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當真令人嘆然。
吳公公又帶著大批人馬,殺氣騰騰殺進了后宮。
這一次,丁女提前一步回來急報,吳公公首先來的地方便是鳳棲宮。
鳳棲宮乃后宮之主,吳公公處置后宮妃嬪,必經鳳棲宮。
佩梅一聽吳公公要來,慌忙挽著丁姑姑的手,去了趟恭房。
丁女一時不知她要去何處,走出了殿中,轉身了恭房的位置,方猜出太孫妃要去之何處,一時甚是無語。
這小娘子,內心對吳公公的敬諱還在著呢。
看她面不改色說不怕,還以為她當真不怕了。
畢竟還是小。
丁女候著她出來,等太孫妃出來,她微滯了滯,朝太孫妃福身:“奴婢也去解個手,您先回去,叫三娘幫您更衣穿戴,奴婢去去就回。”
她也去解個罷,吳公公那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查不出事情真相就不會散場。
“姑姑且去,梅娘知曉了。”佩梅朝她微福了福身,回了一禮。
“等下見到吳公公他們,他那眼睛多著,你不要對我多禮。”免得她被人輕看了去,丁女囑咐。
“是。”
丁女去了趟奴婢們去的恭房,一回來不久,外面遠處就起了細碎的聲響。
吳公公一行人往這走了。
好在太孫妃已穿戴妥當,沒等丁女回來就準備好了,且太孫妃自行了一步,把鳳棲宮外面正殿的小殿收拾了一番,椅子已擺放整齊,還有熱騰騰的開水架在側殿一間的小耳間的爐火上。
丁女瞥到未掩實的小門冒進來的熱氣,前去看了一眼回來,和候在小殿等吳公公過來的太孫妃輕聲道:“等下上一碗熱水便可,公公要是沒喝,不要請,等到涼了,三娘她們自會重新換一碗新的上來,公公輕易不會喝水,你不要冒言。”
“是,姑姑,梅娘懂了。”
“恩?”
“知了。”佩梅這次未再說“是。”
丁女頷首,朝她一福身,“奴婢去門邊看看。”
佩梅強自控制住回她禮的沖動,小下巴抬得高了一點,在姑姑贊同的眼神當中,朝姑姑慢慢輕輕地淺頷了一記首。
小太孫妃清秀的臉上這時有了兩分傲氣,就是年紀尚小,還存著三分稚嫩,可這稚嫩傲氣當中,如今也能看出五分清貴出來了。
不復她初進宮里小心謹慎的小家碧玉模樣,這經過血與曲折洗禮的小娘子,沉穩、堅定、清貴。
假以時日,又是一個不緊不慢,亦殺伐果斷的后宮權妃了。
她追得上娘娘的。
丁女對娘娘把她留下給太孫妃的怨委又少了一分,心中多了一分釋然。
娘娘憐她,她心里知道的。
未過多久,丁女領著吳英等人進了殿來,吳英等人身上殺氣騰騰,見到佩梅卻煞是恭敬,一行人以吳公公為首,率先向佩梅舉手一揖到底,道:“大內總管吳英見過太孫妃,吳英問太孫妃安。”
說著,他身后也是一片對佩梅的問安聲。
他們恭敬,佩梅卻是從一片問安聲當中看到了他們頭頂上的刀光劍影,還有那片刀光劍影當中紅色的火海。
殺氣騰騰的公公們,聚在一起,揚起了一片帶著腥血味的氣場,令人膽顫心驚,鳳棲宮跟在他們身后的宮女,這時候不由地軟著腿急急往后退,退出了這片公公身后的地方。
佩梅咬著牙,把跳到喉口的膽顫強咽下了下去,無視身上那些倒豎的寒毛,她抬起小臉,看著行禮畢已然直起身的大總管,拿著下巴對著他,淡聲道:“公公多禮,不知公公所來為何事?”
“吾聽說,后宮起了命案,吳英過來相助太孫妃,不知太孫妃可有這個需要?”
“有,我不方便出去,又是后輩,在后宮走動多有不便,還請吳公公代我出馬,前去徹查出事。”佩梅清亮的聲音在殿中響起。
她甚是果斷,一來一回,就給了吳英徹查權,吳英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吳英領旨?*?”
說罷,他轉身就點起了兵,“毛綿,西苑歸你。”
“是!”那毛公公怪叫了一聲,轉身領著兩個小公公去也。
“封二,南邊。”
封姓公公一揖到底,飛步倒退著出了吳英的視野,迅速帶著手下小公公小跑而去。
“李兔,剩下的你看著辦。”
那李姓公公得了吩咐,如輕風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眾人的面前。
佩梅明明看到了他在面前,直到他走,也不知他的面孔究竟是長何樣,他走的時候是以何種方式離開的。
他就跟風一樣,給人留下的是無影、無蹤。
后宮藏有奇人,佩梅以前只聽家中祖父,父親談起,如今親眼見到,心中一絲好奇也無,心中唯有膽顫心驚與恐懼。
她用什么去跟這些奇人異士去斗?去和那一聲令下就可讓佩氏隨她命喪黃泉的尊上去博弈?
不能和他們為敵,不能……
她必須讓他們和她站在一起。
不,她目前沒有那個站他們和她站在一起的本事,是她,是她應和他們站在一起!
佩梅背著滿心的膽顫,抬著下巴,顫顫悠悠看著轉身來對著她的吳英公公,看著這公公冷冰冰的看著她,看著他冷冰冰地毫無人情味朝她說道:“太孫妃,灑家要在鳳棲宮聽候底下人下一步的消息,不叨擾罷?”
“不叨擾,已備好座位,請公公入座。”佩梅逼著自己,一字一字用平音道出,強逼自己顯得從容淡定,能擔事一些。
“謝太孫妃。”吳英抬步。
佩梅緊隨,先于他站于了右邊的椅子處。
“太孫妃,請。”
“公公,請。”
佩梅先坐下,屁股沾了椅子一點位置,等到吳英悉然落坐,她方坐進去了一些,挺直了身體。
吳英的位置在鳳座左下首,佩梅的位置在他對面,兩個椅子的位置相當,正對正。
“公公,請喝素茶。”三娘甚快端上了熱水,佩梅瞬時出聲,有條不紊相請吳英喝水。
吳英接過,把茶杯放到了桌子上,這時他臉色沒有此前那般陰厲,顯得緩和了一聲,他朝佩梅道:“灑家受陛下吩咐過來,叨擾太孫妃了。”
“公公公務在身,何談叨擾。”
“太孫妃這兩日身子可好?”
“甚好。”
“這天啊……”吳英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淡淡道:“眼看要熱起來了。”
佩梅沉默了片刻,思忖了方許,道:“熱有熱的熱鬧,蟲鳴鳥叫,這些冬冰春寒聽不到的聲音,便都能聽到了。”
藏在地底下看不到的事情,就如水落石出,也能摸到痕跡了。
吳英乍聽,甚是想笑,但笑意一起,他施施然地掩了下去,臉上露出了不歡不厲的神情來,古怪又意味深長。
他挑了一邊嘴角,白面露出了甚為古怪的相來,道:“聽說太孫妃在家中跟家中大人讀過書?”
“讀過一些。”
“讀過哪些書?”
“四書五經等”
“讀過史?”
“讀過。”佩梅答至此,尋思了片晌,謹慎道:“史學乃佩門家學。”
她不讀四書五經,也不可能不讀史。
“哦,灑家想起來了,太孫老師也是您父親的師弟,太孫也學過?”
佩梅一直看著他下方一角答他的話,聞言,眼睛小心地挪回到了吳公公的臉上,看到了吳公公臉上那說不出怪味的神情,她看不出他是善,還是惡。
她看不懂吳公公。
她唯獨只看得懂自己。
是以,佩梅實話實說道:“父親沒教過太孫,不過,太孫與我小時候在師叔府上見過多次,數次論過史,太孫學得不比我差。而師叔的史學,歷來比我父親學得精要,他是師祖最得意的門生。”
她父親卻不是師祖最得意的門生,此因乃師祖覺得她父親過于圓滑,道她父親學的是君子之學,身上卻無君子之勇氣、正氣。
父親太狡猾了,剛烈正直的師祖不喜歡父親,甚至是不喜歡祖父,師祖在生時,每每與祖父見面,皆與祖父吵得不可開交,幾次在她家指著祖父鼻子大罵,隨后拂袖而去。
那時她還小,不知為何師祖不喜祖父,直到現在,她有些明了了。
她也是佩家人,佩家女,她身上也有佩家人根深蒂固的圓滑,投機取巧。
她身上皆是為了保命可隨時調整進退的心眼,可以說,她知風骨為何物,但在性命之前,風骨也可成為她保命的盾牌。
萬物皆可為我所用,這是佩氏一門立世的心法。
在君子眼里,這便是投機取巧,見風使舵,沒有風范。
“這……”吳英鼻翼張開又合攏,他的鼻孔不緊不慢地開開合合,居然頗有些節奏,令他臉上的怪相更讓人膽寒,他意味不明地道:“太山先生的高徒,不是江先生罷,是在外面為太孫不停奔走的你父罷。”
江高環作為太孫的先生,這段時日,可是一個屁都沒放。
倒是往日低調的佩家,為了太孫,佩家那位深居簡出的老先生,不止是連傳家寶都往宮里送,更是為保太孫性命,連老臉也豁了出來。
佩家在朝廷的那點勢力,這陣子,因著一個孫女婿,居然浮出了水面。
當真令人嘆然。
第142章 畜牲!畜牲!
為私欲罷了。
佩家被她牽扯了進來,為她為家族,不管得已不得已,佩家不得不自救。
佩梅又把眼睛放回了吳公公身側的一角,她看著那處,半垂著眼,“回公公,不是,師叔方是我師祖高徒。”
佩家做人做事圓滑,擅自保,可佩家幾朝數代下來,一代一代的人還能當著史官,一是他們家男丁少,佩家再大,也不過一介小門戶,對外構不成威脅,二則則是自家人知自家事,丁是丁,卯是卯,他們家不會因為自家的學說是自家的,而去否定別門別派的優秀之處。
佩家人歷來有自知之明,便連她這個女眷,從小也被家里人教導著何謂“知人者智,知己則明”。
師叔才是師祖高徒。
食君祿忠君事,明德格物立己達人,是為天下,是為百姓,而不是為太孫,為自己有從龍之功。
師叔做的沒有錯。
她能理解師叔的做法,而詡兒乃師叔親徒,師叔為他傳道授業,這世上沒有幾個能比詡兒更明了師叔所執著的道途為何物之人,詡兒更是容得下師叔。
詡兒除了身子差,可差的身子,也給了詡兒寬廣的心胸。
用詡兒的話來,唯有靈魂這個強大的容器讓他感覺著他還活著,讓他覺著他是個健全強大的人,方才讓他甘愿忍受肉*身帶給他的折磨。
她嫁進皇宮是錯,可她從未錯看過詡兒。
她沒憐惜錯人。
錯的只是她不該帶著佩家嫁給他。
“不是嗎?”吳英嘴角又是往上一挑,滿臉的意味深長。
太孫是為何又回了始央宮的,別人不知,當時在場的他可是再清楚不過。
太孫先是就著瀾圣醫對他的救命之恩感激涕零,又說到了瀾圣醫的仁民,在民間的深遠影響,又就此,摘出史記上記載過的同等之事,為陛下獻平息民憤之策之余,又給陛下獻了一條就此整頓醫館,建立一村一館,派宮中太醫出去義診,以后但凡醫者出師,獨自開館看診必要有跟隨從師之人義診百場的人的之策。
而如何讓這些從醫的人,能主動請去為百姓義診,則是得由朝廷立名獎賞,就拿一縣來說,一縣可有五人每年能得朝廷頒發的行賞令。
等等等等。
太孫提出這些,說是這是些時日在侯府養病,聽瀾圣醫提起一些事情,他自己思索而來。
道畢,又跟陛下說他這次大病,突然得了一個起死回生的法子,以前只從書中看來,沒有用過,這次生死一線之間,他心中突然靈性一閃,想起了這個法子,并逮回了那口生氣,回到了人間。
這法子他說出來,好巧不巧,當真于陛下的身子有用。
用昨日得知此況的瀾圣醫的話來說,就是太孫行將就木的身子,和陛下如今年邁體衰的身子是一樣的,太孫生死一線之間悟出來的吐納法,正好于陛下有用。
巧的是,太孫所說的那些事情,還有那個吐納法,皆還真記在正史當中。
是真正藏于皇宮書庫內的正史,不是野史。
把江高環叫來一問,江高環坦承他從未教過太孫這些。
因緣和合至此,不知陛下有沒有懷疑到佩家,吳英卻是對佩家的興趣,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佩家教的?佩家有此法門?
佩家素來不起眼,但每一代佩家人皆長壽,且單代獨傳,他們家單代獨傳,但代代皆傳了下來,佩家每代男丁皆是自家親生,從未斷過根。
這些平日看來福薄的事,這時候再來看,就顯得有些神秘了。
過幾日佩家老太爺要進宮,吳英這時正好看到佩家女,有些等不及試探她的深淺來了。
他一說到太孫,佩梅就知公公是借問她來問詡兒的事了,聽到他那句意味深長的“是嗎”,她到底還是選擇了沉默下來。
言多必失,她不知情況,還是不說的好。
她不說了,太知道閉嘴了,吳英多看了她一眼。
太孫這小娘子,出身書香門第,懂太多,和內宮的所謂一些書香門第家的小娘子看似是同樣的出身,實則不然。
這內宮的女子,諸多學的皆是詩詞歌賦,誰會精通四書五經?
這家的家學,學史。
史里有什么?
史里寫的那些,是治國,統民,是陰謀詭計,是權利斗爭,是君王的功與過,權臣們的成與敗,國家的興與亡。
是讀四書五經、讀史的人,書寫了歷史,他們不僅是寫了下來,書下歷史的是他們,他們建立了具體的歷史事實,他們掌握了學問,掌握了權利。
學問便是士大夫們手中的權利,平民百姓輕易讀不得,入不得手。
詩詞歌賦是書香門第家的小娘子的消譴,是她們出身良好的嫁妝,可這小娘子,讀的是史吶。
那些小娘子手里握的詩經,跟握著手帕沒有兩樣,除了拿來擦掉下來的眼淚鼻涕,無甚大用處。
這個小娘子讀的史,就像她手里握的是一把鋒利的刀,刀碰到人,可是會真真正正的死人的。
吳英對她頗有些興味盎然,除了狄后,內宮中至今從未有過女子能如此般入他的眼。
“太孫妃謙虛了。”吳英道。
太孫也是好運氣,不知這運氣,是佩家給的,還是上天單給他一人的,但陛下對太孫正興趣正濃,大許跟吳英頭一眼正眼看太孫妃一樣,陛下也是頭一次正眼打量太孫,評估太孫。
居然真真讓這小夫妻倆活下來了。
比廢太子那個人……
不提也罷,廢太子,給他鋪就寬廣大道他不走,非要自毀前程,這小夫妻倆那是火中取栗,一個削尖了腦袋給后宮節省銀子投陛下所好,一個給陛下出謀獻策獻出延生法……
哪一個都不容小覷。
陛下精心教導,教不出一個好太子。
廢太子不當人父,居然逼出了一個天縱奇才的病兒?
命運當真令人啼笑皆非。
吳公公臉色有說不出的古怪,藏有太多東西,便是丁女,也未見過他臉上有如此多的奇怪神色過,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
“公公過獎了。”佩梅說罷,調過了頭,把眼睛看向了她腳前地上的一點,用姿態表示她謝絕再談話下去。
吳英看到了丁女使的投目,便從她身上轉過了視線,轉到了丁女使身上,這次,他臉色緩和了不少,那些怪意味瞬間消失了大半,他朝丁女道:“丁大人,有事只管去忙,有太孫妃陪著灑家就好。”
說罷,他又接道:“灑家辦案,需得太孫妃在場。”
現如今是太孫妃住在鳳棲宮,他身份再高,也不能越過這掌鳳印的主,單坐主殿。
吳英是內宮除皇帝皇后的第三人,如今皇后已無,他便是第二人。
皇后已走,他是不需對著丁女如此客氣的,可他還是對丁女如此客氣,哪怕他對著太孫妃怪模怪樣,讓丁女摸不著頭腦,丁女對他敬畏也頗深,可對一個真心實意敬著她的人丁女著實厭惡不起來,她猶豫了一下,走到了吳英面前,朝他淺淺一福,無奈道:“公公,太孫妃和太孫一樣,都是陛下的好孩子。”
孩子還小,別嚇著他們,對他們好點。
丁大人便是如此,敬尊愛幼,看似冷,實則心地善良,那些鐵石心腸都是娘娘逼著教會她的,早年娘娘就因著她對著吳英嘆了兩回氣,說道這年頭,感恩又懂得心狠的,實在不好教。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丁大人早被那些她救過的又反過來反咬她置她于死地的人教訓得出師了,沒想到,今日他又能親眼見著。
活得久了,便什么事都見得到,以為不會再見到的事情又見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娘娘沒了,令人老想起以前,吳英最近就老想起以前,以前也令他心軟,可惜他的心腸也跟以前一樣,只忠一主,只忠一事,他朝丁大人道:“姑姑,且忙去。”
陛下對太孫、太孫妃如何,他便對太孫、太孫妃如何。
對他們好點,跟他說無用。
他吳英從不主動欺騙誰,也從不作那無用的承諾。
“姑姑?”
正當丁女看著老同僚尋思著說什么軟話,才會讓吳公公手下留情時,她聽到了身后的太孫妃叫了她一聲。
她轉過頭去,聽太孫妃道:“姑姑,出去忙罷,宮里有些長輩還等著用度,您去幫幫她們。”
還有些年老的妃嬪,宮人等著用藥,還有用度,需得姑姑去伸出援手。
不能因著吳公公來了,這些今天就要去處理的事就耽擱了。
說來,還是后宮的事要緊,畢竟那才是她的職責范圍所在,做不好,便是她的過了。
“是,奴婢便暫且退下。”丁女聞言,垂頭畢恭畢敬朝太孫妃行了一個禮。
佩梅克制住了自己站起來送她的沖動,不言不響看著她悄步退出了主殿,等到見不到姑姑了,她正要收回眼,就見殿外突然閃進了一道有人影,只見這道人影片刻間就立于了吳公公面前,垂腰舉手稟道:“稟公公,奴婢查出天案。”
吳公公臉一凜,把耳往他那邊側出。
此人,便是佩梅此前看不出臉孔長何樣的名叫李兔的公公,只見他舉手攔嘴,在吳公公耳邊說了幾句話。
也就幾句話,吳英眼睛睜大,臉上帶著滔天震怒陡然站起,此時,從他嘴里喝道出來的聲音充斥著刺耳的尖利憤怒:“血洗!血洗!這里面就是一只蚊子,也別想活著!啊!畜牲!畜牲!”
第143章 她心里的仇恨,快要把她燒死了。
吳英的眼,也瞬間紅了,充斥著血絲。
佩梅站起,忍著心上驚悸,正在她盯著吳公公,意圖甄別此時她是否合適說話之時,吳公公已大步走向了外面。
他三步并作一步,以一種佩梅從未從他身見過的狂怒與慌亂快步出了門,佩梅頓了一下,只頓了一下,她飛快跑著跟上,眼看著跟不上吳英和他那群突然燃起了殺氣的公公們,她在背后急喊道:“公公,可有我所做之事?可要鳳棲宮相助?”
聽到了她后面那句,吳英突然轉過身來,如鷹隼一樣的眼死死釘在了佩梅身上,他面如死僵,一字一句:“呆在鳳棲宮,不要出門,免得有些賤人的血,臟了您的衣裳。”
梅娘心驚膽顫,心如擂鼓,急急含頜,垂下了頭去。
吳英未再作解釋,舉步生風,大步流星,近乎風一般,帶著一群訓練有素的內侍,眨眼之間,消失在了佩梅的眼前。
如此大的動靜,丁姑姑已經聞訊趕來,見到站在殿門口盯著大門的太孫妃,她朝太孫妃急急道:“您在宮里呆著,我帶三娘她們出去看看,您守好門,外人誰來都不要開門。”
“您……”佩梅想問她此時是否恰當出去。
吳公公殺氣沖天,大有血洗內宮之勢。
如若他初進鳳棲宮的殺氣只有星星小火之勢,那他出去那時的氣勢,便是熊熊大火襲卷燎原,所過之處,不容寸草。
“聽我的。”丁女急于知道發生了事情,內宮這等大事,鳳棲宮絕不能不知情。
太孫妃不方便出去,她作為皇后侍女,內宮第一女使,她需代鳳棲宮出面。
丁女難得失禮,不等太孫妃說話,便已轉身而去。
三娘這時已跑了過來,身后帶著兩個平日經常跟著丁大人出去辦事的宮女。
一行人也訓練有素的快步匆匆出了門去。
鳳棲宮的規矩,井然有序,訓練有素,此時呈現在了佩梅眼前。
佩梅不禁側首,想跟婢女說說話,回首過去,她身側一人也無。
帶進宮的婢女,因一兩人不忠,被全部棄用了。
她身邊沒人。
她在家里時,身邊雖說帶著丫鬟,可丫鬟主要也是幫著家里做活,她出門要個人跟著,方才跟在她身后。
她是沒什么人用的。
來了宮里,她精挑細選的丫鬟們也不歸她了。
要是沒有皇祖母給她留下丁大人和鳳棲宮,她就算有詡兒,就算滿心的求生之志,也活不下來罷?
單單靠自己,是活不下來的。
她得有自己的人。
人怎么來呢?
首先,要信姑姑,從姑姑那里入手……
佩梅站在大殿門口沒有離去,宮女來請,她朝來人搖了搖頭,靜靜對著鳳棲宮的大門,思索著她的求生之道。
這廂,丁女飛跑,跟隨著聲音猛烈之處跑去,她跑到一半,發現這離她跟吳公公所報的御花園藏尸之處不遠,她心中莫名來得心慌,更是加快了腳步伐,便連頭上素簪掉下來了一根,她也只是快快撿起,邊走邊固定頭發,一步也未留。
三娘看見,從手中拿出帕子,在后面緊跟著道:“大人,頭發亂了,我拿帕子給您綁一下。”
丁女這才停下。
她停下,心慌卻更甚了,慌得她閉上眼,喃喃道:“三娘,我有很不好的預感。”
預感居然比娘娘閉目那天還要強烈。
她的天是娘娘,居然有人勝過了娘娘去?
