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一枕清風夢綠蘿,人間隨處是南柯。
那過往對詡兒的憐,對詡兒的情,早就夢醒,佩梅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心中只存著小郎君一人的小娘子了。
小娘子固然因天真而可愛,可想在深宮活下去的太孫妃,心中若只存著小郎君,小郎君也好,小娘子也罷,無非不過為深宮涂兩抹年弱的小游魂。
日子的難,做夢無法消解,那便用雙手去做,雙手去博,想來是條好出路。
拾掇好儀表,佩梅出去,三娘跟在她身邊,不禁多注視了這小娘子兩眼。
沒出乎三娘所料,丁大人走了,小娘子殿下眼淚不斷;亦出乎三娘所料,丁大人走了,小娘子處處有余不紊,游刃有余,處變不驚。
亦如此時,此刻。
主仆倆出去,方走到鳳棲主殿的門口,就見白眉白須神色蒼白的公公越走至正殿中間的青石板路上,快步而來。
這宮里的公公,有幾個掌權的大公公走路一步一搖,踱著方步甚是威武氣派,而吳公公出現在眾人眼前時,皆箭步如飛,肅殺冷洌,就像皇帝手中那柄游走的刃,現者殺人取命,令人股寒。
他沒有威武的氣度,他只有殺人奪魂的氣勢。
便是此時他氣勢大減,不似來殺人奪魂,跟在太孫妃殿下身后的三娘等宮人遠遠地便朝吳公公福身施禮。
宮人們先行了禮,佩梅等到人到她跟前,方才跟吳公公淺福了一記腰,細語相迎:“公公好。”
吳英躬身,回了她一記禮,不發一語,拂柄一揚,讓她先行一步。
待到她轉身起步,他踏入鳳棲主殿,跟在她身側,放眼朝殿內望去。
大門處可稱得上煥然一新,他以為鳳棲主殿會比外面更新更全,可眼內看去不是如此,鳳棲殿主殿頭上的牌匾依舊陳舊,上面“鳳棲殿”三字金字還是那幅蒙了一層塵土的樣子,暗沉不已,吳公仰著頭,頓足,看著牌匾:“怎地這牌匾沒重描?”
鳳棲宮不是要了兩架長梯?
“還沒來得及跟皇祖母說,等到下次去看皇祖母,稟告了她,她準允了,梅娘再替祖母重描她屋子的匾額。”
“嗯。”是這么個道理,這世上沒有鳩占鵲巢的道理,鳳棲宮,只要皇上還活著,這宮殿便是他的皇后狄后的屋子。
佩家女有著不合時宜的愚蠢心善,與此同時,就算她有著與上等貴女一樣的無知與自以為是,可她身上沒有那些上等貴女的猖狂與恣意妄為,小門小戶有著小門小戶的局限,也有著大門大戶所沒有的謹小慎微,謹言慎行,一如她父親佩準。
可這些也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不過,她有個好哥哥,佩準有個好兒子。
天縱奇才,生在佩家,便是佩家不該死。
“瓦片換了?聽說是你上去的?”吳英抬高了頭,看向屋頂。
“換了一些,主殿上面沒找到壞瓦,就是邊上有貓兒踩掉了幾塊,補上了,把中間的也換了幾塊,偏殿倒是有兩處壞瓦,也換了。”
“你聽誰說的,今年雨水多?”
“往年得來的,今年也有些,不過想來要比去年要下得少一點,今年的春耕想必要推遲幾天了。”
這是欽天監和戶部的大人們要做的事,吳英管不到那邊,他不置一詞,側過身,等太孫妃提步往主殿而去,他跟上,走了幾步,等進了主殿,看到主殿中間透光的琉璃瓦射進的光來,他不由地又抬起了頭,轉著身,打量了幾圈,方垂下頭道:“這幾片也換了?”
“換了,”皇祖母在世時,不喜陽光,琉璃瓦用的是暗沉的黃褐色,只比青灰瓦好上些許,外面的光射不過來,殿內便是暗的,姑姑走時,瞪著屋頂,和她說,“把主殿的亮瓦換了,換清白的,娘娘喜歡,”姑姑一走,佩梅便換了,她道:“姑姑走那天與我說,皇祖母喜歡清白的,我便換成了清白的,公公,這瓦片亮嗎?三娘說,這是她在內庫里找到的最透亮的。”
吳英聽罷,又揚頭看向那清白的瓦片,頷首道:“亮。”
很清白,一如娘娘的一生。
主殿內的柱子也刷了桐油,皇后的鳳座,干干凈凈,她踏的腳凳,也是如新般舊……
舊凳還是那個舊凳,刷了桐油,中間依然看得出磨掉的紅漆和木頭,歲月的跡象還在,那皆是皇后踏過的。
鳳棲主殿新了,新的殿,處處還是皇后的痕跡,還有一些,是年輕的皇后的痕跡,那時,陛下日日夜宿于此,吳英也天天呆在此處,這是他和陛下住的第二個長久的住處,是他們主仆二人的第二個家。
后來,陛下不來了,他偶爾來,他見過憤世嫉俗的皇后,見過痛不欲生的皇后,也見過行尸走骨的皇后。
那是皇后和陛下的一生,也是吳英的這一生。
吳英沉默著踏過這往日他熟悉不已的地方,等進入了皇后的寢室,他站在門邊上,不再往內走動,嘴間輕言,生怕驚動了這寢內的鳳駕:“她回來過嗎?”
“……”太孫妃沒有出聲。
吳公公沒在意,他慢慢地轉動著視線,看過這屋內的一切,一如當年,一如當年吶……
他痛徹心扉,險些情難自控,哭泣出來。
他緊緊閉眼,眼中淚光閃過,方才睜開眼來,轉身出門。
皇后啊皇后……
她活著的每一日,都想等到陛下過來,跟她說,我原諒你了……
她沒等到。
陛下懲罰她,也無情地懲罰著當年那個年輕的自己,年輕的讓朝廷亂作一團的皇帝。
那恨,至死方休。
如今方休。
吳英踏出主殿,這一趟,鳳棲宮依舊如舊,他轉身看著這陳舊如四十年前的大殿,他桀桀地笑了。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人世間的事情,如同東逝的流水一去不返,回想這一生,就像大夢一場。
夢里,陛下,皇后,他,也曾幸福過吶。
吳公公仰著頭,眼淚滑過他臉頰,落入他頸間,就像淚從來沒有掉下來過一般,他垂下頭,轉過身,再行往外踏去。
一夢浮生,皇后不在了,她也還在。
待走到了鳳棲宮的正大門,吳英側過頭,看向那一路乖巧跟來的太孫妃,淡淡道:“你這心倒是小,有你父親的七分知趣。”
七分便算多了,佩梅朝他輕福一記。
吳英停頓,過了些許,道:“等到太孫回來,生個孩子罷,我會跟陛下說的。”
佩梅頓時張大了雙目,來不及多想,不知為何,她的身子卻比她的腦子快上許多,已然朝吳英跪了下去。
半空中,吳英雙手扶住了她,他緩緩扶了她起來,等到她站起了,站直了,方道:“你心性還算可以,但靠太孫,你們夫妻二人,是沒有成算的……”
太孫身子太弱了,陛下絕不可能把他的天下,交給一個活不了幾年的病殃子,“早點把孩子生下來,早做打算。”吳公公淡漠道。
趁佩公子得勢,生下孩子,趁佩公子頭腦還算清楚,等孩子長大,不過這也得看命,太孫的孩子要是來得遲,沒在陛下手里養幾年,這天下,也絕不是他們夫妻二人的孩子能有的。
一切看命罷,吳英松開她,踏下階梯,踩入青石板路。
太孫的孩子若是有這個母親,他便可以生得下。
可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太子也好,駱王也罷,再論明王襄王,個個皆是陛下寄予厚望的親兒子,親兒子尚且無法如陛下的意,曾太孫,也不過是另一個可有可無的打算罷了。
能如陛下所愿,他便是衛家的好兒郎,不能,則是下一個廢太子。
佩家這局,端看佩家如何化解了。
……
“殿下?”吳公公離去,跟在佩梅身邊的三娘方才顫聲叫了太孫妃殿下一聲。
她不解吳公公所意。
吳公公這是站在了殿下這一邊了嗎?
三娘激動顫抖不已,尚還陷在吳公公話間意思的佩梅轉過身來,看著滿臉潮紅的姑姑,她不禁一征。
三娘姑姑,看來比她還激動呀。
是啊,她有了出路,有人幫,三娘姑姑便也有了出路,有了好日子過。
末了,佩梅抓著三娘的手,踏入門內,輕聲細語和三娘道:“姑姑,尚宮大人在時,曾囑咐過我,吳公公的意,便是陛下的意,你與我,是該一道高興的。”
吳公公于千難萬難之時,生死之際,皆與皇帝站在一起,皇帝對吳公公之心,便是寬容了一個祿衣侯府,讓她的表姐夫祿衣侯常侯在都城如日中天,至今已達十余年。
吳公公是皇帝的半條命,是皇帝在這世間留的最后一絲有情念想。
佩梅相信姑姑與她說的說詞,因著,這也是皇祖母的心詞,皇祖母甚至嫉恨過這個身卑位卑的奴婢,只因皇帝對他的寬容多過于對她的寬容。
他的話,便是皇帝的話,佩梅接道:“可公公話里的意思,梅娘有些還是琢磨不透,我們暫且就當作沒聽懂,該是如何就如何,你看可好?”
三娘潮紅的臉,便一下子下去了大半紅霞,她也沒有昏了頭腦,只是一下子的詐喜讓她頭腦飄飄然了片刻罷了,這下太孫妃的話一出,那飄然若仙的感覺一去,她便冷靜了下來,扶著太孫妃的手往里走道:“三娘知曉,殿下放心,我不會做出那利令智昏,利欲薰心的事來。”
她夜夜牢記著丁大人死前對她的殷殷叮囑,每夜必回想。
第182章 才人們還跟宮人們收錢?
這日子,之前是怎么想的,日后便怎么過。
鳳棲宮的打理人,還是那個年弱體衰的太孫之妻太孫妃。
吳公公的到來,未令佩梅心思產生波動,鳳棲宮的宮人看在眼里,神情舉止間卻歡快了許多。
三娘欲要找她們一起訓話,卻被佩梅制止了。
這宮里,皆是自己人,不是母妃姑姑給她留下的人,便是她親自挑選的。
她每一個接觸到如今,令她們自行其事,培養到如今天這個程度很是不容易,只是她到底不是鳳棲宮的主人,她們也擔憂前程生死,不是個個能像三娘楊樹等老宮人一般有著非一般的定力,現下有了大總管的親近,就跟前路有望一樣,她們欣喜,又松了一口氣,對她們是好事。
她們無需去計算未來,計算未來,是她這個太孫妃,她這個主人的事。
佩梅日日打理宮務,又幫鳳棲宮內外能動的地方皆清理了一遍,這時,春雨已至,日夜下個不停,鳳棲宮的暗渠明道皆是通的,流水經過,潺潺如流動的冰雪。
這天氣甚是有些冷淡,不似冬天的嚴寒,是冷透中透著些許的芬芳,有種萬物皆在發芽的蓬勃。
佩梅親自去小廚房,用停雨摘來的榆樹嫩芽焯水煎了雞蛋,用紅糖做了發糕,宮里每個人都能吃上。
鳳棲宮里的人還是不許大笑,可宮人們眉眼之間多了些許笑意,臉容因笑容而靈動,這陳舊沉重的深宮,就跟它將將被翻新過的新貌一般,透露出了幾許寧靜的輕快來,不再幽愁,不再像一座死去的幽靈之所。
姑姑走了,她帶走了自己,也帶走了她身上皇后娘娘一切的權柄權重,佩梅這日坐在擺放在正殿大門口門檻前的小桌后,外面有綿綿細雨相隨,她搓著因握筆過久而冷硬的手,哈出一口氣,看著她哈出的那口氣氤在空中飄散,消失在細雨的雨幕中,她面帶思索的臉上,透露出了幾分思念。
她不止想起了姑姑,想起了皇祖母,詡兒的母妃,她也想起了父母親帶她去看過的家中長輩,她還親自送過終的師祖爺。
有一天,她也會老去,也許她會老去,但老去,死亡,被后人抹去蹤跡,是每一個人的必經之路罷。
孩子會長大,他們能庇佑自己之時,便是長者消失之跡。
這甚好,甚好。
太孫妃放空自己思緒,想著這與內宮宮務無關緊要之時,一時走了神,卻不多時,有宮人打著那油紙傘提著裙子快步過來,細雨當中看不清人,等人走近了,佩梅看見是之前出去了的三娘回來了。
早間有嬪妃宮里的宮人來報,說是住的殿里漏水了,佩梅便讓三娘帶著小宮女去看,記下漏雨處,算好所用的瓦片泥漿,稟到內務府,讓內務府一停雨,就派匠人去修。
內宮年復久修,鳳棲宮尚且有漏雨處,偌大的內宮,委實沒有幾處完整的宮殿,修是無法大修的,便只能發現一處修一處,往年鳳棲宮便是這般處置的,今年也是如此。
不過,佩梅是小戶門第的女兒,家中也沒有幾個長久的仆人,有幾個不是家仆的仆人進來,待仆人解了一時賣身之憂,攢了錢要贖身而去,佩家也是送錢送人走,仆人住的地方雖小,可也是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家里祖父祖母皆是心中寬闊仁慈之人,一年四季,他們關愛著家人,也關心著仆人。
佩梅耳濡目染,看著人就想體恤一番的性情便是由此而來。
她受了教訓,自是不會再做那擅自冒昧上前幫人的事來,心中也不存什么僥幸,但宮務本在她職責范圍之內,她便讓三娘去看嬪妃漏雨的宮殿的同時,順道也把宮人房看了,該補的地方也補一下。
嬪妃的宮殿尚且是發現漏雨了才修,宮人房的屋子,歷來沒什么人管過,無非是這個宮人得寵,主人給他們換個不漏雨的地方住,三娘聽了她這個吩咐,靜默無聲,因知內情,也沒有勸阻太孫妃。
三娘是皇后的貼身女婢,說來也是好笑,她這個母儀天下的皇后的貼身宮女,住在皇后所住的宮殿,曾經所住的屋子,天上也下過雨。
皇后娘娘為以身作則,鳳棲宮從不浪費銀子修繕,有時屋子確實壞得厲害了,她也只是讓內務府過來,把那壞得厲害的修一修,其它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偶爾吳公公過來,得知此事,主動提出來要修繕,娘娘還要嘲諷他幾句,問公公皇上最近是不是又發了什么大財,還是抄了哪個的家,把公公問得抬不起頭來。
鳳棲宮如今還有這樣子,還是始央宮那邊顧忌著皇后的體面,就算娘娘不提,也每年過年前,必會來幫著拾掇修繕一翻。
這皇宮,破破爛爛,可陛下住的地方,有的娘娘費了大勁過去住一晚,回來也是嫌棄得很,還會大病一場。
始央宮也是很破的,陛下尚且如此,宮人們哪來的膽說要修一修他們住的漏雨進風的屋子,都是每年熬著,有一些是攢了些銀子,去內務府買些瓦片木頭,自己修理。
也因著如此,宮人視財如命,吳公公也可能知曉為何宮里的人,但凡有點得勢的,個個皆伸長了手要錢,但從來沒管過……
跟宮里的人要錢,比跟皇帝陛下要錢好多了,大家皆要過日子。
三娘淋過雨,不好幫她們給太孫妃拒了太孫妃這好心好意,大人叮囑她一定要看好了太孫妃千萬不要讓她濫發善心,可這善心三娘沒法攔。
她也是個下人,她知道淋著雨蓋著濕被子無法睡覺的苦,身上那隔日起來還要干活侍候主人的疼痛。
三娘過來,跟佩梅請過安,跪坐在佩梅右側的蒲墊上,這廂,太孫妃卻起身走向了殿內一邊的火盆上,提起了比她腦袋還大的水壺……
三娘慌忙起身,小跑著過去把壺提了:“您要喝水,您跟奴婢說。”
佩梅淺笑一記,轉身去擱在殿角的小柜上拿了兩個杯子,往里倒了點茶葉,拿了過來。
她讓三娘注水,泡了兩杯茶,又看著三娘把開水壺又放到了火盆上,等人過來,她把熱茶水放到三娘面前,“先喝幾口暖暖身。”
“您的茶葉也不多了,不能老拿給奴婢喝,丁大人要是在,又得說您了。”三娘猶豫著,說罷,末了還是拿起了茶杯,小心輕酌。
等入口的芬芳進入她口間,經喉道沁入心間,她渾身一暖,三娘打了個冷哆嗦,這一下子,她渾身上下似乎皆暖和了。
好茶啊,太孫妃娘家小,可好東西委實多,吃得少,用得精,這便是書香門第的底蘊了。
太孫妃也是如此,看著身形小小,臉龐小小,身上毫無張揚起眼之處,可她沉得住氣,撐得起面,此刻便能還落坐鳳棲宮。
貴妃都進不來的地方,她在這里,住上都快要有三年了。
三娘喝著茶,原本她只是想喝兩口放下的,可茶燙有溫,能暖身子,不知不覺,一杯下肚,方才發覺,她擱了杯子,苦笑道:“著實是好茶,奴婢有愧,嘴里嫌棄著,卻是一口喝完了。”
“等下加杯水,第二滾燙水也很喝,稍微涼一涼再喝,先苦后甘,有不一樣的口感?*?”佩梅跟她傳授她的喝茶心得。
“是罷?那奴婢等下試一試,殿下……”
“且說。”
“肖才人張才人所住的佑門殿,主殿的兩個屋子,是有些漏雨了,主殿的正堂右邊的瓦怕是壞了三四塊,洞有點大,這兩天停雨,是得派人上去看一看。”
“至于您所說的宮人房,奴婢也去看了,佑門殿有六間宮人房,有三間在淌水,早沒住人了,另外三間還好,沒有漏雨的地方,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三間屋子,只能住兩人的,有一間最多的,住了八人,另外三間,有兩間住了六人,一間住了五人。”
“佑門殿有這么多宮人?”佩梅嚇了一跳。
“奴婢找了相識的小姐妹問的話,據說是負責灑掃附近宮殿的十幾個宮人都住在這里,她們原本的住處都漏雨了,就借住在了這里,每人每日給……”三娘以拳抵嘴,輕輕地咳嗽了一下,“三個銅子,便可住上一夜。”
佩梅睜大了明亮的雙眼,“給……肖才人張才人?”
三娘垂首,看著空了的茶杯,默認。
“才人們還跟宮人們收錢?”佩梅一時竟不知如何說話。
宮人已是賣身為奴,還需賣上二道才有住處?這是皇宮啊。
太孫妃生在一個需為家奴養老送終的門第里,聽罷此話,她摸著杯子心不在焉地喝著茶水,半杯入肚,方才苦笑著道:“往年也是如此嗎?姑姑沒跟我說過。”
去年春天姑姑還在,這些事是姑姑去處理的,她知曉宮里的宮殿爛得不少,但不知底下面的事情已經腐爛至此。
這皇宮,怎地成了這個樣子,她當真是聞所未聞,從未在史書里看到一個皇宮的后院,主仆們居然活成了如此這般境地。
第183章 要絕殺戮了!
三娘默不作聲。
往年也不是如此,只是宮中完好的屋子一年比一年少,以至到了今天這種境地。
可說不是如此也無甚好說,畢竟到了今天這般境地。
佩梅看了眼三娘的神情,起身去提壺,三娘見狀忙跟在身后,“您要作甚?”
“給茶添水。”
“您又忘了,您吩咐奴婢就好。”
佩梅是忘了,祖母、母親哭她,哭的便是這般。
她是個柔順的人,她能和人過小日子,能把小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條,卻無法很好地殺伐果斷,周旋于眾人,她命中欠著這些,她沒有貴婦的命。
可今天到了這般境地,她沒有當貴妃的娘娘們的命,沒有她們的樣貌,也沒有她們的氣度,那就讓她這處境,大約按著她的性情來,該改的改,不該改的那就留著。
這皇宮有著她這個精打細算的小家碧玉,是件好事。
如今想來,皇祖母和母妃同意她與詡兒這門親事,也是看中的她這出身門第的家風。
這宮里若是來一個不把小錢放在眼里的,嫁了人過不上如意日子就著急生病的,沒幾天也沒了。
她其實也早應該沒了的,沒人救她,她也要死的。
佩梅跟著三娘提了熱水壺,跟著三娘添好茶,又跟著三娘去熱爐邊還了壺,聽三娘問:“殿下,您跟著奴婢作甚?”
作甚?
佩梅游走的神回來了,道:“三娘,你幫我去箱子里拿出前年我繪的圖,就是在我那上面寫了‘有情兩心知’的那個陪嫁箱子,你翻一翻,我封了紙皮的,上書‘宮宇’兩字,一共三本,你都拿過來。”
殿下這是有主意了?
“我這就去拿。”三娘匆匆往殿內走。
太孫妃的嫁妝箱子是上等的烏檀木,能避蛇蟲,放在翼和殿不安全,姑姑做主便抬到鳳棲宮來了。
箱子里的嫁妝早就用得差不多了,里頭裝的便是那上等的蠶被,也被舍得的太孫妃一床一床地拿了出來,蓋在了姑姑身上。
如今姑姑走了,太孫妃不嫌棄,拿了兩床自己蓋,三娘也跟她討要了兩床,還得了太孫妃一記笑。
太孫妃對丁大人的感激,記在骨子里頭,她念舊,念情,不枉丁大人臨死之前字字說的皆是對她的保護,三娘跟著這個主人,心是落了地的,也是至死不渝。
嫁妝箱子空了,不過裝滿了太孫妃寫好的宮中記事,丁大人在世時,對這些記事本子看得異常的重要,每次皆是自己帶著太孫妃親手裝進去。
三娘跟過幾次,自是知道丁大人裝本子的習慣,很快找到太孫妃所說的“宮宇”本子,拿了過來。
這廂,佩梅已拿來了筆墨紙硯,叫來了宮人又搬了一個大八仙桌過來,三娘拿著本子過來,道:“殿下,若不搬到殿內來,這還下著雨,下飄雨就麻煩了,這外頭還有風,吹多了怕是要染著寒氣了。”
“我看看這雨。”佩梅要記錄這雨下的短細和時間。
天文的事,她學得甚少,她沒有哥哥般專心學問,能看懂的天氣很少。
這世間萬事萬物,不能勤勉于學,便無法勤勉于業,此話,只要有學生來看望祖父,祖父必會跟人絮叨,佩梅以前不懂祖父為何明知那些師叔伯們不喜歡聽他嘮叨這些,他還要次次說個不停。
到如今,她懂了,懂了便拿起來,做好每一件她能做到的小事,把她曾經學到的東西件件用到實處。
記雨,寫賬,處理好每一件要經她手的小事。
“您記它作甚?”
“記一記。”佩梅不和她說這是在磨自己的心志,隨口回了一句,接過三娘書中的繪冊。
她曾為了討好皇帝陛下,廢寢忘食理過這內宮的花費用度,那時為了討好皇帝,她還削減了鳳棲宮的用度。
如今看來,這和皇祖母曾討好皇帝陛下的行為又有何區別?
皆是為了討陛下的開心,活下去呀。
佩梅打開姑姑指點她畫出來的宮殿布局,她曾為了內宮灑掃的事,畫過宮內的布局,為的是減免人手,減少支出。
這些年宮里已經不進人了,歸鳳棲宮管的女眷不到六百人,姑姑說當年皇后初掌權時,后宮女眷多至三四千人,當時佩梅聽來還當是陛下不好女色,一心國事,如今想來,到底還是自己當初天真。
五百余人的內宮尚且要幾個宮仆擠作一屋,三千余人的后宮,怕是要了陛下的老命了。
“殿下,您有法子了?”三娘見她細細看著布局圖,問道。
佩梅頷首,“開春了,后宮新一年的用度這幾天想必要來了,我打算拿出一些,修一些屋子出來,三娘……”
“奴婢在。”
“明天一等雨停,你便帶我去這歇風殿這邊去看一看。”
歇風殿便是以往宮奴聚焦之地,那里建著數排宮人房。
“那里早就不住人了。”三娘提醒道。
“我聽姑姑說過,我去看看那里的屋子的損壞程度,看看要怎么建,才能省些銀子出來,一起建能省不少。”
“殿下?”三娘不解。
“這個事情……”佩梅思量著,末了,嘆了一口氣,“再難,今年也解決罷,三娘姑姑……”
“殿下?”
“這雨今天看著不會停了,”佩梅看了看雨,又殿柱旁邊拿了傘,和三娘道:“你和我去趟廚房,拿一點發糕代我去送給吳公公,你見到吳公公了,就和他說,我有事和他商議,另外請他務必來這一趟,我做了些點心,想請他親自拿過去孝敬皇祖父。”
他會來嗎?
