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我將將有說什么嗎?
侯夫人的話讓佩梅頗有些羞赧,卻也大大減輕了佩梅身上的疼痛。
這時候是想不得那么多的了,身子的疼痛也是不能去管的,不去想那傷便好。
佩梅知曉自己忍得住。
她小時候便是個不怕痛的,進了宮來,她的忍耐比之在家里時,更是厲害了許多。
可惜饒是她忍得住那痛,等抄完一冊,她的后背還是痛得她喘不過氣來,額頭上冷汗不止,侯夫人見了,擦過她頭上的汗,卻也扭過了頭去,不看她那張因發燒而緋紅的臉。
三娘多次過來,欲要打斷她們的抄謄,還是被佩梅搖頭拒絕了。
好在表姐慈悲,等過兩冊,用晚膳時,容佩梅休息了半個時辰,待她進了食吃了藥,方才讓宮人把殿中燈火點了個通明,讓佩梅接著抄寫。
表姐這是要守著她過夜了,佩服第苦笑不休,可也知表姐以外戚的身份進宮留宿一晚實屬不易,如若不是表姐的身份特殊,丈夫是皇帝重臣,皇祖父的后宮,此是能容得了外來婦人過夜的。
以往皇帝從不輕易給人這種恩寵。
這還得是侯府主人親自出馬,方才能讓他夫人進這一趟宮罷。
家里人的心意,容不得她浪費,是以佩梅緘默不語,一冊接一冊細細抄謄,不喊那痛不喊那苦。
侯夫人也是守著不動,半夜累得打了哈欠,佩梅叫她去睡她也沒動,撐著腦袋坐在佩梅身邊陪著。
是夜,一夜過去,寅時時分,鳳棲宮的門被敲響了,不久三娘進來側殿,她臉色蒼白,眼睛下方掛著兩枚青腫的眼袋,與佩梅稟告的聲音亦顯得微弱了許多:“殿下,小吳公公來了,他說來問問賬本抄得如何了,侯夫人什么時候回去,常侯在前宮那頭等侯夫人一道回家。”
侯夫人正支著手在打盹,宮人進來她也沒動彈,這廂聽到這話,她緩緩睜開眼,看了眼沙漏,又掉頭看向了佩梅手中的最后一冊賬薄。
佩梅寫罷一冊,她也沒閑著,會對照著細細檢查一遍,這廂佩梅最后一冊寫罷,她檢查完便可回家了。
“可能請小吳公公進來?”這廂,侯夫人發話道。
三娘看向佩梅,佩梅忙朝表姐點頭,“自是可以。”
“接著抄。”侯夫人用手在她額頭上測了**溫,對了對自己的額頭,見她也不燒了,止聲不語,靜看佩梅抄寫。
不多時,小吳公公進來,跟太孫妃和侯夫人皆請了安,當著佩梅的面與侯夫人稟道:“中午宮里要做法事,送上路的人一程,侯爺說,讓您盡早回去,他在前方等您。”
“要做法事?”
“是,欽天監那邊說煞氣太重了,趁著中午的烈日頭燒死他們,送他們走個干凈。”
小吳公公的話,讓佩梅不禁停了手中的筆,看向了他說話。
這廂,侯夫人頷首,道:“那我早點回,你去告訴侯爺,讓他再等我半個時辰。”
“也不晚,那小的在這里等一等。”
侯夫人眼帶疑惑看向他。
小吳公公解釋道:“侯爺讓我帶了幾個公公過來接您,這路上還有點不太平。”
“人還沒揪干凈嗎?”
“是的。”
侯夫人略作沉思,見太孫妃停了筆,便朝太孫妃瞟了一眼,佩梅見狀,縮了下肩膀,剎那后背疼得她腦袋當下再是清明不過,等她拿起筆來寫字,眼睛也是看得再清楚不過了。
“外邊太平嗎?”這廂侯夫人又問。
“也不太平,都衛府和禁衛軍連手封了都城,便是您回去,也只有侯爺在您身側,您才能回得了家去。”
“戒嚴了?”
“是的。”
這廂她知曉了,侯夫人看著她排成六排的燙金金冊,回過頭來略作沉思后,問小吳公公:“賬冊已經抄好了,等下你送了我去前面侯爺處,可有時辰回來陪我妹妹把她抄寫的這些本子抬去始央殿?”
小吳公公聞言甚是訝異,他看了小臉蒼白毫無血色的太孫妃一眼。
太孫妃這臉色白中都帶著青色了,她要去始央殿嗎?
他猶豫再三,末了看在面前之人是侯夫人的面上,還是道:“太孫妃也要一道去?”
“去的,讓陛下看看她的臉,”侯夫人也不看她那昨日被刺殺還被她逼著抄了一夜賬本的表妹,與小吳公公溫言軟語道:“讓陛下知道,他的孫媳婦兒沒有耽誤他的事,事后該賞要賞,該夸要夸,最好是在朝廷上念給眾人聽一聽,讓大家知道皇家有這等極極賢良淑德的好媳婦。”
難過的事已經做了,怎能沒有嘉獎呢?
要對得起這一夜的痛和努力呀。
人要知道疼惜自個兒的呢。
妹子還小,臉皮薄,侯夫人卻自詡她二世為人,臉皮卻是厚極了的,妹妹不好意思張嘴的話,她卻是敢說的。
她說了要是陛下爺不聽,她便讓她丈夫去說,多張嘴多念叨念叨,補償便就來了。
該自己的好處,不能不要,不能不爭,一分也不能退卻。
侯夫人便是這等性子,最是嬌柔的臉,卻是老會說出讓人為之語塞的話來,小吳公公語塞一陣,苦笑道:“殿下看著身子不適,這中途若是出了事,小的也擔不起啊。”
“無礙,我叫蘭娘跟著她,不會死的。”
“哎呀,夫人,”小吳公公被她的話嚇急了,竟跺了下腳,急道:“陛下也是一夜未眠,這時候去,他不定有那好脾氣。”
“沒事的,他沒有好脾氣,見著我妹妹這張病臉,脾氣也會好了。”比陛下爺慘的人都到跟前襯托來了,她若是碰到這等的好事,心里不知道有多好受。
“您這……不能胡來呀!”小吳公公又跺了一下腳。
“你聽我的,問起來,便說是我的主意。”
“哎呀,您這是何苦,陛下又得說侯爺了。”
“說罷,侯爺天天殺人,殺得兒女們都不愿意靠近他了,陛下說他幾句也好,把心在宮里傷透了,省得再回來在我面前傷心欲絕,讓我吃不下飯。”
小吳子這廂給她跪下的心都有了,他真真恨極了自己這張嘴,為什么要去跟這個呆菩薩說這些兒個話,他抽了自己的嘴巴一記,求饒道:“是是是,等下送您去了侯爺身邊,我就回來帶太孫妃去始央殿,我找轎子過來抬她成不成?您看您能把您剛才說的話忘了嗎?”
侯夫人偏頭看向他,靜候片刻后,她道:“我將將有說什么嗎?”
第222章 太孫無望,可太孫的兒子,有望了。
一個時辰后,小吳子送了人到前殿官員歇腳的地方,便又回了鳳棲宮,還帶來了一頂轎子。
侯夫人見到常侯,還特意說了她請小吳公公幫太孫妃把內宮修繕賬本往始央宮送的事,小吳子聽了苦笑不已。
侯夫人已經在侯爺面前給他上了眼藥,這不送也得送。
常侯這些年愈發地深不可測,脾氣也不好揣度,手也愈發地狠,往往得罪了他,常侯說留人留過三日,他便睡不著覺,嚇得朝廷近兩年罵他的人少了不少,還有人又去常侯的老家去查常侯到底究竟是不是陛下在民間的私生子。
小吳子知曉他不是陛下的私生子,卻知這是一個在陛下面前隨意說道陛下兒子不是都不會遭一句重話落在頭上的異姓侯,陛下的兒子,大概只有往后那個會繼承陛下大統的兒子能越過他一點了,要不哪個兒子也比不過這位侯爺。
侯夫人這是逼著他去辦事吶,小吳子無法,去鳳棲宮抬了人,生怕一路出什么風險,還叫了一支禁衛軍護送。
到了始央宮,周二公公看到轎子,前來問他里面的人是誰,小吳子跟他說了一嘴是太孫妃,周二公公驚訝不已,看著他一時不知說什么。
小吳子懂他的訝異,陛下一要清洗后宮,二要清理前朝,忙著呢,這時候孫媳婦要見他,這孫媳婦得多大的福份?
“侯夫人幫著太孫妃殿下把賬薄弄好了,臨走前跟侯爺說,我答應了她幫太孫妃把修宮房的賬薄順道送過來,這不,我便順道了。”小吳子輕聲跟二公公解釋了一句。
周二馬上領悟過來,立即頷首:“是了,小吳公公歷來是信守承諾,恪守節義之人。”
祿衣侯的吩咐,還是聽從的好。
這位侯爺這兩天殺人殺順手了,哪個敢不聽從他的意思,怕是要被他順手處理了,到時候便是哭也沒法找陛下哭,只能去地底下找閻羅王訴苦申冤了。
聞言,小吳子苦笑了一聲,帶著人去了始央殿,一入大殿第一道大門,他叫人停下,小跑著去了正殿面前找他義父。
吳英恰好在服伺皇帝,聽他抬來了太孫妃送賬薄,陰鷙的眼睛微微一瞇,令小吳子脖子一縮,趕緊把來龍去脈說了。
一聽是那個呆侯夫人的主意,吳公公嘆了口氣,不置一詞,轉身便朝殿內走去,不一會兒,他走了出來,叫小吳子把人請進來。
沒等太孫妃過來,吳英先回了殿內,和停下朱筆的皇帝道:“正好,您抽空歇息一會兒,我看侯夫人的意思,是急您所急,要把賬薄送去瀚海閣那邊審校商討,省得耽誤您的功夫。”
順安帝接過他遞過來的藥茶,疲倦道:“他們夫妻倆該出宮去了罷?”
“想來是,侯爺要送人回去,想來不會多留。”吳英道。
順安帝輕哼了一聲。
那個逆臣,不喜他妻子留在內宮,可讓她進來,也是他求的自己,順了他的意他還不高興,一早就要送人回去,好像皇宮是什么會害人性命的是非之地一般,多留片刻都會有殺身之禍。
他也不想想,他妻子不安全,還不是他殺人殺多了,與皇宮何干?