不是,可能跟娘娘有關。
丁女一想,快快張開了眼,她急急喘了幾口氣,道:“三娘,你帶著細妹和楊樹跟在我后面六步的位置,要是出事,你帶著她們往回跑,回鳳棲宮,宮里沒什么人了,太孫妃還得用你們,你們得代著我照顧好她。”
這個位置是有講究的,急可上前相助,危可后退逃生求救。
娘娘以前沒有什么人用的時候,便是用的此法,讓鳳棲宮死的人少之又少,留下的都是處理危急事務的老手,讓鳳棲宮在后宮穩如重山。
后來老人死的死,送出去的送出去了,新來的人,不是太子的人,就是前面朝廷往里面送的眼線,娘娘培養出來的人就少了,鳳棲宮的人手也因此一年比一年少。
此長彼消,新勢力壯大,老勢力衰落,娘娘沒了,太孫妃所接掌的鳳棲宮,是一個跟著娘娘的衰敗死亡也近凋零的鳳棲宮。
“不會出事的,”丁大人難得有些慌了,三娘卻甚還是沉穩,她冷冷淡淡,云輕風也淡地道:“才幾天呀,娘娘魂靈還在,誰敢在她的內宮惹事?誰敢惹我們,也不怕娘娘收拾他們。”
絕了他們的根。
“是了。”此時三娘已手法靈活敏捷幫她包好了頭,丁女握著鳳棲宮同僚的手,緊了緊,轉身提著裙子,快步飛跑而去。
她跑得甚快,她身后的三娘等居然也不比她慢,那個叫楊樹的三旬內宮女官被三娘使了個眼色,越過三娘和另一個女官,快步跟到了丁大人身后,只慢丁大三步。
她緊隨在丁大人身后不快一步,也不慢一步,只維持三步的距離。
朝廷分文武,鳳棲宮也分,只是鳳棲宮的文武分開,文在明,武藏在丁大人都不知道的暗處,受鳳棲宮舊日主宰驅使,繼續執行著她不在人間后的命令。
丁女卻是不知,除了她,鳳棲宮還留有娘娘的手筆,很快,她跑到了一群公公們停下的地方。
御花園偏角的樹木比主花園的樹木要高大蔥郁許多,此時,吳公公站在兩棵大樹中間的一個小坑洞前,一動不動,而那些他帶來的公公們此時拿著他們佩戴的劍,拿著劍對著他身旁的樹砍。
丁女僅收慢了跑勢,依然快步走近。
她一近,樹前后,居然有手里拿弓的內侍對向了她。
丁女不受影響,快步走了過去。
來人看到是她,又掃過她身后三人,拿著弓,又對向了另處。
路上有內侍看到是她,讓開了位置,丁女很快站到了吳公公面前,看到了同一個坑。
她將將站立,僅僅把眼睛投向了坑洞,她就張大了眼。等她看到,洞里那個頭戴宮飾的人形木偶額頭上貼著的符紙,栩栩如生、和皇后娘娘長得一樣的木偶臉上兩只紅色的大眼睛,分別各被三把刀撐著,脖子上劃著一道深深的血痕,喉腸被拉出,割斷放在外面。丁女只覺渾身一軟,她倒在了地上,痛苦地嗚咽著,往坑洞的那個木偶爬去。
她悲絕戚泣,“娘娘,娘娘……”
吳英面無表情,彎腰拖著她的手,瞬間讓她遠離了只被挖出一個頭部的女木偶。
隨后,他甩掉了她的手,冷冷道:“丁大人,冷靜。”
皇后身邊的那個男木偶,是他侍候的陛下的。
皇后還有一整顆頭,陛下的頭,被惡意分作了兩半,中間還放著一個渾身赤,裸的猙獰小鬼。
吳英殺了那背后之人十八代的心都有。
“丁大人,你起來看看。”吳英說著抬頭,退后了兩步,看著兩棵參天大樹道:“這樹上面被樹葉連住了,算是一橫,下面的地,是一橫,兩棵樹,兩豎,你看這是不是一個囚字?”
丁女被三娘扶了起來,她咽下嘴里的血,嘴下巴上流出了一攤血水而不自知,她瞇著眼睛抬起頭,喃喃道:“是,是,公公,殺人吧,殺的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不殺,她心里的仇恨,快要把她燒死了。
第144章 這皇帝家的后宮,主人主母都害,當真是……
“走。”得知兩個木偶乃是站立被埋之后,吳英很快帶走了丁女,一起回了始央宮。
這等事情,容不得他遲疑,且得他親自前去稟告。
始央宮里,順安帝在批奏折,前兩日被他召進宮來住下的瀾圣醫在他座下一位,姿態怪異的在翻閱書本。
他的案桌上,擺滿了筆墨紙硯,還有味道各異的藥材,幾個小太監圍著他的案桌或忙或坐,聽候他的吩咐,他則如同被眾人眾星拱月一般。
殿上的順安帝,身后空無一人,倒像個名符其實的孤家寡人。
“是囚中囚。”聽罷吳英進來所說的事,順安帝面如平湖,看不出神色,此時,坐于下方的瀾圣醫道了一句。
順安帝與座下跪著的吳英、丁女的眼睛一道看向了他。
“兩樹為人,天地為橫,”瀾圣醫提起毛筆,先在空中畫了一道拱起來的樹形人,又以天地為形,上下畫了兩橫,隨即,他又在樹形人兩側,畫了兩豎,“氣為豎,囚中囚,是局中局,我看手法,像是卜宅一系門人的手活。”
風水師也分門派系別,卜宅為擇地而居,管人身前事,也管身后事,卜吉居,也卜擇地營葬的陰宅。
地下兩人被樹困成了一個囚,樹被天地困成了囚,囚中囚,這是要把人困成縛地靈這等不得投生轉世的厲鬼的重法。
皇后方才走了不久,走時的死志……
按醫治她的瀾圣醫來看,娘娘死的略有些唐突,死志太濃。
自然她是不想活的,可按此前她所表示出來的意愿,和她還想做完的事,都還需要她活一點時間,她死得略有些蒼促。
她不是不能活,他保不了她長命百歲,一年半載,還是可以延長的。
囚局影響了她。
醫有醫道,也有醫法,更有醫術醫器這些講究,醫術一體,醫也是術,瀾圣醫懂一些個門道,他是對順安帝沒什么忌諱的,想到什么就說什么,是以他轉過頭看向順安帝,道:“活人置了陰宅,會影響生氣,您這邊有大國運護體……”
皇帝的身子也是有些不對的,只是恰好前些年他隨義女回了都城,隨即他進了皇宮,接手了醫治皇帝之事。
瀾亭這些年在外游走,治過諸多達官貴人,也對諸多窮苦百姓施過援手,他也是中年之后才發現,他救的人越多,他救人的手越順,但凡經他手,近他身的人,運氣較之以前會好一點。
這一點,想必皇帝早就發覺了。
要不然不會對他義女那般和藹可親,一個只會拿眼睛看著人不聲不響的悶葫蘆,被她看得久了還怪滲得慌,皇帝卻能昧著良心夸她聰慧可人,鐘靈毓秀。
他都夸不出來。
瀾亭是個逢兇化吉,沒錢了自有人送錢的人,福氣厚的人,自是知福氣薄氣運薄對一個人的致命之處,他接道:“娘娘那邊,您去找人去她住的地方挖一挖,找一找,應是能找到與那囚局相連接的東西,他們得放個東西,把人的氣引過去,您這邊我是覺得進不來臟東西,但您還是查一查罷。”
“別生氣,給您個好東西吃。”瀾亭怕老皇帝氣死,從兜里掏出個瓶子,倒出來兩粒黃色小丸子,撿起一粒扔進了自己嘴里,另一粒則朝皇帝招手讓皇帝過來吃,“不是丹,是老黃參搓出來的人參丸,以前一個老鄉給我的,一直舍不得用。”
這次才用上。
要不是閨女坐在他身邊靜靜地哭,就像他快死了一樣,他是不可能把這難得人人皆可吃的老黃參拿出來溫養身體的。
皇帝下了龍位,坐在了他身邊,接過他手中的黃色小丸吃了,方道:“朕沒動氣。”
太子沒了他都沒生氣,這點事氣什么。
他也就皇后死了那兩天,心里不舒服了些。
有些時候他也生氣,裝出來的罷了,到了那個點,臣子們認為到了他該生氣的時候,他就生一下氣。
這些年,多少驚濤駭浪都過來了,就算天地崩于他眼前,順安帝也認為他就算面露驚訝之色,心里也在想著怎么保全他的衛國。
不過不動氣,不是說他沒有氣,他只是知道,誰動了他,動了他的國,動了他的皇后,他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人九族一塊兒誅了。
“查。”他面向了朝他這邊跪著的吳英和丁女。
他一道出此字,那上身趴地跪著的丁女直起了身來,原本還要說話的順安帝看著皇后的侍女那滿下巴的鮮血,和她胸前被血染紅了的孝服,他頓了一下,看向了吳英。
吳英掉頭,看到丁大人的面況也是一驚,正要說話,卻聽丁女一字一句字字清晰道:“奴婢有罪,奴婢想親手徹查此事,望陛下賜權,奴婢想知道是誰干的,奴婢想……”
明知不能在皇帝面前說帶忌諱的字眼,丁女還是說了:“一刀一刀把人活剮了,當著他的面,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啃他的骨。”
她不是不能比惡人更毒的。
她說著,渾身顫抖,嘴邊流的鮮血不止,瀾亭看了不忍閉目,心疼地拿出瓶子,小心地倒出一粒,指揮身邊的小太監,“給丁大人喂一粒,哎喲喂。”
誰也不知這聲嘆息是心疼藥,還是他心疼丁大人,不過等小太監過去喂藥,丁女閉咬著嘴不張嘴,小太監都急了,在皇帝的注視下,片刻之間他額頭上就冒出了一片汗,這時好在瀾圣醫張了嘴,一句話就讓丁大人張開了嘴,讓他喂藥成行。
瀾亭道:“你不吃這救命藥,你不就辦不了事了嗎?你這血再不止,再過須臾,就算老夫也救不了你,甭說去替你家娘娘報仇了。”
丁女瞬間伸出兩手來,把自己的嘴活活掰開。
她因為恨,兩排牙咬成了一塊,她自己都放不開。
她太恨了,恨得眼前只看得見一片血霧。
“陛下,老奴帶丁大人去清理一下?”吳英這時開口了。
“去罷,朕等你們回來再說。”
“是。”
吳英示意一個高大的太監過來,背上丁女走了。
不知他們是去了何處清理,片刻之后,在主殿的瀾圣醫聽到了一道撕聲裂肺的哭喊聲,他不由地松了口氣,與他身邊跟他搶著擠著一個長凳坐的皇帝道:“活了。”
哭出來就好,不哭就完了,就今晚的事。
“她跟子童……相依為命。”皇帝道。
皇帝也是奇怪,在內宮跟皇后老死不相往來,卻一口一個子童,朕的子童,瀾亭慶幸自己早早就離開了皇宮和都城,沒參與他們的那些事。
看看那些事,都把人折磨成什么鬼怪了,夫不成夫,妻不成妻,這天下最為尊貴的兩個,活著都不像個人。
也難怪有人做局害他們,在皇宮他們帝后自己的家里,如同請君入甕一般,把天下最為尊貴的兩個做進了局里。
瀾亭未就此再說,接道:“卜宅的人很講出身,傳里不傳外,不收徒,這個在宮里,好查罷?”
“傳女嗎?”順安帝問。
“也傳,傳主家的女兒,往往都是嫡系一門學的精要一點。不過,要是這個女兒嫁了出去,這一支也不是很攔著這個,明面上他們是不許出嫁女去了婆家用娘家的東西,可要是這出嫁女日子難過,要用手里的活換點銀子,他們也是睜只眼閉只眼的。”
“他們也不是只干陰活,也卜吉宅,他們這一系的女兒家出去接活,民間稱她們為卦姑……”瀾亭說到這直搖頭,“您提醒我了,民間這卦姑可多得很,誰也不知這宮里的哪個人,跟著自家娘親學過這個。”
“囚中囚,一般卦姑便能精通?”順安帝問。
“那不是,這個很講究門道,堪輿、形法、地理、陰陽這些?*?他們都得懂,才能布出一個能成用的風水局出來,且不被反噬……”
“要不,查查宮里誰最近有問題?”瀾亭道:“算計您和皇后,我想不出這天下有誰能布這等陰局而不被反噬。”
“這個很容易查。”順安帝頷首,淡淡道。
這時,他臉上就像蒙了兩層霧,他的神色有了變化,卻令人捉摸不透。
瀾亭轉念一想,想到了接著皇后死去的太子妃,被廢的太子……
這都是些最近出了問題的人。
這皇帝家的后宮,主人主母都害,當真是……
瀾圣醫又想出宮了,他道:“您清理家事,要不我回家去罷?我總是覺著住在您這,折我的壽。”
皇帝瞪了他一眼。
皇帝一瞪,他臉上的霧散了,瀾亭笑了,道:“您都說您不生氣,多大點事?先去查,查明白了,我找幾個福澤深厚的道友,幫您把這個局反兇為吉,不盡是壞事,物極必反,這兇事反過來也可以成吉事,您放心。”
瀾亭確實有那個能耐,順安帝緩了緩神色,道:“朕沒有不放心。”
“查出來了,也別生氣,聽我的,我這能給您用的藥不多了。”
順安帝沒有出聲,過了片刻,他緩緩道:“朕覺著,這跟朕的那個孽子有關。他早年接了幾個宮外的女子進宮,朕聽吳英跟朕說過,那幾個人乃同族中人,相當有靈性,還會面相,還給吳英也相了一個,說吳英是個福厚之人,老年有歸宿。”
如今看來,吳英確有歸宿,因為祿衣侯不顧閑言碎語和猜忌狐疑,早放出了話,說要養他的老。
“先查罷。”許是八*九不離十了,皇帝能說出來這話,想必已經過深思熟慮,瀾亭只得自認倒霉。
又要見證帝王家的齷齪了,他真想自己的眼睛是瞎的,耳朵是聾的。
第145章 世上真的有這等天真的女子嗎?
不久,吳英帶著丁女來了皇帝跟前。
順安帝給了他們今日調譴御林軍的權力。
吳英拿了旨意和調譴令牌,帶著丁女飛快退下。
丁女跟在他身側,箭步如飛,看不出她此前吐了很多的血。
他們走后,瀾亭對著大殿門口撫須頗久,等到外面往西邊挪的太陽的余蔭,他回過頭來,朝殿上端坐批奏折的皇帝道:“丁大人,沒幾年了。”
就是往后好生養著,也沒幾年了。
“還能死在朕前頭去?”順安帝垂頭批著奏折,不為所動。
“比不上您,她的心力用干了。”皇帝是誰?那百折不撓的毅力豈是一般人隨隨便便能有的?
同樣的一個病身子,換在普通人身上,普通人能活五十歲,皇帝多個十年出來沒有問題。
且皇帝還有這世上最好的天地靈物蘊養,有最好的醫者給他調整身體,為他的身體遠瞻未來,只要他自己那口氣不散,不跟醫者對著干,多個二十年,也是不成問題的。
“她自己想不開?”順安帝淡淡道,還是不所為動,批奏折的手未停。
“恩。”瀾圣醫撫了撫頜下胡須,“也不僅如此,她的生氣快要用完了,我就算用給您吃的藥給她吃,也多吊不了她幾日,福薄。”
順安帝不言。
“她其實是個有福的孩子,要是換在民間,她這等的福氣,活到八九十,也是不成問題的。”
又在說他的皇宮是個吃人壽命的地方了。
這瀾亭,重要的時候說話知道輕重,也知道先后,敬他得很,就是一說到這些婆婆媽媽的事,就又沒規矩了。
“過幾日,等背后之人知道朕死不了,你也死不了,朕再放你回去。”
瀾亭的事,查到了他一個族內王叔兒子的身上,這兒子已經被關在大理寺,只差最后一口氣了。
再查,這人起了刺殺瀾亭的心,是受他煙花之地的一位歡好唆使,這賣笑女不等人前去捉拿,就自斷性命于房間。
線索再往下查,發現皇族子弟的不少人皆是賣笑女的恩客,千金博花魁一笑的事沒少做,還有一個氣病過家中老祖母,這次查到他頭上,人前腳被提到了大理寺,后腳老祖母就被攙扶著到了老八王爺府跪求,請求老八王爺進宮來跟他求情。
這便是他衛家皇族子弟,皇族家風,無幾人懂大義,更沒幾個干人事的。
要換順安帝二十年前的心性,他能跟今日的丁女一般,氣得吐出血來。
順安帝有時也欽佩自己,被一群人往爛泥潭里拖,他還坐在岸上的寶座上,手里握有許許多多把能殺人的刀。
而這一切,是他殫精竭慮而得。
就算有人施計施施然告訴他,衛氏皇族爛到根了,順安帝的心潮也未有絲毫起伏。
相較起這些沒用的衛氏子弟,就是他們全死了,也比不上一個瀾亭對他來得有用。
“過幾日是幾日?”深諳他話里有話真意的瀾亭此時接話道。
“到時候看罷。”
“陛下,”瀾圣醫無奈道:“瀾亭之所以是瀾亭,是那個能為天下百姓看病的瀾亭,不是那個只為您一人看病的瀾圣醫。”
他不出去盡他的微薄之力,瀾亭就不是瀾亭了,也就不是瀾圣醫了。
“到時候看,會盡早放你出去。”
“差不多就得了,您就別查了,這世上的事,做好自己的就行了,能糊涂的就糊涂點,您別查了。”按他女婿的說法,就是幾個王子也都沾上了這事,要是真按皇帝所說的只要涉事之人就要死,皇帝的兒子也要砍幾個。
皇帝的兒子本來就不多,再砍幾個,皇帝得沒兒子了。
設局的人,可謂是殺人誅心,對皇帝的惡意與恨意,那是希望皇帝眼看著自己把自己殺得斷子絕孫吶。
是個人都得被氣死,女婿不想讓他進宮來,瀾亭這次倒是沒有推脫,自行快步進宮了,為的是來皇帝眼皮子底下,親口告訴皇帝,他不在意此事,皇帝可以收手了。
“我不希望您再查下去。”瀾亭又道。
順安帝沒吱聲。
過了片刻,他道:“朕知道什么時候該收手,朕心里有數,朕也不生氣,朕知道他們想讓朕變成什么樣子。”
“唉。”也不知道哪家缺大德的,這般算計皇帝。
不過皇帝這些年沒少殺人,那些被他殺過的人連起手來算計他,盤出這種局來,瀾亭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這反殺也在情理當中,也在因果當中。
皇帝殺的不是世家之人,就是地方望族之子,這些人擰成一股繩來,勢力之可怖,力量之可怖,就是他女婿,知情后都想立馬帶著全家跑路,哪怕當叛徒也想遠離是非之地。
只可惜,皇帝對不起那么多人,唯獨沒有對不起過他們。
義女婿做生意以誠信起家,他治病以仁德為本,還有好友蘇讖德和郎,當年被流放,就是因為過于仁義愚蠢,替家族擔下了罪名才致流放,至今沒改其品性,乃真正的用君子之心求君子之道的正人君子,就算他們讓女婿帶著女兒跑,他和德和郎也不會跑。
活到他們這個年紀,就是陪著皇帝去死,他們也是坦然受之的。
宮外如此,宮里如此,皇帝早些年所做的那些事的后果,便都出來了。
瀾亭嘆罷氣,又道:“也沒那么糟糕,在您手中的,沒在您手中的,人加一起也不少。陰陽一體兩面,有陰就有陽,我就覺得您這些年干得不錯,我在民間行走,一個地方,十年前十年后兩個樣,十年前吃不上飯的地方,十年后就吃得上了,十年前沒人的地方,十年后有了村莊,這是您的功德,天下百姓知道,上天知道,史書知道。”
瀾圣醫又來醫心了,順安帝哼笑了一記,心思依舊沉浸在下面人的來報當中,嘴間淡淡道:“別擔心,朕沒那么脆弱。”
這世上他最大的軟肋已經死了。
他一個對軟肋尚且如此殘忍的人,還怕那點小傷害?
他早已無所畏懼。
*
吳英帶著他的人和御林軍去了后宮兩個時辰后,老內侍一人回了始央殿。
大內總管慘白的臉上,那雙總是帶著幾許深意的黑眼睛此時就像蒙了一層白灰,灰白色的眼睛,加上他的臉,讓人看了更是滲人。
“……那五娘白日就住在馬廄后面一個廢棄的小草坪里,她在草坪里挖了一個洞,自己也會撿些草過來當鋪蓋,冬天也凍不死。”吳英跪著,面無表情跟皇帝說到了那名叫廖五娘的女子為何能在內宮橫行無阻的事后,又說到了她所住之地,又道:“她身上又爛了一半,渾身惡臭之味,跟腐爛的馬草堆的惡息味極其相符,巡邏之人,巡到那邊,聞到惡臭味一般也就過去,沒人去里面檢查過,讓她一直躲到了如今。”
“無論奴婢怎么審,她都說不是廢太子的意思,她言道廢太子答應過她,只要您和皇后沒了,太子就是皇帝,她就是皇后。廢太子身邊的王夫人把她的姐妹殺了,把她打發去了浣衣局洗衣服,她也認為是王夫人的錯,她一心認為,只要您和娘娘沒了,廢太子就會想起她,就會把她接回去當皇后,到時候她就可以報王夫人的仇,把王夫人一家人都殺了,她就能回族,接她的阿爹阿娘來皇宮過好日子,共享人間富貴。”
吳英說罷,朝順安帝磕了一個頭,方才接道:“這是奴婢審了三道,丁大人也親自審了三道的結果,那女子,最后在丁大人手里哭著說,廢太子是她的愛郎,愛郎沒做的事就是沒做,就算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啃她的骨,愛郎沒做的事就是沒做,她剛才甚至還指著廢太子來救她,說我們要是殺了她,廢太子不會饒了我們的。”
她一聲一個她愛郎會來救她的,她哭了,丁大人也哭了。
丁大人倒在地上號啕大哭,不知是在哭廢太子到底沒有害他生母之事,還是在哭她的娘娘最終還是因為兒子死了。
“她一心這般認為,奴婢都認為她說的是真話了,奴婢當真是分不清她說的是真相是假相了,陛下,您要去看看罷?還是您再安排幾個審訊的大人,再去審兩遍?奴婢審不明白了。”吳英說著也有些茫然,他看向身邊旁邊的瀾圣醫,問道:“瀾大人,這外面,真的有這等女子嗎?”