三娘的話到了嘴邊,又想起那天來吳公公的神色,便止了話,垂身福腰道:“奴婢這就去。”
“辛苦了。”
“奴婢份內之事。”
吳英陰沉著臉趟水而來時,佩梅還在小廚房蒸著點心,見到吳英進來,她淺淺笑了,先是端來了火盆,緊接著又開始泡茶。
吳英陰沉著臉,左右看了看,沒看到人,手中拂柄帶著怒氣一場,尖聲道:“這宮里的人呢,都死了嗎?”
“她們在偏殿里織布納鞋底做鞋靴子,梅娘想做一百床被子一百雙雨靴子送到慈幼局去,這雨天鞋子容易濕,凍腳,往年我在娘家也是每年跟母親祖母做上十套送過去的,如今宮里人多,雨天又不好去外頭做事,我便想著讓她們勞碌點,這十來個日子里做好,趕緊送過去。”佩梅道。
往年家里是一定要往都城收濟孤兒的慈幼局送上一些物什的,以前佩梅還以為是家里人心善,如今想來,還是她天真。
如今里朝廷里的很多大人,其真正來歷便是出自慈幼局。
地方上,是慈幼局出身的地方官更是多不勝數,尤其是武官。
他們是皇帝一手養出來的自己人。
如若沒有姑姑和她說道這些,佩梅怎能得知?
這些事情她便是在娘家也從未聽到過父親和她說過支言片語。
這在外面是不能提的事。
父親連拍陛下馬屁,也只在暗暗地拍,陛下不允許任何人捅明他在養孤兒為國做事。
“怎么想起這事來了?”吳英聽到此話,略有些狐疑地看著她。
“家中有這慣例,且,這是鳳棲宮往年也做了的,姑姑讓我照著做,等到秋后,內宮銀子若是還有節余,梅娘還想著,讓內庫那邊多采辦些布,給孩子們做些里外裳棉褲送過去,下個冬天,他們也能好過一些。”這日子,最難熬的便是冬春天,冬天太冷,春天乍寒,皆是平民百姓容易生病失掉性命的時候。
“哦,丁大人的吩咐,難為你還想著。”吳英這才坐下來,內宮不得干政,但這是皇后曾經所做,丁大人曾經所為,這小娘子若是有心繼承下來,做這事倒也不算犯諱。
他坐下,方才雙手接過這太孫妃將將端過來的茶水,抬目問她:“你叫我過來何事?”
“想請您代我送些點心給皇祖父,”佩梅被他狠狠瞪了一眼,面不改色,道:“此其一……”
“其二,是想跟您商量修繕后宮宮人房的事。”佩梅把如今后宮仆人擠作一團居住的事說了。
說罷,吳公公沉著臉,不置一詞,佩梅這廂把手頭要蒸的糕點上了蒸籠,擦了擦手,拿了一條矮凳過來,坐到了吳公公身邊。
她那坐姿,頗有些不拘一格的順安帝的風范,吳英見了有些發哂,看著這小娘子腦袋上那兩只束發的木簪,搖了搖頭,道:“這事我也知道,你別管,這不是你能管的事。”
“……梅娘是怕,千里之堤,潰于蟻穴。”
“大膽!”吳英勃然大怒,“誰給你的狗膽讓你議論此事的?你莫要以為丁姑姑還能護你!”
“咔嚓!”
吳英砸了手中的茶杯,茶杯砸碎,茶水四濺,有些落到了火盆里燒著的炭火上,發出了呲呲的聲響。
“花不了多少銀子,這些銀子,皆在今年您給我撥的內宮用度里。”吳公公氣得眼看就要蹶起屁股來打她,佩梅緊張得咬了咬嘴,脹紅著臉,到底把心里的話說了出來。
“那不是你能管的事!”吳英氣得想用拂塵抽她,想著這是太孫妃,皇家的媳婦,不是他能教訓的人,這手方才沒抽出去。
“下人住好了,死的人少了,陛下就不用再開宮門進人了,這能省不少銀子,且里面住的人,皆是老人,這熬了數冬都沒死的人,想必還能熬無數個冬,”佩梅脹紅著臉,看著吳公公蒼白的臉愈發地紅,雙眼瞪得尤如銅鈴,可怖至極,她心跳如雷,不敢再看下去,閉上眼快快地把心里的話說道出來:“他們聽話乖巧怕惹事,再進來的人,可不會有這般順從,公公,到時候再殺人,于這世道不符了!現在是萬象更新,天地進氣入新象,是生命生長之相,要絕殺戮了!”
吳英聽罷,死死瞪住她,久久不語。
第184章 佩家的人,便是如此,怕死得很,骨頭卻又硬。
眼前的小娘子瑟瑟發抖,可絲毫沒有減少吳英心中的殺意,他匪夷所思,“你怎么敢的?”
丁女已經死了,這女子,怎么敢的?
誰給她的狗膽!
吳英抬腳轉身就走。
“公公!”佩梅追了上去,撲通跪在他身前,抬起小臉,小臉上皆是驚懼駭怕,可嘴間這時尤自道:“梅娘掌管內宮雜務,這是梅娘職責所在,我無法明知內宮百弊叢生,已近極重難返,為著不惹怒陛下,就當視而不見!”
好一個極重難返,難為她還看得懂,吳英氣極反笑,低頭看著這當真愚蠢至極的小娘子,“就你剛才這兩句話,陛下殺了你你也不冤。”
“梅娘想過,動了宮女的住處,必會影響內侍監,牽一發而動全身,可梅娘保證,若是您愿意……”說到此處,佩梅咬緊了牙關,止住了不禁瑟瑟發顫的牙齒,方才止住內心的恐懼,不過等她再行說話,她聲音到底還是弱了,“梅娘也能在一定的財錢內,修繕內宮公公們的住處。”
她這話,讓吳英內心的火熄了。
她說到了實處。
內宮不是不修屋子,是沒錢修。
沒錢的時候,陛下甚至想把整個內宮都宰了,就留二三人足以。
可二三人的皇宮哪里是皇宮,百官會不服,天下會不服,無人會敬一個只有兩三個人侍候的皇帝,哪怕這個皇帝再為他們死而后己心中只裝著他們也不行。
當個昏君容易,只圖自己享樂,休管死后他人洪水滔天便成,可當個好皇帝,哪怕只當個好一點的皇帝,其步履維艱,艱難竭蹶,難于登天。
這更是加重了皇帝的火氣。
他火氣之大,連吳英的膽也殺破了。
有句話,這小娘子也說得對,那是欽天監的老人們這幾年時不時就要跟陛下說道幾句的,那便是,時節不一樣了,萬象更新,不能殺人了。
陛下原本是不聽的,他殺慣了手,他甚至殺破了吳英這個年少時陪伴他至今的老人的膽,殺得吳英想搭上祿衣侯的路子,做夢都想在臨死之前出宮過上幾年不那般惶惶不可終日的日子,這樣的皇帝,把所有人的膽皆殺破了的皇帝,怎可能輕易收得住他那顆殺戮的心?
是瀾亭瀾圣醫突然回都,救了皇帝一命,緩解了他身子的疼痛與衰敗,讓未來可期,那個想要殺光整個天下的官吏陪他進土的皇帝,才有了這近幾年慈藹可親的模樣。
時也,勢也,勢在皇帝這邊,皇帝身子好了,這幾年的天氣也是有了些許變化,雖說冬春還是寒冷多雨,可這兩年夏秋兩個耕耘收獲的季節要比往年的這個時候的節氣好太多了,南北雨水皆均,此時欽天監老人的話,皇帝就聽得進去了,心中歡喜得緊,精神更是振作。
要是往年,哪怕得佩興楠這種如今看來算是符合他心意的大才子,在陛下看來,這又是一個居心叵測妄自猜測君心的世家子,可殺,不可留。
可“勢”走至此,當真是于佩家有利。
祿衣侯府那神奇的運勢,也是籠罩在他家這門親戚家了。
吳英回過身,再行坐下,“過來說話。”
“是。”佩梅起身之時,發現自己身軟,她深呼了一口氣,吐氣之際,方才得力起身。
吳英冷眼看著她舉止。
比上次強,上次這女子嚇得兩眼驚慌,求救求饒的眼睛一直粘在丁姑姑身上,全然亂了方寸。
如今這光景,說得出話,站得起身,倒也算是有些有勇有謀在身了。
佩子得皇帝的喜愛,到底是讓吳英對此女多了兩分寬容之心,他冷眼看著那天縱奇才的佩子之妹緩步過來,朝他一福身,彎腰摸著矮板凳坐了下來,小娘子那虛弱又強撐的樣子令他嘴角往上一哂,譏嘲道:“沒那膽子,就莫行那膽大包天之事,別以為什么時候都有人救你。”
佩梅苦笑,坐正之后,抬頭看向公公,輕聲道:“您還喝茶嗎?”
“喝個屁,快說。”
佩梅咽了口口水,輕聲道:“我表姐夫您是知道的,家里做的最大的就是木材生意,我們木材可以跟他要。”
吳英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她,緩緩道:“你打你表姐夫的秋風?你知會過你表姐了?”
佩梅苦笑,搖頭,“沒有,我自己想的。”
吳英笑了,侯府救了她佩氏一門,尚還給她夫君弄了個好差事,她把侯府賣了。
笑罷,他又一哂,笑容淡了些許。
侯府當真還不會怪她。
侯府早就想散盡家財走了。
侯府夫人去意甚濃。
以前是侯爺想走,現眼下是侯夫人,日日等待著離都之日,便連侯府在都城的產業,也是做著隨時可撤走的排布。
沒人信任皇帝。
曾經的他不信,侯府夫婦,對皇帝也是心間隔著一層厚厚的鐵墻,從沒被削弱過。
吳英因此更是可憐他服侍一生的帝皇,哪怕是陛下的刀,無論是哪柄刀,也是不喜歡陛下的。
“好,有木材,是省些錢,有個事,你有沒有想過……”她知道得多,吳英便跟她談:“你知為何陛下殺了這么多年人,除了些許反叛,朝間還是維持著一定的平衡?”
“因著宮里……窮,”佩梅看著燒得旺旺的火盆,炭火燒成了灰,里面的火芯子炸開的那一瞬間,灰揚了起來,世間萬事萬物,皆有兩面,有好的一面,就有壞的一面,有壞的一面,說來也有好的一面,“皇帝陛下,天下至尊尚且過著這等清茶淡飯,著長碗短,囊空如洗,清廉拮據的苦日子,當臣子的,又怎好意思酒池肉林,窮奢極侈,聲色犬馬,荒淫無度。”
這鎮攝著百官不敢妄為。
是以,衛都的這些年,樸實凋弊,上至達官貴人,下至三教九流,皆清心寡欲,遵紀守法,至少明面上無一人敢膽大妄為,去觸皇帝的逆鱗和霉頭。
“呵,”她還懂,吳英笑了笑,“那你為何要改?”
“就幾個屋子,能養活一些人,宮里這三四年不進人也是可以的,死得多了,外面又有人要給皇祖父送人了,來一個娘娘,就要送幾個女婢,不要的話,塞也會塞進來的,梅娘是覺著維持現狀也是需要做些功夫的,”佩梅說至此,輕嘆了口氣,“將將我揉著面團就一直在想,為著這事,惹怒圣顏,又讓您覺得我愚不可及可值當?可思來想去,值當的,這是梅娘職責,也是我能還住在鳳棲宮的主因,為主分憂,便是我等下人食君祿的份內之事……”
太孫妃這時嘴角的苦笑更是苦澀了幾分,“茍且偷安,忍垢偷生,如無其事固然是生存之道,可梅娘這點還是做不到。”
佩家的風骨,不能在她這里丟盡了。
風骨與生死之間,她徘徊來,徘徊去,還是選擇了做個流著佩氏血脈的佩氏女。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擔君之憂,便是父親是那喜歡藏著掖著的圓滑之人,他在翰林院當值的這些年頭也是誠誠懇懇,兢兢業業,格盡職守,一絲不茍,從未在公事之間有過偷懶耍滑,投機取巧之舉。
父親靠這個,讓佩家活到了如今。
梅娘不信自己的腦子,但她這時選擇了信她父親的生存之道。
“哼,”吳英這廂冷笑了一聲,但心里殘留的那絲乍然而起的怒意到底是煙消云散了,皇帝的臣子,要是皆長這個樣,陛下這些年也不會如此怒火難消了,他道:“你步子邁得太大了。”
“那先改宮女房?”佩梅怯怯地偷望他。
“這事不是我做得了主的,我還要回去請示圣意。”見她小臉因這話一下子煞白,不見血色,吳英也是被她的變臉弄得啼笑皆非,惱火道:“既然知道怕,你還搞出那么多事情來?”
這般說來,就重復了,佩梅苦笑,起了身子,又俯著身攙扶吳公公,“我帶您去看看我修宮人房的打算,地點我已經有了想法了,木頭,瓦片,泥漿這些要花費銀子的,梅娘想著就找都城里家中有這些門路的大人們打打秋風,就是人工這一塊,還得您出著人,銀子由梅娘來想辦法出,您看如何?”
吳英走了幾步,知曉他剛才回身那一刻他崴了腳的事被這小娘子看到了,這下也不裝了,一步一步拖著腳往外走,惱火道:“你把灑家氣得路都忘好好走了。”
“梅娘的錯,請公公諒解。”
“哼!”這小娘子,怕成那個樣,還以為她低頭,結果她還偷瞄,這心眼,指不定就是跟她爹學的。
佩家的人,便是如此,怕死得很,骨頭卻又硬。
等吳英坐下喝上新泡的茶水,看著佩梅畫的后宮布局,聽著佩梅說著她要修的宮女房處,和她想修的太監房處,吳英見她不是無的放矢,也不是想標新立異,而是確實只是修幾處不透風漏雨的房子讓宮人居住,且她的修法是砍掉各宮都要養著的一兩個的灑掃女婢,把這些人養在一處,住在一處,由鳳棲宮負責安排內宮女眷住處的灑掃,由此一來,居然還能節約不少人手出來。
“這些空下來的功夫也不閑著,”佩梅說完她打算的安排,見吳公公在聽著,接道:“就令她們學著去收拾那些閑置潰敗的殿堂,一間一間修著過去,不見得能修得多好,可每處看著干凈能住人,陛下若是見了,想必心情也是好的,您說呢?”
第185章 貴人弱,她也是弱肉。
小娘子的話透著幾分稚嫩,世上哪有這般容易的事。嘴巴上說說的事,做起來就難了,不過她心是好的,且她說的事,她自己做做,能做成她那一部分,剩下的,便是他這大內總管的事了。
萬象更新吶……
吳英臨走時,心里回蕩著這句話,等他帶著提著點心的小拾八一瘸一拐回了始央殿,正在處理公文的皇帝寫罷批語,擱了筆,先是道:“找張凳子坐下。”
隨后道:“這是怎地了?朕宮內出刺客了?”
等識趣的當值小太監搬來凳子,吳英坐下,順安帝低頭,“傷得如何?找個太醫過來瞧瞧。”
皇帝這幾日心情真真是好,吳英許見沒見到這般的皇帝了,如今看來,恍如隔世,他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那個輕松愜意的少年帝皇了。
皇帝心情好,吳公公心情也好,和皇帝抱怨道:“還不是鳳棲宮那個小娘子鬧的,聽她的話聽生了氣,忘了看路了。”
“哦?”
吳英把那小娘子跟他說的事說了,語畢,道:“她天真幼稚至極,想一出是一出的,我看是丁大人一走,她這日思夜想的,就是怎么給自己找條出路在鳳棲宮立足。”
食君祿,忠君事,順安帝把這句話聽在了耳里。
至于后宮的事,他心里有數,只是不在乎。
百官于他亦有用就留,無用就殺,后宮奴婢的生死,他早已不在乎。
帝王便是如此,手握生殺大權,殺的人多了,心中早就失掉了對人命關天的重視,有時需要刻意想起來,刻意重視,方才把這些無關緊要的人當成是一回事對待。
這還是帝王治國的要道在于民心,民心便是這一個個他早就無視了的人命壘造而成,他殺百官毫不手軟,但殺奴婢,一個失控,殺得多了,就殺掉了民心。
興許民間的民心不在意皇宮的奴婢的死活,但在順安帝眼里,奴婢跟民心還是能掛上一點鉤的。
他們皆是他的子民。
治國之道,在于愛民,這是皇帝治國的要術,順安帝為帝多年,為了讓衛國不走入頹勢,他便是連自己也獻祭了,重視奴婢的性命,與不重視奴婢的性命,皆在他認為他們是否于他的衛國有益的一念之間。
說來,他的后宮這些年來因著前朝局勢,那些娘家有在朝為官之人的妃子們也是爭斗不斷,可后宮的爭斗再大,也在前朝的局勢之內,這當中固然是皇后的坐鎮之功,可她死了都快三年了,后宮在一個小孩手里也沒掀起多大的風浪,也跟整個后宮大體的安份守己有關。
娘娘們不老實,為奴為婢的,皆是打落牙齒和血吞,一如他的貼身太監吳英,不管在外頭受了多大的委屈羞辱,皆自己咽了。
當年,陪著小太子的小吳公公膽子可小得很,而如今在他眼前的這個吳公公,丁女死前送他一點點兒膽,他竟然膽敢說要隨自己一道入皇陵,給自己陪葬了。
吳英說罷,順安帝坐在皇座上側斜著靠著,思忖著他的這些年,他的后宮和整個衛國。
千里之堤,潰于蟻災,這話沒錯,可衛國之前何止只有一個蟻窩,是有無數個,先帝留給他的衛國,無論是人,還是國家,皆是末世之相,他醒悟意識到這個的那天,數月嚇得不能入眠,絕望無比。
他怕他是亡國之君。
僅是因著這種懼怕,他殺起人來,透著絕望,這種絕望,伴隨了他整個半生,殺氣也侵入了他的五臟六腑,傷害著他的身體,若不是近幾年有了轉機,他連他的兒子們也想一個不留。
他知道,但凡他這般做了,便是兒子們百官們連起手來殺他之時,到那時,便是神佛降世也救不了他。
這便是他的一生吶。
殺伐貫穿了他的為帝的一生,他殺人,末了也必會被人所殺,哪怕病死,想來他這種殺戮過盛的帝王死后也會被人掘了皇陵,留下千古罵名罷。
如今,形勢有了一點微小的轉機……
順安帝側坐著,思量著,直到吳公公坐不住,挪了下屁股,驚了他,他方才轉過頭去,和吳公公道:“朕不殺人了,你別擔心。”
吳英聽了一愣,心中攸地一熱,這一熱,讓他有些措手不及,又是有些心疼皇帝,他躬了腰,和皇帝道:“這不是尋常小事,真讓她動,就是改制了,她經這一手,立下權威,倒是對她有利,可前朝肯定會罵聲一片。”
“那是佩家的事。”順安帝老神在在,還道:“祿衣侯府也有點事,嗯,朕這侯爺,最近太閑了,連出門都不愿意了,該讓他忙和起來了。”
吳英聽了想笑,常侯最近在府里養孩子養閑了神,皇帝叫他進宮來,他竟然跟傳話的小太監詫異道:“什么時候后宮成我家了?告訴陛下,我不去。”
小太監苦著臉回來稟告,都不敢跟皇帝說,只能來他跟前傳述,吳英也是惦量了半天,才跟皇帝實話實說。
皇帝生氣,也無可奈何,因著他最近又挪用了常侯爺的一點銀子,還讓常侯爺欠了民間商販的一些債,常侯爺府里暫且沒銀子,還得今年年后才能還上。
皇帝于侯爺有愧,不敢殺不敢罰的,這下給侯爺找了個挨罵的事,吳英見他還挺高興的,便笑著道:“那讓她改?”
“改罷,”順安帝看他這老公公其實也是想改的,他當個千古挨罵帝他也不冤,畢竟這些年他確實殺了不少人,但老公公是冤的,以后肯定會陪他在歷史里一起挨罵,指不定,別人罵老公公比罵他還兇,皇帝不好怪得太兇,奴婢還是可以怪得兇一些的,且后宮這些年還算安穩,尤其內侍監,沒有吳英這些年嘔心瀝血的看管,哪能像如今還能維持著平衡,替他做事,如今吳公公也該給他的那群太監們賞頭吃了,“你的內侍監,尤為重要,讓那佩女給你弄好點,弄好了,朕……”
順安帝思忖了一下賞頭,片刻后,道:“她做好了,朕賜她一字‘賢’。”
太孫賢妃?
太孫妃本是封號,再得一“賢”字,就更是嘉獎和進一步的冊封了,頗有祥瑞之意,這種冊封,只在數代以前的一朝有過先列。
那個太孫賢妃,后來可是成了皇后,其子也是一代明君。
這其中象征的可就大了,這封號一出來,衛國上下皆要震驚,把史書翻爛罷。
佩家先祖也是起勢于那一朝,此朝著史,當中就有佩氏先祖。
吳英一時不知皇帝這是把佩家架在火上烤,還是當真看重佩家,便猶豫看著皇帝……
順安帝菀爾,知自己內侍心中所想,道:“就看佩家過不過得了這一關了。”
說罷,他看向下方孫兒在宮里時那常坐之地,淡淡道:“也看吾孫能不能活到那一天了。”
他是喜愛他這個孫子的,甚是會看臉色,可太孫心中悲憤過重,郁結于心,不是長命之相,更非帝王之相。
佩家和常家舉兩門之勢扶持的這個孫子,他不知道究竟會走向何處,但在他有生之年,他的孫子在他這里絕不可能跟皇位所有沾邊。
不過要是有皇曾孫,就如吳英跟佩氏女所說的那般,在他手里養過幾年,他還有可能給這一支一點機會。
太子到他手里,還是太晚。
太子的性情在皇后手里早就養成,且太子將有記憶,他和皇后已經離心,他那時恨極了這對母子,把他們一道關了冷宮,想必太子心里也是恨他的。
太子恨母也恨父,小時候吃過的苦,到了大了那是一點也不愿意嘗,一和順安帝學著治國,就當自己是天下至尊般享樂了,裝也沒裝幾年,順安帝把對皇后的補償用到他身上也沒用,這是順安帝此生最大的敗筆。
順安帝自己沒享過的福,太子想享,駱王也想享,他那些送出去跟隨老師們學習的兒子想必個個皆想享,他們自認為他們是皇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地,這才是支撐著他們走到他跟前的根本罷,他的夢想,從來不是他的兒子們的夢想。
他的兒子們有他的兒子們的夢想。
就看他的曾孫,有沒有一個跟他一般夢想的儲君了。
但愿他還能多活幾年。
……
太孫妃不知始央宮的事,她送走吳公公后,又呆在廚房,熬起了小米粥,還叫宮人去拿了一框紅糖過來,打算粥一熬好就加進去。
三娘又憂心忡忡,勸阻她:“您不能一聽說她們擠在一個屋子,就送粥過去,這樣鬧得好像后宮吃不起飯一樣,您還是這內宮掌管的主呢。”
此?*?前佩梅不知為何祖母、母親探望她,還挑了一擔紅糖來,她記賬時還不知道要如何用,哪曉得這還不出二月,紅糖就派上了大用場。
春天多雨吃紅糖水,多暖和呀。
她不管三娘的話,吩咐燒火的小宮女:“先多放點細柴禾,把火燒大。”
給宮人吃甜粥,就不細熬了,早點熬過去早點吃上,天黑了就不好送了。
“殿下,”三娘見她不聽話,細細的眉頭爬上了憂愁,“大人的話,您又忘了?”
佩梅手中攪大鍋中米粒的手一頓,接著,她抿著嘴,緩緩地攪動著手中的棒子,過了些許,她道:“三娘姑姑,梅娘忘不了,梅娘這是給跟你傳話的那個宮人的賞賜。”
給了賞賜,那得了賞賜的宮人分不分,那就是那個宮人的事了。
想必是要分的。
“您這是何苦?”
“三娘姑姑,春雨密,夜間寒,你去了一趟,那里就有起色,這是好事,于你,于我,皆是好事,你說呢?”
這是要收買人心?
到底是心善吶。
三娘接過她手中攪粥的棒,悠悠嘆了口氣:“殿下,后宮奴婢的心,不是那般好收買的。”
后宮的人,是怕皇帝,怕皇后,怕各宮的娘娘們,她們打骨子里懼怕這些握有她們生死大權的貴人們。
但她們不敬皇帝,不敬皇后,不敬娘娘。
她們打骨子里不敬讓她們吃苦的人,她們不敬的,她們只是害怕,待到有朝一日,她們坐實了這個貴人良善,好欺負,她們有機可乘,那一天,便是她們爬到貴人頭上把她們吃過的苦還給貴人的一天。
這是皇后都曾經吃過的虧,太孫妃可能免俗?不能的。
這本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道,貴人弱,她也是弱肉。
第186章 吾家有女初長成。
三娘也是奴婢。
她再知曉不過,是個人皆想當人上人,奴婢也想飛上枝頭當鳳凰,高高在上踩在人的頭上,逞一逞當貴人的威風,讓人人艷羨。
她曾便是這般想的,求的。
太孫妃的善,在一些惡奴眼里便是弱,引來的只可能是吸血的蟲。
“三娘姑姑,柴已有宮人燒,此前做點心還剩下一點酵好了的面團子,佩梅在涼水盆里洗了把水,抬高手壓下袖子,揉著盆里的面團,打算給宮里的自家人扯點面疙瘩面吃,“給你的姐妹賞了粥,她會不會被另眼相看啊?”