“就見一眼罷,你等下讓她及時走。”皇帝喝過茶,接過熱帕子擦了把臉。
吩咐是這般吩咐,等見到那奄奄一息又規規矩矩的孫媳婦,皇帝見她臉色且是青的,嘴皮泛嘴,甚是嚇了一大跳,下意識便朝她身邊的宮人瞪了一眼。
這人看著只剩一口氣了,怎么讓她過來了?
佩梅身側的三娘眼角光余僅瞄到皇帝的舉止,便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頭伏著地,一聲不發。
皇帝最是厭惡那些大驚小怪,一驚一乍之人,鳳棲宮的奴仆訓練有素,個個皆知皇帝忌諱。
三娘不聲響,低眉垂眼的佩梅卻因她冷不丁的一舉嚇了一跳,咬著嘴抬起了頭來,看向了皇帝那邊。
皇帝此時卻是臉色溫和了甚多,在她抬眼之后,朝她點了下頭,與吳英道:“搬個凳子,算了,抬個椅子過來,墊著點。”
“是。”
吳英很快去了帶人又回,兩個太監抬了把老閣們過來才有得坐的軟椅過來,吳英又聽皇帝吩咐他們道:“離朕近點,好說話。”
順安帝怕這個小孫媳婦沒氣說出大聲的話來,便叫人把椅子放到了他下側,等椅子放好讓她過來,見小孫媳婦縮著肩膀過來,那模樣較往常有著說不出來的可憐,他心底一嘆,到度還是較此前對她寬容了許多。
他聽說她是為了給她父親擋刀子,才背后中了一刀,那等被人刺殺的場合,她不僅能反應得過來,還護住了她父親,這反應能力,這孝心,也非常人了。
佩家眼下連佩老爺子也出馬了,佩家三代皆在朝中,已是不遺余力了,于公于私,他也該對這小娘子溫和一些。
“坐。”
在他的吩咐下,小孫媳婦小心挨著椅子邊沿坐下來了,順安帝見狀,問道:“你要一直這般與朕說話?”
佩梅這廂抬起眼來,見老皇帝目光平常,沒有此前見她那般的冷淡,但心底還是驚駭不已……
她想閃避他的眼神,可一想到皇帝將將說出來的話,她按住了意欲轉頭的腦袋,深吸了一口氣,恭敬看著皇帝的側身,回皇帝道:“回皇祖父,不是。”
“后背疼嗎?”
“疼。”
“想要什么?”
“啊?”
佩梅僵住,別回臉,呆呆地望著問她要什么的老皇帝。
“朕問你,要什么賞?”
“……讓您在朝堂上夸我賢良淑德,是衛家的好媳婦,”佩梅腦袋一片空白,僅記得表姐給她說的意思,“最好是把我被刺殺了,命懸一線,還不忘為您效忠分憂的事說給朝臣聽清楚了。
表姐說這般說,往后這些朝臣想動她,也得想一想她今日之功,且想到了還要動她,那便是這些人皆不是什么好東西,一個個毫無仁義道德,往死里弄他們便是了,不會有人說她的不是。
表姐說得甚有道理,梅娘遵其教誨,這廂便是被皇帝問得身形僵住了,也不忘把侯夫人對她的教誨說道出來。
這也是她想要的。
順安帝一聽,卻是眉頭一皺,覺得這話不對,他撇頭問一臉嘆息的吳英:“這話朕聽著怎么那么耳熟。”
“想來是有人教她的。”吳英只覺他這兩日沒歇的身子因著侯夫人的這番對太孫妃的教導更累了,真真身心俱疲至極。
“苑娘教你的?”皇帝扭過頭,問這廂呆得頗有一兩分神似了其蘇家表姐的孫媳婦。
“說了一點點,”佩梅不想讓表姐擔上教唆之責,這下回過神來,頗為認真道:“多的是梅娘自個兒心里之話,梅娘想要這個好名聲,是以這身子不便來見皇祖父,可梅娘還是斗膽來了,就怕您忘了我的功勞。”
她也是實誠,不繞那彎子,順安帝大意知道她在討要什么,佩家在幫著她要什么,他略一沉思,再看向眼前那臉上冒著細汗還是呼吸如常,身形不見動搖的小娘子,心中到底還是軟了下來,道:“朕應了,月底大朝會,朕會跟百官提及的。”
“別跪了。”
皇帝這聲吩咐說得太晚了,他說話之時,孫媳婦便已跪到了地上,皇帝還欲要說話,卻聽吳英失聲叫了一聲,“太孫妃殿下?”
宮人撲了過來,方知她已昏了過去。
她倒在地上,順安帝還能看到她孝衣背后一塊混著血漬的污跡,他皺著眉頭看著吳英帶著人把人送了出去,等?*?吳英回來,聽吳英稟完有瀾亭女徒在外頭接應她的事,順安帝沉思片刻,跟吳英道:“她與詡兒,怎地是一卦的人?”
“您是說,”吳英猜測,“小倆口皆擅長忍耐,是內秀之人?”
順安帝頷首,又道:“不過她比詡兒強一點。”
“哪一點?”吳英小心翼翼問。
“她敢要。”順安帝說道孫子與孫媳婦的這點區別,不禁笑了笑,與吳英道:“叫瀾亭也跟過去看一看,養好身子,你不是給她出了個主意?孩子若是像她,看似柔弱,實則剛強,甘于為生存蟄伏,也愿意為一線生機殊死一博,有謀有勇,進退得當,是件好事。”
“奴婢知道了。”不知為何,吳英背后因皇帝為番話出了一背的汗。
陛下不喜歡太孫,哪怕他親自教導太孫,也不認為太孫比廢太子強出多少,且認為太孫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太孫小半生隱忍過多,身上的怨憂比他親父廢太子身上還多,身上早無君王氣魄氣概,誰當皇帝也輪不到太孫身上。
這番話出來,太孫無望,可太孫的兒子,有望了。
第223章 花被大風一吹散,鷹擊長空萬里闊。
不要成為那隨風搖曳的花,要去成為那迎風擊長空的鷹。
花被大風一吹散,鷹擊長空萬里闊。
佩梅昏睡時,表姐常侯夫人蘇氏臨走前與她說的這句話,一直響蕩在她的腦海,她默默念著,一句接一句,那痛苦焦躁的靈魂便漸漸安靜,沉睡了過去,直到她醒來,她睜開眼的那一剎那,仿如重生。
不要當那被風吹散的花,要去成為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的鷹,佩梅平靜睜開眼,看到那眼睛里閃著淚花的三娘,她溫婉地笑了。
三娘憔悴極了,是以,梅娘抬起手來,摸著姑姑的臉,淺淺笑道:“又勞姑姑費心了。”
扈三娘眼睛一眨,憔悴卻顯無情剛冷的臉上滑過兩行淚,她蓋著太孫妃在她臉上的那只手,淡淡道:“沒有的事。”
想來,許是人心換人心,許是這個小娘子是孩子,她對皇后娘娘都沒動過的情,她對這個小娘子動了。
扈三娘在這一刻明了了丁大人對這個小娘子的那一汪情深意重。
她們這一生沒有生養過自己的孩子,眼前的這個孩子,知她們的痛,懂她們的意,還能心疼著她們……
她便是她們的孩。
她是她們此生未成為的那個人,是她們在這個世上未竟的那份意。
孩兒是她們對生的想望,是要護著的,哪怕為此丟了命,也在份內之事,情理之中,扈三娘咽下心中淚意,哽咽兩聲,方止了淚,面無表情與小娘子道:“圣醫大人來過了,他說您在此后的三月當中,不能抬筆寫字,不能手提重物,盡量在一月之內,最好連筷著也少用,傷到的那邊左手最好連動都不要動。”
梅娘聽了,眨了眨眼睛,撇頭看了看她被三娘姑姑緊緊蓋住的右手,不禁笑道:“我說難怪不疼,我用的右手。”
三娘小心把她的手放下,塞進薄被當中,聽她道:“外面如何了?”
“不太好,王昭儀也死了。”
“啊?”佩梅愣了。
管理尚服局,左右逢源,八面玲瓏,位于九嬪之首的王昭儀也死了?
九嬪原本只有五嬪,如今周修容死,溫充儀出宮,王昭儀也亡,九嬪只剩二嬪尚在,皇帝的妃嬪這是要近死絕了嗎?
一想父親送她回鳳棲宮之前,與她說的陛下不在乎任何人的性命,甚至為了江山社稷便連自己的性命也可設計的話,佩梅不禁苦笑,聽三娘淡淡回她道:“王昭儀與尚方監的兩個大太監勾結,說是這些年收支的銀子,有近百萬兩之多,且她與宮內的巡視禁衛禁,兵部郎中張寶程的二子張二郎張彥祖私下通奸,私下還行過拜堂之禮,那張彥祖乃宮外反皇黨的衛都主堂堂主,她身為張彥祖的姘頭,便是反皇黨安在宮內的眼線,宮內的一舉一動,皆是她往外傳出去的。”
見殿下呆了,三娘不緊不慢,接爾淡淡道:“那張二郎張彥祖,其年齡今年二十有一,他與昭儀娘娘勾結那年,便是他得武狀元十五歲入宮為禁衛軍那一年。”
佩梅呆了,趕緊心算了算,她是知道王昭儀年齡的,后妃的背景,丁姑姑皆按著她的頭讓她默背過……
王昭儀今年四十有三。
這張武狀元十五歲入禁衛軍那年,昭儀娘娘,三十七歲……
老草吃嫩牛。
牛呀。
算起來,不虧罷?
太孫妃殿下小心翼翼問姑姑道:“那這六年,他們皆在一起?”
“據說行過拜堂之禮了。”三娘瞥了她一眼,都說了都拜過堂了,怎地可能不在一起?
