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他終是來信了。
又過二日,始央殿的小公公送來了祿衣侯夫人即將到訪的消息,三娘聽了當即看向了太孫妃。
見太孫妃笑了,她薄唇淺淺一抿,跟著面露歡顏。
小拾八公公這次沒拿太孫妃殿下的賞,他滿臉喜慶,和佩梅道:“殿下,想必您也聽說了,是大喜,奴婢還想拿銀子給您討好您,沒有您還拿銀子給奴婢的道理!
佩梅乍聽,啼笑皆非。
不過小公公的喜悅卻是真真的,她見著也高興,送了小公公出門,小公公路上跟她吱吱喳喳,透露了前朝的不少動靜來。
她父親的鐵當真煉成了。
她父親被請到工部去了。
她祖父這兩日被皇帝請到了宮內閣老們所住的翰海閣入住,乃陛下對佩家莫大的恩寵。
佩梅聽到這,心下乍驚,看向小公公的眼神瞬間便變了。
“拾八公公,可知我祖母和母親的消息?”佩梅問時,只覺她胸口發緊,腦袋一片混亂嘈雜。
“啊,佩老夫人和佩夫人?”拾八公公不解,見她臉色發白,眼睛發僵且直,忙不迭道:“去德和郎府了,德和郎夫人請她們過去小住了!
說著,他也有些許后怕地拍了拍胸口,跟嚇了他一跳的太孫妃道:“還好我這幾天都跟著師爺,知道這消息!
他也是有些許聰明的,說罷安慰殿下:“您莫擔心,您擔心的事,家里人是想著的呢,沒人欺負老夫人大夫人的!
將將魂飛魄散的佩梅一聽,連連苦笑不已。
這皇宮,嚇破了她的膽,她的心中還是如同驚弓之鳥,但凡在意的人有個風吹草動,她便心驚膽顫。
她自己便罷,她即便是死,也不會那般讓人輕易得逞,死也會想盡一切辦法讓害她的人不好過,哪怕是涉及到一只小螞蟻,她也會讓螞蟻跟著她下?*?地獄,可涉及到年邁的祖母和性子謹小慎微的母親,佩梅當真是還是一如以往那般駭怕恐懼……
自古朋黨爭端,最喜拿家眷威逼恐嚇對手。
祖母與母親,是佩家的魂,哪一個都不能缺失。
想來也是,她們這般重要,祖父不會不作安排,便進宮來。
當真是謝天謝地,皇天有眼。
“是我過于擔憂了!
“哎呀,也不是,殿下,奴婢懂的!毙∈鞍顺珜O妃投去一枚他甚是了解的眼神,道:“您都不知道,最近要……咳咳咳,殿下,始央宮還有些要緊事,奴婢就不跟您多說了,您留步,可別送奴婢了!
小拾八說罷,小腿一蹬,便嗆嗆嗆往前跑去,其速度之快,當真沒有讓佩梅再多送一步。
“公公慢點!比镞欲要跟上,見他太快,跟了幾步便止住了,說了句話,待他穿過大門,不見背影了,方才瞧著那邊的門,人朝佩梅走了過來。
佩梅看著他消失的門口。
三娘過來,回過了頭,小心看了她一眼,方問道:“拾八公公那句沒說完的話,是指您家里人有危險嗎?”
“是精鐵啊,三娘,想讓我父親死的人,”三娘挽著她的手,佩梅轉身,帶著她的女官大人往正殿走去,“從今往后,十個指頭是數不過來了。”
“唉……”三娘嘆氣。
“殿下,”她道:“侯夫人明日來,我們今天晚上把糕點蒸上罷,晚一些,我去趟御膳房,把明日的菜拿些回來!
“小心些!
“奴婢會的,等下細妹和楊樹皆隨我過去!比硕嘁稽c,出事了也好有往回送消息的。
這段時日,送到鳳棲宮的菜框里有蛇,還有下了毒藥的,好幾天一樣菜也不敢吃,三娘便自行去御膳房拿菜。
暗中之人能動送往鳳棲宮的菜的手腳,可沒有給御膳房動手腳的膽,若不這事涉及到的方面就大了,捅到吳公公面前去,便是吳公公再忙,他們也活不到見著明天的太陽。
這些日子,對這些接二連三的暗害,太孫妃皆忍耐了下來,便連捅到始央宮的想法也沒有,僅是為著,這段時日,她已經頻頻出現在始央殿面前了,前朝的行走太監都被吳公公請到后宮來主持修房事宜,她若是這時候還麻煩不斷,她怕吳公公把她當麻煩處理了,三娘懂太孫妃的顧忌,也懂太孫妃將將說到家中祖母與母親的面無血色。
有人能害到后宮來,在外面,他們想來更是肆無忌憚罷。
“殿下,您看,佩大人當真是把鐵打好了,這事……是不是可以知會吳公公一聲了?”三娘這廂扶著她走著,問道:“沒有終日防賊的道理,終究是要把人找出來才行!
“再等一等,”佩梅搖頭,道:“讓他們多露出點馬腳,吳公公那邊未必不知道,他那邊沒動靜,那就是沒到時候!
三娘苦笑,娘娘在時,這些魑魅魍魎也不斷,這鳳棲宮的主,無論是大主人還是小主人,福是沒多享,罪卻是受了不少。
說來,太孫妃殿下如今的膽子,與她初進宮時,當真是一個地上,一個天上,有著天差地別之分,三娘想著她可能是老了,都沒一介小娘子這般沉得住氣。
皇后娘娘和丁大人的離去,到底是帶走了她身子里的一部分勇氣。
婢弱主強,如此也好,三娘扶著她在殿前的春凳上坐下,幫她倒了一碗煎好了的春茶,道:“那您歇著,奴婢去忙了。”
“嗯,姑姑……”
“欸?”
“姑姑,且放心,梅娘心中有數!迸迕烦郎\淺一笑,笑容如春風中那細白的小花一般潔白,美麗,清淺。
那是陽光下的小花,沒有陰霾,這吹淡了幾絲三娘心中的陰影,三娘朝她一福身,頷首,淡道:“奴婢知曉了!
丁大人承諾她的事,三娘已經相信會有實現的那一日了。
……
次日,祿衣侯夫人午時進宮。
佩梅從辰時等待她前來,等了將近兩個時辰,侯夫人才姍姍來遲。
侯夫人帶了兩個下人進來,每人手中提著兩個有六層高的屜籠,等屜籠打開,里面的菜肴還冒著熱騰騰的熱氣。
侯夫人與妹妹道:“我在馬車里等著它們上來,它們一到,我便往皇宮里趕了,來得晚了一些!
佩梅只覺好笑,又不忍心說道她這細細柔柔慢條斯理的表姐,便道:“您人來就是,宮里的吃的還是有的,我昨晚就做您愛吃的點心了!
侯夫人淺搖首,淡淡道:“也不僅給你,陛下那邊也送去了,比你的還多十幾道菜,他吃不完,還能給外祖父賞一點!
侯夫人后面的丫鬟這廂聞言輕笑不止。
祿衣侯常蘇氏的到來,給厚重沉靜的鳳棲宮帶來了一股淡淡的清風,侯夫人柔美,似露水似清風,她的丫鬟笑,侯夫人淺淺淡淡一回眸,瞧了丫鬟一眼,并沒有怪罪的意思。
此情此景,便如清風淺露云飄揚,人間何來有愁事,那風清云也淡,佩梅也跟著笑,一如當年還在家中時對侯夫人那般柔順,笑容底下還藏著幾許調皮,“姐姐可是跟陛下這般說了?”
侯夫人頷首:“說了的!
“這下是好,”佩梅許久沒這般輕松快意過,清秀的臉上笑容展露,喜道:“祖父到底是能吃上的!
侯夫人美目淺含笑,又是輕輕頷首。
“他不賞你呢。”她道。
“嗯?苑娘姐姐可是說陛下這次不賞我?”
“是,不賞你,也不賞佩家,他正四處要錢打刀,缺錢,便賞我進來和你說說話,你可有要說的?”
“有的!迸迕沸χ瑓s是紅了眼,她道:“祖母和娘親在三姑姑家中可好?”
侯夫人的頭微微一側,她細想了一下,道:“外祖母甚好,中氣十足,遠遠便能聽見她說話。”
“舅母不太好,”侯夫人想著她回娘家,在家中見到的舅母模樣,“瘦了,說是落不了覺,我叫家里的藥娘子過去給她看了,藥娘子回來說是心病暫且沒法兒治!
佩梅險些掉淚,忍著眼淚道:“祖父和父親在外,母親擔憂,想來是睡不著。”
侯夫人頷首。
這點她是知曉的。
人和人不一樣。
“要哭一會兒嗎?”侯夫人這廂抬眼看了表妹一眼,見表妹眼里皆是眼淚,她垂頭看向桌子上她帶來的席面,淡淡道。
“不哭,梅娘沒有要哭!
“那吃一會兒?”侯夫人抬眼看她,那清靜無垢的眼里,有著幾許不知世事殘忍的天真。
佩梅聞言破啼而笑,跟三娘道:“把我們給表姐做好的菜端上來!
說罷,她拿了筷,朝對面的侯夫人道:“您快吃,可是沒有用膳來的?”
侯夫人淺點頭,提起筷箸,見佩梅這個主人先夾了菜,她便一手拿住袖,執筷朝面前一盤小菜夾去,眼睛只盯著她面前筷盞,心無旁騖吃了起來。
她吃得甚慢,佩梅近來胃口不好,她陪著表姐吃飯,且今日的飯菜有說不出的可口,便多用了一些。
她比侯夫人多用了兩碗飯,侯夫人這才將將吃完一碗飯,佩梅知曉她慢,整個鳳棲宮的人也知曉侯夫人的慢鈍,皆等著她慢慢吃罷,才撤下碗筷,奉上香茗。
侯夫人接過茶,放到桌上,隨后她從寬袖中抽出絲袋,拿出兩封信來,遞到佩梅面前,道:“給你!
“誰的信?”佩梅說著手迎了上去,眼睛將將掃到信封上,看著那熟悉的字跡,眼淚便從眼眶里滾落了下來。
“啊,謝姐姐!迸迕芬Т奖餃I,這廂她已站起,雙手接過了表姐遞過來的詡兒的信。
他終是來信了。
而她就似等了無數個春秋一般,等到她的心都老了。
第202章 長冬過后,春天來了呢。
佩梅接過信,按在胸口片刻,便放下,朝表姐看去,又是破啼而笑。
“可要看信?”侯夫人問道。
“我想和姐姐先說說話!边@點禮數,佩梅還是要做的。
雖和表姐親近,可表姐好不容易來宮里一趟,拿姐妹倆說話的時間去看信,也是有些耽誤了。
聞言,侯夫人頷首,拿過茶慢慢地吹過喝了一口,又等候半時,道:“你想要說什么?”
這當真是她的好姐姐。
佩梅以前只覺表姐這性子溫婉之余有些慢,如今再隔一段時日見著,卻覺表姐這慢悠悠的性子,是一種游刃有余的閑情逸致。
再是慢,每一樁事,她表姐皆是做了的。
“我爹爹,不會有事罷?”佩梅眼帶希翼,看向表姐。
侯夫人似是困了一般,這廂她的頭顱微微低垂著,眼皮往下閃了閃。
飯飽神虛,是打盹的好時候,正當佩梅尋思著想請她入殿內假寐片刻時,又見侯夫人抬起了眼睛,眼睛上的長睫毛撲閃撲閃,就像兩只在飛走的黑蝴蝶。
侯夫人眼睛清亮,如同清水般望著佩梅,道:“不知呢,我還沒問過我夫君!
佩梅提起的心又放下,這廂又提起,“爹爹現在在工部?”
侯夫人頷首,道:“是,這是好事!
“姐姐?”佩梅看她半晌,見她不語,便喊了一聲。
“陛下在外面要銀子!焙罘蛉苏f罷,見表妹還在望著她,侯夫人略有些不解地看著表妹,對妹妹的意思稍作理解之后,便道:“舅舅藏在里頭是好事,外頭抄家的人便打不到他了!
皇帝是在保舅舅。
怕外祖出事,把外祖也請進來了。
女眷不好進宮,且表妹在宮里也只是個會省錢的打雜的,只有招人眼紅嫉妒的份,沒有護住人的能耐,外祖便把外祖母和舅母送到了她父母家里。
她父兄官職不大,可父兄不好惹,沒人惹他們,這些人還要擔心被他們找上門去,自行找上門的跟父兄作對的人,甚少。
去她娘家找事,那是連著衣侯府一起惹。
她夫君常年在外奔波,身心疲憊,脾氣不好,外面害怕他的人似是許多,他去鄰國請了一個老打鐵師回來,朝廷前天才將將有人參他通敵叛國,昨兒他就起了個大早,去皇帝面前討了禁衛軍,帶著人去抄那位御史家的家了。
皇帝的銀子又多了一筆。
她夫君是個好狗腿子,被皇帝喜,被百官厭。
許有一天,皇帝一死,那時他們若是還沒逃離都城,且用不著半炷香的功夫,她定會要跟著夫君被他們家不計其數的仇家砍掉腦袋,他們還是需早一些兒把兒女送出都城去呀,侯夫人常蘇氏腦子里慢慢想著這些個事兒,嘴間不緊不慢地與表妹道:“外頭在找銀子,風頭一過,便會好一些!
“在找銀子啊?”表姐的話,還是讓佩梅不知說什么才好,又重復了喃喃。
侯夫人聞言道:“陛下窮。”
窮到她如今帶菜進宮,依然還是個好孝敬。
皇帝的窮,影響了侯夫人自身的過日子,她的錦衣玉食自進都后,頗受皇帝窮的影響,她還得從日常用度當中省些銀子來給皇帝用,時而手上還沒錢頂上府中的開支用度,這給從未缺過銀子花的侯夫人帶來了很大的困擾,不過,她素來不與人說這等讓她不開心又無可奈何的事,便和表妹道:“家里的事你且放心,刀打夠了就好了。”
“打夠了?”佩梅又喃喃。
打夠了?
多少才是夠?
得花多少銀子?
她驚了,侯夫人卻是想早早把事兒說罷回家去,讓表妹安心看信,是以她轉頭看了四周一眼,見陽光下的宮墻甚是好看,天邊兒的白云在慢慢地飄,從小飛鳥變成了大鯤鵬,她分了神,多看了片刻,方回過神。
她一回過神,見表妹在看著宮坪當中,臉上似若有所思,侯夫人便陪著她看,等了一陣,等到表妹回過神來和她說話,她便把眼睛從宮墻上收了回來。
宮墻涂了新漆,朱紅色的光芒上閃著點點的金光,兩輝相應,煞是好看。
這鳳棲宮,與她在皇后娘娘在世那時來時有些不一樣了,這宮里,有了光芒,有了色彩,細看很耀眼。
長冬過后,春天來了呢。
“苑娘姐姐。”
小表妹清雅明朗的聲音響起,侯夫人掉過頭去,看向她。
“陛下還是很缺銀子嗎?”
“缺的,”侯夫人回道,看她一眼,又覺宮墻的輝彩沒看夠,便又掉頭轉向那處,嘴里道:“可你手里的銀子莫要送過去了,省著花些,這外面里面,短時間內是找不著銀子了,邊關那邊即將有大戰!
佩梅又是大驚,訥訥言:“為何?”
“你表姐夫說,鄰國過不下去了,我們邊上鄰著的西南,正西,西北有三個國家已經私底下做好了聯盟之約,要盡他們的舉國之力,過來殺我們的人,搶我們的糧,占我們的地,不想讓我們活了!
侯夫人話語淡淡,卻驚得佩梅站了起來,失手打掉了手邊的茶杯,她也沒回過神來,無比震驚看著侯夫人。
她驚了神,在側侍候的三娘眼眶含淚,跪在地上撿起了碎片。
怎地又要打仗了?
“拿好你手里的銀子,把后宮打點好。”侯夫人因著聲響掉回了頭,眼睛還是有著如孩童般天真清澄的干凈,“看看詡兒給你的信,他已經到北疆了,那邊也有動靜了,那邊有很多兵,據說那僅歸陛下兵符調動的親兵便有二十余萬!
那邊缺個鎮軍的人,皇太孫是一個再好不過的身份。
他們小夫妻的時機來了。
真當天命也。
佩家也需得賣命了。
“是,是!迸迕啡套∷莿×艺鹗幍男纳瘢酥谱∵@一刻腦海里涌現出來的無數念頭,道:“可是,姐姐,冰雪消融,大地復蘇,萬象更新,氣候今年開始就有明顯的回暖了,春夏皆可種地,冬天不會有凍死人那般冷了,他們國家也有天師算得到的啊!
“他們皇室已崩,皇帝被殺,皇子逃命,皇女淪為青樓女,民間早已易子而食,女人也被吃得甚少了,他們要糧食,要女人,他們等不到開春種地收獲,搶是最快的。”侯夫人說著,想到那恰逢其時而至的精鐵,她朝表妹頷首肯定道:“刀很好。”
刀能保衛國家,也能保下佩家。
侯夫人的話,佩梅已聽不進去,這廂,鳳棲宮的人已經知道侯夫人在說什么了,十幾個宮人擠在廊頭,翹足往這邊看來。
要開戰了,鳳棲宮人心慌慌。
“怎地會這般地亂?”佩梅依舊喃喃,不敢置信她所聽到的話。
侯夫人這廂偏過頭來看她,她盯住表妹半晌,方與表妹道:“我們一直身在亂世。”
不是亂世,整個衛國上下,為何二十年如一日般肅殺冗沉?
這樣的擔負,也就皇帝能擔了。
他保了一個國家的人,沒有顛沛流離,喪盡所有。
衛國百姓的日子也不是很好過,可至少大家有命在過著。
侯夫人這世來都,開了竅懂了事的她這世在都城沒過多長日子,便日日想著離開這里。
都城太重了,處處皆重,皇帝重,皇后重,后宮前朝,無不一重,處處壓得人心發慌,她想跟著夫君帶著兒女,到那不會被刀劍抵喉的地方去。
可也去不得。
此前無法逃脫,如今夫君帶回軍情,更是走不得了。
如此也無事。
人有命數,今生有今生的命數,兒女自有安排,侯夫人對自身的去留不甚在意,她跟著她夫君享了福,這福氣太大,用禍來抵也是應當的,她自覺把進宮來要說的事說完了,便站起身,瞧向天空道:“天色不早了。”
她該回去了。
佩梅聞言,看了看天色,不由地苦笑。
此時午時剛過,表姐進宮不到一個時辰,此時離傍晚還隔著些時辰,太陽正是在下午曬得正火的時候。
她上前扶住表姐,和表姐道:“那我送您去大門口。”
侯夫人今日起得早,要回去補覺,與她走著,道:“打仗的事,是你表姐夫才帶回來不久,宮里的人聽了,等會兒你跟她們說說!
她說的時候,可是一點也沒遮掩,好在鳳棲宮里的人,個個皆在佩梅的掌握之中,其中有一兩個吳公公的人,想必也知道什么話不該與外人說,佩梅聽著便乖順應道:“是,梅娘等下就和他們說。”
“管好后宮!焙罘蛉擞值。
“是。”這是表姐第二次說了,佩梅鄭重應道。
“屋子修的好,”侯夫人又道:“省著些錢修,修好了,民間修屋子便按這個數去修,我聽我爹說,此事定下來后,你有大功!
佩梅當真是驚愕無比,她不敢置信問道:“按我修繕的銀子去修屋子?”
“官府修建的房子便是如此,你居甫表兄往后可能會主掌此事!
佩梅腳下虛脫,連著頭重腳輕走了幾步,被她扶著的侯夫人覺察出來,侯夫人這廂走在陰影處止步駐足,轉身過來,面對著她。
跟著她們走路的三娘這時跪在地上,侯夫人所帶的兩個貼身丫鬟見狀,也跪在了皇宮的姑姑身后。
“事情便是這些事情,歸你的怎么做,你想好了便去做。你只要記著,陛下在世一日,衛國絕不可能有奢迷之時,這條主道不偏,怎么走往哪走皆為生路。”小娘子臉色比去年她見時要好了很多,鳳棲宮也變了,這是好事,侯夫人對著一身素凈的小娘子,玉容上揚起淺淺的笑,“好娘子,正氣內存,邪不可干,你可知你為何能活到今日?心善有心善的命法,老天會想著辦法幫著你,切莫為一時的困頓苦愁亂了心神,好運往往皆是帶著面具來的,你揭開面具,便能見到它的真容了!
佩梅朝侯夫人福身,被侯夫人扶起,不等侯夫人說話,她便往侯夫人肩上依去,悄然不語。
她不苦,她當這是她做錯了的事,可是一有人懂得她的苦,那眼淚便不聽話,想往下流。
第203章 人心變石心,于她,三五朝,足矣。
侯夫人到底是走了。
她身份頗為重要,她來時,有始央殿的太監來送。
走時,始央殿的太監抬著小轎等候在門口。
她們一出門便看到了他們,也不知他們在門口等候了多時。
佩梅目送表姐離去,等到不見表姐常蘇氏了,她這方才回身。
三娘過來扶住了她,三娘手相扶住她時那乍一下子,佩梅握到了三娘的滿手冰涼。
三娘的手涼透了,佩梅有些擔心地朝人看去。
扈三娘低著頭不語,等扶到她進門,便放下手,轉身對著相隨的兩個宮女道:“落鎖罷!
這是要訓話了,佩梅站在一側,看著三娘帶著宮人把門閂栓上。
等到大門一落鎖,她便轉身,帶著宮人們往正殿走。
這廂,鳳棲宮的宮人已悉數站在了宮坪前。
侯夫人說話不咸不淡,可佩梅也好,鳳棲宮的主要掌事姑姑也罷,皆知侯夫人特殊身份的重要。
這位侯府夫人哪怕是嘴里隨便透露出個一言半句出來,興許也是前朝里最重要的那群大臣們削尖了腦袋也想打聽到的消息。
更何況,侯夫人將將說的不是隨便能出口的話。
她那字字句句皆是世間大事,朝廷秘聞。
也許此時外邊連一聲風聲也不見起,而此刻侯夫人卻在鳳棲宮說的這件件樁樁,皆能聽得人肝顫膽寒。
說者云淡風輕,聞者心神皆驚,鳳棲宮的宮人在三娘說話之時,個個垂頭皆鴉雀無聲,不敢動彈片刻。
無需掌事女官跟她們強調,她們也知其中厲害,但聽聞到“打仗”那兩個字,便是鳳棲宮新來不久的小宮女們已經心驚膽顫。
打仗意識著朝不保夕,那是性命難保的惶恐,無人不駭怪。
待三娘說完,年紀輕的小宮女已按捺不住臉上神情,咬著嘴緊張不已,三娘從中間下來,佩梅一一看過她們,走到了三娘之前站的地方,又從頭到尾,無聲再看了她們一遍。
鳳棲宮的人,丁姑姑走時,個個皆從頭到尾再細查了一遍,這位曾經后宮的第一女官在保證她留給鳳棲宮下一任主人的人萬無一失。
那時,便是她兩眼無光,臉色臘黃如土,輕咳兩聲便能咳出帶著異味的黑血來,她也要和三娘一遍遍地去捋這些人的出身來歷背景。
這是丁姑姑拿命幫佩梅涮選過一遍的人,除了那兩個被吳公公放在鳳棲宮盯梢的探子,這中間的哪個人背叛佩梅,佩梅也會恨這個人恨之入骨。
“我……”佩梅張口,方發覺她的喉嚨沙啞,她心里究竟還是想了太多事,話一經口出來,那充滿著她濃濃的貪嗔癡的心緒還是露出了幾許痕跡。
她不小了啊,深宮三余年,她居然也成了那等心思難測的女子,梅娘對自己那早已不單純干凈了的心腸啞然失笑。
她輕笑了一聲,無比平靜的接受了自己居然變成了一個歹毒婦人的樣子。
她笑看了宮人們一眼,方才褪去笑,和她們道:“你們的底我查了許多遍了,不知道有沒有漏網之魚,有也無妨,我會知道怎么處置的!