“她看中的是奴婢在鳳棲宮當值。”
“那便是能有來有往的人,”佩梅不是不長記性,那般慘烈的經歷,任是誰也忘記不了,“姑姑,賞罷,讓鳳棲宮外的人知曉,幫我們做事,是有好處的。”
“這……倒可行。”三娘想著,這確乃正事。
她誤解太孫妃的用意了,便眼含歉意朝佩梅看了過去。
佩梅見狀啞然失笑,朝三娘輕輕搖首。
她畢竟還小,三娘不信她,乃她此前有過多的錯失,不怪三娘。
便是自己,每每下決定之時,也要叩問自己再三,這次決定是不是又是后患無窮?
若是出事,她可有那收拾殘局的本事?
她自問沒有。
那便學著姑姑,學著父親,學著祖父兄長般行事。
總歸會有前人照亮她的路,護她周全。
隔日夜間,吳公公突然夜訪鳳棲宮,還帶來了他底下掌管內庫的封公公。
他底下那個跟太孫不對付的湛公公,沒有隨他來。
這次見封公公,封公公對佩梅畢恭畢敬,這位公公少了此前對著佩梅那時身上所端出來的傲氣。
他是真把佩梅當太孫妃敬著了,佩梅見狀心下一愣,面上沒顯,請了兩位公公在偏殿坐下,親自為他們泡起了茶。
吳英趕了夜寒而來,三娘把炭盆端到了他腳下,他見只見一盆,沒有太孫妃的,便道:“先給太孫妃罷。”
“您先烤著。”
“給殿下罷,我等下一盆就是。”
“您先烤著,”說話的是佩梅,這盆便是此前她烤的,吳公公來之前沒知會一聲,她們便沒燒那多余的出來候著,“我不冷。”
她這話一出,吳英哪有不明白這火芯旺盛的這盆炭火便是她此前烤火所用之理。
他面上一滯,心想這小娘子也是個會省銀子的。
看鳳棲宮的光景便知,她就是換個瓦也是親自上陣,哪有火盆燒得到處都是的情況。
這摳門的,與他那個還知曉民間一針一線為幾文錢的帝王有得一比了。
這宮里的人,皇帝不像個皇帝,太孫妃也不像個太孫妃,先帝地下有知,怕是在衛家的列祖列宗面前要羞得掩面自棄。
若是她當真把內侍監和宮女房的事做成了,這“賢”字,給這小娘子也是不冤。
“灑家這次前來,便是來跟你商討宮人房的修繕之事的,你上前跟灑家說了材料人工工錢的事,今兒灑家把封公公帶來,內庫由他掌著,出宮拉材料的也是他,你們當著我的面,把這三樣定一定,我好心里有數。”吳英一開口便是開門見山。
“敢問太孫妃,奴婢聽吳公公說,您打算木頭讓祿衣侯府出,依您家和侯府的關系,想必木頭的事已不在話下,就是這泥灰,砂石,瓦片,還有一些比如量尺,磚刀,獨輪車,泥灰桶泥砂桶這些輔料,您打算如何采辦?還是說,您也想好了,往哪幾家要?”封公公客客氣氣道。
佩梅聽罷,瞪大眼睛,咽了咽口水,硬著頭皮道:“量尺磚刀車桶內庫沒有?”
“沒有。”封公公甚是痛快地搖了頭。
內庫時常一貧如洗,內宮要什么,有時還得他臨時去調,去采辦,或是打打秋風才能得來。
陛下那些遠在邊防各地各處的武將們,有時還不顧身份千里迢迢回都來內庫偷,他還得時常帶著公公們防家賊。
而刀尺車桶這些物具,往往皆是武將的心頭好,他們偷走了,內庫還不敢吱聲,就怕把陛下私養的這些人捅到前朝百官面前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內庫向來很難,難到封公公也得把手伸向外面的人,底下的人,方才能攢點錢。
“呀,內庫是……”竟然是這般窮的嗎?佩梅一時竟羞于啟齒。
這是皇宮內庫,全國最富有之地。
“內庫就是這般窮,三娘去看過,三娘子,你跟殿下說說?”封公公看向了太孫妃身邊的鳳棲宮現在的掌事姑姑扈三娘。
歷來人前嚴肅古板的三娘聞言苦笑不已,低頭在太孫妃耳邊輕道:“也不至于那般窮,有是有一些,沒那么多罷了。”
“是有一些,”封公公耳尖,聽到了,擺手道:“有一些剩下的不要的邊角料,堆起來當花樣子留給來偷的賊人看的。上次三娘去拿桐油,還是我得了吳公公的吩咐,見三娘子來了,臨時去外府裝好的車里拿過來的,那些本該是送去都郊駐軍的軍資。”
若是沒有吳公公吩咐,鳳棲宮要用度,也得等幾天,看看他想不想得起來幫鳳棲宮去找。
自然,若是皇后尚還在世,他記性再是不好,當天也會給娘娘找來,送過來。
佩梅一聽,清亮的眼睛更是瞪大。
她要點東西,還成軍資了?
佩梅苦笑不已。
這時,她方才明白為何她說打算之時,吳公公那似是看著無知稚子的眼神究竟是因何而起。
皇宮窮啊,窮得叮當響。
她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張口就要說修宮人房,難怪吳公公看她,就像看著一個傻子一樣。
“你娘家上次進來探你,送來了不少銀子罷?”這時,封公公竟然好奇地看向她。
佩梅驀然背后一寒,一時開口,竟結巴口吃:“那,那是家里好多人,舉,全家之力,給我送送……來的。”
千萬莫打她銀子的主意。
她還有大用。
且那是她三個姑姑,掏干了三家家族的家底,給她傍身救命用的。
“行了,別嚇一個小娘子。”吳公公這時開了口,見太孫妃殿下仿如落水之人見到了相救恩人一般看向了他,他嘴角一抽,道:“封公公說的便是這房子能不能修的主因,請問太孫妃,主料何來?輔料何來?何時能進宮?”
佩梅一臉茫然。
她那懵懵懂懂的模樣,看得三娘心中焦慮難安,又是躬下腰,在她耳邊道:“您若是覺得為難,求饒也是行的,您還小……”
不等她說完,封公公打斷了她,他搖首道:“求饒,來不及了,陛下已經知曉,還吩咐吳公公吩咐我,輔佐太孫妃殿下把此事完成。”
佩梅僵住,聽完腦子一陣空白,過了些許,聽吳公公不耐煩地敲了敲桌子,道了一聲“說啊她方才回神。
“我已有一些主意,”佩梅苦笑,笑得比哭還難看,“不過我得先去信去祿衣侯府,給我表姐問些事情。”
“你要是讓祿衣侯府給你出錢,可不能了,侯府去年今年的分潤,整整兩年的,已敬獻給陛下了。”封公公好心提醒她。
吳公公聽著,眼觀鼻,鼻觀嘴,老成持重,穩如磐石。
什么敬獻,侯爺說那是被陛下打劫了,侯爺上次出皇宮,還在皇宮正大門前供百姓嗚鼓喊冤的登聞鼓前面站立了半晌,不舍離去,還是被禁衛軍強行請走的。
侯府確實是沒錢了,侯夫人手里那些長輩給她的私房錢都悉數拿出來用了。
他們陛下,連內婦的錢都用。
“啊?”太孫妃聽著,腦袋一片嗡嗡叫的聲音,她惶惶然地看向了吳公公,見吳公公的眼皮掀了掀,似是認同了此事,她便連苦笑也在臉上僵了,半晌,她小臉上再次蕩開了苦笑,只是這道苦笑,比此前的苦笑要更是苦澀萬分,“那我寫信給父親,問問他的主意,可行?”
“這個倒是可行,”封公公老神在在,“最近你父可是動作頻頻啊,連太孫也被你父兄帶出去為民造福了,想必為你操勞也是愿意的。”
佩梅低下了腦袋。
公公們說她可以,皇帝陛下要砍她的頭,她也忍得住慌張惶恐,但被封公公這般說道一句,她的眼淚已奪眶而出。
是她無用。
是她愚蠢。
她低首匆匆用手帕擦過眼淚,快快抬起頭來,若無其事道:“那我現在寫信,公公們等我一下?”
“可成。”要修太監房,最好的想必有他一間,吳公公想修,封公公也想修,他比吳公公還大兩歲,沒幾年好年頭過了,趁死之前住住干燥的新屋子,算是死前享福了,好不容易在陛下手里能討到這么個享頭,封太監只想此事快快執行。
佩梅寫了信,兩個公公也接了,等他們離去,佩梅愣在鳳棲殿正殿的門口,聽著宮女關上正宮宮門的推門聲,等到門吱呀吱呀地合上了,落鎖的聲音也響起了,她緩緩轉過頭,與身邊的三娘道:“姑姑,公公們,似是有些著急?”
是啊,是著急。
像太孫妃這樣的小傻子,這輩子他們都碰不上第二個了,怎么可能不著急。
三娘沉默。
面對三娘的沉默,佩梅嘆了口氣。
此信清晨就送到了來上朝的佩準手里。
佩準聽來送信的太監說是他女兒的信,想來想去,到底沒沉住氣,在相好同僚的掩飾下,偷偷走到一邊,打開了信。
打開一看,他差點一口氣撅過去,同僚看他面色不佳,過來關心問他怎么了,佩準險些潸然淚下。
末了,他還是把眼淚憋回去了,回同僚道:“吾家有女初長成。”
知道氣人了。
第187章 這是純粹負責在為皇帝做事了。
佩準站在人堆里上朝。
今日是朝廷的大朝會,來的人甚多,祿衣侯告病沒來,有幾人參了祿衣侯幾本。
參祿衣侯是朝中常事,皇帝的寵臣不上朝,不多參幾本,那是御史失職。
其中有御史參本還帶了佩準一筆。
佩準打起精神還想打個哈哈,豈料這官員參祿衣侯時,也順道參了祿衣侯岳父一筆。
他那是祿衣侯岳父的姐夫德和郎當朝咬人。
曾經衛國最是風流倜儻的狀元郎對著御史一頓手舞足蹈,口水噴到了對方的臉上,上面的皇帝還假裝看不見,也不喝止,垂著眼皮跟睡著了一般。
末了還是左丞相出面,止了紛爭。
這一頓吵,把佩準也吵精神了,還以為下面他也得出來吵一架,孰料戶部尚書出列之后,剩下說的皆是國家大事。
這下沒人敢吵了。
國家大事面前,要是有人意圖用雞零狗碎的小事碎稀掉大事的厚重,不欲這人張口說上第二句,更無需皇帝吩咐,自有帶刀侍衛熟練上來,拖著人出門宰了。
談正事便是談正事,皇帝不允許任何人拿無足輕重之事對抗國事。
國事莊重,涉及地廣,佩準在翰林院任職,經管修書撰史,起草詔書,記錄皇帝起居,偶爾擔任科舉考官等事,這次議論的國事,不在他職責范圍之內。
是以,他陪著諸大臣站了兩個多時辰,從卯時站到巳時,站到饑腸轆轆,兩眼放空,皇帝一放朝,諸臣皆拱著個腰摸著餓空了的肚子出門,他也是不例外。
這廂,他還惦記著女兒書信中事,猶豫了再三,到底還是沒有上前去找姐夫,而是跟相熟識的同僚步行出宮。
佩準在翰林院當職多年,不事升遷,有同僚要升遷,品性能力過得去的他幫忙,過不去的他也不得罪,如今成了翰林院的老人,不僅是在翰林院,他在各處官衙里面也頗有些人緣。
除開同僚,在朝為官的,皆是讀書人,有些乃他自己的親師兄弟,有些是他老師叔伯的弟子,有些甚至還是他曾擔任過考官的學生,佩準要是非要跟人攀關系,這滿朝文官,過半他皆能攀得上。
像他這樣手里有點權,身后背景盤根錯節知道惜福保命的大小官員,朝廷里歷來皆有幾個,佩準以往是當中最不起眼的那一個,現如今,他是最打眼的那一個。
自從他女兒入了宮當了太孫妃,至今差不多三年,佩準從同僚一眾的恭喜聲中,到如今有同僚開始刻意跟他保持距離,佩家的局面一變再變,日子再不復以往的省心。
當初皇后一道懿旨,造成了今天的局面,便是家里不問朝事的女眷,這幾年也接受了佩家這天命不可違的天命。
最是不愿麻煩娘家人的老母親也開始去跟娘家人來往,受了些奚落也咽下了,只為能給家里拉來一些助力。
佩準這兩三年,日日皆在思慮當中度過,如今頭發白了全頭,在這日搓夜磨壓力極大的日子里,他反倒想開了,又恢復了往日樂陶陶不拘一格的性情。
不管如何,佩家也到了如今這個境地,老天就不想在他這一代饒過佩家,那他就見招拆招,拆不了便帶著全家一起躺著讓皇帝宰就是。
祿衣侯府因著最近被皇帝劫了家底,姐夫怒不可遏,聽說氣得還去皇帝面前哭過一場,佩準就不打算拿他那臭女兒的事,再去給姐夫添堵了。
不能什么事都麻煩姐夫這一系,這人情用多了,不知分寸,親家也容易變仇家。
路上,一起而出的幾個相好的同僚各有去處,佩準樂呵呵與他們拱手告別,將將分別,才走幾步路,就聽身后有人喊:“佩大人。”
佩準笑呵呵地轉身,等著他這個與他們家關系頗好,還同是世交的同僚過來。
“鄭大人。”
“佩大人。”
“一道走幾步,”跟佩準相好的翰林院官員鄭大學士也是史官,還是國子監的授業老師,此前幫著佩準看信的人便是他,他與佩準一道走著,“剛才我聽送信的公公說,是梅娘的信?”
“是。”佩準頷首。
“這內宮的公公給你送梅娘的信,是什么樣?我可能知曉?”鄭仲宣說罷,解釋道:“你家的事,我跟我父親還有族中一些長輩皆一一商討過了,本家的信,前兩日便送到了都城。本家的家長的意思是這忙我們幫也得幫,不得也得幫,當年我曾祖父與你曾祖父本是黃山山人座下的弟子,我們兩家本就有這緣分瓜葛,早前我來都會試,也是你家接待的我,我和你撇清關系太難了,到時候我說我跟你沒關系,陛下也不會信。”
佩準聽了心下一跳,左右看了看,見與他一道同路的官員沒有幾個,大家皆是各走各的,他跟世交小聲道:“那也沒必要走這么近,避著點總歸是好的。”
皇帝愛砍世家的頭,佩家小門小戶,本來不起眼,后來姐夫和其女婿一家來了都城,成了皇帝面前的大紅人,佩準也被卷了進來,整個佩家頗有些在劫難逃之勢。
佩門也就佩家掩蓋得好,又甘于清貧,佩準面上油滑,看似像個小人,甚喜投機取巧,但皇帝在意的事情,他件件做得令皇帝滿意,算是順安帝手下最會看皇帝臉色,最擅保命的賊官為疑。
他這些年要是說扶持自己的勢力,那是萬萬沒有扶持,但若是說佩家幫沒幫過人,那佩家是只要是值得幫的人,皆是舍得下力氣的。
再如何,佩家也是書史之家,讀書人的心懷,史書人的心胸,還是有一些的。
見死不救,遇難不扶,有背佩家祖訓。
拖同類下水,參與朝廷爭斗,也有違佩家祖訓,可佩準到底是家中歷代以來最不要臉的一代史書人,他緊接著跟世交悄悄聲道:“以后有事,你晚上找個空來我家聊,避著點人,弟妹要是以為你去那尋花問柳之地了,你便帶她一道過來,我家靜娘正好缺個說話的人,她們妯娌之間私下還能嚼嚼別人家的牙根,罵罵別人家的娘,甚好。”
世交兄長便是這促狹性子,鄭仲宣故作正經,只談正經事,“怎地有公公給梅娘送信?”
“唉。”他再三提起,佩準不禁嘆了口氣。
隨即,他打起精神,摸著袖中的信,和世交世弟道:“宮里逮著了個小傻子,說要幫著宮里翻修宮里的爛房子,修房子的錢小傻子出,仲宣,你猜一猜,那個小傻子是誰?”
是梅娘,鄭大人不用猜,也知世兄佩大人嘴中的小傻子是誰,他蹙眉,問:“梅娘不是這等唐突之人啊。”
也不知是那個陛下搞的什么名堂,佩準在嘴里嘀咕了一句,手在兜里摸著信,道:“你要是眼下不忙,和我一道去家里,先把午飯吃了。”
鄭大人還有事,但一想今天湊巧碰上這事了,還得跟去佩家知曉一下下面的詳情,便點頭同意:“行,那勞煩嫂子了。”
佩準在路上還頗有些愁意,一到家中,笑容滿面,佩夫人見到他如往常般回來,還帶回了同僚,二話不說,轉身去了廚房給他們加菜。
她沒看出佩準是帶著事回來的。
佩準愛妻,十年如一日。
佩家的門風便是如此,便是佩準看起來最是不正經,可他從來不去煙花之地,往日最大的消譴,便是去書院國子監尋訪友人談書論史,這也是鄭家到底還是下定了決心要幫佩家的原因。
佩家有百年風骨庇佑佩家,如若這次他們置之不理,等到佩氏一門一飛沖天那日,便是佩家跟鄭家一別兩寬之時。
斷了和佩家這等人家的緣分,就跟斷了自家的一脈福份一樣,甚是可惜。
佩準帶了鄭大人去了父親房里,一進去,便給老母親捏肩膀,和母親笑呵呵道:“仲宣過來,靜娘去廚房幫我們加菜了,她和項嬸怕是忙不過來,老娘可愿幫著兒子去掌掌眼?”
這是要支開她,老夫人白了他一眼,不過家中來客,她是要避讓著些的,她起身,臨走前摸著鄭仲宣的手,問候過他父母親家中族老還有妻子的身子,方才離去。
佩家歷來和睦,鄭仲宣昔日來都赴考,同住佩家的還有另一個家中與佩家相識的學子,佩家當年提前了大半年,為他們在后院養了一窩小雞,候考那小半個月,佩家每日為他們各殺一只雞給他們吃。
鄭仲宣乃鄭家一門旁系的家中長子,家中不窮,但日日吃肉還是吃不上的,那一道來的學子也是家族失勢的寒門子弟,瘦得顴骨突起,佩家便是日日殺雞給他們吃,他們也吃不膩,后來把佩家的雞皆吃光了,佩家還得去外面買雞。
為著此,鄭仲宣每年過年,都要提著重禮上門拜年,而那與他一道住在佩家,高中后便一直在外地為官的同僚,據說每隔三五年,必托當地來都的鏢局,給佩家送一份心意十足的重禮,至今未忘卻過佩家。
佩家從上到下,皆是舍得幫人的,鄭仲宣恭敬走到門邊,目送了老夫人遠去,回頭就見世兄手中展開著一封信,愁眉苦臉跟他那老世伯道:“也不知梅娘是不是通曉了她那表姐表姐夫一家的豪氣,好上了當冤大頭這一口。”
佩老學士未理兒子所說,他接過信,從頭看到尾,末了把中間那頁信紙挑出來,捏到手上,細細地看,這看著嘴里說道:“要改制啊,陛下同意了?”
佩準笑嘆道:“我們陛下爺,您還不知道,最是喜歡改制,也不知道這孩子哪來的膽,想出了這么個主意。”
如他一致,他父親看過信,最是看重的,第一看重的,便是聚集奴婢,分發各宮,統一居住管理的改制之事。
這是純粹負責在為皇帝做事了。
第188章 姓佩的這是在打發要飯的嗎?
“丫頭大了。”有她的主見了。
佩老爺子看罷,擱下信紙,看著他兒子把信疊好,轉交給了鄭家的小子。
他倚下背,靠在太師椅背上沉思了片刻,爾后掉頭,看向兒子。
鄭仲宣這廂看信已經往第二遍從頭看了,佩準往那邊回過頭,看到他父親在看他,忙道:“您說。”
佩老爺子十指交叉,兩個大拇指隨著他的思緒的飛閃在不停地轉著圈圈,他和兒子道:“你這些年在外頭鬼混,也是勾搭了不少人罷?”
一家人過日子,老父親不沾銀錢,佩準這老父親在成親前靠著佩準的祖父母過日子,成親后,老爺子靠著潑辣剛勁的妻子,也就是佩準母親維持家計。
輪到佩準接過一家之主的位置,父母讓賢當賢父母。
賢父母便是兒子當家了,便老老實實聽兒子的話,讓當家的兒子養著給飯吃,絕不輕易生事多嘴影響兒子兒媳婦當家。
他父母這賢父母做得是極極好,尤其是母親,把家里的銀錢交給兒媳婦就撒手不管了,每日就等著開飯,可他娘子是個外剛內柔的小娘子,不像母親當家時父親給母親一月俸祿,母親除開人情往來,還能經些手讓錢生錢,維持一家的生計。
他家靜娘是出去買菜鼓起勇氣還個價,讓賣菜的小販刁難她幾句,她會滿臉通紅,哪還會做那錢生錢要貼面子才能做成的事。
那時佩準年輕,不忍心嬌妻因一點黃白之物受外人的辱,且他小時跟著他娘做那錢生錢的活計,精通生錢之道,他便撿了母親當年當家生錢的活當,讓妻子只管管著家里的事便成。
這錢生錢的,生到兒女長大,他是外面酒樓有份子,東市西市皆有幾個鋪子也占著點份子。
這鋪子里有打鐵鋪,石板店。
女兒想要的一眾物具,佩準大半皆能靠自己解決,就是要自己家還要出點錢罷了。
佩準生性謹慎,發大財的事他不參與,能夠讓家里不為著幾兩銀子發愁便成,他向來見好就收,也因著他讓利不少,他在外面人緣還頗佳,這還是佩準不常與他們來往之故,但凡佩準要是跟他們稱兄道弟,多喝幾次酒,多去幾次煙花之地,依佩準那舌燦蓮花,長袖善舞的能力,他們連命都會搭給佩準,是以女兒要的其余的物具,佩準也是能透過他的關系去要到的。
佩準新婚養家,人到中年,養家跟人的往來成了父親嘴里跟人的勾搭,好在佩大學士臉皮厚,從不把父親的指責放在心上,當下掐著手指道:“是有一些,梅娘要的,我大半今日就能解決,剩下的幾樣,我得想想找誰去辦,得找口風緊的,找了他也不會到處宣揚的。”
要是找了幫他一點忙,就到處宣揚,且捏著人情要脅好處的人,這就后患無窮了。
是以,物具不難要,找人品靠得住,且還通人情的店家,這就費點工夫了。
“世兄,”因著在家里,鄭仲宣便叫得親熱了些,聽到佩準的話,他忙接道:“還有幾樣是家里沒有的?我看看,我看看我家店子里能不能出幾樣。”
鄭仲宣在都城為官多年,且鄭家在他這一代,就出了他和另兩個族兄共計三個讀書苗子,三個人當中,又以他最成器,是以本家這些年連著給他買了好幾個鋪子生錢維持在都的官位,他家是有好幾個營生鋪子的。
“咦?”佩準一想也是,但轉念一想,搖頭道:“不妥,我們倆出了全部,便成官官相護了,我還是找小商販,待傳到陛下耳朵,我頂多是個賊臣,不是一個在朝堂民野皆舞得風生水起,把衛國當自家后花園用的奸臣了。”
“那能找到世兄滿意的?”
“還是有的,”佩準敲敲自己的眼骨,和他笑道:“鄭大人,相信為兄這雙眼睛。”
“這雙眼睛,也沒讓你當年不讓太孫進這個家來。”
父親的話,讓佩準臉上的笑容一僵。
老學士這時嘆了口氣,“這事能由著太監在上朝之時交到你手里,想必陛下那里也是知道的。”
信能到手,便是默許了佩家做這事,老學士揣摩著皇帝的心思,緩緩道:“這點忙,家里就算掏干家底也要做,但還是讓丫頭自己出錢辦罷,買什么,要多少銀子銅板,皆一一寫上,寫好清單,送進宮里去,由她出。”
她全出了,功勞皆是她的,想來按內庫那種窮法,她得用上家里送進去給她的銀子,這和佩家出了這銀子也沒甚區別,佩準道:“那依父親的意思,是寫高價,還是寫低價,還是說,寫還過一道的價錢?”