“原來如此,溫娘娘說的對,”佩梅只覺自己的后背也不疼了,長吁一口氣,“這后宮亂得不能細看,后宮娘娘以為自己做了的事,我也會做,她們查不到我的錯處,便以為我藏得深,不是沒做,只是她們沒有查到罷了,是以栽贓起來,以為吳公公一查,便能查到我的短處……”
“她們不知,”佩梅嘴角勾起,眼淚卻流了下來,“我嫁的是詡兒,嫁進來沒多久,就要煩心太子父對母妃的薄情,煩心詡兒的身子,煩心……還沒煩心完,有心護我的皇祖母死了,母妃也接著死了,詡兒去了始央宮,前途未卜,我進了鳳棲宮,卻要一個老姑姑以死要挾才能在鳳棲宮住得住,這幾年,我便是用來專心掉眼淚,我若是哭得用力,這幾年都不夠我用。”
哪還有力氣去偷漢子,去跟人眉來眉去勾搭呢。
“你知道臟就好。”三娘擦過她臉邊的淚,殿下的命吶,如今不比太孫的便宜,此前圣醫過來,側殿涌過來的人,把側殿擠滿了,人還排到殿外去了,其間將將去而復返的侯夫人坐鎮,圣醫帶來了好幾個女徒弟,太監十幾個,有些便是三娘見都未曾見過,圣醫給太孫妃用藥,還要問侯夫人,侯夫人等半天,方才慢悠悠點了頭,那顆藥入了殿下的喉,殿下如赤鐵一般潮紅的臉,不過片刻便歇了下來,三娘緊緊地捏著自己手,探下被底,握著殿下的手,淡淡道:“殿下,您娘家表姐昨日午間隨著圣醫又來過一趟,我聽他們話里的意思,我也不知猜得對不對,侯夫人把侯爺留給她保命的那顆藥,給你吃了,你往后見到她,問問她此事罷。”
“啊?”佩梅不解,卻蕓蕓之中,知曉這是她姑父家中人會做之事,她笑了,卻也流了淚,與姑姑道:“好的,我知道了。”
祖父嫁女,嫁的從不是大富大貴的權貴之人,姑姑們也皆不是完美無缺之人,姑夫們更不是個個皆是頂天立地的大君子,他們之于佩家,皆是佩家能在背后助他們一臂之力,她以為,這些親戚也僅僅只是限于家中日常來往的親戚,佩家之于他們,不過是祖父有德,父親有點小權,待她入宮的這幾年,她方才知,一家人擰出一股繩來的力量,能在宮外救她于水火。
他們出錢,出力,出權,出傾巢之力。
此事,乃蘇家表姐,為她的外祖家中表妹出了祿衣侯府的力量,出盡了她蘇氏身在常氏侯府她為當家主母的權利。
這是蘇家表姐對她的仁義、功德,這何嘗不是她自己家的家中人,為她竭盡全家力的所為。
“三娘姑姑,”佩梅睜大了眼,力圖讓眼淚流盡,讓水鏡消失,她要看清三娘的臉,她想讓三娘姑姑知道,她不是糊涂之人,不是膽怯之人,“我們佩氏相關聯的九族,已傾巢而出,梅娘要勝,您要信我。”
扈三娘淡淡地笑,她側下身去,擦盡小娘子臉上的所有的淚,云淡風輕地道:“我便是您的九族。”
要誅,她奉陪。
第224章 她不知誰會在接下來阻攔他們。
“你要保重身體,來日方長。”下好了決心,扈三娘的心便是穩的,轉身叫人去拿吃食,又回到了佩梅身邊。
佩梅這廂心中已然冷靜,又問道:“前朝可有消息?”
“有,我聽說,前任工部尚書便是此次刺殺陛下的主兇,已被拿下,您祖父佩老大人在今日朝會上,上任了新的工部尚書,您被刺客刺傷,重傷之余,不忘完成陛下吩咐之事,也在全朝說開了,舉朝上下皆知宮屋的籌建、備料、修繕,乃您一手所為,材料、料子價錢,也是您家里人看您一心為君,四處奔波想盡各種辦法降下來的,此次,提供您父親材料的商戶皆有功,陛下都賜賞下去了,您家老大人被封了一個‘一品忠勇侯,您被封為了太孫賢妃,當日陛下就吩咐禮部隨同老八王爺,去衛氏皇家祖祠,在家傳祖譜里寫下了您的賢名。”
祖父要入朝為官,此事佩梅已在表姐口中知曉了一點風聲,可“一品忠勇侯,”“太孫賢妃”此事她一概不知,聽起來已近呆然,三娘見她一臉木訥,斟酌著說道:“您知道太孫賢妃,是何等的賞賜嗎?”
這只是個名頭,太孫妃只是個孫媳罷了,她的封賞,至多也是太子父為帝后有所表現,帝祖在世,就封孫媳婦的,古往今來,就佩梅所知的史上,也就發生過一次而已。
那被賜予了“賢”字的太孫妃,其夫后來成為了皇帝,其子也為帝,其夫其子在位時,造就了當朝為期一百年的盛世。
這兩位帝王在位期間,民富國強,百姓安居樂業,發明甚多,還有頗多玩樂的手法,比如衛國在玩的九子棋、紙牌,還有桑酒、怪志小說便是在當時發展而起,經由流傳到了如今,管中窺豹,也可看出,當時這盛世的盛況。
佩梅對此事知之甚詳,深信不疑,起因是他們佩家先祖也是起勢于那一朝,此朝著史,當中就有佩氏先祖。
皇帝祖父當真是會封啊。
佩家便是受再大的委屈,此“賢”字一出,祖父與父兄,皆得對他肝腦涂地不可了。
便是她,想著這“賢”字,便也忍不住心潮澎湃,詡兒這是,有望了嗎?
她一言不發,面色潮紅,三娘見狀,擔擾前來摸她額頭,碰到她冰涼的臉,佩梅臉上一涼,方才回過神來,咬住了牙,與姑姑慢慢道:“我知道,姑姑知道嗎?”
“我聽前來給我們報信的小拾八公公說,這是個很祥瑞的賞賜,因為這個賞賜太大了,他說陛下就不給我們賞銀子了。”
佩梅不禁一笑,輕聲道:“要打仗了,內庫沒銀子。”
不可能賞的,哪怕賞一文錢,陛下都要心痛。
“是太大了,”說罷,她抓著擔憂不已,欲要起身回頭找人的姑姑的手,搖頭示意她身子沒事,道:“姑姑,前些朝僅有一位被封為賢妃的太孫妃,她的夫君乃’荀武帝,‘其子乃’荀文帝,‘你聽說過嗎?”
三娘目瞪口呆。
她不知道太孫賢妃是誰,但她知道荀武帝是誰,武帝皇后是誰,武帝皇后兒子文帝是誰……
大到宮中戲曲,小到民間唱戲的,皆有武帝文帝戲目。
“我聽說過,”三娘坐不住了,她心口燙得厲害,彎下腰跪在床腳榻上,握著殿下的手,小小聲道:“那前朝豈不是要說您的不是了?”
這個封賞委實是大,可前太子妃著實也是死得不光彩,扈三娘生怕前朝拿此事出來攻擊殿下。
“沒用的,此賞是陛下拿來安佩家與佩家一系親朋戚友的心的。要打仗了姑姑,打仗要花銀子,銀子怎么來,便是從之宮屋修繕所花的銀子來。往常這宮屋便是簡單修修,也要花七八十兩一間,若是建,一二百兩方能造得出一個一進屋子,這還不包括要買地的錢,可我爹爹,愣是想法子,把一個建一進屋子的錢,從二百兩省到了七十五兩,這還是都城物貴,有些東西還要給點錢,要是到了地方上,像木頭磚頭這些實際上還能省一些錢,只要工部管理得當,還能減幾兩銀子,你想想,官府建出這些屋子來拿出去賣,拿出了去租賃,只要往常一半的銀子,會有人舍得出這銀子嗎?”
“有些人家,便是借遍了,也會買罷?”三娘想到了她知曉的一些情況,小聲道:“城里好讀書一些,好先生都住在城里,鄉下也有告老還鄉的學儒,還有考不上進士的秀才,可這些都是城里住不下回家去的。”
“是啊,這些年,好多些貧民家里出來的人,當官的當官,當將軍當將軍,在我們衛國,貧民寒門子弟讀書有用。”為了讓孩子讀出來,這些最底層為人父母者的人,便是賣命也在所不惜的。
且還有一個,是佩梅心里隱隱想著決不會與人說道的,那便是陛下殺了如此多的世家豪門望族,這么多的空位,后來者虎視眈眈,這往后坐在帝位的那個人,若是操持不當,就要壞了皇帝祖父的這盤好棋了。
當今圣上給衛國打下的這盤棋,在他手里看來是不會壞了,怕就怕在他手里震得住的事,在繼任者手里不好辦,一個心軟仁慈,就會讓衛國回到沒有皇祖父在位的從前。
皇祖父的繼承者不好當,詡兒能行嗎?
他的身子能撐得住嗎?
佩家舉全族之力為他鏟平的道路,他走得過去嗎?
這已不是她和詡兒要活不活的事了,而是佩家已押上了所有,只能勝不能敗了。
如此種種,讓佩梅潮紅的臉,慢慢冷卻。
遠遠還沒到她欣喜的時候,她還需籌謀,還需想得更多。
“陛下這是要用佩家了。”三娘這廂聽罷,明悟了。
要用佩家,是以給了大賞。
她又道:“那朝中想來沒人說您了罷?”
陛下前后殺了這么多人,便連反皇黨也清理出來殺了個片甲不留,這時候誰跳出來說佩家的不是,就是說陛下的不是,就是反賊,想來這時候便是有那天大膽子的人,也不會在此刻跳出來表現他的義膽忠肝罷?
“想來,說的人不多,”佩梅猜不會有,搖首道:“形勢從來沒有如此偏向于我過。”
她眼下要想的不是自己的事了,她要想的是,大仗一起,詡兒在西邊,到底能不能博得一身功績回來。
她不知誰會在接下來阻攔他們。
且因著她“太孫賢妃”一名,她和詡兒已然被抬到了臺前。
陛下還有兒子,他們會眼睜睜看著詡兒與她的羽翼慢慢豐滿嗎?