她面色恬靜,眼角卻冰涼無比,她薄涼的眼神從宮人們的臉上一一掃過。
那平時見她最是調皮活潑的小宮女見她看過來,還想朝她笑,但眼睛一接觸到她冰涼無欲的眼睛,那小宮女就跟受驚的兔子一樣,腦袋飛快低垂了下去。
佩梅無動于衷,眼神未作稍微停留,從小宮女的身上,移到了下一個人的身上。
每一個人她皆看了過去,有些人敢看她,有些人不敢看她,佩梅皆記在腦海,爾后不發一言,轉身往正殿上走去。
她身后,三娘冷厲嚴酷的聲音響起,“聽明白了罷?別以為到時候只是個死的事,你們以為死就是最難的?死是這世上最容易的事,但凡有泄口風者,到時候休怪我枕著你們的骨頭睡覺,讓你們永世難得安寧。”
三娘的話,讓行走的佩梅腳步微滯,隨即她嘴角往上一抿,微微地笑。
真要到了那時候……
莫說三娘做得出,她也做得出。
人心變石心,于她,三五朝,足矣。
……
接下來的日子,便是鳳棲宮出現了不知哪來的死鳥,佩梅也不覺有何驚慌之處。
這日,她前去監工的路上,有宮女突然沖到了她面前,拿刀剖腹,口喊著“小淫‘婦,你還我清白”之后,便迅速橫死在了她面前。
佩梅對這突然之間發生的事情很是震驚,震驚之余,見沒有下文,沒有人再沖出來,便很快冷靜了下來,留下楊樹處理橫死之人,便帶著三娘一干人等,還是去了正在修建的宮人房之處。
太監的宮人房已經建好,就一點繕后的事,此時那六十余的工匠們在修建宮女們的屋子了。
宮女屋一旦建成,此后,各宮的灑掃,皆由鳳棲宮調配主掌。
這個消息已經飛遍了后宮,若是后宮沒有動靜,也算是奇事一樁。
宮女在她面前自戕之事,佩梅乍見到,是有些驚愕,不過她還算冷靜,三娘擋在她面前之時,她還抽出了心神,眼睛一定,定睛看到了那宮女想把捅進肚中的刀子抽出來的動作。
許是力氣小了,刀子只抽出來一半,宮女便在細妹的腳踢之下倒下了,佩梅沒有看到在空中濺出細線的血絲,臉上也沒有染上鮮血,衣裳鞋襪,一如她踏出宮時那般潔凈。
這分毫沒有耽誤她前來看屋子修建進展的時辰。
見到周二公公,兩人問過好,佩梅便隨周二去看進程。
她將將看完宮女房的第一處修建處,還沒看完堆放的材料是否與太監房的一致,便聽見身后傳來了陣陣腳步聲。
佩梅轉過身去,看到了一身冷厲肅殺的小吳公公,帶著十幾個太監,氣勢洶洶朝他們這邊走來。
她當即淺笑示好,靜站原地,等候小吳公公前來。
小吳子步履匆匆,一走到她面前,朝面露不解的周公公一頷首,便對太孫妃道:“殿下,借一步說話。”
“是。”
“請!”
佩梅隨著他的相請,與他走到了一處堆放著石料的陰影下。
“您知道是誰想陷害您嗎?”佩梅將將站定,就聽小吳公公一口便道。
這個佩梅真真不知道,朝他搖頭。
“那個前去始央宮報信的人不是你們宮里的,等下您隨我過去看一下,看看此人您認識不認識……”小吳公公冷著臉,快快道:“吳公公說今天就得把事情查清楚,把背后的人找出來砍了。”
佩梅知道這種事發生,始央殿有極大可能會保她。
畢竟她父親還在工部,她祖父還在瀚海閣,皆是為了給皇帝陛下盡忠,皇帝陛下不可能讓她這段時間死于非命,更不會讓她死在他手里,可饒是知曉自己不會有事,可她還是被始央殿想解決事情的快速驚住了。
“您有什么要跟我說的?”她不說話,小吳公公催促她。
“我也不甚了解,此前,他們只是往鳳棲宮的食材里放些蛇鼠毒藥之類的東西,前幾日,便是剖腹斷腸了的死鳥……”佩梅有條不紊與他道:“今日午時,便是自刎于我前的宮人,我不知道背后到底是哪個人,也有可能是這宮里的隨意一個不想我插手她們宮殿灑掃之事的貴人!
她指出了可能會做出這些事情的人。
“好,那您現在隨我走一趟?”
佩梅遲疑看著他。
小吳子不明所以,與她對視片刻后,他突兀一笑,道:“丁大人當真是調’教有方,您想要怎么樣才隨我走?”
“我本不該不信您,您與我淵源頗深,您信任的人,也是我最信任的,您還屢次幫過我,救梅娘于水火過!迸迕烦\懇道:“能不能請吳公公親自來鳳棲宮一趟,今晚不管多晚,只要他老人家有空,我都能在鳳棲宮等到他帶我去見人!
“也好,”事情緊急,小吳子本不該容她這等推三阻四,但這個是佩準的女兒,是侯府的表親,且她這段時日遭受的驚嚇已是不少,防著人也是應該的,他按下心中不耐,道:“我留下兩個有功夫的公公,你不用帶到鳳棲宮去,他們會守在大門口!
“謝小吳公公!
“殿下多禮!毙亲佑惺拢粝聝蓚公公,就又匆匆帶著他的人馬走了。
那兩個公公站在離佩梅不到一丈的地方,看他們脖子粗壯,太陽穴鼓鼓的樣子,可見他們當真是有功夫、內勁在身的練家子。
這廂,周二已在小吳公公和佩梅說話之時,從鳳棲宮的女官三娘姑姑嘴中得知了太孫妃路上所遇之事,他見那清清瘦瘦,如飄絮一樣的小娘子平平常常走至他面前,周二驚奇地看向了這個將將神色之間未見一星半點波瀾的人。
太孫妃清瘦白凈,身上還見稚嫩,可她好似已有那泰山崩于眼前也不變色的心量了?
這當真是驚奇之事,周二也見過不少死人,可要是有人死在他面前不久,他是很難做到面色如常般接人待物,行為舉止間,看不見一點變故出來。
此子,是無心嗎?
“周公公,還有些沒看完,我們這便前去?”今天要看的料子還沒有數,佩梅朝周二溫和清雅道。
第204章 那些刀,刀刀致命。
“是!
修房的材料,皆由佩家交付工部,工部送進宮來,可以說皆為佩家在外為佩梅籌備。
佩梅這邊也要出買材料的錢,她會從內宮的支出當中扣除這部分支出,這里頭每一個折進去的銅板,是佩家的錢,當中也有佩梅從手指頭縫里省下的錢。
她自然是這里頭的一捧泥灰,每一塊磚,皆看得仔細算得明白。
更何況還有表姐的話在后,她每一筆賬,算得極其周密詳盡,這是往后要呈到始央殿案頭上,供皇帝詳閱的。
那人死于她之前,栽贓陷害她之事,及不上這事重要程度的一二。
佩梅細致嚴謹,看在周二和隨著周二的一干太監人等眼里,對她有著說不出來的驚異與戒備,還有敬畏。
此女過于冷靜沉著了,就像是她的血是冷的一般。
跟隨之人皆有腹誹,有些人臉上也有一些表露,佩梅偶然瞥到,心中有數,也不往心里擱,只管查她的材料,記她的數,做好她要做的事。
她時刻記得,她是為何如今還住在鳳棲宮的,她能在這內宮安身立命,憑的是什么。
正中午的日頭熾熱毒辣,一陣走動下來,每個人汗流浹背,鳳棲宮的太孫妃每次來皆不打傘,也不讓人搖扇子,監工的太監們也不好越過她躲太陽,更不敢做出拉扯衣裳以袖扇風等等不雅之舉,且周公公管得嚴,他們也不敢在他面前做出犯主之舉,是以等到從太孫妃來,直到她走,眾人皆恭恭敬敬,有事必應,有問必答。
她走了,他們才能松一口氣。
近一個時辰過去,太孫妃走了,她額頭上也是冒出來了汗,臉蛋被曬得通紅,可見她也是個凡胎,并不是那經曬之人,她一走,周二身邊的跟隨太監,這廂便不禁跟自家大人埋怨道:“她是細致了,可苦了我們這些天天做活的了,她回去有涼乘,我們還得接著干呢,她不體恤我們,怎地連您也不體恤呀,大人您說是不是?”
這個太監是這次周二來當監工時,從內侍監挑選來的,他跟隨周二不久,這人嘴甜,又是個勤跑腿的,對周二前段時間也算畢躬畢敬。
只可惜這也是個經不住久用的,用的時日一長,便原形畢露。
周二身邊容不下不太聰明的人,周公公懷念他孤身在前朝行走時的日子。
那時,他可沒負擔,不用擔心有人拖他的后腿。
周公公回身看他一眼,朝人笑了笑。
這一刻周公公倒是懂了吳公公想讓一個人消失時,那抹會突兀出現于吳公公嘴角的笑容是因何而發起了。
人家往后沒有了前程后路,這刻對他和?*?氣點也是應當的。
周公公沒說話,招了負責泥灰的太監過來,與他道:“太孫妃說這次頭間屋子用的泥灰比前面那幾間屋子用的泥灰好像是多了一點,你去查一下,多了幾桶,是怎么多的!
太監領命而去。
那說話的太監不知他即將被處置,笑嘻嘻地跟著周二,他不知自己危在旦夕,沒有生出來危機感來。
周二嘴邊的笑容便濃了點。
后宮也好,前朝也罷,皆是如此,不安份守己的,不知自己幾斤幾兩的,全死光了。
當主人的尚在臥薪嘗膽,不敢有絲毫松懈,當奴婢的說風涼話,那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
內務府接管了那宮女死于佩梅眼前之事,佩梅回到鳳棲宮,便是那來問鳳棲宮問一聲發生了什么事的人也沒見著。
往日,鳳棲宮里頭是一件事也沒有傳出去,便有據說聽到了什么風聲,便差使自家宮里的人過來問話的貴人。
尤其在丁姑姑走后,這樣的貴人便多了兩個,自個兒也不現身,有事就差使宮女往鳳棲宮跑,還帶點東西來,滿是善意。
倘若佩梅將將進宮那時,有人便這般對她,佩服當真會對人生出感激之情。
說來她如今也感激他人對她的善意,只是眼睛里已能清楚察覺到來者那藏在善意之下的惡意,那些惡意就藏在她們打探的言語之下,她想忽視也難。
姑姑想教她的事,她到底還是學會了。
這次佩梅在鳳棲宮外碰到了天大的事,沒人過來鳳棲宮問話,外邊鴉雀無聲,直到佩梅把午間所查檢之事記載下來,她也不見人來。
這下她也奇怪了,問身邊侍候的三娘:“怎地沒人過來?”
自李貴妃沒了之后,自家母妃也沒了,佩梅便是這個后宮品級最高的妃子了,她是皇室正妃,不像妃嬪乃妾室,她的身份自是尊貴無比,可她的公公是廢太子,婆婆死得不光彩,這宮里的妃子諸多皆是在皇宮呆了不少年的,有些還為皇帝生兒育女過的,有一些娘家是皇帝的忠臣的,她們自詡她們要比佩梅要高一等,并沒有把佩梅太放在眼里。
且她們也想把佩梅趕出去,暗中小動作不斷,這次佩梅改制,等于往她們的住處送了幾雙天天盯著她們動靜的眼睛,她們更是恨佩梅入骨。
佩梅改制,真真是只為省錢,而這無形中就動了這些人的利益,這些人想除掉她而后快,也在情理之中。
這世上沒有不付出代價就成功的事,也沒有一件能滿足所有人都能得到好處的事情。
佩梅為他人著想的時候被陷害,做點于皇帝有利的事被后宮厭棄,做好人,有人欺她害她,做一個做事情的人,還是有人厭她恨她。
好似做人便是這般,不管做什么樣的人,不滿意這個人的多,滿意這個人的少。
尤其在后宮這等利益爭端之所,要么軟弱死去被人拋之腦后,要么立于不敗之地活著笑看風云。
佩梅想活,她身上大多數的軟弱,在丁姑姑死去那日,跟著姑姑,死于塵土了。
那位女子用她的方式,帶走了太孫妃佩梅身上的懦弱,把懦弱空出來的地方,填滿了勇氣和堅強。
她贈予了佩梅勇氣和堅強。
太孫妃佩梅便已不再懼事。
“吳公公插手了!比镞@廂回了她的話。
“插手了便不好奇了?來問一聲也不來了?”佩梅還是不解。
“在查她們罷,”三娘回她:“許是不得空!
這倒是,她還是想得少了,佩梅已做完手頭最為緊要之事,便有了心腸回想起那自戕宮女自刎之前所說之話,她道:“詡兒不在,她們是打算我安一個不潔之名嗎?”
“是啊,是以吳公公的動作要快,不快的話,哪怕到明天,您的名聲也有損了,前朝只要有官員和陛下提起這事,這事就要天下皆知了!比镆娝讣庥心,便把擱在一旁的銅盆端來,拿過她的手,給她手上擦上胰子,細細地揉擦著,嘴中道:“您父親的功勞還沒天下知呢!
佩梅莞爾。
父親的功勞沒天下知,女兒的丑事便要天下知了。
這些人怕不是在賭陛下的權衡之術罷?
皇帝陛下若是不想她父親功勞過大,當中要做一下平衡,她今天之事,是給陛下送上了一個極其信手拈來的事情,這舉可謂是神來之筆。
可按現在的情況看來,皇帝不想要這筆神來之筆。
他要大開殺戒。
當真是他們衛國數百年只出現過一個的大殺帝呀。
“他們想算計拿捏……”“陛下”二字,被佩梅嘴里含糊帶過,她看了眼自己那只被三娘細細洗著的手,又看向被烈日照耀著的晴空碧藍,嘴邊掛著含含糊糊的笑。
便是她這個閨閣中人,也知那一位今圣,生平最恨被算計拿捏。
他便是想中和她父親之功,此刻也不會如人所愿。
再則,她父親哪是想要功名之人,她父親連送她兄長入朝為官也不愿,他只想佩家后世子孫如祖祖輩輩一樣,當一輩子讀書人,寫一輩子在世史,皇帝此時便是雙手送他功名,他也不會接。
佩家有她一個在權利中心被烈火烹油,便夠佩家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了。
“誰說不是呢?”三娘聽懂了她的未盡之意,殿下中午的驚而不亂,此刻的安之若素,皆讓三娘的心內回到了娘娘在世時的安然,她往后只管做好她的事便好,“許是不用到傍晚,再過幾炷香,殿下便可能會聽到有人過來求情了!
“求情?”
會有人過來求情嗎?
佩梅想著,嘆了口氣。
會的。
她有善名。
她是不想做惡人。
更是不想做那偽善之人。
“你說得對,姑姑,”佩梅起身,把雙手皆放入水盆清洗,她仔細洗著手道:“門口的公公可還在?你幫我去說一聲罷,就說我驚嚇過度,身子不適已經歇息,讓來鳳棲宮有事的人,明日再來。”
吳公公的人,比她宮里的人好用,尤其在此刻小吳公公正在后宮大開殺戒之時。
“是!
“好,你去,我正好乏了,去床上睡一會兒。”說睡便睡,佩梅擦干手,抱起她的賬薄,轉身便住殿內緩步走去。
這深宮幽幽,明面上從來不見那千軍萬馬,可這個地方,從來殺機四伏,從不缺乏那處處殺人不見血的刀。
那些刀,刀刀致命。
她曾命大躲過幾刀,她是沒付出性命,可有人付出了,太子妃母妃的,太子妃女使的,丁尚宮大人的……
她一個人的命,經由多人的性命護著而有。
她需得萬分小心保護著這些已死的人保給她的命。
第205章 那不是皇帝的處世手段。
佩梅睡得很沉,一覺醒來,屋內無光。
她摸索著汲了鞋出了門去,殿外廊下宮燈盞盞,透著黃昏的光,她常坐的正殿門口,桌上油燈閃亮,側邊春凳上坐著一個人。
按人影來看,是三娘。
佩梅披頭散發走了過去,在正位坐下,看三娘放下手中針線與她道:“您可餓了?先喝杯水,我去廚房把飯菜端來。”
佩梅頷首,拉過三娘在繡的繡面看了看,見是她熟悉的花樣,便拿了過來,將將拿起針,又聽三娘道:“油燈燒眼,您別繡了,以后老了容易花眼睛。”
以往在家里,祖母便是這般娘親說的。
祖母是老了,確也花了眼睛,母親便聽話不再繡,可祖母在不跟前還是繡,后來父親說了,母親這便才不會夜間繡花。
“我動動手指,等下就放下了,你且去。”
佩梅在娘家時,除了嫁人一事沒有聽從家人勸告,其余事等,她一一遵從,而今她有了自己的主意,聽與不聽,皆是自己一念之間,方才發覺,她竟已經如此般長大成人了。
原來一個人活著,主持著一個家,當一個婦人,便是這般滋味。
人生吶,它實苦,卻這也是它原來的本來面目罷。
是人皆會走這一遭罷。
“那好,”三娘倒好水,放到她跟,“您先喝杯水,稍坐片刻!
佩梅朝她淡淡一笑,目送她走了兩步,把正在走的針面走完,方才拿杯喝水。
水的溫的,三娘會照顧人,體貼得很。
鳳棲宮的宮人不多,但各司其職,每天不僅要忙鳳棲宮的宮務,且還要多做些針線活,送到慈幼局。
鳳棲宮從上到下,無一閑人,以往丁姑姑在,她們是看在丁大人的威嚴上不敢造次,前段時日丁姑姑走了,還有一個三娘在震懾著她們,可佩梅也知曉,她們如今也在把她當個能主宰她們性命安危的太孫妃對待了,不再把她當個不諳世事心無城府的黃毛丫頭看待。
尤其今日過后,不止鳳棲宮,便是整個內宮,也不可能再把她當個沒有殺傷力的小娘子對待了。
樹的影人的名,人的威嚴往往皆是經事建立的。
不知小吳公公的大開殺戒殺得如何了?
要是把打她主意的人這次皆殺了,哪怕只是殺個七七八八,她往后的日子也會好過許多。
以后但凡有人打她的主意,皆得惦量惦量他們的膽量了。
三娘很快帶人拿子水盆和膳食,佩梅洗過臉,接過三娘給她的飯,見宮女們退下了,只有三娘在,便與三娘道:“外邊可有消息了?”
“您說那沖撞了您的宮女的事?”
佩梅吃著燉得肥肥糯糯的肉,點頭。
“還沒消息過來,不過我們門邊響了好幾次聲音!比镞聽到了哭音,但大半夜的這等事就不說給太孫妃聽了,不吉祥。
“還沒消息?”佩梅頓了頓手,仔細想了想,“那事情怕是有點……大了。”
要是早早收手,會有人來找她說一聲的。
“吳公公沒來宮里找我?”她又道。
“是的!
“那事情大了,先用不著找我去問話了……”佩梅放下碗筷,喝了口水。
“菜不合胃口嗎?是太油膩了?”
“不是,我喝口水。”佩梅緩了緩突然間不想進膳了的胃口,又拿起了碗。
她要吃飯的,不能因著別人的事,傷了自己的神,又傷了自己的身,不值得的。
“您睡了后,我跟門口的公公說了您的意思,便緊閉大門,沒讓宮里的人出去過,您覺得是出了什么事呢?”
“猜不出,等明天的消息罷!
“是!
“你去把我的賬本抱出來,案桌上的那幾本也拿過來,等下我用完膳,你收拾好就去睡,我再想點事,做完就去睡了!
“奴婢知道了!
佩梅用完膳,埋頭把她今天欲要做的事皆弄好,又輕手輕腳就著月光,回了她的殿內就寢。
這一覺,她是被三娘急叫著醒來的,她聽見三娘連著叫了她數聲“殿下還在夢中與詡兒細談北疆事宜的佩梅飛快睜開了眼,把她那夢中急切想把她這段時日了解到的邊疆的情況皆告知詡兒的心緒迅速回籠,一睜眼,眼睛便清醒看向了三娘。
扈三娘被她清明的眼看得愣了一愣,顧不上心中的驚異,趕緊與她悄聲道:“您快起來,吳公公沒來,小吳公公來了!
“他腳以下,都是血。”這句話,她說得甚是輕聲,要不是佩梅一直專注著她所說話的臉,都能把這句聽略了。
佩梅二話不說起身穿鞋,三娘給她披衣時,她系好腰帶,等到三娘拿來梳子,她手用揮過,與三娘道:“拿根發帶給我!
三娘又急切從最近的屏風上拿過一根以往用過的白巾。
佩梅接過,沒用她侍候,兩手綁著身后長發,往殿外疾走而去。
從起身到出門,她僅用了片刻,等出了門,她方才發覺外面的天空微露白肚,天色還沒亮,看時辰,不過寅末。
前朝上朝了。
今日是朝廷的在大朝會,在都官員,不管大小,只要沒有重大事情,皆得上朝。
佩梅看過天色,匆匆走向正殿大門口,她所住的偏殿與大殿不過十幾步路過多,很快她就見到了站在正殿大門口的小吳公公。
“您怎地不進大殿?”佩梅人未至,朝人聲已出。
“殿下!毙枪帜梅鞅,朝她躬身。
“您早。”佩梅人已至他面前,從他的腳,看到他的臉。
小吳公公神情還很輕松,可他的鞋上絲是血漬,眼睛里滿是血絲,他身上的輕松也掩飾不了他眼底的冷凝,冷酷。
“您坐!钡顑葻o光,佩梅也沒有叫人進去點燈,她把左側的凳子挪開,讓他入內,自己則說完,便從正位入席了。
宮女這才端著冒著熱氣的茶盤,小步跑來。
佩梅起身接過,問宮人:“廚房里有雞湯嗎?”
宮女歉意看著她,朝她搖頭,“殿下,沒有,這幾天不是什么大日子!
鳳棲宮有肉吃,殿下治下仁愛,也不會短她們的肉,可就是殿下也無法從大廚房里天天領到雞,只有要緊的日子,逢年過節的,御膳房會多給點肉,偶爾就是自家宮里的大人過去拿食材,會拿銀子換點肉食。
今天的,三娘姑姑還沒去御膳房那邊。
昨天則因為宮里有事,她們也沒有去御膳房那邊,用的還是前天去拿的食材。
“那就切塊臘肉炒一盤菜,大火燒火煮點稀飯,盡快端上來罷,去罷。”
“是!
“您這是作甚?”宮女去了,小吳公公淡淡開口。
佩梅把接過的茶水放到他那邊,坐下道:“公公坐,等下時辰要是來得及,您用點飯再走!
“呵呵!毙枪α诵,他本站著不想動,這廂,他挪了兩步,在打開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我依吳公公的吩咐,來跟您說一下昨天有人陷害污蔑您之事!
“公公且說!辈枋切虑械模瑹釟怛v騰,佩梅把蓋打開,讓它涼一會兒。
小吳子垂眼看著,嘴角一哂。
太孫妃這出身甚妙,再貴氣一點的人家出來的女兒,就不可能對他們這些奴婢有這等令他們如沐春風心曠神怡的禮遇了。
太孫妃倒是歷來瞧得起他們。
佩家也好,常家也好,蘇家也好,門戶小點歸小點,籠絡起人來,就像你是他們家的親人貴客一般。
他義父便是這般上了侯府的船的。
佩家這位太孫妃殿下也不遑多讓。
有時,出身一時太好,也不是件好事。
就像他昨晚處置的那一位,她父親可真正乃陛下的忠臣,她父前朝慈幼局出身,陛下要用人時,她父給陛下送出了一大批為陛下所用的人馬,她父后來轉暗為明,出沒在朝廷,為二品大員,大臣為表他對陛下的忠心,有一年要送女兒入宮,陛下也破例讓其進了宮,封其為九嬪之一的修容。
這位周修容,便是昨日之事的主兇之一。
如今的后宮,一后四妃,皇后沒了,四妃之首李貴妃也沒了,如今只剩三個妃子,三妃下面是九嬪,九嬪也只剩四個,一昭儀,一昭容,一修容,一充儀,周修容便是九嬪當中的五等修容。
四嬪當中,周修容是娘家乃確切是陛下的人的一家,是以,想當貴妃甚至是皇后娘娘的淑妃找上了她,讓她只要做局除掉太孫妃,她便保周修容坐上四妃之一的位置。
周修容也不是淑妃說什么便是什么,只是,她肚子里有了孩子,且那是駱王的,人吶,心里有鬼,自己害怕什么,便想指摘別人與她做錯了同樣的事……
小吳子查到周修容頭上時,還想不明白,她一個忠臣之女,怎么就做出陷害鳳棲宮主掌人這等糊涂的事來?她能不知道,那是陛下想讓人呆在那個位置,那個人才坐得下那個位置嗎?
姜還是老的辣,等他義父過來,往周修容面前一坐,從周修容的儀態看出她的身孕,又到猜出肚中子的來歷,沒用到半炷香的功夫。
小吳子到此,才相信他沒查錯人。
駱王,能耐啊。
小吳子能坐到內侍監大太監的位置,便是托了駱王的福,若是沒有封公公和駱王合謀要拿下太孫妃,就會事敗,主掌皇帝內庫的重職,也輪不到小吳子手上。
封公公以往跟鳳棲宮的關系最是好,也是他義父最好的兄弟,但老封公公還是歸順了駱王,只因駱王在外面給他置了宅子,送了漂亮的年輕媳婦。
封公公想過好日子,周修容也耐不住寂寞,她那年紀,跟駱王確也乃年紀相當。
家丑不可外揚,但吳公公說太孫妃不是外人,讓他跟太孫妃把昨日之事都說了,小吳公公便把他先查宮女的來歷,查到四嬪之一的充儀上,最終查到周修容身上的事說罷,又說了吳公公親自前來主審的事。
他把駱王馬周修容通奸的事也說了。
佩梅聽了愣住身形,驚愕萬分,半晌說不出話來。
小吳子看她瞠目結舌,搖了搖頭,垂頭拿起茶喝了半杯,等到聽見聲響,方才抬頭。
這廂,佩梅吶吶道:“原來昨晚吳公公沒找我問話,是主持此事去了!
此女當真是會說話,小吳子失笑,他道:“殿下不用避重就輕,有什么想問的便問什么罷!
“為何,駱王……還在?”佩梅不敢問得太明白,可還是想知道為何駱王三番五次犯錯,卻還在犯錯。
那不是皇帝的處事手段。
“當年,駱王母死前,求過陛下,給他求了三道免死旨令,如今,三次已過了罷,”小吳子說著掐了掐指,算了一下,肯定道:“早過了!
“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陛下要通過他,知道朝廷里還藏著多少個想讓陛下死的人,這一次,果真查出來不少呢……”小吳子說到此,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這才是他昨晚一夜未睡之功,才是令他能如此輕松的原因,他眼看著對面有宮女端了冒著熱氣的碗過來,人還沒到,但肉香味他聞到了,他肚子里響起了咕嚕咕嚕的聲音,小吳公公見太孫妃還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便揚下手,笑道:“可惜您現在不能往前朝去,要是去了前朝,您就知道金鑾殿紅色的地板,在東陽下,有多好看了!