“低價。”
“低價。”
佩老爺子和鄭仲宣不約而同出口,這時,佩老爺子看向了與他說了同樣話的鄭學士,鄭學士不好意思一笑,道:“世伯說,世侄洗耳恭聽。”
老爺子頷首,道:“低價,符合你那三瓜兩棗也要計較的性情,梅娘做事,還經內侍監的手搜刮一道,梅娘威嚴何在?這銀子,我們家出了,這威,梅娘也要立起來。”
他們家可以向皇陛獻寶求生,再珍貴的書也能送到皇宮去讓完善內宮藏書閣,但銀子的事,有銀子的計較。
“我跟世伯看法一樣,”鄭仲宣也道:“信都送到你手里了,陛下不會相信那是梅娘這個丫頭操持的,既然如此,能省的銀子便省一些,陛下知道了也不會說什么,且兄長這般所為,留下讓人垢病的地方,花了銀子還精于算計,太孫妃的父親不是個什么好的,陛下也放心一些。”
他這話一出,佩準驚訝地看向他,“賢弟何時這般愛編排陛下的不是了?”
鄭仲宣說實話還遭奚落,苦笑了一記,長嘆一聲,道:“世兄便這般辦罷,您要是有那通天手腕,又拿得出東西,又能得那美名,您這般光華奪目,舉朝都要以為您想當國公爺了。”
佩準被他嚇得肩膀一抖,瞪了他一眼,道:“你莫亂說害我,把信還我!”
鄭仲宣忙把還拿在手上的信給了他,道:“你們說話,也當真不防我,我本家那邊要是不表態,豈不隔墻有耳。”
“那我也不會帶你回來。”佩準拿回信,看了一眼,高興拿著信湊近老父,道:“小娘子這字比在家時立得住許多了,您看看,一字一字,就像一棵一棵筆直的樹,靜而有骨,爭而不鋒,像她娘,也像我,更像您和母親。”
一個人,哪像得了四個人,佩圻搖頭,看著孫女的字,嘴里道:“像你是真的,我看這次她是學著你,也是在向你求助,莫寒了她的心,你要盡力而為,讓她知道,千難萬難,你還在她身后,你不放棄,她便不會放棄,可知?”
“兒子知道的。”佩準這廂低頭折信,眼中閃過一道淚花,“該避的嫌兒子避,不該避的,就是把腦袋提在褲腰袋上,兒子也不會讓我家梅娘一個人去擔這本該是她父兄該擔的責任。”
因妻子身子不宜多生育,他一生就一兒一女,兒子是佩家的根,女兒實乃也是佩家的根,她身上有佩家的血脈,有佩家的風采,她是佩家的兒。
為人父者,替兒女擋風遮雨,直到老樹枯死方為盡,方乃他佩準這君子一生。
他們話音中,門外那片晌前來傳他們去正堂吃飯的中年婦人靜站在門邊不聲不響,待她夫君語畢,她掉頭,看向那處通往女兒在家時閨房的門廊。
她一生吶,從不求富貴,只盼著與夫君白頭到老,兒女皆在身側,像她的婆婆一樣,吃著清茶淡飯,笑看子孫滿堂。
她從不求富貴,她女兒也不求的呀。
不知誰能把她的女兒,還到她身邊來。
……
佩準的回信,在這日他需記錄皇帝起居的半夜,被他悄悄地塞到了吳公公手里。
吳英一時沒接,瞪他,佩準見狀,一手拿住信,連忙住自己袖子摸,摸來摸去,終于摸到半角銀子,說著就往吳公公手里塞:“見笑,見笑。”
這便是衛國數代家中皆為史官的史家,吳英打開他拿銀子的手,臉上白眉因生怒在無風的內殿往兩邊飛走,“佩大人,自重!”
“拿著,出宮了買糖給小太監吃,人家進宮沒多久,您還不哄著點?還都是孩子呢。”佩準還是要塞給他。
今日恰巧站在師爺后面當值的小拾八偷偷看了眼佩大人手中的還沒指甲片大的碎銀子?*?悄悄吐了吐舌頭。
佩大人也真是小氣,給的銀子,還沒有他女兒太孫妃給自個兒的一半大。
“別嫌少,”佩準還安慰吳公公,“家里最近花銀子的地方多,我這半角銀子還是剛才家中起床時從我娘子銀袋子里偷的。”
吳英抬頭就往內殿看去。
一片寂靜的內殿突然有人咳嗽了兩聲。
皇帝醒了,佩準連忙連信帶銀子塞到吳公公手里,跟做賊一樣小聲跟吳公公道:“勞煩把信往我家孩子住的宮里送一下,是修房子的各項錢財,我看了看,這雨再下半個月就能停了,正好這段時間把物料在外面一定,往宮里一送,雨一停,這屋子就能修了。”
說罷,他就提著夾著文房四寶的筆袋,小跑著往殿內去了,留下吳英看著手中的信和那不值一百文的碎銀子,心中騰地一下,生起了怒火。
姓佩的這是在打發要飯的嗎?
第189章 拾八在皇宮中去世那年,享年九十八。
殿外,吳英打開信堂而皇之地看。
佩準沒拿蠟封印,信封一拱,兩手一捏,信就從信封內不請自來。
殿內,佩準安靜輕呼吸,在放著矮幾的一角幾近無聲速速擺好筆墨紙硯,這廂,皇帝起來,太監進來了,他提筆……
皇帝起床了。
皇帝漱口了。
皇帝喝水了。
皇帝打長壽拳了。
皇帝準備用早膳了。
皇帝看他的信了。
佩準瞪目,看著吳公公把幾張他極為眼熟的白宣紙送到皇帝的眼前。
咕嘟……
佩大人咽了口口水。
這般不掩飾的嗎?
佩大人提著筆尖的手發難,不知如何細寫。
轉念一想,當朝陛下讓記錄他起居的書記官每月只記兩日的衣食起居,這起居記,雞毛蒜皮的小事皆可寫,涉及到國家大事的,當晚必有大內總管出現在書記官面前,告知書房該如何起筆起居記。
歷史是人寫的不假,當真是在世時的皇帝想怎么寫,便怎么寫。
他們衛國陛下,最是喜歡史官記下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若是有史官寫他甚好屠宰,他便會屠宰此史官全家。
佩準不喜歡被人抄他佩氏滿門。
他畢生孜孜以求的,便是不被抄家。
是以,只轉念之間,佩在人便專心寫下一行字:膳隙,陛下觀信。
吳英轉到他身邊,看到他寫下這幾字,眼上長眉舞動,公公道:“陛下讓你過去。”
佩準放筆,朝他拱了下手,快步走到皇帝的膳桌前,一把跪下。
皇帝晨間好以靜養神,極不喜人言語,佩準跪下便朝順安帝抬頭,眼神里裝滿了熱切殷盼。
好一個狗腿子,吳公公瞟他一眼,隨便轉過背,便與佩大人站在了同一邊。
他服侍皇帝用膳時,不想看佩大人那張于年齡不符的熱切老臉。
皇帝不小心看了佩大人一眼,一眼過后,皇帝嘴里那口溫熱的玉耳絲也不甚可口了,便指了指他側目方才能看到的凳子。
他手一指,佩準狂喜,打蛇上棍,快快起身,連連拱手朝皇帝作揖,這作揖將將作完,他屁股已然貼在了凳子上。
佩大人一派心滿意足,正襟危坐,對著皇帝笑容滿面。
他兒子,就一點也不像這位佩大人,順安帝還是喜愛那個冷若冰霜的佩子。
至少人家不愛笑。
這父子倆,當真是兩派模樣,一個天天笑口常開像彌勒佛,一個像要屠盡天下不公事的怒目金剛。
順安帝老了,喜歡那些把憤怒不平寫在臉上的年青臣子,不喜歡這些笑里藏刀老奸巨猾的老臣,總有種這些老臣一笑,天下準沒好事發生的感覺。
他哪怕見佩準的老父佩圻,也比見這氣人的佩準強。
爺孫三代,壞了中間這一個,佩家的門風也是被佩準壞了。
“這砌刀十八文一把,”順安帝喝了口粥,順了順氣,手按著桌子上放的信紙,看著那價目錢道:“誰家的砌刀十八文一把?”
“嘶,西市打鐵鋪艾鐵匠家的。老臣想想,是在二十二年前,因因緣際合,我在他們家的鋪子里面隨緣參了點份子,這價錢是便宜了之后的,這里頭減了我那部分利錢,也除開了鐵匠鋪的利錢,他們家也不好意思掙我的,且這砌刀用的也不是好鐵,是老臣去了鐵匠鋪子巴拉了一下他們不要的廢碴子,又去了工部買了些工部便宜賣的下等鐵砂煉的鐵,打把的木頭棒子,用的是鋪子里本來就有的,也不花錢,就這般合計著,砌刀成本就定在十八文一把。”佩準詳詳細細,把來龍去脈皆一一道來。
一般砌磚頭用的砌磚刀,至少在八十文一把。
他的話,讓順安帝多看了他一眼,皇帝問:“這就能煉出鐵刀來?”
“能。”
“什么樣子的?”
“已經煉出來了幾把,下月到臣來始央殿當值,臣給您帶來看一看?”
皇帝看著他,不語。
佩準飛快道:“下午,下午,下午老臣一散值,就去拿刀送進來。”
皇帝收回眼,又看下面的價目。
佩準定的物料價目低到匪夷所思,若是衛國物什皆這般便宜,衛國該是何等富有,富得流油還是輕的。
這宮里采辦若是按佩準定的來,順安帝莫說養二十萬士兵不用發愁,便是養二百萬又何妨?
順安帝指著價目又問了幾個價目過低的東西,問罷,發生佩大人的生意也是做得極大,他下意識便想嘲諷他這臣子幾句,可一抬首,佩準那一頭白發首先映入他眼瞼,佩大人那身洗漿得發白的官服也進入了他的眼內,他那句嘲諷的話到底沒有說出口。
佩家不富。
這都城,誰家有錢,誰家沒錢,順安帝心里有數。
便是鳳棲宮那小娘子手頭里的錢哪來的,順安帝也清楚。
至于佩準有份子的這幾個鋪子,佩準是如何參與到里頭的,順安帝也在探子呈上的信報里看到過詳情。
一臉喜笑的佩準,所說的話句句屬實。
佩準把油滑端在臉上,可在皇帝面前做事從不摻水份,是便是是,不是便是不是,經他手所做之事,所說之話,經得住細查。
這便是佩大人的生存之道,讓同僚看不起他,不把他視若威脅,讓皇帝便是想砍頭,也不至于到把他的頭砍掉的份上。
“為何把價錢定這么低?這次不怕打眼出風頭了?”皇帝提箸吃菜,淡淡問。
佩準猶豫片刻,苦笑道:“便是打眼出風頭讓人罵的。我家那孩兒也不知道從哪吃的熊心豹子膽,要改宮制。老臣看您也是準了,可這后頭的罵名,我家那小娘子是擔不住了,老臣想著,能分擔一點是一點,至少前朝這股火,先發到老臣身上,那小丫頭剛大病初愈,又送走了丁大人,這下急于求成又想出這么個餿主意,她是恨不能把十年的事在一年里做了,她糊涂,老臣卻得想著怎么保她的命,保佩家的命,要不就算她哥哥縱然有那三頭六臂,也救不了這兩個小糊涂鬼。”
佩準說話,當真是一點誆也不胡謅。
順安帝把粥吃完,接過吳英遞過來的溫帕擦了擦嘴,朝佩準頷首:“也好。”
能得一“賢可不是什么也不用做,便能白得。
皇帝蓋棺定論,佩準識趣,恭敬起身,悄步退到了角落矮幾后,便又是那個恍如無物的皇帝起居書記官。
……
佩梅這日午間,收到了小拾八公公送來的她父親的信。
小拾八還給她送來了一提籃的鮮蝦,小公公笑得露出兩個好看的小酒窩,“師爺讓我跟您說,這是您父親佩準大人今早給他送的半角銀子買的蝦,小奴婢順道給您帶來了。”
“銀子是這般大的,”小拾八給她比了下他的小指甲蓋,童真的笑臉笑來討喜得很,“佩準大人說,這還是他清早從您娘親銀袋子里偷來的呢。”
佩梅霎時紅了臉,雙手提著籃子,嘴間忍不住道:“家父甚喜頑笑,公公不必當真。”
說著,她放下籃子,從袖中拿出荷包,從中細細挑出最少的一小角,塞到了小拾八小公公手里,紅著臉抿著嘴笑了起來。
“咯咯咯咯……”小拾八被逗笑,一只手捂著小嘴笑得甚是大聲,雙肩抖得甚是厲害,捏著手里的小碎銀子和太孫妃殿下道:“我要回去和師爺說,您也是個逗趣的,和佩大人一樣招人喜。”
佩梅赧然,倒也沒有說自己家是大方人家的意思,是以便是臉蛋兒紅通通,也跟小公公說了實話:“我在家時,用銀子也是用得少的,自小到大我荷包里裝的皆是銅錢,也是到了宮里,要用到錢了,才撒錢如撒豆子一般,若說不心疼是假的,只是身份在這,容不得我去計較這得失罷了,真要論較起來,我比我父親還要小氣許多。”
“我也小氣的,”跟太孫妃殿下說話還是說得來的,小拾八燦然一笑,“和殿下一樣,殿下給我這些,我心里也是歡喜的。蝦是師爺送您的,是今早北海州的官員上貢將將送到宮里的,吳公公叫我去挑一籃給您送過來嘗嘗鮮,我便去了,挑了半籃最大的埋在下面,等下殿下找找便能看到了。”
“謝謝小公公。”
“不謝,誰叫您給奴婢的賞錢多呢。”
佩梅見這童子笑得當真好看,眉飛色舞,便假裝為難地打開荷包,朝他道:“荷包里沒有銀子了,倒是有銅板……”
小拾八知道她在捉弄,便把手攤開,伸到她面前。
梅娘莞爾,捉出一記一兩的全角碎銀子,送到手中,“多謝小拾八公公。”
小公公又是收到了一記銀兩,臨走前他左右看了看,見三娘姑姑見狀,帶走了太孫妃身邊的宮女,他再三猶豫,到底還是因著喜歡太孫妃殿下,靠近她小聲道:“您萬萬要把修房子的事做好了,后面有大賞,很大的賞。”
佩梅驚訝看向他。
小公公搖首,“什么賞,小奴不敢說了,再說,師爺和干爹就要打死我了,您知道是和您生小殿下一樣重要的事便是。”
呀……
佩梅在心中驚呼。
小拾八說罷轉身要走,佩梅送他,欲要再給他銀子,他便搖手不接了,“莫要給我了,太孫對我很好,您對我也很好,就當是小奴還你們的情,你們長命百歲,生個小殿下罷,以后指不定奴婢還能有侍候小殿下的機會呢。”
“要是有那機會,定請公公來看顧我兒。”佩梅看著小拾八公公那佯裝小大人的臉,心中一暖,柔聲道。
“那奴婢告退了,殿下止步。”
“公公慢走。”
始央宮正得寵的小公公跨過了鳳棲宮的大門,佩梅目送他離去。
殊不知因著他們今日的這一番話,拾八公公在日后當真做了她長子的貼身太監。
拾八在皇宮中去世那年,享年九十八。
第190章 她不花錢,行不通的。
佩梅一回身,便見到了將將離去的三娘的冷臉。
這便是鳳棲宮的威嚴,死去的當皇后娘娘,大內第一姑姑剩余的殘威,如今皆呈現在了鳳棲宮的第一姑姑扈三娘身上的威嚴。
佩梅一哂,沒跟姑姑說將將小拾捌與她說的話。
來宮時日頗多,經過種種事情,她已經明曉,同樣一件事,主子心下所下定的決心,與奴仆自己所認定的的意思,是有著很大的差距與鴻溝的。
不僅如此,便是三娘姑姑的見識與丁姑姑的也不一樣。
就是兩個姑姑的見解,與梅娘單人的見解,也是有著很大的差別。
便是丁姑姑所說的宮中日常處理事務的手段,經營人情世故的方法,與梅娘心中所認定的法子也是有諸多不一樣的。
丁姑姑所說的話,大多皆是這宮中規矩,規矩是一定要聽的,梅娘早就學會了,但于見解而言,有些地方,佩梅也想保持自己的看法與審視。
來這宮中,佩梅所知的這人間的不同,最大的便是人人心中這是有關于三六九等的見識的不等罷。
丁姑姑所認定的解決宮務的重要手段,那就是不僅要解決了制造麻煩的人,連帶也要不放過她背后的人,讓其一損俱損,這才不會輕易有那下次。
佩梅解決事情的辦法,是提出問題的人有什么問題,解決這個問題就行,連根拔起是丁姑姑,也是姑姑背后的皇祖母處理人的辦法,而她的辦法是解決問題,而不是解決人,因著這個人沒了,總會有下一個人出現。
而三娘與丁姑姑和佩梅,區別更大,三娘只有遵循主人吩咐辦事的能力,她只具備看到眼前之事的眼界,她身上有佩梅身上所有的膽小和遠慮,卻沒有佩梅的身份,也沒讀過佩梅所讀的書,在書里見識過的前朝。
佩梅到底不是富貴人家的女兒,她來了這深宮,所吃的虧,付出的代價,究竟是在她心底烙下了太深的烙印,她到底無法像之前那般柔弱,不忍駁別人的面子,是以,她對三娘用溫柔又不容置疑的口氣道:“三娘姑姑,且聽我的。”
三娘也如她所料,主人的意思,便是她的意思,主人有吩咐,那她的意見便也不重要了,她恭敬回道:“是!”
她前后神色也是有些許變化的,佩梅當下也是看出了她的一些轉變來,但見三娘當真沒有不悅之情,她臉上一笑,心下不說,自帶著鳳棲宮的人馬,日日緊繃著,迎來那梅雨散盡的修房之日。
春光漫漫,佩氏一門已傾盡所有,佩梅不敢有一日懈怠,日日帶著她鳳棲宮的宮人們,處理著修屋子的事所帶來的所有問題。
是以,待順安帝第一次聽到后宮宮女打死那修房的工匠,讓工匠皆以罷工不修房子的事情,皇帝一時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聽的話,跟前來的監管太監問:“你說太孫妃的宮女拿一把鋤頭,砍斷了修房匠的頭?”
那太監便是此次修房事宜的領頭人封氏公公。
皇帝眼中,除去吳英公公是他的自己人外,封公公算是除吳公公之外帝皇眼里的第二人了,但聽陛下匪夷所思,不敢置信的這般一說,封太監也是窘迫一笑,道:“是的。”
千般指摘太孫妃的話,到底一時還是掩在了心底,不好多言。
那不是他一介奴婢好說的。
順安帝還是不敢他耳朵所聽到的話,再問道:“為何?”
封公公訥訥,不敢出言。
吳英見狀,怒不可遏,也不管皇帝還未發話,朝封公公尖叫:“你給我滾!你給我滾出去!”
他后一聲滾,比前一聲喊得尖利太多,封公公害怕,跟順安帝告罪了一些“陛下饒命便屁滾尿流逃出了始央殿。
吳英公公當即抽著拂塵,緊隨而去,還得順安帝招呼殿內的小太監,問那頗受吳公公喜歡的小太監:“最近侯府是不是沒給他送愛吃的孝敬?”
小公公將進宮中不久,還殘留頗多天真無邪沒耗盡,是以,小拾八公公就事論事道:“小奴不知情,侯夫人喜歡送東西,小奴聽柳哥公公他們說侯夫人就是吃了甜的,也得給我師爺送一斤蜜過來,可會拍我們這些沒下處的陰陽人的馬屁了。”
小太監倒也不必說得這般細。
順安帝無法理解他的老太監和大太監為何喜歡這等口無遮攔的小太監,只能想,侍候他的這個老太監臨老脾氣又有了一些小喜好,他作為帝皇,不能指摘,只能寬容,是以道:“那誰惹他了?”
“陛下,您是問奴婢,師爺為何不高興?”師爺不高興,陛下看起來也不高興,但等到了陛下問話的小拾八卻是挺高興的,還走近了幾步問順安帝道。
始央殿,乃至整個衛國,何曾有過這天真無邪,不諳世事的人在順安帝面前說道這話,祿衣侯沒這膽,戶部尚書也沒這膽,順安帝啼笑皆非,問這這個跟三歲孩童無二樣的小太監道:“你知道些什么?”
“陛下爺,奴婢知道一些的,”小拾八也不想那多,他義父和師爺,就喜歡他這個不經腦便說話的樣子,他知道他這樣子討大人們的喜,也是縱容著自己,高高興興道:“封公公手底的下的大太監唆使工匠去搶太孫妃的錢,不給就不趕工,太孫妃的爹不答應,太孫妃不答應,這事本來吵吵就行了,鳳棲宮強一點,鳳棲宮就頂住了,可工匠們進宮來修房子,身上有帶把的,他們說把鳳棲宮的宮女姐姐往他們身下弄幾個,鳳棲宮的姐姐不從也得從了,前兒個,初初聽到這風聲起的時候,我師爺還說這事太欠收拾了,昨天他們就要把鳳棲宮前來問進程的宮女姐姐身上的衣服扒了,孰料那宮女姐姐性子烈,拾起一把鋤頭,就把人腦袋鋤掉了。”
這說來也是宮中一奇事,小拾八在宮中人見人愛,聽到的可不少,能說的也不少,他年幼,說話一時只圖自己爽快,多言多嘴之余,免不了興奮多道了一句:“把人頭都鋤掉了呢。”
他是興奮,可他這一話完,始央殿安靜得就跟沒有了活人一般,小公公到底是知道自己失言,又抬起他那雙明凈無垢的雙眼,可憐兮兮地看向皇帝。
皇帝早已不看向他。
順安帝從一眾繁雜的文本當中,翻出了佩準所說的物料價目。
那日,佩準送來了鐵刀,順安帝問他能不給造出十萬把比這砌磚刀稍好一點的鐵刀,佩準當下涕灑橫流,抹著淚,沒有跟皇帝說這造不出,而是說,陛下,您給我五十文一把罷。
十八文一把的徹磚刀,被佩大學士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漲到了五十文,這段時日,順安帝一直在期待,這五十文的鐵刀是什么樣子的。
他不認為五十文的鐵刀,會比十八的徹磚刀差。
這是活了數百年還在朝廷為官的佩家的能力。
佩準茍且偷生的樣子,是像個小人,奮力一博的樣子,可能像個……
不知道像個什么樣,但順安帝見過不少人奮力一博的樣子,他自己的,他的臣民的,他皆見過。
順安帝知道,那樣子,就像萬物累積了百年從沒綻放過的光華一樣,一旦綻出,那就是橫空出世的世間異彩。
佩準不是個人,這人甚至不是個順臣,他是個自有自己的生存門道,從不安分守己的賊臣……
佩準不逆君,也不順君,也不真正管君王的死活。
他和那些想和皇帝瓜分這天下,和皇帝共享這天下榮華富貴的世家門閥沒有很大的區別,這種人和世家門閥一樣,享世間最大的福,受最少的苦,不管世事如何變化,死也要死在皇帝后面,讓皇帝先去死。
可經他嘴的事,他答應了,就會做到。
這便是真正的世家會做到的事。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他們從不忠于君王的道,他們忠于他們所認定的道。
順安帝翻找出價目表,從頭重新開了一遍,他對太監道:“你師爺又去殺人了,你過去一下,告訴你師爺,想怎么殺,就怎么殺,朕還沒死,朕能活很多年,朕可以的。”
一聽皇帝居然給他師爺撐腰,心內還是有些害怕君威的小拾八給皇帝跪下,磕頭:“小的這就跑著去。”
……
這廂小拾八跑著步去給他師爺送帝令,那邊吳英已經到了無人在干活的內侍監下人房所在之地。
鳳棲宮先修了內侍監的地方,還是封公公所指定之地。
這豬狗不如的太監,便是吳英手下的第一干將,途中吳英抽了封公公好幾記耳光,等到了地方,他看著堆滿了泥沙的雜亂宮坪,吳英便是這一生大半生皆在人心險惡中度過,他還是因他麾下人還是不過如此的境地險些潸然淚下。
陛下爺,他盡力了,當真是盡力了。
只一絲恍惚,吳英又回過神來,與身邊緊隨的大太監道:“就非要從鳳棲宮身上薅下這銀子不可?”