第225章 母親的擔心,是這世上最不可能消盡的憂愁。
衛都戒嚴三天。
朝廷劇變,不多兩日,朝廷下令,廣貼告示,過往三屆未在朝為官的貢士、以及舉人,皆可去吏部報道,在一月后,吏部會進行考試,錄用者會進入工部、兵部、戶部三部為官。
衛都居民原本為戒嚴之事人心惶惶,他們知道了皇帝的兒子聯手了反皇帝的人造皇帝的反,洗血皇宮,可順安帝這一指令一下,衛都又人聲鼎沸,全都上下百姓熱血沸騰。
在得知這不僅是衛都的貢士、舉人皆可參加吏部選拔,只要是衛國的貢士、舉人皆可參加此次的官員考試,衛都人們皆紛紛奔走相告,有人花大錢請了腿腳最快的信幫、鏢局幫他們往老家的親人送遞消息,有人信不過這些人,便派了家中最得力的兒郎家丁買了都城最好的馬上路,往老家去送消息。
只此令一下,籠罩在衛都上空的血腥味蕩然無存,留在百姓胸口的皆是人人皆可為官的振奮。
都城啟蒙的學堂,這幾日間被許多帶著孩子上門求學的家長踏破。
因戶部提前給衛都所在在官府名冊下的學堂下過命令,但凡上門求學者,哪怕是最貧窮的拿不出修束的人家,學堂也得接待下來,備名在冊,遞交戶部,由戶部統一來安排求學之事。
此事一經第一個敢于帶著家中孩子前去學堂拜學的家長的嘴傳出去,衛都附近所有的學堂,皆被家中有孩子的百姓踏破。
工部也貼了告示,向民間廣召工匠,但凡在修屋子之事上有一技之長的,皆可來工部求職。
工部貼出了工匠的工錢,以及四季每季一身衣裳,孩子讀書免修束等等身為工部工匠的好處,此前,朝廷的旨令,只涉及到士大夫讀書人這一派人的好處,而工部的這張告貼,令衛都人頭攢動,不過兩日,衛都涌進來了周邊縣市的百姓,紛紛向工部走去。
衛都一時人山人海,人歡馬叫,渾然看不出不過幾日前,衛都乃一座被鮮血浸染過的血城。
涌進來的百姓,他們身上的歡喜雀躍,把過往的恐怖陰霾一掃而空,邪魅無從生長,恐懼也無法滋生。
衛都一派欣欣。
這種輕快,也散布到了宮中,內侍監清洗過內宮之后,佩梅再造內部人員名冊,看著人員稀少的宮人,內心也是欣喜感嘆苦澀皆有,五味雜陳。
皇祖父的后宮沒幾個人了,他的四妃之首貴妃娘娘,早就沒了,這次宮變,便連她的兒子也被貶為庶子,派去衛家的老皇陵守墓了。
而這次與周修容聯手的淑妃,被三尺白綾結束了生命,其女晨福公主受其牽累,被母親在心口刺了一刀而亡,先于母親走了一步,而其子小居王當日也在淑妃宮中,卻留下了一命。
淑妃帶走了將將及笄說好了親事的晨福公主,留下了她一心想舉上太子之位的居王之命,佩梅聽到前來與她稟事的小吳公公說道這其中曲折,心中嘆了一口氣。
這位公主姑姑,僅比她小三四歲而已,佩梅去年過年去淑妃宮里請安時還見過這個小公主,公主人如其名,很福氣的長相,笑容甜甜的。
淑妃對佩梅客氣冷淡,而公主小姑姑對佩梅卻是笑得很甜,看起來沒有什么心機的樣子,一如十五歲那年的小梅娘。
長得有福氣的小公主,被母親帶走了。
皇帝聽了震怒,沒按后宮宮妃之禮厚葬她,而是吩咐內侍監,以一床草席裹了她,扔去燒了,倒是晨福公主,讓禮部按照皇宮早夭兒女的處理方法,放入干凈的白木所制的棺材,叫來佛家子弟為她吟唱三日的往生曲,在衛家為早夭兒女的祠堂停棺七日,葬入衛家皇族族中的兒女冢。
淑妃收走她為皇帝所生的女兒,是為對皇帝的恨,留下她為皇帝所生的兒子,是她對兒子的愛。
此為淑妃一生最后的時日所做之事。
佩梅記錄此事時,內心苦澀之極,面上倒是寧靜沉著,看不出什么來,小吳子見他說罷此事,太孫賢妃殿下沒有言語,便緊接著說了下面的事。
這次有不少宮女受宮變牽連,沒了兩百有余。
宮女本只有五百有余,這下沒了兩百余,內宮的人手不夠了。
可陛下的意思是不打算往民間召宮女了,這召宮女進宮,又要人手,又要花費,陛下不想揭開此事,是以,小吳公公小心翼翼與太孫賢妃道:“吳公公說,后宮往后不添人,這后宮的灑掃,您這邊是怎么個主意?可要內侍監幫忙?不過我們內侍監這次也少了幾十個人,內務府和內侍監的人手也是很不夠用了。”
很不夠用都出來了,佩梅記事的筆尖一頓,不禁嘆了口氣。
她擱了筆,見小吳公公聽到她的嘆氣,后背便是一挺,正襟危坐,坐得更顯直了。
見之,她額頭兩邊不禁突突跳動,兩鬢邊的額頭生疼不已。
聽說宮外欣欣向榮,到處有人在掙錢,可內宮這,不說也罷。
昨日吳公公也來見了她一次,所說之話,話里話外,無不是沒錢,得省銀子,內務府不可能給她銀子去修此次宮變所造成的房屋損失,叫她帶著周二公公,在新工匠進宮之后,看著哪些材料剩下一些,就拿著這些材料去把損壞的皇宮修了。
至少也得上十萬兩銀子才能修好的皇宮,吳公公叫她拿些剩料子,順道修了,佩梅聽了斗膽看著吳公公的老臉,半晌說不出話來。
可吳公公臉皮委實是厚,便是被她這般看著,也一派于心無愧的樣子,似是僅跟佩梅說了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罷了。
佩梅當時便想把“賢”字請他帶回去,還給陛下爺。
這是吳公公昨日來的事。
今天小吳公公來了,又說了內宮灑掃維護之事。
衛都皇宮不大,可也有六千多間屋子,歸后宮管轄打理的屋子占四千八百九十處,拿三百多個人去負責這四千多間屋子的灑掃打理,佩梅僅是想想,便連哭都哭不出來。
她入住鳳棲宮后,已經再三調過灑掃的打理時間了,從此前廢屋的十日一灑掃,調到了十二日,又從十二日,調到了十五日,皆因宮里的宮女一年比一年少。
此次人一少,便是少兩百余,兩百余呀……
佩梅拿過紙,算著這三百余人,要如何打理好近五千間屋子的事。
她嘆氣過后,小吳公公便不敢說話了。
他到底不如他義父吳公公那般老辣心狠,他知曉后宮的難,從皇后娘娘還在世時,后宮便是這個破落樣子,便連鳳棲宮也是省著銀子在打理的,皇后娘娘都住得不光彩,要省銀子,輪到這小太孫妃身上,她怎可能比娘娘好過?
陛下為難起娘娘來,還要給娘娘點銀子,為難起孫媳婦來,連難處都想不到,隨口一嘴,一文錢不花,便得讓她把事情做好。
陛下吩咐起來渾然不覺,跑腿辦事的小吳公公卻是無比知道這里頭的難,此話一說出來,他汗顏不已,便連看向太孫賢妃的勇氣也沒有。
“殿下……”沉默良久,見太孫賢妃久久不說話,小吳公公咽了一記口水,小聲呼喚,“您看這事您是應下了?”
佩梅頷首。
小吳公公見狀,驚訝地瞪大了眼,失聲道:“您應下了?那奴婢回去便如此跟陛下回稟了?”
佩梅這下也想了主意出來,不知成不成,可不管成不成,皆得勉力一試。
說來,她這太孫賢妃的名頭,若是行得不當,保不住太久,早晚名不符實。
“好,皇祖父若是問起來,你便說我會處理得當的,后宮我會看護好的。”事多不壓身,佩梅也木了,朝小吳公公淺淺一笑。
燙手山竽可算扔出去了,太孫賢妃不愧是小賢妃,沒有為難他,小吳公公趕緊起身朝她一福,恭敬道:“殿下果然賢德,治宮有方,奴婢佩服。”
這算什么?比不上昨日吳公公讓她拿剩料子修皇宮的難,吳公公才是最有能耐的,把她當天上變石為金的仙女看,佩梅苦笑道:“沒有方子,走一步看一步罷,此時正值皇祖父要用人的時候,我作為家中小輩,能做一點就做一點,盡力而為罷了。”
她此言一出,小吳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這小太孫妃,當真是了得,難怪她和她的家人,能把太孫送出去,在外去積累功德。
這心胸格局,是當得了此“賢”字了。
小吳公公把內侍監所掌管的后宮事宜與佩梅交待且商量完畢后便已離去,留下佩梅對著他們這對義父義子太監留給她的難題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吳公公和小吳公公來,三娘往常是很是樂意的,他們來,說明鳳棲宮和始央宮的關系一如此前,鳳棲宮還是始央宮的第一副手,可這次吳公公來,殿下需要動筆,小吳公公來,殿下更是動筆不休,三娘憂慮地看著殿下動個不休的右手,勸誡的話卻是說不出來。
殿下也知道要休養,可形勢容不得殿下躺著。
三娘憂愁,佩梅看在眼里,卻也無可奈何。
她也感覺到比之此前,三娘更像她的親人了,尤其像極了她的親生母親。
佩梅此前在家中,可從沒勸通過憂愁的母親不要憂愁了。
母親的擔心,是這世上最不可能消盡的憂愁。
第226章 哪一個英雄梟雄,不是在荊棘中登頂?