第206章 她以為,世間沒有男子能忍得下這等奇恥大辱。
飯菜端來,兩碗稀飯一碟菜,小吳子把不燙了的茶喝完,狼吞虎咽吃完他那一碗稀飯,起身與佩梅告辭。
他沒吃那盤炒臘肉,佩梅不解,一時不知他意思,猶豫一番,見小吳公公轉身要轉,她的話不禁脫口而出,“公公稍等,拿點賞錢再走。”
小吳子轉身,看到她匆促吩咐宮女去拿銀子,他搖頭失笑,指指碗,與佩梅道:“殿下,我已經領了賞了。”
“怎地不多吃點?”
小吳子指指自己穿的內侍監官服,嘆道:“殿下,奴婢才穿上不久!
佩梅赧然,“抱歉,小吳公公,我至今還是不能夠讀懂諸位大人的心思。”
“你懂的已經夠多的了,懂得那些,剛剛好!毙亲涌粗呀浡冻鲷~肚白的天色,前朝那邊他還有事要去忙,便道:“殿下,您也忙罷,修容殿那邊,您等下怕還是得去過一番。”
“是,我送您!
“殿下止步。”小吳子制止了她的相送,走入宮坪,卻見他帶來的幾個公公圍著一桶稀飯和一菜碗肉在吃得滿嘴抹油,他走過去,他們慌手慌腳地忙把碗中的稀飯倒入口中,那手腳快的,不忘吞咽著粥還往碗里夾了一大把臘肉往嘴里送去,急得就像餓死鬼投胎一樣。
丟人現眼的家伙!
小吳公公一腳朝那吃相最狠的人踹過去,沒聽他的求饒,錯過身,眼也不抬往大門去了。
他帶來的那六個太監,這下扔下碗,擦著嘴跟在了他身后。
他們一夜未合眼,跑前跑后滴水未沾,早已餓得狠了,等下也不知能不能有那時間吃到食,來到鳳棲宮,鳳棲宮有抬來吃食,他們不吃那才是傻子。
他們沒餓著自己,出了宮去,小吳公公轉身便抽了那吃相最難瞧的跟班一記,怒喝道:“吃那么急干什么,餓死鬼投胎啊。”
“吳哥,餓慘了!备啾е亲影Ш。
眾人連聲幫他應是。
小吳公公看了眼底下他那雙被血浸濕的鞋,他嘆了口氣,罵了這幫人一句,“你們這幫殺貨,這也吃得下!”
他殺人殺得吃不下飯了,他們這胃口好得很。
聽他罵人,跟班們跟沒事人一樣,揉著跑急了有點疼的肚子,跟他道:“您沒吃就行,我們不欠鳳棲宮的,下次她們犯事照殺不誤,您別擔心,您下不了狠心,我們兄弟下得了就行!
“走了。”小吳子瞪了他們一眼,帶著這群被他義父親手養出來的太監們去了。
前朝那邊缺人,他們得趕緊著上去頂上。
這廂,鳳棲宮的宮人們提了水桶抹布掃把,朝他們站過走過的地方走來。
殺了人來鳳棲宮的公公們,將他們未干透的鞋底帶來的血跡印在了鳳棲宮的石頭板地磚上,她們需在太孫妃殿下走動前把這些腳印洗干凈了。
佩梅喝著她那碗稀飯,吃了半碟子的臘肉,三娘來收碗,看了小吳公公留下的血腳印好幾眼,佩梅見了道:“等下要去周修容的住處,我記得修容住的地方叫‘華彩殿’罷?”
“是,華彩殿!
“好名字!本褪遣恢玫胤嚼锩孀〉拿廊,還在不在。
跟駱王通奸,小吳公公說起這事來,甚是平常,好像這等不倫之事發現在皇帝的皇宮里,是不值一提的事。
皇帝陛下這幾年是從不寵幸后宮了,可再如何,后宮除了她這個小輩,其余女者,可說皆是皇帝的后宮妃嬪宮女,除了皇帝,誰都不可染摘她們,而這等不倫之事,做太監的,說出話來,竟然當稀松平常。
做奴婢的都不在乎至此,由此推斷,皇帝只會更不在乎。
皇祖父,竟然能容得下這等羞辱?
他竟然有這等涵養嗎?
佩梅想不明白。
她以為,世間沒有男子能忍得下這等奇恥大辱。
……
駱王與后宮周修容通奸之事,在早朝上只不過片刻功夫,就傳遍了全朝上下,包括離金鑾幾十丈的東門門邊站著的都城九品芝麻小官,守著東門大門的禁衛軍上下,皆聽到了這個消息。
駱王跪著的殿堂中間,周邊無一人站立,諸臣在金鑾殿擠得滿滿當當的大朝會上,給他讓出了一個足以讓他舞一場花劍的地方。
百官在一陣嘈雜過后,在順安帝無情無欲的眼神之下,漸漸從交頭互耳,到幾近鴉雀無聲。
皇帝自來不怕出丑,他自傷一千,定是奔著那傷敵百萬去的,他拉下來的臉面,終有一天要斷人家的根絕人家的戶,方才能止歇他心中怒火,百官心中詫愕他這等丑事也拿到朝堂上來說,但心中更為駭怕恐懼的是,不知要付出何等代價,才能制得住皇帝這次把丑事公之于眾的滔天怒火。
皇帝從來不放無的之矢。
金鑾殿寂靜無聲,靜到極致后,便連跪下的駱王也不敢喊一聲冤,順安帝這廂從龍座下站起,從寶殿高位往下走。
吳英跟在了他身后。
站在最前面的左相和戶部尚書這廂攔了皇帝一下,戶部尚書大膽,朝皇帝搖了下頭,示意皇帝不能進入百官當中。
皇帝看他一眼,按了按他的肩膀,安撫了一下他一手培養出來的心腹大臣,腳下只稍微停了停,便還是朝百官當中走了進去。
常侯爺今日依舊不在,抄家去了。
他岳父德和郎在,站在左側下例一方,皇帝看他時,他正帶著他兒子翹足往中間的駱王看,胡子在空中亂翹,一臉的好奇。
皇帝便朝他走了過去,路中官員紛紛讓路,德和郎的神色頓時從好奇變成了苦澀,他拱著身板,腿往后退,眼看著要溜。
皇帝便朝側邊的禁衛軍揮了揮手。
今日大朝會,朝堂里埋的禁衛軍比平日大朝會還要多幾十人,且這里面站的禁衛軍,不是世家貴族大臣門閥家中子弟,皆是凌晨接到飛鴿傳書,跑了近一百里的馬,在寅時方才入殿守殿的禁衛軍。
這廂,東門四周,還有二千禁衛軍,在等候聽令。
皇帝用自己的銀子養的兵,養了二十多年,衛國一代接一代吃不飽的子民,家里窮得要賣兒賣女的一些人家,就靠著在他手下當兵,這些年養活了一家至少三代。
皇帝割他自己的肉,養這些子民的命,養出了一個國貧兵旺的衛國。
饒是這樣,皇帝還是克制好了自己的戰爭之欲,他沒有拿這些人去攻打鄰國,他只是讓他們保家衛國,保護他再多活幾年,再多做幾年事。
他養的這些兵里頭,挑的將軍,也皆是他精挑細選,為衛國興旺而定下的鎮國之將,護國之將。
能進入金鑾殿的兵將,皆是翹楚當中的翹楚,皇帝一個揮手,當即有四人朝德和郎父子包圍而來,他們身上的血腥味濃得就像腐敗多年的爛泥,在他們靠近之時,那股沖天的兇煞之氣,便朝德和郎蘇氏父子倆撲面而來。
德和郎附近的官員,這廂有人大驚失色,臉色發白,腳步匆促往后退去,居然踩到了身后人的腳,令那被踩到腳官員也是大驚失色,將將想慘叫出聲,卻愣是不敢,抱著那踩著他腳的人連連往后退,便連往皇帝這邊看一眼的勇氣也無。
德和郎蘇讖這廂也是變了臉色,他朝在他面前的皇帝苦叫道:“您干嘛?您干嘛?”
瞬間,離他遠遠的諸臣這廂皆為他捏了把汗。
皇帝卻是沒生氣,反而甚為和顏悅色道:“愛卿剛才在看什么?”
德和郎這才知他的看相不知為何打了這位皇帝的眼了。
他跟皇帝近幾年又有了些私交,他心里對皇帝又是埋怨又是親近,這廂又苦惱又煩躁,生怕皇帝拿他做開口去撕百官的臉,殺百官的人,為此他不知又要多得罪多少人,他們翁婿倆的日子已經夠苦的了,他苦著臉跟皇帝小聲哀求:“您別找我,伯樊還在外頭殺人,我們翁婿倆手上的血夠多的了,我天天連菩薩都不敢拜,生怕菩薩老人家嫌我身上血腥味重,臭人!
說罷,德和郎還瞪了離他最近的那個拿身上的血腥味嚇他的臭人軍士一眼。
他還不服氣,知道瞪人,皇帝啞然失笑。
他年輕的時候交了不少朋友,后來,一個都沒了,德和郎回都后,他漸漸地,有時有了半個朋友。
僅半個而已,可這也是德和郎勇氣可嘉了,跟皇帝做朋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跟像他這樣當了大半輩子皇帝還不想死的老皇帝。
“也好!钡潞屠蓳頁辜,皇帝不忍,便也覺得他說得有道理,頷首轉過身去。
他這一轉身,“撲通,”他眼前便跪了一地的人,有人哭著喊:“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聲喊,震得整個朝堂皆跪了下來,喊“萬歲”的聲音延傳了下去,在宮外的人也喊起了“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音之大,震耳欲聾,響徹云霄。
金鑾殿,東門之上,晴空萬里。
便連外邊的百姓,也聽到了里面的呼叫,皇城里,皇帝身邊的吳英因這呼聲動容不已,順安帝卻泰然處之,踱步走到了駱王的面前。
駱王已泣不成聲,皇帝腳步一頓,他便覺有萬千寒箭朝他背后射來,待他鼓起勇氣抬起頭,他的眼睛只稍稍觸碰到皇帝的臉,便覺眼睛如被火燒火燎掉了一般痛苦,他慌忙掉過頭去,嘴中嘶啞吼道:“父皇……,我錯了,兒臣錯了。”
“父皇明察”四字,在他口終是變成了“我錯了,兒臣錯了”幾字。
駱王衛興,心中防御終不敵浩浩大勢,喪失了所有與皇帝父親爭奪大業的膽魄。
第207章 他完了。
兒臣錯了。
駱王在順安帝身邊沒呆幾年,便依他母親的意思,跟隨當時為順安帝出謀劃策的一個智者出了宮。
駱王名字叫衛興,“興”字是其母求順安帝為其取的名。
他名字里面的“興”為興國安邦之興,帶他出去行走天下讀天下書的老人為順安帝之師,還有皇帝數道免他過失之責的承諾,衛興的母親在死前拿她的功勞,為她的兒子籌謀了她所能為她兒所能準備的。
駱王之母,曾為順安帝摸清了南方一帶世家的罪證,讓順安帝順利抄了富霸南方幾地的三大世家。
這僅僅是她的功勞之一。
其后,她幫順安帝摸清了中原一帶的人丁薄和勢力分布,官員送到順安帝案前的人丁薄與她摸出來的人丁數量截然不同,民情民況,也與官員與皇帝粉飾的情況是兩個根本就不同的樣子。
順安帝根據她摸出來的底細,重點截殺上中游貪污者,只留了下游官員惶惶不可終日維持著官府的正常臉面。
而這一舉,讓大半個衛國在數年之內,減少了將近八成連順安帝之前都不知情的苛捐雜稅。
直接殺人,比順安帝求官員好好當官來得有效,且殺得精準,上中游拿了錢的都宰了,后面的螞蝗嚇得只剩瑟瑟發抖、搖尾乞憐的力氣,給順安帝爭取了寶貴的培養新勢力替代他們的時間。
此女在順安帝醒悟過來的那段治政時間內占據了很大的功勞,她若是愿意,順安帝愿意封她為公主,供養她一輩子,讓她如同男子一般,手握屬于她的權利。
可她要當他的妃子,她說她愛慕皇帝,皇帝從她眼中是看到了一些她對他的仰慕,可惜那時皇帝已過狄后背叛之苦,他深愛的女子都可以為了逞權利的威風把他的尊嚴毫無忌憚地踩在腳底下踐踏,他已無法被女人身上的那點仰慕蒙蔽,他清晰看到了她的野心,他也無所謂她的野心,只因她是可用之材,她能為他做事,為他分憂,他便可以成全她。
那時,?*?她想利用他走到最高處,他也想利用她治國,以及平衡狄后。
可惜紅顏命薄,天大的野心和手段,也敵不過一具沒有了幾年活頭的病軀。
野心勃勃的權利之女也好,久不見一個的千古一帝也罷,不管是什么人,再天大的心氣,再有迫不及待想實現的野心,終逃脫不了一個死字。
她死去那年,駱王才五歲,可臨死之前,她還是拿她的功勞,給她兒子換取了一些供她兒子順利通往帝王之路的保證。
真正的帝師為師,免死的承諾三道,這兩樣加起來,至少能保駱王走到爭儲之位的最后時段。
虎母犬子,他母親是皇城司的百獸之王,偌大一個皇城司三千余細作嫉她恨她,沒讓她低下過頭,她殺出重圍,以一介女流之身,拼斗出累累功績,走到了順安帝的面前。
她十幾歲為滅江南門閥,賣身為奴去了世家家里,數次被打得險此丟掉性命,還因此毀了容,可這也沒阻擋她搜出門閥結黨營私的罪名,幫順安帝結束了江南門閥治理江南的局面。
她十幾歲已不知認輸為何物,受身體拖累將死之即也不認輸,千方百計也要讓順安帝保證他對她的承諾的實行,她讓皇帝對著列祖列宗和皇帝的恩師發了誓,還讓皇帝對著他的江山子民發了誓,還讓他留下了圣旨,順安帝這等絕不允許女子踩到了他頭上的人,也還是依了她。
她像一把鋒芒的刀,閃耀了一生,熠熠生輝,她的兒子,幾句話就嚇得淚流滿面,順安帝一時,竟生出了好笑之情。
他和蔚女的兒子,竟是此等的懦弱。
太子懦弱,皇帝還想得通,太子的膽子,許是在小時的他隨他母親打入冷宮那日就嚇破了,從此往后太子便是裝出強大來,也只是外強中干,仗著太子的身份虛張聲勢,聲厲內茬,此子外表再是強硬,實則內心還是那個隨母親進了冷宮瑟瑟發抖的小孩。
可駱王,跟隨的是那個幫順安帝謀劃出護國之策的強者,他入世是為來幫皇帝,避世也是為了讓皇帝一個人去做好這件事,而不是在中間與皇帝起嫌隙,讓皇帝花時間來他周旋,浪費寶貴的治國時間,一個如此拿得起放得下的奇人,帶著此子周游天下,就教出來了這么個東西。
也不知衛興這些年到底學了什么。
難怪恩師從不與他通信,十幾年來,對皇帝詢問他衛興如何之話只字不回。
確實沒什么好說的。
駱王回都城不到一年,還拿著皇帝之前的恩師的名頭結交了不少人,也拿這個名頭,讓人看中他的利用價值。
他左右逢源的能力還是有的。
就學了點這個東西,拿出來想當皇帝,想弒父,他母親在地底下知曉了,想來會為他臉紅。
皇帝圍著他轉了一圈,懲罰兒子,他自是可以懲罰,但也用不到放到百官面前來獻他的家丑。
放出來了,那就得有放出來的樣子。
皇帝在兒子面前站定,施施然朝那跪著不動的百官望去,他道:“平身。”
他聲音不高不低,前排聽到的官員抬頭看他,左相尚書他們見他臉色平靜,皆站了起來。
他們是皇帝的人,自問問心無愧,是以站起來的速度甚是快,可前排還有些人作賊心虛,這廂就算聽到了,他們也不想起來,跪著能讓他們覺得兇險小些,便跪著不動。
他們沒動,身后有些跟他們同樣心思的人也跪著不起,一時之間,皇帝說完“平身”起來的人寥寥無幾。
這廂,左側中段靠邊上的地方,耳朵不好的德和郎悄聲問他身邊的兒子:“陛下是不是說話了?”
“說了!彼麅鹤右矇褐曇艋。
“說什么了?”
“讓起來!
“那怎么不起來?”德和郎一聽,撐著冰涼的地磚就要起。
他年紀大了,一時起不來,便催促兒子道:“你快點起,扶你老爹一把。”
后半段一個人也沒有起,他們父子倆,又要當現眼包了,蘇居甫在心內長嘆一口氣,抬膝扶了他爹,父子倆一同站了起來,在金鑾殿的后半段立起,一時竟鶴立雞群。
德和郎起來一看,居然還有許多人跪著,他不解,見前方還有左相和尚書他們站著,意思是他沒起錯,頓時長松了一口氣。
他這口氣松得太早了,這廂,他聽前方皇帝道:“蘇愛卿,可是有什么話要和朕說?”
蘇愛卿沒有,蘇愛卿只是老了跪不久,想站起來,蘇讖真真覺得皇帝這是處處為難他,按下心中不快,恭敬回皇帝道:“回陛下,沒有。”
他是恭敬,可話里滿是委屈,皇帝聽了有些愣然。
想起德和郎女婿這廂還在外面賣力,皇帝到底還是又心軟了,他走到他的愛臣徐中面前,和徐中道:“徐尚書。”
“在!毙熘写故讘。
他神情淡然,但聲音清亮有力,似有仙鶴在殿啼鳴。
皇帝養的幾個孤子,比他自己的親兒子強多了。
朝中甚喜傳那些皇帝把自己的兒子們福氣搶光了的風言風語,尤其廢太子事后,廢太子黨的人只差去衛家皇室的列祖列宗面前控告皇帝不死,往后的衛家后代子孫光景必堪憂了。
他們掌控不了皇帝,便怪皇帝搶了后世子孫的福氣,就跟搶了他們和他們的后世子孫的福氣那般痛心疾首。
皇帝的蠢兒子信他們的還不少。
兒子們的野心讓他們選擇了相信那些能幫他們造反的人,可他們的能力和真正掌握在他們手里的力量,委實撐不住登基后這些操控者們對他們的把持。
也許哪怕當個傀儡皇帝,也比只當個王強罷。
天家無親情便是如此,權利之下,殺父便殺父。
皇帝這些年太孤獨了,孤獨到兒子們要殺他也無妨,他從來只孤身一人,他的心也早被人傷沒了,他對著他看著長大的,如今還走到他面前為他主掌戶部的徐中,道:“聽說你也去過駱王府的晚宴,在那里,你見過誰啊?”
“見過不少,襄山太公鄭仲明鄭太公,欽天監監副孫世香,誠意伯衛鴻……”
徐中數一個,地上的人就起來一個,他們滿臉哀色對著皇帝慘叫連連,不停地叫著:“陛下,陛下,冤枉啊,著實是冤枉啊。”
徐中叫了近二十個人出來,叫到后頭,記錄朝會的官員拿筆的手發抖不止。
徐尚書說的人中,有衛國的世襲的一等公,有得陛下重用的欽天監,有身上有過戰功的皇室伯爵,還有他自己的老師,他自己的學生……
完了,若是抄家,他也逃不過。
書記官把戶部尚書所說之名記錄在冊,臉上忍不住潸然淚下。
他完了。
這廂朝廷安靜至極,比之前的寂靜還要死寂,就像有黑黑的厚厚的烏云涌進了殿堂,壓在了每個人的頭上,讓人喘不過氣來。
殿內哀叫的人少了,只有徐中像仙鶴鳴啼一般的清亮嗓子在唱著名號,那被他唱到的人,皆趴倒在地,再無人站起,有人絕望哭出聲來,哭得竟比駱王衛興還要凄慘,令聞者心碎。
第208章 一只就一只。
無人敢與皇帝抗爭半句。
這廂,德和郎站在后方,梗著脖子上前,打斷徐尚書道:“陛下,不是去過的就得抄家砍腦袋罷?臣知道盛情難卻過去的人也不少!
嘴下一頓的徐中頓時面無表情接唱:“祿衣侯常伯樊!
蘇讖瞪向他,怒目相向,眼睛都瞪直了。
皇帝看看他們倆,嘴角微微一哂。
皇帝是知道常侯去過的。
常侯不止去過,還跟皇帝說,你再不收拾你這個兒子,我就要拿你這個兒子收買我的銀子用一用,解解府中缺錢的燃眉之急了。
常侯在皇帝面前,常常有一種微臣不怕死的大無畏。
徐尚書繼續唱。
祿衣侯之后,就沒幾個人了,且被唱到名號的人也沒有什么反應。
這幾個人,不是皇帝的近臣,便是為皇帝做些后手的人,他們去駱王也是為著行公事去了,皇帝殺誰,也殺不到他們這些天子的細作頭上。
有了德和郎這一打岔,朝堂的氣氛不再那般逼人地壓抑窒息,皇帝開始踱步,先是走到了鄭太公面前。
這一代的鄭太公鄭仲明已是八旬老者。
他今日原來是不上朝的,他年紀大,可用身體推托上朝的事。
可昨晚有人來家中請他上朝,共襄大事,他以為他上朝來就是在諸人定下拿下后宮佩氏時,出列支持一番便可。
哪想,從一開朝,局面一開始便走向了他之沒想到過會發展去的方向。
皇帝過來,他跪在地上哆哆嗦嗦。
皇帝不語,他身后同在朝為官的一鄭家子弟臉上掛著淚,帶著驚悚的神色駝背上前,他先是和皇帝磕了個頭,接著起身扶了家里老祖宗起來。
群臣皆看向了他們這邊。
鄭太公起身,一站定便泣道:“謝陛下允鄭家分辯之恩。”
皇帝站于他面前,兩手垂于腹前放松地搭著,朝他頷首。
“鄭家沒反,鄭家不想反,鄭家這么多年沒有反過您才活到今天,鄭家以前沒反過您,以后也不會反,鄭家對陛下的忠心耿耿,日月可鑒,請陛下明鑒!”
老人家要比皇帝大很多,是皇帝的上一輩人,皇帝若是樂意,叫他一聲鄭叔抬舉他一下也是可行的。
他是沒反過皇帝,是以,皇帝留了他說幾句話的功夫,而不是直接叫人拖出去宰了。
可鄭太公這幾句話,太差了,時辰也不早了,皇帝便道:“殺你一個,還是抄你一家,你選一個!
鄭家的兩個人,瞬間倒在地上。
皇帝殺威太甚,鄭家老太公被嚇得直喘氣不休,身邊兒子哭著在喊“父親那一聲父親,徹底喊破了鄭太公的心魂。
他涕泗橫流,大哭道:“是老夫糊涂,老夫想著,您當太久的皇帝了,換個新的上去也是好啊,鄭家這些年先帝賞給鄭家的鐵礦沒了,是老夫獻給您保鄭家的命了,千畝封田,如今剩下不到十其一,大半的田土我也是獻給您了,鄭家沒出五服的子弟,連媳婦也娶不上,鄭家窮啊,窮得褲衩子快要穿不上了,鄭家的女兒在后宮死得不明不白,老夫恨啊,陛下,老夫恨啊……”
“這也沒耽誤您,十三四歲的小妾一個接一個,隔三岔五便往家里抬!睉舨康男焐袝@廂開了口。
他清冷的嗓音在金鑾殿飄蕩,比那奪命的閻羅還要涼寒幾分。
“哦?抬幾個了?”這點皇帝還不太知道,別頭問愛卿。
“今年一開春就抬了兩個,加上往年的,三十來個有罷。”尚書大人冷冰冰地,化身為閻羅,一身冷酷肅殺。
“這些女子,沒剩幾個活著,”他接道:“鄭太公好虐殺。”
鄭太公好虐殺。
他這話不過幾字,卻字字擲地有聲,嚇得滿朝文武背后生寒。
衛都太平很多年了,這樣的惡事,外邊莫說有人做了,便是有人傳,那家人都要嚇得當天自證清白。
可徐大人卻把這等丑事,放到了文武俱在的大朝會上說。
鄭太公話里行間皆在指責皇帝讓鄭家受了窮,還殺了他女兒。
可他自己卻惡事做盡,他是以為皇帝查不出鄭家發生的這些事嗎?
鄭家完了。
有些臣子不忍卒睹鄭家這番慘狀,嘆著氣別過了臉。
“我,我……”
鄭太公這次沒有說完話,皇帝朝側邊的禁衛軍一示意,這廂已有兵士如同疾風一般過來,一人熟練地掐著鄭太公的頭,握著他的嘴,抬起了他的上半身,一人抱著他的大腿,擰住了他的雙腿,兩人抬著人,轉身就走。
他們身上帶來的血腥味已吹到了他們所在的地方,他們所過之處,諸臣紛紛給他們讓出了一條小道來。
門外看著他們過來的人皆心驚膽顫。
不等他們驚完,已有劊子手拿著閃著寒光的砍刀,朝宮殿主位大柱大步過來。
柱前站立著的臣子們就像要被索命下鍋的鴨子們一樣,一看到他往他們行走過來,拼命往四處躲避,讓出了位置。
這廂,人至,兵士一人扭著老者的手,踩著老者被放至跪狀的腿,一人退至一側,觀測四方。
人跪,刀至,劊子手寒刀往下一砍,有那血跡被帶高了飛往空中,又往下飛灑,飆灑四處。
“啊!