封公公捂著被打疼的臉,躬身垂眼不語。
“你們啊,跟了我這么多年,辛苦了。”吳英言不由衷道了一句,這些人,可真真是不懂他。
不懂他,也不懂陛下,吳英不知這內宮天天險象叢生,為何還是有這般多不知世事前路進展的人。
他憐惜看向了垂頭不語的封太監。
這個人,這些年,一直是他的好弟弟。
知道不少事,也做好了不少事,如今卻要死了。
這兩年的太平,駱王的回來,讓宮里宮外很多人,以為屬于他們的那個可以肆意奸殺虜掠的太平盛世終于到來了。
連他手底下最信任的大太監,也是如此堅信不疑。
“大總管?”吳英平日不是那多話之人,更是從不說感慨的話,封公公心覺蹊蹺,立馬抬頭看他。
“沒事,”吳英安撫這將死之人,心里想著替他的人選,環顧四周,面如平湖,淡淡道:“是以然,你們有你們的想法,你們有你們的出路,我心里也是要顧著你們一些的。”
封公公放縱底下人管的工匠,也是因此。
太孫妃一個看似有名頭實則無實權的小妃子,是這宮里命數里最是缺斤少兩的太孫娶的小門小戶的人家,佩家再有來歷,也沒到那二三品的大臣,她算個什么東西?
她對內宮除妃嬪之外的人呼來喝去,一兩銀子也沒發,她有沒有算過她到底值不值這個份量?
她不花錢,行不通的。
她手里那么多錢,不出來一點,誰都眼花。
封公公就算頭上有著吳英這個大總管,到底還是覺得他送到他手里的孝敬錢最是靠譜,大總管用他,也得給點好處不是?
這些年大總管對這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他這才忠誠不是?
是以他道:“花點小錢就能解決的事,想必太孫妃經此一事,于人情世故這一塊,又能精進不少。”
第191章 只要能活,她也會,會點別的。
“你也盯上她手中的錢了?”這廂,吳英笑問道。
他心中想好了替封公公位置的人,這下,心下輕松,臉上也頗為愉快。
老封子這些年干得好好的,在陛下那里也頗有些功勞,眼前眼看著一切往好里走,能用的人去不多,忠心耿耿嘴巴嚴實的老公公更是少,老封子自認為自己無可替代,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可這世上哪有什么不可替代的奴婢。
一個為幾個錢,就亂了大局的奴婢,不殺也不成吶。
人人若是學了他,哪可了得?
吳英之前也是聽到了風聲,他點過封公公,看樣子,聽話的封公公不打算聽他這一次了。
太孫妃這幾個錢,她爹在外面是削尖了腦袋幫著她省,佩家不富,錢都是幾個嫁出去的女兒籌的,說出去能丟死人,佩家還是干了,為甚?不就是要保下這小夫妻一系。
佩準還接了打刀的活計,封公公也是知道的,一個能為陛下提供殺人利器的官員,老公公打主意打這到他女兒的頭上,他當佩準是紙糊了不成?
他拿什么去跟佩準比?
他連佩準身上一根毫毛都不如,還不自知。
“大總管……”吳公公笑,封公公是他的老下屬,也看得出老總管身上的輕松來。
他以為這是吳公公打算把這事平過去了,形勢還是在他這邊,在這內宮,他要計較的話,就是太孫妃也得聽他的,時局變了,鳳棲宮真正的娘娘走了,他這時不小小地拿捏一下鳳棲宮,要待何時?鳳棲宮得做好無論做什么,也得給他上貢一份孝敬的準備,不能各宮都這般做了,小小一個太孫妃,這點人情世故都不懂。
吳公公笑,他也笑:“也不是我盯上了,而是底下的人,都要吃飯,您也知道這個人的。”
“你們啊,也是趁娘娘走了,丁大人也走了,膽子都大起來了,連鳳棲宮的人也敢欺負了。”吳英笑罵道,這時,他下面的小公公急跑而來,小臉通紅,見到他欲要激動張口,吳英瞥了他一眼,這小拾八這小子機靈地閉上了嘴,氣喘吁吁地走到了他身后,吳英滿意地一頷首,對如今的形勢滿意不已。
他的干兒子如今也帶出來了,還撿了個小拾八到他跟前,小孩子狀似什么都不懂,但是個特別有靈性的,每次都能討得了吳英的歡心,而吳英那個干兒子,一個沒把的太監,對著這個小兒子居然還有了幾分慈父的心腸來……
小吳公公去替封公公的活最是好,這宮里,也找不出第三個比他與皇帝走得更近的人了。
內庫要進好東西了,自己人守著,陛下也放心。
吳英想著這些事,臉上歡顏更甚,封公公見他毫無責怪之意,這下也徹底輕松了,跟著吳公公歡笑道:“前人打下的江山,后輩什么都不做就接手了,哪有這樣的好事?就算是咱們的……”
封公公心一飄,嘴一瓢,差點帶出太子來。
他立馬止了嘴里的話。
但這廂老總管的眼睛已經往他臉上看了,封公公垂首,不敢與之對視。
吳英手中拂柄一揮,小拾八,還有兩個跟隨太監,皆立馬往后退了數步,遠離了他們二人。
身邊沒有人了,吳英低頭低聲問封公公:“你收廢太子的錢了?”
封公公立馬搖頭,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沒有沒有,給奴婢八百個膽,奴婢也不敢!”
“嗯,”吳英已視眼前的人為死人,身上的殺機剛才就沒了,他還甚是溫和,狀似隨意道:“駱王的呢?”
封公公猶豫了一下,在承認與不承認之間,果斷選擇了承認,“收了一點,您要是要,晚上我全部給您送到您屋子里去,正好有好一段時間沒跟您好好聊天了,帶點酒來跟您吹吹牛。”
他收得隱蔽,但在內宮,沒有吳英不知道的事,就是有,也不過是早知道和晚知道的區別,早晚給你抖露出來。
這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他不跟吳英斗。
吳公公還是有些心善的,有時候陛下想殺他不想殺的人,他還會替人求求情,而宮里的太監,只要對吳公公忠心,哪怕做錯事,吳公公也會幫著掩蓋一二。
吳公公得人心,靠的可不全是他的淫,威。
“嗯,晚點再說。”晚點吳英若是有時間,他會讓人拿壺酒來,在封公公的尸體面前,跟人喝上一盅。
不過,吳英想不明白,說罷,又問道:“你應該知曉佩準大人答應了幫陛下造刀的事罷?”
“知道啊。”封公公發愣,不明白吳公公怎地問起這個,他心下突覺不好,突然緊張了起來,“佩大人是翰林學士吧?不是軍機大臣罷?”
造刀怎么了,造刀還造出一個軍機大臣出來?
“這事就算有功,”封公公硬著頭皮道:“也不至于大到……不能欺負他女兒罷?”
封公公當真是硬著頭皮說的,說罷,他額頭上的汗都出來了。
吳英憐恤他,從袖子里找出帕子給他擦了擦,想讓手底下的老人走得痛快一點,他道:“五十文的精刀,你到哪找去?工部都造不出五十文的刀,他能煉出來,就是他的本事,你說他有這能耐,平時不顯,為何這時候顯出來了?”
“就是為保他女兒的呀。”見封公公臉上汗如雨下,撲通一下,跪到了地上,吳英憐惜地用雙手扶他起來,“一個能給陛下省無數金銀的大臣,陛下若是連他的女兒都保不住,成什么人了,你說呢?”
“公公饒命,”封公公眼淚縱流,雙手緊緊抓住他,“您要幫我求求情啊。”
“求什么情?求你為難太孫妃,把她置于風口浪尖,還是說,求你收駱王的錢,給駱王辦事的情?”
封公公驚得眼睛突起,驚愕萬分盯著吳英。
他不明白,這事才將將起步,吳英怎么知道,他收駱王的錢辦太孫妃了?
這事是他與駱王親自接洽的,中間沒有經手第三個人,這宮中再是隔墻有耳也絕不會如此這般的快!
“您,您……”
吳英見狀,也知道自己猜得大差不差,這皇宮啊,十年如一日,每一年出的事,大同小異,毫無新奇之處。
吳英回首,看著他的跟隨太監們以一種利刃的肅殺姿勢快步前來,看著他們一邊一只手,抓住了封公公,見封公公嚇得掙扎尖叫,**馬尿滴答到了地上,他看著慘叫連連的昔日同僚被人拖走,眉眼紋絲不動,心如平湖,轉過頭,看著這一片狼藉的坪壩。
小拾八低眉順眼地走了過來,一臉的苦相。
吳英公公對著這個小徒孫,倒是喜歡得緊,問:“嚇到了?”
小拾八搖頭又點頭,“師爺,假話是沒有,真話是嚇到了,師爺,我想摸摸**,我好像也尿了。”
也?
他還有閑心看出封公公尿了。
吳英淡淡一笑,又看了這狼藉的一片,轉身往回走,“你來作甚?陛下讓你來的?”
“是,師爺,神了,陛下讓我來……”
小拾八活靈活現地把皇帝陛下剛才在殿中的話皆與吳英學了一遍,說罷,意猶未盡道:“您都不用聽我說,就知道陛下的意思,您這本事,我得學多久哇?”
朕能活很多年,朕可以的……
皇帝的話,讓吳英鼻酸,老公公抬目朝這凋蔽的深宮望去,心中一片酸楚蒼涼。
他們主仆這一生吶,一生遭受無數背叛,一個天下帝皇,還要淪落到自己安慰自己,自己為自己打氣,這條孤苦荊棘之路,走到盡頭的那一天,陛下會不會悔呀。
他吳英不悔,他只是可憐自己之余,也可憐那個他服侍了一生的老帝皇。
……
后宮,鳳棲宮。
三娘難得驚魂不定,三番五次看向太孫妃,有意欲讓太孫妃向宮外送信之意。
佩梅卻是難得顯得比三娘姑姑鎮定一些,坐在鳳棲宮正殿的廊下,手里繡著花,看著夕陽西下。
上午三娘帶著宮女去太監下人房那邊監工,遭了欺負,跟著三娘的宮女是一直跟著三娘的女官細妹,細妹心細,也力大無窮,?*?當下為救三娘,把三娘拉走了,孰料那人又來弄她,細妹便搶過旁邊干活的人手中的鋤頭,一不小心,把人的頭鋤了。
三娘此時驚魂不定,不過此前她可是英勇無比,帶著鳳棲宮的人跑回來了。
幾個女子回到宮便是痛哭失聲,殺人的細妹卻還是比諸姐妹鎮定一些,只是佩梅發現她發抖,帶著她去廚房燒柴,給人喝了一碗安魂湯,眼下睡著了。
跟隨去三個宮女個個皆有不同程度的驚嚇,就是三娘,非要守在佩梅身邊寸步不離,佩梅看她似是跟著自己身邊心安些,便也不再催促她去休息,讓三娘跟著。
鳳棲宮十幾個人,本因三娘回來帶回來的消息人心慌慌,但現眼下,太孫妃鎮定自若如往常一般,除了去睡覺的那三個宮人,她們也是各歸其位,做著手頭今日本該要做的活計。
三娘驚慌無比,漸漸地,跟著呼吸神色皆正常的太孫妃,她慢慢地也冷靜了下來,恢復了平日的冷淡嚴肅。
她在鳳棲宮,比不上丁大人,可她為皇后也是做過許多事,她經歷過血雨腥風,只是頭一次,被外面的漢子如此凌辱,一時心神失守,半天也找不回神來。
這下,她冷靜了下來,再看太孫妃,她寡淡的臉上顯出了一點淡淡的苦笑,她跪坐到了太孫妃的面前,幫太孫妃松著繡花的圓箍,重新調整繡花的面,嘴里輕輕道:“他們找我,想來是早就謀劃好了的,我年紀大,不是這皇宮的臉面,找我也不至于沖撞了陛下的顏面,他們算計好了的,殿下,要是有人來提我,您不要阻攔,讓我跟著人走就好。”
佩梅聽了,先是怔愣了一下,她靜靜看著三娘幫她調好繡面,爾后,抬眼看向三娘,也輕聲問道:“若是皇祖母在,出了這種事,能保下您嗎?”
三娘不語。
佩梅莞爾,笑得露出她那口如貝一樣小巧又潔白的牙,“能的,皇祖母還有本事,把欺負您的人都殺了。”
“梅娘沒這個本事,”佩梅搖頭,她微笑道:“但不讓您有事,還是綽綽有余的。”
她的時間不多了。
不進攻就只能死。
家里在外面也竭盡了全力,便連老父,也為她下場了,丁姑姑也走了,她再不拿刀,就晚了。
佩氏女,不是只會掉眼淚。
只要能活,她也會,會點別的。
第192章 佩梅原本只想做點事討皇帝的歡心。
佩梅原本只想做點事討皇帝的歡心。
想得多了,還是這段時時因修屋子與父親接觸過后的事。
一子落滿盤動,牽一發動全身,她僅僅是修個屋子,卻讓人動了借機殺她的念頭。
詡兒已被父兄送出去積攢功績,有皇帝陛下和祿衣侯的兩派人馬護道,還有她兄長隨侍在身,這一趟的功績,詡兒勢在必得。
她若是死在深宮,是對除她一系之外的其余勢力的最大喜事。
而詡兒這一系,沒有了佩家的支持,依他孱弱的身子和他的來歷,他余生幾乎不會再得到任何人的助力。
到時候就算他有功績在身,沒有了她這個維系他和佩家關系的佩氏女在,這功績也不過是一襲中看不中用的華裳,穿不了幾年,待到舊了,陳了,便不會再有人提起。
她便不是修這屋子,也會死,眼下她活著就是動了別人的利益,她就是別人前進道路上的障礙。
屋子修了,僅僅只是給了更多人更多可乘之機。
這不是三娘和細妹的錯,錯的是詡兒想活,她也想活,他們不想別人讓他們去死他們便去死,他們兩個人皆不想當那任人宰割的羔羊。
多的是人不想看詡兒和她這一系成火候,前朝必定會借這個時機朝她發難,后宮也會借機鏟除掉她,危機無處不在,貓兒也該舔舔爪子,學著像她父親那般狩獵了。
“姑姑,沒事的,”佩梅重新捏起繡花針,就著花樣繼續按著針腳把線密密麻麻地纏上,“這一次,梅娘跟你保證,不會有人來提我們。”
“佩大人上次給您的信里,說什么了?”三娘沉默片刻后,問。
“說他在給皇祖父造刀,最近幾月沒事來不了皇宮了,讓我有事還是往始央宮去,叫吳公公,請表姐進宮來給我說說話,逗逗趣,解解悶。”
“造刀?”
“是,造刀,軍刀罷,十萬把,父親……”佩梅眼眶余角微微有點生疼,她垂下眼,心想自己這柔弱的性子當真是難改,一點點事情便能激得她心口難受萬分,她掩了自己的紅眼睛,輕柔道:“最近忙。”
這對父親來說,是難事,他要求不少人,才能造得出十萬把只花費五十文的軍刀來,想必此次祖父也要出山罷。
一家人都出來嘍。
世道不允許佩家再像以往那般過清靜日子了。
“還可以叫侯夫人,是罷?”
“尚不用叫,待始央宮來人。”
“有人就好。”三娘說罷,跪著的身子不知為何沒了力氣,她眼睛也睜不開了,她冷不丁地身一抖,手扶住了太孫妃,嘴里喃喃:“殿下,奴婢想睡了。”
“那便……”去睡。
這廂,三娘已然蜷倒在了佩梅的腳邊,佩梅心下一寒,俯身便去摸她的臉,探她的鼻息,見她僅是睡了過去,佩梅的眼淚到底還是流了出來。
可憐的姑姑呀。
主人孱弱,便是受了侮辱,也要在知道后手之后才敢放心睡去。
……
佩準在鐵匠鋪被人叫到院子里見皇宮來的公公。
小吳公公看見他出來,佩大人一身灰頭土臉,白頭發燒得發焦,他離小吳子一近,小吳子還聞到了他頭發燒焦的焦味。
小吳公公見狀,欲說的話半吞了回去,改口道:“佩大人要不先去洗把臉?”
佩準抬手一擦臉,孰料他袖子上的炭灰沾到了他臉上,臉更斑駁了,他擦完臉,毫不在意朝小吳公公拱手道:“公公有事盡管現在就說,我等下還要去鍛造房忙。”
好好一個大學士,就這么點時日,前后也不到一個月,那富貴的胖臉圓肚沒了,腰是松的,臉是黑的,頭發一半白一半焦。
他這樣子,便是站到陛下面前,陛下再是不喜歡這群臣子,見到他怕是也要無話可說。
這讓小吳子要說的話更難出口了。
他總不能說,佩大人,您在前面為保你女兒為陛下殫精竭慮,鞠躬盡瘁,您女兒在后宮今天就差點出事了。
佩家這次不僅是連家里的老底也掏出來了,連祖輩的老底也掏出來了,佩老學士佩圻拿出了據說有千年之久歷史的兩本鍛造圖,僅把兩本書復制了一份給工部,原本由陛下的護衛護送,隨信送去給鄰國的天下第一鍛造,請人過來幫忙造刀。
這次請人,由衛國第一美男子祿衣侯帶隊。
人目前還沒被請回來,可佩大人日日留在鍛造室,毫無松懈之意。
是以就算他沒造出來,陛下也是讓吳公公留意著鳳棲宮,別讓鳳棲宮的那位佩家女兒不明不白地死了。
可到底還是出了點事。
在佩準看著他等候他說話的眼神里,小吳公公斟酌著,把鳳棲宮宮女去監管太監房時發生的沖突委屈地說了一下。
他說話要比他干兒子說話詳細,是誰先動的手,誰受的辱,誰殺的人,他皆一一對應上了人,還跟佩準一五一十道:“依奴婢來之前那些拷問到手的消息來看,那領頭的人已被收買,他想帶著那群修房工激出太孫妃出馬來救人,這樣一來,太孫妃見了外男,到時候這名聲想救也難了,二來,太孫妃沉得住氣不出面,她也能得個縮頭縮腦懦弱無能膽小怕事的名聲,左右皆是她的過,此殺機,斷在鳳棲宮的細妹姐姐手上,她是個力氣大的……”
小吳公公莞爾,尖嗓子顯得尤為地尖聲尖氣,“殺得好,把人的陣腳殺亂了,這些臭男人,他們自以為姑姑們是女子,就可以任他們欺辱。”
這些人以為內宮的女子好欺負,殊不知,鳳棲宮但凡跟過皇后的,皆殺過人,便連太子妃,她可是個敢以身廢了她親夫太子活路的女子。
這內宮,膽小的女子固然有,可憤怒起來,能讓內宮血流成河的女人,歷來也有幾個。
她們可不是那任人宰割的魚肉。
“陛下讓我來,是怕您分心,怕您聽到什么風言風語,耽誤了手頭的事,就讓我來跟您支會一聲,您不要擔心,太孫妃沒事,她沉得住氣,奴婢來時還叫手下的人去看她了,還給她提了點吃食,帶了幾本書,我聽說,太孫妃跟您學的,也是個好看書的。”
他的話讓佩準陷入了沉思,又瘦又黑的老大人沒生氣,臉上還看得出幾許樂呵呵的神情來,尤其他想著事,還搓著手,顯出了幾分老頑童的漫不經心來。
不過,等他停止了搓手,拍凈手上的黑灰,他臉上那頑笑般的不正經就消失怠盡,顯出了幾分威嚴。
他要說話,小吳公公正了正臉色。
只看要說話的佩大人這時撓了撓腦袋,尷尬地和小吳公公道:“好一陣子沒洗腦袋,頭上長虱子了。”
小吳公公下意識就往后退了兩步,離他遠了點。
佩準也沒在意,撓了撓頭,道:“我得回去洗個頭,沐浴一番。”
他得回去跟老父對對主意,看看到底是哪個狗娘養的,在他為皇帝連命都搭上的這段時日,要弄死他女兒。
小吳公公側身,在離開之前,問他道:“陛下讓我帶的話,我皆帶給您了,您有什么話,要跟陛下說的?”
佩準往袖子里掏錢,沒掏出,跟小吳公公道:“沒錢,記賬上,下次補給你。”
小吳子跟他也是老熟人了,哭笑不得,道:“您就別給了,您是德和郎的舅子,小的逢年過節還得孝敬您點。”
小吳子收受祿衣侯府好處,也就要敬著侯爺的岳父幾分,佩大人又是德和郎的舅子,他也得稍稍敬著點。
“一碼歸一碼,該給的還是要給的,記賬上,記賬上。”佩準笑呵呵道,轉而,他一臉的悵然若失,和小吳公公道:“這娘家沒個人,我女兒早就死了。我也知道,佩家沒一點用,陛下便是想保我女兒,也有心無力,這世道多的是一無所有還得靠陛下成全一二才能茍且偷生的子民,我女兒這樣的,死一百個也不足惜,可佩家有用,我女兒也聰明,她跟一般女子不一樣,煩請公公回去跟陛下說,請他對我家小娘子多點耐心,小家碧玉,是性子弱了點,是讀了幾本書以為自己就是那有經緯之才的奇女子,又是弱小又愛逞能,可她到底是年紀小,手上沒經過事,本事沒在事上練過,如今她已經算是練過一二了,長了記性,知道敬畏,又慚愧,還怕死于非命,到底是想掙扎一二,陛下是至尊,也是她的長輩,還望他念在孩子一片求生的韌性之上,多給孩子一點寬容,多看看她,看看她能否真做得成一點事來,給這后宮打理得如陛下所愿。”
說罷,他長長揖禮,從頭頂揖到腳底,跪在了地上。
小吳子動容,起身扶了他,“我回去定如實稟報陛下。”
小吳公公回了皇宮,皇帝聽完,神色未變,掉頭和身邊的吳英道:“你猜,這次佩準會不會對駱王動手?”
駱王背后還有朝中不少想讓皇帝死的老臣。
這些老臣,有些是佩準的師長,有些稱得上佩家的世交,其中有一個,還是佩老爺子佩圻的親表弟。
駱王要殺佩家女,親表弟可能還在背后提供了助力,但佩家這一代,佩準就一個女兒……
佩準子嗣單薄,要是沒霸道威嚴的狄皇后的一指旨令難以違抗,佩家女還不一定要進此宮來。
“不知,”吳英緩緩搖頭,尋思著道:“如今佩長子不在都城,常侯爺也不在,不過,德和郎在……”
德和郎,一肚子殺人不見血的主意,狀元郎沒有了年青時候的意氣風發,流放的挫折讓他沉淀出了老謀深算的心計,且此人大智若愚,舍得下身段,如今這三家是綁得一條船上的,德和郎可不比佩長子和祿衣侯弱,不過是兩個年輕的在臺面上,年老的在臺后,日日運籌著罷了。
“那就是要動了,蘇讖脾氣也不好了,”皇帝很懂他年輕時的好友,“他上次來瞪朕,眼睛里冒的火朕看真得很。”
吳英瞬間閉嘴不語。
第193章 留戀是對他這些年孤獨的背叛。
皇帝對祿衣侯確有虧欠,祿衣侯是跟皇帝要了身份和地位,皇帝確是掏干了祿衣侯府,逼得侯府夫人一介深宅內婦,也得操持家中生意之事,夫妻二人齊上陣,方才能填補住皇帝再三強行拿走侯府家底的虧空。
皇帝一直依仗的無非就是夫妻倆需依靠他,方能在都城站住腳跟。
德和郎作為祿衣侯岳父,能瞧得上這般作為的皇帝才怪。
蘇讖如今雖與本家關系不好,但他到底是蘇家的人,蘇家與佩家也是世交,因此方才取了佩家的女兒。
佩家另外的兩個女兒,嫁的女婿官職地位不高,可家族底蘊也是深厚,一家連帶著一家的親,算起來,說佩家能跟整個朝廷的官員都能攀上關系也不為過。
這是太孫妃入嫁皇宮之后,吳英一次次盤佩家的底才盤清的關系。
沒盤清,還以為小小佩家是有一點來歷的清貴,但也不過如此,沒有祖上風光,近三代連帝師也沒混上,落魄了,盤清了,吳英心底涼了一大截。
饒是陛下英明神武,對朝廷各路人馬的來龍去脈明察秋毫,可皇帝眼皮子底下,還是存著像佩家這樣狀似不起眼,實則是龐然大物的小世家。
小世家若是沒長腦子,倒也不必擔憂,可佩家的腦子,從老到少,祖孫三代,個個清醒,個個心里皆裝有天下大勢,個個皆洞悉世事朝局,哪怕他們本人的看法之間稍有差異,各有各的千秋,可他們家對外的行徑是一致的,那便是“藏!”
像老鼠一樣地藏著,僅為了下一個朝局,下一個朝代中,朝廷里依舊有佩家的一席之地。
他人藏,是躲一時兇險;佩家藏,是要布百代局,觀千年史。
他們也不怕有一代生不出,絕根了。
佩家的勇,佩家的謀,令人膽寒。
僅換到十年前,皇帝若是知道佩家隱而不發,有力不出,抄他滿門是輕的,抄他九族方能泄心頭之恨。
且朝廷里不止只有佩家這般行事的世家,居然還有其它兩家,魯、孔兩門大隱隱于朝的世家,竟然也是一般作派。
小小一個衛國朝廷,藏著三家要當千年世家的人家,當真是荒謬之極。
誰說衛國無人了?誰說衛國沒有能治天下、能為天下行事的能人了?