十月初,房屋修繕法在衛國推行,同月中旬,衛國鄰邊的嚴、趙、長陵三國,聯合趙國,長陵國過去的都都達王國,鐵馬國,五個國家的聯兵,從衛國的西北長勢攻來。
衛國第一戰,輸。
戰報在三日后,到達了衛都,順安帝暴怒,當庭咆哮,佩梅在后宮聽說皇祖父氣得拿劍下去要斬兵部尚書的頭。
據說此次戰敗,用兵部派到邊疆輔佐作戰的副將叛了國,在夜間打開了城門,迎了外敵入城門。
還好鎮守此城的主副將三人,其中二人本乃邊防老將,他們帶領手下將士,外敵來了五千余人,他們宰人三千余,俘虜數百,只讓數百人逃走了,可西城損失太大,連兵帶百姓,死傷萬人,讓敵人破壞了一個衛國本來自信滿滿能護住的后防小城,此戰被主將歸為敗戰,自行請罪,送稟朝廷。
佩梅將將聽到消息,身子不由地緊繃,心口砰砰直跳,聽到此城為西城,不是詡兒所在的漠北城,那在胸間如鳴鼓齊鳴的心跳方才慢了下來。
又過入日,西北傳來兩道捷報。
一道仍為西城傳來,西城主將在皇帝關于前次戰敗的旨令沒到達之前,在戰敗的第三日,殺入與西城相鄰的趙國,連收趙國五城,他在捷報之中,請求皇帝派人前去接管五城收歸。
皇帝把此事交給了面黃肌瘦的戶部尚書。
另一道,乃為與嚴國相鄰的鎮西門鎮西將軍傳來,鎮西將軍帶領旗下十萬大軍,攻入了嚴國一半的土地,也請皇帝派人前去收歸敗城。
兩道捷令過來,戶部與吏部忙得團團轉,佩梅在宮內聽說了衛都的秀才,都被吏部叫去做事了,吏部大半官員在收到捷令后當天就整陣出發,前往嚴、趙兩國。
鳳棲宮的宮人聽到捷報,欣喜不已,佩梅卻因沒聽到漠北的消息,心中焦躁不安,且她隱隱覺得朝廷派出這么多的官員出去,不知路上安全如何,到達后生死不知如何,尤其她心底還生出一種了大仗不是衛國的困難,如何收歸鄰國鄰土,可能才是衛國最大的問題的感覺出來。
吞下鄰國不是衛國之難,如何治理收歸鄰國,才是衛國之大難。
就在佩梅頭腦里思緒亂飛,緊張得把皇宮的賬本翻了又翻之際,這一日,深秋初冬,寒露降臨之時,她的表姐祿衣侯夫人,又來了鳳棲宮。
她又帶來了詡兒的信。
這一次,她將將見到佩梅,便把信從包袱中拿出,給表妹道:“你看完我們再聊。”
佩梅見她拿出如磚頭一般厚的信封給她,當下臉色慘白,侯夫人見了不懂,側顏看了她一眼,等她打開信飛快看完第一頁,第二頁時,嘴中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侯夫人嘴角往上慢慢泛起笑容。
她似乎懂了,她嚇到妹子了。
真是有趣。
這廂,佩梅一目十行,已看過了六頁信紙,詡兒沒有出事,詡兒寫了他在漠北與眾兵家勾心斗角的諸多事宜,字字珠璣,寫的都是事,將軍、校尉、小兵,每一個出現在詡兒紙上的人,皆給了詡兒迎頭痛擊,詡兒每次寫罷這些不服他的人對他的不屑、陽奉陰違、笑里藏刀之后,便會來一句:可是梅娘,詡兒不服,詡兒記下了……
佩梅邊笑邊哭,往后到第二十幾頁后,再看到詡兒寫的“可是梅娘,詡兒不服,詡兒記下了她笑得把鼻子里流出來的鼻涕吹成了泡泡。
不服好呀。
不服才是詡兒。
詡兒苦,可從來不服。
她還尤記得她為何要嫁給他。
詡兒寫了諸多的事情,一封信,許是把詡兒這半年的事都寫完了。
信末,詡兒道,他跳上跳下,又靠著舅兄施計,厚著臉皮,在漠北備戰大軍當中,謀了一個小隊謀士之職,他說看起來是他們郎舅二人得逞了,可能這也是皇宮中的皇祖父的授意,許還是靠的在工部為官的祖父庇蔭,他皆一一記在心里,他身子康健,在奮力圖謀前程,請妻子在家靜候佳音。
佩梅淚流滿面。
侯夫人見狀,往她面前遞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
這是侯夫人將將泡出來的,信太長,侯夫人等得無聊,看鳳棲宮的人提來了熱水,她便泡起了茶。
她已喝過一杯了,表妹停得及時,第二泡茶注入杯中,滿滿一杯,便是妹子的了。
侯夫人把茶水送到表妹面前,又提水,往小壺中灌入第三道水,為她自己沖第二杯茶水。
鳳棲宮喝的還是她送來的茶,入口清香,味極熟,就是這鳳棲宮的模樣,比她上次來要安靜許多,宮中沒幾個人,表妹身邊就一個面熟的老宮仆侍候。
她已聽說,鳳棲宮的宮人,夜間棲在鳳棲宮,白天皆要出去做事,后宮的灑掃清理休整,許多由她們負責。
皇帝不進后宮,后宮的管理,許多由宮內的宮女擔當了,便是才人、美人這些有身份的宮妃,也得做好鳳棲宮分配給她們的打理宮殿房屋之事,方才能領下月銀。
太孫賢妃說了,宮里不養閑人,皇家不需要她們為皇家開枝散葉了,那便去做活。
太孫賢妃也有自己親自負責的六十間屋子,親自打理,她以身作則,后宮便是有人哭到始央宮去也沒用,始央宮那邊攔著不讓進,還說了,太孫賢妃說了后宮無需為皇帝室開枝散葉,就請這些才人美人不要來始央宮打擾陛下了,讓她們聽太孫賢妃的安排行事。
如此一來,人人皆是宮婢,貴人們的天都黑了,朝中想往后宮送人的大人們也暫且歇了想往后宮塞人的心。
他們是往后宮送人當靠山的,可不是送人進去做奴仆的。
侯夫人這段時日聽著妹子在后宮所舉,也是覺得妹子所作所為很有意思,膽量也很大,還有安排陛下不?*?要去后宮搗亂的意思,頗有得了舅父真傳的意思。
這膽量大得好呀,陛下如今的雄心皆在擴充疆土之上,他這次會打下鄰國不說,還可能要打到了西域去,這其中要花費種種財力、人力,問題之多不可計數,他哪還有心思管后宮的事,孫媳婦拋出后宮不需再用生養之事,他樂得接受。
侯府也樂得接受。
這表示,皇帝不想用自己生的兒子了,他還是想長命百歲,可下一任君王,用不了兒子,他便用孫子,孫子用不成,孫子生的兒子也可。
長久之計,在妹子的肚子上。
侯夫人這廂頗有些遺憾地看向太孫妃,對淚眼汪汪顯出幾分楚楚之美的表妹道:“可惜了,你在后宮有用。”
“姐姐?”佩梅兩手緊緊地小心地捏著信,心神還在詡兒的信里,還想把信再細細看一遍,聽到表姐的話,她不安且懵懂地看向了侯夫人。
“你要是不用打理后宮,我可派人送你去漠北一趟,懷了孩子便回來,這時間要是能趕上,也是喜事。”
佩梅聽了,那乍喜的心便揪了起來,她左右看看,見身邊只有三娘在,三娘在她看過去之后,便往殿外走去了,遠離了她們,她便朝表姐苦笑道:“姐姐,梅娘想過,可這急不得呀,且便是我有了孩子,這孩子是男是女還說不準。”
“小娘子也很好,”侯夫人把信封輕輕滑到一邊,見表妹乖巧收起信來,乖乖與她說話,侯夫人對著這個聰慧至極的妹妹淡淡一笑,道:“生了一個,第二個還遠嗎?只要生了,太孫的身子便是好的。”
佩梅抿緊了嘴,看著表姐,眼露悲傷。
皇祖父極不喜詡兒,沒人信詡兒,她便是信,可是之前她也無措過。
沒人信他們的時候,她不知能信詡兒多久。
詡兒很苦,便是她,深陷絕境之時,也不信他能帶她脫離苦海。
這便是詡兒的命。
皇祖父還能信詡兒嗎?
聽表姐的說辭,她以為表姐和表姐夫也是不信詡兒的,只是把詡兒這匹在他們眼里是死馬的馬,一時當成了活馬醫,再寄望于她的肚子。
可她看著詡兒給她的信,她還是看到了她的詡兒想活吶,他想出人頭地,他想被人另眼相看,他想給他的母妃正名,他想當她的依靠,他想君臨天下……
他有雄心呀。
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衛家皇族子弟。
“為何這般看我?”她不哭的臉,比哭起來讓人看著還難過,侯夫人看不懂,便問道。
“詡兒身子一日不好,皇祖父便一日不能對他委以重任嗎?”佩梅死死咬住唇,雙肩顫抖,為她的愛郎悲傷不已。
“沒有人想要一個當不了幾天皇帝的繼承人,我們陛下不可能要這樣的繼承人,朝廷里那些陛下一手帶出來養出來的忠心臣子,也不想要這樣的下代君王,便是你姐夫,也不想要一個無法撐起他效忠的天下的衛國君王……”
表妹眼中流出了兩行淚,她那雙黑白分明清亮的眼此時淚眼婆娑,眼里皆是一層蓋著又一層的水波,眼睛就像浸在了淚水當中一般,侯夫人看到了她的哀凄絕望,不過侯夫人不甚懂她的哀凄絕望。
素有木頭美人之稱的侯夫人還是神情淡淡,她的口吻依是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可這是大家的不想要,與太孫何干?不說遠的,就是說陛下,陛下這些年所做的事,又有幾樁是世間人想讓他做的?”
“太孫想做什么,要什么,且去成為他便是了,”侯夫人淡淡道:“你看史書上,哪一個英雄梟雄,不是在荊棘中登頂?”
第227章 衛國也到了這個時候了。
人想要什么,只能通過自己獲得。
他人的閑言碎語,專為擊毀你而來。
一個能被言語打敗的人,人生處處是坎坷,日子尚且過不好,如何去成為一代君王,建功立業,統轄天下?
君王身邊可滿是豺狼虎豹,只等君王一朝虛弱,便咬斷君王的脖子,取而代之。
一家之主尚且難當,一國之君,豈是那般好為?
沒有強硬的心志,振奮的體魄,如何擔得起一國之人,一國之事?
太孫若是經不起這搓磨,觸不到那個位置,對他反而是好事,比他有朝一日被人送上皇座,又被人像豬狗牛羊一樣驅趕下來要強上一些。
侯夫人前世便是一個被閑言碎語擊毀的人,她分外知曉,人是擔不起她心力之外的功名利的。
功名利祿也是一種損害,人擔不起,就會被它吞噬。
太孫擔不起眾人對他的懷疑,那他早早收手,或是在建業途中死了,那便是他的命運。
無論何人幫他,僅是提供助力,一切皆得看他自己,能不能熬得下去。
一如當今圣上。
老圣上若是不想活,便是來個神仙,也吊不上他那口氣。
醫治皇帝的圣醫乃侯夫人義父,她義父私下再三與她感嘆,不是他醫術高明,而是皇帝太想活了。
有些比皇帝病輕許多的人,還是在她義父手里死了,而她義父用同樣的醫術治療皇帝,只是給皇帝遞一個氣過去,皇帝似乎就能從黃泉路上匆忙趕回來,不給黑白無常拘他的機會。
人的意志,是有機會越過生死界限的,侯夫人從來沒小看過太孫,自知曉這是自家表妹要嫁的郎君后,往往見到太孫,她便會多瞧上兩眼。
她甚懂太孫溫仁笑容下的堅韌。
一個皇太孫,在受辱時還能不卑不亢,不憤世嫉俗也不怨天尤人,他的心性便已足夠了。
侯夫人淡淡接爾道:“我尚且不信你看上的太孫如此不堪一折,你一個非他不嫁的,為何要看低他?他遠的不學,學學陛下,不好嗎?”