有那膽小的官員尖叫出聲,腿軟倒在了地上。
有那更為膽小的,已昏厥在了人群。
不管他們在都為官幾年,碰到陛下殺人,他們還是心驚肉跳,毛骨悚然,驚恐萬狀。
也有那離得近也膽大的,官服上濺了血,往身上看了看,便往后退了退,一臉的無事。
陛下殺人而已。
朝廷又少了一只蛀蟲,民間又少了點百姓身上遭殃,可喜可賀。
金鑾殿外的光景,令殿內看不到人聽著聲也覺寒顫。
在皇帝身邊的鄭家子弟已倒在了地上。
人驚恐至極時,當真會竅門流血,此子鼻孔和耳邊皆流出了血來。
金鑾殿這廂也有了一陣慌亂,只見幾個兵士莫名橫沖直撞闖進群臣當中,撲倒了一人,那人嘴中尖叫著喊著“狗皇帝再一細看,從他袖中掉出了一把匕首來。
此人很快被拖了出去。
此時便是那為人最是冷靜的官員們也不住四處打量,看向了此人。
蘇讖這廂在人群當中跟兒子小聲說:“我們離陛下遠點,再往后退一點!
蘇居甫雙手在袖中推著父親的背,不許父親動彈。
他老父跟皇帝還有一點小交情,他可沒有。
這大朝會先是皇帝用他兒子與后宮妃嬪的通奸開局,到鄭太公死,再到本朝官員化為身為奸細刺殺皇帝,至此官員們覺得這金鑾殿已變成了一座焚烤他們的火焰山,一門心思只想趕緊回家去。
不少官員臉色哀哀地看著皇帝,想求皇帝今日能饒他們一命,皇帝這廂卻走到了兵部侍郎周雄的面前。
周雄當兵部侍郎也就一年多,剛升上來不久。
他是自己人,皇帝斟酌半晚,最終認定,周雄沒反他。
只是周雄的女兒,想給一個年輕的皇帝當妃子,為她看中的年輕皇帝生兒育女。
也許后宮太寂寞,她是也熬不住了。
周雄當年不該送她進宮,他不送,他也是皇帝會重用的人。
可窮人當官便是這般,不攀點關系,莫名沒底氣,總覺得皇帝有好事不會想著他。
皇帝站在兵部侍郎面前半晌,最終哼笑了一聲,搖搖頭,走了。
他殺了周雄的女兒,就算周大人再給他表忠心,他也不會像以前那樣信任周大人了。
周侍郎的官途,止步如此。
往后回老家養老罷。
便是他想留在都城也不可能,皇帝不會放一個危險留在身邊,讓周雄滾回老家去,便是皇帝對他昔日愛將最大的寬宏大量。
周雄曾是皇城司最好的探子細作,他懂皇帝的這聲哼笑,哼掉了他周家這世在他身上而起的榮光。
他女兒死了,可也毀了周家,毀了他。
周雄低頭,饒是男兒有淚不輕彈,這一刻,他濕了眼眶。
周家也完了。
皇帝這次走到了欽天監的監副面前。
監副坦然又面帶些許羞愧看著皇帝。
皇帝怔愣半晌,問他:“老大人去作甚?”
老監副臊紅著臉,撓著滿是老人斑的脖子道:“他們家案上肉多,我去打包點帶回家去,我徒孫媳婦生孩子了。”
“生孩子怎么了?缺肉吃?”
“缺,老婆子說徒孫媳婦沒吃肉,不下奶,孩子餓得白天黑夜嗷嗷叫,喂米湯也不管用,吃不飽!崩媳O副到底是個讀書人,臉皮子薄,忍不住為自己辯解:“常侯說可以去的,頭一次去,便是他說帶我去吃席。”
他也不是什么席都敢吃,常侯說吃他才去吃的。
他也怕死,怕皇帝砍他的頭的。
皇帝這廂頓時變了臉色。
老監副見狀,閉上眼睛道:“您要殺便殺罷,也只殺我一個,別抄家。”
皇帝臉色更難瞧了。
這廂吳英上前,和老監副悄聲道:“您老別嚷嚷了,等下給您家送半邊豬肉過去,您看行嗎?”
老監副睜開眼,想起豬肉,咽了咽口水,小聲回吳公公:“還送點羊肉罷,羊肉暖身子!
他那老伴,大夏天也腳底生寒,腿都是冷的,該吃點羊肉、羊肉湯補補了。
“那再添半只?”
“添一只罷,羊太小了,一半吃不了幾個月!
還吃幾個月呢,吳公公哭笑不得,道:“好好好,一只就一只!
第209章 也不知她是經由的什么,留下了一命。
老監副感激的眼神投向了吳英之后,又投向了皇帝。
皇帝便是臉色難看,也擠出一絲笑來,說道:“以后莫聽常侯的!
聽到此,老監副脾氣甚好地呵呵笑。
常侯是冰山,可心地是好的,眼睛里能看到陛下看不到的難處。
他們這些被皇帝親手提拔起來的寒門子,農家子,那點子俸祿全拿去養家了。
那個家可不是自個兒和媳婦的那個小家,那是整個家族的大家,媳婦兒還得跟著自己受苦受窮。
他們因著式微被皇帝看重,這時候跟著同僚去撈錢,那是嫌小命活太長了。
可那點俸祿著實不夠一大家子吃,他們欽天監的老學儒,還有幫著外頭書坊抄書寫評的,幫著茶館酒樓寫神鬼怪志的,大家討生活的法子可謂是五花八門。
常侯不止帶他吃席,哪個學究要錢用了,常侯還幫著介紹活計,要是那個活計是常侯自家的,常侯給的錢還多一點。
常侯媳婦也是個大方人。
這一家子人不錯。
常侯入都城為侯后,他們的日子好起來不少,常侯那可有不少能找錢又不犯諱的門道。
不聽常侯的有點難。
他們都喜歡常侯。
陛下事多,看不到他們的難處,情有可原,可他們還是想和能看得到他們難處的人親近親近的。
老監副不應好,皇帝臉色又難看了,鼻間重重怒哼了一聲,甩袖走向了他隔壁的地方,抬起腳就踢了那跪在地上的人一腳,怒喝道:“那你是去做甚,幫著你的堂弟跟朕打仗?殺了朕?滅了朕?還是也是家里沒肉吃,去吃席的?”
那人是衛家皇族旁系子弟,聽著皇帝怒氣沖天的怒吼,他本就蜷縮著的肩膀縮得更緊了,高大的漢子蜷縮在地上,就像一只瑟瑟發抖的獅子。
“要不是看在你王爺爺的份上,朕宰了你!”這個是老八王爺最看重的親孫子,不能殺,皇帝又踹了人一腳,又往邊上去,收拾起了下一個。
下一個就沒那么好運氣了,這個是反賊,且是兩面拿錢的反賊,他受了官府的資助讀的書,又吃了反皇帝的暗中勢力的那一頭的錢。
皇帝在他老家所看中的那幾個學子,還有給皇帝辦學衙的上下官員,皆被他出賣給了反皇黨。
這些年那一帶地段消失死亡的學子,還有負責培養他們的官員,據細作部門送到皇帝案頭上的數字,學子達三十五人,官員達二十八位。
他藏得太深,要不是從駱王身上反過來查,這些事情根本查不到他頭上去,這件件樁樁從明面上去查,皆與他無關。
饒是如此,為坐實那些跦絲馬跡,皇城司這個處事低調就似不存在的細作部門當中的一些人,暴露了身份,以后只能當明子用。
且學子也好,官員也罷,皆是未來會幫著皇帝,與已經在幫著皇帝頂著衛國這塊天不塌下來的國之棟梁。
這些天之英才,被一個陰險毒辣的兩頭吃的人,弄死了六十多個,還有他們的家人近三百人也跟著沒了,有幾個官員甚至是整個家族徹底消失,皇帝之前只當人是病亡,結果是被人下毒絕了族,他們在皇帝不知道的地方,暗中恐嚇那些為皇帝做事的人,皇帝恨得當場提起人的頭,往金鑾殿的柱子上撞。
這官員慘叫,皇帝卻是一聲不吭,提著人的腦袋直撞不休,直到人臉上的血肉模糊,昏了過去,再也發不出慘叫聲,他才甩開人。
皇帝用力過猛,甩開人時往后踉蹌,吳英和尚書徐中兩人齊齊擋在了他的身后,兩人雙手相扶,才扶住了他往后仰倒的身體。
皇帝這時卻發出了痛快的大笑聲,他大笑著,哀鳴著。
這朝堂當中的許多官員恨他入骨,他又何嘗不是?
“你們恨朕,朕也恨你們!被实郾环銎穑驹诔弥校俟僦校凵袢绱愣疽话愫莺莸乜粗⒃谒媲暗囊粋個官員,“朕的江山要倒了,你們卻巴不得朕趕緊死,你們好當下一個皇帝,你們吃朕的肉,喝朕的血,還覺得朕欠你們的,朕不殺光你們,殺光誰?!”
皇帝大叫。
他的咆哮響徹大殿,“殺光誰”經由回聲,變得深沉厚重,嗡嗡傳了出去。
他絕望的聲音傳到了殿外殿下的人耳中,有人嗚嗚哽咽出聲,有人深切嘆氣,有人心下一凜,有人如芒在背。
徐中扶著皇帝,瘦骨嶙峋的鐵面尚書語帶哽咽道:“陛下,該下朝了!
朝會不能繼續了,皇帝的身體受不住了。
……
前朝的風聲太大,不多時,便經不停經過佩梅身邊的太監的嘴,傳到了她耳里。
佩梅前去華彩殿的路上,聽到皇帝在金鑾殿大怒生氣昏了過去的事,她當即轉道去了宮女房那邊,請三娘去叫了周二出來問話。
周二還在負責今日督工之事。
他也聽到了風聲,也對前朝的事心急如焚,可他受命是來監好修繕之事的,他的職責是只要他的腦袋沒掉,他就得做好他今天的份內之事。
是以,面對太孫妃殿下的問話,他一五一十說了他不知。
“公公等下可會回始央宮?”
“不回,奴婢要到傍晚工匠們走完,巡視完房屋無異處之后,方能回宮找吳公公敘職!
“那我知道了,多謝公公!迸迕芬姴荒軓乃熘械弥嗟,謝過后便轉身就走。
周二看著她帶著人離去,沒問她要去哪,轉過身和身邊的太監道:“把我們的人立刻馬上全部給灑家現眼下就找來,我要清點人數!
哪個要是不在,他就當奸細宰了。
這廂,三娘跟著佩梅在宮道中急走,問道:“您現下去始央宮?”
“不去,去華彩殿!笔佳雽m出來的公公還在一絲不茍地做著他的事,她學他便是。
“那要不派楊樹或是細妹過去問問消息?”
“不,稍晚一些,等我把今天的宮務忙完了,我親自帶你們過去問一問!迸迕飞钗艘豢跉,讓自己沉靜下來。
太監的慌忙,就似前朝出了陛下身體有大恙的事一般,也帶得她心浮氣躁,實則不必如此,有事還是沒事,等下就見分曉。
真有事,她作為后宮掌鳳印的小輩妃子,當即會被召前去。
無事,便無風也無雨,她晚些時候再過去問安,也是得體的。
還是先做事要緊。
佩梅帶著宮女一干人等去了華彩宮。
將至門口,只見大門打開的華彩宮一片狼籍,門口血色的腳印重重疊疊,發著令人打心底作嘔的血腥味與尿騷味等雜集交織的味道。
一眼看進去,殿宇頭上頗有著幾分華彩之光的正大殿一個人也沒有。
饒是如此,那在陽光下散發著黑紅色血跡的石板還是令人全身發毛作嘔。
有隨身宮女捧著腹欲反胃嘔吐,被扈三娘一記厲眼掃了過去,喝道:“要吐滾出去吐,別吐到這里,到時候內務府大理寺的人把你拖了去,別怪殿下不救你!”
那宮女捧著肚子,匆匆往回跑,跑到前方一處石亭,方才停下,把在肚內翻滾不止的早膳連著膽汁皆吐了出來。
還有宮女也想吐,卻在三娘姑姑的話后,強行把已經回到嘴里的早膳又咽了回去,沒有像之前跑掉的姐妹那般離開。
“殿下?”三娘見過被血洗的后宮,她不是頭一次見了,對這個見怪不怪,轉臉擔心地看向了佩梅。
佩梅苦笑不已,她的袖中右手,這廂已有四指狠狠掐進了她的手心,疼痛讓她保持了清醒的神智,方才沒讓她掉頭就走。
三娘話后,她的手指更往手心當中扣了扣,疼得她腳底都在生痛,她方才勉強看向三娘,苦笑道:“我沒事,姑姑,這華彩殿的打掃,可是由我們來?”
“不用,內侍監做的,由他們來,許是前朝有事,他們一時忙不過來,我們來早了點!比飸n心地看了她發白的小臉一眼,又往內看去,道:“既然他們沒清理好,那么我進去看一看,您先別進了!
“一同!
“殿下……”
“一起罷,姑姑,我聽著里面有哭聲,怕是還有人!
“等下,我去看看,您等會再進來!
“也好!
不過片刻,進去的三娘又出來,鐵青著臉和佩梅道:“溫充儀在里頭。”
“?”
佩梅在鳳棲宮見過溫充儀兩次,溫充儀是個柔柔弱弱的貴婦人,跟佩梅說起來話,佩梅需靠近她一些,尖著耳朵方能聽清楚她在說什么話。
佩梅清晨聽起過小吳公公說起查到周修容頭上的事。
是那在她面前自刎的宮女是溫充儀的老家人,從宮女查到溫充儀,又經溫充儀查到了與溫充儀相交不好的周修容身上。
小吳公公說這兩個人私交不好,周修容也是看在這點上,便收買了溫充儀幫她做事,做那移花接木之事,以為輕易不可能查到她身上去。
可內宮就這么點人,沒有內侍監查不到的事,且內侍監是皇帝把持的內侍監,一言不合就砍頭,沒誰的嘴禁得住砍。
不過佩梅以為便是查到溫充儀頭上,溫充儀也是在溫充儀自個兒的宮里的,這下人居然在周修容的宮里頭,這是佩梅始料未及的。
佩梅愣然,斟酌了一下,小心問道:“還活著嗎?”
“活著。”三娘看她一眼,道。
“那就好!迸迕凡唤檬峙牧讼滦馗,又被三娘瞄了一眼,梅娘不由苦笑道:“我還以為隨修容娘娘一道走了!
能從吳公公手里逃下一命,這個充儀娘娘也當真是運氣好。
也不知她是經由的什么,留下了一命。
第210章 他是朕的臣子!
這能進宮得封的女者,很少沒有來歷。
便是民間有那容貌清秀,賣身進宮當宮女的,長相但凡清麗與眾不同,早早也被身份高于她們的人壞了性命。
她們怕她爭了她們的寵。
這時,美人的命便不是命,就算皇后知情,也不會大肆為她出頭。
若是皇后還想得皇帝寵,枉死的美人一生冤屈就此掩埋。
宮女長相平凡一些,進宮反會能活得長久一些。
宮妃則不然,活的時間長不長,跟其美貌無甚大關系,跟她娘家是否有人,自行聰明與否至關重要。
娘家有人,能被皇帝叫去說話的機遇便高一點。
聰慧一些,皇帝對其有印象,下次叫她去的可能性會更高一點。
她娘家若是表現不凡,她便是一無是處,長相一般,她也能封妃高升。
這些事情,佩梅以前在書上沒有看到過。
以往家中父親跟她聊過一些,可那時她并不懂父親所說的話,待進了宮里,跟著丁姑姑久了,由姑姑來都她,昔日不懂的事,再教她,她便會了。
人教人,學不會,事教人,一兩次重創便足以刻骨銘心,永世難忘。
溫充儀也是有來歷的。
她是江南前后兩任河運督察族中的女兒。
只是她如今的身份頗有些尷尬,因著溫家的現任督察,檢舉了是他前任督察的族叔,方才被皇帝任命的現任督察。
現任督察是溫充儀隔了兩服的族兄,而她與前任督察的關系則甚為親近,她乃前任溫督察的親侄女。
前任督察那時無合適年齡的女兒,方才選她入的宮。
她當年的身份,由她親叔把當她親女兒過繼到了她親叔名下,還在溫氏族譜當中提了一筆,她親叔死后,溫氏連夜改了族譜不說,還往宮里送了消息,從今往后,她不再是她親叔過繼的女兒,而是現任江南河運督察的親堂妹。
溫充儀便是進了宮,她是何身份,還是由她在宮外的娘家說了算。
充儀娘娘身份的微妙變化,還跟貴妃娘娘的香殞玉消,貴妃娘娘的娘家李家的殞落有關。
貴妃娘娘的父親乃漕運司司使,他能支持貴妃娘娘在后宮覬覦后位,也是因著他著實手里有權有人有錢。
李司使之所以有人有錢,那便是溫家的前任河運督察便是他的人。
朝中有人好說話,朝廷督察監管他貪腐的人是他的人,他有錢便不難了。
李家出事,溫家為自保,便推出了一敢于承擔重擔的刺頭兒,殺族叔保溫家。
溫家此舉后莫說只是把溫充儀改了身份,便是送她進火海祭神,溫家也在所不惜。
古往今來,從來皆是那無數條命,比那單獨的那一條命重要。
溫充儀的來歷和她如今的處境,佩梅心里皆有數。
丁姑姑嚴厲,死前逼著佩梅把后宮還活著的這些妃子的來歷和利害關系,皆逼著佩梅在她面前背誦出聲。
佩梅哪怕但凡在姑姑面前說得磕巴一些,便覺對不起姑姑,無需姑姑失望,那廂佩梅便已尤如萬箭穿心。
這是丁姑姑拿她最后的那點命,教會佩梅的東西。
佩梅不可能忘,死了也不會去忘卻一字。
“哭的是她?”這廂,佩梅把溫充儀的身份在心中過了一遍,知曉溫充儀娘家的背景是保不了她的性命的,就是不知溫充儀是因何而保下的命。
“是!
“還有人嗎?我似是聽到的不止一兩聲,聲音不同!
佩梅抬腳往里走,三娘見她素凈的白鞋踏入了血紅地,心頭不禁一跳,一時甚是想趴伏在地,讓太孫妃踩著她的背走,莫臟了鞋。
可這哪成,行不通,三娘厲眉一斂,扶著她往那干凈一些的石板?*?走,嘴里回道:“有,還有她的宮女在!
“兩個人?”佩梅偏頭,細究她剛才聽到的聲音。
現在聲音止了,她得細想一下。
“不是,三個人,有兩個宮女!
“是了!迸迕奉h首。
三人都醒著,想來,問題不大罷?
她如是想著,等親眼看到躲在近身貼身宮女屋里的一主二仆,看著她們身上狼狽的樣子,聞著經由她們身上傳出來的尿騷味,佩梅死死咬緊了牙關,方才把反胃強咽了下。
看到她,臉藏在頭發后面的溫充儀嘴里發著莫名的嗚嗚聲,她起身朝佩梅爬了起來。
“殿下,出去!比镆粫r急了。
佩梅沒有順著三娘拉著自己的手勢走,她也膽顫心驚,可這趟來,是小吳公公要她來的,現在殿里沒內侍監的人,前朝忙,她不能逃了了事。
她是當今后宮執掌。
佩梅沒走,她蹲下身,見充容娘娘一把過來上半身便往她懷里撲,她忍著充儀娘娘身上傳來的刺鼻味兒,她接住了充儀,嘴間忙問道:“娘娘身上可有哪不舒服?”
溫充儀沒回她的話,她仆往佩梅懷里后,便昏了過去。
……
皇帝在一股濃濃的藥香味當中醒了過來。
一醒,他便看到了瀾圣醫那張不悅的老臉。
瀾亭是皇帝這些年那個想宰不能宰,想罵不能罵的人。
且,皇帝那唯一當親父對待的恩師也未曾這般為難過皇帝。
一個為難皇帝,讓皇帝難堪的大夫,宰了便宰了,無奈此人醫術過于高明,太醫不能治的病他治了,太醫無法給皇帝續的命他也續了。
皇帝無可奈何。
便是一睜眼看到一張老臉,皇帝也無可奈何,眼睛往前掃摸過去,想找到他的老仆安安心。
可屋子里沒吳英的影子。
想來也是,吳公公和相爺還有尚書出去抄那些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了。
皇帝著實不想看到瀾亭那張生氣的老臉,沒尋摸到人后,便閉上了眼。
他眼睛將將閉上,就聽他頭上有人狠狠罵他:“叫你不要動怒,連大氣也莫喘上半聲,你聽進去什么了?搞得好你是皇帝,搞不好,你連先皇都不是,有的是你兒子的人去掘你的墳,鞭你的尸!”
說的什么話,皇帝睜眼,道:“他們沒那大膽,朕就算死了,他們孝順朕當孝子賢孫還來不及,他們得拿朕騙人!
瀾亭本意根本不想跟皇帝爭這個,他氣的是皇帝的不惜命,“我給你往活二十年里調,你給我往活兩年里奔,你以后別找我,你今天就給我下圣旨,讓我干女婿帶著我們全家往南邊走,我們也不礙你們的眼,我們出海去,不在你的地方活了,成嗎?”
瀾圣醫當真是恨極了,說的話狠極了,皇帝聽了一時心里竟然難受至極,鼻子頓時被一股無名怒火堵住了雙孔,憋得令他眼睛發酸。
是他想發火嗎?
他不想發,他也想多活幾年。
可他不得不發。
邊疆有戰情,要打仗,要糧草,要各部協調,他還要趁著天氣將將有復蘇之時,推廣數道變法,他不發這通火,怎么鎮住百官?怎么讓這些百官接下來按他的心意去實行他的命令?
他必須鎮懾住他們,哪怕為此賭上他的壽命。
他已連他的命都不要了,還要他如何?
皇帝生氣,白了臉,瀾亭見皇帝把他嘔心瀝血救回來的命又浪費掉了不知多少也在生氣,氣得此時胸口憋屈得很。
他也管不了皇帝了,他從袖中掏出瓷瓶,手掌哆嗦,給自己倒了一粒氣血丸咽下。
皇帝真真氣死他了。
常侯拿藥進來,便是看到了妻子義父咽藥,皇帝白臉這番景象。
常侯看見了跟沒看見一般,端著藥碗盤過來,先是放下朝皇帝施了一禮,道了聲“參見陛下方才抬起藥碗過來,把藥碗遞給了瀾亭。
瀾亭連正眼也未曾看他一眼,撇過頭,起身往擱盤子的桌子那邊走。
常侯便在他此前坐的地方坐了下來,看著冒著熱氣的藥碗道:“藥材是我們從府里帶來的,您宮里的小拾八煎的藥,要臣試一下嗎?”
皇帝氣得抬眼罵他,“試什么試?你府里的藥,但凡朕有個三長兩短,朕抄你全家!”
皇帝現眼下跟抄了他們常府無甚區別,常侯怕的是,他們全家進了地里,皇帝氣不過,把他們全家又挖起來替皇帝做事,死了等于白死。
皇帝跟前能直面皇帝的臣子,沒太多能用的人用。
徐尚書初進都,俊爽有風姿,如今面色臘黃,形鎖骨立,知道的知道他是尚書,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命不久矣。
幫皇帝做事的人便是如此凄慘。
欽天監那個歸皇帝親自管的地方,監部里的貓,且學會了抓老鼠扔到老大人們面前給人類打牙祭,那景況,常侯未進都之前,當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他們這些幫皇帝做事的人,個個凄慘無比。
窮到這般境地的皇帝,古往今來,大約只有他們衛國獨此皇帝一人爾罷。
他們的命不好。
常府便是沒了,皇帝也不會放過他們夫妻的,是以還是活著罷。
常侯不服侍人,便對皇帝道:“您往上坐一坐。”
皇帝氣得大叫:“吳英!吳英!”
“吳公公不在,您往上坐一坐!
皇帝面無血色,雙眼發直。
瀾亭氣死了,過來“去去”兩聲趕走女婿,扶了一臉哀莫大于心死的皇帝起來,與皇帝道:“你朝他發甚火?他九死一生從嚴國回來,一日也未曾歇過,天天給你抄家,你心里有火,他心里沒火?”
“他是朕的臣子!”皇帝嘶啞著喉嚨低吼。
“他剛來宮里,就咳出了血來!”圣醫同大怒。
皇帝看向了他衛國最是儀表不凡、頗具貴族男子氣度的重臣,只見常侯還是氣度不凡,可常侯老了,他俊美容貌上的眉眼之間,有了如被刀刻在了其上的皺紋,他還是冷靜沉著,卻也滄桑疲憊,那點還在其身上的風度,不過是他的骨相殘留罷了。
衛國熬掉了皇帝的命,也熬掉了這些跟隨皇帝的臣子們的命。
第211章 只要一點點、一點點的保護,她便能活下去。
溫充儀將將被抬進她所住的臨華殿,一等人說話,她便睜開了眼。
她一路緊抓著太孫妃的手不放,這廂也沒有絲毫想放開的心思。
此前佩梅被她抓住了手,無奈與她一同上了竹轎,宮里這廂叫不出太監,抬著她們來溫充容殿前的人,是她鳳棲宮的人。
自個宮里的人自個心疼,一進臨華殿大門,佩梅見人醒來,顧不上手被人抓疼了,便叫住前面的細妹等人:“姑姑們且停下,充儀娘娘醒了!
