨住后宮無后顧之憂,許也是這癡情得來的毫不費工夫,狄后回應陛下的是一碗她親手端來非要喂他喝下的毒藥。

    陛下年少時遭宮妃陷害過,生平最恨的就是行陷害等卑鄙行事之人,那是他誰都不能觸的逆鱗,皇后還能活著隱坐后位,是陛下的恩賜,亦是陛下借此警惕自己不要沉迷男女之情,不恨已是陛下最大的胸懷,談何原諒。

    太子妃這話說得太過于輕巧了。

    吳英回了始央宮,把太孫的身子說了,也把太子妃所說的話一一告知了順安帝。

    皇帝聽罷,未停翻看奏折的手,吳英等了一陣沒等到回話,便安靜躬身退了下去,等到是夜他侍候皇帝用完瀾亭給的藥,要侍候皇帝洗漱上龍床入寢時,他聽皇帝道:“吳英,你說皇后是不是想在臨死前求朕一個諒解?”

    “興許,是罷。”吳英小心翼翼回道。

    “那你說朕該不該?”

    “這……”吳英苦笑,“奴婢不敢為您作這個主。”

    “那朕說,朕不原諒,朕也不想原諒,和當年朕不原諒不一樣,現在朕已不在乎這些事了,順她不順她,已不在朕要做的事內。”順安帝頷首,“不過她這事做得相當地聰明,朕以前沒想過朕還有個皇長孫,她說得對,朕與她的這個孫子,像朕。”

    “陛下……”吳英驚訝地抬起頭來。

    “他在太子妃宮殿一側住著?”

    “是,叫翼和宮,是個年前還修繕了一翻的小宮殿,太子妃開出來讓他成親住的,以前叫翼和殿。”

    “那這兩天,等太孫能動了,你去傳朕的旨,把太孫叫到始央宮來和朕住一陣,瀾亭既然在調理朕,也讓他調理一下太孫,省得他兩頭跑,滿內宮亂轉。”

    順安帝說完,半晌沒聽到內侍的聲音,他便轉頭朝老宮人看去,只見吳英張著眼睛,瞠目結舌地看著他,道:“那太子,太子,會怎生作想?”

    第65章 也算是言傳身教了,你母妃是個好的。

    聞言,順安帝瞥了他一眼。

    他一個當皇帝的,還管兒子怎生想他?

    “奴婢不是那個意思,”吳英忙解釋道:“奴婢的意思是,太子難得如此愿意與您親近……”

    以往太子受教是受教,卻輕易不往陛下身邊來。

    順安帝對他這個長子,感情也是復雜得很,可再如何復雜,太子也是他衛國儲君,這才是首當其沖的,順安帝道:“這點心胸都沒有,那朕錯教他了。”

    “欸,是。”這段時日來,太子做出這些事來,未嘗沒有跟娘娘和陛下賭氣的成份在里面,吳英想說怕太子為此更是想偏,但轉念一想,陛下說得也沒錯,太子如若這點心胸都沒有,那以后要如何當這天下至尊?

    太子最好是一時想岔,能盡快迷途知返方是好。

    *

    皇帝讓太孫入住始央宮的事情很快傳遍了皇宮上下,等福公公把消息送到太子耳邊,他以為太?*?子會大怒,沒想到太子聽后怔忡了片刻,抬頭與他道:“前日我對湘娘是不是太過份了?”

    是過份了,福公公躬身低頭,不敢直接回太子這話。

    “父皇對母后素來寬容,”衛襄說罷笑了笑,“前日我從她宮里出來,冷風一吹,腦子一冷,也是知道我是被她氣著了。”

    這……

    福公公這廂小聲回道:“爺,您既然說了,老奴也斗膽說一句,這事您怪太子妃氣您,也算不上是太子妃的錯,初一那天的事您是沒考慮周全,初二您本是去安撫太子妃說幾句定心的話的,就是太子妃有幾分心機,可您也不能跟著她走啊,您才是爺。”

    “呵。”身邊人這話一出,衛襄冷不丁地一怔,輕笑了一聲,隨后道:“是我輕率了,湘娘打小就聰明,她啊,忍得下我忍不下的事。”

    福公公說完諫言,這廂又住了嘴,衛襄瞟他一眼,知道他今天不會再說讓主人刺耳的話來,他也便放棄了,坐直了身子道:“這事你不用替我操心了,過幾天等太子妃氣消了點,我過去賠個罪。”

    始央宮已插手,衛襄就是心里厭極了她,這時候也不是他能動手的時候,且還得裝出樣子來讓始央宮放心。

    劉湘那邊好辦,就是她一時不會心軟,他多過去幾趟也能收回她的心,只有他母后之心深不可測,他母后是想讓父皇厭了他,還是真幫父皇考校他,還是想幫劉湘和她的長孫一把,衛襄一時也不好說,只是打心底厭極了她的無端出手,徒生是非。

    “是,爺。”福公公說著嘆了口氣,他到底是看著太子和太子妃一路走過來的,他當下人的著想不想多管主人們的事,可想歸想,事到臨頭又不免多嘴了一句:“太子妃心里怨您啊,可怨您也是心里有您,她是太子妃,您的細君,您什么事都做得,可折辱她的事情卻是萬萬不能做的。”

    衛襄頓時眼睛一瞪。

    說已說到這個份上,福公公只得硬著頭皮往下說到:“您說作真那句話,奴婢覺得過了。”

    “只許她傷本宮,不許本宮傷她?”衛襄冷冷道。

    福公公啞口無言。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香詩那邊這幾天我也不過去了,你讓人去送句話,讓她安心忙著輝兒訂親這事,不要老派人往我這邊來。”

    年底的時候,衛襄從她那里得了個小美人,因此多去了她那邊兩趟,但公歸公,私歸私,他該給的恩寵也給了,他這妾室腦子又不好,不派人去提醒的話,她又要得寸進尺了。

    衛襄喜歡她的沒腦子,可有起正事來,也嫌惡她的沒腦子,不知輕重。

    “是,奴婢知道了。”說到王夫人,福公公只能道一聲其的好手腕,她以色侍人,最是知道太子的喜好,更是知道借太子和太子妃的心結和至親至疏是夫妻的事情牟取她的利益,從她一人能為太子能生二子,至今還能留住太子的心看來,就是太子言語中不屑于她,她生的輝世子卻是太子最喜歡的兒子,她還是靠自己坐穩了她太子如夫人的位置。

    太子妃身為大婦必須寬慈待人,螳螂捕蟬,麻雀在后,最后鹿死誰手尚不可知,難怪太子妃現在慌了。

    *

    佩梅與婆婆太子妃一道把衛詡送進始央宮沒兩天,就收到了詡兒送回來的消息,說正月十五上元節那日,他會隨皇祖父一道去那天招待象茲國來使的宮宴,那天岳父佩準身為翰林院大學士,作為記載當日盛景的書記郎,也會出現在當日。

    佩準不是翰林院那班為皇帝起草詔書的親信官員,他是另一波為皇帝立史修書的親信官員,同是皇帝的親信,身為立史官員,由他來書記那日招待他國來使之事很是正常,佩梅在娘家的時候也聽說過父親記載過幾次這等大況,只是這一次,她聽到的消息不是來自母親嘴里,而是當朝太孫讓人送回來的消息。

    時移世易。

    劉氏聽后,見兒媳婦怔忡著不知在想什么,便關懷了她一句,“梅娘在想什么?”

    佩梅忙回過神來,道:“孩兒在想父親那日來的事。”

    “你想你父親了?”劉氏頓時愛憐地道。

    佩梅連忙搖頭,搖罷,又點了一下頭。

    她是想的,卻是無臉見人。

    “這事啊,不好辦……”

    劉氏斟酌著那日能否讓父女倆見上一面的可能來,她尚在沉吟,只見兒媳婦急急朝她搖頭,道:“母妃,您莫要為媳婦費那個心,孩兒不見,就是能見孩兒也不能見,父親會說我的。”

    “怎會?他們……”佩家人對梅娘那可是難得的好,在女兒身上如此用力費心,圖的還不是富貴,只是她的生死,這在哪個世道都是極為難得的,劉氏訝異。

    “父親再守規矩不過,能見他就會見,不見他就會不見,那等接待來使的大日子,孩兒無故出現在他面前,父親得的恐怕不是驚喜,而是驚嚇了,母妃切莫為梅娘例外的好。”佩梅知曉婆婆對她好,尤其這些日子來,那好是一日勝過一日,她這幾天日日與婆婆一同共進早午膳,婆婆甚至會遷就著她的胃口來,膳桌上一半以上皆是她在娘家所喜的口味,佩梅受寵若驚之余,也知婆婆對她的好從何而來,可她不能持寵而嬌,這是她身為佩家人的家教,亦是她作為佩家人的自矜。

    “你啊,”她這話一出,劉氏不敢茍同搖頭道:“還是太年輕了,這宮里,不說別的,就說你眼前的,母妃以前守不守規矩?我守,可我得來的是什么?王夫人守不守規矩?是,大規矩她守,她不敢明著頂撞皇后,沒生兒子之前也不會明著對我出言不順,可現在她還能明著譏諷我了,你覺著,她這是守規矩嗎?有人教訓她嗎?好,我敢教訓,可太子不依,我的教訓到他和他人的嘴里,這是我容不了人,連一個以色侍人的妾室都嫉妒,心胸狹窄……”

    見兒媳婦被她說得垂下了眼,劉氏微微一笑,道:“母妃不是跟你說怨氣話,而是跟你道明實情,你是個身上有書香氣的,佩家世代從文,你讀的圣賢書多,可這書本里的道理那都是大道,是圣賢用來正身的,我們罷?孩子,能活著就好了,母妃當年也跟你想的是一樣,不屑與卑劣者為伍,更不屑為一時寵愛作賤自己去行那自賤之事,可母妃下場如何,如今你也是看到了的。”

    母妃的口氣并無怨氣,佩梅抬眼看她,也未從她臉上看到意有所指,婆母只是平平靜靜,甚至是從從容容地把這些話娓娓道來,告誡她莫要意氣行事,不要不懂得周旋。

    可佩梅還是朝婆母搖了頭,她又垂下眼,看著膝蓋上華裳的裙面,道:“孩兒知道您的意思,孩兒在宮里聽您的,可事關父親之事,孩兒只想作出讓父親不責怪的事來。”

    說罷,佩梅沉默了片刻,道:“這是佩梅身為佩家女兒,能讓父親不對孩兒失望的一點地方了。”

    是最后一點地方,從她目光短淺,不顧家中的周旋阻攔,毅然決然地進宮為太孫妃那天開始,她就不愧當佩家的女兒了。

    她才是家中最蠢的那個。

    如今她能做的,就是不讓父親對她徹底失望,且,盡力保全家族。

    如若去年,短短一月余之前,佩梅只想詡兒長命百歲,如今她想的不止是詡兒的性命,婆婆的難受,還有她祖父母,父母親乃至兄長從今往后不得不與她綁在一塊的命運。

    兒媳身上一襲沉重,這身沉重之氣壓在一個面相稚嫩的小娘子身上,這讓劉湘眼睛晃了晃,恍然間她突然覺得她這個聰明的兒媳婦已經連背地下的那些錯綜復雜的原因都想明白了想透徹了似地了然……

    劉氏沉默了下來,半晌后方道:“也好,依你。”

    她說得甚是冷淡,佩梅瞧了一眼婆母,隨后她起身跪坐到了婆母身邊,把頭擱在了婆母的膝蓋上,喊了她一聲,“娘親。”

    劉氏鐵石心腸,卻被她這一聲“娘親”喊得心中一動,過了些許她撫摸著朝她撒嬌的兒媳婦無奈道:“你莫多心,娘親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娘親只是……”

    只是無能,無法為她與詡兒做得更多。

    “孩兒知道,您是剛強之人。”寧肯責怪自己,也不會去責怪他人,佩梅知道。

    “欸,好孩子……”丈夫不想懂她,沒想到一個剛嫁進來不久的小孩子卻懂她的為人,在她一身傲骨被磨得差不多了的如今,劉湘愛憐地輕撫著她的側臉,道:“你莫學我,女子壞一點,自私一點,日子反倒好過,你聽娘親的。”

    劉湘這一刻懂了婆婆這些年提點敲打她的心情,知冷知熱知心人,就是比不上從她們肚子里生出來的那個兒子,可也忍不住心底的那點憐惜想做點什么讓她開竅好過一點。

    “孩兒知道了。”佩梅聽著,且記在了心里。

    *

    正月十二中午,始央宮。

    衛詡用吳公公另給他的筷著夾碎了碗中的那塊青豆腐,夾了最小的那一塊均勻地涂抹到了他掰開的半個饃饃上面,然后把軟香的饃饃送到了皇帝面前。

    “皇祖父。”

    順安帝喝了一口碗中的小米粥,瞥了那半個只沾了一點稀碎豆腐的饃饃一眼。

    “您吃罷,瀾大夫說了,您只能嘗個味。”見祖父嫌青豆腐少,衛詡便抬出了圣醫的名。

    實則瀾圣醫說了,這經由發霉而做成的青豆腐皇帝陛下是一口都不能沾的,可順安帝午膳必吃兩塊借此下飯,他吃了幾十年,一個不是太醫的大夫進宮來跟他說不用吃了,順安帝不想給予理會,吳英侍候的時候陪著小心也不行,老皇帝不見提筷,太孫來了做了個聰明事,青豆腐每日上一塊,他給陛下抹一點,剩下的他都吃了,陛下不好在小孫子面前就吃食這點小事廢話,見還有得吃,就沒費那個嘴,哪想這孫子來住了不過幾天,這下飯的青豆腐一日比一日抹得少,今日大概只沾了一點豆腐灰罷,難免他抹得那般均勻。

    這連味都嘗不出來,順安帝接過饃饃,想擱到碟碗里不吃了,哪想這碟碗這下被孫子拿了過去,只聽這孫子恭恭敬敬道:“這雞湯燙的青菜好吃,就是有點燙,詡兒幫您夾一點涼一涼。”

    饃饃被皇帝拿在手里,沒地擱了,太孫看著不像是個動靜大的人,可他這眼睛就是看著不動,也是把全局觀在眼里的,吳英守在門口看著偷笑不止,正側過身偷偷笑著時,就見他那小徒弟貓著腰快步跨過門檻往他這邊的小門走,吳英頓時心斂了神色走了出去,不一會兒,他就進了門來,朝正在用膳的祖孫道:“陛下,太孫,太子來了。”

    “宣。”順安帝回了公公。

    “是。”

    “行了,”吳英退下傳人,順安帝見他將將把青菜吃完,長孫又要給他夾小菜,便道:“朕自己來。”

    說罷,他隨口道了一句,“你這是跟誰學的?”

    這布菜的眼見力,都比得上吳英了。

    “詡兒是跟母妃學的,詡兒從小體弱,吃的少,母妃便時時盯著我,一看我喜歡吃哪道菜,不等宮人侍候,她就便替詡兒夾了。”梅娘也是如此,總是知道他要什么,以前梅娘還沒進宮的時候他當母妃之舉是理所當然,但梅娘嫁給他后,他多了一個照顧他的人,衛詡方才發現他的妻子和母親竟原來有這么多的相似之處,他看在眼里,也學了她們,陪母妃用膳的時候他也會關照母妃的喜好,梅娘的喜歡他心里也有了數,等到了始央宮,侍候起進食有忌諱的祖父來,衛詡只看了吳公公侍候了祖父兩次,不用吳公公特地叮囑他如何行事,他已舉一反三自行尋摸出與祖父一道好好用膳的方法來。

    “嗯……”聞言,順安帝微怔,道:“也算是言傳身教了,你母妃是個好的。”

    是個識大體知進退的好兒媳,順安帝不太見他這個長媳,但對她歷來的識大體還是滿意的,太子說這是他管教有方,他的太子妃才沒生出事來,當時順安帝聽了不語,對太子的話不置可否。

    他不管后宮的事,皆交給了皇后,聽太子一說,太子管得倒是有點多。

    “是,對詡兒來說,詡兒母妃是個好母妃。”衛詡說著聽到腳步聲,說到此便沒再往下說了,而是站了起來退到了一邊,低頭恭敬地站著,迎接他父王的到來。

    第66章 這就足夠了。

    太子這幾日來始央宮來得比以前多,衛詡這段時日見他父王的次數,加起來比以往幾個月見的還要多,他以為他父王見了他會沒好臉色,不曾想他父王在始央宮見到他,每一次臉色就是稱不上和顏悅色也甚是溫和,還稱得上有些慈愛,會神態溫和叮囑他要好生跟著皇祖父讀書。

    衛詡皆恭敬應了,他心知不管他父王是不是看在皇祖父的面子上,此時是他靠近他父王最好的時候,可母妃受辱之事近在他眼前,是不日前將將發生的事,他無法忘記,是以他對他父王的叮囑皆恭敬應了,但也只是應下,從不向前一步,也不多嘴,顯得頗為呆謹木訥,其聰明氣度不足,不像是一個皇家長孫所應有的風范。

    太子來得多了,也不以為忤,還是會和這個在順安帝眼皮子底下與他不親近的長子說幾句話,倒有點像此前頗為疼愛長子,為長子四處尋醫救治的慈父。

    “兒臣叩見父皇。”

    “來了,吃了沒?”

    “兒臣還沒用,想著過來陪您用一點。”太子坦蕩道。

    “坐。”順安帝說著,瞥了恭敬站在一側的長孫。

    “兒臣見過父王。”他這一眼過去,看著地上的衛詡似是知道了他的眼神一樣,立馬從側邊過來,兩手作揖朝太子請安。

    “在陪你皇祖父用膳?”衛襄神色緩和,道了一句。

    “是。”

    衛襄點點頭,這廂順安帝也讓衛詡坐下了。

    順安帝用膳沒有食不語的規矩,但無緊事也不多談,席間衛詡也不太侍候著祖父用膳了,見吳公公過來替祖父布菜,他便垂首用著自己的飯,只在眼神當中關注著祖父的進食。

    衛詡對他的皇祖父還是生疏得很,皇祖父于他來說,身上籠罩著一層神光,衛詡就是靠得近了,也不敢猜測其的心思,他能與皇祖父相處出現在的這副樣子,是他牢記著祿衣侯的那句話:按你的性子走,不要行那多余的聰明事弄巧成拙。

    衛詡是小心謹慎之人,便在皇祖父面前成了其小心謹慎的樣子,就是有他氣度與皇祖父極其相似的父王在,衛襄也沒改他那謹小慎微,甚至然有些不擅言詞的木訥性子。

    他父王在皇祖父面前也從未提過他一句短處,衛詡這個為人子的在他面前除了恭敬之外就顯得冷淡了,他父王不以為意,便連衛詡有時候也覺得他父王是個極寵愛他的父親,對他很是寬宏大量。

    這如若是真的,說來衛詡去死也甘愿,可惜這不是真的。

    太子一來,等到順安帝擱下筷子不打算再進食了,他便開口道:“兒臣是想來問問您大后日見象茲國來使的事,您說后日讓兒臣先見他一面,兒臣便把后日的事挪開了,今日過來是想問一下是兒臣召見他,還是由祿衣侯那邊安排?”

    “就由伯樊引見,你去侯府,伯樊那邊朕已經跟他說了,他應該這一兩天會來請示你,”順安帝道:“順道你也帶著詡兒過去。”

    衛襄看了也已擱了筷子的是長子一眼,回過頭來點頭道:“兒臣知道了,父皇還有囑咐兒臣的沒有?”

    “后日徐中也在。”順安帝接過吳英送過來的擦手帕子,道。

    “徐尚書也在?”衛襄微有些不惑,道:“那傅尚書也去?”