佩梅明明被罵了,一時卻是淚濕胸襟,她撲到表姐懷里,失聲痛哭。
她信的呀。
只是信詡兒的路上,太孤單了。
她一個人悶在宮中左思右想,沒人有與她說話,沒有人告訴她她是否想偏,她不知道自己想得對不對,她惶恐無助,又害怕拖累父母家人,她家中是有老祖父老祖母在著的,讓老人為她老年不得安寧,不得善終,她往往僅僅只是一起這個念頭,就仿如有萬千斤的巨石壓在她胸口。
“哭一哭罷,”太孫妃表妹哭了,侯夫人尤自不驚,緩緩拍著她的背,甚是淡定道:“若是能少哭一些,也好,等下我還要去始央殿請安,莫大哭亂了我的衣裳。”
太亂了,就是衣冠不整了,被前朝的人知道了,又得參她夫君的本。
佩梅眼淚一下就止住了,她慌亂坐起身來,見表姐的肩膀真真被她的眼淚染濕了,她驚叫了一聲,道:“濕了,如何是好?”
侯夫人撇頭,淡淡掃了一眼,回過頭來,神色不變,“無礙,等下就干了。”
佩梅這一下,便再也哭不出來,她訥訥地看著侯夫人,臉上飛霞滿天。
她這臉紅紅的樣子,比哭起來好瞧,侯夫人歪頭瞧了她一眼,嘴角微微散開,道:“你要寫回信嗎?”
“您……時間來得及嗎?”
“我等一等你。”侯夫人輕吁了一口氣。
她將將是說了陛下不少好話的,希望有耳朵能聽到她剛才說的話,傳到陛下耳里去,如此的話,陛下也不好多責怪她夫君娶了一個笨娘子了。
“多謝姐姐。”
“不要謝我,”侯夫人想起來一事來,笑了,她朝太孫妃笑得仿如春天里的花一樣爛漫,道:“我給你送信,太孫給了我錢的,你哥哥也給了。”
“給錢了?”梅娘聽了一時不懂。
他們家族親戚之中,最富有的便是祿衣侯府了,往常皆是他們受侯府的好,拿侯府的銀子。
“他們在路上買了一支碧藍的藍笛給我,那色彩,像極了你姐夫的樣子。”侯夫人由是道,笑容甜甜,爛漫:“那很是珍貴。”
“是罷?姐夫喜歡?”
“喜歡的。”她拿到的那天刻了字,當晚便送給了他,他很是歡喜。
佩梅訥訥,看著表姐的臉更是緋紅,待到提筆給詡兒寫信,她的臉燙得就像發燒了一般。
人間有真情。
表姐對表姐夫自是。
她對詡兒……
亦一如當初。
她想讓他好。
……
祿衣侯夫人在鳳棲宮拿過表妹給太孫的信,便去了始央宮。
她一路自有人關照,走上幾步,便有始宮宮的人前來問信,轎子抬到了始央宮前,有太監前來告知,轎子還可以抬到始央大殿前,侯夫人沒聽,在宮前下了轎,步行而入。
她不走正大門,來迎她的公公不是吳公公,不敢與她說話,她便一路耳根清靜進了始央殿。
皇帝正在御前批公文,見到她請過安,讓她坐下,侯夫人便朝那個分明準備著讓她坐下的椅子走去,一坐下,見到手邊的方桌上有她愛吃的果子,她瞧果子好瞧,便拿了一個到手里放到嘴邊,牙齒往下一咬,便是一小口。
果子甚甜,比家里的還甜一點,也不知是哪個地方上貢過來的。
陛下如今日子也是好過了,吃得比她好多了,還不用花銀子。
她吃得好,皆是她夫君辛辛苦苦替陛下殺人得來的。
她吃了大半個,殿上的皇帝方才擱下筆與她說話,問她道:“今天是來給你妹子送信的?”
侯夫人一聽,把將將咬到嘴里的果子吐出來,放到手心,恭敬回皇帝道:“是的。”
皇帝見她也不吃了,還把那剛吃進嘴里的吐出來,哭笑不得,道:“朕就嚇過你一兩回,你們夫妻要記到何時?”
侯夫人淺笑道:“記很久。”
她又道:“也不是記,您的時間要比我這個吃喝玩樂的人要珍貴,我閑散可以,那是我夫君替我掙來的,可我不能耽誤您的時間。”
“這是你心里的話,還是朕那個逆臣編排朕的話?”皇帝頭疼不已。
“我爹說給我聽的。”侯夫人又拋出一人,拋出了她的父親德和郎。
德和郎愛女如命。
皇帝瞪她,不想再與她深說下去了,連忙道:“信送到了?”
“送到了。”
“不送信也可以過宮來,要是嫌堂上的人說你,朕幫你出氣,回頭有一個殺一個。”
“也殺不得了,您缺人用呢,不能殺了。”
皇帝聽了笑,問她道:“怎么想起來給朕請安了,上次你來,給朕送吃的也沒過來。”
“想來跟您說說話。”
“怎么想起這事了?”
“小義父說,您最近腦子繃得緊,讓我來說說傻話,逗一下您開心。”
順安帝當即就笑了,啼笑皆非,問他用得最順手的刀手家中妻子道:“吳英不是這么跟你說的罷?你夫郎現下便是連他都怕了?”
“怕甚?不怕的,小義父要是還想跟我們去天涯海角,他還是能去的,我認他作了小爹爹,好處已經收到手了,他便是選了您當歸宿,他想回來,他還是我們家里的人。”
侯夫人說罷,覺著她沒說對,便又道:“不回來,也是家里的人,我們家里的小郎君小娘子,會說給他們的后人聽的。”
“后人能記幾時。”皇帝笑嘆。
“一時有一時的好,陛下,人生天地間,一時的好若是能把那當成一世的好,那便好著呢。”
皇帝頓現歡顏,笑罵道:“哪個傻子,能把一時當一世?也就你這個傻子了。”
“我也不傻,我也貪心,您把我說傻了。”
皇帝氣得一拍桌,笑道:“不是來逗朕開心的嗎?”
侯夫人便道:“您也吃個果子罷,甜得很,比我家里的甜。”
“怎么回事?”皇帝歡顏轉淡,冷漠看向今天的侍身太監。
今天的侍身太監苦不堪言,在侯夫人的注視下抬了果盤上前,等陛下拿了一個,方才道:“奴婢也不知道,許是沒往侯府送。”
可能是到宮里的少了,只供始央殿用,沒往侯府那邊送。
“怎么不送?”
“許是少了,侯府送了,徐尚書家中要送,相爺家中也要送,瀚海閣那邊更是少不得,要是到的香果只供送一兩份的,御膳房那邊便是默認著不送了。”太監硬著頭皮道。
“去查查,是不是少了,若是沒少,往侯府送一點,常侯家中向來要吃得好一點,那是他們自個兒家里掙的,朕且都想讓著,侯爺平日里受的罪還少了?”皇帝說罷,也知他不止一個重臣,常侯僅是其中一個罷了,常侯貴就貴在,侯夫人是個能跟他說上兩句話的,他便偏心了點。
他揮揮手,讓太監退下,和底下的侯夫人溫和道:“朕也不好偏頗,若是少了,就不給你送了,待來年朕內庫充盈了,到時候給你多賞點。”
皇帝是真窮呀,好多時候從來沒富過她,侯夫人把這話當耳旁風聽,不甚在意,全然沒放在心上,輕輕頷首。
皇帝說大話,便讓他說罷,誰叫他是皇帝呢。
這廂,順安帝也頗有些窘迫,常侯這把刀的家中妻子是常侯賢妻,以往打點皆是打點到了他頭上來的,家中富的貴的,眼也不眨地往他跟前送,常侯往往還是事后知曉,再看他,就像看著冤親債主,大有想殺了皇帝也殺了自己不想再當忠臣了的意思,皇帝是真真無奈得很,他也不想當一個連大臣內眷的錢也騙的帝王。
這一下,皇帝一想侯夫人的愚笨,豁達,心也是軟了,問道:“你妹子那里,你有什么想幫的?”