姑姑們忙放下轎子。
佩梅垂首,對躺在椅上的娘娘溫聲道:“您可能走動?可要扶您去潔身凈衣!”
“潔身!”溫充儀一聽,她匆忙起身,那眼淚從她蒼白的臉上滾落了下來。
她臟得連她自個兒也覺惡心。
她拉著太孫妃的手不放,宛如拉著她的救命稻草,佩梅無奈,先是陪她去了凈房打理了身上的污垢,等抬來了熱水,又坐在旁邊,看著三娘帶著楊樹她們幫著充儀沐浴凈身。
一桶水不夠,又抬了一桶。
等到第三桶,充儀還是覺得不夠,拍著桶像個小孩子那般哭著尖叫道:“不干凈,是臭的,我還要洗!”
此廂,午時已過,一行人晨間進的那點膳食已在肚中消失不見,出了大力氣的細妹更是餓得肚子咕咕叫,扈三娘已是臉色不佳,臭著臉盯著溫充儀的樣子,就像要把充儀生吞活剝。
充儀殿里的人,此時不是廢的廢,就是傻的,沒一人幫得上忙,忙的皆是鳳棲宮的人。
可溫充儀渾然不覺,只覺自己不夠干凈,非要還要換水凈身,連鳳棲宮的姑姑們的臉色也看不見。
佩梅還是善,可她的善,與之前有大大的不同。
她此前的是偽善,為了幫人,自己人的死活不顧,家里人身邊人會有多為難從不去想,以為做了善意她就是善女子,從此天下人皆會夸耀她的美德,對她也回之以善。
多么天真。
難怪被人利用拿捏。
如今她還是善,她如今的善,不止是不連累身邊人,身邊人還得好過,她不連累家里人,她還得為家里人著想一二,除此之后,她尚還有余力,才輪得用這點力氣去成全他人。
沒有能解除后顧之憂的能力,行的什么善?行的誰的善?縱的誰的惡?傷的誰的心?
傷的不過是在意她的家人的心罷了。
佩梅禁不住心里對自己的追問,再也無法回到過去,去當那個愚蠢天真的小娘子了。
便是菩薩,沒有金剛手段,也不敢行菩薩心腸。
她離菩薩尚且離得遠。
“小姑姑,”佩梅這廂對充儀娘娘的瘋狂尖叫置若罔聞,她朝細妹淡淡一笑,道:“你力氣大,陪我坐在這里陪著充儀娘娘!
細妹是皇后養出來的殺手。
皇后身為后宮之首,她豢養的殺手,與皇帝養的殺手還有點不同,那便是皇后養的殺手只殺少少的人,睡有屋檐的覺,不用在外奔西跑,日曬雨淋,這都是好處,唯一不好的一點就是,一旦忙起來也是真忙,顧不上吃飯。
細妹也習慣了,朝新上任她主人之位不久的小鳳凰嬌憨一笑,道:“是!
鳳棲宮名官細妹的小姑姑,是個喜歡笑,喜歡吃,喜歡多話的小娘子,她比三娘少不了幾歲,樣子看起來卻是跟扈三娘相差著仿若有十幾來歲的年紀。
她與佩梅截然不同,她殺人從不眨眼,卻有著渾身然天成的天真嬌憨舌,就跟一般人無異。
而來自世代有傳承來歷的書香世家的佩梅視天下生靈為有情物,眼神身形卻沉重哀傷如歲月老人。
佩梅心重,小小身軀,就像背了無數個人的命運在身上一樣沉重。
細妹大娘子,她是個殺手,身心靈巧得就像一根羽毛那么輕。
佩梅看著這個有著年輕面容的小姑姑,就像看到了一個與她完全不同的女子的命運,她朝小姑姑笑了一笑。
她喜歡小姑姑。
她喜歡這天地間跟她傳達的與她完全不一樣的信跡。
與小姑姑說罷,她轉向三娘:“三娘,你帶著楊樹姑姑回鳳棲宮,把飯吃了,給我們帶點飯來,把臨華殿的膳食也一并帶過來罷!
三娘看了細妹一眼,在細妹朝她點頭后,她轉身便往外去。
她連多余的一句話,一個動作也未行。
可鳳棲宮丁女使麾下的掌事姑姑,自有她冷厲肅殺的氣度,她絕然起來,便是風也會為她停留遲帶片刻,以表征她受到的天地反饋,她之其氣場之強大。
充儀娘娘在她轉身之即,眼睛便頓時瞪大,把頭縮到了她此前還覺惡心不已的臟水之下,不敢看這一刻離去的扈三娘一眼。
扈三娘讓她想到了騎在她頭上,不停扇她巴掌的惡臭太監。
溫香雅以為她被棄為新漕運督察的堂妹,已是她畢生奇恥大辱,當那她從沒放在眼里的太監,把她當豬狗一樣騎在她臉上扇她耳光子時,她方知,人世間居然有那被淪為棄子還要恥辱萬分的大辱。
她瘋了。
若是太孫妃沒來,她想殺了一切,殺了宮人,殺了自己。
她以為太孫妃來了,她的救星便來了,可鳳棲宮掌事姑姑的這一轉身間,溫香雅知道,她沒有逃脫地獄。
她還在地獄間。
她小心翼翼地朝太孫妃瞧去,看太孫妃朝她看來,她心中涌出一陣竊喜,跟太孫妃細聲細氣道:“那不是好個的,不雅,你殺了她罷!
“不雅?”
那有著與她一般書香才情的小娘子發出了不解的聲音,她聲音太大了,溫香雅急死了,連忙豎起食指,發出了小聲且急促的“噓噓”聲,示意小娘子趕緊把聲音壓下來,莫讓壞人聽到了。
壞人聽到了,小娘子也要受辱了,溫香雅想起小娘子也要受這奇恥大辱,就想掉眼淚。
“莫要大聲說話,小心壞人聽到了,也打你的耳光!
佩梅聽著她緊張的聲音,看著她蒼白但沒有絲毫手指痕跡的臉,不知為何,梅娘心底涌現出一股在頃刻間就把她的心就地淹埋了的悲傷,她靠近充儀娘娘,輕聲道:“有人打你了?”
“嗯。”溫香雅委屈地點了頭。
“打的是臉?”
“打了!睖叵阊诺袅搜蹨I,秀美的臉上滿是委屈。
她受了好大的羞辱呀,她想回家,想告訴爹爹娘她受了什么委屈,讓他們給她報仇。
“疼嗎?”
“疼!毙∧镒拥膯栐挘寽叵阊艤I如雨下,眼淚從她美麗的眼睛里大滴大滴往下流,她哭著道:“小梅娘啊,好疼啊,好羞啊。”
她一輩子,沒受過此等的羞辱。
佩梅已知道眼前的人傻了,癡了,瘋了,她不忍下再把話問下去,可她到底還是哭著問了這個已經瘋了的秀美娘子,“那充儀娘娘,如果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在這些人的手中活下來的,你可以告訴我嗎?”
“可以呀,”溫香雅告訴這個恍如天仙降臨拯救了她的小娘子,“我告訴吳公公,其實不止我通了奸,周修容偷了駱王,周修容還跟去年來宮里跟她通報她父親上任侍郎喜事的兄長眉來眼去呢,她見著個漢子就想要,她太想要了,小梅娘,這宮里的日子太苦了,你是不是也想偷人?”
佩梅淚如雨下,她摸著嘻笑得就像個小女孩一樣天真的溫充儀,娘娘那還如花朵一樣盛放的美麗容顏哪怕蒼白,還是美不可方物,這個江南美人長得是真美呀,她不該來這個宮里的,她該在一個她不會瘋掉的地方自然綻放,息落,從生到死,自然地盛放收攏死亡,而不是夭折在其最美麗的年華……
“這里,有點不好!边@里好苦呀,佩梅擦掉笑嘻嘻的臉上掉來了淚來的充儀娘娘臉上晶瑩的淚,她和充儀娘娘誠心道:“娘娘,梅娘不能送你回家,梅娘沒那個本事,梅娘送你去女義莊好不好,那里也不是什么好的地方,那里還要您親自織布耕田,自給自足,那里還是會有勾心斗角,你少做一點多吃一點,都會有人跟你計較,那里不是凈土,但還是人間,那里再是不好,可有一點好,在那里,沒有人打你的耳光子,有人打的話,我只要活著,我來給您做主,我每一年都過問您一遍,您信我嗎?”
佩梅覺得她的心碎掉了,她哭著緩緩說:“您要去嗎?”
她沒有金剛手段,可姑姑啊,母妃啊,皇祖母在天之靈,你們看看,她不得不善。
她便是死了,她也得做此一舉啊。
她是人,不是石頭,不是金剛菩薩,她只是人,是那長著人心的人呀。
有誰能懂她嗎?
“咯咯咯咯咯……”看著她哭,溫香雅咯咯大笑,她笑著擦掉這個傻太孫妃臉上的淚,抱著這個小娘子的頭,在其耳邊痛徹地哭著道:“要去啊,小殿下,你以為我真瘋了啊,我要去啊,我快活不下去了,我要去逃命了。”
多謝這個心軟的小殿下,她溫氏要逃命去也。
溫香雅死死摟著這個小娘子的頭,把自己的嘴的壓到這小娘子耳朵,死死地、一無反顧地,把她這些年知道的宮中朝外的密事,皆一一告知了這個小娘子。
說罷,她松開小娘子的腦袋,在小娘子僵硬的臉色后,她握著唇,咯咯笑了。
這下可好,她沒事了,小梅娘有事了。
不過不要緊,她去了義莊,每天會跟佛祖敬一炷香,請求佛祖保佑梅娘殿下,從此以后逢兇化吉,遇難而反,皆成其祥。
太孫妃一定要活下去呀,這個小娘子與她許下了諾言,說只要活著,就管她的死活呢。
她想活著呢,小梅娘一定要千秋萬代呀。
她想要被人保護呢。
只要一點點、一點點的保護,她便能活下去。
第212章 且去。
三娘帶來了膳食時,溫充儀已沉沉睡去。
等到進膳,細妹在旁邊把她的那份膳食吃完了,佩梅卻還是強咽不下。
她把那份給了細妹,又看見細妹扒光飯碗,吃間還不忘朝她笑兩聲,說一聲“多謝殿下,佩梅便笑嘆了口氣。
自己若是有細妹這等強壯的心思,該有多好。
這廂,她心神寧靜了不少,便把三娘叫到了跟前,讓身邊的人退下,小聲跟三娘說了她想對充儀娘娘所做的安排。
女義莊不是什么好地方,衛國民間的女義莊,那是無親無故的寡婦才能去的地方,去了還得交一筆銀子,身死無人過問,民間便凡是婦人者,視那里為人間地獄,只有被拋棄的人才去那里。
那與皇宮沾邊的女義莊也是如此,是宮里年老在宮里留不下去,又沒有娘家可回的老宮女所去之地,她們會拿畢生積蓄去那里買一個棲身之所。
佩梅沒想到她愿意去那里。
佩梅之所以知道那個地方,是太子妃母妃在她進宮前找的那個教她宮中禁忌的老嬤嬤那里知曉的。
起因是教導期間,女嬤嬤在義莊認識的昔日認識的人過世了,義莊來人找到佩宅,問嬤嬤要不要去送她一程,她母親知曉后,給了嬤嬤三日的時間,又給嬤嬤支了十兩銀子當作路費,嬤嬤從那次回來后,與佩梅多說了一些義莊相關的事情。
來人叫嬤嬤去送那死去的人,也不是出手好心,是他們知曉嬤嬤手里有銀子。
嬤嬤去了,要給管事的送點銀子,要給看門的也要送點銀子,買棺材要錢,抬棺材要錢,吹嗩吶敲鑼鼓皆要請人,處處要花要用,他們能從嬤嬤那里撈一筆的銀子。
嬤嬤去了,帶了半副身家過去,空空如也回來,她回來便與佩梅說,人的情份,是要花銀子的,當個有情有義的人,比無情無義難多了。
無情無義只管無情無義,有情有義,不止要有情有義,還得有錢去撐著這副有情有義的行頭,但凡無錢,但凡一次不幫,便會輕易落到那無情無義頭上去。
是呀,嬤嬤說得對,當個有情有義的人難多了,佩梅說完,見三娘垂下頭去,不看自己,在心里嘆了口氣。
三娘是個好姑姑,近來尤其極好,她心里有梅娘,此時便是覺得佩梅有所不對,也不說佩梅,臉上不掛相。
她對佩梅當真是順從至極,安然把她的生死系于佩梅一人身上。
人是很難做到完全符合別人心意的,可這是三娘,是丁姑姑留給佩梅的人,那情誼,何止一般,佩梅拉著三娘的手,趨身她耳側,與姑姑說了一個充儀娘娘與她所說的一些事。
原來,往鳳棲宮送蛇送死鳥的人不是周修容,也不是駱王,而是已經死去了的李貴妃的兒子明王所做。
哪是周修容收買了溫充儀,是明王收買了溫充儀,明王借溫充儀的刀,溫充儀借周修容的刀,借刀殺佩梅罷了。
而溫充儀之所以能被明王收買,是明王知道了她偷人,且知道她偷的是誰,便拿這個要脅她和她的情郎。
充儀娘娘大方,連她偷的是誰,皆告知給了佩梅。
佩梅聽時已呆若木雞,只能聽著溫充儀不停地說這些讓她腦子呆掉的消息,等充儀娘娘說完了,她也已傻掉了。
她天天呆在鳳棲宮,不知道鳳棲宮外的皇宮是如此的混亂渾濁。
溫充儀說的每一件事,皆聽得佩梅坐立難安,那些佩梅從未聽過的事,極少聽人說過的字眼,從看樣子知書達理的充儀娘娘的嘴傳到她耳里,每一件事每一個字皆讓佩梅有心驚肉跳的感覺。
充儀娘娘的嘴里,不止宮妃,還有許多宮女皆在偷人,她們會生下一些孩子不要埋在皇宮荒廢的地方,她們勾引一些禁衛軍、太監公公。
充儀娘娘所說的許多事情,便連丁姑姑也未曾跟佩提及過半句,充儀娘娘在不到一炷香的時辰里,告知了佩梅一個佩梅從沒接觸過的皇宮。
且與佩梅有關的事不止一兩件,這皇宮里有很多宮女是各派系在宮里收買的眼線,駱王有收買的人,明王也有收買的人,充儀娘娘還嘲笑佩梅,就她爹沒往宮里送銀子買她們的消息,沒讓她們掙到佩家的錢。
佩梅僅僅只是單獨想起這句話,就苦笑不已。
看來,只有她不明白這宮里底下的暗潮涌動了,宮里的每一個人心頭有數。
因著她要砍掉各宮灑掃的人數,由鳳棲宮來統一安排支配,這代表各宮的主人就不能從這些人身上拿到孝敬了,也不能拿到外面給她們的大孝敬了。
有些宮妃家中早就不管她們了,十多年二十多年外面娘家連個消息也不曾送過來,皇又沒有賞賜給她們,她們想在宮中過得好一點就得花銀子,銀子的來頭便得從外面的這些人手里來。
宮外的人朝宮里的人送錢買耳目,買消息,宮里的主人等著下面的人孝敬收份子錢,自己出會賣一些消息出去,宮里的女眷皆有她們的生存之道,只有佩梅滿心思地想宮女們住的屋子差了,得花銀子幫她們修一修。
吳公公想必定是清楚些知道這些事情的,皇祖母想來也是心里有數的,從來不修,提都不曾提,只有她傻呼呼地想著人人不容易。
若不是家里人想著幫她省錢,她爹煉出了精鐵,她要被人笑死不說,人也被拿下了。
難怪那日吳公公看她,就像在看著一個大傻子。
她動了后妃們的錢袋子,也休怪這次她們聯手起來給她設局,要置她于死地了。
宮女自戕,不止是溫充儀出的人,周修容設的局,有不少人皆參與了進來,便是連誣蔑佩梅的人都找好了,參與的人幾乎涉及除鳳棲宮的后宮,她們早已設好周密嚴謹的證詞置佩梅于死地,只是誰也沒想到吳公公出手那么快,僅僅一夜便粉碎了她們的陰謀。
但凡慢一點,今天大朝會過后,便是佩女與佩家的死日。
前朝那邊也早早商議好了,此次宮里宮外聯手做局,只為把佩梅趕出鳳棲宮,騰出位置。
后妃們哪怕當不成皇后,當個主掌事的,這又何嘗不風光?
她們即嫉恨佩梅動了她們的利益,更覬覦佩梅所握有的權利,這宮里便是自認為自己最善良最無害的人,也對這個小太孫妃所住的鳳棲宮動心不已。
那是地位和權利,她們進宮,就是為著有朝一日,不需要去看別人的臉色,讓人人看她們的臉色。
佩梅把這些事情說給了三娘,三娘聽到后宮的這些人連給污蔑殿下的證人也找好了,沉默半晌。
過后,她冷冷一笑,淡淡道:“大人一死,她們就當我們沒有了在陛下面前說得上話的人,鳳棲宮是徹底沒人了。”
便連這種死局,她們也做得出。
佩梅聽了,哂然一笑。
是啊,當鳳棲宮無人了。
其實鳳棲宮是無人了。
這次是趕巧了,佩家有了人罷。
“我承諾充儀娘娘的,想做到,且這是我先承諾了,娘娘之后才告知了我這些,”善行不一定有善報,可遇到心軟的人,她們也會憐憫幫她們的人一二罷?這世上不盡是無情無義之人,且也是有情有義太難了,只有無情無義方才能確保自己能活得下去,人也只有變得無情無義,梅娘與三娘道:“姑姑,我要保她!
這是太孫妃在向她解釋,是為了寬慰她,是視她為自己人,扈三娘松開她那夾得緊緊的眉頭,頷首道:“您只管做就是,您受了這么大的冤屈,您還有不追究之心,這是您的仁德寬厚,想來吳公公這點面子是會給您的。”
“前朝現在不知如何了?”現在佩家風頭無兩,就沖吳公公救她那快速的程度,佩梅也知,她在陛下面前沒有面子,可她父親目前來說在陛下那里還是有一二分薄面的,此時正是佩家的勢,打鐵趁熱,恰好是她能做得一點事情的時候。
“甚好,陛下無礙,瀾圣醫進宮了,聽說祿衣侯也來了!比锇阉齽偛糯蚵牭降南⒄f給了殿下聽。
“是嗎?太好了!”
“是極,您先坐著,我去吩咐點事!
全宮做局要弄死太孫妃,而扈三娘一點風聲也沒聽到。
丁大人傳到她手里的人看來是都死了,這么大的事,沒有一個人往她這透露半點風聲。
看來這些人就都被收買了,沒一個人打算聽她的了。
扈三娘臉色平靜,內心涌現的殺機在此時霎時彌漫了她的全身。
她現在都懷疑,此前房屋漏雨的事,是經人設的局,傳到殿下耳朵里的。
后宮的人都知道太孫妃年紀小,心軟,天真,好騙。
那么,她也被設計了?
她需從頭到尾查一遍。
三娘走到細妹面前,和細妹細語道:“你得出去轉一圈,找我們放在各宮的那幾個人問問話了!
細妹看她一眼,見三娘身上的殺意濃得似要親手上陣宰人了,她摸著她那個吃得鼓鼓的小肚子,問:“我要回去把娘娘的劍拿上嗎?”
皇后娘娘在的時候,幫她跟陛下要了一把劍,賜給了她,雖說沒有明言這是可以先斬后奏的尚方寶劍,卻也是一把足夠令后宮瑟瑟發抖的屠人劍了。
“回去拿上罷,殿下這邊還有事,我就不陪你去了,是哪幾個人你知道嗎?”
“丁大人安的那幾個人?”
“對!
“那我知道,人還是我挑的,她們怎么了?”細妹揉著肚子的手慢了,只感覺她手中那把無形的利劍,回到了她手上。
她想殺人了。
“她們叛變了,各宮娘娘連手做局要滅掉殿下,我半點風聲也沒有聽到!
“是了。”
果真如此,細妹嫣然一笑,快步跑到太孫妃面前,朝殿下一福,“殿下,我回宮辦點事,去去就來!
她們說話時離佩梅有點遠,佩梅不知三娘吩咐了她何事,且也沒有問的心思,細妹是三娘手底下的人,三娘吩咐底下人的事無需她細問,便道:“且去。”
第213章 來日她也不知她會成為誰。
馬有千里之程,無騎不能自往;人有沖天之志,非運不能自通。
豈止是有志沒有幫扶便無法通達,她身在皇宮,沒有這運氣,早就成了地下冤魂。
她這女子之身,運氣何來?
運氣娘家來。
這場大局,若為宮外父親另辟蹊徑出手,她在宮中,已成他人口中魚肉。
佩梅發著愣想著這些事,見三娘跟宮人們說完事回來,跟她說道了鳳棲宮放在各宮的耳目可能已不是她們的人了的事。
聞言,佩梅苦笑頷首。
人走茶涼,今日的境況,也是能想到的。
誰也不會認為一個孱弱的太孫之妻,能掌管鳳棲宮多年,而皇后的老人,畢竟是老人了,在新后眼里,那都是些需除之而后快的人物。
這宮里的每一個人,皆不值得幫。
見三娘臉孔冷厲,佩梅頓了頓,安慰她道:“無礙,我們現在沒有事,形勢比人強,而形勢如今在我們這一頭。”
說來是如此,扈三娘擠出一抹笑來。
這廂,佩梅示意她在自己身側坐下,扈三娘沒有聽殿下的,而是恭敬地跪坐在了殿下的腳跟面前,方便殿下與她說話。
她此前心里還是有點仗著自己是個老人,在太孫妃面前有點自視若高,百無禁忌,姿態不是很恭敬,如今她不能這般做了。
底下人若是看奴婢的威嚴,勝過主人的威嚴,便會有樣學樣,以為自己也能學著那個以下凌上的,也能踩到主人頭上去。
她不能壞了這規矩,她得做好這規矩給人看。
她不忍心別人欺到小梅娘頭上去,也不忍心那些因她而起了心動的人,有朝一日,被忍無可忍的主人砍掉腦袋。
規矩是為了保護雙方而定的。
耳目的事,便是壞了規矩。
這些人早就該死了,是她們成為了鳳棲宮的耳目,才得以活下來,如今她們翻臉無情,那便得承擔翻臉無情的結果。
哪怕這個結果是她們萬萬不想要的。
“殿下,我有一個想法,那日,肖才人張才人說她們所住的佑門殿中漏雨,讓我們去看一看,您吩咐了我過去查看……”
佩梅頷首,是以然。
她聽到肖才人張才人所住的地方,七八個人擠在一室,還得給肖才人張才人支錢方能在佑門殿住下,這才起了修繕宮人房的心思。
三娘道:“佑門殿的肖才人,本是皇后娘娘的人,她的才人是娘娘給的;我那個與我說道詳情的小姐妹,也是我自己養的耳目,您后來還給她賜了吃食。”
佩梅靜目看她。
三娘道:“若是后宮聯手做局,她們想必也參與其中了,也許從這里開始,便是下套的開始。”
佩梅笑了。
她倍感荒誕地笑了。
丁姑姑將死,她還承諾姑姑往后絕不輕易去可憐人,哪料到此時,宮中已經拉給了一張特地為她做局設下的網,而她輕易便入局了。
這皇宮,當真是時時刻刻皆有無處不在的暗流涌動。
“封公公那次,”三娘的話,讓佩梅想起了消失了的封公公,封公公是個客氣人,他與丁姑姑有點交情,對她也好,“若是沒有我父親,我就逃不脫了罷?”
“是。”三娘也想到了,她不敢瞞冰雪聰明的太孫妃,是以在意識到這個情況之后,便選擇了馬上與佩梅實話實說。
她不想與太孫妃殿下之間生出嫌隙。
她想追隨佩梅至死。
她想在這個小娘子手中得善終。
有掛礙便有恐怖,三娘眼下無比在意這個小殿下的生死。
她道:“若是沒有您父親在外錙銖必較,為了省錢無所不用其極,讓陛下看到了益處,且還承諾了給陛下打軍刀,那一次辱鳳棲宮,封公公便得逞了。他們就是想拿您修屋子這個事,找出各種錯處來收拾您,且一計不成,便再生一計。且她們想來?*?也沒想到,您是修了屋子,可也改了制,這是長久的省錢之道,陛下不管后宮美人有沒有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他只想讓后宮少花內庫的錢,您的改制得罪了后宮,可這也入了陛下的眼。”
此舉也保了太孫妃一命,此后周二入后宮監管房屋修繕,修宮屋之事便成定局。
“是了,”無心生大用,她也不是一無是處,佩梅自我解嘲笑笑,“還好,還好我運氣不錯!
還好,她會省銀子,她家里人也是個擅省銀子的。
她娘家發動,救了她一命又一命。
“陛下無礙,等下您還去始央宮嗎?”
“去,等充儀娘娘睡一會兒,我送她去鳳棲宮先住著,便去始央宮與皇祖父問安!币欢ㄒサ模崖牭搅讼,便定要去問個安,表表孝心。
“時辰不早了,”三娘抬頭看看天色,道:“若不我們先過去,讓楊樹等著溫充儀醒來送她過去?”
“我在這里歇會,等等充儀娘娘!迸迕烦餃赝褚恍,道:“我怕她醒來看不到我,會有些不安心!
送佛送到西,何必在此時離一個驚恐至極的人遠去呢?