    吏部尚書去了,禮部尚書更是要在場罷?

    “你想帶傅卿?”禮部是皇帝讓太子轄下之所。

    聞言,衛襄理會了過來,他就是代禮部出面,先去打個頭陣,他馬上回道:“傅尚書現在手頭上忙著上元節諸多事宜,就不帶他了,由兒臣出面就好了。”

    順安帝見他沒話說了,接道:“對方是象茲國的小王子,聽說他身上還有他王父身上的密令,想向我朝借精兵三千擒他們象茲國一敵國將軍的頭顱,這事是他已和伯樊說了,你代朕見一下他,談一下這個事,主要是把密令要過來,朕要先對一下他們的國印。”

    “您打算出兵?”

    “可出。”

    “是哪個敵國?密林小國?”太子問。

    密林小國有一塊地方是在他們衛國和象茲國之間,按他父皇的行事,絕不會為了象茲國給的一點好處就輕易出兵,他應該另有打算。

    “對。”太子一猜就中,順安帝本來這一兩年就打算把兵部也交一半到太子手里讓太子練一練,如今看來,還是往后推一推罷。

    “要動的是密林小國的鎮國將軍帕果?”

    順安帝頷首。

    “您的打算是?”

    “我們就要靠近我們衛國這邊的一半就好。”

    “那兒臣知道了,您給了兒臣話,兒臣后日就知道怎么說了。”

    “好,你們陪朕出去走一走,消消食。”順安帝說著站了起來,見孫子先一步過來雙手過來扶他,他頓了一下,讓長孫扶了,說著他回首與太子道:“以前朕忙于國事,沒跟詡兒怎生親近過,如今帶過來放身邊兩天,倒讓朕嘗到了有孫子侍候的好處,你啊也多來,我們祖孫三代多在一起呆一呆。”

    “兒臣知道了。”衛襄想著去祿衣侯府之事,回得不是很專心,等他們在御花園走了一圈,皇帝讓他長子衛詡退下后,衛襄這才收回心神,沉默著等著他父皇的話。

    讓長孫回去讀書后,順安帝走了幾步,開口道:“此事若是談成,朕會派祿衣侯前去督戰。”

    “祿衣侯?”衛襄訝異,“他不是從不出遠門的嗎?”

    “那得看是什么事。”

    衛襄頷首,道:“也是,您的吩咐,侯爺十有八*九都會應。”

    “他那性子,有偏頗之處,好在他也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那個來的小王子也信他,他手下也有不少能人,聽得懂密林語,也知道說象茲話,他去是上上之選。”

    “詡兒也去?”衛襄便順帶道了一句。

    他這話一出,令順安帝瞥了他一眼,太子見狀忙道:“兒臣見詡兒跟著侯爺,還以為是您安排著侯爺當他老師。”

    “詡兒身子不行。”太子的話讓順安帝的心稍稍往下沉了沉,老皇帝臉上神色不變,依舊淡然道。

    “也是。”太子似是之前說的是無心之話,這下他點頭,也像是他不經意隨便說說而已。

    “詡兒身子看著好了不少,圣醫出手果真不凡。”太子又道。

    太子這話不出也罷,一說出來,令順安帝想起了初一晚上太孫被送進北門的事來,聽常伯樊說,那日如若不是他夫人臨時想起太孫身子不宜在寒風雪天當中奔波找來他們亞叔過來尋他和太孫,詡兒那天下午就去了。

    長孫到底是為何要冒著寒風出去走這一趟,歸根結底,還是太子帶了妾室的兒子出去,卻沒帶嫡長子,引起后宮動蕩,又讓皇后出了手。

    “嗯……”這兩天天氣不錯,御花園的雪早就化了,地上也干燥得很,順安帝這幾日手腳也暖和,極喜歡出來走一走,他在一棵在風雪過后還郁郁蔥蔥的青柏樹前負手站定,抬頭打量著最上頭的樹冠,嘴里道出了一句:“太子,你想廢妃?”

    “啊?”衛襄當下錯愣,“父皇何出此言?”

    “不想?”順安帝轉了轉頭,看向了樹頂的另一個方向。

    “兒臣從未想過!”衛襄斬釘截鐵。

    “那就好,”順安帝說著垂回頭,負手接著往下面在寒冬當中已然冒出了幾枚芽色的竹樹走去,“要是讓朕的朝廷知道,朕心愛的太子是個寵妾滅妻的,那朕的朝綱就要不穩了。”

    聞言,衛襄扯了扯嘴唇,發現自己連笑都不笑,他跟在皇帝身邊,半晌方回道:“怎么會?您想做的事情,兒臣絕不會亂。”

    順安帝沒再說話,等轉過一圈,他對跟在他們身后的吳英道:“太子忙,送太子回罷。”

    “是。”

    *

    正月十五上元節之日,由禮部主持的百官大宴在皇宮的正大殿迎前門開宴,這日前來上元節百官大宴的還有象茲國的使臣等諸人,這令百官大宴更是熱鬧喜慶。

    迎前門離內宮頗有一段距離,佩梅呆在深宮,偶爾也能聞到一絲前宮傳來的絲竹聲,她坐在翼和宮里納著鞋底,正面坐在正北面前迎前殿的方向,偶爾會多針線上抬起頭,往那邊瞧一瞧。

    項婆子從跟在小娘子身邊的大丫鬟那里知道了家里老爺會在迎前殿迎來使的宴上,今日太子妃去了鳳棲宮侍候皇后去了,她家小娘子是隨太子妃去鳳棲宮請完安先回來的,難得太子妃那邊一時不會來叫人,項婆子這廂見小娘子老是往北邊那邊看,她說話也放心了點,低下頭朝納著鞋底的小娘子道:“您若是想家里人,就想法子找找小姑姑,小姑姑有辦法的。”

    項婆子嘴里的小姑姑就是祿衣侯夫人,婆婆是家里的老人,佩梅聽了,停下手中的針鉆,不瞞她道:“婆婆,梅娘想娘親了,可苑娘姐姐不到最后一步,梅娘不能主動找,婆婆也知道,麻煩人的麻煩事找多了,會遭人厭的。”

    “那不能這么說,你是什么人,小姑姑又是個重情份的,她才不會厭了你,不說她,就是二娘子疼你都疼不過來。”

    “人情不是這般用的。”佩梅搖頭,無法與婆婆解釋苑娘表姐已經為她和佩家做了不少了,她還找上門去,不過是替人多找麻煩罷了。

    她連太子妃婆婆主動給她的情面她都沒要,她不會去找苑娘姐姐的,前面求苑娘姐姐師弟的事情已讓佩梅萬般警醒,如若有下次她還是會卑微求人,可不到那境地,她不會的。

    她不像以前那般有骨氣了,可還是留有一點小小的骨氣的。

    “欸,可您想夫人了啊,”項婆子說著鼻子一酸,“太子妃對您再好,可那畢竟……”

    “婆婆,”佩梅搖頭,打斷了家中老婆子的話,“梅娘只是往那邊看看,心里想想就好了,往后時間長了,不得已的地方甚多,你和我只能一道忍著,你知道梅娘的,梅娘忍得住,只要你不說,梅娘便能只字不提。”

    便也不會哭。

    佩梅眼睛已紅,項婆子見了抽了下自己的臉,苦笑道:“是老婆子碎嘴,讓娘子難受了。”

    佩梅牙齒咬著嘴唇笑著搖了搖頭,收回看向北邊的眼,繼續鉆著手中鞋底的孔,穿針引線納鞋底,“詡兒說了,他會代我多看爹爹兩眼的,也會代我問候爹爹和家人一聲。”

    這就足夠了。

    這深宮里,至少還有一個詡兒還肯為她說話。

    這廂皇宮第一道門內的迎前殿絲竹聲不斷,席間百官觥籌交錯,衛詡坐在其父王太子身邊,他下手坐的則是他的庶弟衛輝。

    再往下兩個位置,則是他庶弟未來的岳父大人——青蓮居士。

    而他的岳父大人則坐在帷帳后的一角,書記著今日他們衛國招待來使的盛況。

    他父王這廂被蕭相招手招去,坐到了蕭相一角與蕭相說話去了,衛詡見人去了,他回首,朝他這邊的帷帳后望去,依稀看到了他岳父端坐于長桌之后,執筆長書的影子。

    他離岳父離得不遠,就是回頭一看也能看得到影子。

    “兄長,您在找誰?”衛輝見他回頭定睛不放,這廂他們父王去和左相說話去了,他便跟著長兄調過頭朝帷后望去,當即就明白了那帷后的是誰。

    他便回過了頭來。

    此時岳父公職在身,衛詡不便前去,回過頭朝庶弟道了一句:“今天的書記官是你嫂子的父親。”

    “佩大人,輝知道。”衛輝頷首。

    “說來我們兄弟好久沒好好說過話了,輝弟學業斐然,為兄自愧不如,你近來可好?”衛輝是他們父王帶來的,他父王這等場合把庶弟帶過來,說是庶弟懂一些象茲語,剛才衛詡聽庶弟和使臣說了兩句話,他庶弟看來是懂幾句,不過看使臣看祿衣侯,而祿衣侯則似笑非笑看著庶弟的模樣,他庶弟懂的應該也不多,說得也不甚好。

    但到底是懂,這點衛詡不如他,和庶弟在族學能從柳太傅為首的各大名師身上學到天下各國各族語言的情況不同,他和他老師學的是治國為民之道,因他從小體弱不常出門與族中子弟來往的緣故,他連他們衛家老家的話都不會說,只會一嘴官話。

    “兄長自謙了,輝哪里如您?您才是在皇祖父膝下受教的人,輝自覺形穢,才是自愧不如,”衛輝說著恭恭敬敬低下頭來,“兄長所言,羞煞輝也。”

    “姨娘近來可好?也好久沒見到她了。”衛詡一笑,他這個二弟小小年紀已頗具君子之風,溫良恭謙,聽說初一那天他還沒回來,他這個二弟一回宮,就帶著底下的弟弟妹妹過來給他母妃請安了,還因來得太晚和他母妃自罰跪了半柱香的時辰方才起身。

    他二弟在外頗具聲名,可二弟這儼然一派庶子庶女之首的風采礙了他母妃的眼,衛詡前幾年還不覺著他二弟于他有何礙,可是隨著這年景一年變過一年,衛詡愛護他這個庶弟的心,到底是淡了不少。

    第67章 娘,水,我能活。

    少了兒時那腔愛護弟妹的心意,多的是懂得了母親的艱難。

    衛詡以前身為皇太孫,對圣人們所說的尊老愛幼銘記于心,小時還不忍母妃言辭間對姨夫人及其兒女們透露出來的異見,稍大一些懂事一點了,見這宮里的許多人都比他們母子倆過得好,方才斷了那份想替他母親慷慨他父王妾室極其兒女的無知。

    是以他心中那份對弟妹天然的親近就斷了,斷了之后,他這才發覺,他的弟妹也不是單純地把他當兄長,他的那份愛護如今看起來頗有幾分多余。

    天家哪有什么兒女親情。

    “姨娘甚好,勞王兄惦記了。”這廂衛輝忙回道:“輝聽宮人說今日姨娘一早本來要去小鳳棲宮給母妃請安的,只是著人前去問,母妃說宮里事忙,她要代母祖母主持上元節大禮,就免了姨娘的請安,姨娘前些日子還與輝說多日不見您,也甚是惦記您。”

    “如此。”衛詡頷首,也不像以往那般客氣,以兒輩自居,回庶弟一句不勞姨娘走動,來日去看望姨娘的話。

    以往他姿態倒是放得甚低,也沒討過好,如今他有梅娘,這姿態就得守住不能放低了,免得她出去了難做人,多少他要替她撐著點。

    佩家一門清正,梅娘溫馴在外,由家族而來的傲骨卻是深埋在她胸間的,他萬不可給他人欺凌她的借口。

    “兄長這些日子可好?”衛輝這時滿是歉意道:“輝初三一過,就一直埋頭于先生們布置的功課,期間有向父王詢問兄長的身體,但聽聞兄長身子不佳,閉門謝客,輝過去多有打擾,為免擾了兄長的清休,輝就沒過去了,還請兄長勿怪。”

    “不怪不怪,我這身子要清養,前些日子連說話也費力氣,你們來了我也跟你們說不上幾句話,還勞得你們走一趟,實屬不必。”衛詡淡笑一記,道。

    “兄長言重了。”

    就在兄弟倆說話之際,與大臣說話的祿衣侯往這邊看了兩眼,等到衛輝欲要與兄長皇太孫還要說話之時,只見祿衣侯朝他們這邊招了招手,這廂衛輝看到,尚未回過神,只見兄長扶著桌子欲起,與他低語了一句:“祿衣侯招我,為兄過去一趟。”

    衛輝忙跟著起身,拱手相送,眼看著其過去被祿衣侯極其親近地攬住后背,把衛詡帶進了來使和禮部的幾個大人的談話之間,他忙垂下了眼瞼,掩下了胸口莫名起來的妒意。

    他這兄長,當真是結了門好親事。

    這廂就在衛輝轉過眼,低眼不著痕跡尋覓其岳父青蓮居士所在之位之時,祿衣侯帶著表妹夫和禮部幾位相熟的大人說了幾句話。

    祿衣侯做的是民野之事,他名聲在外,在朝廷之間無實職,卻又直接受皇帝調譴,他未入內閣,卻是皇帝真真正正的心腹之人,六部只要是在殿堂內做事的,除了那幾個喜歡參祿衣侯一筆的言官,誰都愿意與這位在野侯交好,是以他帶著皇太孫進來說話,他們就是心中想法頗多,面子上也都與皇太孫見過了禮,來往問候說話了幾句。

    “太子公事繁忙,陛下就把太孫交給了我,他身子不太好,”祿衣侯與他面對的幾位禮部大人說道:“今日難得出來,我帶他認認人。”

    “侯爺最近帶太孫認的人可不少,”禮部一位大人來回看了他和衛詡一眼,笑著回道:“侯爺也是有心了。”

    這話意有所指,祿衣侯之所以被百官敬重,無非就是他往日從不插手朝廷中事,與人無利益瓜葛,這次他插手了,這刺也就來了,這廂只見祿衣侯回他道:“難免,太孫是我外祖父的孫女婿。”

    那人一怔,另一位在側的禮部大人聽了也深覺如此,這朝廷當中有幾人不是親連著親?以前不管事是沒到那個厲害關系,這到了要是還不動彈,那才是薄情之人,他知道說話的同僚是太子那邊的人,怕場面不好看,他連忙打岔朝衛詡道:“太孫平日甚少出來走動,微臣以前也只在宮宴當中遠?*?遠見過您兩次,這還是打頭一次和您說話,不知太孫平日喜歡什么?來日微臣家中要是有那太孫瞧得上的小宴,微臣還想請您過去一敘,做做詩,賞賞花,不知可行?”

    從來沒有人與衛詡下過去此等邀請,他只聽說他的庶弟們常去,與皇室百官子弟相交甚好,衛詡以往只是養病,讀書,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他老師的府第,他母妃為保他們母子性命,連娘家都不要了,他們哪敢朝其他的百官家中伸手。

    衛詡也曾想過只要他能活下去,他當一輩子的富貴閑人也未嘗不可,只是這時景到底是變了,庶弟們能結交的人家,他也想看一看都是些什么樣的人,反正他不爭也是一個死字,何不如去爭一爭。

    他早做好決定,是以等到這機會到來,就顯出幾了分從容不迫,當即就朝這位大人作揖道:“能得肖大人之請,是衛詡的榮幸。”

    “太孫這身子……這是好了?”剛才說話的那位大人此時面露出了些許的詫異。

    “像蹴鞠踢餅之類的就算了,”祿衣侯拍了拍衛詡的背,溫和地與面前人道:“來日我做東,請各位嘗春茶,到時候就請太孫過來,諸位大人若是當日得空,也請過來品一品常某這從老家山上捎過來的春茶,那是拙內認過親的藥王廟里出的春茶,清甜可口,回味全是甘甜,一年也只得一茬,陛下嘗過也說過一個好字,還請到時各位大人賞臉。”

    “還有這么一說?”當即就有看著他們說話不發一言的禮部侍郎此時出了口,捋著胡須當仁不讓道:“那到時老夫就要厚著臉皮,求祿衣侯賞老夫一盅藥王茶了。”

    “是極是極。”侍郎大人開了口,圍在他們身邊的官員們紛紛出口,不約而同朝祿衣侯問起了這茶的細節來,與陛下品嘗過后的反應。

    衛詡混在其中,雖沒有再出口的機會,但混雜在這些朝廷官員的他,鼻息間似乎聞到了一絲絲別有意味的味道。

    這是權利的味道,是那種曾逼著自己不去向往但骨子里還是渴求的東西。

    *

    入夜,百官離去的迎前門恢復了以前的清靜,皇宮大總管吳英關閉迎前門回來,見了還在皇宮中間西側的偏殿養心殿等著聽報的劉太子妃。

    聽到吳英回來了,劉湘走到了門口迎人,小太監一打簾,吳英冒著寒風進了門來,見到門邊的太子妃,忙躬躬身道:“您怎么過來了?折煞老奴了。”

    “公公辛苦了,前面可好?”劉湘淺笑道,同時手袖一揮,請吳公公與她一道入火爐側坐。

    “都收拾好了,老奴帶著人清的殿關的門,娘娘放心。”皇后把禮宴之事交給了太子妃,吳英在這等大事上也不容下面的人包藏禍心,他能出面的事他都出面了,這宮里,敢算計他的人都得死,他這也算不上是幫皇后和太子妃的忙,不過實際上,太子妃主持這等大事能不出差池,還真真是托了他的福,太子妃的這位客氣吳英想領還真是領得起,是以他也未過客套,在太子妃請他入座先行入座后他跟著坐了下來,他在火爐上烤了烤凍僵的手,接道:“您就放心回去罷,后面金樽玉碗入庫的事老奴也會讓人盯著,到時候老奴這邊畫了封押,讓他們把單子送過來給您過目。”

    “這哪用得著,您辦事還有誰不放心的?”劉湘忙道。

    “往日我也是要送給皇后娘娘過目的。”

    “那就……勞煩公公了。”劉湘遲疑了一下,淺淺頷首。

    說過幾句話,吳英提出告辭,劉湘亦道:“正好我也要回宮了,與公公一道出門。”

    說是一道出門,劉湘還是送了吳英幾步,送了吳英去往始央宮的方向,方才回首轉身了相反的西宮鳳棲宮,在回殿之前,劉湘還要去鳳棲宮走一趟,與皇后稟報今日事宜。

    劉湘到達鳳棲宮已是入夜頗晚了,宮里已經落了鎖,她這一行在黑夜當中行走還要唱諾,提醒巡夜的御林軍這邊走路的人是太子妃一行人。

    這也讓宮里的人都知道接了皇后權柄的劉太子妃去向皇后附命去了,被皇后一連串讓權擾亂了心思的人更是心神不定,那夜里睡不著的人更是睡不著了,眼睛耳朵紛紛往鳳棲宮而去。

    劉湘到達鳳棲宮,狄皇后已經躺到了床上,丁內司不等通報就帶了劉湘進去,劉湘一進內殿,就見婆婆坐在床頭靠著枕頭閉目養神,床帳也未放下,似是一直在等她的模樣。

    劉湘到了門口,女官就不往前走了,她無聲無息過去,跪到了腳凳上,她輕聲道了聲“母妃”,伸手給皇后拉了拉被子,方接道:“我來了。”

    狄皇后未出聲,僅頷了頷首。

    劉湘便輕聲細語與她說了今日的事。

    今日上元節迎前殿內看似風平浪靜,實則事不少,有踩亂了舞步往皇帝大臣面前倒的舞伎,也有打亂了酒杯借酒發瘋的官員,還有針對她而來故意上錯了菜拿錯了盤盞金銀玉器的事情。