可這些人像老鼠一樣藏在洞里,就是不出來!
莫說皇帝,吳英知道這三家的能耐的那一天也是氣得發抖不止,胸口怒火燒到半夜也未平歇。
氣過了,就得想處理的辦法,殺是不能殺了,僅僅只是因著出了一個祿衣侯,蘇家,佩家便不能動。
吳英曾也深思過,在深宮一輩子沒出的皇后娘娘下的太孫妃這一步棋,是一步奇棋,是替皇帝下了一子能盤活整個朝廷的活水棋。
佩家一動,朝廷的水也就動了,動得完全不同于往時,這盤活水,是真正于民于國有君有益的活水。
佩家出世,其他兩門勢必被佩家拉下水,佩家才不會讓他們繼續憑空坐山觀史變,光看著佩家下場廝殺。
“陛下,”皇帝揮退了干兒子,吳英端起皇帝喝罷的茶水,把余下的剩余茶羹散到盤里,又端來一盞溫熱水,放到皇帝手邊,道:“奴婢看,眼下他們不動也得動了,鳳棲宮那個小娘子和太孫若是真成了氣候,您若是真把這對小夫妻當成了一回事,莫說駱王,整個朝廷的心思都要變了。”
“是啊,都更想殺朕了。”
吳英僵住。
陛下真是的,動不動就說兒子們臣子們要殺他,嚇得下面老奴的心一顫一顫的。
但王爺們,大臣們,當真做得出來。
陛下這幾年身子好了,吳英服侍皇帝的時辰卻越發長了,有時夜晚就睡在側殿等著皇帝召喚,便是他也不敢放手讓別的太監來守著皇帝睡覺。
干兒子為何那般喜歡小拾八,便是因著小拾八來歷可查。
小拾八一家祖宗十八代的來歷皆查得清,且他們那里的人,老老少少,一個村子的人,長得極像,就是一個根子出來的人……
小拾八背后有一個村子的人,一個村子數十代的結婚嫁娶,在十里八村皆親帶著親,若是九族一抄,一個鄉的人剩不了幾個。
這樣的出身,當不了臥底,平民百姓,無一人背得起誅九族這等天大的事,一介小兒郎,更是背不動。
小拾八可信。
看著也放心。
也僅僅是可信,他們還是得防著有意料之外的事發生的可能。
這是吳英教著他干兒子的,他干兒子打小進宮,皇宮就是在不斷地殺人,小吳公公還小便經常提著水桶去沖涮滿地是血的地上,其膽子比吳英還小,其防備心比吳英還重。
小吳公公看著牙尖嘴利,性情尖酸刻薄,可他那周密謹慎的性情,比吳英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們父子倆,日夜背著這鳳棲宮的安危,一年從頭到尾,還是會發生幾樁讓他們他爺倆想出來就背后一寒的暗殺。
而陛下的幾個兒子們是真真想讓他們當皇帝的父親死的,尤其前幾年圣醫沒回來,皇帝身體不行,朝廷內外那時皆做好了皇帝駕崩的準備,眼下皇帝好好的,好多人皆失望了,最失望的便是那些與皇帝有仇的大官大臣,世家門閥。
皇帝殺了他們的父親,殺了他們的兒子,殺了他們的族人和學生,殺了他們的姻親,他們不吭聲,等的便是皇帝死后重歸權力巔峰的那一日,若不,他們茍且偷生為哪般?
皇帝一死,衛國會遭到到滔天的反噬,陛下懂,為此著急、憤怒,又不得不強自鎮定,他不敢死,更是害怕死,吳英皆懂,也無奈,更是心疼。
“陛下,要不要奴婢再去鳳棲宮看看,暗中再點幾個自己人過去守著?”皇帝說兒子大臣,吳英這廂還是說著佩家的事,不敢就此事再說下去。
“守著倒是不必,丁女走前,不是往你這里送了幾個人?”
“對,太孫妃之前要走的兩個小太監退回來了,丁大人說她走后,鳳棲宮里不適合住有男丁,便是沒把的也不成。”
“查出來什么沒有?”
“查出來了,是養在王夫人膝下的一個庶王子搭上了這兩個小太監的線……”吳英見皇帝一時想不起王夫人是誰,解釋道:“王夫人是廢太子妾,她下面養了一個和皇后娘娘長相相似的庶子,您還記得嗎?廢太子曾經跟你說過要廢太孫,要立此子為太孫的事。”
皇帝依稀有點印象,他的好嫡長子,一邊兒隨自己憎恨極其母后,一邊兒朝自己請求立一個與其母后長得相似的庶子為太孫,當時皇帝只當兒子愚蠢,如今再想起來,也不盡然。
他養在身邊的太子還是極其知曉狄后在他心中的份量的。
若是太平盛世,若是他和狄后還能抵足相眠,他不介意當一個溺愛他們孩子的父親。
“他要作甚?”
光陰如今似流水,不見來時雙飛燕,來時情深,走時幽淺,過去的鶼鰈情深,皇帝偶爾懷念,卻從不允許自己有片刻留戀。
留戀是對他這些年孤獨的背叛。
“說是要殺太孫,給太孫下毒,順道也把太孫妃一道滅了。”
“呵呵……”
皇帝搖頭失笑。
這些人吶,上上下下,一個病弱的皇孫也容不下,指望著他們去擔負這風雨飄搖豐墻峭址的江山,當真是做夢。
沒有得鹿的心量,卻個個皆有無毒不丈夫的心胸,只糟蹋,不立業,衛國的江山若是沒亡在他手里,等他死了,沒幾年要是斷送在了這些混蛋子孫王公大臣的手里,皇帝對此也毫不出奇。
“佩準說他女兒不是一般小娘子,讓我多點寬容,看看她做的事,那我就看看,你派人遠遠看著她,確保她別在她父親打成刀前死了便是。”鳳棲宮已經被丁女清洗過幾輪了,那里已是內宮最安全的地方了,若是佩家的小女兒在這等環境里還是撐不住,再是不一般,也不過是一般,死了也不可惜,皇帝最終定音道。
“是,奴婢知曉了。”
第194章 且稍安勿躁。
“殿下,該去睡了。”
太孫妃搬入了此丁大人所住的側殿,側殿要比太孫妃所住的小東屋要大一些,因著太孫妃這些日子夜間算賬要算到深夜,三娘往往也會跟著夜歇在小殿里面的小榻上。
又一日過去,昨日種種已在三娘腦中淡化,僅記住了她被算計了的淺淺怒意。
皇宮的規矩也好,世道的規矩也好,皆不允許奴婢們太有性子太有威脅性,不過奴婢到底還是人,也許有一日,也只要有一日,給她一點點能報復回去的機會,她也定能做到哪步就做到哪步,能讓人尸骨無存便讓人尸骨無存。
等著便是。
三娘便是這般等過來,一直活在鳳棲宮的。
活著,忍耐,蟄伏,方有破土斬除心中那絲怒火的一日。
且稍安勿躁。
三娘一如既往,她棱角分明的臉一如往常時日一般寡淡冷漠,言語也恢復了沉穩,這廂深夜,請已過亥時還不入睡的太孫妃入寢。
佩梅還在算著這段時日所用的磚頭瓦片的數量,經算著這幾天修的幾間屋子所花用的材料。
修屋子之前,和修屋子之后所用的材料的數量是不一樣的,她日日譴人去看,便是為著此。
她要把每一塊磚,每一塊瓦皆用到實處。
那是整個佩家貼給她的錢,她不許人浪費,也不許人貪污,是以盯得緊一些,她心里頭也才安心一些。
三娘和細妹受辱,說來也好笑,她將將聽到她們說事的那一刻,看著平日沉靜的三娘那臉上的淚,她竟覺是自己小氣,方才給自己的人惹來了這臺禍事。
待到她們說完,心緒回籠,佩梅刻意掩下自己的憤怒,直到此時,才一點一滴地寫在了她所經算的每一筆賬里。
她也是有脾氣的,只是她不能生怒。
她要拿著發怒的力氣來做事。
她原本還想著手頭松一點,想著匠工也是人,家里也有妻母子女,他們在從中貪一點也情有可原,他們出來做活就是養家糊口,她有吃有喝,何苦去為難平常百姓。
又一次,還是她想多了。
她體恤他人,他人可曾想過體恤她一二?
到了這宮里,活著便是斗爭……
這些人當真還是在提醒她,切勿在一個沒有仁慈的地方,跟一群身上沒有仁慈的人,跟這群人來天真的小婦人的仁慈。
“姑姑,你可還想去監工?”佩梅每一筆計量皆算過近十遍,近十遍毫無誤差,她方才擱筆。
她問三娘道。
“還要監工嗎?您想這幾天就復工?”
“明天,頂多后天罷,我明天就去請吳公公來說這個事。”
三娘沉默,片刻后,她道:“我監。”
“你要是不監,也行,我去監。”
“這如何使得?”這話令毫無準備的三娘大驚失色。
“我監,還是得用上你,每日午間放飯時,他們不在,你去清場,我再進去……”佩梅抬起賬薄放到她面前,淺淺笑著,淡淡道:“這是他們開工好好修房子這幾日的材料用量,往后就按這個數量來,但凡有缺磚斷瓦,要么賠,要么進大牢,隨他們選。”
她還是寬容的,她給人選擇,賠錢還是賠命,隨便選。
三娘飛快看過她,又飛快看向賬本,見到用量,又飛快抬頭看向太孫妃殿下。
這一時,她竟愣住了。
她竟不知小娘子竟有這等氣魄!
真真看不出來。
軟弱膽怯的小娘子,居然一點周旋的也不留,這般地狠?
驚愣過后,三娘頷首。
這是皇后娘娘的行事手法,要么給本宮做好,要么給本宮去死。
扈三娘習慣給皇后娘娘當差,聽皇后娘娘的使喚。
那時,便是她手中無刀,心中也有刀。
她出去辦事,每一個忤逆她的人,她看著都像死人,娘娘也會讓那些忤逆她的人變成死人。
這便是鳳棲宮威嚴。
威嚴,權利,從來不是懷柔懷出來的,它是從刀子上往下滴落的血滴落出來的。
恐懼更能驅使人聽話。
三娘是習慣這等行事的,以往,太孫妃畢竟不是娘娘,太孫妃護不住她,太孫妃本性也是優柔寡斷,一個是涉世不深的小家碧玉,令三娘無法像過去那樣行事。
說來慚愧,她一個皇后娘娘指哪打哪的殺手,在丁大人死后,跟著太孫妃,她在昨日竟然感受到了她人生有記憶以來的最大恐懼,她不信任太孫妃,也不知自己來日究竟會在何處,她只敢讓自己牢牢記著丁大人的吩咐,以死保護太孫妃。
她是一個被丁尚宮下了死令要死在太孫妃面前,替太孫妃擋災難的人,丁尚宮的命令便是皇后娘娘的命令,三娘還是做好了太孫妃下次有難,需要她去死,她便去死的準備。
她只能做好她身為奴婢該為主人所做的事。
哪怕是再去死一次。
可……
太孫妃的這個決策,居然讓她看到了皇后的一絲影子。
三娘不敢對著小主人因此露出舒心的神色來,是以她低下頭,恭敬地應了是。
她不知曉,她對人最大的順從,便是恭敬。
鳳棲宮的三娘,有著鳳棲宮獨有的冷酷霸道的氣勢,她聽從吩咐,往往是垂著眼皮冷著臉的,她很少在佩梅面前真正低下頭去過。
奴婢也分三六九等,有膽怯的,有高傲的,有討好的,有冷酷的。
三娘便是高傲冷酷的。
佩梅看她居然低頭服從,她看著這個丁姑姑留給她使用的女官,怔怔地發起了呆。
她知道三娘把她當主人,當真正的太孫妃殿下尊重,可有本事的主人,和沒本事的主人,奴婢心里也是有數的,而三娘以往對她的順從,不是對太孫妃殿下的順從,是忠心的她,對亡故的皇后、丁尚宮的余威的順從。
一陣發呆后,佩梅把賬薄拿過來,輕聲道:“我明日就跟吳公公說,姑姑,我們后頭還有硬仗要打,你我可都要小心了。”
“打罷,”打便打,只要是打,不是躲,不是忍便成,打出血,立嚴威,方才能真正地不被欺負,被人忌憚、敬畏,是有實力的人才配享有的資格,三娘起身,道:“奴婢陪著您,我去廚房看看,給您燒點熱湯喝一點。”
“謝姑姑。”
“奴婢份內之事。”
……
次日,吳英下等抽空踏入鳳棲宮,待他看過太孫妃的賬薄,看她經算出來的材料,哪怕是木板也精確到了塊數,竹子要用幾根,油漆要用幾斤,皆一一細化。
且每一樣,皆數得出來歷,它們的數量是因何而來,皆要賬本里算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吳英看著她純凈無垢,一塵不染的眼睛,半晌無語。
“你要如何?”半晌后,吳英問。
算這般仔細,不是要給他看她的算術好罷?
“是這般的,”佩梅垂頭,看著賬薄,露著她潔白細致的額頭,柔柔道:“這是鳳棲宮未跟修匠工起沖突之間,每一間屋子所要花的物料……”
“你不想知道羞辱三娘子的人怎么了?”
佩梅被打斷,她抬起眼,目光柔和,“他們怎么了?”
“死了一半,沒剩幾個了。”
“死了一半嗎?”
“嗯,一半。”
“他們家里還有人罷?”
來皇宮能修房子的人,一般是工部經管的營造工匠,皆是上代傳下代的活計,是入了工部的營造冊的。
平日他們就是不修皇宮,這些瓦匠,石匠,木匠,漆匠也是要幫著官府做各種活計,民間若是有大戶人家造房子經工部請了他們去,給他們的工錢要比民間請的工匠要高不少。
“還有人罷?”吳英聽了她的話,一時挑眉,學了她的話,吳公公還忍俊不禁笑了一聲,方道:“那倒是有,還有不少人,這次沒抄他們的家。”
“能補上便好。”太孫妃松了一口氣。
她這口氣松得太明顯,吳英哈哈大笑,那狹小閃著精光的眼里的笑意分明,吳公公道:“可知道為何沒抄?”
“抄完了就沒人干活了?”佩梅猜。
吳英大笑,眼上長眉隨之飛舞,還笑得嗆住了,干咳了數聲。
這廂佩梅遞來茶水,吳英喝了一口,長舒一口氣,臉上笑意已止,他淡道:“你爹說你是個不一般的小娘子,是有幾分聰慧,眼見。”
“公公謬贊,梅娘不敢當。”
小娘子這性子,在內宮真真是不討喜,吳英因著私情喜歡她一分,又往往因著她干的那引些蠢事對她厭惡至極。
這來來去去,許是交道打得多了,知道她這個人本性不壞,人也不是實在過于蠢,如今對她還是談不上喜歡,但還是把人看在眼里,當是這皇室中的一員了。
“你算這么仔細的賬,到底想干什么?”吳英到底還是把她想說的話拉了回來。
他大概猜出了她想說什么。
“梅娘是想,下面的屋子用料,便按這個規格來,超出的便由負責的工匠補,不補就進牢房,拉他們家的孩子,孫子來做。”
“這主意,你想的?”吳英沒朝說話的佩梅看,看向了靜站在佩梅身后的扈三娘。
三娘垂眼看著太孫妃殿下,正想認下時,卻聽太孫妃跟吳公公言語柔軟道:“是梅娘想的主意,梅娘想把屋子盡快修好,您看成嗎?”
“擔上罵名也不在乎?”吳公公露出了一種似笑非?*?笑,令人難以捉摸的神色來。
第195章 何必去擾了她這片刻的高興。
“不在乎的,佩梅搖首,柔柔軟軟,目光清澈,直視吳英,“公公,先做事罷,把事情做好再說。”
她猶豫了片刻,又道:“事情一件件做,難過一關關過罷,梅娘是太孫妻,是婦道人家,若說不在乎名聲,誰又信呢?只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一事難得兩全,梅娘想先撿著重要的事先做了,至于后頭,名聲若是壞了,再做壞了的打算罷。”
“這般重要?”
“公公指的是,修下人房的事嗎?”
吳英似笑非笑,佩梅依她所問出的話回著道:“如若是下人房的事,重要的,梅娘先挑起的頭,不把此事善了,往后我在這宮里,說什么,便不是什么罷,不會有人聽我的了。”
頭重腳輕的事一出,不會再有人把她放在眼里,也不會再有人聽從她的吩咐,她從今往后便會威嚴掃地。
“那倒沒有這般嚴重,”吳英看這小娘子,直直地看著他居然沒移過眼,那唇紅齒白小娘子的模樣,還尤自有著幾分稚嫩,可她這膽色,還真真與她的年紀不相符,他說罷,見小娘子還看著他,他便還是云淡風輕般笑道:“你臉皮厚點,只要你還住在這鳳棲宮,這宮里總有幾個不懂事不明白事的,還會聽你的,你倒也不必這般心重。”
哪有做不成事,就活不了的。
這天下蠢人那般多,皇宮里也不少。
佩梅聞言,下意識便搖頭,將將搖罷,她便停頓,停了一下,末了她還是又搖了一下頭,此時,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柔軟,明晰,“是以然,貓有貓路,鼠有鼠道,各有各的活法,而梅娘只想當那做事討口飯吃的人,公公,您看成嗎?”
“你問我作甚?”吳英發噱道。
待他甚覺好笑一笑罷,他臉上笑容一收,精光閃閃的小眼盯在了佩梅的臉上。
他冷冰冰地看著佩梅,直到佩梅轉過了頭,不敢再直視他。
把太孫妃盯閃躲了,吳英眼睛這廂看向了桌子上的茶杯。
他來過鳳棲宮幾次,近來在這小娘子手里喝過兩次茶,兩次茶的杯子,是同一個杯子。
杯子嶄新,是白瓷的,沒有花樣,吳英之所知道這是同一個杯子,還是因著這杯蓋上面畫的一道黑線,是三月墨。
三月墨是一種黑中透著藍光的墨,這種墨,用在小井窯燒出來的瓷器上。
小井窯是新出的窯庫,是祿衣侯手下這幾年最掙錢的一門生意,據說送到南海經船運到海對面的他鄉遠國,一個杯子,能買十匹馬。
都城有權貴知道賣這么貴,想方設法想要一套,等到千方百計弄來,又覺得不過如此。
可外面多的是人弄不到手,只有他經多方渠道弄來了,對此又愛不釋手,他是侯府的娘也罵,又極享受別人對他能弄來東西的權力的崇拜,那姿態,被性子戲謔的探子寫成了玩笑的小話,送到了陛下的案頭,經吳英讀來給皇帝聽,那晚逗樂了帝奴二人。
侯府也曾送了一套給皇帝掌眼,玩笑說罷,皇帝讓吳英把這套瓷器拿來賞玩了片刻,吳英經此對小井窯,三月黑墨,印象深刻。
至于太孫妃能得此小井窯,想來是侯府夫人送她的。
侯夫人是個木心人,府里再珍貴的東西,想送給親人,也便送了,何況是住在這宮里的表妹,能給妹子撐臉面的東西,她送的可不少。
這杯子僅給他用了,太孫妃用的是普通印著花草的瓷杯,還是舊的。
鳳棲宮的恭敬,做在細處。
小娘子再有天大的不足之處,她的細節做得甚好,說她涉世不深,可以,說她不諳世事,未必。
還是要扶一把,也許她爭氣?
當年陛下也是這般隨意扶了祿衣侯一把,祿衣侯便成了陛下手里最快最利最亮最有成效的那把刀。
再扶一個……
再扶一個罷。
吳英手扶著椅臂,袖下兩指細不可察地捏了捏,這片刻之間,他便做好了決策。
他看著杯子的眼抬了起來,看向了佩梅。
佩梅似有所覺,掉過去的頭在這一刻間轉動了回來。
在這一刻,兩人的眼神在空中交匯。
“可,我給你一道總管令,內宮修繕進度中有人鬧事,貪腐,你拿著符令,吩咐周邊太監聽你令行事便可。”吳英抽出掛在腰間的木制符,打開開關,從里面拿出一道副令,“這是總管令的副令,見它如見我,你便有了驅使內宮太監聽你吩咐的權力,拿著。”
佩梅這時卻瞪大顧眼睛,如同見鬼了一般,看向吳英。
衛國此時的內宮是分權制,皇后與大內總管分管宮女與太監,這是皇帝陛下從已薨的皇后手里分走的分權,吳公公這是……
還權于鳳棲宮嗎?
佩梅懵了。
吳英見她傻了不動,催促道:“拿著呀。”
見她還是不動,道:“不要啊?”
佩梅緊張至極,兩只小手不禁已經糾纏在了一處,她只覺地上燙人,腳都踩不下去,她抬起兩條小腿,甚是局促不安道:“使不得,使不得,公公,要不您回去問問陛下再說。”
當年分權,朝廷亂得比皇祖母打入冷宮那年還亂。
有老臣怪罪陛下改祖制,以頭撞柱,血灑金鑾殿,而皇帝當年毫不退讓,老臣以命相挾沒死,他一道旨令下到老臣家里,怪起了老臣驚君王憂君王恐嚇君王,抄了老臣的全家,連府里下人養的雞也沒放過。
佩梅后來聽師叔酒醉說漏嘴說起這事,說當年衛都那年上空的云都是血紅色的,可見為分權,帝王是下了何等的決心。
分權分得如此雷霆兇險,合權合得,這般輕易的嗎?
佩梅不敢置信。
她不安至了極處,其緊張不安的樣子肉眼可見,吳英看得傻了,隨即愣了愣,方才意會過來。
一意會到這小妮子是史家的女兒,把事情想岔了,老太監當下冷哼出聲,言語間極其不屑道:“想什么呢?給你用完這段時間,就得馬上給灑家還回來的,灑家這不是怕你人手不夠用,且都是婦人,用不開手,給你借用一段時日嗎?”
她若是有那本事,他也想把下人房趕緊修好。
這修屋子的事,他之后也要用來做點文章,先給她點好處,往后敲佩準的竹竿也好敲一點。
“啊?是!”佩梅也意會了過來,霎時滿臉通紅。
“你怎么也是個書呆子樣?”吳英輕呵一記,冷笑道:“我看你爹,你兄長,可不是你這個傻樣,佩家怎么出了你這么個高屋建瓴的傻子?你剛才說的事情一件件做,難關一道道過,怕是假的,哄灑家的?”
佩梅的臉上飛霞游走,唇舌打結,“是,是梅娘一時想多了。”
“呵。”吳英冷笑,還是把副令給了她,給罷,問了一句:“知道怎么用罷?”
“知道,有人欺負我,先叫身邊的公公們,再立即請您出馬,說來,知道我手里有您的副符,已經沒人敢欺負我了,梅娘謝過公公。”
她站起,朝吳英行了一記萬福。
吳英搖頭,道:“你是個會哄我們這些老宮人開心的,丁大人喜歡你,我也不至太討厭你,不過你記著,我和丁大人不一樣,你把事情做好了,如你所言,我護你周全,你若是哄我……”
吳公公臉上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來,“就是你爹救你,也救不成的。”
佩大人是用處,可再大的用處,也大不過君權。
“是,請公公放心,梅娘只會拿副符護身修下人房,不會拿它來做另外的事。”
吳英但笑不語,站起身,往外走去。
等到了大門口,他止住,回身與她道:“哪天復工?”
“若不,明日?”佩梅抬眼望他,滿眼希翼。
她當真是敢說啊,她這話一說,吳英今天就得帶著他干兒子走馬上任,親自安排此事了……
佩準的女兒,跟他的兒子,是另外一種驚人法了,吳英搖搖頭,不置可否,踏出了鳳棲宮。
“公公慢走。”
身后,傳來了那柔弱小娘子溫柔順從的聲音。
只聽聲音,可好欺負了。
可她居然舍得下重手了。
人不可貌相了。
咱這皇宮,可能鍛煉人了,當年他似是也是這般過來的?吳公公心里想著,面無表情,帶著執事太監,一步快過一步,一路疾走,快步走回了始央宮。
他走后,佩梅轉身,又看到了神色冷酷的三娘。
她朝三娘一笑。
三娘過來扶她,她又是朝三娘一笑。
扈三娘從她柔弱的笑容里,居然看出了幾分輕松來。
三娘心下一愣,走了幾步,她輕聲問小娘子:“您怎么想的?”