來日她就要走了,今日能多做一點,便多做一點罷。
佩梅不圖充儀娘娘能領她的情,此舉是佩梅感激充儀娘娘對她交待之事說盡之恩。
不做那無情無義之人之前,趁還有此機會,她便做一做那有情有義之人罷。
來日她也不知她會成為誰。
……
送了醒來的溫充儀去了鳳棲宮,佩梅又帶著三娘和楊樹去了始央宮。
原本細妹也要一道同去,但三娘在她身上聞了聞,便留了細妹看家,只帶了楊樹和一干宮中的老人跟隨佩梅去往皇宮中央。
細妹還甚有點委屈,可一聽道佩梅在廚房給她留了兩塊點心,一碗肥肉炒干筍,鳳棲宮最是好說話的小姑姑笑得甚是溫婉可人,細腰朝殿下福了又福,對殿下當真是感激不盡。
鳳棲宮人員不多,還有幾個宮女是新進宮不入的小宮女,可老的那幾個,沒顯山露水之前,佩梅也是不太詳知她們的底細。
丁姑姑只把三娘交到了她手上,暗中的有些事卻從不跟佩梅提,佩梅也想過,可能有些事有些事是私底下的事情,不方便說給她聽,姑姑怕臟了她的手。
姑姑還是把梅娘當小小娘子看待了。
丁姑姑嫌梅娘的善心愚蠢天真,可她對梅娘之善,卻像一個自己受盡苦楚卻不想再讓孩子吃一點苦頭的長者。
小娘子從來不是無人助。
小娘子便是身陷囹圄,也還是有一線曙光助她前行。
佩梅提了吃食去始央殿,她到時,天色已近黃昏,夕陽落在始央殿斑駁的墻面上,有著說不出的古樸安靜。
說來也奇怪,佩梅懼怕皇帝,卻在此時刻,看著霞光之中的始央殿,心中卻有著說不出的安心。
皇帝這個老人,一個眼神便能令佩梅如感有重山壓頂,遍體生寒,可只要不面對他,只想著這個國家還有這個皇帝,佩梅便覺活著有望。
哪怕戰爭要來了,佩梅也還是感覺安心,有著一種即便是衛國將亡,皇帝也會讓他所在的后宮、衛都,死在他身后的安心。
這是一個把江山扛在了肩上的皇帝,他再是暴戾恐怖,他也是這個江山之主,無人能撼動他身為衛國天下君王的威嚴與擔當。
前來迎接佩梅的是小拾八公公,小拾八公公說吳公公和小吳公公皆不在,出去抄家清點財物了,始央宮便由他帶著幾個老公會在守著。
他一迎到佩梅,也沒有進去請示,帶著佩梅就往里頭走,路上還與太孫妃悄悄道:“今日瀾圣醫在。”
太孫妃跟瀾圣醫有親,帶進去不會挨罵的,小拾八想給太孫妃行個方便,在瀾圣醫那里留個人情。
瀾圣醫連陛下都敢罵,可厲害了!
“圣醫,您看我帶誰來了?”小拾八帶著太孫妃走過幾道關卡,進了殿內,這下他也不敢帶著殿下橫沖直撞直入了,站在門口,與里頭的白發老人輕聲道。
他讓了讓位置,讓老人看到他身邊的人。
瀾亭一看是佩家的小娘子,便笑了,朝她招手:“小娘子來了,過來!
佩梅去侯府玩過,那時便是這樣,表姐帶她去藥堂拜見老人,老人坐在藥堂當中,便是如此般一樣和善朝她招手:小娘子來了,過來。
他慈祥溫和,佩梅以前只覺他看向他們的眼睛喜悅當中藏著點點亮光,她只當他是個喜愛孩子的慈祥老人。
如今再看,這是慈愛,亦是慈悲。
佩梅朝他一福身,眼睛緩緩往內看去。
老人如此和善,她卻不敢造次。
“哦?”老人就著她的眼神往床邊那邊看了看,隨即笑了,回頭與小娘子道:“還沒睡,剛被我喊起來吃了小碗藥,還沒睡下,我去問問,你等等!
老人在民野不拘小節,也到了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齡,他在皇帝的起居所忘了問皇帝的意思,也不是他對皇帝也不規矩,視皇帝如無物,實則是他把皇帝當成了他一心想治好打理好的病人,是以,他是以醫者如長者的心思在管治著皇帝。
當真要是把皇帝當皇帝治,由著皇帝的性子來,皇帝早就因著不聽話死了,墳頭草長三尺還有余。
“要不坐起來跟人說說話?”瀾亭過去,在床邊坐下,與皇帝道。
皇帝閉目不語。
“起來說說話罷,”瀾亭好聲好氣與他道:“是佩準的女兒來看你了,這么多人合手要處死他們父女,人家來看你,你好歹起來跟人家說兩句。”
皇帝被他說得睜開了眼,不悅看著這個喜好多管閑事的老大夫。
也不知這老東西是怎么活到回都的,就依這老頭這好管閑事的性子,在外頭怎么沒被人打死?
皇帝睜開眼了,眼中帶著不善,瀾亭勸他:“見小輩和善點,小娘子緊張得小臉煞白,看你把她嚇得,你是人家祖父,又不是來跟小輩討債的老鬼,你對人好點,以后走了人家給你燒香還能勤快點!
先是說他不善嚇人是老鬼,接著便是咒他死,順安帝看著這個民間圣醫,心里頭第一百次質問自己,真不能把這老糊涂蟲拖出去宰了嗎?
第214章 皇帝便是心狠,也知不是他孫子無能。
“起來罷,老糊涂蟲還催促他:“好歹有個可心的孩子,你就多瞧一瞧,也是造孽,你們家也跟民間一樣,得寵的一個都不成器,放著不管的,反倒有個人樣。”
皇帝怕他再說下去,接著抖落更多的難聽話,到時候聽起來更是不舒服,這廂連忙手撐著床坐起。
他沒人服侍,只得自行坐起,比起將將起身坐起吃藥那會兒,他這將用過藥不久,手上突然多了幾許力氣,這雙手一撐,兩臂一挺,他居然很快就坐了起來。
他詫異看向老大夫。
老圣醫笑意吟吟看向他。
順安帝心中便是一嘆。
瀾大夫說話是當真不客氣,可救他也是真想救他,不像太醫院的人,為求自保,來日好推托,藥下得都是輕的,治不死人,也救不了命。
“叫她過來罷!
老大夫到底還是管他死活,往他身后塞了一個枕頭。
枕頭還是老圣醫之前帶過來一袋用藥薰過的棉花,當著有疑心病的皇帝面,帶著吳英拿針一針一針縫出來的。
老圣醫還用剩下一點的棉花,給吳英也縫了一個,把吳公公那天喜得見誰都笑。
躺著老大夫給的藥枕,順安帝也知到底還是要給這個老大夫一些面子的。
“過來罷,孩子!被实墼捯宦洌瑸懲ぞ统苏惺,見她提了食盒過來,笑瞇瞇地問她:“帶什么來了?”
“桂花發糕,還有一盤花生紅米做的如意發糕……”佩梅窘迫地笑,她沒說出來的是,這兩道糕點,不是她做的,是宮人做的。
她今日一天在外,回宮晚了。
“這是你們家家傳的兩道點心罷?”老圣醫慈愛道。
“是。”佩梅對其恭敬有加。
“有心了。”瀾亭轉頭和皇帝道:“佩家貴重的不止是他們家世代傳承的家學,還有一些小地方也是很珍貴的,像佩垢老學士如今能如此康健,頭腦靈活,和他們家每季的吃食法也是有關的!
皇帝不語。
他知道這個,底下人和他說過。
佩家是有得吃。
再窮再苦的時候也有得吃。
佩家是不貪,可每一代也過著士大夫的日子。
在他手里的這一代,因著他治國分明,佩家只要做對事情就無性命之憂,也是過著不愁吃喝的日子,還有余錢散布出去。
佩家好就好在,門第不大,人丁不旺,便是當家主母也得親手操持生活,日子再是好,也就比普通門第好些許罷了。
老大夫不知他知曉,老大夫把他當一個在宮中出不去的人,想到什么,便和他說什么,只想讓他知道外面更多的事,其心之赤誠,皆為溫情,皇帝再是冷酷,也知好歹,對老大夫的話不置可否,朝佩女淡道:“放下罷,叫人給你拿個凳子過來坐!
注意著這邊的小拾八一溜煙地過來了。
佩梅去放食盒,他抬了凳子過來,中途兩人眼神相匯,小拾八喜滋滋地太孫妃笑了一記。
他這馬屁拍得對極了。
眉清目秀的太孫妃,誰能不歡喜?
佩梅過來又朝皇帝和圣醫見過禮,方才坐下,這廂皇帝也在頭腦中過了一遍佩家的事,便與她道:“詡兒跟你來信了?”
“是。”佩梅垂著頭,聲音細如蚊吟。
皇帝著實不喜她這個樣子,他是沒看出這個小閨女的強處來,佩家人從老到少,爺孫三代,哪一代看著皆不像膽怯之人。
這個說是也是書香堆里長大的娘子,這跟個怯怯的小兔子一樣,嬌弱是嬌弱,卻是一點也不討喜。
便是她那個真真嬌弱的表姐,那看著如鈍木一般的性情,也是有著一種大智若愚的拙樸可靠,鐘靈毓秀,始出書香。
“嗯,”衛詡去的北漠,近來有大動,皇帝不想讓他這個孫子立大功,太孫畢竟身子太弱了,可勢架在了這,佩家想保太孫,侯府想立太孫,這個救他命的大夫跟他們是一家人一條心,時也勢也,皇帝淡淡道,“他今年可能回不來了,等到能回來,皇后的三年守孝時間也過去了!
“……是!迸迕凡恢实壑,只知與他說話,字字皆得小心謹慎,她寧可少說,也不想說錯。
當真是無趣,皇帝不喜跟怕他的人說話,他看向瀾亭,“朕乏了!
“你不乏,”瀾亭好心勸他跟小娘子多說話,“你跟她說說,她爹怎么樣了,她祖父怎么樣了,人家不好意思問,你是長輩,你要主動提!
皇帝瞇眼瞧他。
圣醫不怕,開導皇帝,“你不喜歡她,我知道,你一生就喜歡娘娘那種鮮明大氣的人,不喜歡看起來膽怯小心上不了臺面的小家碧玉,可小家碧玉有小家碧玉的好,不鬧大事,不出大禍,真到了要那守家的時候,她們有那一個子掰成兩半花的能力,方才是那個把家撐起來的人,怎么不好了?娘娘都選了她,你怎么不喜歡了?娘娘最后還不是學了她們?你莫像那葉公,喜歡真龍,見到了真龍,又覺得人家不夠威風了。”
他說得皇帝心梗,以手作拳捶了胸口兩下,瀾亭見狀,怕出意外,拉過他的手把起了脈。
皇帝攸攸吐氣,正眼看向佩女,道:“修繕后宮,是你自個兒想出的主意?”
“是!
“為何?”
佩梅聽著他的聲音,身體當真是情不自禁地想發抖。
她太害怕這個一個眼神便能殺掉她膽量的帝王了,可圣醫老人家為了她說了太多話了,她不能辜負長輩的好意,她咬著牙抬起了頭,逼著自己看向帝王,竭力冷靜道:“萬象更新,新的年景,新的運象,孫媳想把后宮修新,配上新運,隨時運一起騰飛,運能助人,人也能助運,此為借力,再則,新運乃新命開啟之即,也是撫平舊魂之時,當此之即,一定要變,后宮陳舊,皆在暮氣之中,變,能為后宮注入新的生氣,轉死為生,一如今日天地大變。”
她只差明說,她變,是為皇帝這個皇宮之主提供生氣。
這是欽天監的人方才能說得出來的話,皇帝聞言詫異,瀾圣醫也詫異,圣醫見這廂皇帝朝他看來,忙道:“這可不是我教她說的,我只通醫術!
他能救死,靠的是醫術,而不是玄術。
“你可不是這般跟吳英說的。”皇帝看過他一眼,與這突然膽大了起來的弱女道。
“我與吳公公說的也是真的,后宮不能再死人了,不能再荒廢下去了,天地新相,舊象要走,新象要來,舊人要走,新人要來,皇宮要從舊變成新,和新象走在同一個步伐,這是決心!”
佩女哭了。
“你哭什么?”皇帝問。
佩梅飛快抹過眼邊的淚,垂頭不語,兩肩抖擻,像瑟瑟發抖的兔子。
“她的意思是,娘娘,太子妃,這些人,皆是舊人,要遠去了,您呢,熬過了舊日,在新生里頭了!睘懲ふf著,嘆了口氣,按住皇帝的手,道:“和您心中想的是一般,您本也是舊日舊人,您逃過大劫了,現下,您吸氣,肚起,好,往下呼氣……”
等到皇帝心跳漸平,他扭頭,看向佩梅,朝小娘子道:“你隨你祖父學的天象?”
佩梅搖頭,又點頭,道:“小時學過一些,大了祖父就不教了!
“也是傳承了,你們佩家就是如此,有天賦,便能自行學下去,沒有就止了!睘懲远街实鄣耐录{,與小娘子道:“你們家這一代,你兄長藏鋒,沒想到你也藏了一手,也還好嫁進了皇宮,要是入了民間,也是浪費!
佩梅苦笑不已,與老長輩道:“大姑姑們過得甚好。”
說來,她已在羨慕她們了。
她在皇宮遇難的每一次,皆以為她要活不下去了。
“是了!睙o論什么樣的人,皆會遇上與他們命格相等的命運,各有好處,各有缺失,瀾亭頷首,轉首與皇帝道:“小娘子說的是對的,您是異數,您是最后的那點死氣,她在幫您摸平,替您向新象求命呢。”
皇帝怒瞪他。
圣醫不以為然,“你不用這般看我,欽天監的人想必不敢當面跟你說,私底下想來也把話傳到你耳朵里了,這還是你養得好,養熟了,要不他們跟佩圻一樣,不會跟你說實話。”
圣醫掐指算算,“按之前的運算來算,自我二十多年前離都之日算起,再余三十來年,至多一個甲子,便是我衛國滅國之時!
“你們算準了,就全都跑了?一個個離朕而去?你們這群神棍騙子!懦夫!無恥之徒!”皇帝終是朝他怒喝。
“那也不是敗在你手里,這點你料錯了,你不是亡國之徒,你孫子才是……”說到孫子,還有一個在命理之中早就死掉了的太孫要保,瀾亭忙道:“不是這個親孫子,親長孫,命理衛國是亡在你旁系的侄孫手里,你親兒子親孫子沒一個成器的,不是早亡,就是命里慧格沒滿。”
他的意思便是順安帝的親孫子不是早死了,便是太蠢沒斗得過旁系的兄弟,讓其上位了,順安帝呼吸急促,咬著牙看著瀾亭,“朕要宰了你。”
“行,再過二十年,老夫盡力,到時候要是能一同前去,便一同前去,路上有熟人,也好辦事,眼下還不到時候,你吸吸氣,這次長吸,要比上次的長個一半……”圣醫安撫他,帶他吐納。
說來瀾圣醫教皇帝的吐納法,跟曾經太孫說給皇帝聽的吐納法,有八成的像法,那時,為討好他,太孫誠惶誠恐,連命都似可以獻給皇帝。
皇帝的嫡長孫,活成了一副卑微討好的樣子,與宮中那些為了活下去四面迎合的下人又有何區別?
這是太孫之過嗎?
皇帝便是心狠,也知不是他孫子無能。
是太子不想讓兒子當個人,太孫便只能不當個人,以此在他的太子父親下面,求活下去。
這對小夫妻,也是可憐。
順安帝一生不甘上天給他安排的命運,他毀掉了他心愛的女子,他逆性情殺生,只為向上天抗爭,他不做亡國君。
實則他不是亡國君。
是他的堂孫輩……
他的親孫輩,連做亡國君的資格也沒有。
他們早亡了。
皇帝悲愴,再次正眼看向那垂首低目的小女子,他道:“你抬起頭來,看朕,看朕!
像個強者,像個至尊一般,看向朕。
佩梅聞言,抬起了頭,再次直視向了皇帝。
她敬畏,害怕,怯懦,卻還是看向了皇帝。
她聽到了不該她聽的話,可那是家中長輩,為求她好,愿意說給她聽的話。
她不能讓他失望。
“好,好……”她抬起了頭,順安帝在一次長長的吐納后,與她道:“朕在十月便會在全國實行房屋修繕法,到時你表兄蘇居甫會擔當戶部侍郎,由他一手執行變法,你跟你父親算好你手上每一塊磚每一塊瓦片每一擔灰的價格,到時候如有異變,朕滅你九族,從此月開始,五月到九月,你每半月十六日和月底到始央殿來,朕允你和你父親見面商榷細節!
今日是大朝會,衛國大朝會為十二日一開,今日恰恰好是大朝會后的第二日,為五月十三,再過兩日,佩梅便能見到她父親了。
那是為了女兒梅娘,深陷朝廷漩渦,有背祖訓的父親,佩梅當即起身,朝皇帝跪下,趴伏不起。
此跪,她不是跪皇帝與皇權,她是為跪那個為了她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父親,佩準。
他生養了她,此后便是再難,他也愿意趴伏在地,馱著她,去往那讓她生存的地方。
第215章 風光得很咧。
十六日,佩梅一早來了始央宮,她來得甚早,還以為父親還沒到,沒想到一進宮,就聽來迎她的小拾八說道她父親已在側殿等著她了。
此前,宮房修繕前,佩梅見過父親一次,那次父女倆要合計開工之事,隨同來的還有同行的吳公公,為免耽誤吳公公的行程,父親速戰速決,佩梅只得聽從配合,父女倆除開材料之事,沒有說多的。
這次佩梅進去,側殿只見父親一人,她還未語,只見父親坐在案后,含笑撫須看著她。
一時之間,佩梅以為這是夢,一瞬間熱淚盈眶,飛快入了殿堂,清晰看到他頭上的白發,方才跪拜在地。
“你這小娘子,哭甚?”佩準這廂道:“趕緊起來,你怎么地連紙筆也未帶?我看你手上什么東西都沒有啊!
父親語帶責備,一如在家中聽到的那般隨意親昵,佩梅抬起頭來,忍住淚道:“備了的,走到路上,方才忘了帶,宮人回去取了,等下就送來!
“怎地還是這般迷糊?”
“我連賬本也忘帶了,昨晚便擱在床邊,臨走前還查閱了一翻,出門走得太急,忘了!迸迕啡绺赣H的示意,坐到他身邊,眼睛里含著淚花道。
佩準頓時失笑不已。
他這個小閨女,什么都好,就是急起來忘性大,好在她著急的事情少,犯的次數少,偶爾犯一次,家中人就當玩笑取鬧她。
按理說,她進了宮來,已為人婦,不能這般了,可誰說嫁了人就不能當父母的小迷糊了?佩準彈了下她的小鼻頭,笑道:“下次可不能了,長記性啊!
“是,爹爹!
“近來飯吃得怎么樣呀?”
“吃得甚好,上次苑娘姐姐,我吃完兩碗,她一碗還沒吃完,我還能吃一碗,見姐姐吃得少,不好意思吃了。”
“哈哈哈哈哈,”佩準大笑,“可是羞了?”
佩梅眼里含著淚,嘴角含著笑,羞怯點頭。
“她是吃得少,那是吃得精,餓了就吃點,和你在宮里不一樣,你自己開的小廚房,隨時動手,便是柴禾用得多了,也得往前面拿,是得算著點,不能任性嘍,小梅娘。”佩準憐愛看著他家的小娘子。
小娘子要是嫁個知進退,心有丘壑的書生,一生不說大富大貴,想來柴米油鹽皆是不缺,皆能自己做主。
她隱于市井,不用見識過大的權利,也不用被權利威逼恐嚇利用,一生安虞,也是為人一世難得的福份。
可惜她趕上了便是她祖父也沒推演出的天變,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她要隨著佩家一道吃苦了。
“女兒知曉,您可用過膳了?”
“用過了,陛下上小朝之前,我隨他吃了點,你給爹帶吃的了?怎么不見?”
“馬上就來。”佩梅臉上飛霞更烈。
“也忘了?”佩準見她窘迫不已,便是哈哈大笑,這廂才仔細打量她的眼睛,見她眼睛下方帶著些許青色,笑道:“一夜未睡,是罷?”
佩梅咬著貝齒,憋著通紅的臉蛋,看著父親大人大笑的臉,輕輕頷首。
“好孩子。”佩準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寬慰她道:“是好久不見了,上次見顧不上和你說話,還好接下來我們還能見上幾次,來,這是你祖父得知我們要在始央殿見面,親自回去挑出來的書,都是給你的,這也是嫁妝啊,回去了,記得寫你的嫁妝薄上,以后好當是你的財物過繼給你。”
佩準見女兒沒帶賬本過來,便把他這邊的事先跟她說了。
他解開包著書本的布帛,老爺子把家里世代傳的“世經”三冊,“算經”六冊,“經演法”兩冊,“天載”一冊拿了過來。
他把書本拿給女兒看,道:“世經和算經九冊,是為抄本,這兩本經演法是我們佩家拿到此書的那代祖宗傳下來的,你祖父說這本書講究一個緣分,就像他看得懂此書,我至今還是對這本書半懂不懂,你小時也見過它,還摸過它一次呢,可還記得?”
佩梅朝父親搖首。
她小時見過的書太多了,祖父日日皆在抄書修書,她將將會走路,便會幫忙了,摸過的書不計其數,不知摸過祖上哪本珍書。
“不記得也沒事,你先摸著看,看得懂了,就自己學著抄,抄下來了,便把這本原本放回家去,以后我們家的后代子孫,也許還能出一個像你的!迸鍦收f罷,看著女兒那時刻注視著他的乖巧的臉,他家靜娘呀,生了一個跟她一樣安靜的女兒,多好的小娘子,卻要背負這般重的命運,他憐惜道:“像你能懂一點皮毛便能看出氣來的人,不僅佩家少有,世間也少有,你祖父懂了,你我至家里的后面的三四代,按理來說,是不可能再出一個像你祖父那樣覷天機的人來,你小時也沒看出來有這天賦,這可能是你進了皇宮后的一些變相了,皇宮借了你一些氣運,你是要還給它的,時也,命也,運也,既然它發生了,我們便只能隨運而起,隨著它走到哪,你便跟到哪,你讓自己跟上就好,安住在這個命數里,就能保你的性命無憂,你可記住了?”
“記住了,爹爹!
“好,你跟爹爹說一遍!迸鍦什环判模屗厥鲆槐椤
這是她日后保命的東西,她當下可能不甚理解,日后碰到事了,她便懂了。
父親說的話,佩梅聽著,隱隱有所感,似乎在蕓蕓之中,太子妃母妃之死,她進鳳棲宮,主掌鳳棲宮打理后宮,丁姑姑之死,宮人房修繕,這接二連三下來的事情,就像有一根線在連著它們一樣,它們本該就會如此發生。
她重復完畢,忍不住與父親道:“爹爹,我好像感覺,我已經住在這個命里了!
“是嗎?”佩準沒跟她說日后的事,他這個女兒,命盤在她進宮后,每日皆有所變,直至昨日,她祖父為她卜卦,她命已至貴,佩家也會因她大變,從今往后,佩家的命數也要改了,這些說給她聽為時尚早,因著卜象不知還會有什么變化,他道:“那你跟著這個你感覺到的命走,不知道怎么辦的時候,多看一看它!
“您……”佩梅不知父親為什么知道她會看到它,見父親這廂朝她搖頭,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了,她便止了話。
“好,經演法要歸家,你學好了便送它們倆回來,”佩準繼續道:“天載這本書是你祖父的手抄本,寫得是上古的事情,光怪陸離,你祖父母這些年抄了幾百冊,從頭到尾,倒背如流,你祖父說讓你也跟著抄,閑下來就抄一抄,這本是抄本,家里有幾百本了,也不用還了!
說罷,佩準看了門口一眼,低下頭顱來跟女兒悄聲道:“聽你祖父的,我懷疑你祖父母的長壽跟這個有關,你祖母這些年也抄的,近來還帶著你母親開始抄了,我看比外頭那些富貴人家家里老頭老太抄的佛經有用多了,我都打算就算再忙,我也要抄了,爹爹怕死得很呢,這個事情你可莫跟人說,抄的人多了我怕不靈了!
父親促狹的性子又起來了,梅娘啼笑皆非,只得乖乖頷首,當她的乖乖女,“是,爹爹!
“你都記下了?”
“記下了!
“最近讀了什么書?”給女兒帶的書說完了,佩準看著女兒系著書包,撫著胡須看著女兒道。
女兒臉色近來甚好,就算一夜未睡,也比他上次見到她的那次好不少,想來也比上上次她祖母和母親見到的那次要更好不少了,要知道那次回去,莫說本來愛哭的妻子,便是剛毅的母親,也是抹了好幾天的淚,想起來就哭。
她這次見好,想來也是跟皇宮融入了,往后她融入得更多,就沒人害得了她了。
只是此事還需她不斷跟皇宮牽連更多,也需得給國家天下謀更大的福祉,厚德方能載物,她才接得住她的貴命,而不被其壓死。
“也讀了算經,是皇宮里典藏的算經,我跟吳公公要了一些書,公公疼惜,給我了。”佩梅道:“圣醫老人家去見過祖父了?”