    “吳公公心好,這些災禍都替兒媳擋了去,以前兒媳福淺,沒跟公公共過事,這次才知道,您說的他心正是個什么意思。”以往婆婆說過,心不正的人是不可能要皇帝身邊呆那么久的,劉湘以前當這是婆婆說的玩笑話,如今看來婆婆的話不假,能在公公身邊呆大半輩子的人,那過人之處顯然無人可及,就是她親眼目睹,也是驚嘆至極,此前她很難想像在深宮的人,那無數的心眼子里還能藏著絲正氣來。

    “那是他的份內之事,”見太子妃無端感動,狄后睜開眼,她那雙蒼老陰鷙的眼睛冰冷得就像此時外邊那冷凜的寒風,無情又放肆,“太子妃,擺正你的位置。”

    “是。”劉湘一愣,苦笑了一聲。

    狄后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又收回了眼閉上。

    她這個兒媳婦,是挺能忍辱負重的,可也是這么多年沒嘗過好了,只要別人釋放出一點點善意就饑不擇食迎過去,這還是在前頭,等后頭見到的人多了,那些人就不是吳英佩家祿衣侯夫婦這等人了,劉湘到時候若是是個人就敢用,分不清是非好歹,她怕她這個兒媳婦也是斗不過她那個兒子的。

    “今日還有一事,祿衣侯帶了詡兒……”劉湘收了收心神,又與婆婆把今日常侯爺帶衛詡認識朝臣的事說了一道。

    說畢,她更是放輕了聲音道:“詡兒今日與列位大臣說了不少話,倒是與他父王說的話甚少。”

    她兒子是湊上前去了,可太子不給臉,對著長子上前恭敬的請安與請示僅淡淡說一兩句話,有時甚至只是看一眼,很是冷淡,更萬不如他帶在身邊的輝世子那般親和。

    一個是湊上前也說不上一句話的長子,一個是帶在身邊迎百臣的庶世子,孰輕孰重,一目了然,百官個個熟視無睹,卻很是看了一番熱鬧。

    劉湘不在迎前殿殿里,但聽到消息的那一刻,不妨礙她的臉頰火辣辣地疼,被太子隔空扇的耳光到現在還留在她的臉上,換到婆婆面前,卻也僅僅只是一句輕描淡寫的話罷了。

    皇后聽了也是跟沒聽到似的,不置一詞,劉湘頓了頓,見她無話,接著往后說了后面的事情,等到她把該說的都說了一遍,這半個時辰也過去了,殿門邊起了細微的聲響,那是內司時在提醒她時辰已到,劉湘聽到聲響微微側頭一聽,爾后就回過頭來若無其事地道:“今天的事兒媳想到的都說了,還有些細節之處忘了稟告您的,等兒媳回去細細想想,明日來與您報。”

    “去罷。”狄后這次開了口。

    等到她去了,送人的丁內司回了內殿侍候她躺下,狄皇后睜開她那些陰暗昏聵的雙眼,此時她那雙眼眸的中間就似突然點亮了一盞燈似地清明無比,她斜頭看向丁女,道:“劉湘只知道太子對她們母子倆的心狠,卻不知道對太子來說,只有死了的女人才值得懷念。”

    “太子妃不是那樣的人,奴看她心里是有成算的。”丁女跪下,雙手輕輕捶著著她的腿。

    “你錯了,她只是在掙扎,衛襄是我的兒子,我知道有一天他會讓劉湘回心轉意的,但愿劉湘那個蠢人能把握機會,而不是死在衛襄的手里。”狄后說罷,想到了她兒子那與她極其相似的性子,她嘴角一翹,閃過了一道笑意,她抬手摸了摸丁女的頭,道:“我活的日子不長了,不過也不想死在自己兒子手里,你最近注意一點。”

    “娘娘!”丁女饒是她一手調*教而成,喜怒從不形于色,這廂也驚呼了一聲,臉色驚恐地朝皇后娘娘看去。

    卻只見皇后神色不變,臉色甚至說得上是愉悅地道:“本宮狠起來連自己的命都不顧,你以為我生的兒子呢?他是男人,只會青出于藍勝于藍。”

    “他要是動手,本宮還敬他是個梟雄,是個人物,”狄皇后淡淡道:“可惜我到底是他的母親,還是要給留他幾分顏面的,到時候你不要讓他得逞就是。”

    “娘娘……”

    “你啊,多見點也沒事,以后這宮里,也沒難得住你的事,你就看著罷,”狄皇后拍了拍她的手,讓她停下,等丁女過來扶了她躺下后她接道:“到時候我說得到底準不準。”

    準的,丁女就是怕太準了,怕她的皇后娘娘到死還要經受這一遭,娘娘受得住,她這個為人奴婢的卻是未必,她心里疼啊。

    “奴婢只盼您不準,”扶了娘娘躺下,丁女為她蓋好了被子,她垂下眼瞼,蓋住了眼七眶里的淚光,輕輕道:“您這生準的事太多了,錯一兩樁也不要緊,您說呢?”

    “哼。”狄皇后哼笑了一聲,合著眼不再說話。

    她這一生,愛過恨過,也曾狂烈絕決過,看似是最不適合這內宮,其實她才是最適合這內宮的人。仁善的都死在了前頭,只有他們這些心狠手辣說得到做得到的,方才是活到最后的,正如衛襄一樣,連她看著他都不像他父皇,可誰要是輕看他,未必能活過他,皇帝也一樣,當然若是沒有她的一時愚蠢,讓他當斷則斷,亂刀斬亂麻,他這天下也要被她和他周圍的那些吸髓敲骨的人耗死了。

    心不狠的,豈是那么好過的。

    *

    這夜翼和殿內殿燈火未熄,衛詡半夜起了高燒,他拉著佩梅不許她去請太醫,也不許她派人去前宮叫母妃,只讓佩梅陪著他就好。

    佩梅喂了他藥,抱著火燒一樣冒汗不止的詡兒,等來了衣冠不整的母妃。

    劉湘匆匆而來,臉上還帶著稚氣的兒媳婦腿上躺著臉色脹紅,拼命咬著牙神智不清的兒子,她一在床沿落坐,只見眼里冒著淚光的兒媳朝她急急道:“母妃,您快勸勸詡兒。”

    劉湘的急切已在一路疾馳經過的寒風中掩了下來,她接過宮人手中的冰帕,愛憐地為兒子拭去了頭上的汗水。

    她朝兒媳搖了搖頭。

    “母妃。”佩梅哭道。

    “不能叫了,”劉湘緊緊握著詡兒那只迥然于發熱的臉孔的冰手,朝兒媳不停搖著頭道:“兒,今昔不同往日,我們小鳳棲宮,我們娘倆不能再有一個不論白天黑夜都會發病的太孫了,要不然,不止是這宮里,就是舉天下,都會當太孫是死的,我們叫不起太醫了。”

    “可詡兒要是沒了,我們就真的就什么都沒有了,”詡兒在她懷里冷顫不止,佩梅全身上下就跟被刀子割一樣地疼,“母妃,求求您,詡兒活著比什么都強,大不了,大不了他不當這太孫了……”

    “那我們往哪兒去?我不說是我往哪兒去,你往哪兒去,而是他往哪里去?你以為他不太這太孫,他就能活得下來嗎?你信不信我現在出門去叫太醫,到天亮我都叫不到一個太醫過來,好,就算我今天叫他過來,那明天,后天呢?等到這宮里想讓我們活著的人都死了,你覺得我還能叫一個能救他命的太醫過來嗎?”劉湘說著,她的兒媳已在她面前淚流滿面,劉湘心如刀割,她手指著門,說話的聲音打著顫,“他連這道命都熬不過,你能指著他活過明天?梅兒,這事不是靠我們就成的,還得靠他自己!”

    “娘,娘說得對……”不知何時,衛詡已睜開了眼,他不斷喘著氣,竭力制止著上下打顫哆嗦的嘴,等他說了頭一句又頓了頓,方接著道:“不能再……叫了。”

    一個正月,他就是在叫太醫過來的,宮里和朝廷有關于他的流言已很是難聽了,祿衣侯冒著他那有今天沒明日的名頭替他引薦人,他若是天天病在床上,還有誰敢來請他?

    不用他父王出手,他已自取滅亡。

    他這命就是欠著些。

    “詡兒,詡兒,你聽我說……”他的性命勝過這世間所有的一切,佩梅胡亂擦掉臉上的水漬,把手在身上擦干,小心翼翼摸著他的臉道:“要叫的,等你好過來,命好好的,你想要什么,我替你去求,我替你去爭,你想要什么我就給你什么,好不好?”

    衛詡的眼睛都燙得流出淚來了,他睜大眼,想看清楚他眼前這個小娘子此時的容顏,和她眼睛里那無休無止流出來的每一滴淚,看著看著,她臉上的淚滴進了他的眼睛里,燙得他都看不清她了,他笑了,探出手去摸她的臉,小聲地叫了她一聲,“梅娘,梅娘啊。”

    他的小梅娘,小師妹啊。

    真好,所幸他還遇見了她。

    衛詡被高燒燒得疼痛的腦子一下子清明了起來,潰散的心神瞬間攏聚在了一起,他艱難地干咽了一下嗓子,朝眼前呆呆地看著他的母親道:“娘,水,我能活。”

    第68章 你兒媳比你清醒多了。

    翼和殿的動靜到底是沒瞞過始央宮的眼睛,清晨時分,吳英帶著太醫匆匆趕到,小鳳棲宮忙成了一團,外殿中,吳英坐在劉湘下首,直到內殿出來人說太孫病情穩了,吳公公方才轉首向太子妃,輕啟嘴唇,“娘娘,不是奴婢說您,您草率了。”

    劉湘的背從聽到兒子無事那一刻就彎了下來,聽到吳公公的話,她輕笑了一聲,合上眼睛輕輕地長吁了一口氣。

    有些事,皇帝做得,她做不得,公公的話,他說得,她聽著且是。

    她不是以前那個心高氣傲的太子妃了,劉湘暗中提了一口氣,又把背挺了起來,她朝劉公公望去,嘴間溫聲道:“是,您老說得是。”

    面對身上毫無棱角連一根刺都沒有的太子妃,吳英到底沒有再多說。

    太子妃與太子離了心,在他明著抬舉輝世子,對真正的太孫,唯一的一個嫡子熟視無睹的現今,太子妃說多錯多,做多錯多,四面八方都是圍堵她的墻,她確也是動彈不得。

    “罷,”吳英站了起來,淡道:“您看,太孫是今日隨奴婢回始央宮,還是留在您這,等病好了再回去?”

    衛詡自入始央宮與其皇祖父一道接受瀾亭的調理就住在始央宮的一處小殿當中,昨日上元節,方請命說要留在翼和殿歇息,他新婚不久,順安帝當時就應了太孫之請,可也沒想到也就僅僅一夜,皇長孫就又病倒了,他將將起床準備上自開年以來的第一次大朝就聽到了長孫病倒的消息,頓了一下便叫了吳英帶人過來看看。

    皇帝第一次臨大朝,長孫就病倒了,吳英也不想帶一個病秧子回去引晦氣,可心里是知道陛下是不在意這些個的,倒是他喜歡有始有終,既然把太孫叫過了去調理身子,半途而廢是他不喜的。

    太孫這也是命好,這個時候入了他皇祖父的眼,不過……

    吳英掀了掀眼皮,看了一眼沒有馬上作答的太子妃。

    劉湘沉吟了片刻,猶疑著朝吳英看來,“詡兒眼下身體有恙,會不會給父皇添麻煩?”

    “娘娘心中如何作想便如何與奴婢說就是。”眼看天色不早,吳英把人帶回去還想去迎一迎下朝的陛下,便不再與太子妃周旋,直道。

    “那就請公公帶詡兒回去了,宮里有圣醫在,我也放心。”劉湘立馬道。

    “也好,那奴婢這就出去吩咐他們準備車輦。”

    佩梅守了一夜的人,將將守到他氣息緩了過來,沒有半夜那般熾熱,這廂劉公公就帶了人過來抬人,佩梅跟在忙前忙后,等太監們把衛詡抬起了小鳳棲宮的大門,她被人拉了一把,方才回過神來止住了步。

    外面不知何時又起了雪,有高大的侍衛替詡兒撐住了大傘,詡兒躺在躺椅上,提著四方扁擔的公公們很是健壯,手穩得很,輕巧一抬,就把詡兒放進了輦車當中。

    小楊子很是機靈,馬上就爬了上去替他家太孫壓簾帳擋風。

    過去的人更多了,當中有他們鳳棲宮的老人,佩梅看著不禁稍微放下了點心,等吳公公喝了一聲“走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去了,她方才慢慢收回了眼,這廂才發覺一直拉著她手沒放的人是他們的母妃。

    “……回罷。”

    行人影子漸消,劉湘也收回了眼,回過眼就看到兒媳紅著臉羞澀朝她一笑,道:“母妃為孩兒煮碗退熱湯罷,孩兒好像也有點著寒了。”

    佩梅生病也是靜悄悄的,她長得清秀生性安靜,便連生病也是毫無動靜,劉湘眼見著她回去躺倒后額頭燙得就像水燒開了的銅水壺,眼睛還是清亮水潤,周女史喂她湯藥,她還記得道一聲:“多謝姑姑。”

    劉湘留了她在自己的殿里,這一天佩梅吃了藥用了膳睡了一覺,入夜就能坐起來和劉湘說話,次日就能拿起針線,接著繡欲要獻給始央宮皇祖父的鞋面。

    “母妃要去拜見你皇祖母,你可要隨我去?”劉湘本不想帶佩梅過去,可見兒媳精神尚好,皇后的面如今是少見一面往后就見到了,她猶豫再三,還是朝兒媳道了這句話。

    “梅娘過去不礙事罷?”

    “無礙。”她這兒媳與她本是一體,帶著過去婆母不會說什么。

    且不先說這婚事也是婆母點了頭的,就沖祿衣侯那始央宮心腹的那門親戚,皇后娘娘向來也是高看了梅娘一眼的,皇后雖未就梅娘多言語過半句話,可從她已經說出來的那些,劉湘知道她現在很是滿意詡兒娶的這個媳婦。

    “那孩兒侍候您過去。”佩梅放下了手中針線,起身讓周女史領著宮女為她收拾打扮。

    婆婆對她甚好,不僅留她在小鳳棲宮里,連侍候照顧她的人都是自己的身邊人,佩梅雖對這些小到連足鞋都有人跪著為她穿戴,已無微不至的侍候略感不適,可也甚是認真地觀看著這些宮人的侍候。

    她不是大家閨秀,知道的規矩還是后來家里人為她請來的宮中老姑姑教的,但這到底與親眼目睹略有不同,她所這不同之處暗暗記在心底,省得日后露怯。

    這宮里,詡兒身子不好,婆婆處處受制,她若是不想出事,還得看自己。

    *

    太孫被抬去了始央宮,太子妃帶著太孫妃日日去鳳棲宮侍疾,宮中人底下不乏譏笑,到底是沒露于明上,朝廷當中禮部卻有官員向順安帝諫言讓太孫回去讓太子妃照顧。

    他道:“古來只有孫輩孝敬尊者的份,哪有尊者屈尊降貴照顧孫子的事情?這也是折太孫的壽,太子妃歷來賢淑,想來也不想因著圣上慈悲,反倒給圣上添了麻煩。”

    “朕以前忙于朝事,對他也沒關注過,太子妃抱來給朕看,朕也只是看兩眼,連抱都甚少抱,如今他大了,朕想彌補一二,卿就不必多言了,就當是成全朕這片心意。”順安帝駁回了他的話。

    順安帝的話是這般說出來了,但朝廷上下都知道了太孫非要住進始央宮不動,給皇祖父招晦氣的事來。

    不到一天,民間就出了暗貶太孫不孝不仁的詩來。

    這諫言是禮部官員獻的,而禮部是太子轄下,沒他的首肯,這話也不會在金殿說起來,劉湘在朝廷當中沒有耳目,這事還是第二天她在鳳棲宮里聽丁內司說起來的,她當場聽罷就忍不住譏笑了數聲,氣得胸脯起伏不停,嘴中牙齒被她咬得咯咯作響。

    佩梅很是愣了一會兒方才明白婆母的氣憤從何而來,朝臣這番言辭一出,不管皇祖父如何維護,詡兒的名聲也如此散了去。

    她記得禮部是公公的部門。

    這話一出,詡兒以往再好的名聲也毀了,佩梅呆愣了下來,愣愣地看向了宮中鳳首,那陰沉著臉不說話的皇祖母。

    “娘娘,”鳳后面前,周女史不敢放肆,站在太子妃身后垂著眼擔憂地看著太子妃,丁內司這廂上前輕柔地扶住了劉湘的手臂,道:“您可要喝口茶?”

    她立馬接過了宮女奉上的茶,送到了劉湘嘴邊,劉湘啟唇連喝了幾口,急急掉頭朝上首望去,就見當朝皇后娘娘冷冷地,吊著眼睛似是不屑地看著她。

    “母后,”劉湘煞白著臉,“太子是想我們娘倆馬上就去死嗎?非得如此,才能解他心頭之恨?”

    “那你想如何?”狄后冷冷道:“我們越過他把詡兒送進始央宮,你難道還想他抬著你,夸你做得好嗎?”

    不過就是她們進三分,他還她們一寸罷了,還得多了,耳光子扇得狠了,劉湘最后對著他還不是得服服貼貼,她這兒媳婦,不至于到這個時候還這么天真罷?

    “……”劉湘啞口無言。

    “也罷,”狄后不似太子妃那般心潮起伏,她幾近無動于衷,神情冷酷,嘴唇抿得很是嚴苛,“太子在朝廷之上,你我也做不了什么,詡兒那邊倒是要說一說,做好聲名狼藉,被人詬病的準備。”

    “聲名狼藉?”劉湘失聲叫出口,“他這般小,如何承受得住?母妃,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有,”狄后漠然直視她道:“你帶著他,去他父王面前,給他父王磕頭認錯,放他一條生路,別的不說,我估摸著你們至少能多活個一年半載罷。”

    說罷,她無視兒媳那神魂皆驚的神態,轉過頭來看向了她那個低著頭一動不動的孫媳婦,“你呢,你怎么想的?”

    此廂,佩梅緩緩抬起頭來,只見她小臉也是煞白,嘴角繃得甚緊,她朝上位的皇祖母福了福身,輕輕道:“回皇祖母,梅娘想起了告天下書。”

    舜發于畎畝之中,傅說舉于版筑之中,膠鬲舉于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于市。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聞言,狄后轉頭,道:“你兒媳比你清醒多了。”

    第69章 她得想著怎么在公爹手下活下來的事了。

    劉湘遲遲回不過神來。

    狄后沒那菩薩心腸,與太孫妃冷道:“想活著,就得拉下那臉面,你母親拉不下,那你就得出那個面,你去不去?”