世上真的有這等天真的女子嗎?
第146章 好孩子,等姑姑睡一覺。
有沒有這么天真不重要。
重要的是,太子是否曾跟她親口說過這等話,而這個叫廖五娘的有沒有做出這個局。
顯然,兩者皆有。
瀾亭撫須不語,順安帝淡淡道:“廢太子在路上了?你去找祿衣侯,讓他帶你去找衛襄,問問他,可曾有跟這個人說過此話。”
他話畢,瀾圣醫臉一僵,雙眼瞪圓,不敢置信地盯向皇帝。
他們家已經有一個人在宮里賣命了,皇帝老頭兒居然還要驅使他女婿?沒完了是罷?
“他年輕。”看到他神情,順安帝朝他解釋了一句。
“這朝廷就找不出一個比他更年輕的了?”
“他不怕衛襄。”
“怎么不怕了?但凡姓衛的,他都怕得要死。”
順安帝不想跟他掰扯,跟吳英道:“去罷,審訊那邊,我會找周大人接手。”
周大人是大理寺主判官,朝廷官員審內宮事,這是陛下要把此事走公中,面向朝廷,甚至是天下百姓了。
吳英心里苦澀至極。
不用去問,他大約能猜出,這是太子說過的話。
甚至然,這是太子刻意埋下的禍根也不假。
畢竟,他帶進來的那幾個廖姓女子,她們的出身就不是一般人家的小娘子,她們乃風水系門人。
而那叫廖五娘的女子,被王夫人下放去洗衣服,可她在浣衣局消失,他叫來浣衣局的人查詢,那主事的叫來小管事的,他居然才從小管事嘴里聽到了一句“聽說她死了此事便罷。
宮里死人,草率至此?
皇后娘娘要是在世,能抽爛這些賤人的嘴。
娘娘和他管的后宮,就是死匹馬也記錄在冊。
一個宮女死了,只是一句聽說死了,沒人再奇怪此事,浣衣局的記事薄上,也沒此人的死亡記錄,當中若是沒鬼,吳英甘把頸上人頭奉上。
此事就算不是廢太子主使,也是他拋出去的線,這根線能不能成事,就看這根線的本事了。
這手段,很多人都用,就跟養一群人做事一樣,放出去了,能不能成事,就看個人的本事和運氣說話了。
不成事也無礙,反正當初也就費了一點兒勁。
廢太子好的不學,這些雕蟲伎倆,想來已爐火純青。
他是皇后生的太子啊,再沒有比他身份更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了,為何好好的正統不繼承,非要走這些邪門歪道?吳英當真是想不明白。
太子覺得自己跟著皇后受了苦,所以心性才至此嗎?
可這宮里,誰人不苦?
皇帝不苦嗎?
皇帝也苦啊,何時見他輕閑過?
他甚至都記不清給他生過兒子的女人長什么樣,不生兒子由不得他,不納后妃也由不得他。
除非他去死,除非他不當這個皇帝,除非他不要這衛國的大河大海,任由它干涸。
一個手里握著權利與刀的皇帝尚且如此身不由己,他一個太子,能做的不能做的,已早有定數。
他只想要當太子的威風和隨心所欲,事事盡完美,這誰能成全得了他?
太子還小的時候,還跟陛下說過,“皇兒心疼父皇……”
吳英至今還記得。
這天子家,果真沒有一丁點親情嗎?
可陛下鐵石心腸,可還是有。
陛下讓娘娘還當皇后,廢太子逼死了太子妃,輕視母親,也就被廢而已。
陛下把廢太子送去袁大才手中,因為他覺得袁大才能教會廢太子如何以一個庶民的身份活下去,那也是條生路啊。
陛下把他當繼承人和孩子,父子之間,何至于到釋放出這等惡意的地步。
吳英不想去問,太子也是他一手帶大的,他怕他這等殘缺的閹人問出話來淚流滿面,而太子卻還是只有滿腔恨意。
“陛下,”吳英含淚磕頭,“奴婢去問。”
算了,他不去問,誰又能替陛下去見證陛下的心碎?
他去罷。
順安帝再看吳英,他那雙這些時日恢復了一些光亮的眼柔和了不少,他雙眼近乎溫柔的看著吳英,道:“英哥兒,你替朕去問問,他是不是覺得朕和皇后,不配做他的父母,若是如此,告訴他,就算他想讓朕和皇后早點死,朕也祝他,往后生涯無憂,老了,膝下兒孫環繞,壽終正寢。”
“陛下啊,”吳英流著淚道:“若是太子聽不明白,只當您從此不讓他回宮了呢?”
“你就把朕的話告知他罷。”他還是會這般安排他和子童的兒子的。
“奴婢知道了。”
“去罷。”
吳英去了,瀾亭收住了哀嚎,道:“皇上,我手沒力,您來幫我抄一下這頁醫經。”
順安帝揉了揉有些昏沉的頭,走了下去,接過他遞過來的筆,按著圣醫的指示抄經,嘴里道:“朕不是一帆風順,無數次夜里從滿是泥漿的河里自己爬上來,身上的傷也顧不得處理,就去跟朝朕步步緊逼的魑魅魍魎對仗了。朕受苦,后人享福,也不是不可以,可惜朕這江山,朕打理得一塌糊涂,做朕的兒子,是享不了福的。”
“襄兒受苦了。”順安帝替圣醫抄著經,淡淡道。
瀾亭沒有接他的話。
圣醫點了根安神的香,燃在他面前,方道:“為人只做身前事,不管身后名,老臣說過,您的過,有人會記著,您的功,也有人會記著,且您會被像您這樣的人記著,愛戴。”
圣人懂圣人,圣君惜圣君,萬法歸一,最好的人最終皆在頂端相遇,孤到寡處上方逢知音,神明皆在天庭終相逢。
順安帝斂好心神,不再言語,替圣醫抄書靜神。
*
鳳棲宮。
丁大人回宮,被尚方監的人翻了個底朝天的鳳棲宮還凌亂不堪,這段時辰,便是回來主持宮務的三娘也在找丁大人,因著尚方監的人毫不客氣,便連丁大人住的小殿的宮磚,也被掀開了皮。
宮里就跟被人崛地三尺了一般,一時無處下腳,好在太孫妃等人走后,帶著一眾宮人把主殿修復了一番,如今主殿乍看起來還能入目,只是到底不能細究。
被剝開的柜子,掀開的桌子,被劃開木頭的床,就是有巧手收拾,裂縫大的地方,也甚是明顯。
丁大人夜間回的宮,一宮的人只收拾好主殿,她和太孫妃共住的小殿地上的磚塊沒一塊是平整的,床也被挪動割斷了一角床柱,好在床的四腳還在,她一回來,佩梅就把失魂落魄的姑姑帶到了小殿的床上,讓姑姑睡到了鋪了干凈厚褥子的床上,給姑姑蓋上了厚被子。
片晌后,三娘端著熱熱的姜糖湯進來,佩梅見喊姑姑無用,便坐下把姑姑的頭搬到自己的腿上,彎下腰,拿瓷勺把勺里的湯一口一口吹涼,送進姑姑的嘴里。
丁女只是丟了魂魄,神志還存,她看到了鳳棲宮的亂,她只是無法說話罷了。
她知曉自己要快快好起來,為鳳棲宮主持公道,是以太孫妃每喂她的一口湯,她皆喝了下去。
等到心口熱了,眼睛也有了力氣,她方才看向太孫妃,輕聲道:“您……好嗎?”
您還好嗎?
佩梅聽到了她的問候,頗有些想掉淚,可這時,豈有她掉淚的時候。
是以,佩梅輕輕地松了松嘴角,目光柔和,道:“梅娘很好,一切都好,姑姑看到我們小殿的亂了?”
丁女輕輕頷首。
看到了,是以她強逼著自己醒過來了,她不能就這般倒下,還有人要依靠她。
“是公公們來找東西,他們找到東西了,姑姑可知道?”
丁女又輕輕頷首。
她知道,她就是知道了,心里的苦啊,散也散不盡。
“那姑姑可知道,皇祖母的寢殿可不像我和姑姑的住處這般的亂,姑姑可知道這是誰的功勞?”佩梅緊緊抱著蓋著厚被子的好姑姑,柔聲道。
丁女又輕輕頷首。
她知道,她不用猜,也知道是懂事的太孫妃做的,是太孫妃的功勞。
真是個好孩子,出了這么大的事也不慌亂,還知道收拾娘娘的屋子。
丁女身上又有了點力氣了,她抬首,看著那緊緊護著她的孩子,道:“好孩子,等姑姑睡一覺。”
睡一覺,她就會起來繼續保護幫她娘娘收拾屋子的好孩子的。
第147章 沒有的事,她是為自己。
佩梅守著丁姑姑,便是用膳,也是在床邊那張缺了一個角的小八仙桌上用的。
她搬來了娘家給她的藥箱,藥箱來時滿滿,此時已空大半,藥箱中著實已無姑姑可用之物了,能吊氣保命的,剩余者她皆送去給了詡兒。
搬來也只是安安自己的心罷了。
未曾想到了深夜,宮禁已啟,始央殿那邊來了小吳公公,送來了藥,說是瀾圣醫說今晚丁大人會發燒,讓宮人把藥先煎上,煎開了用小火熬著,這邊丁大人一起燒就給她灌下去,能保丁大人性命無憂。
小吳公公走時,看著來迎他的是太孫妃,祿衣侯夫人的表妹,宮外依稀的燈火中,看不清人,黑夜能攔住許多的事情,也能擋住一些眼睛,他又是自己一人來的,他不自覺地用牙齒咬了咬下嘴唇,遲疑了一下,便朝太孫妃靠近了一步,頭垂著,看著地上小聲道:“瀾圣醫也是將將在陛下考校太孫白日功課之時,得了太孫一句問起丁大人的話,方才想起此事。”
鳳棲宮在始央宮有人,鳳棲宮放心。
他們身份低的,成不了事,成得了也不敢成,他們位卑言賤,但那是太孫,能與陛下說話,與瀾圣醫閑聊的太孫。
萬分火急之時,是可以用上的。
佩梅一聽,就知這是小吳公公在點撥自己,她頓時生心感激,也垂下頭去,快快朝那說完話就彎腰告退的公公道:“謝公公。”
小吳公公提著印著始央宮的“始”,還有“御”一字的燈籠,快快出了鳳棲宮。
如瀾圣醫所言,亦如佩梅此前心下不好的預感一般,半夜丁姑姑發了高燒,她在夢中高聲喊叫“娘娘”,哭喊著泣出了血,若不是藥就煎在她們的小殿當中,三娘帶著幾個力氣大的宮女守著她們,在丁姑姑掙扎之時,幾人一人按腿,一人按手,一人捆住了姑姑的腦袋,定住了她的頭,連手把藥強行灌進了丁姑姑的口中,丁姑姑很快便安靜沉睡了過去,殿中之人,當真生怕她在夢中氣絕而亡。
丁姑姑再行睡下,佩梅給她擦試嘴邊血液之時,看著姑姑眼邊不停往下流的淚,她那顆強自讓自己沉睡下來的心驀地疼得厲害。
姑姑流淚,她跟著流。
昏睡了還在流淚的姑姑,到底是有多傷心呀?
人間,真苦。
次日,丁姑姑未睡,內侍監那邊,卻是派人送來了修繕鳳棲宮的銀子,說是封公公昨晚一聽說前來鳳棲宮收集證據的公公為了快快辦好圣上的吩咐,手段過于粗暴了一些,毀壞了鳳棲宮的公物,是以便把修繕鳳棲宮的銀子送了過來,還給太孫妃和丁大人送上了歉禮。
這歉禮抬了六抬。
銀子待佩梅等他們走一清點,居然有六萬兩之多,一疊一百兩一張的銀票,百張為一撂,銀箱子里整整流齊齊疊了六撂,那銀票箱子打開那一剎那,那景象甚為壯觀。
再掀開抬來的大箱子一看,里面居然還有成套的頭面,三套,且還是嶄新的,一看就是內庫打造出來從來沒有人用過的新首飾。
這內侍省真富。
佩梅當下心口直跳,她清晰的知道,這跳不是為銀子和這些明顯是賞賜的富貴,而是她想著……
“要是詡兒……太孫不在始央宮,若是昨晚沒有藥送來,若是丁姑姑她……”若是丁姑姑已不在,她朝身邊陪著她的三娘小聲蠕動嘴唇,“三姑姑,您說,這些東西還抬不抬得進鳳棲宮?”
三娘定定地看了她片晌,道:“抬不進。”
不會進來。
小吳公公昨晚不是說了?
沒有昨晚的太孫,就沒有今天此時的鳳棲宮。
丁姑姑不在,娘娘在人間的最后的一點顯相便也沒了,沒有了真鳳凰的鳳棲宮,哪擔待得起如此重禮?
“陛下知道……嗎?”佩梅再次朝宮里的年長姑姑確認,這是不是她能收的禮。
“這么大的銀子和支出,吳公公想必知道。”三娘想了想,道:“吳公公知道了,就是陛下知道了。”
見太孫妃聽完,還在沉思,且心思不在銀子她手中撫著的銀箱之上,三娘堅如冷鐵的心稍稍動了動,她沉思了片刻,接道:“內宮雖儉,是儉,不是窮。”
內庫進錢的速度很快,只是從不流出來用到內宮嬪妃身上,那皆是陛下要用在別處的急用銀子。
那急用,用在天下,用在陛下要用的一些人和事上。
要不陛下能看經常往他手中送銀子的祿衣侯那般順眼?
陛下在外面,可是養了一大批人馬。
陛下養的暗兵,按她所估,這些人一日發動,能抄完都城所有大臣的家。
衛國這些年的災禍少了,那可不是上天垂憐,是暗兵常年在衛國四處走動,防患于未然,把災禍的火苗,掐熄在了襁褓當中。
京畿都衛府,章老將軍的都衛府,不過是明哨,都衛府歷年來最強的新都衛郎,在初選之時,有些人一開始不見了。
娘娘早年便猜測出了陛下養暗兵的奇用,是以娘娘常年給陛下的內庫打掩護,任由吳公公把陛下的一些用度,掛在她內宮的賬上,且從不過問半字。
還有些看不見的地方,也都要用銀子,那些花銷,才是內庫每年必出的大頭,那才是令封公公日日頭疼睡不好覺的主因。
太孫妃要是能主持內宮久了,也會發覺這些不對出來。
但這時候還沒到,這事尚不是該她知道的,三娘道:“賜了您,您就收著,這興許是近些年來,內侍監代陛下能賞出來的最大的賞賜了。”
“也許,這是陛下送給娘娘的。”三娘淡淡道。
這是陛下給毀了寢殿的皇后娘娘的賠禮。
娘娘在地下,想必此時也收到了。
“梅娘知道了。”三娘末了一句,神奇的寬慰到了佩梅的心,令她瞬間釋然,不再多思多慮。
要是這是賞給她的,佩梅是想不通的,哪怕這中間有詡兒在給她撐腰。
無論是那一位至尊,還是至尊身邊的吳公公,他們給她的感覺,就是她如同一只螻蟻一般,他們想踩死她,都不需要他們自己親自抬腳。
一只螻蟻,怎么可能配得上如此賞賜?
但要是給皇祖母的,她就想得通了。
這才對得上。
“那就收到鳳棲宮的公賬上,”佩梅沒想自己拿著,她跟三娘道:“等姑姑醒來,我就和她一起入賬。”
皇祖母的銀子,就用在鳳棲宮上,用在內宮上。
三娘看著眼前的小娘子,她沉如古木的雙眼依然一動不動,但心中對這個太孫妃的認可加深了三分。
娘娘看人,還是一如既往的獨特精準。
太子妃抗不住這內宮的兇險和曲折,但太孫妃能。
太孫指不定還真得靠這位小娘子起家,活命下去。
有了瀾圣醫的藥,當晚丁姑姑便醒了過來,她一醒過來,對佩梅所說的皇帝的賞賜無動于衷,而是非要起身,去主寢殿看看。
佩梅只得讓她去。
因著她在家中從小跟著母親侍候祖父母,她對長輩,歷來順從。
三娘背了丁女去,丁女看到整潔素美的主寢殿,和以往一模一樣,只是多了兩分陳舊,但這位陳舊在丁女看來,那是古樸厚重,那是和她的娘娘一樣的厚重,是配得上娘娘的,她心下一松,臉上竟露出了笑容來,看到沒有她以為的那般狼藉的主寢,她和背著她的三娘道:“還是娘娘的屋。”
三娘看著被太孫妃的巧手又收拾了一天的主寢,默不出聲。
丁大人看樣子,她則從太孫妃的收拾當中看出來,太孫妃對主寢每樣物品的模樣,置放之處的細節了然于心。
對于她這種被娘娘養著用來救人于危急的暗哨武娘來說,細致方是一個人活命的最大利器。
太孫妃有,她要是還運氣不是很壞的話,也許能走得更遠。
丁女習慣三娘的木訥,對三娘的沉默不以為意,偏頭對小太孫妃道:“護得很好,您有心了。”
佩梅朝姑姑輕輕搖頭。
沒有的事,她是為自己。
這是鳳棲宮里現在能幫她的人的命根子,她不過投其所好。
再則,她入住鳳棲宮,是來侍候鳳棲宮的主的。
她是入住,不是入主,從她進鳳棲宮的第一日開始,她就知道,鳳棲宮的主人是身死,而不是神滅,她絕不能住進主寢。
只要鳳棲宮的主人的神沒滅,就還有護住她的一天。
鳳棲宮的主人換了,才是她真正滅亡的那一天。
她看得破,她看似是入住了鳳棲宮,實則還是那只一不小心被人踩著了就會死的螻蟻。
第148章 誰能幫我報仇呀。
這日,佩梅方從丁姑姑的嘴間知道了此事詳細的來龍去脈。
聽姑姑說罷,佩梅想起夜間鳳棲宮那老是被人敲響卻找不到人的門,問道:“我們夜間的門,可否也有那廖五娘做的鬼?”
“想來如此。”丁女回道。
“姑姑,局是新做的,還是早就布置的?”佩梅想知道,那寥姓女子,是如何進的鳳棲宮,是何時進的鳳棲宮,把引魂的“法器”藏在了鳳棲主殿的床柱底和房梁上。
那日,公公們從這兩處當真找到東西來,佩梅只覺背后生涼。
皇祖母所住重地尚且如此,如有一天,她的性命重要到需要了斷她時,她魂斷小殿,是不是也是片息之間的事?
“不像一日完成。”丁女躺在床頭,她說到此處,撩了撩眼皮,看到小太孫妃的嘴角抿嘴,她輕輕地吐了口氣,道:“很早就布置了,你是想問,那些東西是怎么放進娘娘的殿里的?”