“見過了,就是他給我們家通風報的信,你祖父從潮海閣回去,還是你瀾大爹去要的出宮牌子,你祖父回去威風得很,上百禁衛軍護著,領頭騎馬護著的是我們衛國的二品大員鎮國將軍,我們佩家就從來沒在我們家那邊這般風光過,比你出嫁那天還要風光一二呢。”佩準得意地笑。
他們宮里有人。
今早皇帝還罵佩家公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結黨營私,佩準差點喜得笑出聲來。
這下可好,不說整個衛國天下,至少衛都的人皆知道他們背后有人了。
背后是誰?皇帝呀。
莫說以后他上朝要背手邁八字,他出去買菜,也要這般地去走,風光得很咧。
第216章 這是皇宮該為他女兒做的。
佩準喜不自勝。
佩梅見父親那得意洋洋的模樣,握著小嘴,憋笑不已。
父親無論何時,皆有把難事當尋常事對待的本事,如今家中處境艱難成這般地步了,他還是不忘嬉笑兩聲。
以前只當父親促狹,如今看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處處皆是難以邁過去的坎,何不舉重若輕,心頭輕松點,人也能往前多走兩步。
她難過時,想想父親要是碰到她的情況會如何?一想到父親碰到她的事,便會怒罵兩聲,還是會該如何就如何,積極前行,從不懈怠,佩梅心想至此, 第二日便還是一同以往,做好手頭的每一件事,努力前行。
這撐著她看詡兒出了宮,送走了姑姑,每日監看天象,修繕宮人房……
“還讀了什么書?可去藏書閣看過了?”
“不曾!
“哎呀,吳公公也是小氣,你祖父這幾年來,可往藏書閣送了不少我們家中的珍藏,也不知什么時候陛下能回賞給我們,我們家也就那些套,給了就沒了,后世子孫都沒得什么傳承了。”
這是陛下的側殿,父親在皇帝陛下的起居宮殿說出這般話說,真真不怕隔墻有耳,顯然是故意說給陛下聽的……
佩梅更是哭笑不得。
爹爹當真不怕事。
父女倆見面,因著殿里沒站外人,有說不完的話,不一會三娘抱來了賬本,打破了父女之間的其樂融融。
三娘只抱來了賬本,不見食盒,見太孫妃看向她,三娘小心放好賬薄,跪在地上道:“您一早做的饅頭小菜,回屋換了身衣裳,出來經人催促兩聲,我們就都忘了,也是奇怪,我回去問了催促的宮人,她說她也不知為何著急,就嚷嚷了兩句,奴婢覺得奇怪,她平時不是這般性情,怎地今早您都沒急,她就急了?是以,那吃食我就沒拿過來了,也沒讓宮里人去碰,自作主張,讓她們倒了!
說至此,佩梅也領會了她小心為上的意圖,將將想頷首認同,卻聽三娘又道:“可細妹拿去給宮里的野貓吃,那野貓聞了一下就跑了,細妹覺得有些不對,我來之前,她便提著泔水桶,去御膳房找兔子試菜去了,飯菜有沒有下毒,她等下便會往這邊送消息來!
三娘說罷,朝太孫妃的父親佩大學士垂首,道:“是以奴婢這才來得晚了一些,耽誤了殿下的要事。”
“沒事,你們細查。”宮中也是能人輩出,皇后的鳳棲宮還能被人埋巫咒,這廂出了這點事,也沒有多奇怪,佩準撫須,跟她道:“要是超出鳳棲宮能查的范圍,及早告知吳公公,此前這等怪力亂神的事,吳公公在宮里鏟除了一波,若是殘余,你們也要助他斬除才好。”
“是……”扈三娘聽罷覺得不對,略略頓住了一番,迅速反應過來,朝大學士忙道:“奴婢現下就去稟吳公公!
佩準撫須頷首不止。
這是個聰明的。
前朝后宮要他女兒命的事,還沒完呢,不趁著余韻收拾干凈,?*?要待何事?
何不如一舉把能揪出來的,借力皆揪出來,一個也不放過。
這是皇宮該為他女兒做的。
“好了,我兒,把你記下的材料用量給為父過一下眼!迸鍦屎傲艘宦曘蹲×说呐畠骸
佩梅忙回過神,拿出她昨天就收拾好了的賬冊,待拿出第一冊,她翻到第一頁,從頭到尾翻了一遍,見沒有大礙,方才抿著嘴唇,恭敬把第一冊擺在了父親的面前。
佩準看著她的動作沒動,直到賬冊放好,他慢慢翻看著,嘴里跟女兒道:“你做得好,這些事情,一定要你親手去做,賬是你一撇一捺一橫一豎親自書寫,便是哪里有人做了手腳,你也認得出來。”
“是,皆為女兒親自所寫,用的是您和祖父從小教哥哥和我的手法,我自己還摻了點近來新想出來的獨門標記!迸迕份p聲道。
他們這種有年史的撰史家,每家皆有自己獨門的書寫印字,只有受過家中傳承的人,方能看出來。
“小心駛得萬年船,該提防的,一個也不能落下。”女兒記的賬,一目了然,佩準便是看得仔細,一頁掃兩次也就翻過去了。
很快,一本就已看過,接著便是第二冊,第三冊……
如何小心駛得萬年船,佩準當即便跟女兒以身作則,做給了她看,看到不解處,他便詢問女兒,追問女兒,口氣之厲,頗像詰問,字字皆帶著壓力而出,好在賬冊當真是佩梅悉心所記,數字從何而來,來龍去脈她皆說得出干系,毫不怯場。
饒是如此,佩準還是看出了一些問題,他女兒的賬沒錯,但有幾處價錢與實際不符。
她所記下的木桶比他送進宮的價錢高出了五文一個,此為比較明顯的不對之處,最為隱晦的便是石料,石料為皇家山苑所采,一文不出,人力工部出,但工部收了他女兒六文一均。
三十斤石頭收六文錢,說來只是一個工錢,工部想來是要把這個錢要到袋里,日后當真是要全國制官屋,工部拿一半,出力的人也不算白干。
這便是為官者心里的溝溝壑壑,大家拼了命的讀出來為官,不是來吃苦的,能撈銀子的地方是一定要撈銀子的,哪怕就此捅到陛下面前去,他們也能合理好他們的意圖。
水清則無魚,順安帝便是殺貪官污吏無數,也不能讓官員連養家的錢也得不著,且如今朝廷很多官員出自寒門,除了少數皇帝的死忠還以一身清貧侍君,皆大多數也是削尖了腦袋想在皇帝允許的范圍之下,多弄點銀子的。
衛國如今朝庭的新貴,說是新貴,實則沒一個貴的。
他們便是不吃飯,家里妻子要吃,孩子也要吃,是以哪怕他們是皇帝重心提拔起來的,一旦有人收買他們,他們也愿意鋌而走險背叛帝皇。
自古以來,民野也好,朝廷也罷,從來是吃飯比皇帝重要。
他們衛國周邊那幾個國家如今民不聊生,國已破亡,就是因著從上到下,都沒飯吃了。
佩準沉思良久,久久后,他與女兒道:“你記的賬,為父沒看出錯來,但有幾點,等下我要去跟吳公公問話,再和陛下商議一番,詳情要等到下次我與你見面,我才能跟你說!
“是。”
女兒當真乖巧至極,佩準滿意笑道:“這兩日你回去還有功課要做,要把賬薄抄寫一遍,送一份到始央殿來,要親自書寫,讓陛下看到你的字,知道了嗎?”
“女兒知曉!备赣H在竭力為她鋪路,佩梅當然知曉。
“好!迸鍦收f著攤開紙面,提筆記下今日他需解決的事,他勾勾劃劃,見女兒努力辨認,不由笑道:“爹爹記的起居記錄,筆跡也跟你一樣的工整,你可莫學爹爹現在寫的鬼畫符。”
“我需學一學嗎?”佩梅好奇問父親。
佩準略作思索,道:“不想讓別人知道你寫了什么,你自己就創一門符記出來,不過要記得特征,可莫日后自己見了都看不懂!
“女兒知道了,爹爹?”
“說罷吾兒。”
“您那邊,認識皇家女義莊的人嗎?”
“原本不認識,不過以后要認識嘍,”佩準停筆,慈愛看向自家小娘子,“你說的是前日被吳公公送出去的那位娘娘罷?”
“您也知道了?”
“你表姐夫來跟我說的,讓我找人看著點,怕送出去沒兩天,人就沒了!
“表姐夫跟明王叔交情似是歷來不錯?”
“能有什么交情,兩面三刀的交情,笑里藏刀的交情?他是陛下的刀,大家怕他防他,把他當陰溝里的老鼠看,他跟人沒交情,他從來要的便是這個祿衣侯的身份,他那種自小就經歷了冷暖受盡屈辱薄涼的世家子,心比手更無情,你以為陛下為何喜歡他?他的手和心,皆是經過了千錘百煉,沒有人會跟一把刀談感情,日后要是有人跟你說你表姐夫跟誰有交情,你想想為父今日與你說的話便好。”
“那他為何幫詡兒與我?”佩梅拉著父親的袖子,頗為緊張,聲音細如蚊吟。
“圖以后罷,你表姐夫想得善終,可只要陛下一有個好歹,他是最不可能得善終的那個人,他得尋摸一個既能繼承陛下遺志的,又能保他一命的下代君王……”說至此,佩準噓唏不已,“最不想參與儲君之爭的人,還是進來了,人生不如意之事,當真十之八九,日子但凡能過得去,誰也不想死,我們皆為凡夫俗子,你表姐夫是,爹爹也是,我們哪個也沒得超脫!
“那詡兒的身子?”佩梅眼帶期盼看向父親。
“等他回來,你就知曉了。”
這廂,佩準朝女兒神秘一笑,就在他還要跟女兒說話之時,門外走進來一個太監,朝他揖禮道時:“佩大人,吳公公那邊有請,他說他要在翰海閣那邊侍候陛下,人暫時走不脫,他有要事要跟您商議,請您受累隨我走一趟!
今日皇帝在翰海閣開小朝會,佩準聞言抬首叫了一聲門外保護他的將軍:“林將軍?”
“卑職在!”門外傳來聲音。
“可是去吳公公那?”
“您請稍等!
“好!
門外向內傳來了身穿盔甲的將士所邁出的沉重腳步聲。
太監見狀,欲要上前來說話。
佩準便詫異道:“這個公公有點眼熟,敢問貴姓?怎不見我女兒派去找吳公公的姑姑?她沒隨你一道回來嗎?”
來人太監微微一滯,腳下上前的步伐一頓,這時,身形比父親矮的佩梅只見他袖下寒光一閃,當即破聲大叫“刺客說著時,她在來人沖上來之時,抱著父親的腰一翻,就在他們跌倒之即,她只聽身后有利器破風而來,扎向了她的后背。
第217章 似乎已經聞到了空氣中的血腥味。
“混賬!”
只見一聲低沉的吼聲似如悶雷在側殿當中轟隆炸響。
與此同時,在破風之余,佩梅只覺背后一疼,似有重山壓頂,有利刃劃過她上空,她只覺她脖頸后方有一個地方這時被一塊熱的水滴打在了其上,有東西咕嚕倒地,發出了滾動的聲響。
佩梅下意識忍住了她背上被刀刃戳中的疼痛,將將想轉過身去,卻見不知何時轉過身來的父親突然拉過了她的頭,攔住了她的雙眼。
只聞父親沉沉問道:“敢問林將軍,此人用的什么身份進來的始央殿?”
“是我的過錯,那林姓將軍邁著一步更勝一步沉重的步伐過來,嘴中道:“我自會向君王請罪!
佩梅便聽她父親無力道:“林將軍,別只管你的刀,把頭也提走!
“是極,多謝大人提醒!蹦侵煌狭松碥|的將軍回身,撿起了在父女身側不遠處的半頭腦袋。
他斬得偏了,腦袋只有大半個臉,血肉模糊,林將軍見盯著他的佩大人似是看不下去,不忍別過了臉,不由輕笑。
他又道:“我這就叫吳公公過來,這人是他的人,以前與我傳過幾次信!
是以這次他看到人過來,始央殿的當值小太監還跟人微笑致禮,他便把人當作了自己人,沒有多在意。
自家人出事了,大抵是有人啟動了埋在吳公公手底下的暗哨,這事情大了。
“大人,要不要我叫太醫?”佩大人甚有風度,林將軍不忘回贈一二。
佩準已扶了女兒起身,正要叫女兒不要睜眼,聞言湊身看了女兒的背一眼,見上面的匕首只進去了一個尖尖,沒進去要害,他抽了口涼氣,回頭看向女兒,見女兒恰恰好看向了那尸體,還有將軍手上提著的腦袋……
他倒抽了一大口涼氣,只見女兒這時好奇看向林將軍,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天真爛漫至極,她還問道:“將軍,外面不會有事罷?陛下呆在潮海閣,不會有恙罷?”
林姓將軍聞言正要嗤笑,可下意識后他略作一頓,便不再言語,提著這具身軀快步走了出去,其速度,快之如颶風。
“孩兒,你可莫烏鴉嘴,”佩準也是瞠目結舌,一想到女兒所說的可能,他只覺一陣涼意從腳底倒灌而上,他連忙站起,扶起女兒,“背痛嗎?別叫太醫嗎?別往那頭看,女兒家家的!
見她還往血跡那邊看,佩準斥她。
“先不要緊,爹爹,我要找三娘姑姑,你扶我出去一下,我看看我宮里有誰在,不,不了,爹爹,我出去,你在殿里看著賬本!迸迕酚X得賬本重要,欲要留下她爹爹看管。
“哎,我去,你坐下,我去叫人!
佩準匆匆而去,匆匆帶進來了一個鳳棲宮的宮女,正好是鳳棲宮的楊樹,佩梅一見是宮中的大姑姑之一,連忙朝她道:“姑姑快去找細妹和小吳公公,三娘有險,快找到她!
她怕三娘去找吳公公的路上遇險了。
“不叫太醫嗎?”佩大人心急如焚,插了一句嘴。
“先不叫!
“血已流出來了。”
“不要緊爹爹,找三娘姑姑,三娘是丁姑姑留給我幫我處理后宮宮務的大姑姑!
佩準閉嘴不語,楊樹見他們父女倆爭執已畢,不再多言,起身提著裙子就往外跑。
她也怕三娘出事。
三娘不及丁大人那般有如鳳棲宮的定海神針那般重要,可許多私底下不能見光的事情,丁大人皆交給了三娘,這些事除了三娘,現在鳳棲宮無一人全部知曉。
三娘不能有事。
“蒼天!迸鍦蔬@廂咬牙切齒喊了一聲老天,他是那狡黠性子,這廂不敢罵老天一聲,生怕賊老天聽去了,更加為難他們父女倆,他沉下心,坐在女兒對面,道:“莫慌,爹在,我看過刀尖了,不深,叨在你肩胛骨那處,你瀾大爹醫術高明,不會讓你有事的!
爹爹說的對,刀子是叨在她肩胛骨上了,佩梅能感覺得到,她不慌,但她看得出,爹爹有一點慌亂了。
他怕瀚海閣出事。
瀚海閣出事,衛國完了,她和爹爹,詡兒也完了。
“爹爹,外面何人在?”
見她口齒清晰,神態自然,佩準不禁多看了他兒一眼。
小娘子當真是長大了。
他欣慰一笑,那沉重的心頭也隨之稍微緩解了一二,他道:“林將軍走了,外頭的禁衛軍往側殿這邊趕過來了,你放心!
佩梅不放心,她深知自己還是那個良善性子,可良善性子受了欺負,就變得不太信任人了,她朝父親窘迫一笑,與父親坦然道:“剛才那位林將軍說,吳公公私底下能給他傳言的哨子都叛變了!
佩準愣了一下,方才領悟她所說的意思,他眉頭不禁攏起,眼睛含憂,看著女兒道:“你怕禁衛軍也叛變了?”
“是!
她還是那般順從可人,但她憂慮得就像一只千瘡百孔在身的小動物,佩準心下突然了悟,這個皇宮,到底還是給他女兒留下了無法愈合的傷口。
她不可能再是過去的佩家的那個小梅娘了,宮斗讓她變成了驚弓之鳥。
可這不能怪她膽小,她此時身后還插著刀,外面不出意外,也正在發生風云之變。
佩準握了握她的小手,她小手熱熱的。
雖如驚弓鳥,可她處變不驚吶……
要往好里看,佩大學士這廂淡笑著與女兒從容道:“叛變了又如何?行至水窮處,便是坐看云起時,且水來土淹,兵來將擋就是,再則,這個皇宮,你認為是陛下的,還是亂賊的?你信陛下有能耐,還是信亂賊有能耐?”
“信陛下!备赣H一說,佩梅坦然了。
她是佩家的女兒,雖是女兒身,也是有一些氣魄在懷的,她知曉這等形式的叛亂在一個還沒衰老的大權威之下最終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無非就是,她與她父親等人,是這場變亂當中那些也會被犧牲淹埋的人。
可這便是歷史,總有許多人會死在歷史從不予人知曉的暗影里,她和她父親遇上了,便是遇上了,坦然處之便可。
“是了,無礙。”佩大人寵愛地跟女兒從容道。
這廂,在外頭顯得有些計較小氣的父親倒顯得大氣了,連生死也無懼了,佩梅欣喜地看著大氣的父親,抿嘴一笑。
有此便連祖父也要罵父親一聲油滑小子,嫌棄他沒有佩家的清正風骨,便是父親肚子大一點,祖父也要指著家祖們的畫像,問父親佩家何時出過像他這等肥頭大耳的人?
那時父親呵呵笑著,把祖父的責罵當耳旁風。
如今父親瘦了,頭發白了,和掛在家中的先祖們的畫像一模一樣的清瘦正氣,他和他們是一模一樣的人。
她是佩家的女兒,她像他們也是應當的。
父親在,佩梅便什么都不怕,心里安定極了,每一件事她皆心頭有數,頭腦有著從所未有過的清明,她側耳聽著外頭的聲響,細聽著與父親道:“爹爹,將軍們就位了,沒有進來,好幾百號人圍住始央殿了!
“你聽到了?”佩準問道。
女兒自小耳目要比一般人靈敏,她是能聽到一些別人聽不到的東西。
“聽到了!
“沒沖進來拿我們,那便是保護我們的,唉,”佩準掐指算著,嘆了口氣,“你這小烏鴉嘴,以后不能亂說話了,就算猜出了什么,也不能說出來!
看來瀚海閣真出事了,今天他們是要弒君,要改朝換代了。
也不知是陛下哪個混賬兒子干出的蠢事。
就怕是好幾個兒子一伙,駱王的,明王的,廢太子的,三個廢王底下的力量聚集在一起,加上反皇黨私底下的力量奮力一擊,這股力量想必不小。
皇宮危也。
佩準愈算心底愈涼,臉色愈發地沉重,佩梅從未見過愛嬉笑取鬧的父親臉色這等沉重過,她看著,小臉便一道跟著沉重了下來。
她心底沉沉的,似乎已經聞到了空氣中的血腥味。
血腥味……
佩梅掉頭,看著之前刺殺他們父女倆的那個太監留下的血跡,那些血跡在不知不覺當中,從鮮紅變得暗黑了。
她掏出袖中絲帕,往脖子后擦了擦,就在她往脖后試探之時,聽父親道:“作甚?”
“脖子上似是沾了兩滴血。”
佩準便看著女兒扭著頭,當真拿帕子擦出了一道暗紅的血跡。
她擦了又擦,擦干凈了,便見她要起身站起,佩準聲音陡然放大,“作甚?”
“爹爹,我把帳薄整理好,等下回鳳棲宮好一道帶走,我明日還要謄抄,送一份到陛下案前呢,等下要不帶走,我怕等下始央殿就沒那么好進了!
“唉,我來扶你!迸鍦蔬要推演宮外可能發生的事情,這下沒心腸做事,便起身扶了女兒過去,扶著過去邊走邊道:“這事往后不能說給你祖父聽,說你背后插著刀,還得自己整理賬薄,要不你祖父又得指著我鼻子大罵特罵,罵得我睡覺耳朵都不得安寧!
“是。”
“還是梅娘乖巧,不像你哥哥,當著我的面應是,背地里寫詩寫詞把我那點事都捅了出去。”
“哥哥不會,沒做過!
“是罷?你沒讀過元始子寫的詩?”
元始子是佩梅兄長佩興楠的別號,這別號聽起來像一個七老八十的老人,他有幾首罵人的詩在外界流傳甚廣,誰也不知,那是佩梅兄長這個近兩年才及冠的青年少年時期所作。
佩梅聞言,抿嘴偷偷笑。
看來兄長的別號已經被父親知曉了。
“你也不老實……”佩準說著,扶了她坐下,這廂,外頭傳來了不知名的呼嘯聲,不知這呼嘯從何而起,為何而出,父女倆皆呆住了,看向殿外,皆默不作聲。
第218章 背水一戰罷了。
瀚海閣。
今日是順安帝與他的內閣閣老,朝廷左相蕭相,戶部、工部、吏部三部尚書議官屋制定法具體事宜的內部朝會。
晚些時候,到下午,工部吏部退下,禮部兵部的尚書跟上,與戶部一同商議大戰開啟之即的準備功夫。
這兩件事,皇帝已經透露了風聲出去,六部要員想來已跟他們的主官商議過章程,皇帝只要等人就位,便可聽取他們經商議過的解決辦法。
閣老與朝中重臣,皆是皇帝的左右手,不過閣老是順安帝為自己精挑細選的智囊,他選來幫自己出主意的人,自然挑的皆是自己沒得罪過,沒殺過他們家里的人,六部尚書當中則未必,朝中為官走的是科舉之道,上升通道經吏部,而順安帝殺的人太多,牽涉太廣,真要細究起來,只要與他殺過的人家滅過的宗族沾親帶故者皆不采用,那朝廷也剩不了幾個官員了。
是以,今日瀚海閣,閣老席六位閣老悉數在場,還多添了佩圻老學士一人,加上丞相和三部的尚書,順安帝與他的十一位重臣同處一室,皇帝心里的估量是,只有工部和吏部的兩位尚書,心里對他另有想法。
年輕的戶部尚書說是皇帝的心頭肉也不為過,不可能反他。
蕭相比皇帝小幾歲,實即卻早比皇帝拜入皇帝那位已游走天下的恩師的門下十幾年,實乃皇帝師兄。皇帝大開殺戒那些年,殺得官員以為皇帝不敢再殺了,皇帝還能再殺,便是因著皇帝這位小師兄在為皇帝坐鎮朝廷,調度官員處理國事,朝廷才沒有因為順安帝的殺戳停擺,他但凡對皇帝只起一點二心,皇帝便走不到今天。
外面刀戈聲四起,慘叫連連,皇帝聽了一陣,便和坐在他長案左側的左相道:“為何挑的今日?”
老丞相瞇著眼睛從皇帝讓他看的奏折當中抬起臉來,細思了片刻,道:“大仗一開,皇宮戒嚴,外面的人就沒那么好進來了!
“朕還以為,禮部那群天天玩兒的,和兵部那些嫌我私養重兵的會不服朕一些,朕沒想到,倒是工部和吏部更不喜歡朕一些!被实鄣。
今日能進皇宮的人,除了三部尚書,還有三部尚書所帶的仆人,這當中必有一些人,參與在了門外的殺戳之中。
祿衣侯近兩年性子愈發冷酷無情了,他直言皇帝清算駱王那日,駱王必反,叫皇帝把大軍調個十萬回來,圍著皇城守個幾日,再給他兩萬軍,把衛都圍了,他帶著人一家家殺過去,省得這些人還要浪費時間私底下商量怎么造反。
侯爺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話可說得輕巧了,調十萬過來,人吃馬用的,誰出錢?侯府出嗎?
皇帝都不敢問常侯這句話,怕問出來,常侯甩袖走人。
常侯揮霍無度,皇帝也不好說他,不過常侯有句話說得很對,他的兒子們不是個東西,天天盼著他死,是以常侯叫皇帝在開戰之前把兒子們收拾干凈了,皇帝便是惱常侯殺他的兒子比殺雞鴨一樣輕率,也是聽了常侯的勸,借著清算駱王調了五千重兵回來,這些天也沒讓人回去,悄悄呆在皇宮各門駐扎。
清算駱王那天回去了的兩千,是幌子,做給朝臣民眾看,也讓皇帝松了口氣。
五千人吃飯,比七千人吃飯,要少些銀子。
“工部和吏部這些年也沒什么進項!蓖忸^凄慘的大叫聲一聲勝過一聲,死的人更多了,左相嘆了口氣,把折子擱下,抬頭和身邊的吳公公道:“這宮里怎么有他們那么多的人?我聽著人數不少啊!
“宮里是沒有多少的,至多就是一些探子奸細,不到百號人,奴婢看,是工部繕修在宮里造房子的那些人也過來了,此前工部頭批只出了七十八人,第二批增加到了一百三十人,第三批也就是前兩日,加到了二百五十號人,打的是為了給陛下分憂,盡早把宮人房修繕好的幌子!
吳英恭恭敬敬回著,聽他細數人數的工部尚書按捺不住狂跳不休尖叫不停的腦袋,兩手往前一趴,從他的座位處爬了出來,跪到了正殿中間,流淚不休。
他哭了,號啕聲甚大。
工部尚書上任也沒幾年,他是靠實績上來的,他這些年在各地給皇帝修了不少河道河堤,拿的萬民傘進宮當的工部尚書,在民間聲望極重,功績與功德集于一身。
他是一個好人,一個好臣子,一個好官員。
如今,這個好人,朝廷的好大臣,百姓的好官員,帶了二百多個人進宮,殺君王,改朝代。
這廂,吳英跟皇帝稟道:“第二批人的時候,周二覺得人數不對,跟我稟了又稟,讓我細查,我查了,來的人個個都是入了冊的工部匠人,我還找了人去他們家里問,對得上號,樣子也一樣,前兩天又加了,周公公跪在我面前,指天發誓說此事必有妖,叫我讓他去查,他還不信奴婢呢。”
“你讓他去查了?”