    佩梅猶豫不定望著詡兒的皇祖母,他們衛國的天后。

    “去哪?”劉湘驚疑不定眼睛來回在她們臉上穿梭。

    “母妃,是去父王那。”佩梅小聲回她。

    “如何使得?”太子那等精悍深沉之人,梅娘一個小小女子豈是他對手?劉湘失聲叫道,瞬間回過了神。

    狄后垂眼,不屑看她。

    爛泥扶不上墻的東西,等她死了,她看她這個兒媳婦在這宮里能活幾天。

    “母妃,兒媳能去,兒媳也想去,見婆母花容失色,本還有些猶豫的佩梅橫了橫心,柔聲道:“兒媳就是一個小女子,本是父王的兒媳婦,去請個安奉個茶,本就是兒媳的本份。”

    她跟詡兒說好的,只要他活得好好的,他要的她去替他求,她去替他爭。

    “他不會領你這個情。”劉湘迅速回道。

    “不領,那也是兒媳的本份。”他們小鳳棲宮不能一個都不往東宮走,閑話只會更多,她去了就是小鳳棲宮在示弱,明眼人看在眼里,知道他們小鳳棲宮還會服軟,東宮的公爹也看他們會服軟,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身為一國太子,哪怕只為他的氣度著想,也會留三分面子情給他們。

    小鳳棲宮畢竟住的是他的嫡妻嫡子。

    婆婆服不了的軟,她去服便是。

    皇祖母這是真心為著他們小鳳棲宮著想。

    “可你能如何受得了?”劉湘臉色煞白,“那是太子。”

    是皇帝帶在身邊當下一任君主培養的兒子,他但凡使出一個手段,梅娘這種只占著一個名頭的太孫妃出了小鳳棲宮就有出無回。

    不似她,她好歹也是他的原配,給皇家生了一個太孫的太子妃。

    “梅娘還是皇祖母的孫媳婦,您的兒媳,詡兒的太孫妃,佩家的女兒……”在婆母大驚失色的神態下,佩梅一一緩緩道來,說的愈多,她就愈發明白為何皇祖母為何主持讓她成了詡兒的妻子。

    婆母性剛,公爹絕情,這小鳳棲宮里需要一個會做人的出這個臺面。

    佩家世代出讀書人,往上數得出的祖宗最早的還是在三百多年前了,每換一個朝代,朝廷上都有他們佩家祖宗的身影,他們佩家別的本事沒有,夾縫中求生存的本事似是與生俱來,就是佩家的女兒她的姑姑們,無論哪一個在夫家皆自有她們的處世手段,沒有一個是受著委屈被輕忽的。

    這都城里,像他們佩家這樣來路清晰可循,能追溯到幾百年前家譜的書香人家,一個巴掌也數得過來。

    更何況她的父親,她的弟弟,家世清白,人丁凋零,她一動,他們需得在她身上壓上全副身家,絕無退路可言,不似她的婆婆,不給娘家好處,娘家就棄她而去。

    她還有三個姑姑,其中有一個姑姑就是她婆婆見到了,也得客客氣氣問一聲好;她身為祿衣侯夫人的表姐,對尋常臣婦來說進一趟宮難于登天,可這宮中每次招臣婦受封接賞,她這表姐必出沒在其中,據說祿衣侯夫人這幾年間在宮里得的封賜可替侯府上下包一層金邊了。

    佩家位低,可姻親地位了得。

    是以她這個佩家女替小鳳棲宮站起來,大約能在公爹手下保下性命。

    “那又如何?”劉湘滿心皆沉浸在衛襄手段了得會要了梅娘命的恐懼當中,沒仔細去想兒媳婦嘴里的話,想也不想回道:“在這宮里,有幾個人不是螻蟻?”

    “太子妃……”狄后卻是聽不下去了,她抬眼,鷹眼如刀朝劉湘射去,“慎言。”

    “可是……”

    佩梅見婆母神色潰散,知曉這段時日以來的事怕是讓婆母心力交瘁了,她真真是可憐她這日日被逼得喘不過氣來的婆婆,在皇祖母即將大怒之際,她打斷了婆婆的話,“母妃不必為梅娘擔心,梅娘只是請安罷了。”

    “劉氏,你要糊涂到什么時候?”狄后到底是沒放過太子妃,只見她神情冷冷說著,行色如常,未料這廂她手已抬起,一巴掌果斷利落抽到了劉湘臉上,抽罷,她揮了揮那只抽人的手,抽過手絹擦了擦,把手絹扔到了地上,神情冷酷道:“打你還臟了本宮的手。”

    狄后這突如其來的一掌讓劉湘瞪大了眼,狄后話一出,她腿一軟,跪到了狄后面前。

    “跪我有什么用?”狄后嘲笑她,“你可憐我一時,我護了你多少年了?我就快要死了,你還在這跟太子杠著呢?我告訴過你多少遍,小事要忍,大事要狠,你哪一條做到了?命都要沒了,還在這哀哀戚戚的,連個小媳婦都比不下,我看你還是別活了,找跟柱子一頭撞死得了。”

    婆母一跪下,佩梅也緊跟著跪了下來,她跪在后方看不到前面婆婆的神情,只知皇祖母這話一出,婆婆突然掩面失聲痛哭,背影頹廢,潰不成軍,佩梅急了,她拖著膝蓋急走了兩步,從身后抱住了尤如一灘軟泥倒在地上痛苦的婆婆,朝座上的皇祖母急急道:“皇祖母,母妃是無路可走,她也想護著詡兒和我,可形勢不由她啊。”

    狄后高高抬著眼,居高臨下垂視她,老臉倨傲冷漠,“你替她說話,她替你著想了嗎?哦,想著你出去會死,就把你拘在屋里頭陪他們娘倆一起死就是為你著想了?佩家女,你是這么想的嗎?”

    “她若是真清高,她就不應該叫她兒子把你娶進這吃人的宮里來!”說至此,狄后陡然暴喝:“現在在這里假慈悲什么?這宮里有退路可言嗎?這里頭活著的哪一個人不是在爭得頭破血流,搶得頭破血流?你以為你是太子的原配,太子就會把一切捧到手心奉到你手里來嗎?真天真!瞅瞅你這凄慘的模樣,你要天真到哪一天?我要死了啊!”

    狄后彎腰,后面的幾句話她一個字放得比一個字輕,朝跪著的兒媳婦輕輕聲說道。

    皇后的話語雖輕,落在劉湘耳里,每一個字皆像無情的刀劍一樣狠狠扎在了她的心口。

    “母后……”劉湘涕泗橫流。

    “別叫我,”狄后被丁女史扶了起來,不過眨眼間,她已恢復了一身的平靜,“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就好,我是怎么活到今天的,你就怎么活下去。”

    話至此,狄后已把她想說的話全和劉湘說了。

    劉湘是她的兒媳婦,可那點子婆媳情分委實算不得什么,如若不是劉湘運氣好,救她于幾次瀕死之間,讓她欠下了這份情,活到如今還能見著皇帝的份上,狄后也不會幫她這兒媳什么。

    劉湘更應該感激的是她侍候的是一個還能幫上她的皇后,而不是一個手中沒有權柄的廢后,而她這權利?*?是如何得到手的,劉湘更應該比誰都清楚。

    “佩梅……”狄后轉向佩家女。

    “是。”佩梅恭聲應道。

    不等她說話,此女就反應過來應上了話,這等年紀有此等機敏,哪怕在狄后一生當中見過的所有女子當中也屈指可數,寥寥無幾,狄后神色稍微緩平了些許,道:“你婆婆是個嘴上說得狠手段卻軟弱的,你不要學她,這宮里對于我們這里宮里的人來說,出不去的地方處處全是死路,叫天不靈叫地不應,你比我們要稍好一些,你家里有能時常進得出宮的人,你活路比起很多人來說,要多上一兩條,這一兩條在哪里,你心里可有數?”

    “佩梅心里有數。”在父兄,在姻親。

    她父親是翰林老官,表姐夫是祿衣侯,皆是當今皇帝的心腹大臣、重臣。

    “你有數就好,太子像我,性烈,他想學他父皇,可皇帝豈是他能學得了的?”說起皇帝,狄后老邁凌烈的臉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來,那神情當中有說不出的譏俏的,亦有幾分道不明說不清的蒼涼,“別跟他硬碰硬,你們打不倒他,就沒有和他硬碰硬的本事,等哪天你們能扳倒他了,再和他放狠話不遲。”

    佩梅放下扶婆婆的手,張開雙手伏地,朝皇后磕了一個頭。

    她一言不發,狄后卻極其滿意她的態度,扭頭對太子妃道:“你們宮里總算有一個拿得出手的了,給我記著,別擔她的后腿。”

    劉湘奄奄一息,垂頭“諾”了一聲,等到兒媳過來扶她,她慘淡一笑,輕輕摸了一下佩梅的小臉,道:“苦了你吶。”

    “梅娘不苦,”佩梅不覺得苦,便連害怕也不再那般害怕了,有了要完成的目的,她只想著怎么達到她的目的地去,她替婆母擦著眼淚,輕輕聲安慰著她可憐的詡兒的娘親道:“示弱罷了,梅娘本是弱女子,家里最小的人,示弱本就是孩兒該做的事。”

    她得想著怎么在公爹手下活下來的事了。

    她是有保命符,可保命符總有來不及救命的時候,她若是枉死了就是枉死了,古往今來,死得太快等不到救兵到來的人比比皆是。

    第70章 這才開局而已。

    佩梅扶起婆母后面帶微笑,臉上無悲無苦,狄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轉頭向劉湘,陡地拔高了聲線,厲聲道:“立起來!讓這天下的人,這滿朝文武看一看,你們小鳳棲宮的人是值得幫的!”

    機會就只有這一個了。

    劉湘泣不成聲,朝她低首俯身,道:“是,母親,湘娘知道了。”

    母親啊……

    說她是劉湘的母親也不為過,狄后眼中滑過一道水痕,她該說的,皆已說完了。

    她別了別手,“退下罷。”

    “兒媳告退。”

    劉湘緊緊拉著兒媳婦的手,退出了小鳳棲宮。

    佩梅轉身之后,回過頭又看了皇后一眼,只見蒼老的老婦人滿身頹廢疲憊,奄奄一息躺在堆著狐毛的鳳椅當中。

    沒有了氣勢的皇后,就像是一個垂垂老矣的老婦人,只等那暮色入夜,最終沉入黃土。

    這就是宮外令衛國上下無數萬千人敬慕的一國之后。

    母妃以后也會似皇祖母這般嗎?她呢,她也會如此嗎?還是說,她們婆媳兩個人甚至走不到這一步,功敗于深宮,死于無跡之地,從此絕于眾人之口,就像藏在祖父書房里史書中那些連一筆都不配提,藏在記載下死于無聲的諸多皇家女眷的下場一樣。

    她不想成為那樣連死都死得悄無聲息的人。

    “母妃,您能跟我說說父王的喜好忌諱嗎?”扶著婆母出了鳳棲宮的門,佩梅便道。

    劉湘聽罷摸了摸她的小臉便回過了頭去,駐足看了鳳棲宮片晌,等到送她的丁內司在大殿門口的廊下朝她又彎腰送別,劉湘揚手朝丁內司揮了揮,方才回過身去,道:“好,回去就跟你說。”

    她這眼淚啊,總以為已經流盡了,沒想著流的時候還有許多的眼淚可以流,也不知它們是從哪兒來的。

    鳳棲宮里的主人如今已油盡燈枯,這宮里很快就要沒有護著她的人了,她這眼淚再多,從今往后也不能哭了。

    “回去就跟你說。”她重復道。

    “是,母妃。”

    劉湘眼眶一熱,險些又掉出眼淚來。

    她曾也叫過母后母妃,她們這一個個女人啊……

    什么時候這命運才不會重復下去。

    *

    次日,佩梅午后便去了東宮請安。

    這幾日衛都天氣甚好,日中當午時分陽光甚好,春風習習,好一片盎然。

    午后是東宮太子較常呆在東宮的時辰,一般在大小朝下朝后,太子皆會回到東宮歇息一陣,會帶著太子屬官回東宮繼續議事。

    午后就說不準,指不定太子會去他治下的禮部和刑部坐鎮去了。

    佩梅午后去了東宮,一路被宮中巡邏走動的執監太監攔下過兩道,聽到她要去東宮請安,第一道的太監上下掃了她好幾次,方才慢騰騰問道:“以前怎地沒見過您往那邊走動過呀?”

    “以前不熟悉,這些日子才熟悉過來,這幾日天氣甚好,雪也化干凈了,路上好走,是以最近我便想去東宮去給父王請安,彌補一下前些日子的不足。”

    “咦,就您嗎?太子妃娘娘呢?”太監不解道。

    “就我。”

    “就您一個婦道人家?”太監眉毛挑得高高,上下不停打量佩梅,那詫異的臉色就像是在看一個妖魔鬼怪,不像是在看正經人。

    佩梅沒有直視人,饒是如此,那帶著惡意的眼神在她身上掃蕩她還是感覺到了,她視線往下,看著另一頭對著空氣含蓄溫婉一笑,道:“母妃這幾日病了,身子不好,皇祖母身子這幾日鳳體也欠安,昨兒母妃還抱著病軀去給皇祖母請安,今兒就不行了,她本來要陪我過來的,可我不忍心,太孫也去始央宮陪皇祖父去了,一時回不來陪我去給父王請安,公公,可是我此去不妥?我需得請太孫陪我一道?”

    “太子妃也就讓您這么出來了?”執監太監不為所動,高高挑著的眉頭攏作了一團,語帶困惑道。

    “是我非要去的,我出來的時候母妃已經睡著了。”來人咄咄逼人,佩梅略一思忖,便自行把事情攬在了身上。

    “是嗎?”執行太監得了想要的話,捉住了能治太孫妃的話柄,似笑非笑的怪笑了一聲,揮塵彎腰讓道,“那您慢走。”

    這是佩梅前去東宮遇到的第一道關卡,小鳳棲宮在宮里敵大于友,敵人遠遠勝過友人不少,不過也有許多暫且作壁上觀非敵非友的看客,佩梅遇到的第二波跟隨御林軍執行巡邏的太監就只過來問了她這一行去哪,便放佩梅離開了。

    離開后,佩梅心想這想來不是敵人,此前盤問她的,應該就是她們小鳳棲宮的敵人了。

    待她帶著周女史她們走到東宮,東宮門口的小太監聽到太孫妃來請安了,不敢置信的連看了佩梅幾眼,在周女史的厲眼之下才慌忙和佩梅請安,這才進去通報。

    “您沒必要,有些話奴婢說是一樣的。”太孫妃離東宮大門口有半丈遠,門口留著的小太監頻頻往里看,賊眉鼠眼的不知道在給里面的誰打眼色,周女史這廂挨著太孫妃小聲道了一句。

    “您是母妃身邊的老人,您說的和母妃說的是一樣的,就由我來罷,姑姑放心,我有分寸。”佩梅暫不想把婆母拖下水,她想先拿自己試試水深水淺,她也想看看自己在這宮里有幾斤幾兩重。

    兵書有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而己彼兩方,佩梅皆把不到她想探知的那根脈,聽母妃所說她也只一知半解,這宮里的貴人也好宮人也罷,于她皆太陌生了,事實到底如何,不如她前來親臨敵情一趟,親自領會這險情。

    她早晚皆要全行領教,不如在初出茅廬的時候就一探究竟,古語也曾有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您……”周女史不知說好話是好,轉念一想如今小鳳棲宮和東宮的僵局,太子對太子妃和太孫的厭惡,能出面的也就太孫妃這張薄臉了,便把所有不忍強吞了下去。

    皇后娘娘也寄希望于太孫妃,想來太孫妃這步棋有她想不到的妙用,她還是聽命行事的好。

    她們在宮里這一站,站了小半個時辰有余,風和日麗的風吹到身上也變得涼了起來,周女史已上前為太孫妃攏了兩次披風,整理了數次被風吹亂的頭發,末了太孫妃的秀麗的小臉還是被吹得一片雪白。

    周女史在宮里見多了人被折磨的事情,可看著退燒不過兩日的太孫妃小臉被吹得冰冷,手上也是涼涼的,心中起了絲絲鈍痛。

    這個小娘子不過將將及笄罷了。

    “太孫妃,看來太子是沒空,我們回罷。”明知此來沒聽到回信回頭就走,肯定會惹詬病,周女史還是道出了此話來。

    “來都來了,姑姑,不要緊的。”這風吹得久了就有些冷了,佩梅搖搖頭,黑眼里一片澄靜。

    “走罷。”周女史又勸。

    “再等一會兒罷,姑姑。”見不到人,也要等到一個回信,若是真真見不到人也是一樁好事,她站在這里多一時刻就多一份孝心,佩梅想等下去。

    “回去就病了。”周女史不忍心道。

    “沒事的。”病了更好,佩梅霎時展顏一笑道。

    “太孫妃……”

    “姑姑。”看周姑姑勸個不停,佩梅朝擔心她的女官搖了搖頭,示意她莫要再勸下去了。

    這才開局而已。

    第71章 可這往后,還得靠你們自己。

    等到東宮的太子從近侍的嘴里聽到太孫的媳婦在外頭拜見,彼時一個時辰過去了,太子衛襄將將從書房議事出來。

    “太子商量公務才出書房,這廂刑部還有犯人等著太子去審,還請公公去跟太孫妃道明一下實情。”最近深得太子恩寵的東宮女史高女史朝福公公福身道。

    太子這廂已帶著人匆匆去了,福公公等來了近身服侍太子的高女史這番話,也是有些無奈。

    太子這也是太不給太子妃面子了。

    他不是嫉妒高女史這段時日取代他對太子的近身服侍心懷不滿,他也知太子貴人事多,可那畢竟是兒媳的拜見,是小鳳棲的求和,太子連句話都不說,哪怕是僅僅喊人到面前說兩句話也比不見的要好。

    世人聽了興許能當太子貴人事多,可傳到陛下耳朵里,那就是連一點骨肉親情也不在乎。

    皇家兄弟反目,父子相殺的是多,可一點兒也不在乎,一點情份也不顧忌,就得讓人懷疑品德有失了。

    太子對太子妃的成見太深了,福公公心里嘆息,面上卻是不顯,頷首道:“那灑家出去依言傳話。”

    高女史還要趕著過去服侍太子,這廂也是有些急忙,歉意朝福公公一笑,恭敬朝老公公福了個身道:“刑部那頭還有人等著太子去救人,公公,奴婢不敬朝您告個退,回來再向您請罪。”

    高女史得寵卻不驕橫,這做人真真是做得滴水不漏,面上絕挑不出一點錯來,福公公明知這一切只會讓太子與太子妃愈走愈遠,太子也會離始央宮那顆衛國心臟愈來愈遠,可他一介閹人,豈有力挽狂瀾之力,只能眼睜睜看著太子在自己的路上一去不返回。

    “請。”福公公讓出一步,讓出了一條路來。

    “謝公公。”高女史不卑不亢朝他恭敬一福身,步履匆匆跟著去了。

    東宮門外,佩梅目送了東宮浩浩蕩蕩出來的一行人遠去,等來了一步一步朝她走來的福公公。

    佩梅見過他多次了,等到東宮身邊的老太監走至面前,她嫣然一笑,等到人快至眼前了,她往前走了兩步,率先叫了人一聲,“福公公。”

    “奴婢小福子見過太孫妃娘娘。”福公公沒有大名,只有小名,他只有一個名字,那就叫小福子,后來年紀漸長,宮里的人就都叫他福公公了,連吳英公公也會跟著叫他一聲福公公,說來他此生命薄,也不薄。

    他在小鳳棲宮面前,就是太子妃也會尊稱他一聲福公公,可太孫妃這一句福公公,讓福公公自行降了半道身份。

    他是為太子降的,他力有不逮,無法讓太子前來一見,只得希翼他這個太子身邊的老人十分客氣,能替太子挽回兩分情分。

    “您來了……”佩梅往已經遠去的一行人翹首望了望,回過頭來道:“可是父王有事忙去了?”