祿衣侯侯府從小沒吃過苦的侯夫人如今為了省銀子,只要兒女丈夫不在身邊,她便是一菜一湯,青是青菜,蛋是雞蛋湯,祿衣侯府從最高有二百余奴仆侍候的盛況,到今天,侯府連雞帶狗,不過四十余口而已……
侯夫人面子上所有的體面,皆為她夫君想為她保留而存,實際上侯夫人沒什么體面了,她兜里,一個體己錢也沒剩下了。
可侯夫人還是嬌憨,明朗,笨呆,自在,不生恨,不怨怪,一文錢沒有也無畏,皇帝便想在他能做到的地方,貼補她一點。
“我有幫她的,您不用幫了,幫太多了,不是好事……”侯夫人這廂和皇帝一五一十道:“我們給得再多,他們小夫妻撐不起,也是浪費,尤其是您給的那一些。由著他們自個兒去拼博罷,有朝一日,您瞧得上太孫和我那個妹子,您便瞧得上,至多就是看在我們這些幫您曾分憂的人的份上,把我們的操勞掛一些在他們身上,多容忍他們犯點錯,他們若是沒那本事,陛下爺,由著您心思且去便是,常伯樊與我,于您麾下盡情盡意這些年,乃您寬容,乃我夫妻幸事,您是不是天下仁君,蘇氏不知,您是我君與我心中明君,我是心里知道的,您從來未曾虧欠我君與我,您且按您的計劃行事便好。天下之計,不好說兒女情長,我夫君不想跟您討巧,我也是,您且做您的,我們唯盡忠耳。”
順安帝聽了,很是想叫祿衣侯過來和他喝一杯酒……
可常侯不在。
常侯在千里之外,鎮守整個西北大仗。
那個為妻富貴艱難進都的祿衣侯爺,如今,替君鎮守西北,他臨走前,一言不發,他走后,他妻子進宮,溫婉地向順安帝獻了他們夫妻二人對皇帝一人的忠誠。
他們只忠誠于他一人耳,皇帝忍下心中千思百緒,和這位大臣內婦笑道:“朕心里有數。”
祿衣侯夫人來了,又走了,順安帝為迎她來,殿內進了二十余位殿內值勤太監,唯恐千里之外那城府極深的祿衣侯心有多思,但等侯夫人走后,順安帝沉默良久,等吳英匆匆回來,他與吳英道:“侯府的日常,一如侯爺在時。”
說罷,他又道:“溪師何在?你跟溪師的在都的聯絡人說一下,叫溪師去漠北,找上太孫衛詡,叫溪師不管在太孫身邊看到了什么,跟朕這個學生什么都說一說,朕很想知道,朕的老師在想什么,朕的孫子在做什么,朕到了老師需要再幫一幫朕的時候了,衛國也到了這個時候了。”
第228章 后宮的米缸見底了。
這一年臨過年前,佩梅終于從后宮人的嘴里聽到了太孫衛詡的消息。
漠北二軍,鎮關將軍張將軍旗下十萬大軍、由陛下直接統管的皇衛軍三隊二十五萬人,共兩支軍隊,計三十五萬士兵,在十五日之內,攻下了長陵、都都達、鐵馬西域三國首都,共殺敵兩百三十萬人。
兩百三十萬人,皆為軍士。
長陵、都都達、鐵馬三國,軍士不過兩百萬余。
消息傳來,舉朝緘默。
此之前,他們還為祿衣侯要殺入最西的鐵馬國所需的糧草在朝廷爭論不休。
因戶部尚書要給糧草,有御史當著皇帝的面去撞那根已殺人無數的柱子,以死朝皇帝明諫戶部尚書跟祿衣侯沆瀣一氣。
他斥這兩人一個鼻孔出氣,要陷衛國于不仁不義,要讓大軍吃完整個衛國的糧草,把衛國拖垮。
他們還沒吵完,祿衣侯叫人來報信,說糧草不用了,他在西域那邊搞了點黃金,木炭等當地產物,正在往皇宮送的路上。
侯爺還在給皇帝的軍事捷報當中,叫陛下這個年多花點錢,多買點吃的,別舍不得用,虧空的那些,等他送的黃金到了補上便成。
朝廷鴉雀無聲。
祿衣侯送來了兩軍打入了三個國家的捷報,也送來了兩軍當中戰士的功績表現,其中,太孫衛詡列入他書寫的名字當中的中間位置。
都都達與鐵馬的攻入,太孫皆有獻計的功勞,且扒下都都達皇宮里的黃金,把黃金做的王座割下用火熔成磚頭往衛國送的主意,便是太孫出的。
第一個攻入鐵馬國,從幾位鐵馬國的部族首領手里拿到了兩千多斤的黃金也是太孫。
這次拉回衛都的黃金,九成皆是太孫弄到手的。
太孫說衛都要過年,先把錢寄回去給家里過年,是以,隨軍的祿衣侯把幾千匹軍馬拿來馱貨,叫鎮關將軍張二霸押隊,連夜押著數噸黃金日夜兼程往衛都這邊趕了。
侯爺叫皇帝手下要是還有人,就往西邊接一下,給押大陣的張將軍分分憂。
皇帝在祿衣侯另外一封給他單獨的私信里看到這些話時,臉都笑痛了。
吳英大著膽子在旁邊湊著一起看,看到是太孫搞的金子,不由笑道:“太孫這好的不學,盡學壞的,就不能讓他老跟著侯爺。”
“你以為是跟著伯樊學的?他那個舅兄,也是一肚子的歪門邪道,你看佩老大人和佩準,哪個是老實人?”
“老大人還是很正直的。”
“他正直?他正直能找蘇讖當女婿?他正直能耍賴讓門徒聯姻世交傾巢而出幫朕……呃,幫工部掙銀子?”
陛下說得甚是有理,這一家人,細究起來,沒一個正經人。
今日尤其難得陛下還說了常侯好話,吳英這輩子除了皇帝,最掛心的人便是侯府的兩口子了,他見皇帝對常侯滿意不已,吳公公便說道:“太孫出了門,也知道過日子了,還知道家里要過年,先往家里送錢。”
“唉。”皇帝也是哭笑不得。
侯夫人跟他說過一句話,說他們家也是趕巧碰上他了,他缺錢,他們家正好能掙的能掙,能省的能省,恰好能投其所好,當上一代諂上媚上的佞臣……
不過他們家也同是讀書人,不貪,還懂一些道理,只希望有朝一日完成歷史使命,家族悄悄消失于歷史河流當中,而不是死于歷史之間。
別人說這話,皇帝信了也當不信,這夫妻倆說這話,皇帝卻是信的。
常侯重權,不重錢,他太曉得從別人手里怎么掙到銀子,錢在他手里,不過是之于人呼吸那般簡單自然就能完成的事情,他重的是不讓人踩到他頭上的權力,是以,強硬鐵血無情的常侯只要權,為了權力不擇手段,不惜一切,無畏任何閑言碎語。
至于侯夫人,是個傻子,富貴也過,清貧也過,只要她與她丈夫在一起便好,她心性是閑散的。
她說的話也是對,他們家一大家子連著姻親,是趕上時候了,是以入了他的眼。
“鳳棲宮最近怎么樣了?”皇帝笑得腮幫子疼,便轉移了話,問起了后宮的事來分神。
“還挺好的,”皇帝問起,吳英也是借機趕緊把事說了,“說來也奇怪,許是住得好了,宮人們比此前還勤快。”
說罷,吳英想起他去后宮見到的情況,也頗有感慨,“此前奴婢不是跟您說過,宮人少了,屋子建的有多的,現在是最末等的宮女,也是兩人一室,若是帶頭的宮女姑姑,一人能住一間。初秋時,太孫妃不是讓我們內務府買了一批桑麻?奴婢買了點,還送了點棉花,她分了下去,是以,今年她們還穿上新冬衣了,沒花幾個子,御膳房那邊也開了幾個女廚的灶堂,她們自己做著的吃,奴婢去吃過一回,還挺香的,她們三日就能吃上一次葷,這還是少的,給太孫妃弄過去的豬下水她們也會做,煮得爛爛的,吃起來挺下飯的……她們看起來氣色還不錯,您要是得空,去后宮轉一轉瞧一瞧就知道了。”
“這么好?”皇帝訝異。
“皆沒花幾個子,太孫妃省銀子省得緊。”吳英說來也是好笑,道:“她不是之前結識了蔡二嗎?蔡二現在外出行走,她還叫人去西市那邊的屠宰場問了把下水包了的價錢,包一個月,能省三兩銀子,還是月底結賬,一個月她花十幾兩銀子,能讓后宮三百多人每兩天就能吃上一次豬肚豬腸豬肺……就是有點丟人,不過,陛下爺,她能把日子過起來,過起來比什么都要好。”
皇帝是不太管面子的,他干過不少給人賞兩盤菜,從人家府里拿回幾百兩銀子的事,如吳英所說,日子能過下去最最要緊。
“不容易,”皇帝尋思良久,與吳英道:“咱庫里還有銀子嗎?”
“沒有。”
“布錦呢?”
“沒有。”
“首飾頭面呢?”
“沒有,陛下,我們新添了一萬多余官員,開春還要加考試,還要添三五千,還要送官員去新轄地,侯爺說的沒錯,我們還得等著他的錢來補虧空。蕭相一年都沒拿過俸祿了,上次奴婢去他家里送果子,相夫人猶豫半天,問奴婢能不能把果子換成肉,奴婢這張老臉當時羞得都沒地兒鉆。”
皇帝聽了,老臉也是倏地一紅。
蕭相沒俸祿,年輕的官員更是沒有,他還欠著他們的工錢。
他把錢皆拿去打仗了。
“常侯……”皇帝紅著臉猶豫著道,“是不是知道朕缺銀子,所以在過年前就打到鐵馬國去了?”
上次侯爺來信還說,還要等等看,他想一次發兵就取得全面勝利,不要跟人一仗一仗地打,他要的是以最小的代價,拿下最大的戰果,他要等那個一舉成功的時機。
想來常侯也怕打花錢仗。
要知道一仗一仗地打,光是死了的士兵撫恤,便是一大筆錢,皇帝如今根本付不起這個錢。
常侯擔心得有理。
皇帝還以為漠北的仗要壓到年后了,還問徐中撐不撐得住,撐不住他便親自拉下臉去鎮壓逆臣,哪怕再殺幾個人,也是在他的考慮之內。
徐尚書讓他別殺了,現在官員身份可觀,殺一個補一個之間,少說也要花個幾百兩,有些官員甚至是花了幾百兩路費來衛都當官的,殺了足實可惜,浪費銀子。
皇帝鉆到錢眼里頭了,他的臣子也鉆到錢眼里頭了,皇帝覺得徐大人說得很是有道理,是以這段時日,任憑新來的不懂事的新御史往祿衣侯身上潑臟水,他也按刀未動。
“奴婢看,怕是的,宮里要過年,大人們也要過年,他們不過,家里媳婦孩子要過的呀。”說起生計之事,吳公公也是苦笑不已。
整個西北線往外,他們放出去了上百萬軍隊過去,人吃馬用,上百萬張嘴,幾十萬的馬,吃的用的,每一天的花銷不計其數,徐尚書見到的每一個人皆在朝他要錢,為此天天夜不能寐,這位尚書老早之前就就給老家寫了信,讓老家賣宅子,給他寄錢用了。
堂堂一國戶部尚書,過上了讓家里賣祖宅給他添銀子用的日子,吳英不能細想這些事情,一想,饒是他的臉皮是銅墻鐵壁做的,也是禁不住羞。
“是了,”這廂,順安帝也是害臊不已,“咱家里確實都在等銀子用,常侯有心了,詡兒有心了。”
“咳,”皇帝這廂輕輕一咳,緩解了一下心中尷尬,另行說道:“若不,你還是去后宮走一趟,替朕和太孫妃說幾句贊許她賢良的話?”