“哼,”小子要立功,吳英討厭死了,但周二當過皇帝的小書童,那時候吳英對他也跟養兒子似的,兒子大了,要立功立業,隨他去了,“讓他去查了,他天天看誰都像奸細,我也拿他沒辦法。”
“小二是個眼細的,你也別嫌他,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見,隨他!被实垡娝豢欤参苛藘删洹
“你是駱王的人,還是明王的?”皇帝這廂對著下方悲泣的工部尚書甚是溫和道:“還是說,你是支持朕廢太子衛襄的?”
“給尚書送塊帕子去,眼淚粘在臉上不舒服!被实鄯愿绤怯。
吳英欲去,被站在角落的御林軍出列攔住,拿過了吳公公手中的帕子,走到工部尚書面前,把帕子扔到了地上,回身便又回到了他的放哨處。
皇帝見了,彈了彈額頭的穴角,回憶了一下他調的護城軍的麾號。
是龐將軍的“老子第二”軍。
罷。
龐將軍是孤兒,他自認為這天底下皇帝第一,他第二,天老爺第三。
天老爺在他那只排到第三,他養的兵,看不起工部尚書,也在情理當中。
眼光都怪高的。
“說話罷!蓖膺叺膹P殺聲止了,皇帝見閣老們坐不住了,頻頻好奇看向門外,大有不想務正業,只想出門看熱鬧的心思,他嘆了口氣,和底下的尚書道:“朕到底是哪得罪你了?”
工部尚書不哭了,也沒去撿皇帝給他的帕子,他曾經想過,真到了事情敗露這一刻,他會狠瞪著皇帝,大罵皇帝“暴君去死可這刻他泄了那股氣。
皇帝太云淡風輕,輕得就像他這些人積攢的仇恨,就像輕風一樣不值一提。
他想著死去的父母,想著那日家中被抄的尖叫哭鬧聲,那些聲音,比此刻門外的慘叫聲還要慘烈,在他心底尖叫不休,他直起腰來,看著地上,疲憊蒼桑道:“我乃管容的兒子。”
“他不是河府楊氏主枝一系的子弟嗎?”皇帝奇了,以為自己記錯了,問向左相。
左相未答,下方的一個閣老回了皇帝的話,“管容當年不上稅,不交稅糧,不交稅銀,還放話說淮南府乃他管家世代家產,無論城府田產,皆乃他管家私產,叫您管好您自己的女人不造反就行,別管到他的頭上,要不他就叫您好看!
皇帝許多年沒聽過這話了,忍不住“噗嗤”一笑,搖頭笑道:“朕當年是有多窩囊啊,讓一條地方蟲,盤到了朕的頭上當龍!
“朕是怎么做的?”皇帝笑著問。
“您調了大兵過去,抄了他九族,血洗淮南府,把淮南府的糧食和銀子拉回了衛都,養起了您的第一支私軍!
“唉,”那是當年勇,皇帝笑意吟吟,臉上滿是懷念,“朕那時也不知為何,殺一萬多人,心腸都沒動一下,此之前,便是責備奴婢兩句,朕心里都難受!
“當年有漏網之魚?”皇帝又問向閣老們。
“難免罷,您是大軍殺過去,是管氏族人就殺,逃走的也不少!
“所以你恨朕?”皇帝看向工部尚書,“楊家是你們管家的人?”
曾是管家子的楊尚書抬起頭來,看著皇帝,面無表情:“您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人恨不得把您除之而后快嗎?您不該當這地上的皇,您該去地底下去當那閻王爺!
“朕去了,會跟閻王爺商量商量。”哪怕換個三五年前,皇帝聽到這話會雷霆大怒,可他現在怒不起來,鄰國十室九空,活著的那些人,瘋了似的往衛國沖,就因著衛國還有飯吃,還有田地可耕種,沒有今日得明天死的疫病,他守好了衛國,護好了衛國,衛國子民生生不息,便是他順安此生之功,皇帝敲著桌面,再問:“那你們是反朕的那些人了?還有誰,吏部?”
吏部尚書苦笑著低頭朝皇帝拱手,不聲響。
他沒那狗膽。
左相瞄了他一眼,回皇帝道:“他可能知情,沒參與!
外面的兵戈聲漸漸止了,皇帝聽到龐將軍在外面怒吼了一聲“他娘的沒長眼睛不知道拖一下啊隨著聲音,有鐵靴聲漸漸往閣內大步走來。
皇帝聽著,與身邊左相道:“還好,這幾天佩準呆在工部,沒被他們殺了!
左相頷首,卻聽下方戶部尚書淡淡道:“您不知道,祿衣侯說您只派一個林將軍守住佩大人不靠譜,他說林將軍那腦子送死可以,耍心機還欠了點,叫臣盯著點,是以臣這陣子叫了幾個小廝跟著佩大人,只要佩大人在工部出事,臣便能第一時間趕到工部找人問罪!
楊尚書可能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就沒先干掉佩大人,還是太沉得住氣了一些。
要是按徐中的手段,他要除掉一個人,必先拔掉這個人的爪牙,楊尚書連他與衣侯一個也沒干掉,就冒冒然殺進宮來,這腦子,也不知是怎么升上來的。
不過,皇帝的勢力尤如銅墻鐵壁,到今年更是如日中天,勢無可擋,這些人也是看不到希望了,只能孤注一擲了。
背水一戰罷了。
第219章 有婦人背著光,站在光里,朝佩梅緩緩看來。
龐將軍進來,一眼掃到了跪在中間的工部尚書,拖著人欲要下去,被戶部尚書攔住了。
戶部尚書道:“這是常侯爺的人,將軍不用帶回去了。”
龐將軍對他不予理會,藏在臉上鐵面具下的兩只眼睛看向皇帝。
皇帝頭疼不已,許諾道:“月底只要都城安穩,便準你帶軍前赴西線!
龐將軍猶豫,一想月底就要大軍開拔,他沒有時間來審犯人,也沒有那時間清洗都城,便把剛抓到手里的人甩到地上,特地朝戶部尚書那邊說了一句:“徐尚書的面子,本將還是給的!
徐中漠然。
討好他沒用。
也無需討好他。
到時候糧草調度,該怎么調他就怎么調,誰的面子他也不給,皇帝的他也得斟酌。
“那末將先去門邊守著。”搶人不成,龐將軍打算去門邊當門衛了,他朝皇帝拱手道。
“去罷。”皇帝輕咳一記。
他養的幾個將軍,武力皆可,就是武力過猛,人情世故過于生硬,與徐中祿衣侯等文官頗有水火不容之勢,尤其這些鎮守將軍與調度他們的祿衣侯時常發生沖突,徐中跟常侯又是一伙,他們一對上,皇帝常生有一種只有明君在世時朝廷良臣過多意見不一從而產生的痛苦。
說來,還是朝臣對他皆噤若寒蟬是的皇帝好當一些。
不過,這種苦惱也是歡喜的。
祿衣侯不在,想來是在東門那邊料理事情,皇帝叫閣內的士兵把楊尚書綁在一邊上,就地叫吏部尚書和丞相商量起新任工部尚書的事來。
官屋制定法的事不能耽擱,皇宮內的修繕事宜也要盡早完成才好,如此,戰爭與官屋推行法才能如皇帝想要的時辰準時發動。
大戰耗糧草,與此同時,衛國各大城府推行官屋修建,百姓用極少的銀錢便能買賣租賃官屋,民眾有了房子,官府有了錢,皇帝打仗收拾鄰國土地的錢便有了。
且官屋的推行,還能引來民眾的安居樂業,新屋子會帶來新的想望,讀書的人會更用力,他們的父母掙起錢來更賣力,種菜的會多種幾塊地,殺豬佬會多殺幾條豬,養豬的農戶會哪怕再是起早貪黑也會多去割兩擔豬草,種田的鄉下農民更是渴望進城買屋。
而皇帝,只需要嚴控成本,利用官府之力,把屋子修建起來。
官屋制定法,在八月之前,必要完成,而成本的估算,更需提前確定下來。
是以哪怕這些皇家工匠們聽從工部尚書的吩咐過來屠君了,皇帝也沒那閑工夫生氣,先是把工部領頭的人確定下,后面方有重新找新工匠把修繕事宜盡快完成的事。
“陛下,工部內不少大人,好像與楊尚書走得甚近!崩舨可袝@廂硬著頭皮與皇帝道。
皇帝不處置他,他便只能裝作無事,盡自己職責。
“是了,楊尚書打的萬民傘進的都城,工部人很是景仰他,把他當難得一見的功德大臣看,翰林院那邊還有人跟我說過,要不要這幾年就把楊大人寫進衛史?*?里。”這廂,左相與皇帝淡淡道:“要不讓佩準上任罷,他是個老好人,我記得他在朝為官的這些年,可做了不少成人之美的美事,且佩老大人是老學士,他們師兄弟幾個在當年先帝面前也是鼎鼎有名的學士,他們當中有人是皇家與朝中大臣的老師,有的不是還做了太子和太孫的老師?我記得佩大人的師兄不就是太孫老師?”
佩圻在下方聽著想打瞌睡,無奈他剛合上眼,身邊的廖閣老就過來戳他的肺:“醒醒,佩大人,說你家的事呢!
佩圻不得不睜開眼,無奈看向皇帝,見皇帝還看著他,一副等著他說點什么的模樣,只得無奈道:“回皇上,佩家有孫女進宮,已是皇恩浩蕩,再進工部,朝堂上就得吵我佩家戚黨干政了。”
閣老們這廂紛紛交頭接耳,“這倒是,他們家還有個德和郎,祿衣侯,這對翁婿已經在朝廷夠只手遮天了,佩準這個老滑頭一當上工部尚書,只手遮天得從罵他們的話變成確定句了!
“想得美,佩準去工部,莫說朝廷里的那群各懷心思想搶這個位置的,便是工部內部,幾人服他?這個當口叫他去當工部尚書,這不誤事嘛?”
“咦,誤事怎么了?正好宰了,削弱只手遮天!
佩圻聽著閣老們的議論,不忍閉上眼。
人老,是為賊也。
老賊們早點死也好。
閣老們議論上了,皇帝與左相對了幾眼,心中有數,正待閣老們吵完要把此事定下來之即,便聽外頭有人喊小吳公公欲要進來。
“奴婢去門口看一下!
吳英去門邊驗了一下小吳子的真偽,便把人帶了進來,小吳公公一進來,便跪在地上,說了始央殿佩家父女被行刺之事。
聽到太孫妃殿下背后中了刀,正等待皇帝的帝令讓大軍放開門回去鳳棲宮療傷,佩圻這個祖父坐不住了,起身上前過來著急問道:“傷得可重?”
“奴婢聽說,不是很重,就是刀進了后背,一直在倘血,稟事的說太孫妃看著跟無礙人一般,刀中想來沒淬毒!
“那就好,那就好!”佩圻前來,被身著重鐵的士兵攔了一道,還是皇帝示意讓他走近了皇帝,這廂他對著皇帝垂身一揖身,對著皇帝道:“若是您覺得老臣頭腦還算清醒,可堪一用,便由老臣上任工部尚書一職罷。我家中兒孫皆聽我的,我那幾個女婿也聽我的,我年歲大,身份高,便是工部人不聽我的,老夫也能仗著這把老骨頭拿捏他們,讓他們動彈不得,不得不依老夫心中所愿行事!
皇帝訝異。
他不是很喜歡佩圻這個藏拙藏得過深的老學儒,可饒是如此,老學儒這一生無可指摘,皇帝用得頗好的幾個大臣,年輕時受過這老學儒的相助之恩,且老學儒從不挾恩圖報,做過的事莫說圖回報,便連與人說起也不曾說起過,除了藏拙不為君王效力這一點,一生堂堂正正,不愧為人師。
聽老學儒這意思,他打算不計方法自污其身也要為君王效力了?
皇帝與丞相僅對視一眼,皇帝當即便道:“成,工部確實需要您這樣的鎮部老人,且您的外孫蘇居甫到時也會上任工部侍郎,翁孫聯手,我不信工部的人能不聽你們的,官屋的推行,就有勞您和您外孫了!
他這下也不介意佩老要保全他兒子之心了,佩圻親自出馬,光是靠著他的年數資歷人脈,一件哪怕對其兒子佩準來說也需親自去各方游說的事,對他來說,出幾句話便可。
朝中一些人欠佩準的欠的是面子情,有些人欠催佩垢老學士的,那欠的是生死大關的相助之恩。
老恩人老恩師出馬了,不管多少,左右也是要給些方便的。
佩家這是把根底都拿出來用了,僅這一下,皇帝對佩家以往的所有不滿,在此刻煙散云散,他親自站起,走到佩圻面前,欲要朝佩圻拱手相托工部,卻見佩圻這廂朝他跪下,道:“難得陛下還信任我這個老頭子,陛下肯重用我,老臣感激涕零!
皇帝扶他起來,正要感慨一二,卻聽老大臣握著他的手苦笑道:“您莫說了,叫人去救救我那孫女罷!
那是個能忍痛的。
……
佩梅回了殿中,便已昏睡了過去。
待到醒來,她扭頭在燈光中見到身側三娘,當下便笑了。
她想叫一聲姑姑,無奈張嘴不成音,她說不出話來,便朝姑姑加重了笑容。
面無表情的扈三娘這廂眼睛里閃著淚花,跪在床腳凳上,問道:“您渴嗎?”
佩梅這廂才見著姑姑頭上包著白布,里頭的血滲了出來,看來傷得甚慘,她舔了舔嘴,朝姑姑點了點頭。
她動不了了。
可睜眼看到姑姑還在,她便如心頭落下了一塊石頭,不再壓得那般難受了。
她已經沒了丁姑姑了,丁姑姑留給她的姑姑要是也沒有了,梅娘知曉自己會難過很久,久到便是往后老了去了地底下見到丁姑姑也還是會流眼淚罷。
這宮中的不幸太多了,多到佩梅便是難過擔心,也只得藏起來,偷偷難過,再悄悄開心,一如此時。
三娘叫來了細妹,佩梅被姑姑們抬著身子喝了一碗水,一碗水過去,三娘問她背后疼不疼,佩梅搖了下頭,便又睡了過去。
等她再行醒來,側殿當中有夕陽落入,黃昏了。
殿中沒人,佩梅算著時辰,眼睛在殿內不停打量,見不遠處的八仙桌上,放著眼熟的兩個書包,她不由得舒了一口氣,咬著牙爬起坐下,汲了鞋,緩步往八仙桌走去。
八仙桌上還放著一個炭爐,上面的小銅壺冒著熱熱的藥香味,她掀開一看,見是黑色的藥汁,便把倒扣的藥碗翻過來,給自己倒了一碗藥。
趁藥涼著,她又打開了書包,書包是她系的活結,是以她那只靠近傷背手疼得不能動彈,但靠著另一只無礙的右手,她打開了自己系的結,把放在最上面的那一本第一冊的賬薄拿了出來。
她之前便放好了冊子,想著只要一回宮得那閑功夫,便趕緊把賬本抄上,往始央宮送。
八仙桌早被她拿來當書桌用了,上面有現成的筆墨紙硯,只是要送往始央宮的賬冊不能用一般用的紙張,需用已裝訂成冊的冊禎,這廂,側殿沒有……
她還是失算了。
佩梅頗有些懊惱,輕拍了腦袋一記,正欲要起身往門邊走去,找姑姑去正殿拿那貴重的冊禎,便聽門外傳來了三娘疲憊的聲音,只聞門外三娘聲線沙啞道:“侯夫人,就是這里了,自從丁大人去世,殿下便搬回了側殿住回來了!
她說話的那位侯夫人沒出聲響,佩梅卻詫異地站了起來,此時,被半掩的門輕輕推開,有婦人背著光,站在光里,朝佩梅緩緩看來。
第220章 我想眼下便祝賀于你一二。
光線迷離了佩梅的眼,可佩梅心里深知這婦人是誰,梅娘訥訥站在桌前,看著那婦人慢慢朝她走來。
她是太孫妃吶。
理應是她照拂親人。
可哪怕事到如今,她依舊是那個需被親人照拂的小娘子。
也不知要到哪日,方才能照拂回去。
來人近了,佩梅朝人淺福身,微笑道:“苑娘表姐來了!
侯夫人回了太孫妃一記禮,眼睛在她身上掃過,身子微微一垂,落坐到了身側的凳子上,眼睛往太孫妃身上望去。
侯夫人有雙會說話的眼睛,佩梅見狀,便也跟著落坐。
這廂兩人雙雙坐下,侯夫人玉手往桌面一抬,食指與中指往上一翹,作出把脈的姿勢,佩梅不禁會心一笑,把手放到了表姐的指下。
圣醫乃姑父德和郎生死至交,后成為表姐義父,據說表姐實則沒跟這個義父學過醫,可圣醫名聲在外,親戚之間聚會時遇到表姐,表姐妹間也會讓表姐給她們把把脈,表姐從來不予理會。
大家也就認同了她不會醫術之事。
可佩梅心里一直覺得表姐是懂得一二的。
偶爾表姐若是有給她把脈之意,她向來欣然伸手,便是表姐不說什么,也是乖乖順從。
她對她這位表姐,打一照面,便有一種天然親近的感情,此情之切,一如她對家人那般一致無二。
“叫蘭娘進來!边@廂,祿衣侯夫人常蘇氏把過太孫妃的脈,頭略一側,吩咐道。
“是!比镆姷钕履樕嫌行Γ南乱话玻罘蛉艘环愿,便走了出去。
“蘭姑姑來了?是她給我醫治的背傷?”聽到蘭娘二字,佩梅方醒悟過來,幫她處理背后刀傷的人是瀾圣醫的女弟子。
此前她病危,便是侯府派的此人過來。
太醫院也有女醫,不過丁姑姑對她們的評語是“不堪一用佩梅后來方才從鳳棲宮中的各位姑姑們嘴中得知,太醫院的女醫無一例外便是宮中太醫的禁臠,此前帝后殺過幾個,后來發現遠水解不了近火,人家日夜相處,沆瀣一氣時,帝后鞭長莫及。
是以,她病危,姑姑病危,皆是侯府派女醫入宮。
當時佩梅只當宮外家人對她情深意重,如今方才領會過來,如若不是有宮外家人插手,姑姑也罷,她也好,早就死于非命了。
宮中處處是劫,不懂時,以為這里是安樂窩,待擦亮眼睛,才發現自己這條小命,是人步步為營而得來。
“是!焙罘蛉嘶亓怂蛔,手指在佩梅脈上敲了一記,又緩緩道:“讓她給你換藥!
“我該換藥了?”便是梅娘乖巧,有時也聽不懂表姐話中之意。
侯夫人頷首,她乃容貌精巧空靈之人,臉上常不見神色,似如木頭一般無情無欲,不見悲喜,這才有她美得出塵之美名,這廂她輕輕頷首,淡淡道:“你痛便要喊出來,不喊出來,無人知曉!
她自己便是那看似無情無欲無痛之人,她這廂叫佩梅若是痛,便要喊出聲來,佩梅心中頓時生出一種荒謬的啼笑皆非之感。
可這陣啼笑皆非中的笑意過后,她眼中突生淚意,突然想大哭出來。
可不能哭呀,梅娘長大了,不能讓親人擔心了,佩梅睜著眼睛,不讓眼淚走出眼睛現于人眼當中,她睜大著眼睛笑道:“梅娘不痛,姐姐不要擔心。”
不老實,侯夫人撇頭看她,這廂,三娘帶著蘭女醫步入了殿內。
換藥時,蘭女醫把草藥刮開,把烈酒灑上太孫妃背上,見佩太孫妃痛得嗚咽出聲,她冷冰冰道:“您該在床上趴上至少半月。”
半月?
這廂侯夫人看向府中醫娘,淡道:“她等下便要著手書寫文冊!
蘭女醫手上一僵,捏著烈酒瓶的手一頓,看向了侯夫人。
侯夫人卻已收回了眼神,眼睛看著桌上那疊書冊,已然怔然入神。
這是侯府夫人,自己的小師姐,蘭女醫無奈,蹲下身來,接過三娘手中的帕子,擦過那片雪白的背上流下的鮮紅的血液。
此時,三娘在旁已淚如雨下,她知道殿下疼,卻不知道殿下疼成了這般模樣。
她想說殿下不要寫什么文冊,她不知為什么這些貴人們為何一個個如此鐵石心腸,親人痛不當回事,自己痛也不當成一回事……
可她又知曉,此刻的痛若是忍不過去,就沒有她們鳳棲宮一宮之人那明日的性命。
貴人的,她們這些命如螻蟻的奴婢的性命,沒有此刻的忍耐,明日就會一命嗚呼。
她痛不欲生,哭出了聲來,她哭得肝腸寸斷,太讓人聞之心碎,佩梅扭頭看到她那剛毅的哭顏,眼中一熱,熱淚不由滴下。
眼睛滴下那一刻,佩梅下意識咬緊了牙關,朝好姑姑溫聲道:“姑姑莫哭,我不疼!
她聲音嘶啞,說出“不疼”二字出來,三娘已把頭埋在了腹中,無聲號啕。
此廂,烈酒隨著鮮血,流進了佩梅的股腹,佩梅疼得瞇起了眼,雙手緊握,也把頭埋進了雙膝間。
她好痛啊,太痛了。
她想哭,可不能哭。
她還有鳳棲宮要撐著。
她還要等詡兒回來。
她還要站在頂峰,告訴祖父祖母,爹爹母親,不要怕,梅娘不僅能自保,也能保護你們了。
她還有許多許多的事情要去做,是以,不能哭。
她要堅強。
她要續著這口氣,活成她想要的那個樣子。
不能哭……
不能睡……
要撐過去,她還要把賬冊抄好送走,表姐都已經進宮陪她抄書來了,她不能痛昏過去,她沒有痛昏過去的資格。
佩梅強忍著,忍到嘴角咬出了血,忍到有人拿衣裳包裹住了她,忍到表姐喂了她藥,她方才咬往顫顫發抖的牙齒,聽表姐抱著她淡淡道:“小娘子,容不得你休息,官屋制定法的第一道筆跡必須由你親自手寫,此法乃你和你父母家人往后安身立命之根本,此事會記錄在史,流傳千古,亦涉及你佩家世代子孫往后的生存,你此時便是想睡也睡不得,我是前來確保你完成此事之人,你便是暈了,我也會扎醒你,你就莫要暈了,省得我們姐妹浪費那時辰,徒增苦惱!
侯夫人之話,空靈冷淡,聽在身心皆痛極了的佩梅耳里,卻聽出了表姐那字下的聲聲啼泣,她表姐話下那悲絕的哭音,就像一個死者在哭泣生者的掙扎痛苦。
她憐惜我呢。
姐姐在憐惜我。
佩梅哭出聲來,這一聲出來,她身上的痛好了大半,她撇起頭來,與姐姐笑道:“沒有浪費。”
“不是浪費,”她緊緊握著姐姐的手,笑道:“不會浪費,姐姐在我身邊的每一刻,是梅娘的來日方長!
是梅娘的天長地久。
她何其有幸,不管日子多艱難,總有人不畏生死,不畏恐痛,總會來到她身邊來幫助她,來幫她活下去。
她不會暈過去的。
和姐姐在的每一刻,她皆是幸福的。
“是了,”侯夫人淡淡地道,她眼角滑過一滴淚水,依然神色如常一般冷淡木訥遲滯,“對不住你了,小娘子!
佩梅咬住了嘴,卻沒忍住眼里的眼淚如暴雨那般傾下,她扭過頭,把那暴雨掩埋在了她姐姐的懷里。
沒有誰對不住她。
只是生吶,人生吶,她的人生吶,在有一天,突入一塊狂風暴雨不休的天,就算有人教她怎么生存,她還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她拼了命的在學著怎么生存下去,因此,哭聲,悲痛,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
面對這場暴風雨,她在學著如何站立起來,面對它,戰勝它,可若是有人憐惜她,她還是想哭吶。
她偶爾還是那個父母懷里的小娘子,在這個有人憐惜她的時分。
她的眼淚浸濕了侯夫人的懷,侯夫人卻似無動于衷一般一臉漠然,手則輕輕拍打著表妹的手臂。
不過片刻,侯夫人止了手中的拍打,側頭看著桌上的書冊,淡道:“洗把臉罷!
洗把臉,抄定價了。
侯夫人冷酷無情,她的話后,她帶來的人去抬了水過來,幫佩梅洗凈了臉,擦了手,換了椅子,侯夫人親自上陣,研了她帶來的墨,展開了她帶來的冊禎,并與佩太孫妃鄭重道:“此乃金粉禎表冊書,常府一年制下十二冊,送給皇帝封冊他麾下將兵升遷,從未公用過一次,這次給你,是我常府傾全副身家投身于衛都佩門,此后,你生,常府生,你死,常府還另有脫身之道……”
佩梅呆滯看向表姐。
表姐此刻卻嫣然一笑,她那張沒有生氣的臉這廂卻如萬花開放那般鮮美璀璨,“殿下,你的性命,你家族的性命,你往后的人生,皆寄于你此刻筆下,你會是一個記錄在生命萬古長河之中的女子,你靠自己的聰明才智,于萬千俊杰并于歷史長河,我想眼下便祝賀于你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