    “正是。”

    “原來如此,我來得不巧,”佩梅乖巧笑了一記,道:“那我就先回去了,等下次父王有空了我再過來請安,還請公公費心,下次要是父王有空,記得公公跟我說一聲,勞煩您了。”

    “哪兒的話,”小鳳棲宮娶了個書香世家的女兒,書香世家門楣雖小,可家道家業不小啊,太子當初也是夸過太子妃的眼光不俗的,如今怎么就不懂了呢?福公公如今也是揣磨不清他家主公的想法了,“您下次來之前也叫宮人遞個話,省得白走。”

    “是極。”佩梅頷首不已。

    她與福公公告別,領了周女史等女官宮人回了小鳳棲宮。

    她風寒剛愈,在四面敞風的宮坪里來回帶站近兩個時辰,這一回好好和婆母說了會兒話,還喝了點驅寒的藥方才去床上睡著,沒想這一倒下,她醒時已是一夜一日已過去了。

    佩梅心里有事,睡得不踏實,這病得也不踏實,昏迷當中她知道她已經病倒了,宮里的人在哭喊,婆母喊她的聲音一聲比一聲悲切,可她醒不過來,后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耳邊響起了表姐祿衣侯夫人的聲音。

    表姐非尋常人,她在佩梅耳邊道了一句“好好睡,等醒來再說話,”佩梅就等到了醒睡,一睜眼就看到了穿著一身命婦服的表姐,果真見到了表姐,一切非她夢中,她頭一句話便問了心中所想,“苑娘姐姐,詡兒可是知道了?”

    “不知道,”祿衣侯夫人那仿如稚子一樣天真亦如磐石一樣沒有感情的臉上依舊神色淡淡,“你睡夢中說不讓告訴太孫,太子妃便瞞了下來,只托了人告知我。”

    “不過陛下知情,你姐夫是先請的始央宮的令牌后讓鳳棲宮的皇后娘娘叫人帶我進的宮……”祿衣侯夫人進宮后聽了太子妃說了表妹夢中所言,她是個只要但凡人所言她皆放在心上的,就又讓她丈夫去始央宮去跟皇帝請話了,按她丈夫性情,就是跟皇帝死皮賴臉也不會負她所托,是以祿衣侯夫人依舊淡淡道:“我已經讓你姐夫去求讓陛下不要告知太孫,太孫不會知情,不過你們宮里若是有人告知他,我就不能和你保證了。”

    表姐的性情,從她這番說話談吐當中就能知其大概,在深宮當中聽到這面色淡如水,情深卻重如山河的表姐的說話,佩梅喜極反泣,哭道:“梅娘謝過姐姐。”

    祿衣侯夫人神色不變,抽出袖中帕子擦她的淚臉,道:“這事就這么過了,此事不宜宣揚,不是時候。”

    不是他們小鳳棲宮說道太子不是的時候。

    “是。”佩梅流淚應道。

    見她悲切不忘應好,祿衣侯夫人抬了抬下巴。

    她自來疼愛這個萬事萬物納入眼中從不言悲的表妹,她表妹在她看來鐘靈毓秀,能嫁人的時候她當個小書生的娘子掌一家生計也好,哪怕深藏閨中做一輩子的學問不被世人所知,也比進這宮中當一個癆病鬼的太孫妃要好上甚多,可如今表妹做了這個太孫妃,連祖父祖母都求到了她頭上來,如若不是她父母攔住,老外祖母差點就與她丈夫下跪,只求他們那外孫女婿祿衣侯能多保孫婿幾年性命。

    表妹這一嫁,帶累了整個佩家,也壞了佩家祖輩幾代的根基,讓佩家不得不把祖宗傳下來的家法推倒重來,重新演練出那新的求生法門。

    佩家的根底幾近地震,表妹在宮里苦苦求生,她外祖一家上下在外面何嘗不是日日人人夜不能寐。

    “這次是你母妃太子妃先找的你姐夫,不過在此之前,你祖父祖母,我外祖父外祖母先行一日來了祿衣侯府求了我們夫妻倆保太孫和你的性命,”祿衣侯夫人說至此,想到了一代大儒的老外祖那滿臉的無可奈何與哀莫,她輕輕嘆了一記氣,道:“太子在朝廷上談及過太孫和他的兄弟后,老人家在家就替你們推算演練到了這一步,他說我們夫妻倆是你們小夫妻倆這次的生門,好,那你姐夫和我便當你們這次的生門……”

    “可這往后,還得靠你們自己。”祿衣侯夫人憐惜地碰了碰小表妹的臉,“你姐夫和我只幫得了你們一時,我們過幾年就會自行請辭遠離都城,這其中可能會有三四年的光景,過了這三四年,你們就得靠你們自己了,可懂了?”

    “懂了,”佩梅感激涕零,泣不成聲,掙扎著爬起來朝表姐重重磕了一個頭,“謝謝姐姐,謝謝姐姐,衛詡和佩梅謝謝姐姐了。”

    第72章 我們也是會心疼的吶。

    門外,太子妃別過頭去,拿手絹壓住了眼睛,周女史上前輕聲安慰道:“太子妃,太孫妃醒來了,您應當高興才是。”

    劉湘擦盡眼邊的淚,露了個笑臉出來,“是啊。”

    人醒了,有何好哭的?太子往后對她做的事只會更絕,她若是次次掉眼淚,她就是水做的人,也該哭干涸了。

    這廂祿衣侯夫人身邊的丫鬟出了讓來,請示太子妃娘娘要去拿煎來的藥,她道:“娘娘,我家夫人說她看著太孫妃吃完藥,等太孫妃睡了她再走,奴婢這就去隨女官大人去拿藥,您看如何?”

    祿衣侯夫人帶了一個女醫進宮來,是她為太孫妃把的脈,她還帶了些藥材來,小鳳棲宮為太孫妃煎的藥就是出自她帶來的藥材,這廂她正在小鳳棲宮的廚房里煎藥,這奴婢話一出,劉湘便是對著一個丫鬟也放緩了口氣,道:“去罷,我讓周姑姑帶你。”

    “是,娘娘。”

    周女史帶了祿衣侯夫人身邊的丫鬟去了,劉湘摒棄了身邊的宮女,讓她們守著門,她只身進了她入寢的內殿。

    見到她進來,祿衣侯夫人站起了身,劉湘連忙加快了步伐快快往前,親密地扶住了她的手,親自扶著祿衣侯夫人在床沿坐下,嘴中道:“侯夫人就別跟我多禮了。”

    能帶著女醫和藥材進內宮,祿衣侯夫人著實有心了,換個人哪敢有這般作為。

    “母妃……”躺在床上的佩梅又要坐起,被一轉身就坐到了床頭的劉湘按下。

    “我看看,”劉湘伸手去探她的頭,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比較了一番喃喃道:“沒那么燒了。”

    “母妃。”佩梅望著劉湘,又叫喚了一聲。

    她身后躺的是她母妃的床,這幾日間她皆住在小鳳棲宮,就是大病母妃也沒叫她回翼和宮。

    病體躺在貴為太子妃的婆母的寢床上,佩梅也知曉婆母對她著實有心了。

    “你歇著,閉眼歇會兒,我和你表姐陪你一會兒,等會兒藥端來你吃了,你再睡一會兒,明天就好了。”劉湘伸手去捂兒媳的眼睛,見她乖乖閉上了眼,臉色便約略松弛了一些些。

    “您看起來臉色不太好。”這廂祿衣侯夫人開了口,“我要趁宮里落鎖之前出宮,呆會兒叫柳大夫也給您把個脈,她是我亞叔剛收的女徒,此前她已在民間行醫多年,頗具佳名,您若是不嫌棄的話,讓她給您調理一下身子。”

    “我聽說了,聽說是臨蘇那邊的老家過來投奔你的女醫,可是?”劉湘很是親熱地與祿衣侯夫人說道道。

    祿衣侯夫人頷首,并未就此多說,接道:“她極擅婦科,曾經也為我治過病,您不嫌棄的話……”

    “不嫌棄,”劉湘接了她的話,見祿衣侯夫人看著她放在其手腕不動的手,劉湘連忙收回手來,笑道:“你有心了。”

    祿衣侯夫人素有高傲清冷之名,可又極善與人周旋,說她壞話的道她冰清玉潔者,一半占一半,而說那壞話的,皆是不入侯夫人眼的,道侯夫人好的那一半皆是高官貴族家中的當家主母,這當中哪邊的份量重一些,這有心之人皆心中有數。

    劉湘還曾見過那背后詆毀祿衣侯夫人的貴婦人突然一得祿衣侯夫人的青睞,那得意得跳起來的模樣也是令見者之人百感交集。

    以前離得遠,劉湘不甚知這祿衣侯夫人看著不好相處,卻有許多人以與她親近為樂,這廂因著兒媳多接觸了幾次,也是知曉了那些內婦對其的看重。

    這侯夫人給人帶來的皆是實打實的好處。

    再想想她背后那個給衛國帶來千金萬利的丈夫,但凡能近她身者入她眼者,委實沒幾個人不喜歡。

    “您先試試,不好就說。”柳女想名揚天下,求祿衣侯夫人相助,祿衣侯夫人得了其亞叔的首肯,便把人帶進了宮來,徐徐圖之。

    侯夫人過于直接了當的話讓劉湘耳目一新,深宮呆久了,含諷帶刺的話聽多了,像祿衣侯夫人這種就事論事的話她都有些聽不習慣了,她嘆息著頷了一記首,道:“侯夫人有心了。”

    這廂藥已端進了屋來,祿衣侯夫人看著女官喂了表妹吃藥,便朝太子妃福了福身,劉湘看兒媳進藥正常,便對侯夫人道:“來,出去罷。”

    一出去,侯夫人帶來的女醫柳女已侯在小殿里,她將將給太子妃把完脈開好藥,外頭就有人來報,說祿衣侯叫人過來知會侯夫人一聲,他們該回去了,就跟算好了的一樣。

    “那臣婦就此告辭,要是還有什么事,娘娘只管讓鳳棲宮的大人往始央宮那邊的公公送個信即可,”祿衣侯夫人起身朝劉湘福身,說道:“臣婦夫君已跟吳公公打過商量,您這邊的消息他只要收到信,就會派人盡快知會侯府。”

    這跟過了皇帝的明路有何區別?以后小鳳棲宮若是出事,還能逃過始央宮的眼不成?這是條活路啊,劉湘身為太子妃,此時她內心滿是感激,如若不是身份所制,她也想給侯夫人道一個萬福了。

    “侯夫人有心了。”

    “那臣婦告退。”

    祿衣侯夫人走后,劉湘忍住心中激蕩,回了屋去看兒媳,這廂佩梅還未睡著,等婆母進來,又意欲起身,被劉湘用力按了下去。

    “我們說是婆媳,可往后這宮里,恐只有我們娘倆相依為命了,詡兒要在始央宮博一條性命,這小鳳棲宮里,只有我們娘倆了,你跟我客氣那甚多的作甚?”說至此,劉湘苦笑著道:“要說客氣,還得我跟你多客氣才是正當,你這一來,我們娘倆不知能多活上多少個好日子。”

    “母妃,”見婆母話重,佩梅朝她搖首,“孩兒不跟您客氣了,您也別跟孩兒客氣,宛娘姐姐可是走了?”

    “她家侯爺讓始央宮的公公來把她請走了。”劉湘摸了摸她的頭發,嘆息道:“我沒想到,你家里的老先生已經算到了你和詡兒會有此劫。”

    祖父讀了一輩子的書,懂得一些相術也不為奇,便是佩梅從小耳濡目染,也是知道如何推算一點事情。而家里最為厲害的,便是她的兄長佩興楠,她在父親和眾師叔伯的嘴里已是天資聰穎,而她從小就過目不忘的兄長則是天資絕倫,祖父算出他但凡出眾在世人眼睛當中恐會半道夭折,從小就壓著他去最混雜的學堂讀書,長大一點便放入了都城里那學生皆集五湖四海而來的“歸一院”讀書,現已跟著同為他們師叔的書院山長打理歸一院了。

    如今恐怕兄長的命運也要被她所改了,她牽累的豈止是眼前的家人的前途,便是佩家打算的往后百年家業也得被她牽累了。

    這些皆不能與婆母說道,這是她欠父母家族的債,她要爭的豈止是詡兒的命,她還有佩家的親人的債要還,佩梅另顧他言道:“母妃可是聽到了苑娘姐姐和我說的話了?”

    “在外面聽到了。”

    “詡兒不知如何了,您可知宮里可有人會知會他?”

    見她病著還不忘顧忌著詡兒,這小娘子對詡兒可真真是情深意重,一往情深了,劉湘憐愛的摸著她的臉,道:“就是知情了又如何?總不能你替他擔著這般千斤重的重擔,而他卻不知情罷?同甘共苦,同甘共苦,我盼你們往后能同甘,而這苦,我也望詡兒和你同擔,我們娘倆欠你的何其多,梅娘,你的好,我和詡兒都懂,你不要太委屈自己了,我們也是會心疼的吶。”

    第73章 這不,兒臣就來您這嘗味道來了。

    這廂小鳳棲宮找了人看病,那廂東宮也來了人替太子解釋,道明了那日太子急于去刑部解救刀下冤魂,沒有見太孫妃的真相。

    與公事相較,太孫妃前來請安這點小事在其面前不足掛齒,無法與其相比,前來替太子說話的人是東宮的福公公,他是太子身邊的老人,他這前來也顯出了東宮的誠意,是以太子妃便溫聲朝福公公道:“那日也是梅娘想著多日未與父王請過安,心里慚愧不安,是我連累了那個孩子,她是個孝順的,自來知禮,礙著我……”

    說到此處,她自嘲一笑,方接道:“唉,那日也沒提前打個招呼就去了,是我疏忽了,太子爺不怪小兒唐突,也是太子的大度大量,難為太子還勞您過來跟我解釋,妾身著實有愧,還請您回去代妾身朝太子爺告個罪,下次若是兒媳過去請安,我會叫人提前去知會一聲的,這次著實是妾身錯了。”

    太子妃的眉眼柔和,福公公以往還能在她眉眼看到幾許剛硬不服,這次見到太子妃此番柔柔順順的話道出來,福公公竟呆愣了住,心里翻起了濤天巨浪。

    太子妃身上已無怨氣了。

    這得是何等的心冷,才讓一個原配嫡妻對著打臉不止的丈夫毫無怨言?

    哀莫大于心死,太子妃身上已找不見她對太子的情分了。

    少年夫妻竟然走到了此步,福公公早知這一天早晚會來,可親眼目睹,他竟悲愴到無言以對。

    太子妃還是小小娘子的時候就進了宮,陪著太子走到了今天,而這一天,兩人終是反目成仇,恩愛全無。

    太子妃此刻笑得柔順賢淑,是再再好不過的宮中賢妃模樣,福公公卻是止不住眼睛酸澀,淚意涌上了眼眶。

    “娘娘,”福公公低頭,止不住哽咽道:“您何必如此,太子沒有怪您的心。”

    話雖如此,可太子在朝廷大殿當中落起她的臉來可從不手軟,這話吶,聽著好聽,聽聽便罷了,劉湘臉上神色不變,溫聲柔氣回道:“是劉湘的不是,還請公公回去,不忘替妾身向太子告個罪。”

    她服了,愿意向太子跪地求饒。

    只要她的兩個孩子能好好活下去,求饒又算得了什么,別人愿意踩她幾腳就踩幾腳罷,死不了人就好。

    “娘娘!”

    就在福公公即將要落地下跪之時,劉湘先他一步扶住了他,慢慢聲溫聲道:“公公,您就別折煞妾身了,您是老人,腿腳也沒以前好了,您珍惜點自個兒啊,啊?”

    她扶著福公公坐了回去。

    小福子渾身冰冷,眼前的太子妃這廂神色不顯,無悲無喜,夫妻終是徹底離心,太子還沒走到那至尊之位,卻離孤家寡人的位置只余咫尺。

    “我該回了。”侍候著太子長大,看著他和太子妃成親生子的小福子知曉再無撼動太子妃的可能性了。

    太子妃的心死了嘍。

    “妾身送您。”

    “太子妃客氣。”

    劉湘啞然,扶著他出了小鳳棲宮的大門。

    四月的衛都過了倒春寒,天氣更是暖和了,劉湘送著人出了門口,不忘叮囑公公:“您路上慢點。”

    “欸。”福公公撇過頭,含淚離去。

    回了東宮,夜晚太子回歸,福公公便跟太子說了今日的事情。

    “她說跟我致歉?”衛襄聽罷沉默了片刻,方道。

    “是,太子妃的原話是這次是她錯了,下次要是太孫妃過來請安,會提前知會一聲,謝謝您這次大人有大量,不跟太孫妃計較前日冒昧唐突請安之罪。”福公公道。

    “她這頭低得倒是快。”衛襄是因祿衣侯插手此事被始央宮關注,給始央宮一個面子,也給那些暗中關注此事的人一個說法,方才去解釋了一句,可他沒想到,劉湘沒借勢刁難,反而還放軟了身段。

    劉湘這是知趣,知道服軟了?

    她前有鳳棲宮,后有祿衣侯府和佩家,衛襄還以為她會借著這兩邊的勢向朝廷內外彰顯一下她太子妃和她那個病子的威風。

    衛襄對長子已起了厭心,此番抬舉庶子倒也不是純粹打小鳳棲宮的臉,而是想借此把庶子正式抬出來面世。

    “娘娘也不想跟您再生疏下去了。”聽著太子的口氣,福公公也斷了和太子解釋太子妃此時已大變的心。

    太子爺已聽不進去了。

    “知道就好,”劉湘知道低頭,總比她唆使祿衣侯府和佩家給他找不痛快的好,她知道退讓,輝兒他們這些世子也能多多出來走動,她能把衛詡送進始央宮,那就得接受他讓世子們出來走動的結果,總不能她做了初一,他連個十五也占不上,衛襄這廂心中那股子對母子倆的厭惡心到底是少了點,道:“底下有人不是送了些新鮮果子進來?聽說里頭有桃子?”

    “是,有冬桃。”

    “挑幾個送過去。”

    “是。”

    “退下罷。”

    “是。”

    次日,小鳳棲宮收到了東宮送來的還水淋淋的冬桃,劉湘自己留著全吃了,一個也沒給兒媳婦。

    她宮里還留著東宮的耳目,她的老奶娘鮮嬢嬢,劉?*?湘在外頭一概不與兒媳多說那多的話,只有在私下婆媳倆睡作一床的時候方才與兒媳婦解釋白日種種。

    “桃子雖好,想來也不會做什么手腳,可那畢竟是東宮送來的,往后這宮里除了鳳棲宮和你娘家那邊的人親手遞給你的東西,你一概不能碰,你可知道了?”床角一處亮著淺黃的油燈,劉湘輕輕撫著小梅娘的額頭,輕輕聲道。

    佩梅頷首不已,乖乖巧巧,哪瞧得出一點心思來。

    劉湘極喜歡她這個樣子,心有文章的人,顯得愚笨天真些又如何?沒有人知道她的靈巧才是最安全的。

    “不要學我,活生生把自己糟蹋死了,”劉湘見兒媳此廂猛地搖頭,不由失笑,輕輕哼笑了一聲接道:“有我這前車之鑒,你就知道該低頭的時候一定要低頭,別憑著點骨頭非要跟人爭個你死我活,爭不贏的,聽到了沒有?”