年輕的小娘子聰明絕頂,多智近乎妖,可她到底是稚嫩,再絕頂的聰明在丁女面前也無所遁形,她急于尋求一個答案,哪怕是換之前兩日,丁女就算看在眼里也不會多置一詞,因為她覺得太孫妃目前最需要的不是答案,而是容忍。
可自己大限將至,已來日無多。
“是,姑姑。”佩梅知道自己冒進了,苦笑著回道。
這不該是她問的。
“總有些辦法的,有些人就像夜間出行的老鼠,能去往別人以為他去不了的地方。鳳棲宮也不是誰都踏不進,尤其黑夜里的事,不總是干凈的,這里住著人,是人就有私欲,到了晚上,里面的人想偷偷跑出去偷吃,外面的人想偷偷爬進來獵奇,總會露出個門縫空隙什么的,讓人鉆,你可懂我在說什么?”丁女淡淡道。
是說人心,是說人的手腳,是在說鳳棲宮里的人,不總是按規矩辦事的,晚上偷偷出去或者進來,總會打開門縫,那個時候,“邪物”就跟著一并進來了。
“梅娘懂。”佩梅懂。
“人少,不盡是壞處,”丁女拍拍她的手,教導她道:“以后你挑自己人,挑兩個聰明又忠誠的,人不必多,對她好就行,教不好再換,不要一時挑多,挑多又如何?用來用去用到最后不被自己所用,那就是自己養出來的禍害。”
“梅娘知道了。”
“呵。”丁女閉上雙目,輕吐一口氣,“殿下啊,丁女說的也是一家之言,不一定對,娘娘那般的用心良苦,可太子……他就是……”
他就是想讓他的母親死吶。
不是對誰好,就有用的。
姑姑又傷心了,佩梅想及花園里埋著的那兩個木偶,到底是說不出有關于太子公爹的好話?*?來,只得沉默。
是夜,丁女又發了一晚燒,好在這夜她發的是低燒,中間還醒了過來吃了點東西,睡過去氣息還算平穩,命到底是保住了。
可佩梅在昏黃的燈光下,在姑姑臉上看到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油盡燈枯的面相,姑姑的心似是徹底死了。
佩梅感到一種由衷的悲哀,她隱隱約約感覺到這次事情的揭發,成了壓死姑姑的最重的一次發力。
姑姑是個好人。
可好人的命吶,沒有一個支撐她的人,罪惡和苦難就會壓倒這些重情重義的人,令她們心碎而亡。
姑姑想念皇祖母了。
天色微亮之時,外邊響起了鳥兒的叫聲,佩梅聽著鳥叫聲,想著鳳棲宮的那位老女主人,死的那天在想什么。
她必是清明的,因為她可能連兒媳婦的死亡都料到了,可那時她可曾想到,她唯一的兒子早就動手不想讓她活了。
也許她早就想到了,所以走的那般絕決且不留戀,便連她的丈夫她也不想多看一眼。
這些恩怨吶,毀了詡兒,也毀了她。
*
御花園之事,令后宮噤若寒蟬,后宮連續三天各宮中人皆不能走動,后妃當中還有些人在等著太醫院的藥物急用,且也有些也要看病。
姑姑生病,佩梅只得硬著頭皮請三娘姑姑去始央宮請示,能不能讓內侍監那邊的人帶著太醫去診治后妃中人,名單則由鳳棲宮這邊提供。
佩梅此舉也是著實無奈,后宮當中當真是有幾個病入膏肓的妃子和老女官,她此前也令人前去與人說過,會請太醫院的人過去為她們看病。
說過的話,便得作數。
尤其她現在掌著鳳印,說話不算話此事還算小,可罔顧后宮人死活,就是她的過失了。
好在三娘姑姑也是鳳棲宮的老人,始央殿那邊也給了面子,一如佩梅所請,要看的病人的名單由鳳棲宮這邊送過去,內侍監那邊則會領著太醫過去給這些人看病送藥。
此請出奇的順利,著實出乎佩梅意料。
佩梅心想此事可能有丁姑姑的面子,大概也有內侍監翻了皇祖母所住之處的歉意還在之故。
不管怎樣,她答應了之事得到了解決,佩梅也松了口氣,更是放下心來照顧姑姑。
又過了一日,這日上午,吳英來了鳳棲宮。
幾日不見,佩梅見吳公公似是比前幾日蒼老了不少,他眼下的眼泡腫得甚高,還頗紅,立在他那張白色此時還泛著紅圓圈的臉上,那當真是如夜魅一般的臉,大白日的讓見者之人心悸駭怕。
佩梅也是見其一眼,不敢多看,領著來看丁姑姑的他去了屋子。
她如飛一般的眼神躲閃沒逃過吳英的眼,吳英懶得在乎這太孫妃的反應,他是前來代皇帝給丁女一個交待的。
等進了昏暗狹窄的小殿,他就不禁搖頭,這丁大人,娘娘生前她守著,死了也守著不動,這死心眼的勁,就沒變過。
“丁大人?”
“吳公公。”丁女聽到動靜就坐起來了,這下已汲了鞋,扶著床起來給吳英福了一福。
“您別多禮,我過來看看您。”
“您坐。”
吳英聞言,回過身去一看,卻見太孫妃不知何時已出了小殿,不在殿內,他便回過頭,左右看了看,提了個凳子,搬到了床前放下坐下,坐好后道:“我剛從宮外面回來,見了陛下,陛下讓我過來看看您,和您說幾句話。”
“您見過太子了?”丁女淡淡道,開門見山。
“見過了。”
“他怎么說?”
“說他不是故意所為,他也不知道會這樣,他說那只是他枕畔的戲謔之言,沒人會當真,他不知道廖五娘會當真。”
“他怎么解釋廖五娘在浣衣局的消失?”
“他說不知道,他說也可能是王夫人幫他做的局,也可能是師爺他們幫他拋的餌。”
“太子……”丁女臉上泛起古怪的笑意,虛虛實實,實實虛虛這一套,太子就算在外面,也用的出神入化,“就這樣了,他還說了什么嗎?”
“您想問什么?”吳英只覺得眼前的女子分外的可憐,他也眼帶著可憐,同情看著這個為主人泣血的忠仆。
他和丁女各忠其主,可就算是陛下和他,也向來敬重她對皇后的那片至始至終的忠心。
“算了,他都在娘娘面前殺妻了,”丁女絕望的偏過頭,看著殿門的一處,淡淡道:“他若是有一點尊重愛戴他的母親,他也做不出此事來,算了,算了。”
就算從他嘴里聽到一句他憐惜他母親的話,其實她也不信的。
“陛下還有話讓您跟我說嗎?”心死了,丁女無所期待,回過頭來問吳英。
“陛下說,是他沒教好太子,等皇后的墓修好,他去送皇后的時候,他會跟皇后告罪的,他說你要是還想活,就多活一段時間,等娘娘的墓修好了,你送完娘娘再走也不遲。”
吳英說罷,只見丁大人的臉上爬滿了淚,丁大人的眼淚一串一串地往下掉,臉上卻是一片冰冷無情,她道:“可他那樣對待他的母親,為什么他還能活呀?誰能幫我報仇呀。”
第149章 奴婢遵旨。
“姑姑。”吳英無奈。
被詛咒的也有陛下。
不殺太子,也不是陛下心軟,而是朝廷這些年間死的人太多了,那些死的人的家族如今擰成了一股力量,暗中對付陛下,陛下要是處死太子,這些人就有了對天下人說的借口,一個連皇后生的唯一的一個兒子都殺的殘暴君王,反之有理!
有了名正言順,天下人到時候就會被裹挾。
太子這時候不能殺,他可以死在外面,但不能死在陛下手中。
蕭相他們,也是這個意思,就是跟太子暗中不對付的祿衣侯,也是默然站在了老相閣老他們身后,支持這個決定。
政治的事,想必姑姑也是懂得一些的。
吳英無奈,丁女心中卻是只有滿腔不甘與恨意,她那一生悲苦的主人,那是像她母親一樣愛護她,像長姐一樣憐惜她的主人,救她性命,也撫養帶領她長大成事,她是真恨,太子給她的主人帶來了人世間最大的悲苦。
夫不成夫,子不成子,她主人的一生吶。
“唔。”丁女咬著嘴無聲哭泣,心中天崩地裂的恨意,隨著眼淚流了出來。
她恨啊。
太子得死。
她要親眼看著太子死了,她這一輩子才甘心。
太孫,太孫……
要靠太孫。
太孫那種人,會為他的母親報仇的。
丁女嗚咽著,跪到地上,跟吳英泣道:“奴婢知道了,請您替奴婢回稟陛下,奴婢多謝陛下賜下的交待。”
泣血的女官,油盡燈枯的女使大人,就跟她那個后半生在后宮活得像具行尸走肉的主人一樣,也走到了凄然悲絕的這一步。
每當這個時候,吳英就在想陛下要的那個衛國的盛世到底什么時候來,它會是什么樣子,是不是值得這些年間,陛下與皇后還有這個后宮為此所付出的一切代價。
但愿它是好的,但愿以后會出現許許多多的笑臉,那些人會比今日肝腸寸斷的人多很多。
吳英蹣跚著走過去,扶了她起來,看著她的淚臉,老公公嘆了口氣,疲憊道:“這宮里沒幾個老人了,我也總覺得,娘娘一走,這宮里的魂就散了一半,她在的時候,宮里風刀霜劍,那都是娘娘的氣息,那都是娘娘的威嚴,如今她走了沒多久,風刀霜劍都有了邪味兒,沒有了娘娘鎮住這些魑魅魍魎,最近我也老有一種心力交瘁,疲于奔命的力不從心之感,鳳棲宮鎮后宮的鳳凰走了,姑姑啊,你也要是走了,就只剩我一個在這宮里奔命了,您就當可憐可憐我,再多熬一段時間罷,陛下也是這個意思,我今兒回來就讓我過來,也是想請您代娘娘多管這后宮一段時日,您身上,畢竟還有娘娘對您的寄望吶。”
說來也是事晚,人活著的時候,想不起她多好,只有等她死了,才想起這人的種種好處來。
皇后狠絕,可她在時,后宮再大的風浪在她手里也掀不起一片水花來,朝堂再往后宮伸手,到了她手里,無風也無浪,她還能幫著陛下掩飾一些事情,弄得神不知鬼不覺,幫陛下做全了許多的事情。
陛下這些年暗中布好的局里面,算來確實有她的一半功勞。
沒她解決那些后顧之憂,衛國明面現在趨向繁榮的局勢,不可能如此之順利。
不知陛下如今想來會如何,可是吳英這幾日細思想到皇后那些暗中為陛下所做的保駕護航,他也不得敬佩她對陛下的深情。
如不是情至深處,一個性情剛烈的女子何必數十載自困于內宮,不見圣面,不求圣心,卻把后宮打理得井井有條,滴水不漏。
吳英的話,丁女字字皆聽了進去。
吳公公所說不假,后宮是娘娘的后宮,沒有了娘娘震懾的后宮,就像沒有了大刀鎮場的修羅場,連個小鬼都敢冒出頭來想當大王。
此前的李貴妃不正如是。
丁女不知吳公公此次前來是拿太子激她,還是在拿娘娘讓她振作,可她確實不想死了,她的心氣還沒死。
太子沒死,太孫妃沒出頭,她還得活。
她要親眼看著太子死了,要不她甘心不了。
“是。”丁女收住了眼淚,她閉上眼,眨掉了眼里最后的一滴淚,淡淡道。
丁姑姑又恢復成了那個冷若冰霜,不茍言笑,渾身的堅硬的女官大人,吳英瞧見,心中卻是松了一口氣,扶著她往前那邊走,等她坐下,轉身看了看頗有些破舊的小殿,回過身,道:“太孫妃還和你一起住著呢?”
丁女頷首。
吳英沉吟頗久,又在丁女對面復又坐下,定定望著丁女道:“你怎么想的?”
丁女抬起眼睛,她那被淚水洗遠的如夜貓一樣的眼睛里冒出了兩道冷光來,她直視吳英,嘴間冷冷道:“您的意思是,我是怎么想太孫妃的,想怎么安排她?”
吳英點了下頭。
“她是娘娘交給我的,想必這個您早就知道了。”
吳英再行頷首。
“娘娘怎么吩咐的,我便會怎么做。”至于那是不是陛下想要的,她管不了,只要她活著一日,她就會執行她的主人的命令。
她丁女只侍一主,只聽候一人命令。
吳英又頷首。
“公公還想知道什么?”說罷,丁女還是看著吳英,眼睛未從他臉上偏離開過半分。
吳英已聽出了她的話意,不過沒問之前,他也料到了丁大人會如此作答,要不丁大人就不是丁大人了,他又略作沉吟,后道:“娘娘的吩咐,你護著她,乃情理之中,她如今看來,也不像不懂事的。就是,太孫如今也在始央宮讀書,還跟隨陛下給陛下打下手,他們小夫妻,一人始央宮,一人鳳棲宮,你說是不是太打眼了?”
“公公明示,丁女腦子現在是拙的。”
“始央宮是陛下所在之地,太孫不會有危險,您這,您確定能護好太孫妃的安危?”吳英直言,定定看著丁大人不放。
丁女猶豫了一下,便朝吳英搖頭,如老貓一般清醒又獨特的眼瞳看著吳公公不放,“太孫妃有危險了?”
“嗯。”吳英摸了摸手心,搓磨了幾下,道:“太孫依賴她頗重,她出事了,他那身子骨,在始央宮也留不住幾日,且跟著佩氏而來的助力也會隨著她的出事而消散。且不說太孫,太孫妃出事,佩家那家子清高的傲骨頭,絕對會鬧事,明里不鬧,那家子人精暗地里也會拱事,我見過太孫妃那哥哥,青出于藍勝于藍,年紀輕輕那城府,可不比那些皇親貴胄家中的遜色半分,他又年輕氣盛,妹妹出事,你說他會不會跟暗中那些加害陛下的叛民聯手?”
陛下防著佩家成為另一個外戚權臣的世族不假,但那是以后的事,陛下眼前更防著的是佩家不一小心成了反賊陣營里的人。
原本復雜的局勢,不能因著一時放松,讓己方的危險更大,讓仇者快,親者痛。
這時候太孫和太孫妃不出事,倒是能讓佩氏一系站在陛下這邊,能讓陛下省卻一些麻煩,指不定還能得到一些助力。
丁女皺眉,“佩家是忠臣,何況祿衣侯一系,是陛下的人。”
“衛家自家的宗室子弟,還有幫著外人要殺瀾圣醫的。”吳英冷嘲道:“自家的人心都不是一塊兒的,還指著這外面的人誰忠臣不忠臣,要都是些明白事理的明白人,陛下這些年何至于做點事有那么難?”
吳公公這話在理,丁女默然,接而接道:“那公公,您這邊對太孫妃有安排嗎?”
吳英在她臉上掃了一圈,沒有從丁大人身上看到的反感,道:“我可以給大人人,大人自己選,鳳棲宮現在的人太少了。”
鳳棲宮如今出門辦事,就是那幾個老人,那幾個老人出門了,鳳棲宮能用的人就又少了一個。
說句難聽的,如今鳳棲宮連小廚房里的廚娘鳳棲宮都不敢說是鳳棲宮自己的人,吳英只看一眼她們煨在小殿炭火上面的藥罐子便可判斷出,她們除了自己用老了的那幾個老人,誰都不信。
長期下去,外面的人都無需發力,她們自己就把自己困死了。
坐地成牢,作繭自縛,她們這是把危險看似一時之間杜絕在外面了,但也把自己后面的生路給堵死了,這絕不是長久之計。
“選人?”丁女揪著心口,雙眉緊皺,“好,選人,公公……”
吳英對她雙目對視,聽她道:“我能帶著太孫妃一起,讓太孫妃作主選嗎?”
“能,還給你們五日準備的時間,五日后,你們來我尚方監選內侍宮娥。”吳英也說到了他此行最后的來意了,便從凳子上站起道:“太孫那邊,陛下又給他找了兩個老師帶他讀書,太孫要是爭氣,身子一直好著,太孫妃指不定要在鳳棲宮多呆兩年,鳳棲宮這邊,還得你多多操心,幫持著讓后宮繼續平靜下去,就跟娘娘在世時一樣。”
“前朝可能要出大事了,也可能不出,”吳英走近了她,俯身低頭在她耳邊輕聲道:“但后宮絕不能出事,您可收到了陛下的旨意?”
丁女心下一凜,就像過去娘娘在世時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一樣,她聞到了危險,她緩緩點頭,“奴婢遵旨。”
第150章 是太孫妃選的。
吳英出門,帶著跟隨的小太監而去。
他走后,丁女坐起,等她咳嗽完,氣息稍平后,已過了一段時辰。
太孫妃一直幫丁女撫著后背,待到她咳嗽一止,溫熱的藥湯便被送到了她嘴邊。
丁女喝了幾口,她胸喉口那塊被堵得死死的地方通暢了不少,她便加大了嘴含的湯量,吞得便更快了。
“姑姑,慢一些。”太孫妃柔聲相勸的話響起。
丁女置若罔聞,自手抬手,把剩下的那一口藥湯一口咽下,待太孫妃拿過碗給了三娘手底下的細妹,她朝細妹看去。
細妹接過碗,朝她福身,輕聲道:“奴婢退下?”
得了丁大人的頷首,細妹道:“奴婢退下。”
“三娘呢?”丁女開口道。
“大人在外面見白才人,前些日子有白才人娘家的信送進了宮里,說道是家里人走了,太孫妃叫三大人跟白才人說一聲,問問白才人的打算。”細妹回了丁大人的話。
太孫妃想親自照顧丁大人,這幾日把一些當前緊要處置的宮務,交了一些給三娘大人處置。
皇后去了皇陵,頭七已過,有些急需處置的宮務也迫在眉睫等待人去處理,是她拖了太孫妃的后腿,丁女道:“那你守著門,我和太孫妃有些話要說。”
“是。”細妹退了下去。
等她走了一會兒,丁女盯著小殿的門片刻,方和太孫妃說了太子的事,和吳公公另外的主要來意。
佩梅靜靜聽著,直到姑姑說罷,她方輕啟紅唇,輕聲問道:“我跟姑姑選人,梅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嗎?”
小娘子細細問著,模樣乖巧懂事,就是小臉削瘦,鬢間的發也微有些凌亂,看起來憔悴不堪,丁女抬手一言不發幫她撫平著鬢邊的亂發,撫好后方道:“每一個人都要用心選,那是日后你要用的心腹,還記得我此前跟你說過的話嗎?”
“記得。”
“那就好,人貴在精不在多,用你的心選,選你不討厭的,選你反復揣磨之后還想要的。”丁女又撫了撫太孫妃的發,放下手,握著小太孫妃那雙潔白修長的雙手,她低下頭,跟小娘子臉對臉,眼對眼,道:“你揣磨得愈多,你就愈了解這個人,愈了解這個人,你就知道怎么用她。殿下,不要浪費這個機會,吳公公能跟我說把這事擺在明面上說,那就說明他不會在其中動手腳,他那個人,很少跟人承諾事情,但經他的嘴說出來的事情,一言九鼎,這一點,你可以信他,陛下身邊,不用無信之人。”
讒邪奸佞之徒,入不了皇帝的法眼。
“是,梅娘信姑姑的。”
“不要信我,信你自己,我有走的那天,”丁女淡淡、漠然地道:“唯獨你自己,能相助你自己一生。”
便是太孫,也無法保佑她一生。
這后宮,靠山山倒,靠人人會死,靠臉臉會老,太孫妃最好只靠她自己。
“是。”佩梅眼眶含淚。
她何德何能,能得如此赤誠相助。
“別哭,別掉眼淚,你是太孫妃,是衛詡太孫殿下的發妻,這宮里的任何一個女人哭得,你哭不得,你哭就是連太孫的眼淚也掉了,哭沒了威風,哭沒了氣勢,誰還敢助你們?”他們一定要起勢,在幫她報仇,丁女帶著勢必要把他們扶起來的決心,與太孫妃冷酷道:“別掉眼淚,別把你父母親的命也哭沒了。”
說到父母,佩梅心如刀割,她是真真想哭,可是她還是忍住了眼淚,朝姑姑頷首淡道:“是。”
梅娘聽話。
“那就好,從現在就開始,你要去想,你想要什么樣的人,不知道比較,你就看看鳳棲宮的是什么樣的人,這后宮里的人是什么樣的,誰在做事,誰的腦子好使,誰的品性如何,你都要想,都要看,不要到選人的那天再去想,到時候就晚了。”
“是。”
“這點我就不多說了,你家里教你的那些,不比我說的淺。”這點丁女還是放心的,佩家的家教,大許是整個衛國屈指可數的能讓家中子女學有所成,物有所長的家學了。
佩家世世輩輩皆做翰林院就職,好幾輩的祖宗皆為內宮的起居官,這小娘子在家里哪怕只是聽聽,聽到的那些東西,也非一般人所能耳聞。
“是。”
“唔……”丁女長吐了一口氣,松開她的手,嘴間接而淡淡道:“太孫殿下那邊,往后你們要是見面了,好好問問太孫的打算,你知道他的打算,你這邊往后也好配合他,你們才兩個人,力要使在一處,不要各做各的打算。”
小夫妻倆力量單薄,要是還不齊心,很容易出岔子。
“是。”佩梅乖巧道。
詡兒的打算,她大許是能猜出一些的,但姑姑說的極對,想要往一處使力,那就得先通好氣,要不容易做錯事。
“出去罷,帶著三娘去處置你的宮務。”叮囑完,丁女累了。
“是,梅娘知道了,姑姑,可要小解?”