“姑姑,我之前想,要斗爭,就要做好損失的準備。聽到吳公公問到我背上罵名也不在乎那一句,我心里是在乎的,可我做好了損失的準備呀,是以,我依心里所想,如實答了公公……”
佩梅說著,捏了捏她藏在袖中的副符,她現眼下還是有些緊張,可又覺著長松了一口氣,她呼著氣,忍不住心頭的高興道:“姑姑,姑姑,好好做事,事情當真做好了,能活的,你要信我。”
主強便奴強,三娘盼著這個小殿下強,這是自己往后一生的希翼,三娘牢牢地扶著她,沒有去打擾小主人的高興。
她知曉,等到進了門,在椅子上坐下的那一刻起,這個小娘子就會收住身上所有的高興,緊緊捏著筆,眉頭緊蹙,擔憂著她們這一掛人往后的生死。
何必去擾了她這片刻的高興。
第196章 古人誠不我欺。
始央宮次日來了消息,說是今日復不了工,明日辰時,工匠復工,監工太監也從封公公變為了一個叫周二的公公。
三娘一時想不起這周二公公是何人,吳公公手底下有好幾個周姓公公,但年紀最長的那一位,好似不叫周二。
跟來報信的公公攀談了幾句,方知這叫周二的公公三娘也認識,是一個年愈三旬的帶頭太監,以往是給陛下從前朝辦事的大臣處往始央殿呈奏折書信的執事太監。
三娘跟他認識,不熟,此人是往前朝跑的太監,跟在內宮做事的太監不是一個門戶,太監內部之間尚分派系、事務的不同,這前朝太監與內宮的宮女們,這中間更是隔著頗遠的距離。
且皇后在世,對前朝之事避如蛇蝎,鳳棲宮的人馬,便從不與前朝有關的人走近。
“這是吳公公,派了緊要的手下人來督辦此事了?”三娘問前來送信的太監。
太監手中被太孫妃塞了一個沉甸甸的荷包,以往這份量的荷包他拿到手里,也覺得不如此,是他該拿的。
但經鳳棲宮的姐姐們鋤頭一事,他就覺得今天的這荷包有點重了。
不過荷包該拿還得拿,昨晚小吳公公也知會了他們幾句話,小吳公公的話外之音是宮里還是原來的老規矩,不過,大家得見好就收。
若是不懂規矩,不知道好賴,非要犯渾,被人砍了腦袋,也別覺得自個兒冤。
送信的太監也還是想收錢的。
他原本是都城近郊的人,家人近在眼前,一年到頭就盼著他送點錢回去用。
他們家里養了兩個讀書人,一個是他親哥哥的兒子,一個是他自己的兒子。
他自己的那個是自己的親姐姐生的,他姐姐和姐夫皆走了,留下了家里的三兒五女,最小的那個小兒子被姐夫那邊的人送到外祖家,他娘便把這孩子養到了他名下。
往后他老了,最不濟,這兒子要給他養老送宗。
若是讀書出息了,他一個沒把的太監,還有一個當官的兒子養老送終,他每日累時,僅想著這個,精神便能為之一振。
錢是一定要的,打死他他也要拿,他家還要靠著他呢,太監緊緊捏著手里的賞銀不撒手,嘴里回三娘的話卻是回得分外地細:“不只是要緊的手下人,二公公是陛下當書信童子養大的,他從小跟著皇子皇孫們讀書,大一點做事了,天天見的不是左右丞相爺,便是各部尚書郎,他是陛下心腹當中的心腹,是國事太監呢,丁姑姑在的時候,見到二公公,還得問聲好,只是他很少往后宮來,我們見他都見得甚少,莫說太孫妃殿下和姑姑了。”
“那這般重要的人,怎地來監工了?”三娘吃了一驚。
“吳公公叫他來的。”送信的太監瞄了太孫妃一眼。
只見太孫妃站在他面前一點,就像一枝溫婉的白梅,淺淺的,淡淡的,還帶著一點芬芳,讓人覺著她美,又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說來,太孫妃甚像鄰家小妹,她沒有貴人們那般高高在上,也沒有她們那般盛氣凌人,有些話,跟她說說也是可行的。
“奴婢猜,”送信太監側過身來,半對著佩梅,躬著身道:“興許跟佩準大人此時手里做的事也有關系。前兩天的事,宮里去了佩大人那里,佩大人知曉鳳棲宮的事了,好似有傳言說佩大人說您要是性命有礙,這刀他就不造了,他要回家帶著一家老少洗干凈脖子等著陛下抄家。”
佩梅清目微瞪。
她想與公公說她父親才不會說這般負氣的話,可轉念一想,這還真是她父親能說得出來的。
父親是喜好放狠話要脅人的,只是今日要脅到了皇帝陛下身上去了,以往他是沒這個膽的。
太孫妃靜悄悄。
“陛下等著刀呢,侯爺出門請人還沒回來,佩大人就說不造了,這事依奴婢看,后面還有些波折。”以往三五兩銀子無法讓送信太監說出這般多的話的,但此時他把值五十兩銀子的話也說完了,是以,道畢,他又一躬身,“奴婢的信送到了,先回去了,始央宮還有不少事等著奴婢回去。”
“公公慢走,我送你。”
“殿下留步,三娘姑姑送我便可。”
佩梅轉向三娘,三娘一福身,便送了他出去。
他們一走,佩梅又坐回廊下春凳,回憶著剛才送信公公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并把它們皆詳細寫了下來。
父親作甚了?
……
佩準這兩日躺在家里睡大覺,他家夫人認為他瘦了,很是心疼他,日日抹著淚煮著豬肘子,燉著老母雞,把佩大人吃得滿嘴抹油,將將瘦下去的肚子又吃回了半圓。
家里的大娘子回來看他,也覺他瘦了,跟著弟媳婦一道給弟弟燉雞湯,還叫下人去買了半扇羊肉回來,要給弟弟補一補。
佩準生怕家里的二姐小妹也要回來給他補一補,嚇得連忙叫家仆給這兩家送了信,叫她們可別回來了,告知她們家里已經是大姐的天下了,已無她們的容身之所。
他寫了信,信下面順便也寫了家里這次沒事,幾家都不要跟著擔心的安慰之話。
以往,佩家也跟嫁出去的娘子們常有走動,佩準是家中唯一的一個男丁,他是要做好隨時為姐姐妹妹出頭的準備的,此事佩大人也做得甚好。
除此之外,佩準不沾手姻親們家族里有的生意,就是為著隔著點,大家往后也好有事說事,別牽扯太多利益,到時候里外不好做人。
可這下子,因著他家梅娘進宮,這點安全距離沒了。
大家穿起了同一條褲子,坐在了同一條船上。
也不知是佩家祖上多年積德,還是多年沒積德,佩準兩個姐姐一個妹妹的三門姻親,在他的意思一遞過去之后,皆紛紛表示出了上船的意思。
老父親的意思是,家里的這些近親,太想家里出個太子妃,皇后了。
佩準作為官場老油子,乍聽他父親這么說的時候,以為他父親在說夢話。
他女婿那身子,平民百姓不知道有多差就算了,他那些在身在官場,小道消息比誰都靈通的姻親能不明白?
這身子去做太子,當皇帝,他們是想屁吃嗎?
可是他們就是覺得有希望,往佩家送的錢里,據說還有他們家中平日里花錢使銀子最摳搜的老太爺老太太們的一份子。
他大姐婆家的老太太可最是不喜歡他大姐了,可他們家往佩家送的銀子,近一半出自老太太之手。
他大姐夫只是家族里一個不起眼,官位普通的老兒子。
二姐家不必說,他那個狀元郎的姐夫,心里的花花腸子比他還多,真真算起來,佩準自認他的心眼沒他的姐夫多。
妹夫家就更不用說了,一聽說大姐二姐家的作為,門戶小的小妹夫家想把自己家的房子賣了給佩家送錢,很想一擲千金,賭把最大的。
姻親們太舍得下本了,佩準只覺這日子更不好過,頭上的白發日漸不保,眼見快要掉光。
這日,他想著宮里的女兒,到嘴的肘子也不香了。
他拿著肘子,啃著到了父母親的房間里,依在父親書房的門框邊,跟屋內在翻書的老爺子道:“爹,您說,陛下是明天,還是后天叫我進去罵我,抄我們的家?”
“你不回去先看看你的爐?”佩圻老學士找著他想找的書,瞇著眼,挨著書逐字查閱他想看的那行字。
老了,眼睛不行了,記性也不行了,乍然想起尚年輕時看過的甚覺有道理的幾句話,得翻好幾本書才能翻出來。
佩圻以前看書以為自己滿腹經綸,且獨具匠心,世上沒有幾個能比他更沉得下心,懂得猜測著書人心思的讀書人了,如今偶爾想起以前讀過的一二句,突然對那些讀過的書有了更深的理解,又才懂得,原來書還是要這般讀。
只有經歷過,才知曉書里的那些人在哭什么,在笑什么,在悲什么,在無奈深思感嘆何事。
古人學問無遺力,少壯工夫老始成。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古人誠不我欺。
“看爐作甚?看工部的那些人有沒有學了去?”佩準咬了口肥肉,嚼了嚼,囫圇吞棗仰頭咽了下去。
奈何,胖子也有吃肉不香的一日。
佩家最近這富裕日子,過得頗有點有今日沒來日的樣子,佩準真真是打心底怕他這短短的好日子,把佩家祖宗幾十代的福氣都享完了。
可這是愛妻一片拳拳之心,長姐的一片望弟成龍之心,還是吃罷,別浪費了。
“你還知道啊。”老爺子看著書道。
“您在看什么書?”佩準吃著肉,走過去。
“出去。”老爺子揮他。
這手里有油的家伙,可莫弄臟了他的書。
“爹,問您呢。”等不到進宮的佩準,征求老父的意見,“我那爐不用看,他們要是會,我求之不得,省得我一個文弱老書生,頭發都白了,還得給皇帝陛下當打鐵匠。”
煉鐵也是個費腦子的活當,佩準若不是年輕時對這個感興趣,又為著給家里掙點家用,仔細鉆研過一陣,再經這些年,腦子里又有了新的想法,今日這鐵他還沒法煉。
饒是這樣,他也沒煉成,還得去請鄰國的老師傅過來把關才行。
至于他們衛國工部的老師傅,一進爐房,看他那煉鐵的手法就呲牙咧嘴,那模樣,比佩準當考官審試卷,對著那些在考卷上胡說八道的學生的卷子呲牙咧嘴的面目還要猙獰。
他們道佩準荒唐,佩準看他們比他家里的老父還像個老不死的。
佩準不信他們能偷師成功。
這也不是他們不想偷師,而是他們沒那腦子。
佩準的想法,衛國沒人跟得上,也沒人幫得上他,是以老父親才壯士斷腕,想了一晚上,翻出家里最后的那點老底子,給佩準出去找人來幫忙。
佩準說的話,佩垢也明白,老爺子已經看完他想看的那行字了,他放下書,揉了揉眼睛,道:“我兒,要是明日也不召你,陛下想來不會召你進去了,也不準備抄我們的家,你還是回去打你的鐵,每日去城門看看,祿衣侯有沒有帶人回來罷。”
佩準嘴邊的肘子便是強咽也吃不下去了,他停了嚼動的嘴,想了一陣,跟老父親道:“那您幫我進去罵罵他嗎?像二姐夫那樣。”
佩圻敲了敲腿,嘆了口氣,“也是個辦法,我跪死在始央宮,我們家靠著守喪,也能躲個兩三年,就是苦了梅娘,才要守完皇后娘娘的,就要守我的了。”
“爹,說什么呢?我這就去打鐵鋪。”佩大人扭頭便走。
第197章 要錢嗎?
兒子一走,佩圻對著他找出來的一段小小的記載,怔忡半晌。
衛國其實在先帝手里已經有末日之相。
先帝非明君,也非暴君,他是庸君。
民眾平庸,尚且無法裹腹,何況一介天下至尊帝王。
衛國當時被各地世家門閥瓜分把持,那是皇室末日之相,只待有一日,時機一到,各地掀竿而起,又是生靈涂炭,天下英雄逐鹿之時。
千百年來,歷史便是如此重復上演。
大廈將頃,等到順安帝上任,佩圻看皇帝力挽狂瀾,手中劍從不息,佩圻也曾為之心焦,不斷在心中演練衛國未來,可他算來算去,還是覺得皇帝沒有絲毫勝算。
皇帝在做困獸之斗,佩圻便一如既往,作壁上觀。
家中孫兒小時也曾質問他,為何吃著天子給的飯,不為天子解憂愁。
佩家僅是小史之家,他們是歷史的奴役,是文字的奴仆,他們必須置身事外,才有佩門的千年傳承。
孫兒說無視黎民的性命,忽視君王的困境,佩家跟那夾著尾巴求生存的狗又有何區別,這傳承要了有何用?
當時,他與他兒,對著如此發問的孫兒,皆一言不發,沉默如石。
佩門三代,佩圻小時如此問過父親。
佩準小時也曾如此問過佩圻。
換到如今,換孫兒如此朝他們發出他稚童的不解。
佩圻與兒子,一如當年自己的父輩一般,對提出問題的后代,沉默相對。
人生,是一個很漫長的時間。
人性,是一只只陰暗的爬蟲,爬在歷史的各個角落,告知后來者,我曾殺人無數,吃人無數,我視他人如草芥,我視百姓如螻蟻,我吞掉了無數條性命,而他們連名字也不配有。
比如,史記上,周順帝三年,南方雨三月,死五十萬。
佩家的秘史上,那一年,順帝上位三年,南方下了三個月的暴雨,瘟疫暴發,涉及周都,有大臣上書屠城,順帝屠一城,可周都還是有瘟疫者頻頻發生,順帝又屠一城。這時,周都內宮出現了瘟疫者,順帝清空后宮,殺五千余人,連帶下令,屠盡南方六城,計二百九十萬人。
屠城的將軍及士兵,分瓜了這些屠光了百姓的城池,擁城池為王。此次封賞,乃周王朝十六年后滅亡的主要原因,其中最大城池的城主,成了鄭王朝的開國皇帝。
最大的劊子手成了開國皇帝,在史書里沒有留下片刻痕跡,史記上寫的是周順帝后期各地民不聊生,有城邦城主不忍黎民百姓受罪,揭竿而起。
這便是歷史。
由強者書寫。
佩門的傳承,便是給歷史寫出另一道樣子,有些歷史,他們的后來人在當時可以改寫,更多的,正史還是會只字不變,佩門沒有做出改變歷史的能耐。
佩門也是一個需要繼承者認同先輩理念,方才能繼續傳承下去的人家,他們隨時都會消失在歷史從不會提及的小小角落里,不予人而知。
他們也活在風雨飄搖之中,只是心性讓他們沉默不語罷了。
稚子尚小,無法明白世事的復雜,人性的骯臟,他赤誠善良,他想為每一個他看到有困境的人排憂解難,皇帝和百姓在他眼里,是一樣的,是有困難就要幫助的人。
等他像他父親一樣的年紀,身邊皆是一些搜刮百姓的錢財拼命往上爬的同僚,等他朝人伸出援手,那受助之人卻想砍掉他的手,甚至要殺掉他的命,霸占他的錢財,凌辱他的妻女,高高在上,洋洋得意,慶祝自身的強大時,興許那一日,他會明白,這世間事,從來不如人所向往那般美好。
孫兒沒有等到為官時,就明白了。
他十來歲在書院那等爭鋒不斷的地方就懂了不少事,等到妹妹進宮,一朝夢碎,小小兒郎終長大,也成了那心思深沉的籌謀者。
長大的孫兒不開心,佩圻知曉。
可世道便是如此。
人生在世,能夠實現自己夢想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數人皆還沉醉在夢里的時候,不知不覺間就已經成為了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
便好似,畢竟幾人能得鹿,不知終日夢為魚。
不用父爺解說,稚子便明白了小時那日父爺的沉默為哪般。
父爺心痛,無奈,沉默,一如當年他們的父爺對他們一般。
這便是佩門,隨時有消失的危險,可每一任佩氏繼承者,皆會接受現況,負重前行,絕不讓自己斷根,哪怕需為此殊死一博,拼盡全力。
就如此時,他兒,他孫,還有他。
佩家沒有束手就擒的兒女,也沒有原地等死的老不死。
風雪壓我兩三年,我笑風輕雪又綿,佩圻看著先輩所寫的那一排家族絕地求生的記載,老邁的臉上,笑容清淡。
佩門,從未畏懼風暴,幾百年前如此,幾百年后,也是如此。
他們將生生不息。
佩圻展紙,提筆沾墨,給孔魯兩家背后的當家人寫信。
他要為佩門殊死一博,也就意味著,他將帶著佩門帶起的風,把風探進歷史當中,吹散一些本該不被吹散的烏云。
佩家,下場了。
……
深宮不知墻外事。
深宮內,佩梅只知那新來的周公公溫文爾雅,便連容貌也與一般公公不同,顯得清秀許多。
他對她很是恭敬,卻是不卑不亢,言行舉止之間自有一股風流之意。
這瞧得佩梅心中頗有些怔愣。
周二公公如若不是一介公公,他與她尚未出嫁時見過的那些風度翩翩的師兄弟們,還有兄長的同窗們的樣子并無二致,相差無幾。
他們在各家家里,皆是各家家中的龍鳳,佩梅從小見多了他們,來了宮中,威嚴的,冷酷的,陰鷙的各類長者見了不少,再復見有往日常見儀態的人出現在她面前,心中徒生出了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年少時的簡單,已成為了她回不去的夢,家也成了她回不去的家。
時光荏苒,白駒過隙。
此情已成追憶,只是當時她當這是平常。
佩梅也無法回到過去了,她便是心有所感,臉上也是不顯,對著周二公公也是溫潤有禮,客氣而又疏離。
不似從前,她還是個羞澀周到的小娘子,眼睛里所看見的每一個人,皆以為是可以親近的以心相待的好人。
如今,她是一個能從與過往舊人相似的人身上,看出了對方暗中對她多有端視和打量的小婦人了。
周二公公與傳聞當中的太孫妃見面,暗中從上到下不著痕跡掃了她幾眼,心中已有了對她的印象。
佩家不富,太孫妃穿得也不張楊,鞋是舊鞋。
且她守規矩,皇后娘娘三年喪期將至,她穿得還是很素。
此女沒有過于打眼的美貌,但白凈清秀,尤其眼睛甚有靈氣,符合書香門第家女兒的氣質。
此女身上還是有些貴氣的,與人告訴他的頗有些小家子氣的矜持天真有所出入,他在她眼中,似是看到了一些他從一些老大人眼中才看得出來的滄桑和悲傷。
滄桑?悲傷?一個小太孫妃,眼里透著染著滄桑的悲傷?
周二不解,以為自己看錯了,心想著還得再細細看,嘴里對這時中午來查看工時的佩梅道:“殿下但看無妨,奴婢陪您走一遍,有異疑之處,盡管和奴婢說。”
“公公客氣。”佩梅一過來,他便在太監下人屋所在的大門口候著她,他有禮,佩梅也客氣。
一行人步入了門內。
門內壩坪,堆滿了各類料子,卻與佩梅第一次來看見的那次頗為不同,這次的物料皆擺放得井井有條,不像上次那般雜亂。
這時,坪中無人,除了佩梅所帶來的宮人,便只有周二公公身邊所跟著的兩個太監,一行人走在頗為空曠的大坪當中,佩梅還聽得見不遠處樹上傳來的鳥叫聲。
鳥鳴聲聲,輕脆動聽,陽光穿過樹葉,在陰影中留下一道道光影,在干凈的磚頭上閃閃明亮。
佩梅兩邊皆掃過一眼,目光所及之處,皆如光影那般干凈明亮。
她是早間才知會三娘前來通報她午時過來,一早若是能收拾成這樣,那就得耽誤匠人們做工的工時了。
為了她過來看一眼便花費半天的工夫收拾場面,她倒也不值得費這趟工夫。
大約是平日時就歸置得好。
是周二公公的能耐吧。
三娘帶著宮女隔開了周二一行三人,讓他們離著佩梅遠了點。
太監屋之前已經修繕好了兩處,這次佩梅還是去看了看,等到了第三處,她發現這間屋子的漿灰和之前的兩處有所不同,泥灰看起來更細更白了一些。
“這漿泥是換了嗎?”佩梅看出不同,尋思了一下,還是道了出來。
她需知道成本有沒有變。
“換了,這次來了幾個老砌匠,他們調了調漿,加了點稻灰進去,說是這個更好更便宜一些。”周二隔著幾個宮女,沒有上前,站在離她尚有六七步遠的地方淡淡道。
“稻灰?”
“是。”
“哪來的?”
“找工部要了點。”
“要錢嗎?”
周公公語滯片刻,當真是見識到了佩大人的女兒是何等樣子,回道:“不要。”
第198章 那抄了他們家?
這廂,佩梅推了推墻面,甚結實。
灰漿不錯。
她略一尋思,掉頭向周公公,輕語問:“吳公公可知曉?”
周二頓生啼笑皆非之感,他低頭垂首,恭敬回道:“吳公公知曉,已稟告陛下。”
這位殿下,想知道的是這個罷?
內宮居然出了這等妄加揣測尊上心思的女子?
不過,這修宮人房,再到省料,是她提出,且是她父拿出章程,這樣樣皆是沖著陛?*?下的心思來的。
后宮居然有了這等變化,也是奇異,周二抬首,不禁又看了她一眼。
佩梅已往下一處走去。
路過堆放房梁的地方,她見木頭油光锃亮,已刷了一層厚厚的桐油,她駐步低頭去聞,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桐油味。
桐油皆是一個味道,但佩梅聞出了一股淡淡的家中桐油的味道。
佩家每年春末,天氣干爽時,皆要為家中一些舊家什涂上一層油,一為防朽防水,二為防蟲。
家中有祖傳秘方,在桐油中再加上一小盞樟兒果榨出來的油,涂在家什上,待到夏日來臨,家中便無蚊蟲。
如今,這個秘方,似是來到了宮里。
有舊人儀態的書生氣公公,有家中清油的味道充斥在鼻邊,佩梅心情甚好,再往下走,腳步輕盈了幾分。
這位來自前朝做事的公公果然名不虛傳,諸多材料擺放有序,房子今日起多高,明日高幾丈,佩梅有所問,他皆能有所答,對下人房修建的進展了如指掌。
且屋子,比佩梅想得修得要好,且快。
佩梅走時,沒想到自己這一趟監工會這般順利,便朝周公公略側了一下首,以示感謝,“勞煩公公。”
春末夏初,日頭已初見嚴烈,且這位太孫妃殿下走路時甚快,她只有在審慎屋子的情況下方才靜足,這時她快步走到了大門口,額頭鼻尖上皆是汗,當真是一派仔細來細細察看屋子的行頭。
周二心里想著將將他可有做得不足的地方的情況,這廂躬著身,嘴里回:“殿下有禮,奴婢份內之外。”
“公公留步。”佩梅淺笑,帶著三娘和宮人,快步回宮。
她要回去把剛才所見想思及的事情記載下來,算一算賬。
看樣子,這些工匠家族里的人被砍殺下牢了一些,為著做好事,他們拿出了真本事來。
這可能省不少銀子。
她需趕緊把這能省的銀子算出來,再想想,這銀子該如何花費才好。
她緩步而來,匆匆而去,工匠晌午復工的時辰還有一點,卻是不夠周二回始央宮去見見吳公公了,只好在工地吃過膳房給他送過來的飯,待到工匠回來,又是一下午督辦過去,待到放工,工匠在內侍監和御林軍的帶領下離去,周二方才拿著拂柄,帶著提著食盒的小太監,快步朝始央宮走去。
太孫妃來督工一事,他需親自向吳公公稟告一聲。
待走到門口,守門的大人告知他殿內有人,且是晌午他才見過的太孫妃的父親佩準大人。人是剛剛到的不久,周二便知他一時是見不到吳公公的,便跟守門的太監大人道:“勞煩正衛大人等下見到吳公公,幫我告知一聲小子來過的事,等入夜關門前,小子會再過來一趟。”
始央宮守門的太監,無論正衛還是副衛,皆是吳英的人,且都是有武藝在身的,他們身份自是不一般,但周二是宮中負責傳遞公文事務的最高等太監,他是吳英這個大總管下面的第一人,身份是要比正衛太監要高的,可他十年如一日在比他年長的太監面前自稱小子,太監們不敢他承讓的自謙之余,也樂得賣他一個面子,這廂正衛回他道:“二公公盡管放心,吳公公一出來,我就知會他一聲。”
“謝過大人。”
“客氣。”
周二說罷便走了,始央殿殿內,將進宮不久的佩準正在用膳。他一進來,見皇帝正在用下午的進食,他便眼巴巴地看著,皇帝不小心瞄到,問他要不要用點,他不等皇帝再發話,便站到了順安帝的面前。
順安帝只得讓吳英再傳一份膳進來。
為著順安帝的進食,始央宮的小廚房離始央殿不遠,就一個掌廚的大太監帶著兩個伶俐的小太監在做菜,他們手腳麻利得很,帶消息的太監出去不久,就又帶回了一份膳,這膳食將將一放下,便被佩準風卷殘云,沒幾下就吃完了。
吃完佩大人還覺不夠,扭頭就看向吳英,吳英頗為無奈,看向帝皇,得到帝皇的頷首,方才踱步去門邊,叫等候吩咐的太監再去拿一份,還讓人這次多拿點。
他是怕了佩準不夠吃了。
周二過來時,佩準正在等他的下一份膳食,和慢條斯理進食的順安帝已經說上了話。
他是不請自來的,順安帝問他為何而來,佩準和皇帝埋怨了一通工部那些吃干飯不帶腦子的匠師們,皇帝聽他說完,方道:“巧了,工部尚書昨天才來朕這,說你一個讀書人,老學士,官員恩師,把工部派去的老師傅從最老的那個罵到了最大的那個,就剩幾個小學徒你沒罵了。”
“哼,”佩準氣呼呼的,“要不是念著他們年紀小,師長不正,幼者成材也難,下官也是也要罵他們幾句的。”
工部尚書說的皆是佩準的不是,但吳英告知順安帝的,是佩準不厭其煩,甚至是手把手教會了小徒弟們如何洗鐵煉鐵的事,那些師長不正的老師傅還托了小徒弟們的福,沾了他們的光,跟著偷師了一些。
要說欲為人師之表,佩準是個好老師。
翰林院是天下勢力最為錯綜復雜之地,佩準以往能時不時被傳召到順安帝面前當差,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佩準自身的好人緣,誰都不想讓對手占到好處,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情況下,他們便能放佩準到皇帝面前來露這個臉。
佩大人不搶他們的功,還時不時給他們一點好處,有難了還幫他們一把,是老恩師無疑了。
油滑的佩大人,今日身上的油滑可少了不少,說話還氣鼓鼓的,順發帝看他蓬首垢面,看他是沒心情打理儀表,也是沒心情打理心情了,便多看了這不多見的佩大人兩眼。
“就為著這事過來?”他問道。
“不是,”佩準看門,“飯怎么還沒來?剛才還挺快的。”
皇帝默不作聲,把面前一碟桂花藕送到了他的桌上。
桂花藕甜絲絲的,佩準吃了一片,心情好多了,和皇帝嘟囔道:“我爹叫我來的。”
這老小子,順安帝哂然。
“老學士說什么了?”佩家出了個佩興楠,順安帝想及此子,對佩家也不是那般的視為肉中釘眼中刺。
“說讓我帶兩個人做事,讓我親自跟您知會一聲。”
“哪兩個人?”順安帝聽著,停了手中進食的箸筷。
他擱下筷子,接過吳英遞過來的清水漱了漱口,眼睛便定在了佩準的臉上。
“一個叫孔仲成,一個叫魯匠。”
聽他說到這兩個名字,尤其是聽到了他們的姓,順安帝笑了一下。
他笑得佩準頭皮發麻,佩準不自禁撓了一下他泛白的頭發,不敢看皇帝,別過臉看著空中的一點,徑自道:“一個是四十多歲,一個二十將將及冠,老的那個讀書很厲害,小的那個做活計特別厲害,尤其是打鐵,比我強。”
“怎么出來了?”