    佩梅點頭不止。

    “好了,睡罷,明兒啊,還有明兒的事呢。”今日太子送桃,明日太子就又有事要讓她忍了,以往劉湘對他給一顆甜棗又敲她一榔頭的事情每每恨得五臟六腑俱疼,眼下看開了,還能贊太子一聲好手段,她要學他的地方多著呢。

    “是,母妃。”

    翌日,劉湘又去鳳棲宮請安,臨走前,丁內司看著她欲言又止,被狄后轉著眼珠冷眼瞟了一眼,內司大人便無奈與她道:“太子爺今日帶著輝世子去刑部點卯了。”

    劉湘來鳳棲宮想聽的就是消息,他們小鳳棲宮打聽不到,見臨走之前內司大人不忍心到底是把消息告知了她,她心中滿是感激,朝丁內司感激道:“謝謝姐姐。”

    丁內司朝她欠腰福身,臉上苦笑連連不已。

    這廂劉湘已轉過身去,朝精神不濟的狄后嫣然巧笑道:“兒臣不打擾母后休息了,兒臣就此告退。”

    她似是渾然不覺太子帶著庶子去刑部點卯有何奇之有。

    太子連太孫也沒帶去過,見太子妃還笑得出來,狄后終于抬眼,肯正眼看一眼她這兒媳婦了,只見她冷哼了一聲,張嘴陰陽怪氣道:“知道就好,你要受的,可不止是這一樁兩樁,東宮的桃子豈是那般好容易讓你進嘴的?”

    “兒臣知道,兒臣吃過,”劉湘朝她福身,巧笑著恭恭敬敬道:“這不,兒臣就來您這嘗味道來了。”

    第74章 他的小師妹啊,他可是好生對不住。

    狄后哼笑了兩聲,見這兒媳婦真正有了長進,揮手道:“去罷。”

    “是了,兒臣告退。”

    劉湘走后,丁內司侍候皇后歇息,她扶了皇后躺下,給皇后蓋了被子,正當要退下,突聽皇后娘娘道:“小鳳棲宮手里握的牌面還是小了點,太孫不爭氣,她們娘倆再生厲害也沒用。”

    太孫死了,這娘倆怕是也不得好死,佩家的老頭為此不敢蟄伏了,找到了祿衣侯君頭上,也算是小鳳棲宮的福氣,可這后面能不能成事,還是得靠她那孫子。

    “奴婢聽說瀾圣醫厲害得緊,有妙手回春,從閻王爺手里奪人的手法。”

    “呵,你也見過的,他若是有那么厲害,本宮這江河日下的身子,怎不見得他張口多保我兩年啊?”說也只是說讓她遵醫囑,能活過今年,極其可笑。

    “奴婢聽說這次祿衣侯夫人進宮帶了專門給她治病的女醫,這女醫還給太子妃把了脈開了藥單子。”丁內司轉移話題道。

    狄后不出聲。

    “也不知這女醫是個什么樣的人,勞侯夫人親自帶進宮來,也不知太子妃這身體調理得如何,若是見效,奴婢還想著,請人過來替您看看。”丁內司輕輕聲說著,見娘娘呼吸愈放愈輕,便知娘娘快要睡了,她的話說到最后幾近無聲,手腳放得愈發地輕,放下幔帳又等候了一陣,聽到帳內的已然睡著后這才放心離去。

    *

    劉湘回了小鳳棲宮,她去時神色淡然,回來時亦是如此,無甚變化,回來坐在兒媳身邊,見她繡著獻給始央宮的鞋面,還出言指點了幾句。

    等聽到佩梅請示她想拿些新鍛子出來挑一點父王喜歡的顏色,也想給父王多作一雙鞋面,劉湘微微一笑,摸了摸兒媳婦的頭,回頭便囑咐周女史道:“把庫里那匹最好的紫金鍛拿出來,讓太孫妃給太子好生繡一副鞋面,盡盡她的孝心。”

    “是。”

    “你有心了。”東宮的耳目就站在她們的身后,劉湘拍了拍乖巧的兒媳婦,滿臉愛憐道。

    佩梅朝她羞澀一笑。

    鮮嬢嬢站在她們身后,心道小鳳棲宮這是進了個極為會諂媚人心的,小小年紀就有如此心機手段,看來她得好生提醒太子爺兩句,切莫中了這小女子的套。

    她的話經由福公公的耳,由他的嘴一五一十傳到了太子衛襄的耳里,太子聽罷紋絲不動,過了好一會兒待忙完了手頭的事,方啟嘴不以為然道:“她們掀不起多大的風浪來,常伯樊那個原配就是極有城府的,太孫妃是她表妹,一丘之貉罷了。”

    一聽此言,福公公便深知,這便是小鳳棲宮抬來一座金庫,也未必打動得了太子的心。

    太子又道:“佩圻父子最近動靜大,佩家世代翰林,就是如今在翰林也有一定的影響力,本宮也不可能不給他們一點面子,下次他們家女兒要是過來,不管本宮在不在,你不妨叫下面的人先把人領進門來。”

    別連個大門都不讓進,惹人閑話。

    太子已是有點后悔給小鳳棲宮找這門媳婦了,佩家那真真是看著不顯,卻根深枝盛,這家人一旦動起來,那力量也不可小覷,是他當初考慮欠周到,大意了。

    那陣子劉湘小意奉承他,百依百順,看在她委屈求全多年的份上,他實乃心軟,被她利用了。

    “奴婢知道了。”福公公道。

    太子這廂看著福公公不動,他身邊的這個老人最近對他有些拘束,他得了個新鮮的人,正在嘗鮮的階段,他對老人是有點生疏了。

    “你的心我知道,”公公一心為他為他出生入死,哪怕當即讓他自刎想來也不會有所猶豫,衛襄知道他的忠心,不想讓他寒心,臉色一緩便道:“湘娘的心思不用你提醒,我也是知曉一二的,我和她夫妻多年,豈能不知她性情?她早些年早為了兒子已經不要本宮了,后面不管她做出什么事來,我都不會驚訝,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小看她。”

    福公公哪是這等心思,他只想太子對太子妃好一點,女人的心狠,可女人的心也軟吶,夫妻兩人,非要走到兵戎相見那一步嗎?

    可太子的話也不無道理,且太子走的就是帝王無情道,太子妃死了還有下一個太子妃,這宮里的女人是隨時可替代換人的,小福子無力回天,只能自保,他朝太子跪下,磕頭道:“奴婢只想您一生安安康康,一切皆得償所愿,成就您的鴻圖大業,受萬民敬仰愛戴。”

    這便是太子心中所想,老人的話聽來就是熨帖,他難得展顏笑了笑,道:“放心好了,本宮當不負你所望。”

    福公公趴下頭去,嗚咽出聲,“太子千歲,千歲,千千歲。”

    *

    天氣日漸暖和,始央宮里的順安帝經過一段瀾圣醫的親自調理,身子漸舒適了許多。

    人的身子一好,精神便會跟著好起來,就是那脾氣也會變得寬容大度一些,順安帝便是如此,瞧著瀾亭那張一看他就皺眉頭的老臉也不像前些日子那些不順眼,對瀾圣醫種種規束他的話熟視無睹,這圣手愛說話便由他說就是。

    “這咸菜是萬萬不能吃了,”好好一看皇帝,無論何等山珍海味都吃得著,非得吃那重口的東西,皇帝不聽他的話,瀾亭便朝吳公公說話道:“霉豆腐也是,一口也不能吃,必須戒,吃不下飯也不成,就是用塞的,一口三頓也得給尊上塞進去。”

    吳公公瞟了悠然自在看著奏折,全然未把醫囑聽入耳的皇帝一眼,方扭過頭來朝圣醫賠笑道:“陛下也是吃習慣了,不就這些個罷,總覺得缺點什么,這改也不是一時能改的,再說了,陛下也改了不少了,現今吃的比以前少多了,您看這事情總得有一個過渡的,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我覺得不是這個理,您跟陛下說一聲,若是再這樣下去,莫說過八十,就是過六十,我看他都懸。”

    這也太能說了,吳公公閉眼,不敢相信他耳朵所聽到的。

    哪有當著陛下的面咒陛下的,瀾圣醫當然離開圣庭恐不是他自己想離,是陛下受不了轟走的罷?

    “您別當聽不見,”瀾亭才不管他這話合宜不合宜,找了他進來調理身子,應是早就做好了面對他這性情的準備,“您若是覺得不忍心,我給您出個招,現在就去找御膳房的人,把那些醬缸子霉缸子搬出這宮去,要是毀了好好的糧食不忍心,您不妨找祿衣侯賣個好價錢,還能給內加增點銀收,您看這不兩全其美嗎?”

    還真真是敢說,吳英顧不上氣就被他這話逗樂了,噗嗤一聲樂道:“怎么著,末了還給您女婿掙點花銀子花花,漲漲名頭?”

    “這扔了不是也是白廢了?您就別磨工夫了,這事今兒就辦了罷,這腌的臜的就是一口也不能入,除非我頭落地,若不尊上是別想吃一口了。”瀾亭神情自若道,還不忘淡然地撫撫胡須,以示他的堅決。

    這還真是不怕得罪人,光著腳就進宮來了,吳英朝陛下望去,見陛下還是一如之前那般陷在奏折當中,對這邊的說話置若罔聞,吳公公略略思忖了片晌,便回過身來朝圣手走近了一點,問道:“那是什么價錢?便宜了御膳房可不賣。”

    又替干女兒的家計找了個好營生,瀾圣醫這下著實是喜笑顏開,眉花眼笑道:“這個你跟伯樊談去,他今天也會進宮來,就晚一點。”

    等到衛詡替皇祖父去大殿門口迎祿衣侯常伯樊,正是半個時辰后,圣手的晚一點還真真是晚一點。

    “姐夫今天減衣了?”看到祿衣侯,相互見過禮后,衛詡便率先朝祿衣侯攀談。

    “減了件中衣。”祿衣侯頷首,看了他一眼道:“太孫還捂著?”

    “秋凍春捂,圣醫說我這身子骨太弱了,沒個幾年調不好,沒好之前還是捂著些好。”衛詡姿態謙遜回道。

    “是極。”祿衣侯道。

    “姐夫姐姐近日可是有點忙?”衛詡又道。

    祿衣侯一聽,頓了下足,方才抬步接著走路,這廂他嘴里回道:“你想問小鳳棲宮的事?”

    不等衛詡為難,他又接道:“想問什么就問罷。”

    衛詡怔了怔,過了片許,他酸澀自嘲一笑,道:“是詡兒畫蛇添足了,詡兒想問的是師妹身子如何了,她連著生了好幾次病,對她以后的身子可否有什么要命之處?”

    他的小師妹啊,他可是好生對不住。

    第75章 要是早早沒了,還是有點可惜了。

    “目前無憂,她底子算好,”祿衣侯目視前方,嘴里不緊不慢回著皇太孫道:“日后若是多來幾次,就保不準了。”

    衛詡低低應了一聲,“是。”

    皇太孫這是龍困淺灘,祿衣侯也是這般過來的,他沒有刻意憐憫皇太孫,略略沉思了一記,接道:“這段時日我不便帶你出宮,六月我要同象茲國的小王子去象茲一趟,前去參見象茲國主,圣醫同行,你這段時日若是有空,就多學點象茲國話,來來回回這一來也免不了舟車勞頓,太孫若是有心想去,也請這段時日里好好保重身體。”

    象茲王子打的是為父君向衛國求醫的旗號來的,衛國便送去了為君主調理身子的圣手圣醫,祿衣侯跟過去,主要是代君主跟象茲國王商討一些國家大事,他帶著太孫過去,同行的還有圣醫這等能救人于生死的國手,他這等于是雙手把功勞捧在手心白白奉上給太孫。

    祿衣侯答應了妻族外祖的請托,眼前他手上最要緊的國事便是此事,便帶上了太孫躺在他的功勞薄上吃他的功勞。

    衛詡沒料到竟有此等好事落到他頭上,心神一個蕩漾,險些在眾目睽睽之下失態,欲躬身大謝祿衣侯,好在走他面前的是城府頗深的祿衣侯,就是放出這話來他的腳步也未見停頓,就似在閑話家常一般,衛詡緊跟著他,等他們快走至始央宮的大門之時他方才斂住了心神,低聲回道:“衛詡謝過姐夫厚愛。”

    “客氣。”祿衣侯不驕不躁,側頭朝他一頷首,方才抬步往殿內走去。

    *

    順安帝一見到祿衣侯,眼邊便多添了兩道笑紋,看祿衣侯一行過禮,便朝祿衣侯招手,“離朕坐近一點。”

    “是。”

    祿衣侯過去,等吳公公替他搬來凳子,他垂首雙手搭起握住,無形朝吳公公道了個揖以示感謝。

    吳公公歷來偏喜他們夫妻,給他們行了無數方便,他喜歡的就是這對小夫妻的為人處事,現如今祿衣侯已成氣候,手中握著的權力愈來愈多,依舊不改對他的態度之余,還因著他們來往的增多,對他還多了幾分對親長的親昵,吳公公這心里更是歡喜了。

    祿衣侯可不是個好近身的,這情分,得來不容易。

    “侯爺,請。”吳公公帶笑退下,還多了句嘴,多說了句話。

    祿衣侯又朝他那邊看了一眼。

    順安帝見狀,搖頭道:“朕這身邊人都成你的人了。”

    祿衣侯握手成揖,朝向他站定,回道:“是您慈悲。”

    這祿衣侯的嘴舌不愧是在市井中練出來的,順安帝失笑,道:“好了,坐下罷,別讓朕再說了。”

    “是。”祿衣侯恭敬應道。

    順安帝見過祿衣侯的小娘子,那小娘子也是個妙人,順安帝問她平日在家是怎么當家主持庶務的,這當家主母當時便回他,道她不用不盡忠職守之人,用了就不給盡忠職守的人氣受,這便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說完便與順安帝道用他們夫妻倆就不用懷疑了,他們夫妻倆過幾年攢夠銀子便遠離衛都,只當他的一朝臣子。

    這夫妻倆之膽大,如出一轍,更妙的是這些話經他們的嘴說出來,還令順安帝深信不疑。

    順安帝放著吳英接近他們,說來也是吳公公順的皇帝的心意。

    祿衣侯看穿了還不忘說穿,順安帝點了點他,道:“不是朕說你,你這也是持寵而嬌啊,他們不敢說的話都讓你說了。”

    “也是您慈悲。”

    可不就是他縱的,順安帝笑道:“你家亞叔剛出去,你們爺倆可是碰上了?”

    “宮門前碰上了。”

    “那價錢可是商量好了?”

    “小臣想好了,一兩一金,您看如何?”

    順安帝便朝吳公公看去,“御膳房可有多少來著?”

    “起碼得有四五十個大缸去了,我去年數的時候就有四十五壇,今年就是減了一些,我看頭一年他們拿不準減得也不多,待會兒我就問問去。”吳英道。

    “一壇有多少斤?”

    “喲,那裝得可夠重的,陛下,我們宮里的都是大醬缸子腌菜,分小壇子一年也是上千壇才能裝得下,一小壇五斤,這千把壇也是五千斤多去了。”

    五千多兩金子,不少了,賣個醬菜霉豆腐,夠讓內宮上下過一個好年,算算還算值得,順安帝便與祿衣侯道:“那就賣給你了,你亞叔說這買賣得今天成,朕也不攔你們,晚點時候你讓吳英叫宮里閑著的人幫你把東西抬起去稱一稱,金子不要緊,你明兒記得拿來給朕就好。”

    今天稱貨,明天就要錢,祿衣侯面不改色,“聽您的。”

    接而他又道:“臣有一事想和您商量商量。”

    “說。”

    祿衣侯便說了他要帶太孫走象茲的事。

    順安帝聽罷斂了笑,朝靜站在一側的皇太孫望去。

    他這孫子說來也乖巧識相,沒讓其坐他便不坐,悄無聲息靜站在一角,不止是皇帝與祿衣侯說話的時候他如此,就是太子前來說話,明知太子不喜自己,他這個孫子也會安靜站在一角,直到太子發現出言攆他出去,要不他就站在偏角處,看著來者之人的一言一行,甚至會學著這些的言行舉止來與皇帝說話。

    而其長進也一日千里,今昔非同往日可比。

    他這皇太孫,不管身子如何,這胸襟至少是一個皇太孫的胸襟。然而身子才是當一個帝王最緊要的要素,古往今來不知多少英明帝王的豪情壯志皆是惜敗于早亡,順安帝說是把他這長孫帶到始央宮里調理身子是為了成全皇后,但實則皇帝也是拿太孫來調*教太子,太孫是他太子父王的試金石點睛筆,也是他太子父王走向帝王之路的墊腳石。

    這是一顆聰明的試金石,一只清醒的點睛筆,還是有點用的,這往后的用處也是有的,要是早早沒了,還是有點可惜了。

    要是他去象茲還能活著回來,往后倒是可以在其身上多放點心力,順安帝沉吟了片刻,朝祿衣侯頷首。

    “多謝陛下。”祿衣侯這廂恭敬回道。

    衛詡站在墻角,沒得到吩咐他不敢說話,聽到座上君臣倆人此番對話,他便連謝恩的話也不敢冒然出聲,他垂著頭不動,藏在袖子下已擰作了一團,他逼著自己不動不想,生怕此時心里那些充斥著酸甜苦辣還有委屈的眼淚從心中潰敗出逃,從眼睛處奪眶而出。

    第76章 吳公公會給你安排好此行最好的教學先生。

    “陛下,喝茶。”

    “侯爺……”

    吳英這廂端來茶水,奉給順安帝后,又給祿衣侯上了。

    “謝您。”祿衣侯先行謝過順安帝,又朝吳英頷了一記首,方才拿茶,這不卑不亢的姿態由他拿捏出來,讓見者之人有說不出的舒心。

    這便是君子之風,如若衛都里的那些豪門貴胄之后個個有這祿衣侯的三分擔當手段風度,順安帝養著這群廢物也不至于見天地鬧心。

    “朕上次跟你說的事你想得怎么樣了?”思忖之間,順安帝想起了讓祿衣侯帶徒弟的事來。

    順安帝最疼愛的弟弟端王有一逆子,還有一傻子,兩子一逆一傻。

    逆的那個是長子,這兩年才從外祖族里歸回都城,天天游走于青樓酒坊之間,傻的那個依舊沉溺于種花養草當中,每日與娘親問安,是靖王妃那個冰王妃的心頭愛,靖王原乃不顧忌別人對他的看法,當年為了給順安帝出頭出氣,可是沒少為順安帝干過裝瘋賣傻的事,此前他跟順安帝說的是只要衛家肯養他和王妃的兩個逆子百年,就是順安帝對他的好了,可順安帝提出讓祿衣侯帶他兩子一段時日,靖王當即就失了聲,沒等到第二日,當晚就攜了他的那個從來不輕易插手皇家事務的冰王妃進了始央宮謝恩。

    順安帝便掛在心上,這才過了幾日,就來追問祿衣侯了。

    祿衣侯在家已招待過靖王夫婦了。

    靖王夫婦一熱一冷,性情各異,他夫人卻說他們心底是同般的性烈如火,是直爽卻又聰慧之人,一個人直爽,又懂得收斂自身的鋒芒,在這時刻險象環生的都城能占據上風,活到如今的風光,想來兒子們再差也是差不到哪兒去的,畢竟父母們傳給他們的天性必不會差,他們表現得不盡如人意,許是靖王夫婦當局者迷,也許是孩子們還沒長大,沒繞過那道人生的坎坷來,錦衣玉食對許多人來說,吞噬的不止是他們上進的斗志,還會無端給他們增添許多看不破的妄象虛路來。

    祿衣侯便把他和他夫人在家中說過的話皆搬過來與皇帝學了一便舌,接而道:“小臣也派人去了解了大小兩位世子,大世子和小世子皆是有主見之人,若是他們二位若是有意,陛下哪天有空,把他們叫到跟前,就叫臣過來領他們回去。”

    過了皇帝的眼,兩個世子再是不服氣,就是條龍也得老實在他手底下盤著。

    “你這是答應了?”順安帝揚了一下眼皮,神情似笑非笑,“還讓朕親手把他們交給你?”