“不用,且去。”
丁女躺下閉了眼,等到太孫妃出了小殿,她睜開眼,看著床帳頂,她在嘴里喃喃自語:“娘娘,您不恨,可您的丁女恨。”
她無法就此死去。
她一生見證了她的主人的苦,她無法就此死去,任憑那些對不起她主人的人,還活在人間。
*
五日后,佩梅隨著丁姑姑去了內侍監所在的尚方監內勤殿,在那里見到了封公公。
尚方監所在的六方小殿宇比佩梅所想的要肅靜明朗。
要說始央宮有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乃天地正氣的大氣莊重,佩梅經過的尚方監所在的六殿等小殿,每一處居然也有種肅寡明凈的潔凈之氣,和佩梅所見的那些公公身上散發出來的凌厲尖刻居然是截然相反的兩種氣息。
而這些公公,大多皆住在尚方監。
物跟人,居然散發出了兩種完全不同的氣息,佩梅內心驚詫。
等她們一進尚方監最里面主事的小殿內勤殿,與封公公將將見過面落坐,封公公就吩咐人去叫人選,嘴間則和佩梅與丁姑姑道:“這幾日內監事多,吳公公要事在身,今日抽不開空,就由封某陪同太孫妃和丁大人選人,等下人就過來了,太孫妃和姑姑看上什么人,就和我說,我把他們的花名冊剔出來,交由你們。”
朝兩人說罷此話,坐在丁女下方凳子的的封公公朝丁大人靠近了一些,朝丁大人單獨道:“有些人看起來會呆拙木笨一些,那是初進宮的膽小怕事,今日過來的,都是上一批選進宮被我們挑選過后剩下來的人。”
意思就是今日過來的人,都不是內侍監自己的人,鳳棲宮不用怕內侍監往鳳棲宮安釘子。
不過至于真有沒有釘子和眼線,還得看鳳棲宮自己的眼光了。
就算內侍監沒有,外面的人未必沒有。
丁女明了他話間之意,朝封公公淺頷首,道:“吳公公和我說過。”
吳公公已與她袒露過誠意。
“那就好,人來了,姑姑選人罷。”人已被下面的人快快領進門了,封二直截了當道。
選好人,他還有要事去處理。
宮里出了那么大的事,陛下至今沒有發怒,看起來陛下是沒有發怒,可他們要是不盡快把這內宮清洗一遍,把朝堂往內宮安的勢力清洗干凈到讓陛下滿意,雷霆大怒就會降臨到他們身上。
那時候,就不是死幾個負責的人那么簡單的事了,大家都得一起掉腦袋,是以內侍監這段時日人人自危,連往常最是會見風使舵見縫插針搞銀子的那幾個老賊也夾緊了尾巴做人,不敢有二心。
“好,不過我們想多坐一段時辰慢慢看人,公公要是有事,且先去忙。”這事急不來,催也不管用,丁女淡淡道。
“姑姑先選罷。”封二沉吟片刻,道。
要是選得久了,他叫人來替他,先去處理完他的事再過來。
封二作此打算,也委實沒打算錯,他先是呆了一個多時辰,叫了人過來盯著他出了門去,等到一個多時辰后回來,鳳棲宮的丁大人帶著她屋里頭的那只小小鳳凰,還是沒有選好人。
有些人已經是站不住了,不少人身上的膽怯沒了,偷偷地看太孫妃。
倒是沒人敢看那一身凌厲身覆冷霜的丁大人。
太孫妃看起來孱弱貴美,但身上沒有威嚴和氣勢,沒有丁大人看起來令人恐懼。
封二回來,也沒作聲響,跟著在旁邊看了一陣,跟身邊此前代他陪看的內侍監太監道:“矬子里拔大個兒,看起來丁大人還是選了幾個好的。”
那是,這些太監和宮娥都是經由他們內侍監和此前皇后娘娘在時的鳳棲宮篩選過幾輪的人,再從這些人當中選,無非是從一堆魚目當中挑珍珠,得有眼光才行。
這太監回封公公道:“二大人,不是丁大人選的,那幾人……”
他拿下巴朝那選出來的五人挑了挑,道:“是太孫妃選的。”
那三個宮女和兩個太監看起來身形堅定,沉得住氣也像是懂事聽話,封二進來,就沒見過一人低著的頭抬起過,身體也未見亂動過分毫,和那些心浮氣躁已然露出了本來面目的人是兩種不同的模樣。
光這份定力,這幾個人要是到了封二手里,也是使喚的好人選。
此前這幾個人倒是沒入過他的眼,不知是他當時沒看出來,還是入宮的這幾個月,讓這些人突然開竅成事了。
第151章 女使投之以桃,封二報之以李。
封二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太孫妃,太孫之妻佩氏。
太孫這幾日在始央宮大放異彩,不僅教了陛下呼吸吐納之法,還引經據典跟陛下徹夜論道,在陛下寶座下替陛下批改奏折。
曾太子在位,無非如此。
太孫的這次回宮,可了不得。
此前太孫妃就是入住鳳棲宮,封二也未曾把其人過多放在心上,以為等過一段時日,他不會在鳳棲宮看到這個一時作過渡之用的太孫妃,如今看來,且還有得看吶。
這面子還是要給的,沖安然呆在始央宮的太孫面子。
是以,封二沉下心來,不言不語,等著這兩人的挑選。
太孫妃還在站在一側靜觀眾人,丁女掃過他們,便回身來找回來的封公公。
“姑姑可渴?”她一過來,封二客氣問道。
跟沖太孫才給了太孫妃面子不同,封二給丁女使的面子,一看陛下,二看吳公公。
丁大人就好似菩薩面前的那個貼身玉女,跟菩薩是如影隨形的,菩薩不在人間了,她便是菩薩化身于人間的征象。
皇后的使女,就是她死了,她也乃皇后的使女。
遠在皇陵正在挖掘當中的帝后墓,就會有一處使女雕像,乃丁大人的模樣所制,封二還暗中帶過工匠看過丁大人的真實面貌,好讓人做得栩栩如生。
這便是陛下對皇后的心意,死后能立在皇帝皇后墓中的第一使女,封二不敢對其不恭。
“不渴,謝過封公公。”丁女轉身,與他并排而立,道:“還要一點時辰,還請封公公多等一會兒,勞煩了。”
“姑姑客氣,”封二朝她那邊微垂了下頭,客氣回道:“我暫且無事,您和太孫妃盡管選。”
丁女正要說話,眼睛卻是看到了太孫妃朝前走近,她定睛一看,看太孫妃慢慢踱步踱到了一個彎低著腰,渾身顫抖的宮娥面前,隨即,太孫妃特有的如鈴鐺一樣清脆又顯溫柔的聲音響起:“你不舒服嗎?”
那宮娥“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丁女看到站在她身后的人,當即捂著鼻子往后退,丁女抬起頭遠遠往后一探,沒看到別的動靜,不過她也猜得出來,這宮娥想必是失禁了。
有人失態,封二面色一沉,那略顯圓潤的白臉頓時含著一股令人膽顫的寒氣來。
不待他說話,候在他身邊的太監已帶著另外的太監快快朝這宮娥走了過去,眼看他們就要把這宮娥拖走,卻見太孫妃轉過頭來看他們這邊,隔著幾道人影遠遠朝他們這邊道:“姑姑,我要這個人。”
丁女冷臉如舊,毫無波瀾,掉過頭來與封二道:“還請公公叫人讓她換身衣裳,把人帶過來。”
還要?封二訝異,也未掩飾他的訝異,道:“為何?大人為何選她?”
因那是太孫妃選的人,小主人做事,自有她的用意。
丁女不知太孫妃為何選了這個在眾目睽睽之下失禁的丑陋之人,那宮娥面相看起來也不年輕了,想必早已過了桃李,但那是鳳棲宮的代主人,主人有主人的意思,主人有主人的想法。
不過她不知道,倒也可叫太孫妃過來朝封公公解釋一兩句。
內侍監的二當家,吳公公下面的第二人,不是什么時候都能跟他說得上話的。
丁女撇頭,“去請太孫妃過來,說我有話要跟她說。”
身后鳳棲宮宮人福身道:“是。”
她去了,片刻后,佩梅跟著宮女來了姑姑身邊,好奇的看著兩人。
這間隙,封二已叫人讓人去按丁大人的意思辦,看到太孫妃走近后,對上了她臉上那雙如赤子一樣清亮的眼,看見她居然在他的眼神之下不閃不避,走了過后視線方才轉到丁大人身上。
“姑姑?”佩梅看過封公公,叫了丁姑姑一聲。
此前她在鳳棲宮見過封公公一次,就是幾不久他來鳳棲宮替郭才人請示通行令那一次。
那天她以后他只是宮里一個尋常辦差的太監,并不知道他就乃尚方監的內總管,也就這兩天,丁姑姑和她細說后,她方知掌著皇帝內庫銀兩的封公公的厲害。
“和封公公說一下,您為何選了那一位宮人。”丁女看向太孫妃,素來冷厲的冰臉稍稍緩和了一絲冷意。
“是。”佩梅恭敬應道,轉身向封公公,解說道:“公公,我看自她一過來,身子就略有不適,從公公離開到回來,眼下也過兩個時辰了。”
封二頷首。
佩梅又道:“我看她藏在袖里的手想必已被指甲掐見了血。”
佩梅說得客氣,一個人鬧肚子要是忍了兩個多時辰,那不知要動用多大的毅力,想必手掌心早已血肉模糊。
“等下我想看看她的手掌,公公也順便看看。”
封二朝她彎了彎腰。
佩梅接又道:“身子不適,等到我上前說話,她方才泄氣,想必有大毅力,身子也是不錯的。”
“太孫妃客氣,進宮來做奴仆的,皆多是窮苦人家出身,忍這點工夫委實算不得甚。”封二并不覺得這有什么。
太孫妃沒挨過苦,不知道對忍饑挨餓是家常便飯的窮人家來說,忍忍疼一疼的肚子,委實算不了什么。
且這是宮里,規矩大于天,她不忍就得死,這點時辰還忍不了嗎?
太孫妃這是沒到他們地牢去看過。
書香家出來的女兒,見解到底是淺薄了。
“是了,公公說得極對。”佩梅沒有否他的話,接道:“要是我沒過去,她還能忍,興許能忍到我們選好人離開而不失態,多少還是有點能耐的。”
說沒有也有點,封二倒不否定這個,也不想當面駁她的面子,便道:“是也。”
“還有一點,”佩梅想了想道:“公公發現沒有,從我走到她跟前,到剛才她走,她沒出過一聲聲響,人也是自己走出去的。”
并沒有讓公公們拉著她走,她自己躬著背抱著裙子飛快朝門跑了過去。
封二正好正對著在殿坪當中排著隊站著的人,?*?他看到了這老宮娥的離開,見太孫妃背對著人,居然知曉宮娥是怎么離開的,這倒是令他真真驚訝了,“太孫妃看到她是怎么走的?”
“是。”
“怎么看到的?”
“從公公剛才看我的眼睛里看到的,我看到的是倒影。”
原來如此,怎么說她就與他對視而不怕,也不掉頭,不過這太孫妃的眼神也夠好的,封二嘴角冷冷哂了一記,道:“太孫妃看的倒是仔細。”
“我的意思是,”佩梅接著細細解說道:“她還知道如何善后,人是靈巧的,她能忍,也知道善后,已是我從這群人當中,能選的最好的苗子了。”
這話倒是不假,這些人都是選了好幾輪后當不起大任被放棄的人,諸多皆是灑掃一生從早忙到黑的命,她選出來幾個看起來還有點像樣子的人,已經有點讓他意外了,封二被她說服,頷首道:“太孫妃說得極是,您確實會看人。”
“那公公把此人給我了?”佩梅看向他,直視他道。
這話客氣,聽著也算舒服,封二道:“這里的人原本就是放來讓鳳棲宮選的,太孫妃想挑誰就挑誰,帶走便是。”
原本宮娥便歸鳳棲宮管,只是他們在他們內侍監當值的宮娥就歸了他們,鳳棲宮素來也給臉,從不插手他們內侍監對宮娥的用度和管束。
娘娘在世時,對他們內侍尚方監的諸多事務那是睜只一眼閉一只眼,大開方便之門,真真不是怕了他們內侍監,皆為的是成全皇帝陛下的宏圖偉業。
封公也頗感念她的大度、開明與仁慈。
“那,太孫妃此行選好了?”封二又道。
“還要兩人,便好。”佩梅也知來的時辰頗久了,該走了。
今日要不是姑姑在,尚方監不會讓她在內殿停留這么長的時間。
她有聽到,內勤殿周遭連一聲鳥叫也沒有,靜到了極致。
一個連鳥都不停留的地方,四周卻有高大茂盛的通天樹木,這還是在皇宮之內,佩梅不想去深思其中的原因。
“哪兩人?”
“一排左邊數來第二個,末排右邊數來的第三個。”
一個小太監,一個小宮女,封二沒再問她為何選了這二人,等下自有下面的人把這些人的底細皆呈到他面前來,他看看就知道了,是以這廂他道:“那太孫妃選好了?”
“選好了。”
“那灑家恭送太孫妃,丁大人……”封二朝她彎了彎腰,也朝丁女使彎了下身:“剛才那個宮娥一等她換好衣裳,我就叫人把她送去鳳棲宮。”
內勤殿不留久客,今日是吳公公給面子了,丁女知道她該帶著太孫妃走了,她回了封二一禮,“今日著實勞煩公公,改日……”
鳳棲宮如今也沒什么送得出手還能讓封公公心動的東西賞賜了,丁女便道:“公公要用到鳳棲宮的事,您便叫人來與我支會一聲。”
丁大人的承諾,便是鳳棲宮的承諾,這個人情封二還是很想要的,丁大人待他們一如既往,要不是娘娘的長喪還在身,封公公當真是想對丁大人笑了,這刻他忍住了笑意,緩和神色和丁大人道:“太孫殿下的書讀得極好,在始央殿常與陛下辯經論道,我也聽不懂,不過聽陛下口氣,說殿下的學問不比他先生江先生的差,倒有與他師祖太山先生的學問接近之意,殿下書讀得好,陛下龍顏大悅。”
女使投我以桃,封二報之以李,把太孫殿下近幾日在始央宮的動靜和往后的走勢說給了她聽,也不讓她吃虧。
第152章 徹底把廢太子父釘在了史書的恥辱柱上。
“謝公公。”
內侍監的二當家為避大當家的嫌,不想與吳公公走得近的人走太近,惹吳公公不悅,可封公公對丁女歷來客客氣氣,恭敬有加,行事小心謹慎,按他的身份來說,他在丁女面前過低的放低了他的身段,他在他自己的人面前可不是這個樣子,丁女素來也不改其態,對著他跟對著其他的公公沒什么兩樣,可私底下,封公公一往鳳棲宮遞話,她皆是親自去辦事的。
以往結的善緣,皆為的辦后面的事,回去后,等太孫妃安頓好她帶回來的人回了小殿,丁女跟她說了私底下她跟內侍監的幾個太監的交情如何來的事,如他們性情,還有他們的喜好,皆說給了佩梅聽。
姑姑用心良苦,對佩梅毫無保留,佩梅唯有感激,與姑姑道:“若是姑姑能陪著梅娘,多走幾年春秋,待到梅娘茁木成樹,不知該有多好。”
孩子舍不得她死,丁女淡然,道:“還有一點時間。”
等太子死了,她才會走。
就算要去陪娘娘,她也會確認太子活不了太久才會走。
丁女也感激娘娘,獨留她活在人世,還送來了太孫妃與她作陪。
太孫妃是個好的,這個小小娘子,讓丁女真真體會到了當一個姑姑、當一個長輩是什么樣的感覺。
小娘子愛戴她,也細心真心照顧著她這幅老殘之身。
娘娘給她的,總歸不會壞。
她家娘娘是個疼她的好姐姐,就算死了,也要留一點好的真情給她。
書香家世的小娘子,家中門庭小,父母乃一夫一妻,連個妾也未曾有過,又有祖父祖母,也乃白首偕老,高壽至今還身體康健,這等門楣,想必是注重親情又懂事的。
家中其樂融融,方能得此家境,這種家世出來的小娘子,細心體貼,身上方有溫情予人。
此前丁女看不透這些,這些日子得了這小娘子衣不解帶的照顧,方才一日比一日懂得娘娘對她的用心。
娘娘通達,看得見每一個人的真實面貌,唯獨沒有看來、等來陛下的回心轉意。
有些錯是不能犯的,一次不忠,百次不容,丁女想起來她對太孫的偏見,還有太子妃和太子的過往,思忖過后,她道:“太孫想必與太子不同……”
父子倆從今往后想必水火不融。
太子妃對太子的忠誠,只是換回了太子的折辱,但看太孫再三能得陛下的歡心,想必太孫要與陛下像得多一點。
“你以后,多聽他的,要信他。”丁女又囑咐她道。
“是,姑姑放心。”佩梅明了她話中之意。
說來無需姑姑叮囑,她是信詡兒的,詡兒也信她。
她進宮來,就是來照顧詡兒的。
進來方覺內宮深似海,遠比她認為的還要復雜,可那點初心,還在她心間尚存。
她乃佩家女兒,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佩家家規,“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借史明今,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佩氏傳家數百年,不忘初心,方得一代又一代,在朝為官,傳承了下來。
不過到了她兄長這一代,祖父與父親卜卦皆又斟酌了幾年,方才讓兄長走了一條不入朝的在野之路,在民間布施學問,為下輩佩氏之人積無量功德,再送后輩入朝。
只是祖父和父親為兄長費盡心思安排的這條路,如今看來是被她打破了。
佩家已被她卷入了漩渦。
“盡早與他見個面,”太孫的得寵,出乎丁女意料,她雖說沉得住氣,可也怕這中間因誤解起什么波折,她來日不多,耽誤不起,她需在她死之前,得知太子能死,而這急需太孫起勢,丁女毫不避諱與小娘子坦露心跡:“知道他如今如何,日后的打算,我才知道如何能幫你助他一臂之力,做好我能做好的,你們在宮里能找到的助力太少了,除了陛下那捉摸不定的恩寵,就只有我能幫你們了。”
有一些幫,她是不想幫的,可埋在地底下的娘娘,讓她改變了她的意思。
她的恨,得由有人的死來洗,方能洗褪分毫。
佩梅瞧出來姑姑頗有些一絲的心急,轉念一想鳳棲宮和御花園所發生之事,又想起丁姑姑睡夢中那一聲聲悲切的“娘娘霎時,她對丁姑姑的急切了然于心。
“是,姑姑。”佩梅沒有勸說她莫要著急,而是沉著地回應了她。
見她沉穩,丁女凌厲的眼角凄然一跳,道:“孩子,快點,快點,莫讓姑姑等。”
姑姑等不起了。
*
姑姑急切,好在自那天說罷,再無催促,佩梅也安下心來,日日在丁姑姑和三娘姑姑這幾個姑姑的教導下,親自調*教她所選來的三太監五宮娥。
佩梅一要學姑姑們所教授她之事,二還要當天把姑姑們所教授的本事皆長在自己身上,親自調*教宮人,三還要親自處理諸多繁瑣宮務,每一日夜間睡覺,她皆為累倒在床,躺在床上之時,便連抬一下手都不想,連抬手的力氣也沒有。
好在只要人好生地活著,睡一覺,第二天的力氣就會重新長出來,且每一日極度的勞累之后第二日重新長回來的力氣,會比前一日要多一些,佩梅發現她在姑姑們和宮務的擠壓下,便是前些日子以來對她驚天動地的大事,她再加想來,也不再魂顫神晃,心魂俱不安。
連吳公公當著她面砍斷吳美人的腿的那些血跡,在她的夢里,也不再讓她恐懼哭泣,她在夢里能甚至看清楚了吳公公那天處理吳美人的時候那冷冰冰的眼神,和他神情里透露出來的游刃有余所表露出來的心狠手辣。
吳公公讓她警惕,卻不再讓她害怕,毛骨悚然,誠惶誠恐。
佩梅發現她的心力,與她未進宮那時,有了明顯的分別。
兵法有云:順,不妄喜;逆,不惶餒;安,不奢逸;危,不驚懼;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
佩梅自問,這四者,她皆已所化,如今皆能所為。
她能直視她所恐懼之人的神情,能察覺到他神情里透露出來的意味意味著何物,這便是她的能耐。
她不再那么惶恐不安了。
她的神安了下來,魂穩了下來,鳳棲宮因著她,變得寧靜幽遠,丁姑姑的身子,一日三頓膳食,用得也不少。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這日,有人快步進了鳳棲宮,帶來了令滿朝文武震驚的罪廢太子詔文中所言。
皇帝在前朝今日告天下書,細數廢太子詛咒君父母后各宗之罪,把御花園下咒囚困君父母后之事,寫得極為詳細,從發生到追問廢太子之事,以及查明真相的全因后果,皆一一細細寫道了下來,皇帝也寫下了被兒子所叛所棄的痛苦之心,也寫到了他釋放廢太子,乃太子為皇后獨子之因的原由。
末了,皇帝寫道,他寫告天下書,是為告知天下,兒不孝,父不能不慈,他望天下之子,不要讓他們的父親成為像他這等的悲父之人,告訴天下的父親,慣子如殺子,以他為戒,不要成為像他這樣的父親。
佩梅聽來人說罷,當下小臉煞白。
皇帝皇祖父此一告白書,徹底把廢太子父釘在了史書的恥辱柱上。
而詡兒作為廢太子的兒子,將會被其父的恥名如影隨形終生,生生世世,不孝不仁不義的廢太子當將會和詡兒的名綁在一起,被世人世代鞭笞辱罵。
如此,詡兒在皇宮,還有前途嗎?誰會幫像他們這樣名聲注定要遺臭千年的人?
佩梅內心泣血,朝身側的姑姑無助看去。
第153章 帶她們去見衛詡。
丁女坐在她側下方,亦是臉色慘白,她的身影在那一霎時佝僂了不少,她駝著背,朝來人啞聲道:“貼出去了?”
“奴婢來時,來人,一個年老的太監垂著頭,用又鈍又尖的的嗓音回道:“已有人拿著告示,前往前門去了。”
“哈,丁女泣哭一聲,轉頭見太孫妃的眼淚從小臉上滾滾而下,她迅速收住了淚意,朝來人道:“勞煩您前來告知我,辛苦了。”
“太孫妃,給賞。”她挺直了背,道。
臉色又恢復了以往的冷漠傲然。
佩梅只覺滿胸滿腔的悲意朝她襲卷而來,可到底還是聽到了姑姑的吩咐,她站了起來,從銀袋子中抽出一個小金塊,在淚眼婆娑中送到老公公面前,啜泣道:“給您,多謝公公前來為我們遞信。”
那老公公是丁大人的人,以往受過皇后娘娘的恩惠,便是吳英他們,也知他是皇后鳳棲宮的人,是鳳棲宮放在尚方監的明線。
賞銀他是要得起的,只是,交予他銀子的人,從丁大人變成了這只小鳳凰,老公公在心中暗嘆了口氣,雙手接過金子,垂頭道:“殿下,太孫殿下尚還在始央宮住著,您也不必太憂心。”
畢竟,太孫沒被趕出去,按理來說,太孫沒被驅逐出始央宮,那就是陛下向天下表明,太子和太孫的事,一碼歸一碼,太子不像個兒子,可孫子還是孫子,這根本是不會變的。
“是。”佩梅還記著姑姑吩咐的要跟宮里宮外的人打好招待的話,她的眼淚不可抑制地流,嘴里不忘跟老公公客氣解釋道:“公公,佩女年幼,經不住事,此時攏不住心神,不能自已,讓公公見丑了。”
“往后我會好一些的。”她為自己解辯道。
她是擔得起事的,還望公公信任她。
她這一句,讓這老公公抬頭多看了一眼,末了,他朝兩人行禮告退,很快在暗角的小偏門穿出,離開了鳳棲宮。
他走后,丁姑姑一靠近,佩梅就倒在了她的懷里,臉埋在姑姑肩上,拿絹巾堵住了嘴,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懼,在姑姑懷里哆嗦著流著淚,還不敢發出聲音。
她生怕一嗚咽,就會把她和詡兒的命嗚咽掉。
注定千年被指的太子父,可曾想到過陛下會對他進行如此的處置?
想必他是知道的,那是他的君父,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君父的為君之法?
皇帝歷來如此。
可明知,太子父為何還如此瘋狂?到底是什么,令他覺得他的君父會放過他?