皇帝問得不明不白,佩準答得心驚膽顫,看著空氣結結巴巴道:“可能我爹跟他們說什么了吧。”
一陣沉默,始央殿一時之間,沒有人說話,就在佩準想起身磕頭告辭之時,門外傳來了太監說膳食到了的聲音。
吳英去門口接了回來,放到了佩準面前。
佩準這下吃不下去了,看著盤里幾個長得頗為清清爽爽的小菜,也覺得沒胃口了。
這廂,皇帝說話了,口氣還甚為溫和:“愛卿吃罷,別餓著了。”
佩準抬頭,見皇帝臉色還好,臉上看不出有要發脾氣的跡象,便壯著膽子道:“我們三家平時沒交情,就是中間我們有親帶親的姻親當中有兩家結親了,我們也是不親近不走近的,這次老爺子過去找他們,還是老爺子自己去送的信,說來不怕您笑話,孔家還不接我們家的信……”
“那抄了他們家?”皇帝在旁悠悠接了一句。
佩準也是知道皇帝知道有臣子道他是暴君,動不動就拿殺人捉弄他們,但皇帝如此對他這般,他還是苦笑了。
他苦笑著道:“信還是接了,您知道孔仲成嗎?”
“聽聞過一二。”順安帝還當真聽說過,有人說孔仲成是得道高人轉世,一歲能背百詩,三歲能寫百詩,三十歲那年,已行過天下五湖四海。
此等天才,沒早夭早逝,可驚可嘆。
“他不是不在衛國,已經回他的天上了嗎?”皇帝把他上一次聽到的孔家傳言道出。
“回什么天上?他在家呢。等他爺爺死了,他就是下一代家主了,他爹都輪不上,現在換他的孫輩,一個旁系出來的孔家天才子弟在外行走了。”佩準嘟囔,羨慕孔家的人丁盛旺,不像佩家,數代都是單傳,每代都有要斷根絕代的危險,家里連整理下書,多余的一個幫手都找不到。
他老父至今還每天苦哈哈地自己修書整理書,連個幫著打下手的小曾孫都沒有。
等興楠回來,他得催婚了。
第199章 物是死物,人活著,活下去,比什么都強。
“他怎么跟你了?他能做什么?”皇帝甚是溫和。
孔家也和佩家一樣在朝為官,也是官做得不大。
皇帝一直沒動孔家,是因孔家也跟佩家一樣,官做得不大,手伸得不長,該他們做的事,讓人拿不出太多的錯。
且孔家這些年開了不少書鋪,以往要四五十斤糧一本的書,到了孔家手里,這些年已經降到了五六斤糧便能買一本的地步。
百姓家中人人買得起書,皇帝多開幾個官衙,先生是他自己的人,書的錢也不用著急了,花上一二十文便能買上一本,大量買還能少不少,不用官府出一大筆銀錢去弄書坊印書。
往年想掙這一份錢的世家借此來弄孔家,皆被皇帝按了下去。
在順安帝眼里,孔家是要比佩家稍稍好一些的,因著孔家在他治下,做著于國于民皆有利的事情。
不過,這只是看起來。
孔家人丁興旺,如今還是本家和旁枝幾系住在一起,單單這幾家,便有七八百人口。
再離都隔著一州的曲河縣,有著一個叫孔家村的地方,皆是孔家人,村民達三千余人,整個村莊的脈落,有皇帝住的皇宮一半大。
皇帝休沐曾微服去過那個地方,孔家村建于先帝末年,建成于他在位的五年后,花費了近十年的時間,這個村子才建落完成。
皇帝算過,建這個村子的錢,夠他從里到外,把皇宮來回修繕兩遍還有余。
說孔家富可敵國也不假。
孔家不想把銀子花給國家,便花給了自己的子孫后代,還不用花一個子,便能享受了國家的保護,吃著國家的低價糧,甚好!
可許是知道皇帝去過,后面,孔家的書鋪做得更大了,書價更低了。
老狐貍一般的家族。
皇帝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孔家存活于他眼皮子底下。
他也是沒什么人用,能用的,將就著也是要用用的。
皇帝也人窮志短。
如今,看孔家人出來一個下代當家人,皇帝對這家人的突然入世沒有好奇的地方,孔家人只是比佩家更擅長保命,更油滑奸佞而已,他們比佩家強的是孔家的人多,錢多,做的事多,是以,他很想知道,這家人出個人,跟佩家人在一起要做什么?
“讓他先跟著我跟您先套套近乎,我爹說孔家想做點事,您不是一直想辦村學嗎?”
皇帝抬眼看他。
皇帝的眼神冷酷當中透著漠視,就像天神無情俯瞰人間一樣冷漠,佩準不小心扭頭跟他對了一眼,便忙不迭轉過頭去,眼睛左右游移,愣是不敢再往皇帝那邊撇頭。
皇帝這么多年的人不是白殺的,他一旦冷漠,人鬼皆退,佩準也是怕的,見情況不對,趕緊垂下頭去。
“朕什么時候說過想辦村學了?”
“地方上這些年不是辦了些嗎?”佩大人聲音細如蚊吟。
“哦,那是地方官員說想辦,朕準了,成朕想辦了?”順安帝淡淡的。
佩準招架不住,起身跪在了地上,對著皇帝磕頭。
皇帝還是殺了他罷。
這日子他不想過了。
“哼。”佩準的渾身無奈讓順安帝冷哼了一聲,皇帝別過頭,不想看這姓佩的人。
這些畜牲,他要是還殺得動,他還是想見一個殺一個。
“你爹猜出朕想辦,現在才幫朕來辦,早些年,干什么去了?女兒不進來,就什么事都不用幫朕做了?你們跟把錢都拿去建自己家村的孔家有何區別?一群狗屎!國家有難,生靈涂炭,你們個個跟瞎了眼似的,一個個見死不救!朕都殺瘋了,你們站在外面看戲!你們這群狗東西!還有那些早年棄朕帶著萬貫家財叛國的,豎子還想回來?回他娘的回,他們子孫后代但凡有一個想沾朕國家的邊,來一個,朕殺一個!”皇帝氣不過,罵完還在國內的,接著罵那些身在鄰國他國還想滾回來的叛徒。
他氣得直哆嗦,嚇得吳英撲過來給他順氣,苦笑著安慰道:“圣醫說了,這些生氣的事連想都不能想,您怎么又氣上了?值當嗎?”
“他們棄朕而去!還有衛國的皇叔,好好的衛氏子孫,去他國當狗,以為狗主會賞賜他兵將攻回來奪朕的位置,他以為朕撐不住!他想把衛國拿去當他國的屬國!狗東西!孽畜!朕饒不了他!”
皇帝雙眼腥紅,愈說愈氣,吳英跪下,從他袖中拿出一個小葫蘆,慌忙拔開塞子,倒出一粒一滾出來便藥香撲鼻的小紅丸,忙不迭地直起身來往皇帝嘴里送。
“您莫生氣,莫生氣……”佩準已挺直了腰,他躬著腰拱著腦袋看著皇帝,一臉的擔心,嘴里吶吶不止。
這廂,皇帝一記眼神過來,就像要把他生吞活剝了似般殘暴,佩準苦笑,拖著腿往前走了一步,跪得更近了,他過去,跟皇帝輕聲道:“是我們狗眼看人低,沒人信您,沒人知道您能挺得過,是我們的錯。”
皇帝瞬間揚起了他的巴掌。
他想抽佩準,可這一巴掌,他忍住了,他沒抽下去。
他把手捏緊了成拳,狠狠地,連著藥丸,把那口氣強咽了下去。
這些年,他便是這般一次又一次地把氣強咽了下去。
他不能撒氣,撒氣的皇帝,做不成好皇帝。
他不能中別人的下懷。
順安帝捏緊了拳頭,藥丸化為了氣流,游走在他的身體,也沖散了他胸口的郁滯。
很多年了,順安帝以為自己就熬到今天了,如今一天又一天,他當真熬到了今天。
熬到了這些袖手旁觀的人,要入世了。
他是真恨吶,也是真能忍吶。
“魯家能做什么?”他把拳頭擱在桌子上,再強行把手打開。
待到他再看向佩準,他的氣息恢復了平靜。
“魯家懂水利,還會打器,出來的那個小子,我還沒見到,聽我爹說,魯家見過我的治鐵術,這個叫魯匠的三天就上手了我的手法,這是老臣從有記憶鉆研以來二三十年才想出來的東西,他三天就上手了,陛下,這世間天才,還是有的。”
魯家向來過得清貧,生于民野,囿于民野,死于民野,他們不為君所用,卻也不曾吃皇帝的米,也不曾占民利,住也是住的最兇險的地方,他們只敬天規,守天規,不入人道,便不尊人主,這點皇帝無話可說。
他們是一群得天獨厚的天之子,不許皇帝占他們的便宜,他們也不占皇帝的便宜,他們在衛國的這支血脈,近兩百年來生活在深山,開荒耕田種地,不問山外事,偶爾國君有請,談好了條件才會出山。
皇帝也跟他們談過,沒談攏過。
“他們怎么愿意的?”皇帝問。
“好似我爹跟他們說,”佩大人苦著臉道:“他們這次再貓著,您就真的要抄他們的家了。”
魯家所住的山頭另一邊,養著皇帝的十萬禁軍,魯家的這些年頭想來也不好過罷,是以他爹人一去,魯家守門的人連信都沒看,就請他爹進山頭了。
皇帝瞪他。
半晌,皇帝問:“你爹怎么知道的?”
“這個,這個……”佩大人要出賣外甥女婿,額頭上冒出了汗,他試探道:“要不您問問祿衣侯?”
“哼,”這次皇帝的冷哼聲像是個人發出的了,他以鼻嗤笑了一聲,道:“常侯能保你們多少年?”
吳英見狀,插了句嘴,“侯爺還沒回呢,不知道順不順利,這魯家出來人了,那個天下第一鍛造,還要請嗎?”
皇帝看向佩準。
佩準擦汗,回道:“得請,這次要是成了,不輕易生繡的精鐵,陛下能用的地方多了去了。”
皇帝聞言,看了他一聲,沒作聲響,而是朝吳英看去。
吳公公猶豫了一下,把將將端到皇帝面前的新茶奉到佩準手邊,道:“您喝兩口潤潤喉。”
這也是自己該當的,佩準接過,朝皇帝垂首,把茶一口氣喝了。
他當真是豪邁,吳英接過空杯,笑罵道:“您也真是一點不客氣。”
“心里有數嗎?”哪怕知曉佩家謹慎的性子,沒有八到九成的把握,不會做出這等猖狂的事來,但順安帝心難安,還是多問了一句。
“有的,那個余鐵師,年輕的時候行走山河來過衛都,那時候我還沒出生,他見的是我祖父,他來我家求上古的鍛造圖,跟我祖父和我爹在家曾促膝相談過半月,我爹說,這天下要是有能幫我完成精鐵出爐的人,除了他,不會作第二人想,便是魯家也不會有這樣的人,魯家出山,也是因著我爹跟他們說,魯家出來做事,他們家出的這個人,可旁觀精鐵出爐。”
“上次的圖沒給,這次你們把圖送出去了?”
“是,陛下。”
“你父也舍得?”
“沒有舍不得的。”佩準沉默良久,道:“我爹說,物是死物,人活著,活下去,比什么都強。”
第200章 人間從來便是修羅場。
佩準說話之時,皇帝看著老仆手中握著的空杯不語。
佩準話已說完,他還是久久的沒有出聲。
當皇帝難,天下說是皇帝一個人的天下,可這世間,從來皆是大臣與皇帝同治的天下,皇帝難獨權。
難獨權且不論,倘若皇帝不能手握實權,自己睡的女人,吃的飯,還需得看大臣的臉色,是大臣們說了的算,實與傀儡無異。
皇帝一醒悟過來,便把他所有錢權,皆換成了軍隊。
民間只看到了他殺貪官污吏,滅世家,殊不知,他殺的同時,他的大軍同時嚴陣以待,整裝待發,這才讓那些蠢蠢欲動造反的世家安靜下來。
饒是如此,如今私底下想反他的人,還是大有人在。
軍權是重中之重,花了皇帝手中每年所能得的銀子當中的絕大部分,剩下的那些用在民生當中,當真是磕磕巴巴,這些年來,無非就是拆了東墻補西墻,殺世家補民眾,其中包括拆了皇宮補民間。
只要能做成自己想做之事,皇帝也無甚舍不得。
佩家不敬自己,但敬強權,敬生死,敬時勢。
時也,勢也。
他好不容易熬到了如今,順安帝眼神冷漠,嘴角冷冷往上一勾,開口打破了此次沉靜:“做成它,朕有賞。”
他會大賞!
“臣知道,臣會的。”佩準跪著說話,沒有起來的意思,又跟皇帝問道:“那這兩個人,老臣帶了?得空有機會,便把他兩個人帶到您跟前,讓您掌掌眼?”
“還沒帶?”
“家父說了,得先跟您說一聲。”
“呵,”皇帝嗤笑,“朕的內閣沒你父親,乃朕有眼無珠。回頭你幫朕問問,看看老學士什么時候得空往朕的內閣走一走,串串門,也好讓那幾個老閣士知道什么叫做天外有天。”
佩準背后當真是冒出了一股接一股的汗,他苦笑著磕頭:“您饒命,佩家當真只有那保命的力,指點江山,佩門實乃有謀無勇啊。”
“滾。”皇帝不想看到他了,也不想再聽這不要臉的說話。
“謝陛下隆恩!”佩準大喜,麻利爬起,提起衣裳轉身便往殿外跑。
吳英看著桌上后來的那份沒動的膳食,挑起白眉,詫異道:“佩大人這是不餓了?”
“拿過來朕吃。”
“這份老奴吃罷,我再去給您拿一點。”見皇帝還想用膳,吳英欣喜。
雖說圣醫說不能讓皇帝撐著了,可皇帝一有好胃口,吳公公還是會給皇帝多盛一點來吃。
“你餓了?”
“是,奴婢餓了。”
“那你吃完去拿罷,朕先理理。”
“是。”吳英坐在佩準的地方,把給那餓死鬼投胎,卻一下子又不餓了的佩大人的膳食用了。
皇帝尋思著佩準將將所說的話,想著精鐵出世,他該如何處置的事,他看著吳英用飯,殿內一片安寧,只覺始央殿的歲月有著從未有過的靜好。
衛國從未如此富裕過,他亦未曾如此富有過。
……
又過半旬,太監的宮人房建成大半,其速度之快,遠超乎佩梅的預料。
等到與周二公公在宮人房又相見,因著佩梅這大半月已見過他三次,她對這位在前朝走動的周公公已有些熟悉,也對他為何能在前朝走動的能耐有了一定的認識。
周公公看似文雅,實則雷霆手段,鐵面無私,佩梅聽三娘打聽到的消息說,這位公公時間也是處置了不少人,且從不跟人講人情,但凡他捉到有偷工減料且偷懶亂規矩的人,他是格殺勿論,哪怕錯殺也絕不做那手下留情之事。
行事手法,頗像皇帝。
工匠們建屋子的速度便快了上來。
以往,佩梅在書里看到如此像“暴政”一樣的事情,對那受苦的人頗為不忍。
如今,她還是不忍。
只是當她發現她的生死和這些下等的人一樣不保,且她憐惜的這些人但凡有機會能踩在她的頭上榮華富貴,他們的腳下對她只會毫不留情時,那些來自她心底的憐憫,便變成了如今的悲傷。
她悲他們,也悲自身。
生而為人,所有詩句當中所描述的那些詩情畫意,存在于人與人之間不停的構陷與欺壓之上,那是想求真求善的詩人們構造出來的幻象。
這世間哪有何歲月靜好,從來不過是強者勝,弱者死。
軟弱便是意味著過早的死亡,消失。
她也是人,她不想死,是以,不能當弱者吶。
她也是悲苦的人,沒人再可憐她,她便需可憐自己,救救自己。
人間從來便是修羅場。
周二又見到她,見她面孔稚嫩似少女,但臉上那雙像菩薩一樣似悲似喜的眼睛實在令人難以忽略,難以把她當作無知少女看待,是以,他秉持了第一次面見她的態度,恭敬有禮之余,保持著一定的主與仆之間的距離。
他還是恭敬有加,不僅僅是因著有佩準大人在其間,一半的原因,是她那雙令他心里頗有些敬畏的雙眼。
不過,她娘家近日著實耀眼……
這日午間,他陪她看過屋子所建進展,又到了門口相送她離開之際,聽她客氣朝他道“公公留步,”周二略一思忖,張口便道:“常侯爺回來了,您知道嗎?”
佩梅頓足,搖頭,“不知。”
又道:“外面的事,還是上次陛下開恩,讓家父見了我,我從家父嘴里得知了一些。”
她不敢打探外面的事情。
皇后娘娘在世時不曾做過的事,她皆當是忌諱,從不逾界。
說罷,她眼帶希翼看向開口的周公公。
周二看她想聽,便躬身道:“侯爺帶回來了一個姓余的大師,聽說這位大師頗有些門道,陛下這兩日會接見他。”
佩梅把他的話在心里品了品,抬眼正視周二,道:“可是,我父的精鐵已經煉成?”
這小貴女,當真是會聽話,周二垂眼,掩去眼內贊賞,垂眼躬身,不發一語。
“多謝公公。”公公有知會之恩,佩梅捏著袖子稍作了遲頓,到底還是從荷包摸出了一小塊碎金子出來。
金疙瘩雖小,可值十兩白銀了。
這是佩梅近日以來,給出去的最大的打賞。
從未收過她賞賜的周二詫異地看向她,只見太孫妃微微抿唇,淡淡一笑,道:“喜錢。”
喜錢?
也是,確乃喜錢。
佩大人這次之功,要歷史留名了。
要不,周二也不會想貪點便宜,把這消息透露給了他女兒。
周二不收賞錢,他喜歡權力,但不喜歡權利。他一個太監,沾權力還能周旋于權臣之間,沾上利字,只能得一個“死”字,是以他是誰的錢皆不納入。
但這個喜錢……
周公公接過,沾了沾喜氣,又把這喜錢轉手遞向了扈三娘,“奴婢還未向鳳棲宮的姑姑姐姐正式問過好,太孫妃給奴婢的賞錢,還請姑姑幫奴婢去內務府那里置辦點布錦,給宮里的姑姑姐姐扯一身素衣裳穿穿。”
他清秀的臉孔這廂溫潤如玉,又道:“姑姑過兩天去便成。”
他會叫內務府這兩天把布錦準備好。
三娘轉頭看向太孫妃,見太孫妃朝她頷首,便朝周二略施一記福身,接過了周二手中的碎金疙瘩。
眾目睽睽之下,周二接了賞銀,也算沒接賞銀,回去的路上,路過空曠之地,三娘問太孫妃:“周公公給您遞送這個消息是何意?他這是在討好您嗎?還是在對著佩大人示好?”
“向父親示好罷。”佩梅頷首。
“您好似,不太高興?”
“不是,我只是想,詡兒到哪了。”
此話一出,這廂因聽到了極好的消息,腳步略有些輕盈的三娘腳足頓時一停,等到她又抬步,跟上佩梅,她的臉便也冷厲了,她道:“太孫吉人天相,必會萬事順遂,養好身子回來。”
她說著時,看著太孫妃的臉不放,只見太孫妃的臉上不見悲喜。
她的臉上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淡得像這春末夏初里的風,也深得像這春末夏初里的翠色綠葉。
丁大人走后,那個惶恐薄弱的小娘子沒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這個淡定又深沉的太孫妃。
“嗯。”佩梅淡淡一點頭。
“您還會見到佩大人嗎?”三娘問,“要不要這幾日殿內多備些肉留下?奴婢把肉拿鹽腌好,能多放幾日。”
“備一些罷,父親可能見不到,”佩梅算了算時間,道:“蘇表姐興許會來。”
她表姐也有一段時日沒進宮來了,這次表姐夫把人帶回了衛國,表姐夫也有功,表姐這次若是來見她,想來前朝就是有人參表姐夫,也會被蘇姑父大罵回去罷。
“是極!”三娘一想確是。
前段時間佩大人已見過一次女兒了,這么短的時間,父女倆不方便見第二次,可祿衣侯夫人為避嫌已有了一段時日沒來了,這次該到她來的時候了,“侯夫人吃得精致,往常來鳳棲宮,那味重的菜她是不沾筷的,那日的菜肴需精心準備一番才成。”
如此才能得侯夫人慧眼青睞,朝席面上多瞧兩眼。
佩梅從丁姑姑那聽說過皇祖母對她表姐的一些說辭,說皇祖母礙于祿衣侯之功,常對她表姐表示喜愛之情,可心里實則對她不擅言辭說話的表姐頗有些厭煩,可她表姐又是個好靜之人,往往皇祖母停了話不說,不叫她走,表姐便能安靜陪皇祖母坐到皇祖母讓她走之時。
皇祖母嫌棄表姐過于木訥,安靜得像個死人,卻又時不時叫她表姐進宮陪上自個兒一段。
是以鳳棲宮的老人皆對她表姐頗為熟稔。
姑姑在世時,也稱表姐是個她看不懂的妙人兒。
這與佩梅對她表姐的印象頗有所出入。
佩梅的表姐對佩梅來說,是個極溫柔的女子。
佩梅的印象當中皆是她表姐的溫柔靈動,從不覺著她表姐是一個僵硬木訥的愚笨美人。
但世人皆道她表姐愚癡,鳳棲宮的人也當她表姐是一個精致的死板美人,佩梅以前對這種與她對她表姐的印象有所出入的看法頗有所不解,而今來看,表姐能讓世人當她愚笨,又恭恭敬敬地把她當人上人敬著,而自家人又極心悅喜愛她,這何嘗不是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