    “是,回頭他們告狀,也只能告到您這來,您這也不是好見的,一來一回的熬點時間,興許小臣能熬掉他們一層皮來,脾氣也能好點。”

    “大的是這樣,小的不一定了,是個小呆子。”

    “不見得,聽說您屋里開的最好的花是他送您的?一個能把花草照料到如此精細的人,還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貴世子,豈非呆鈍?”祿衣侯搖頭淡道:“無非是他心不在富貴上罷了。”

    “哦?”順安帝挑高聲音,道:“你這都看得出來?”

    “小臣盡力讓他找到一條立足之地,”祿衣侯淡聲與皇帝下著保證,“小世子之聰明在藏拙,在他以為他學著他父王不爭不搶,庸庸碌綠就能保一家的平安安順,是個懂事的孩子,小世子的以后小臣心里現在有個三四成的成算,就是大世子,臣了解得不多,過些日子臣帶一帶,您得空的時候,再來打擾您。”

    順安帝頷了一記首。

    祿衣侯這是真看出來了,還不忘在他跟前挑明真相,順安帝不怕跟他說真話的人,尤其是像祿衣侯這般說真話的人,他容得下,這廂他道:“就勞你費心了,你把他們帶出來,朕在心里記你一功。”

    “臣全力以赴。”

    祿衣侯往往做事皆會做到順安帝的心坎上,順安帝最最看重什么,他就把那件事做到極致的好,若不是順安帝知道他從小沒什么時間讀書,還以為他把為臣之道的那些書讀了個透。

    “詡兒這段日子朕就讓吳公公照顧下他的起居,藥要好好吃,書也要好好讀,這強身健體之術也要跟上,朕讓吳公公給他排一下課程,讓老師們看著,詡兒啊……”順安帝說到末了,叫了衛詡一聲。

    衛詡連忙上前跪下,“孫兒在。”

    見他一上來就跪,明則為孝敬恭順,底下無非還是敬畏敬怕罷了。

    小鳳棲宮的小棋子,外面的人以為他得了圣恩圣寵,卻不知他每日戰戰兢兢,唯恐行差踏錯半步,順安帝對此從不聞不問,卻是看在眼里,對他眼皮子底下的這一切事情皆了然于心,這廂見孫兒誠惶誠恐,這是他的親孫子,還是頭一個孫子,順安帝到底是不忍心,道:“你要來一段時日了,朕喊你不是什么大事不必下跪,朕是你皇祖父。”

    “是!”

    “起來罷。”

    “是。”衛詡喉口似是含了口痰,含糊著喊了聲“是”,方起身站起。

    “往后你不必日日跟著朕了,吳公公會安排你的文武術,你按著他安排的來就行。”懂事的比不懂事強,自卑的要比那傲慢的要好管教,從孫輩這一代來說,順安帝還是很喜歡他這個聰明的長孫的,這廂亦是溫和平常道:“祿衣侯六月要出使,你能準備的時日不多了,跟著先生們好好學,有不懂的盡管問他們就是,吳公公會給你安排好此行最好的教學先生。”

    衛詡垂頭,“是,孫兒聽到了。”

    太孫這下說話自如了一些,先前的些許失態已然被他按捺了下去,也是孺子可教,他這一日千里,學的東西可不少,順安帝這廂想到太子那個骨子里剛烈狠決的性情,與祿衣侯道:“你這喜歡聰明人的性子,何時也幫朕點一下太子?”

    祿衣侯神情遲滯了片刻,過了些許,他搖首道:“太子沉穩剛毅,胸懷若谷,如海納百川,小臣行的是那牽絲攀藤的小道,沒得可比,您折煞小臣了。”

    祿衣侯這話一出,順安帝便知祿衣侯為求自保絕計不會做出什么插足他教子的事來,他也不強求,搖搖頭便不再就此話說下去了。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吳公公送的祿衣侯出門,等送走祿衣侯,吳英思忖了片刻,到底是給了祿衣侯夫人面子,往小鳳棲宮那邊送了句話過去,讓小鳳棲宮給太孫準備幾套換洗的練武的勁裝過來,順便也把太孫要出使象茲的消息送到了小鳳棲宮耳里。

    太子若是知道了此事,不定會生出什么事來,還望小鳳棲宮這陣能沉住氣,莫出什么讓東宮抓到把禍事來,斷了太孫的前程。

    第77章 他也不怕太孫死在路上,平添晦氣。

    那廂劉湘見到始央宮的吳公公的徒弟小吳公公前來要衣裳,要的還是練武的勁裝,便問道:“可是太孫練得太勤,衣裳不夠換的?”

    太孫是有早晚練武打打太極的習慣,可那豈是吳公公安排的傳侍陛下強身健體的武師所能比的?小吳公公便笑道:“回太子妃娘娘,是這樣的……”

    他便把祿衣侯要帶太孫去象茲國,陛下讓吳公公給太孫安排學象茲國話,陛下身邊的武師老師傅親自教導他強身健以便行路等等的安排皆一一道來,為討喜,小吳公公一個沒沉住氣喜眉笑眼邀功道:“奴婢來的時候還聽說柳太傅要獨自來給太孫上國課,畢竟我們太孫這次是代表著衛國前去象茲那等小國的,太孫的臉面,就是衛國的臉面,娘娘這段時日若是有空,也不妨給太孫多準備一點出使的小物什,像帕子鞋墊這些小東西多帶一點,路上也好更換。”

    小吳是他師傅派來傳信的,而今太孫上了祿衣侯的船,那是他師傅在外面的外家,小吳公公也是有心想跟太子妃示好,借著話把許多的事情從話間點了出來。

    這次太孫所得不少。

    劉湘這廂又驚又喜,難以自持,當下一個站起,喜不自勝道:“當真?”

    小吳公公也是忍俊不禁,垂首道:“再真不過,奴婢不敢傳妄言。”

    “好好好……”

    劉湘喜得在當地團團轉,一同見公公的佩梅也是歡喜得小臉通紅,這廂她前去扶住了婆母,笑靨如花道:“母妃,我去拿詡兒的勁裝。”

    “去去去……”劉湘喜得眉毛色舞,這廂她一個眼神過去,見小吳公公好奇的看了兒媳婦一眼,她便拉著小梅娘和人道了一句:“這是太孫妃,太孫的師妹,小吳公公之前也是見過的。”

    “是,奴婢遠遠見過太孫妃的芳顏,這還是打頭一次這么近親眼所見,小吳拜見太孫妃。”小吳公公朝太孫妃恭敬垂頭行了個禮。

    “公公客氣。”佩梅朝人溫婉一笑,回頭去看婆母,劉湘朝她點頭,她這才領了項婆婆和娘家帶來的丫鬟墨松青柏她們去了后面她和詡兒的翼和殿去尋衣裳。

    待她尋好衣裳回來,劉湘已從嘴松的小吳公公嘴里套出了不少話,等把包袱交給小吳公公待人離去,就是殿中指不定還有太子的耳目,劉湘還是情難自禁對兒媳婦言道:“梅娘,詡兒這次是真的要的出頭之日了。”

    佩梅看了眼殿外,鮮嬢嬢已被她們婆媳支著去負責灑掃了,輕易不能進小鳳棲宮大殿的門,小鳳棲宮陸陸續續的也清洗了一批人出去,可還是指不定里頭還有東宮的耳目。

    還得再行清洗一遍才行,鮮嬢嬢也得尋著個錯處,堂堂正正扔出去,他們小鳳棲宮任何一個薄弱之處皆容不得懈怠,更不能放著不管,佩梅尋思著,她小臉含笑,露出潔白的貝齒朝,婆母甜甜一笑,爾后搖了搖頭。

    這等時候,她們更要謹小慎微才是,天大的歡喜也要藏在心里頭,若不然她們的高興落在別人的眼里,就成了必須得除之而后快的心頭大患。

    她們不能喜形于色,隱容方才是她和母妃對詡兒的助力。

    事者生于慮,成于務,失于傲,詡兒和她們處境堪憂,還萬萬不到她們喜滿自傲的時候。

    佩梅生于長于史官之家,再是懂小不忍則亂大謀不過,她祖父和父親為她求來的送到了宮里的機會,絕不能出任何差池。

    母妃這些天才教會她的道理,不能一遇到喜事,母妃自己就開始往外露了。

    她也高興,可她不能高興,佩梅臉上帶著溫婉的笑容,眼神卻分外銳利的看向了她的婆母——沒到她們高興的時候。

    在她的眼神之下,劉湘的歡喜慢慢地熄了火冷淡了下來,末了她自嘲一笑,再行明了了鳳棲宮的一宮之后為何說她不如她兒媳婦的話。

    這個小娘子,絕非一般,初初進宮那般懵懂無知,這才幾天,其心性的堅定,竟比劉湘還略高一籌。

    “都收拾了些什么?”劉湘到底不是當年稚嫩的那個太子妃,心旌搖曳之間很快就收回了神,拉過兒媳婦的手坐下說話之時已恢復了往常的雍容大方。

    “詡兒留在殿里的勁裝還有五身,新舊梅娘全給他收拾過去了,他身體容易出汗,梅娘怕他里褂子不夠穿,也收拾了五六件過去,母妃,您看這夠不夠呀?”佩梅馬上回道。

    “夠了,夠了。”劉湘慈愛的看著她骨肉的救命星,小娘子是被他們母子倆生拉硬拽求進宮來的,如今看來,相師的話說得沒錯,他們母子生死,就指著她了。

    “有皇祖父關照,想來詡兒什么都不缺,就是皇祖父勤儉,詡兒的衣裳我們宮里多的是,我們屋子里也存著不少能用的布,也不能讓皇祖父宮里的尚衣嬢嬢嬸嬸公公們跟著一道操心,母妃,我們在殿里閑著也是閑著,這幾日給詡兒多做幾身衣裳您看可好?”

    小梅娘這些日子忙著給皇帝祖父做鞋墊衣裳,也給她公公太子做了不少,現在又要給詡兒做……

    就沒見她歇停過,劉湘垂下眼,看著她半腫的手指頭。

    這孩子,進宮來真真是一日福都沒享過。

    可這孝心不是嘴上說說就能表出來的,劉湘無可奈何,小心的摸了摸孩兒的手,亦沒去問她手疼不疼,她緩了半會兒,方道?*?:“好。”

    “那梅娘這就讓周姑姑去拿布。”一得應允,梅娘就轉過了小臉去,朝靜侯在一側的周女史露出了一個乖巧的笑,“姑姑。”

    “是,奴婢這就去。”周女史朝她福了福身。

    *

    始央宮的公公方才去過小鳳棲宮不久,東宮太子身邊的高女史就匆匆找到了寧秀殿。

    太子今日忙完公務回宮,就被寧秀殿的王夫人請到了寧秀殿。

    王夫人一見到高女史,瞬間就拉下了臉,抿嘴不說話,只聽那新得寵的小賤蹄子近了太子的身,在太子耳邊竊竊私語了半陣,那樣子恨不得把胸都貼到太子臉上去。

    王夫人心中生恨不止,雙腳在桌下摩擦不已,方才按捺住那股子把小賤人拉過來抓花她臉的沖動,就在王夫人癔想著如何把這小賤人糟踐死的時候,太子突然朝她這方看來,王夫人瞬間心神一凝,按下了心頭惡意,朝太子柔柔嬌美一笑。

    “祿衣侯要帶詡兒出使象茲國,父皇今日安排了以柳太傅為首的老師為他授課,內閣有近半大臣皆擔當了此次為他講解授業的老師,你把輝兒他們五個叫過來,機會難得,我帶他們去拜見他們皇祖父,讓他們也跟著一道旁聽,沾沾他們大哥這次難得的福氣。”衛襄聽完女官的來報,瞬間就想好了對策,與王夫人吩咐道,讓她去把他的庶子們叫來讓他一并帶去始央宮。

    衛詡也只是因著自身身為皇太孫看著大度,他和劉湘的兒子他知道,氣性不小,這多年名醫環侍,癆病卻一點兒也好不了,何嘗不是因他心思重之故。

    王夫人聽進耳朵的是衛詡要跟祿衣侯出使象茲國的事,這是何等大事,太孫一出,舉國皆知,這是在給衛詡長威望,她當場站起,花顏失色道:“祿衣侯是腦子糊涂嗎?他也不怕太孫死在路上,平添晦氣。”

    第78章 不也容著你去了。

    王夫人當眾失態,太子一個厲眼過去,王夫人這廂也知自己說錯了話,生怕太子一個惱怒起身就走,當下就撲著過去抱著太子的腿跪了下來,驚慌失措泣道:“妾身說錯了話,還請太子爺原諒妾身一時之失,千歲,千歲,是詩香嘴欠,妄自評論朝臣,您就饒我這一次罷。”

    衛襄毫不留情一腳蹬開了她,雙目不怒而威冷視王夫人,“太孫死不死,與你何干?”

    他如何安排他的兒子是他的事,王詩香一個夫人居然敢當著他的面論他嫡子的生死,看來他對衛輝的看重到底還是助長了她的氣焰。

    衛襄起身,吩咐高女史:“把世子他們帶過來見我。”

    說罷,他疾步而去,高女史只來得及朝他的背影行禮。

    他走得太快,打了王夫人一個措手不及,正當高女史想與她請示前去請輝世子等世子之事,就見被宮女扶起的王夫人張著手朝她撲過來,厲聲喊道:“我要撕了你這賤人的臉……”

    “夫人!”

    “高大人……”

    寧秀殿與東宮兩邊的人馬頓時驚呼,紛紛前去拉架,忙作了一團。

    事情很快經人的嘴傳到了東宮和鳳棲宮,鳳棲宮也著人送了消息到了小鳳棲宮,劉湘聽罷捂嘴偷笑了好一陣,甚是好心情的幫兒媳給太子做的足衣添了兩道花草,吩咐周女史道:“等送去東宮,告訴他們這足衣上的草葉子是我繡的。”

    這有功勞的事得大大的宣揚,當個賢妻不難,劉湘已當了十多年了,以前她忍氣吞聲都當成了賢妃,如今她這心里頭已無怨氣,當個賢淑大度的太子妃又有何難之有?

    劉湘樂得太子的新歡舊愛鬧成一團,她也好出面當個大度公正的正室夫人,好讓朝廷里那些想表彰正室大度賢惠的臣子們找到個好由頭。

    以往劉湘這太子妃是假裝賢淑大度,有朝臣夸她淑良她還會冷笑兩聲,如今隔岸觀火,以前讓她焚心燒肺的那些人,如今個個瞧起來竟有幾分討人喜歡了來。

    “你歇會兒,剩下的我來繡。”劉湘一手好繡功,此前皆收了起來,不想給太子添了美人,還把一雙手繡出來的真心意雙手呈給太子糟蹋,如今看著兒媳為趕時間日夜拿繡花針而腫脹的手,她倒不覺得她這雙手有何尊貴之處了,她幫著繡一來能幫上一些忙,二來也能為此添上些美談,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

    她以前真真是太傻,也不知是跟誰在置氣,若說是為太子,太子從來不為此正眼多看她一眼,還甚是厭煩她這番小心思,她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還坐在小鳳棲宮里成天想著太子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太子悲秋傷春,真真是好笑至極。

    “母妃,梅娘還不累。”

    “歇著,高女,去把消腫的藥水端過來讓太孫妃泡著。”劉湘道。

    “是。”高女史去了。

    “我兒,你看為娘繡一會兒,我這繡法兒和一般的不一樣,這走針是我娘家母親傳給我的,她這是……”想到那與她幾近恩斷意絕全然沒有了來往的娘家,劉湘一頓,接著若無其事道:“我學的繡工是有講究的,叫寥氏女紅,這針法就是寥氏女紅中的一絕。”

    “梅娘聽過。”佩梅知道寥氏女紅,她在家里娘親跟她說過名絕天下的寥家女紅的故事,便是她出嫁前來教她宮中規矩的衛婆婆也跟她提過幾嘴繡工了得的寥氏女紅,佩梅還知曉,她婆婆太子妃的母親本家就是姓寥,這外面的人能知曉太子妃母親姓氏的人甚少,她父親卻是對朝廷百官姓氏姓名來龍去脈皆了如指掌的翰林學士,她嫁進宮里當太孫妃,她父親就親自給她上了好幾課,其中就有婆婆與她娘家的相關事宜,關于婆婆母親寥氏女的淵源來歷就囊括其中。

    婆母不多說,佩梅便不多問,等高女史端來溫熱的藥水,她便把水伸進水里泡著,安靜的看著婆母走針,偶爾聽婆母說個支言片語,教授她寥氏女紅。

    小鳳棲宮安安靜靜,婆媳倆除去往鳳棲宮請安,剩下的時間婆媳二人便坐在小鳳棲宮里為祖孫三人縫制衣履,一片歲月靜好,這廂寧秀宮王夫人的話經有心之人經傳到了眾朝臣的耳朵里,引起了一股非議。

    當日太子帶著庶子們前去始央宮請安,并代庶子們請求了旁聽柳太傅等傳世大儒授業的恩寵,順安帝應允了他之請。

    衛詡上課跟著一群不輕易能見到的庶弟們,最小的只有三歲,將將到他膝蓋高而已,上課的時候小弟喧鬧啼哭,宮人為難,沒得吩咐不敢輕易把小世子抱出去,他便把小弟抱到膝蓋安撫,小弟嫌他腿上硬不肯坐,衛詡便把身上防寒的披風解下墊到腿上讓他坐著,環抱著小弟聽課。

    座上老師對底下太孫世子的喧鬧置若罔聞,定力好的不管底下動靜多大,拿著書本只管說他的書,有那脾氣好的聽到吵鬧就會停下來一段時辰,等到底下王子們安靜好了方才接著說書講解。

    眉眼不抬授課的先生居多,他們身上皆有公務在身,一堂課說罷,扔下讓太孫解答的功課就拂袖而去,不會過多停留開解太孫之惑。

    不出兩日,衛詡的老師江高環被吳英請進了宮里,被皇帝授令為太孫太傅,親身伴隨太孫學習。

    江高環是衛詡朝他的皇祖父親自求到身邊來的老師,太子還以為這是祿衣侯又插手了他的事情,這日他在始央宮與皇帝稟報公務,待與皇帝說罷他經手的兩部的事務后,他趁歇休的間隙不經意朝皇帝問道:“江先生這是經常侯之請入的宮陪詡兒讀書?”

    順安帝此時手里握著香茗,他這喝的茶還是祿衣侯孝敬的,祿衣侯這幾年頻頻出入宮里,沒少給順安帝孝敬好東西。

    祿衣侯來宮里往往手不掛空,總會捎點東西進來,他在外面也是這行事,他跟順安帝說他去哪家拜訪總會帶點東西去,沒有空手去的道理,一聽他要來宮里,他妻子也會跟他走人家一樣會備好禮,他便會順手帶過來,還請皇帝若是覺得他家過于客氣,也可適當的回他一點禮。

    祿衣侯變著法兒從他手里騙東西,皇帝豈可能如他所愿,自然是沒回過幾次,每次皆心安理得收取祿衣侯帶進宮里的小禮。

    祿衣侯這幾年出沒宮廷之多,說是他最得寵的臣子也不為過了,順安帝感慨著此事,嘴里則與太子道:“不是祿衣侯,是詡兒和朕說的,朕看他友睦兄弟,便把他先生叫進了宮里陪他讀書。于閣老他們有自己的事,沒過多的時間為他講解那些他聽不懂的,朕也是沒那閑暇,江高環讀書還是可以的,他不像他老師那樣能寫出傳世之作,可講解你先生和于閣老的意思的資格還是有的,你大可放心,你的事,祿衣侯就是想插手也會適可而止,朕這朝廷里,最愛惜羽毛的人莫過于他了。”

    他父皇說的這話,也是偏心得沒邊兒了,太子聽他一番解釋居然是為祿衣侯解釋,還說祿衣侯對他敬而遠之,這廂衛襄垂著眼看著眼前的桌面不動,嘴里則回道:“常侯若是對兒子真心存敬意,他也不會頻頻插手詡兒之事,莫非他對兒子管教兒子的方式有什么意見?”