佩梅百思不得其解,只知在這她看不穿也看不懂的皇宮當中,她人如螻蟻,命如草芥。
“好了,聽我說,”丁女見她抖如篩糠,心中當真是難受至極,她極力冷靜,試圖從這起震懾心魂的事情當中找到有利于她們的地方,“等一下,等到中午,陛下午歇過后,你跟我前去始央宮請罪,不,請安,記著了,是請安,不是請罪,這罪萬萬不能請。”
一請,就是把自己定入“有罪”之列了,只要陛下不下旨說太孫夫妻有罪,他們小夫妻絕不能自己定自己的罪。
這一定,定起來容易,脫起來就難了。
“剛才我說錯了,聽懂了嗎?”丁女扶她坐好,她寡淡的冷唇白如紙,下上弧度不大的吐著字,“去請安,請完安,說你想太孫了,想見他,陛下會憐你年幼想找主心骨說上話,會答應你的。”
“是,是……”心魂不定的佩梅還在茫然當中,她應和著姑姑的話,等到應完,腦子這才會想事了,此時,她眼中的驚恐還未褪去,她張著一雙不可所措的眼睛,朝姑姑喃喃問道:“陛下會見我嗎?姑姑。”
太孫妃喊著“姑姑看著她的眼睛就像稚燕在跟母親乞討吃食想生存下去那樣的惶恐,依戀,充滿著乞求和渴望,丁女的心,卻因此一下子定了下來。
她還有孩子要顧,她得做事。
丁女撫去佩梅臉上的淚,拿絹巾擦著她的臉,淡淡道:“會見,我帶你去,會見的。”
她遲早會死,何不把娘娘在陛下面前給她留的顏面用光了再說。
這顏面,她也帶不到地底下去。
且她去了地底,以后有娘娘護著她,這顏面也用不著了。
她死后是有歸宿的,娘娘在等著她,她生前把娘娘吩咐她的事做好了下去,娘娘想起來,都要多給她兩個好臉。
心定則神穩,丁女道:“去,去床上小歇片刻,午后跟我去始央宮,這正好是請安的好日子。”
“是。”
*
午后,順安帝將將從小憩的龍床上起身,走出門去在小庭當中松筋骨,僅來回走動了一趟,就見吳英朝他這邊走過來了。
“陛下,太孫妃來了,說是來給您請安。”
順安帝仰了仰脖子,張開雙腿蹲出馬步,兩手揚起。
“是丁大人帶過來的,丁大人說,”吳英無奈道:“太孫妃好久沒過來給您請安了,不像話,娘娘在時,要是知道太孫妃如此不懂禮數,肯定得狠狠罵太孫妃一場,讓太孫妃在您宮前跪個三天三夜求恕罪也不為過。”
意思就是不見太孫妃,太孫妃就要在始央宮前面跪三天了。
皇后身邊的第一女官,使的招數,皆帶著皇后娘娘那愛憎濃烈的風采。
你不給我面子,我便不給你面子。
你不讓我好過,我便讓你寢食難安。
而此時娘娘不在了,她的女官居然還跟以前一般手段,且威脅到了陛下跟前,吳英啼笑皆非。
“丁大人還說,”見陛下氣息平穩,慢慢打著瀾圣醫教他的長壽功,吳英退后一步,躲過了陛下的一招手勢,接道:“這次翻證據,翻出了一些娘娘的舊物來,有一樣是太孫妃在床梁的頭頂端的一個櫞子里發現的,剛才丁大人把東西給我了,您看看。”
吳英拿出一個泛黃的小舊袋子,袋子只有巴掌大,上面寫著兩個字,一個衛字,一個狄字。
順安帝看到,停下了打功的手勢,直起身來,從吳英手中拿過那個舊袋子,他摸了摸袋子,半晌,他打開袋子,看到了里面兩縷系在一起的發絲。
是舊物,是他和狄女成親不久情意最濃的時候,打在一起的兩縷發。
順安帝把拿出來的發絲又放進了袋中,把它揣進懷中,道:“帶她們去見衛詡。”
第154章 你要信我。
見太子,又是陛下的吩咐,且為丁女,吳英叫來小太監候侍,他前去走了這一趟。
丁女一見到他就福身,她低著首看著地上,似是知道過分了。
吳英一瞅,心里驀地心軟。
娘娘走了,姑姑的腰也軟了。
人走茶涼,鳳棲宮被老鳳凰當小妹妹疼惜的小女官,為了她的娘娘,為了另一個小娘子,彎下了她的傲骨。
這便是傳承罷。
這宮里,看似冷酷,終歸是有一些些溫情在的罷。
“走罷,隨我去見太孫,太孫在讀書,我剛讓人去叫他回他的寢居了。”看過人,吳英轉身淡淡道。
丁女緊跟在他其后。
她之后,佩梅亦步亦趨緊隨著她。
三人穿過一個一個的宮殿,走過條條長廊,來到了一處獨立的小殿。
此殿不大,但殿前有門,殿內有山有水,雖如袖珍般大小,一眼便能看到底,可精致悅眼,足以看得出此殿住著的主人的精貴。
皇帝對太孫不薄。
這是丁女第一次來到太孫所住的住處,看罷,她轉身看向身后的人,等到太孫妃走到她身邊,她當著吳公公的面,與太孫妃淡道:“看見了罷?這是皇恩。”
佩梅恭敬垂首。
“有恩,記得還恩,不要把恩情親情用干了,落到你們父王的那般田地。”當著吳公公,丁女對著太孫妃把丑話說了出來,她要讓太孫妃記住,是如何才能在這宮里才久地活下去,“用完了,你就算死了,也沒人可憐你,情分都在前面用完了,你叫誰,誰都不會可憐你,記住了?”
這可是在始央宮內,佩梅的心晃晃顫顫,她咬著嘴,飛快朝姑姑輕福了一記腰。
說罷,丁女看向冷眼打量她們的吳公公,坦然道:“公公,我說得可對?”
對極了,只是當著他的面說,這是姑姑想讓小太孫妃記一輩子呀。
吳英嘴角往上一揚,不冷不熱道:“太孫還沒回來,他宮里人少,陛下給他人,他也不要,只帶著一個小揚子,此處無人,太孫不在,我們便在外面站上片刻,稍候片刻。”
佩梅聞言,不由地看向姑姑。
丁女瞟她一眼,與她道:“聽公公的話,此處是始央宮,宮里公公說了算。”
吳英被她這般一說,往上揚的嘴角又揚了揚,露出了絲笑意,他道:“姑姑還是喜歡抬舉我。”
“娘娘以前跟我說的,娘娘說的,足以丁女銘記一生。”
吳英臉色稍霽,他抬頭看了看天色,道:“再候片刻,太孫也快了。”
“是。”佩梅此時發出了輕微的諾聲,引來了吳英的注目。
他看了這垂著頭,跟此前丁女認錯的姿態一模一樣的太孫妃一眼,被這出奇相似大膽妄為又可憐兮兮的主仆倆給弄笑了。
還給陛下帶娘娘的東西,還知道上什么的孝敬才是好。
那禮,可是送到陛下的心坎上了。
這宮里,也就死了的人的情分,讓陛下覺得還有兩分真情意了。
這廂,吳英尚未說話,便見小殿外響起了一陣急步聲。
那腳步聲太急了,近乎是快跑著過來的,可見腳步的主人的心急與失態,吳英心神一斂,就見那小太孫妃此時抬起了她的小腦袋,手扯著宮裙,快步朝門跑了過去。
只見片刻,兩人在大打開的門前相擁,一人在門坎外,一人在門坎里,在門坎處急切相擁。
被詡兒攏入懷,佩梅再也忍不住心頭的惶恐,在他肩頭悲切哭出聲來。
衛詡急喘著氣,朝吳公公那處看了一眼,見吳公公神色如往常般看不出悲喜來,他收回眼,拍著梅娘的背,在她耳邊輕聲撫慰道:“噓,噓,噓,梅娘不哭,詡兒回來了,不哭,一切有我,沒事的,詡兒知道怎么辦,你不要怕,沒事的,詡兒知道怎么辦……”
他不停地說著“詡兒知道怎么辦佩梅那被恐懼不安占據了的心終是安定了下來。
詡兒有她,她也有詡兒。
她還是有可以靠的人。
她還有姑姑幫他們。
梅娘啊,不能哭了,不能了……
佩梅強逼著自己抬起了頭,她憋住了淚,雙目堅強地看著詡兒,道:“詡兒,梅娘也知道怎么辦,梅娘聽你的。”
衛詡險些兒掉下淚來,他扶著佩梅的肩膀,從門外跨入門內,把佩梅安放在自己的身后,便朝吳公公和丁姑姑走去。
走到兩人面前,他身子往右一偏,朝丁姑姑突然彎下了膝。
“使不得!”吳公公發出了錯愕的一聲。
丁女也慌忙雙腿著地,先他一步,跑到了地上。
只見衛詡蹲身,前腳一彎,在空中虛跪了一記,便站了起來,往前一步,彎腰扶住了已經跪了下去的姑姑。
他扶了丁姑姑起來,在起身之際,他道:“謝姑姑,代皇祖母代母親代詡兒顧我梅娘,讓您受累了。”
丁女被扶起,她神情微訝,等到站定,她的訝色也收了起來,她看著這個才一別三日,身上就有了堅韌果斷氣勢的太孫,頭恭敬低下,謙卑道:“這是奴婢份內之事。”
當真是命運催人熟,太孫有鋒芒了。
興許,太子不在宮里了,也是好事。
“公公……”衛詡說罷,轉向吳英,朝吳英抱拳作揖禮,“我想帶梅娘進我安榻之處聊幾句。”
“太孫客氣,您自便。”吳英說著,轉向丁女,“姑姑,我帶你出去轉轉,門外有一梧桐,長得極好。”
“有勞公公。”丁女朝他走來。
*
“詡兒身子好了?”還未進內,佩梅便迫不及待發問。
衛詡只顧看她,見她臉色慘白,眼下還有青黑,他心口作痛,這時見她一開口便是問及他的身子,自己的身子卻是不顧,他心口此時又是劇烈一痛。
他到底錯了。
是他害了她。
他憐愛的摸了摸她的眼邊,進了住處,把她拉開床上坐下,見她嫌自己的外裙臟,直著上半身不愿意坐下,他把她按了下去,低頭看著她道:“梅娘,坐下,聽我的,你不聽我聽誰的?”
“是了是了。”是極,佩梅便乖乖的坐下了。
她不能連詡兒的話都不聽了。
“是來問我父王的事嗎?害怕了?怕我被牽連?”衛詡說著蹲到她面前,把她帶著冰氣的手納入他的手中,天可憐見,她的手比他這個病殃子的手還涼,“怕我也被貶?”
佩梅的眼睛又起了霧氣,她的身體好冷,“詡兒,以后怎么辦?父王的不孝不恭,天下皆知,往后不管你成了什么樣的人,他們都會跟你提及父王。”
佩梅沒敢說她的言下之意,是以后詡兒徹底與皇位無緣了,皇帝陛下斬斷的不止是與太子的父子緣,還把太孫與他的祖孫緣分也斬斷了。
詡兒往后能得善終,便是最好的結局。
可詡兒苦苦掙扎,不只是為了活命呀……
詡兒該怎么辦?
看著眼前學問不天真,卻還是為著天真的小娘子,衛詡不禁笑了,他憐惜的撫著她眼里掉出來的淚,與她輕聲道:“不怕的,不怕的,梅娘,我知道皇祖父的志向在何處,我知道我能為他做什么,那是皇帝,一國之尊,這天下最不守規矩的人,便是他,你當你為何能入鳳棲宮?你才及笄不久,還是我之妻,他卻敢用你進鳳棲宮,你覺著他那是那種墨守陳規,因循守舊的帝皇嗎?還是說,他是那種當用即用,只要于他的局面有益,就敢獨辟蹊徑,別出機杼的帝皇?”
“皇祖父歷來,獨樹一幟。”佩梅隱晦回道。
他這些年殺的臣子,看似是怒舉,實則是把握住地方實權世族家中大半的可用之材殺掉了,這些人后繼無人,朝中無人再替他們守著殷實的家底,舊權與新權交替,就會激發民間新的變化。
新權為鞏權,就會做出一些得民心之舉。
近十年衛國層出不窮的為民出頭、為民作官的事情數不勝數,便連都城的說書人,案頭都多了不少能說的話本。
茶館也多了許多說書人,茶館頻開,茶客也多了。
因著各地開放路引,令商人進出地州方便,便連離都城幾千里的遠方客商,也會帶著馬隊前來都城。
她表姐夫能做得起那個皇商,被陛下看重,也跟這些年各地開放路引,為民謀福舉的清官變多有關。
聽她祖父的話外音,這些官員,有不少就是皇帝的第一親信,是陛下打他們小時候就親自挑出來培養出來的。
例如那個戶部尚書,徐中,便如是。
徐中入朝,以后是要接替蕭相的。
徐中之后,新入朝的那幾個在民間有聲望的官員,怕也是皇帝的手筆。
朝廷快要全部是陛下的朝廷。
朝廷里能與陛下抗衡的權臣世家,已經不多了。
便連狄家也已徹底沒落。
“梅娘,妹妹,順勢而為,詡兒只要不死,會護住你的,你且放心。”
“那我能為你做些什么?”
“呆在鳳棲宮,要是能守住鳳棲宮,就替我守住,守不住也無妨,你來我身邊,無論何時,詡兒都帶你過活,你不是無依無靠,”衛詡握住她冰冷的小手,一字一句說著他的承諾,“詡兒就算死,也當盡力護你與佩家周全,你要信我。”
第155章 駱王回來后,迅速在都城累積了一定的聲望。
“是了!”
佩梅擦干臉上的淚,將將抬起手,她的臉上被一只微涼的手覆上,詡兒嘆惜道:“梅娘,你要信我。”
佩梅又頷首。
她信他。
她這一信,就是信了一生。
直信到詡兒死去那天。
而他一生,如他所言,他護了她一生,也護住了佩家。
這時的佩梅尚不懂她的太孫夫君此時下定了何等決心,她帶著衛詡給她的信心離開了始央宮,等到路上,和姑姑說起詡兒來,她的口氣也輕快了不少,她小聲與姑姑道:“姑姑,詡兒身子好了,他有他的主意,您別太擔心他,他會好的。”
太孫是已不是此前的太孫了,但愿他在陛下手底下存活,能如陛下的意,保下自己的命。
且那不是她一記宮女能管得了的事了。
丁女淺淺頷了一記首,當是回了太孫妃的話。
*
次年。
臘月二十三日,衛國小年日。
鳳棲宮內,前來代皇帝下賞賜的內侍監太監得了太孫妃親自遞上來的賞,他臉上堆著笑,彎著腰,恭敬對著正得圣寵的太孫的正妻佩氏孫妃諂笑道:“謝殿下的賞,這大好的日子,奴婢就不推拒了。”
內侍帶來了皇帝陛下的恩賜。
其中的一半,皆是各地送入京的鮮活貢品,遠至東海的海魚海參,南邦的鮮果花草,西邊和北邊的牛羊,這些皆是各地獻給順安帝過年的貢品,才送到朝廷上,這天就有一些要入鳳棲宮的庫。
鳳棲宮有自己的小廚房,佩梅自己主掌,給鳳棲宮省了不少用度,這次的珍物一到,她已想好了年夜的菜單,以及送至始央宮的孝敬。
有些輩分大,年紀大的宮妃,也可以分送一些過去。
佩梅這一年精打細算,日子過得極為簡樸,不過對下面人的賞賜,她從未手軟過。
這公公握著手里份量頗不輕的荷包,心里猜著這怕是塊金子,心里甚是美滋滋。
這金子送出去,要是送得及時,他一家子十幾口人,也是能過一個好年的。
這年景是越來越好了。
宮里看似苛刻,活路還是有的。
公公高興,佩梅也知道他認為沒有白走這一趟,她小嘴一攏,露出點淺淺淡淡的笑意來。
那笑意稍縱即逝,未在她臉上久留,她朝公公又遞去一個袋子,道:“這里有一點碎銀子,抬東西來的公公們也辛苦了,過年大家都忙,想來也沒閑工夫喝酒,就不給大家打酒喝了,還請公公把這點碎銀子分下去,這也是鳳棲宮過年給公公們的一點小小的心意。”
鳳棲宮沒有了皇后在的時候大氣冰冷,小太孫妃是節儉又小心翼翼的,對他們甚是客氣,沒那么的高高在上,但主人隨和也有隨和的好處,有時候他們要是來鳳棲宮來得正是時候,還能在鳳棲宮蹭一頓小廚房的飯菜吃。
是以內侍監的太監們皆喜歡往鳳棲宮跑。
這太監趁著大伙兒忙,搶了這個送賞賜的活,自己下面的人也有賞賜,也有個說法,當真是喜不自?*?勝,臉上堆著的笑更是濃了七分,“謝殿下,謝殿下,您這邊可有什么要奴婢捎帶的?奴婢底下有個人,正好是太孫殿下殿中灑掃,您這邊要是有東西捎給殿下,我這下一并帶過去,等到午間,太孫從陛下那讀書回來,就能看到您的東西了。”
佩梅也沒什么帶給詡兒的,自下半年開始,她偶爾能去往始央宮見詡兒,詡兒一個月也能來鳳棲宮一兩次,中間還有能來往兩宮的人給他們捎送東西,不再像此前一樣,便連送口吃食,也頗為不易。
可公公提出這個提議,自有公公的心意,且這個公公跟詡兒也頗為熟稔,是經常幫著詡兒跑腿的,不能駁他的面子。
是以,佩梅連忙道:“還請公公稍等,今日小年,我正好做了一件新衣裳,還請公公幫我交給太孫。”
“殿下且去拿就是。”
佩梅去拿了衣裳,又把廚房弄的兩大包肉弄上,一包托公公帶給詡兒,另一包小些許的給了這個公公,并道:“這包是給公公的,今日小年,廚房做的肉多,這一包牛肉是給公公嘗鮮,還請公公不嫌棄。”
這公公此會嫌棄?
這牛肉的來處,還經了他的手。
這牛還是住在祿衣侯府瀾圣醫用草藥喂出來的,祿衣侯府送了半邊給佩家,佩家那邊只留了小半邊,大半邊皆送到宮里的鳳棲宮來了,還是走的吳公公路子進來的。
佩家那邊連陛下都沒送。
好在陛下那邊,已得了瀾圣醫給的半邊,還是陛下親自開口朝祿衣侯討來的,要不瀾圣醫說就兩條牛,早分沒了。
太孫妃給他的這一大包,隔著油紙都能聞到草藥的香味,這公公當真是顧不上這宮中還在的忌諱了,眉開眼笑的,合不攏嘴,他是個喜怒形于色的,在這宮里,走的是性子直的路子,這下也不掩飾,接過牛肉就攏進懷里,朝太孫妃彎的腰更低了,低頭哈腰跟太孫妃道:“這牛肉奴婢厚臉皮要了,奴婢拿去孝敬爺兒們,打點關系,謝過太孫妃殿下了,您可真是奴婢的小菩薩。”
佩梅眼睛露出了點笑意,朝他道:“你喜歡就好,耽誤公公的時辰了,公公且回。”
“回回回,這就回。”太監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喜氣洋洋地帶著一群腳步輕快的公公們回去了。
他走后,佩梅忙碌不休,把賞賜記了冊,當了庫,又匆匆去廚房親手做了點清淡的小面,回了小殿。
她還是與姑姑同住的。
只有詡兒回來的時候,她才去翼和殿和詡兒同住。
詡兒一走,她就住在鳳棲宮主殿旁邊的小殿當中,與姑姑同住,照顧著姑姑。
姑姑的身體越發的不好了,日益吃的甚少,可每日佩梅前去,姑姑還是會撐著她單薄的身子坐起來,把佩梅喂進她嘴里的食物咽下去。
佩梅已有些不忍心,有一次,她著實心疼姑姑,便跟姑姑說,姑姑您要是想見皇祖母,那就去見罷,詡兒和她,長大了,且兒孫自有兒孫福,詡兒和她會謀出自己的生路來的。
可姑姑搖了搖頭,說再等一等,沒到時候。
佩梅自此便隱隱覺著,姑姑在等死,還在等著用自身的事,給她和詡兒謀一點出路。
對姑姑,佩梅唯有敬愛與心疼。
她端了面條進去,姑姑在床上一動不動,佩梅過去放下食盤,又坐到床邊喊了姑姑兩聲,姑姑也沒動靜。
姑姑如今昏迷的時辰一日比一日長。
“姑姑,姑姑……”
有人在喚她,喚了好幾聲,聲音甚是熟悉,似那日夜照顧她的小娘子,丁女從昏迷中醒來,睜開眼來,看到那秀氣的小娘子小臉上霎時漾天真可人的笑來,這讓她的胸口一熱,昏沉的腦子,也漸漸的記起這世間的事來。
她記起了小娘子是誰,她是誰,她還有什么事沒做完。
快了。
要去見娘娘了。
丁女心下輕松,就著扶她的太孫妃的手,慢慢坐臥在了床頭,等太孫妃輕聲問她想喝一點清水,還是喝一點面湯,她便認真思索了一番,道:“清水。”
“是。”
丁女喝到了一點溫水,這才想起面湯來,便道:“面湯是什么?”
“我拿來給姑姑嘗嘗。”
丁女嘗過面湯,發現有米湯的味道,里頭還有一點淡淡的參味,便知這個小娘子,又在她身上浪費補藥了。
這也是佩家舍得在她身上用錢。
家里的好東西,皆送進宮來了。
佩家老太爺送進來的話是人沒了,再好的東西也留不到自己家的人用,他是真舍得用,也真敢用。
誰都忌諱成為下一個狄家,可佩家老太爺,那是當著陛下的面,往宮里頻繁送東西,就像害不死太孫似的。
可太孫著實成器,至今還沒讓陛下趕出始央宮。
面湯一入肚,丁女身上的氣似是有游動的跡象,她也有了胃口,一碗清面入肚,她身上還發起了熱,她便看著那連湯汁也被她咽下肚中的碗,抬頭朝小娘子問:“這里面也加藥了?”
“沒有,沒加,跟圣醫求來的藥不多了,沒舍得給姑姑天天用。”小娘子如是回道。
丁女不信她,卻也管不了那么多的事了,趁著身上好受,她問道:“太孫如何了?這次宮宴是誰主持?”
佩梅回道:“是駱王皇叔。”
駱王是皇祖父在外游歷多年以步丈量國土的一個兒子,年中才回的都城,他帶回了很多民間的新奇事物,朝廷皆夸駱王于國有心,于國有力。
駱王回來后,迅速在都城累積了一定的聲望。
駱王母妃早已過世,外家也單薄,又請令皇帝封他在外娶的平民百姓出身的妻子為王妃,這一舉,得了整個衛國所有平民百姓的人家的心。
駱王風頭正猛,由他來主持今年衛國國宴,是民間民心向所,朝臣之意愿,是個皆大歡喜的決定。
這朝廷,熱鬧得很……
丁女閉眼靠在床頭,嘴邊噙著冰冷的笑,聽那小娘子道:“皇祖父夸駱王皇叔寬厚,駱王皇叔也著實是個對人仁慈的長輩,聽人說詡兒很想知道這宴會是怎么主持的,他便跟皇祖父請示,讓詡兒與他一同主持這一年一次的百臣國宴。”
丁女緩緩睜開了眼,輕啟薄情:“接了?”
“接了,詡兒的意思是,皇叔說了是他的意思,那便是他的意思,話已經過了皇祖父的耳,這事不管是真是假皆為真,他且跟著學著便是。”
“這些皇子皇孫,”當著皇孫妃的面,丁女嘲諷道:“可真真極擅把人架在火上烤啊。”
第156章 要好好活下去。
駱王親民。
這是小娘子在丁女耳邊說過幾次的話。
說一次,丁女未當真,再聽,再細琢磨,便也明了這史官中女兒話的意思了。
親民,對國君有益,想來陛下是很喜歡這個兒子的,廢太子后召回來,已見要立儲君的初端了。
且這兒子沒有立得住的母族,他母妃已早亡,母親的出身,就是地方上的一個小官,不是都城的官員,母族那邊的手再長也伸不到衛國都城來。
這合了陛下的心意。
且這兒子歷盡千帆歸來,一入朝廷,各方打點到位,還收攏了民間的民心,短短時日內能做到如此成效,可見其頭腦手段底氣,一樣也不少。
是立事之人之相。
乃陛下心頭所好。
就是不知,這是曇花一現,還是一代明君之初顯。
尚住在始央宮的太孫,不知能在他手下過幾招。
也許哪天就沒了。
涉及到前朝政斗,丁女也幫不上忙了,這是佩家的事了,她嘲諷完,和小娘子道:“我再熬兩年,你們不要連我都熬不過。”
不要連她都不及,就死在了駱王手中。
“姑姑……”
“待三年一過,你們該給王室添丁了,你要和太孫想清楚。”丁女滿臉漠然,“有小王孫,一個有后代的皇孫,陛下才會真正重任太孫殿下,你們不要千兵打盡,最重要的一著棋卻不下。”
佩梅一頓,低頭輕輕聲道:“詡兒已和我說過此事了。”
詡兒說,根斷到這一輩才是他所想,可她需要孩子,佩家也需要孩子,他也更需要一個孩子,去攀試他的野望。
沒有孩子,他就算能處理皇祖父手上所有的政事,皇祖父也不會去絲毫考慮這個江山有沒有他的份。
他身弱的身子,依舊是他最大的阻礙。
他需要一個孩子。
皇祖母和母妃三年的孝期一過,他們必須得有一個孩子。
且這他們也會被垢病,因著他們身上的是重孝,三年,是守孝極短的時期了。
后憂無窮。
可沒有孩子,熬到儲君上位,他們一家能搬出內宮,且尚算得上幸運,大有可能,詡兒和她將病逝內宮,儲君是不會放任一個幫著先帝處理政務的太孫搬出內宮的,太孫現在知道的皇帝秘辛太多了。
前是斷崖,后有深淵,他們依舊每日如履薄冰。
聽到太孫已經想及此事,丁女微頓,爾后心中到底是釋然了兩分。
如此也好,一個心有謀略的太孫,比扶不起來的太孫要強。
衛國的大國宴是設在大年三十日前的二十九日,雖說這是國宴,可在這些年皇帝的精簡下,這國宴往往皆由內侍監帶著御善房準備一些吃食便可,都用不到內宮的宮女前去幫忙。
國宴上也沒什么布置,去年的國宴,皇帝一句“皇后都沒了”,是以宮里連張燈結彩的布置都沒有。
民間尚且有幾分喜慶,內宮卻過了一個頗為素靜儉樸的年。
今年也是如此,便連由駱王主持國宴,也是皇帝這幾日才下的命令,沒有給駱王大張旗鼓,大肆張揚的時間。
駱王也是懂皇帝的簡樸的,領命之后的這幾日,他每日親自前去招待百官的大殿查看準備事宜,還親自動手搬弄擺放國宴的桌椅。
衛詡被他帶著,王叔動手,他必也不能在后面跟著甩著袖子看著,只得前去幫忙。
幫了幾日,饒是他在幫忙時已是收了力,這日回來半夜,還是起了高燒。
小楊子又是一通忙,待到太孫退了燒,天色已近魚肚白,看太孫睜開眼要坐起,他慌忙去攔,帶著哭腔喊道:“就歇一天怎么了?您都燒了一晚,誰也沒找,連一天的閑工夫也不給嗎?我看有些人那是想熬死您,這哪是幫扶帶攜器重您吶,這是要您的命吶,誰都知道您身子不好,受不得累!”
“您去祿衣侯那里,侯爺是恨不得您走兩步都有人抬著,您往外多看兩眼,他都叫您不要多看,閉目養神,不要在沒必要的事情上浪費精神,可駱……”
小楊子的“駱王”兩字到底是沒有說出口,衛詡的眼如冷刀子一樣朝他臉上刮來,小楊子面對著如今這個在私底不哭也不笑的太孫畏懼得很,太孫的眼一過來,他就縮了腦袋,低下頭,眼睛啪噠啪噠地往下掉,掉在了太孫蓋著的被子上。
“把藥拿來。”衛詡坐起那刻,眼前發黑,他朝小楊子送去一眼,無視眼前的黑暗,若無其事撇過頭,淡淡道。
“吃罷吃罷,遲早……到時候我看太孫妃怎么辦!”小楊子畏懼主人,可他到底是主人一手護著長大的,性子還是有的,起身流著眼淚跺著腳,去拿了瀾太醫給的藥。
那藥不能多吃,瀾太醫的原話是,這藥能少吃一粒就少吃一粒,吃完了,剩下的時間也就不多了。
可太孫如今連戴冠之年也沒到,這藥吃得只有幾粒了。
小楊子明面上還是聽話的,從不給他在外面招惹是非,是么私底下只要他不說太過于過分的話,衛詡也由得他去,也當作沒聽到小楊子的抱怨,等小楊子拿過藥來他吃上,他道:“去端飯來。”
“是了!”小楊子一聽,急匆匆去了。
他要去拿太孫的早食,早食是從陛下的小廚房那邊張羅的,這事先是過了瀾太醫的嘴,得了陛下的恩準,又走了吳英公公那邊的關系,才從小廚房給陛下準備早食的大廚那里,得了一份專門煮給太孫的早食。
那可是專門給太孫調理身體、精長精氣神的藥膳,藥方子出自瀾圣醫的手里,一半的藥材也是出自瀾圣醫的手,聽說這是祿衣侯府給到太孫、太孫妃的幫忙。
小楊子一走,衛詡自行穿戴,等到他穿好衣裳戴好冠,饒是他動作甚慢,背后還是出了一身熱汗。
這汗出得好,出完他也精神了些許。
可這汗出得也不好,待汗一過,內襯的衣裳是濕的,他在外面行走穿一天,晚上必得又得病。
不過他不能再自己換一遍了,他穿得慢,換了就要著涼,身子又要不適一天。
可衛詡也不著急,等到小楊子端了飯回來,他讓小楊子去給他準備內裳,他則在一邊慢嚼細咽,把飯吃了。
他把飯吃得干干凈凈,只留了兩塊草藥鹵的牛肉,那是給小楊子的。
小楊子給他換好衣裳,去拿了藥,一塊他早塞到了嘴里,拿筷子夾起另一塊過來,送到太孫嘴邊,嘴里嘟囔著道:“早跟您說了,給我留一塊、半塊就行了,給兩塊給我那是糟蹋,您快把這塊吃了。”
衛詡搖頭,“你吃了,你最近長身體了,又跑得快,多吃點,以后也好幫我多跑點路。”
小楊子猶豫了一下,到底是太孫那句“以后也好幫我多跑點路”誘惑了他,他把筷子上的肉放進了嘴里。
肉是真好吃呀,這是陛下都在吃的好肉呢,小楊子美滋滋的嚼完,覺著這一晚上的勞累和委屈一下子都沒了,不由地催促起了太孫,“您先出門,您走得慢,我去拿上百寶袋,還有把臟衣服摟了,等下趕上三姑姑,把衣裳給她了。”
還好有太孫妃,天天幫太孫做衣裳,鳳棲宮的姑姑們也好,接手了洗漿太孫甚至是他小楊子公公的衣裳的活汁。
太孫洗好的衣裳身上帶著一股淡淡的好聞的香味,他小楊子身上的也有,還和太孫的不同呢,是另一種好聞的味道。
太孫妃把他們主仆照顧得好好的,日子很好過的,不能抱怨,要多跑腿,多學會看臉色,要好好活下去。
小楊子給自己打著氣,提著臟衣裳的袋子,很快趕上了太孫。
太孫去了始央殿,去給陛下請安去了,小楊子跟風一樣的飛快從小道跑出了始央宮,從小側門要出去的那刻,碰到了守著這道小門的一個老公公,他停住腳,又跑了回去,跟老公公一彎腰到底,響亮地跟老公公大聲道:“老哥哥早,小楊子給您請安了。”
說罷,他直起了腰,臉上的笑容,就跟后御花園后面將將升起的早陽那般清新明亮,老公公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眼,沒有血色與笑容的白臉抖了抖,看不出其的心情來。
小楊子見怪不怪,提著一大一小兩個袋子晃給老公公看著道:“我去外面找鳳棲宮的好姑姑,把太孫的臟衣裳送給太孫妃洗漿,老哥哥,您可吃早食了?”
老公公的嘴角抽了抽,未語。
“您還沒吃罷?我還沒吃呢,我要快快去了,等下去小廚房那邊看看能不能討點食,您快去小廚房罷,過年好吃的可太多了,好多好吃的,還有好多的肉,我走了老哥哥,遲了我就要趕不上趟了,您等我下次給您帶好吃的啊,最近太忙了,我都不得閑。”老公公一句話也未說,小楊子上下嘴巴皮一碰,扔下一長串的話,說著便又跑開了。
他走后,老公公走了幾步,碰上來接他班的另一個公公,聽這公公與他道:“您老老放著他從這道門出去,陛下那里知情嗎?”
老公公嘴邊泛起冷笑,看向他張了口,聲音又尖又怪:“這宮里有陛下不知道的事?你有什么事瞞著陛下?”
來人沒想到他一句話就又得罪了這老怪物,自己惹火上身,連忙低下腰苦笑著告罪:“是后生妄測大人了,請機公公恕罪,機公公恕罪!”
第157章 朕的這個年,過得可真是熱鬧。
機公公冷哼一聲,與他擦肩而過。
這廂,小楊子穿過接連兩宮的小密林,來到了鳳棲宮所在的偏僻小院子,這時,已有鳳棲宮的三娘姑姑帶著宮女在等著了。
臨走前,三娘塞了一個餅給小楊子,“路上吃。”
“那我回去了,殿下那邊在等著我。”小楊子拿著餅就跑。
殿下身邊就他一個服侍的,他不能離開太久。
他跑著把餅撕開了兩半,留了一半,打算等下去小廚房那邊送給機公公吃。
他吃起了剩下的半塊餅,吃到餅中香呼呼的比平常還多的肥瘦相夾的肉,嘴角往邊上咧。
太孫妃又給小楊子開小灶了,可惜了只給了他一個,要是給兩個,他還會留一個給太孫,太孫餓了的時候給太孫吃。
明早要記得給三娘姑姑說一聲,改明后的幾天里,每天給他多帶幾個。
過年了,可以分給相識的敢吃他手上吃食的公公們吃一點。
小楊子跑回始央宮的小廚房,他今天運氣著實不錯,機公公還在,他把餅拿給了機公公,這才去大御廚手底下點頭哈腰要吃的去了。
他吃的多,殿下說他在長身體,要多吃,他便只要能討得了飯吃,再是死皮賴臉,也要混個肚飽。
吃多了才跑得快。
機公公對面坐了一個與他同樣陰沉枯槁的老太監,小楊子放下餅就跑了,機公公對面的老太監嘴角冷冷一揚,嗓子里發出了尖刻的聲音:“這小子是什么污臟物都敢往你手里放啊。”
機公公鼻子里發出了輕微的一記哼聲,看也未看他,把手中的半個外頭還帶著凝住了的豬油的餅子扯開了兩半,一半塞進了自個兒嘴中,一半遞給了他對面的老太監。
老太監發出一聲嗤笑,“我可不吃,誰知道有沒有下毒,你敢吃你吃。”
機公公抬起了眼皮,冷瞅了他一眼。
那老太監被他看得皺起了眉頭,心不甘情不愿的接過了這半塊餅,這餅他咬了一口,還要嘲笑機公公的時候,他嘗到了餅里的藥味,嘴巴一頓,話沒說出口來。
等他把這半塊餅吃完,他嘆惜了一記,道:“佩家是真有錢啊。”
不要錢的固本培元的藥材,天天往鳳棲宮送,連個小太監也能吃到。
也就過年,賞點給出生入死的下人罷了,攏絡下人的手段而已,不過,那小子機靈是機靈,可也挺馬虎眼的,可能這餅里面到底放了什么也嘗不出來,是以連主家賞的好東西都分出來討好人了。
也許是知道,特地來孝敬他的。
機公公不是個輕信別人的性子,他對小楊子有諸多猜測,但吃人嘴短,拿人錢財,要與人消災,他跟對面老太監動了動嘴,“你那邊的路,別堵得太死了。”
該給這主仆倆放松點,就放松點。
他嘴只動了動,沒發出聲響,對面跟他搭了一輩子活的老太監只看了他的嘴一眼,就知道他說的是什么,看后僅點了一下頭,示意知道了。
小楊子這廂在混飽飯,那廂衛詡給皇祖父請完安后,便盤腿坐在案幾前,整理皇祖父昨晚批過的奏折。
他要把奏折分類,送往各部。
這以前是吳公公手里的差事,他給吳公公打了幾次下手后,皇祖父便把這差事交給了他。
吳公公這幾年的眼睛不是很看得清了,瀾圣醫讓吳公公往后少看些文書,這才便宜了他。
時間一守得長,機會就有了,活著才有機會改動命格,是以衛詡便更沉得下心來了,一點一滴做著他所能做的事,細水長流。
他不慌不急,以為還能守一段時日,可沒想到,將將回宮半年的駱王叔,對他動手了。
可生病是衛詡從出生以來就日日面對的事,時至今日他還沒死,那是他早已與死亡成為了知己好友,彼此相知甚深,有好友幫忙,閻王爺是不會輕易要了他的性命的。
整理皇祖父奏折的事,斷然不可斷。
這奏折分好類也不著急,要到年后各部主官上衙之后才會送到各部門的屋中,衛詡若是身體不適,告假一聲也可推遲兩日,不過衛詡心知,只要他今日與皇祖父告假說他身體不適,駱王王叔就會出現在始央殿中,接了他這差事。
來日這差事是否還是他的,另兩說。
衛詡看似慢條斯理,實則在短短一柱香的時辰里,便把昨日皇祖父所批的奏折分好了類,另把兩道他斟酌拿需拿出的奏折放到了一邊,便起身搬著這幾處奏折,去了前方放著各部箱子的地方安放。
吳英瞥到那兩道放下的奏折,走了過去,拿起這兩道奏折,去往了正殿天子休居之處。
順安帝膳后走動了幾步,打了陣功,正臥榻假寐,聽到吳英過來,他從沉寐中暫時再安歇了片刻,等到精神頭好了些許,他拉回神思,張嘴道:“何事?”
“太孫今日放了兩道奏折,您看看?”
順安帝便在吳英的攙扶下坐了起來,接過昨晚自己批過的奏折一看,第一道略略一翻,沒看出什么不對來,再看一遍,方才發現,他把進都城述職的南湖都察的折子看錯了兩個字,把“陛下恩準”看成了“陛下隆恩”,他批了一個“準”字,是以恩準了南湖都察明年把南湖三州的稅銀減免到六成的請奏。
南海歷年只減免三成。
“燒了。”順安帝把這道奏折扔到一邊,又拿起另一道。
另一道是請封追誥命的,是官眷之事。
這是禮部今年提了屢次之事,下面已經審過數關,蕭相也過了眼,順安帝只需在這道奏折上寫上“準奏”兩字便可。
他不知他那皇孫為何要把這道奏折另拿出來。
“去叫他過來。”順安帝放下奏折道。
“是。”
須臾,衛詡進來,走至龍床前,閉眼假寐的順安帝睜開龍眼,烏黑的眼眸霎時便盯到了衛詡的臉上。
衛詡匆匆垂下眼睛,不敢與之對視。
與他的身體漸好一般,皇祖父這兩年的身體,一日勝過一日。
瀾圣醫妙手回春,一同治好了他們祖孫倆。
許是他與皇祖父日至今日離得愈發地近了,近得只余咫尺,衛詡比以往更是敬畏他這位天子祖父。
“賀家追封之事有何不對?”順安帝瞟過皇孫一眼,復又收眼,拿起奏折問道。
“詡兒聽說,賀老太君生前所做的善事皆為賀家造假,無一真事。”衛詡看著地上道。
無一真事?
當真敢說。
蕭相都批了準的事,他說無一真事。
順安帝又翻了奏折一遍,方道:“聽誰說的?”
衛詡默然,過了片許,許是壯起了膽,他頭也不抬道:“是祿衣侯常侯爺。”
又是祿衣侯。
他這皇孫不把這門親戚徹底害死,那是絕不罷休啊。
“是罷?”順安帝淡淡道,叫吳英,“去把常侯爺叫進來。”
吳英冷冰冰的掃了衛詡一眼,躬身退出了主殿。
他走后,衛詡看著地上又道:“孫兒外面還有點事沒做完,孫兒先去打掃一番。”
順安帝過了方許方道:“去。”
“是。”
衛詡出去,接著去了主殿側邊的主御書房,把昨晚皇帝翻過的書,打開的冊,又整理了一番,放回了原位。
等他做完,祿衣侯還沒到,他便拿了一本謄抄到一半的書,去了主殿,看見皇祖父睡著了,他未吭聲,便在主殿的地上一角以往是起居官大人所坐的的墊子上坐了下來,把書放到矮凳上,謄抄史書。
在皇祖父身側,衛詡的雙手從未閑過片刻,哪怕靜候的時候,也是如此。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在吳英稟告后,祿衣侯匆匆踏入始央殿,路過衛詡的時候,他連一眼也未看這皇太孫。
衛詡在他路過時已然站了起來,等面帶冷色的祿衣侯越過他,他看了祿衣侯的背影一眼,便垂下了頭。
前方,祿衣侯請安,“參見陛下,陛下萬歲。”
“起。”
單膝跪地的祿衣侯立馬起身。
“是你說的,賀家老太君所做善事無一為真?”
“是。”
順安帝眼睛一抬,黑得發出沉光的眼睛冷烈地盯著祿衣侯,“你是說,蕭相審察有誤?”
“是。”
“這有意思了,朕以為你和蕭相交情歷來不錯。”順安帝嘴角往上一揚,露出了一抹沒有笑意的笑容來,“吳英,也去把老丞相叫過來吧,朕的心腹愛將,和朕的心腹老臣打起來了,朕的這個年,過得可真是熱鬧。”
“是。”道這聲“是”的是吳英,吳公公領命而去,路過衛詡的時候,他皺著眉頭看了衛詡一眼。
吳英一退,順安帝便道:“說吧,怎么跟賀家交惡了?這次是太孫拿你出頭,還是為你出頭?”
“后者。”祿衣侯淡淡道:“賀家那老龜孫子,在南邊幫著一家人給我使絆子,奪了我南方船塢兩艘新造的大船,我想殺雞儆猴,擒賊先擒王,把在都城的禍首的頭宰了,一勞永逸。”
吳公公將將走到大門口,腳還未邁過高高的門檻跨過去,便聽到了祿衣侯這句話,頓時他腳下一頓,身子往前一倒,險些栽倒在始央殿主殿的大門口。
第158章 皇祖父日常關心詡兒罷了。
常侯爺當真是奔著當佞臣去了。
作為常侯爺的朋黨,吳英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活到出宮養老的時候,搖著頭去了。
這廂祿衣侯說罷,接道:“那兩艘船,我跟徐中說過,等幾條新線路走舊了,我離開都城之日,就是大船歸戶部所有之時。”
給徐中的,就是給皇帝的。
常侯爺是仗著手里有銀子,那是誰都不怕。
順安帝哼笑了一記,把折子隨意扔到了一邊,一時不想再多看這連徐尚書“大人”都不叫一聲,就叫人家徐中的刺兒頭一眼。
好在聽話的孫子還在,他便朝皇孫看去,“詡兒。”
衛詡低頭快步上前。
“你過來朕身邊坐。”順安帝拍了拍龍床的邊。
衛詡聽旨坐了過去,抬起了頭,順安帝見他臉上平和,不見怨色也不見喜色,這臉,竟與太子有三分相似。
太子有他這等喜怒不形于色的臉上工夫時,那時已年近三旬了。
此子尚不及弱冠。
順安帝往后躺了躺,衛詡連忙上前,幫他挪了挪靠枕。
“聽說你昨晚發燒了?”順安帝開了口。
衛詡臉色不變,收回身子坐正,恭敬道:“是,不過孫子一大早就退燒了,不妨事。”
“就是為的盯賀家的折子?”
“是。”
衛詡當下應了“是”,應聲恭敬,可這聲答應也是答應得甚是擲地有聲,有其天不怕地不怕連皇帝老子都不怕的表姐夫之風。
順安帝只覺自己頭頂上的那塊皮跳了跳,正眼看向他的皇孫,“別學常侯爺,他那是不想活,你難道也不想活?”