    “他哪有,不是你們讓詡兒娶了他內子的表妹嗎?他愛妻如命,侯夫人又是個顧娘家的,他多少會管著點,他若是連這點情義都不顧,還能讓利于你們這一個個的?你們當初定佩家女的時候不就是圖的他這門親戚?”順安帝四兩撥千斤,輕描淡寫道:“你想管你的兒子,誰不讓你管了?朕連你那個三歲的兒子把朕的閣老們的學堂鬧得不可開交,不也容著你去了。”

    第79章 朕手把手教他,還是教不會。

    順安帝不喜歡兄弟相爭,他還沒死,兒子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爭得死去活來,是以他立了太子,王子們一到歲數就會出宮立府,非大節大事,不得召見輕易不得進宮。

    這些年他后宮幾近沒有子女出世,順安帝也不再輕易召喚妃子,他不去皇后宮里,也不在妃子宮里多落腳,讓人以為能爬到皇后的頭頂上去。

    他不見皇后,可皇后的體面,他一直給著。

    順安帝不自認是個好皇帝,年少時不諳世事的無知無畏,尚年輕時的那些盲目的自以為是,讓他走了不少冤枉路亦犯了不少錯,因此也遭受過眾多的背叛,無情的攻訐,等到終有一日能手起刀落,他也成了孤家寡人了。

    可他這孤家寡人,不是什么人都不管什么人都不顧了,若不然這個皇帝只會被天下棄之,進而人人誅之。他這孤家寡人,是每一個當皇帝的宿命,是他把這天下一個人背在身上,沒有人能與他感同身受,因著這天底下,同時不會有第二個帝皇,面臨像他一樣面臨的處境,要做同他一樣的決擇,要跟他做一樣同樣無情的事。

    這才是孤家寡人。

    他兒子遠遠還沒走到他這一步,卻把自己弄得親離了,這最親的人都離了心,離眾叛還有多遠?

    順安帝知道他這兒子在學他,可惜他這犬子畫虎不成反成犬,想避免他的前車之鑒,卻沒看到他跟皇后這離著身離著心,義卻從未斷過。

    夫妻之義,君臣之義,他對皇后何時斷過?

    他沒讓皇后日日不得安寧,他們的兒子卻恨她入骨,連帶不喜歡她一手調*教出來的太子妃。

    太子出自皇后肚中,乃她自親撫養,為太子前程更是親自斬斷她與太子的羈絆,把他放到順安帝膝下讓順安帝放心調*教他,順安帝也從未在太子面前說過皇后半字的不是,可太子對生母的怨恨、忌憚一日勝過一日,這非順安帝所教,更非太傅先生們所傳授,其心胸之偏狹,似是他天性如此,這令順安帝不得不去想,這興許就是狄氏自己的報應。

    天性吶……

    也不知這個能不能扭得過來。順安帝喝著茶,垂著眼,聽太子這廂道:“常侯之心胸,兒臣歷來佩服,當初確也是因著佩家與他有親,湘娘又極力想給詡兒找一門好親事,兒臣便順了她的心意。”

    “何嘗不是你點了頭?”順安帝說罷,輕嘆了口氣,與太子溫言道:“你是東宮之主,不管是太子妃也好,還是下面的人也好,但凡由你點了頭的事,那就是你的主意,回頭有人說起來,你去怪下面的人,你叫那些有學之士誰服你?你身邊那些都是對你恭順的,只要你坐在太子這把椅子上,他們只會給你天天說好聽話,事事順從你,可換到蕭相這些老臣面前,那就是你難擔大任,一個太子,連一點自己小家里的責任都扛不起,怎么去扛天下的?難不成你認為……”

    順安帝抬了抬眼皮,目光射向太子,嘴角冷冷一撇,道:“朕立了你這個太子,你就永遠是這個太子了?”

    皇帝從未與衛襄說過這般重的話,衛襄得他溫聲教導的時候多,順安帝就是再沒空,累極乏極,也從未跟衛襄如此冷言冷語過,衛襄當太子二十來年,這是頭一次聽到他父皇對他當面這般冷斥,其冷酷之神色,如同面對罪臣。

    衛襄心里一冷,頓時掀袍跪了下來。

    “呼……”順安帝輕呼了一口氣,別別手,“好了,事情說完了朕也累了,你下去罷。”

    說罷,他合上了眼,吳英眼觀鼻,鼻觀嘴走到太子面前,躬腰小聲道:“太子,請。”

    “公公……”衛襄啞然,竟也不敢大聲,小聲叫了吳英一聲。

    吳英朝他輕輕搖了下頭,示意他這不是說話的地方。

    “兒臣告退,您……休息好。”衛襄磕頭告退。

    吳英送了他出去,一出門,東宮的人就圍攏了過來,衛襄蹙著眉頭朝他們厭惡的看了一眼,領頭的名叫大順子的太監腳往前走了兩步,方才看出太子臉上的厭惡,忙不迭往后退了三大退,慌忙揮手把同進的那些人往回叫:“回來回來,避讓!”

    東宮的太監們倉惶往后退。

    吳英瞥到,回首道:“小福子呢?”

    “守在東宮主持事務,他年紀也大了。”衛襄眉頭扭得緊緊,陰著臉道。

    這是用上新人了,吳英也大概知曉太子身邊最近換了不少人。

    太子這幾年辦了幾件大事,尤其前幾年勞軍慰軍鎮守邊疆有功,回來陛下就又放了刑部讓他練手,近年太子手中的權柄愈來愈重,這身邊的人不夠用,也是愈來愈新吶。

    看來是太子妃也要換新的了,吳英心中琢磨了一句出來,臉上不顯,與太子又道:“陛下對常侯心里有愧,常侯早晚是要走的,這祿衣侯他也就陛下需要他,他替陛下坐上一陣子罷了,他是忠臣又是良臣,所求不多,為了陛下,為了天下安寧,那家仇說不報就不報了,他就是想幫太孫點小忙,也是跟陛下有商有量的,陛下喜歡他,奴婢罷,也跟他有淵源,不瞞您說,奴婢這心也是向著他那邊的,可您是太子,打小就在陛下身邊跟著陛下治理國家,您是陛下的親兒子,是這個天下的儲君,奴婢也敢當著您的面跟您說,這天下的人在奴婢的心里,陛下第一,您是第二,是以老奴倚老賣老,跟您說一句,別拿常侯跟陛下說事了,陛下不是主要針對您拿常侯說事,而是您這樣對待一個忠臣,非太子所為,非帝王心胸,常侯再重要如何能重過您去?您才是這天底下最重要的。”

    “常侯只是其一罷了,蕭相他們這些老臣啊,皆看著您呢,您打小就想幫陛下完成陛下那些夙愿,陛下能不知道嗎?要不是知道,他今天能跟您生這么大的氣,說這么重的話?您都走到了今天這步,可一定謹慎行事,千萬可別功虧一簣。”吳英絮絮叨叨說畢,見太子臉上陰云散去了一些,垂頭站著一臉若所思,就知他的話還是起了一定的成效,他心里松了一口氣,嘴里的話更是放得徐緩:“陛下一心只想您把心思放到大事上去,您可知曉?”

    吳英是看著太子長大的,他對太子恭恭敬敬從未陽奉陰違過一次,誠如他所說,在他心里,天子第一,太子第二,他貫來是這般做的,這宮里他是最有資格跟太子說這個話的,以往他也如此循循善誘指點過太子,只是太子這幾年年紀大了,他便不如此了,如今聽來,衛襄聽著他這口氣還有點懷念,吳公公的好心他也聽到了,他尋思了片刻,壓低了聲音回了公公:“不是衛襄想把心思放到打壓小鳳棲宮,而是母后……近年在布局,衛襄已在局中了。”

    他答應了劉湘讓衛詡娶佩家女,就是他的大失,如若他還不找補,等到劉湘被他母后抬出后宮,成了他的掣肘,那個時候他的后宮就不是他說了算了。固然劉湘在后宮站穩一席之地不是大事,可他的后宮不需要第二個主人,他也不喜歡被那對后妃倆人如此算計。

    “老奴剛才跟您說的話,您可是沒往心里去?”未料太子還作如此之答,吳英甚是想嘆氣,末了還是隱了下來。

    “衛襄自小就是這個性子。”衛襄抿嘴冷聲道。

    “是了,您也有您的難處。”勸已至此,不想做的人是聽不進話的,吳英便說了收場的話。

    “公公知道就好。”衛襄臉色已變好,聽了吳公公的話,知道他父皇還是一心為他的就好,說罷他跟吳公公客氣道別,領了東宮一眾人出了始央宮。

    吳英等送走了太子方回始央宮,見到皇帝,他朝皇帝輕輕的搖了搖頭。

    順安帝見狀有些失望,卻也在他意料之中,他搖頭略帶譏俏嗤笑了一聲,道:“朕手把手教他,還是教不會。”

    第80章 到底是她大膽了。

    “……”吳英躬身想安慰皇帝,又無從安慰起,只得啞然。

    殿下快年近四旬了,若是能教得會,他早就會了,無需陛下直至今日還在苦苦尋思規勸他的法子。

    “陛下……”末了,吳英只得無奈叫了一聲。

    順安帝擺擺手,“無礙。”

    說罷便斂住心神,全神投入了手中奏折。

    吳英便噤聲,無聲無息走至他身后站定,等著皇帝陛下想起事來吩咐他。

    *

    小鳳棲宮婆媳二人也很快就知曉了始央宮庶弟陪嫡兄讀書的事,頭幾日劉湘若無其事,和兒媳一道忙著手中的針線,說說笑笑,其樂融融,看似無風亦無雨,可這日子過了三四天,等到始央宮傳來消息,說太孫身子累病了又要吃藥,這正當午,劉湘一聽到消息,喉口一甜,吐出了一口血來。

    “母妃……”佩梅就坐在她身側,立馬撲過去跪下撐住了撫著胸口往下倒的婆母,轉頭失聲喊道:“周姑姑,快,請太醫。”

    “不……”劉湘抓住胸口朝周女史搖頭,咽回口中的熱腥,抓著兒媳的手直起身來直喘氣道:“別叫,不成樣。”

    “母妃……”

    “梅娘,詡兒叫了就行了。”不能讓外面的人認為小鳳棲宮里的主人一個兩個都是病秧子。早亡之相,有誰愿意把籌碼押到像他們這等的人身上?母后說得對,小鳳棲宮成天哀哀凄凄的,只會把為數不多的福氣悉數敗盡。

    劉湘若無其事擦了擦嘴,這廂她放眼看過去,只見兒媳的眼睛里的眼淚滾來滾去,且有愈滾愈多之勢,劉湘欲伸手去擦她的眼睛,抬手之時方才發現她手中這張帕子沾了她的血,不禁莞爾,這廂周女史悄悄送過來了一張帕子,劉湘接過,去擦孩兒眼邊已彌散開來了的淚,出言安慰她道:“我這是一時心憂氣岔,沒得事的,你表姐叫柳女醫給我開的藥不是沒吃完嗎?我吃一劑就沒事了。”

    “不能亂吃,”佩梅抽著氣,竭力從亂轟轟的腦子里擠出話來,“母妃現在的身子不是當初柳姐姐看脈時的那個身子,這藥不能吃了,等柳姐姐看過后開了新藥方子,我們抓了新藥再吃。”

    “也是,你看我這老糊涂,就是不如你們年輕人腦子機靈。”劉湘頗為贊成頷首道。

    婆媳倆一同把叫太醫的事忽略了過去。

    等佩梅帶了她的下人回了翼和殿,要去取瀾圣醫給她當陪嫁的養生丸拿來給劉湘吃,劉湘叫來周女史,吩咐道:“你去敲打下詡兒的那幾個小太監,讓他們別這種事都拿去給太孫通風報信,告訴他們,這宮里的喜事高興事,就像太孫妃多吃了幾口飯,多笑了幾下,我陪太孫妃多繡了兩副鞋面,還陪太孫妃看了幾頁書這等事大可多說,不高興的事,不說也罷,你可知道我的意思?”

    “奴婢知道了。”周女史欠了欠身。

    “唉,說來也是我心氣小,一點兒小事就著急上火的,這涵養功夫還是不到家啊。”劉湘搖頭自嘆道:“詡兒諸多功課纏身,學的還是那以前從未學過的話,還要學著當好一個出使的王子,還要帶弟弟們念書寫字,這還只是累病,我這當娘的天天在宮里安享富貴,什么事都不用操心還不如他,著實慚愧。”

    太子妃也是苦得沒法兒說了,周女便只是看著她,亦覺得嘴里苦得比黃連還苦,她蹲下跪在太子妃的跟前,小力替她敲打著腿,道:“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奴婢昨天還聽您和太孫妃說起了這句話,太孫妃說她家老先生說過福禍互為因果,互相轉化,這福事到頭不一定還會是福事,這禍事到了頭也不一定還是禍,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壞事,這壞事到頭了,也會成好事,奴婢聽說瀾圣醫這幾日天天住在宮里呢,有他老人家在,太孫累病了反而是個好調理的機會,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昨天劉湘為了讓兒媳養養眼睛,別小小年紀就為著繡花把眼睛繡花了,便提議給兒媳念一段書聽,沒成想周女在旁側聽著,還把話聽進耳了,說得還有模有樣的。

    “是了,”劉湘未成想從小侍候她,到了進宮還陪著她的老奶娘成了東宮的人,她在東宮收的奴婢卻成了她最忠心的奴仆,這世上的事果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她朝周女輕輕頷了一下首,笑嘆道:“看來往后我這心胸還是得學著更寬點,你啊,你往后就學丁姑姑,對太孫妃好點,她是集大運者,在哪都有人幫,有著我沒有的福氣。”

    “娘娘!”

    “好了,”見周女大驚失色,劉湘卻是淡定自若,神色不變,說著她微微一笑,道:“丁姑姑那是遵的懿旨,我呢,也沒什么好給你的,就想著你能幫我照顧著太孫妃一點,也盼著梅娘啊,對你也好一點。”

    “娘娘!”

    “也不知道能熬到哪一天,”劉湘摸了摸她那近時日子時不時就痛得她喉口發甜的胸口,喃喃自語道:“但愿能比……多熬一陣子。”

    她得死在母后后面,不能讓那個宮中唯一對她心存憐惜的老婦人白發人送黑發人,一腔好意付諸東流水吶。

    “娘娘!”

    劉湘撫去奴婢眼邊的眼淚,神色木然朝她搖首,示意她不要再說話了。

    人若有命,她的好命許是在出嫁那日就斷盡了。

    她不該進宮的。

    *

    這晚佩梅半夜驚配,叫來宮人點亮燈火,在漸漸亮起的燈火中,她看到母妃朝她望來的眼睛里也漸漸燃起了神采。

    此前婆母睡在她身側,仿如沒有了生氣,佩梅睡中驚醒只覺驚慌,這廂看到人還好好生生活著,佩梅只當自己心重,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便未放在心上,也無心再行睡去,便披衣倚在床頭,替婆母掖緊被子,溫聲輕柔道:“您睡罷,孩兒有點睡不著了,坐一會兒再睡。”

    劉湘半夜心悸,這廂已喘過氣來,見兒媳安慰,心中不由一暖。

    她還是有些福氣的,這靈瓏人兒進了她小鳳棲宮,便是她的福氣。

    她倦極,便合上了眼,不一會兒睡了過去,佩梅這夜未睡,看了她一晚,清晨時分周姑姑端來熱參湯,望著她的眼里眼含感激,還跟她道了一聲“謝謝太孫妃佩梅還愣了一愣。

    過了片刻,她方了會到了這對主仆之間的情誼,便朝周姑姑淺淺一笑,道:“梅娘份內之事。”

    小鳳棲宮看著前有皇后撐腰,后有太孫在始央宮,實情卻是他們母子婆媳三人在風雨中飄搖,命運不知歸處,她婆母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佩梅便知她就是陪葬之人,活不了長久。

    到時,又要辜負祖父和父親在外的一片心意了。

    她已欠了生恩養恩未還,末了還要老祖父老祖母帶著父母親和兄長為她傷心,那她這罪過就大了。

    佩梅這日起來,讓周姑姑帶著穩靠的宮人在房內服侍照顧婆母,她則把手頭上繡出來的衣裳鞋襪在當日下午未時挑出了一成套出來,前往始央宮。

    她在午時就派了宮里聽她話的小公公去始央宮那邊打探消息,未時前小公公就滿臉喜氣回來了,道他很快就找到了太孫身邊的小楊子公公,小楊子公公很快就請示了小吳公公,小吳公公說太孫妃可以未時去始央宮找太孫,給太孫送東西。

    太孫未時到申時之前能休息半刻,能跟太孫妃見一面。

    小公公還把太孫妃給他的辦事銀子還了回來,與太孫妃喜滋滋道:“奴婢這一路運氣太好了,沒碰到要使銀子辦事的,可省了大錢了。”

    佩梅菀爾,給他塞了一角銀子他也不要,扭扭捏捏說他是太孫的人,聽太孫妃的話辦事而已,不要銀子。

    佩梅以往只知小楊子忠心,沒想這小鳳棲宮里,詡兒還有跟小楊子一樣忠心的奴婢,著實難得。

    她本意帶著墨松,青柏幾個陪嫁丫鬟和領路的小公公就去始央宮,沒想將將出了宮門,周姑姑就追了上來,跺著腳和她急道:“您就孤家寡人的去了,連聲招呼都不打,您這不是想急死娘娘嗎?”

    “母妃知道了?”佩梅愣住,她特意囑咐了宮人不要往屋里送消息。

    “這么大的事,她們敢不說,我撕爛她們的嘴!”周女史見太孫妃聽著話垂下了頭,嘆道:“我讓項婆婆看著娘娘,娘娘讓我隨您一道去,走罷,不攔您。”

    佩梅便知她的這次自作主張又得了婆母的撐腰,路上她想跟周姑姑解釋一二,末了還是隱了下來。

    她不是想念詡兒要去見詡兒,她是想親自去始央宮一趟,看看能不能見到吳公公,見不到也不要緊,能留下她想表姐了的話也成。

    她想讓苑娘姐姐帶著人再次進趟宮,給母妃瞧瞧病。

    給皇帝祖父送去孝敬的衣裳鞋襪,只是個名頭,佩梅心里急,坐立難安,到底是沒沉住氣,才這般急不可待。

    到底是她大膽了。

    佩梅也不知此行會不會給婆母帶去麻煩,明明吳公公前些日子才派了小吳公公給她們遞了話,讓她們安份守己千萬別出那讓太子爺逮到要害的錯處,她今日就撇開了婆母大膽行事,也不知此行是福還是禍。

    一行人一路安靜前往始央宮,周女史幾次想安慰太孫妃太子妃其實一點也不生氣,可外面人多眼多,幾次她都欲言又止,正待她尋了個好時機要和太孫妃耳語幾句,卻見前方來了一行人,正是始央宮的小吳公公帶著幾個小公公過來了。

    “小吳公公……”周女史朝太孫妃一福身,快步越過她,上前迎接小吳公公。

    “是周姑姑啊,小吳有禮了。”小吳公公眉開眼笑朝她低了低頭,道:“這不,吳公公聽說太孫妃要來始央宮看太孫,這還是太孫妃頭一次來始央宮呢,怕太孫妃走岔了道,公公特地叫我過來迎一迎我們太孫妃娘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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