他隨意說著,可這話著實讓人心驚肉跳,衛詡卻也不慌不忙回道:“祖父,侯爺想活的,詡兒也想活。”
當真是不順,順安帝卻不是個臣子這點子不順就給臣子上眼色的,只要敢對他不順的人,給他做了點事,那點子不順他也不會看在眼里。
祿衣侯活到如今,便是明證。
孫兒之膽子,如今是愈發大了。
可也能做點事了。
不是病歪歪的,僅浪費皇室米糧了。
“你皇叔那,你今天還想跟嗎?”戶部要有船了,祿衣侯就是會討他歡心,順安帝龍顏大悅,大開皇恩。
“跟。”
“不怕又病了?”
皇祖父這一問,敢情是知道駱王叔在作何事,看來也是想看看,他這身子骨,能不能繼續當這太孫。
他父親已在民間,如今生死不明,他這太孫說被奪就能被奪,只要皇祖父一句話。
他如今還能要始央宮呆著,也是他沒被逐出始央宮,保全了太孫這個身份。
活不了多久的太孫是不值得養活的,更別論還將在他身上投入更多的心血,衛詡回道:“要是病了,那是孫兒該當此命,跟著駱王叔操持國宴,是詡兒作為皇室太孫該當之責,祖父就讓孫兒為您為國盡這一份心意罷。”
那就還是要賭命了,由得他去,就看他有沒有這個命了,順安帝不再攔他,頷首道:“既然如此,你便去準備罷,今天仍舊不用在朕跟前侍候了。”
“是,詡兒退下。”
衛詡退下,留下祿衣侯在里面陪著皇祖父,走出主殿那刻,他聽里頭他的表姐夫祿衣侯問道:“陛下,能賜個座給微臣坐坐嗎?”
他聽皇祖父怒笑道:“好你個祿衣侯,你以為拿兩艘船,就能讓朕開心了?”
“微臣認為能。”
衛詡走遠了,再也聽不到里頭的聲音,笑意在他眼底一閃而過。
從表姐夫與他皇祖父的相處之中,他早就看到明白,只要對了他皇祖父的胃口,多大逆不道的事,他這祖父也能忍得下。
且越是不羈,他這皇祖父便看得越是歡喜。
他占著沾他表姐夫的光試探了幾回,如今看來,只要結果是好的,像表姐夫的作為,他也是可以學著半分的。
不過只能學半分,有些恩寵,皇祖父可以給臣子,但是絕不會給他這個皇孫的。
衛詡思忖著,出去后,等到了小楊子的回來,小楊子將將進始央殿主書房外頭,又有太監來報,說駱王已經進宮了,在太儀殿等他。
今年的國宴,設在了離前門最近的太議殿,皇帝與朝臣說,今年冬天冷,太議殿離臣子們家里近,開個前門大家就能進殿喝酒了,喝完便可回家,用不著進內宮出內宮那般繁瑣,路上能省不少時辰,此話得了一堂朝臣的歌功頌德,沖淡了這一年皇帝又追殺到了人家家里,把兩個退仕的老臣都抄了家的殘酷。
老臣沒死,還在天牢,就是家里的銀子充了皇帝的私庫,皇帝愛財,這是愛到把手伸到人家家里頭了,這官做著真是沒意思極了。
可皇帝抄了?*?人家的銀子,轉手把銀子分了分,又分給了官員,新入朝的老皇新黨們歡天喜地,老官員們心中五味雜陳,不知道自己手上新得的銀子,哪天會分給在場的這些歡天喜地的新同僚們。
他們已沒有能與順安帝作得起對的老同僚了,驀然回首,皇帝的親太子都已不在都城了,只有新回來的駱王野心勃勃,他們只得打起精神,在駱王身上下注了。
瀾亭得死,這是還在朝廷中隱著當烏龜的幾個撐著自家世家的老世家官員的心聲。
新的一年,對于瀾圣醫的刺傷再次掀開新的一角。
國宴那天,瀾圣醫作為國醫也將入宴,這就是個好機會。
駱王已聽到風聲,在太儀殿中安排各臣入座的桌椅當中走來走去,走到殿上龍位之時,他心口突然一跳,背后一股涼意。
正當他想著這是何預兆之時,他聽外頭的太監小快步進來,到他面前稟道:“王爺,太孫已至太極殿,片刻就能到太儀殿了。”
駱王眉頭一攏,不知這兇兆是因他這侄兒靠近他而起,還是……
他轉身看了看龍位,當機立斷下了殿堂,負手朝門口走去。
他在門口碰到了邁上了太儀殿臺階的太孫。
太孫見到他,遠遠的停下步子,朝他這邊彎腰拱手一禮。
駱王朝他頷首,不動如山,等到那亦不緊不慢的侄兒將至他面前,他嘴邊揚起一道笑意,往前走了兩步,與這太子父沒了還在皇宮當著太孫的侄兒道:“詡兒來了,叔父沒迎,莫怪。”
衛詡眉眼含笑,又是拱手一禮,“叔父大人在上,是詡兒長輩,豈有迎詡兒之理,叔父又與詡兒說笑了。”
這太孫,恭敬溫馴,在他身上是一點錯也挑不出的,駱王早見識過了,他見衛詡臉色潮紅,關心問道:“沒事兒吧?這臺階本王爬來都有些氣喘,你若是覺得累,這兩天可以不用過來了,反正該布置的,你已經幫本王布置好了。”
“沒事,多謝王叔關心,皇祖父將將也問詡兒幫王叔打下手可否忙得過來,詡兒回的皇祖父,這是詡兒作為皇孫,該擔之責。”衛詡溫聲溫語溫笑道。
“哦?陛下問起你幫本王之事來了?”駱王渾身氣派,轉身領著他往太儀殿走,神色如常道:“怎地問起這事來了?”
“皇祖父日常關心詡兒罷了。”衛詡溫聲道。
他受寵,是皇帝陛下最喜愛的皇長孫,是丟掉了最心愛的皇長子的皇帝最大的慰藉,此事已全衛國皆知。
“哈哈,君父仁慈。”駱王豪爽笑道,說著他們進了太儀殿,一進門,他便正了正神色,跟衛詡道:“詡兒,跟我過來,幫王叔參謀參謀。”
他領著衛詡上了上方擺著龍椅的殿堂,轉身與衛詡面對面,正色道:“詡兒,你站在這里,跟王叔說,要是二十九日那天,有人要是在宴會上對圣醫動手,趁此亂隙,你說,會不會有暗箭,射向此方?”
他轉身,正對龍椅,手指正指此方。
第159章 朕都快要死了,朕還怕你們?
衛詡轉身,四處看了看,復又把視線從桌椅排列上抽回來,回身回復駱王叔:“詡兒認為大有可能。”
駱王看他,他坦然回視。
駱王一笑,頷首,“王叔也是這般認為,你去跟陛下說,還是我去?”
“您去。”
“那你忙著,我去一趟。”
駱王背手去了,步履堅定,就是遙看背影,也看得出他的健壯與磊落的氣概來。
江山需要一個像他這般坦蕩磊落康健還有手段的君王。
駱王叔最近每一個舉止,無不是如此說明。
可我有我的野望要去實現,我還有我的妻要護,衛詡只掃了一眼駱王叔的背影,便背過身來,朝跟隨的內廷大太監封公公溫聲道:“可還有我需做之事?”
駱王已經帶著太孫做了幾天重活了,封公公看在眼里,從未吱過聲。
他和吳公公一樣,只是皇帝的人,駱王做什么,太孫做什么,且看著就是,為難他們,亦或是偏袒哪方,皆不在他們的打算里。
可駱王才回宮不久。
駱王以前他們也不熟,被陛下送了出去,那個時候他們尚還不知這個皇子會不會回來,太孫可是跟他們相識良久,且這兩年,太孫可是住在始央宮里頭,跟他們親膩著呢。
這人處著,都是有感情的。
“等駱王回來罷。”封公公也不奪駱王借太孫的用意,他朝衛詡彎了彎腰,淡聲道:“您且暫歇片刻,老奴去給您端點茶點來,這外頭的天氣看著不錯,就是風大了點,您找個背風的地方歇歇。”
殿內要辦國宴,在國宴之前是不能久座入食的,衛詡聽聞他要給自己端吃的來,他頓了一下,又見封公公道:“最近宮里小廚房準備的都是瀾圣醫教給大廚的吃食,大廚試手,有不少是味道差了些許的,也不難吃,老奴給您去端點來。”
瀾圣醫也不知怎地,或許是他義女跟他求了情,這位以前連都城也不愿意呆的圣醫大手最近對陛下甚是慷慨,聽吳公公說,連只自己吃的零嘴也帶進宮來,愿意給陛下嘗嘗了。
陛下的身子,突飛猛進,就跟枯木逢春一樣。
天子的興頭,最近也是尤其的高。
心也比以前更狠了。
吳公公讓他要是不打算出宮,最好早點擇良木而棲。
駱王才回來,不知道是不是良木,且日后看著,但太孫是他在眼皮子底下看了兩年的,對他們這些當奴婢的,還真是從小到大一般的有禮。
以前太孫有禮,是他們母子勢單落薄,如今有禮,是他沒有了母親,更是勢單力薄。
可這有禮,有禮了十幾年,也不錯了。
且這家的親戚,祿衣侯也好,瀾圣醫也罷,都是在外頭有勢力的。
按陛下的說法,那就是瀾圣醫如今赤*身*裸*體從皇宮里走出去,要是在內城,那些達官貴人會基于種種利害對他視而不見,但凡讓瀾圣醫能走出達官貴人所在的內城,內城一出,不用百丈,瀾圣醫就會錦衣在身,手提金銀財寶。
那時,瀾圣醫但凡開嘴所要的,皆有人成全。
助人者,人助之。
不要金銀財寶的瀾圣醫,手握金銀財寶。
他們對太孫有所偏愛,且不管日后如何,如今能行太孫的方便,封公公也愿意借花獻佛,做給人看。
也不能只吳公公占盡這便宜。
人家侯府快把這老家伙供成佛了。
這老家伙被供成了佛爺,都愿意指點他們這些人了。
這是指點,也是敲打,這面子,他不得不給。
衛詡昨晚高燒,早上起來,就吃了一點御膳房給他吃的吃食,吃食是要被侍監要記載在冊的,數量是早定了的,不可能給他少吃,也不可能給他多吃,這不多不少的一些些,他還要分給小楊子一點點解解饞,這下要是能多得一點吃的,于他是好事。
且稱之為“好事”,是說得輕了。
不是他是皇孫,他在這宮里就不挨餓了。
這皇宮只要不是他的皇宮,讓他能挨餓的人太多了。
對此,衛詡早深有體會,有人示好,他巴之不得,求之不得,聞言朝封公公略低了一下頭,答應道:“皇祖父吃的東西,都是好東西。”
封公公等了等,沒等到惜字如金的太孫的下一句話,他反而松了口氣,回道:“那您去外面走走,散散心,老奴去拿給您拿點茶點。”
太孫有成算是好事,不枉費他去跑趟腿。
更不枉費他今天這番好意。
太孫自身強,他們這些想幫的人,才敢放手幫。
要是一幫就要把自己填進去,除了那些已經活得膩歪了的人,誰又愿意。
等到駱王回來,衛詡吃了不少茶點,封公公拿來的很多,但大半皆進了他的肚,剩下的皆進了小楊子的肚。
衛詡那時看著自己那肚子跟無底洞一般的小太監,心中嘆惜不已。
小主人處處受掣肘,奴婢也跟著遭殃,天天活得跟個小饞猴似的,連點心渣子都不放過,要用舌頭把盤子舔一圈。
小楊子尚不知他那連木盤子都要舔一圈的饞勁給他主人造成的陰影,只知道舌尖的甜美和飽肚的喜悅讓他歡天喜地,就是看到跟他家太孫不對付的駱王,他也是眉開笑眼,心間歡喜不已。
他低眉順眼,歡天喜地,看起來就像個癡兒,將將在始央殿對上祿衣侯沒討到便宜的駱王一看到他那般癡相,頭腦中的痛苦更甚以往。
時至今日,駱王尚還是不懂祿衣侯那種把一個人有用沒用看得甚是重要的商人,為何把注下在了這種一看前途就無望的主仆身上。
衛詡如今還能活著,全賴祿衣侯這幾年一直在保他。
能當這太孫,皆是祿衣侯舍得在皇帝身上用銀兩。
而這主仆倆,一個病弱,一個癡愚,駱王回皇宮半年,沒看出這廢太子兒子一丁點值得投入的地方。
在宮內勢單力薄的太孫,有在外如日中天的祿衣侯的扶持,在內還是勢單少薄,就一個傻奴婢跟著他,沒扶起來啊。
駱王不懂這是不是祿衣侯在加速自己的自尋死路,是不是因已知自己的下場在進行最后瘋狂的孤注一擲,但此刻駱王現下想讓衛詡死的心是急切且勢在必行的。
且不為內,為外,他也想要祿衣侯使的力,使到他身上。
按駱王所知,祿衣侯已明確跟天子表明過,祿衣侯必在五十歲之前歸隱鄉田,在祿衣侯歸隱之前,祿衣侯所有的財富,包括明里暗里的,皆會交歸天子。
但交歸之前,祿衣侯的那些勢力,用到誰身上,誰就會獲益。
為何獲益的是太孫這種無能無命的人?
駱王也懂,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祿衣侯就算無情,也要假裝有情,只要太孫跟祿衣侯沾點親,祿衣侯只能幫親,這才顯得祿衣侯有情,這才不被帝王和朝臣忌憚到趕盡殺絕。
從古至今,有弱點的人才,才能活得更久。
但祿衣侯手下的太孫太弱了。
唯有太孫死,想活到有命歸隱的祿衣侯,才能把注下到他身上。
他這侄子,必須得死。
“這是何事,讓你們主仆倆一個兩個如此高興?”駱王在祿衣侯那里受了挫回來,不改臉上平順,無視侄兒的不喜不悲,只針對著侄兒奴仆開心的神情,笑意晏晏道出了此話。
他這一說,小楊子的臉僵了,悲了,在最后面角落看著他們的封公公倒是不悲不喜,看著這宮里上演了無數次的交鋒,而此時衛詡則恭敬回他叔父道:“吃了一點殿里御廚不要的邊角料,點心甚甜,我家小奴兒開心,詡兒瞧著大伙兒開心,詡兒也開心了。”
他不等駱王回話,直起身來,坦蕩看著叔父,問道:“皇祖父可有說什么?”
駱王意味不明的笑了兩聲,問他道:“你認為君父會說什么?”
他嘴里的君父,是衛詡的祖父。
駱王這是提醒他,他們不同輩,該乖巧的人到底還是要乖巧些。
可衛詡到底是不能乖巧的,他都快要沒好些年沒活了,可他要做的事,一件也沒做成呢。
又有何可怕,又有何可懼。
不給將死之人活路,將死之人,又有何,是舍不得下水趟的呢。
“皇祖父會說,”衛詡微笑道:“朕又有何懼?你們之前都沒弄死朕,朕都快要死了,朕還怕你們?”
第160章 他要是穿了有毒呢?
“哈哈……”駱王一聲長笑,眼睛看似不經意瞥了一眼他這個敢自稱“朕”的皇侄。
廢太子長子好大膽!
長笑過后,駱王心中也有了主意,面上若無其事般地用帶著淡淡試探的口吻道:“太孫英勇,那,皇帝陛下的安危就交給你了?”
衛詡臉色不變,而周遭人的神色,皆因駱王此話大變,衛詡的近侍小楊公公更是被嚇得當場面無血色,腿一軟,就在衛詡后面跪下了。
“欸?”他這一跪,駱王甚是奇怪往后一探。
衛詡也跟著往后看了一下,看了一眼他們小鳳棲宮那膽小的小公公瑟瑟發抖的背,他自嘲地輕笑了一聲,搖了搖頭,回過身來,與駱王皇叔自嘲道:“您看,自家的小公公都知道詡兒沒那個能耐。”
衛詡又自嘲哂笑了一記,接而神色淡淡道:“不知此前皇叔可有曾耳聞過,詡兒父王在宮里,詡兒就不得寵,詡兒這輩子最得寵的時候,便是從住進始央宮那天開始。詡兒手下一無兵,二無將,要是說能保護皇祖父,詡兒有那個心,可沒有那個膽說,詡兒要是夸下海口說能,豈不是拿皇祖父的安危當頑笑?詡兒不能說,詡兒這輩子除了皇祖奶奶和母親,便只有皇祖父對詡兒最好。”
他還敢提起他那個逼廢太子為庶民的母妃?
太孫果然好膽!
膽子大,還能屈能伸,甘于示弱,此子不除,無需多日,必成大患!
絕計不能再讓他活著壯大下去了。
駱王心下有了主意,臉上的正義凜然卻稍微未改,嘴里甚至帶著些一絲絲悲憫同情說道:“我曾聽說過一兩句,皇兄對你實乃苛刻了些,好在陛下仁慈,也是代你父親彌補了一二了,望皇侄看在你皇祖父一片仁心的份上,不要記恨你父。”
記恨?在鳳棲宮過好日子的兒子記恨被已經貶為了庶民的父親,這話要是傳出去,皇太孫的名聲也就沒了。
駱王叔身子康健,這嘴舌也不差,在外面多年還熬廢了皇長子太子,風光回都,當真是得天獨厚的寵兒了。
這話中的步步機鋒,皆是猛藥毒藥,衛詡看著不打算放過自己的皇叔,背后發涼,心頭危機四伏,當下甚至不敢直視這對著他步步緊逼的皇叔。
但他無法退卻,他逼著自己看著駱王叔的臉,臉上不悲不喜,皇祖父不喜歡動不動就露怯哭喪著臉的人,皇祖父喜歡那種就算面對逆境也能不動聲色,反敗為勝的強者,是以,他收攏哂笑,面色淡淡道:“何談記恨?自古只有當老子的不喜歡不成器的兒子,哪來的當兒子的記恨父親的?詡兒最難過的時候未曾記恨過,如今身在內宮,錦衣玉食未變,還得皇祖父親自教導養育,這皆是因著我是父親的兒子,我能有今日是為何而來,衛詡不曾忘記過根本。”
此子該除了。
不能留了。
駱王也不想笑了,他側過身,面對著殿外大門,淡淡道:“叫你的太監站起來罷,他可一點也不像你。”
“是。”衛詡恭敬回聲,低腰回過身,跟背后的小太監道:“起來罷。”
小楊子扶著冰冷的地磚站了起來,他垂著腰,臉上皆是淚。
他又給殿下丟人了。
可這宮里,要他殿下的命的人怎地這般的多。
想讓殿下活著的皇后娘娘沒了,太子妃沒了,只剩一個在鳳棲宮如履薄冰的太孫妃能幫他們了。
可太孫妃能撐到哪一日呢。
她也可憐吶。
小楊子的心口,苦得能滲出淚來。
*
鳳棲宮內。
黃昏時分,佩梅仔細收拾著洗漿過后曬好的新衣,這兩天日頭不錯,新衣洗過后,小心曬兩日便已干了。
這臘月月,她不分晝夜做了三套衣裳,一套給皇帝的,一套是給詡兒的,另一套,則是要送給駱王的。
宮里的人皆知她做了三套衣裳,有一套是準備送給駱王的,丁女得知她拿的衣料當中有給駱王做衣裳的布料那日,乍聽到此話,她還愣了一記,接而便頗為愉悅地笑了,還把佩梅摟到懷里,輕輕地拍了一下這孩子的背。
有此心計,有此胸懷,日后就算太孫早逝,只要她有個種,她就能在這宮里繼續活下去。
這是除夕那日,佩梅要孝敬給長輩們的,她怕新衣沾上污垢,縫繡之時便已頗為小心,便是漿洗,用的也是宮里特配的料汁,這料汁還只能是丁姑姑從吳公公那里能要來,是皇祖父平日所穿衣物專用的漿洗香料。
衣裳洗過后,帶著一點淡淡的草木香味,衣裳更有新味了,佩梅拿著燙壺小心熨燙著衣裳,丁姑姑坐在一側靜靜地看著,主仆二人沒有說話的聲響,而此時屋里炭上的銅壺里的水已開,咕嚕嚕地吐著氣泡,在寒冷的冬日,給這間小殿染上了幾分歲月靜好的氣息。
衣裳雖說是做了三人的,但親疏有別,佩梅先是燙好了皇帝的,便是為詡兒燙好了他的過年新衣,末了才是燙駱王的。
駱王的新衣即將燙好之時,丁姑姑慢悠悠地開了口:“不知駱王會不會以為這衣裳有毒。”
有毒不敢穿嗎?佩梅持壺的手頓了一下,仔細思索了片刻,手便接著動著燙著衣裳最后的那點地方,嘴里回了姑姑:“不會的。”
“是嗎?”丁女冷冷說道。
“他會穿。梅娘敢送,駱王叔就會穿,興許大年初一拜年那天,他進宮來就會穿這身衣裳。”特地穿給皇帝陛下看,以示自己的仁愛與廣闊心胸。
駱王叔好名。
他的名聲已在都城傳開,他得立住了。
他不得不穿。
給要害他們小夫妻二人的王爺送衣裳,一來成全駱王的仁名,亦讓駱王更是騎虎難下;二來日后駱王只要膽敢對他們下手,只要這兩個小家伙沒死絕,就能拿這片孝心去控告駱王。
而這不過是其二罷了。
這手段,也不知這小娘子是如何想出來的。
“他要是穿了有毒呢?”丁女使繼續問。
栽贓嗎?就勢而為?
這個佩梅早就想過了,是以未曾多想,便回姑姑道:“姑姑,皇爺爺還在呢,我佩家人在外面也是有幾分顏面的。”
駱王叔對詡兒動手,叔侄相斗,皇祖父只會冷眼旁觀,可欺負到她一個女流身上,皇祖父能看得過去,佩家人會看不過去,佩家那在朝廷當中如日中天的親戚,也會看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