給不了賞賜,那便說幾句好聽話罷,姑且只能這樣了。
是以,吳公公當日傍晚來到了鳳棲宮,給太孫賢妃帶來了太孫在漠北大戰中的優異表現的消息。
且他對太孫惦記家里,給家里找銀子送回來的事修繕了一下,與太孫妃說了。
他道:“兩軍英勇,直入長陵、都都達、鐵馬,一路暢通無阻,尤其太孫表現非凡,每經一國,皆能找到于衛國有用之物,回手便往都城送,其對國家的忠心,對陛下的孝心,可見非同一般,陛下深感其忠其孝,便讓奴婢來鳳棲宮,告知您太孫殿下之英勇忠孝非凡,乃衛家好兒郎,讓您不要擔心他的安危,太孫一切皆好。”
佩梅聽罷,看著對她過于客氣的吳公公,小心翼翼問道這難得對詡兒說出諸多謚美之詞的老公公:“太孫有功?”
“有功!”吳公公甚是肯定!
“那,陛下有賞?”
看著小心翼翼的太孫賢妃,吳公公勃然大怒,眼睛一聳,眉毛一翻,義正言辭道:“俗,俗,太俗了,你乃太孫賢妃,乃天下賢婦表率,豈能眼里時時只看得見這黃白之物?”
太孫賢妃聞言縮起脖子,垂首揉著她粗糙不已的手苦笑不已。
后宮的米缸見底了。
她窮得惦記不起詡兒了,她如今日日想的是,明日該如何讓全宮的人吃飽飯。
第229章 皇家原來是可以富得這般離奇的。
后宮難,宮外也難。
佩梅知曉自己娘家已難成了什么樣,便連侯府,如今也是縮衣節食,侯府產業每月所結余的銀子,皆是賬上有余銀便買了糧草,往戶部送去。
這不僅是侯府一家,佩門一家,衛都上下,但凡家中為官者,皆是勒緊了褲腰帶,省下嘴邊的吃食,往前線送。
好在衛都乃至整個衛國,沒有坐地起價的世家望族商販,米糧麥粿只比此前漲了三文一斤,買的皆是農戶手中的余糧。
而農戶手中的余銀,買了官府手下的官屋,給了孩子讀書用了,官府又拿這銀子去買糧,百姓為了自家前程,皆多皆是把自家米糧賣得七七八八,只剩一點放著逢年過節吃。
百姓更難,糧被錢買光了。
好在有遮風擋雨的地方,孩子有前程,民間沒起動蕩,便是有心之人煽動,也被盼望著自家孩子當官的百姓告到官府去了。
這便是衛國如今的景況,上下勒著褲腰帶,餓著肚子,讓前線打仗。
佩梅操持起來處處皆難,可想一想衛國如今的處境,生不出任何的怨怪來。
后宮至少還有吃的。
她打起精神,小聲問公公:“不說賞了,您說,北漠已打到鐵馬國,一路暢通無阻,那我們的三線作戰,已是全勝了?”
“是以然。”
“那過完年,便不用往那邊送糧草了?”
“現在就不用送了,最新的那批糧草都不用送了。”說到好消息,吳公公的臉色好了許多,“說到這個,你祖父也能睡個好覺了,戶部能先把錢緊著他去修房子。”
佩梅聞言慘兮兮地笑了起來。
最慘的便是祖父,屋子還沒修就賣出去租出去了,錢被戶部拿去打仗了,祖父哪來的錢去修房子?只能這家借那家欠,祖父已從此前出去人人掃榻相迎,變成了到如今的不用出面便人人喊打。
他們佩家被罵慘了,家里的親戚也被罵慘了,如若不是祖父德高望重,事情也是將將開始不久,他們家還能撐上一段時日,他們家很快便要眾叛親離了。
見太孫妃小臉慘白,笑容虛弱,吳英見了也是于心不忍,道:“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往后只會好上加好,你再頂上一段時日,內務府一有余錢,我便把你的銀子還了你,你今年的用度明年的用度,我翻倍給你。”
是的,沒有錯,此前內務府支撐不住,太監的俸祿發不出且不說,內務府也沒了操持進出皇宮的官員的吃穿用度的余銀了,吳英便支使小吳公公往鳳棲宮手里拿了五千兩銀子。
這五千兩,便是太孫妃娘家舉全家族之力,借了大半,送到太孫妃手里的。
這錢被內庫府借去給為了打仗,日夜歇在瀚海閣出謀劃策的諸大臣吃飯用度去了。
其中吳英還挪用了一點,給一些家中著實窮得揭不開鍋的大人家里買了糧面米油送過去。
他們陛下只是愛殺衛國的蛀蟲,對國家舍身忘死的大人們還是很愛惜的,便是自己不吃不用,也不會短了國家棟梁們的吃穿用度。
只是內庫著實半分錢也找不著了。
打仗便是這樣,一旦開戰,前線便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之前陛下忍著不打,便是為著此。
陛下不想為了打大仗,拿一國的命運去賭他一時的豪情,今年之仗,不得不打,是因著鄰國活不下去了,這幾個國家但凡有手有腳的人皆想沖進衛國來瓜分衛國,他們要吃衛國的糧,霸占衛國的土地,享用衛國這幾十年陛下嘔心瀝血維持下來的繁榮,這是一群亡命之徒,衛國不想打也得打,且還得拿出一舉把人打死打亡的魄力,大半軍隊皆往西北線押去,只許勝不?*?許輸。
他們舉全國之力打了一次斬草除根的仗,把十幾年幾十年才能打完的仗,一次打完了,其中種種代價,吳英只看一眼便觸目驚心。
他有時還能理解那些對侯爺按兵不動的大人們的焦躁,在那些大人們眼里,侯爺那個不叫按兵不動,那叫透支衛國未來幾十年的國運、財富,一個操縱不當,衛國會因此提前亡國。
侯爺多拖一日,衛國當下的大好局面,便會逐步走向劣勢,可能用不到半年,拿不到房子,手中沒有糧食的百姓便要人心浮動,攻擊官府了,而官府沒有俸祿的官員也會不再認帝皇,他們會脫離衛都的掌控,割地為王,自行求生存。
這叫演練到這些情況的大人們如何不焦躁難安?
他們恨不得只身前去漠北,把侯爺吃了。
可打仗,是急能急得贏的嗎?
從古至今,敗仗皆是這些擔心不已,不敢付代價的文官們招的禍,他們還天天恐嚇陛下,若不是陛下早就把這些事想通了,預料到了,侯爺也得跟那些歷史上被皇帝冤死沙場的名將們一個下場。
戰爭從來便是如此殘酷,需要從下到上每一個人的犧牲,吳英撐得住,可太孫妃畢竟是小,難得如此深明大義,他讓人拿錢,她便讓拿走了,如今后宮日子天天皆難,她不訴苦也沒發脾氣,只是小模樣看起來有點慘罷了,吳公公看著她,著實也是起了不忍之心。
聽著他的話,佩梅窘迫一笑,心里知道,這下面的日子她還得撐,也不知道撐到哪一天打止。
可也聽到了好消息,祖父有錢修官屋,給百姓一個交待了。
佩家名聲尚還有挽救的余地,祖父此生也無需在工部尚書這個位置上身敗名裂了,梅娘心中還是高興的,便打起精神回公公道:“一切但憑公公吩咐。”
吳英這下是真真知曉了皇后娘娘選了這小娘子的好了。這衛都,衛都天下,沒幾個小娘子如此擔得了事,還能把事情想明白放下,她深明大義,也能躬身入局擔當,若不是她是一介女子之身,她不會比她兄長差上幾許。
“你再撐上幾日,”吳英到底是不忍,壓低了聲音與她道:“等漠北的銀子回來,我做主,先給你支上二千兩。”
佩梅頓時大喜過望,兩眼放光,一時竟然失態,上前抓住了公公的袖子,感激涕零道:“謝公公,真的嗎?”
吳英扯回他的袖子,無奈道:“你們不是天天還有油水吃?比內侍監吃得還好?”
“您可能不知道,”太孫賢妃笑得臉都臊紅了,“前兩日二公公來鳳棲宮走了一趟,說我在宮外采辦欠的那些錢,我爹娘幫我還了。”
“家里沒錢的,”佩梅說來,眼睛不由發酸,“也不知道錢是爹娘哪弄來的銀子,我住在宮里,已嫁為人婦了,還得他們想辦法給我還銀子,說出去不好聽,我怕往后有人說起他們,便是看不起他們,人的名聲最是難攢,卻是一兩樁小丑事便會破得無影無蹤。”
她話說得太明白,吳英聽了便是裝傻也不能,心中一窒,看著這個可憐兮兮的小娘子,他嘆了口氣,道:“這個你不用管,我幫你去處理,明日我便去你家中走動走動,替陛下給你爹賞幾本陛下讀過的書,寫過的字。”
書是不能賣,字卻是可以賣的,等下他回去,便叫陛下多寫兩副。
“公公……”佩梅一聽,吳公公從來未曾對她如此這般好過,心中一時感動,差點脫口而出,讓公公過完年,那二千兩先不用還了,可她到底還是窮,窮讓她止住了她心里的話,她又不管不顧地抓住了吳公公的袖子,感激道:“謝公公,可是書不能賣,字能賣?”
吳英瞠目結舌,半晌罵出一句:“你一個女兒家家,懂這些作甚?你心眼子怎么比你爹還多?”
那她便是猜對了,她便忍不住道:“公公,多賜幾副,好叫我爹爹送給家中親人,安撫他們。”
吳英想罵她,可一想,她的話確是對的,佩家那些親朋戚友,被佩準榨得不輕,那些人對佩老大人也已有怨言了……
“你的心眼子委實是多,好了,灑家會去辦的,那灑家今日來,太孫的賞賜,陛下是給你了?”
“給了!”佩梅當下轉身跪在地上,對著大門跪頭,“謝陛下賞賜,陛下圣恩,孫媳沒齒難忘,感激涕零,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吳英看著她瘦削的背影,覺得此刻的太孫賢妃,跟她的父親佩準當真是像極了。
一塊滾刀肉!
不,兩塊滾刀肉。
……
次年,大年初九,佩梅在鳳棲宮等來了祖母,母親,還有三位姑姑,表嫂表姐等二十余人的探望。
初三那天,她已在鳳棲宮見過了她的祖母和母親,陛下特許她祖母和母親進宮來看她,沒過兩天,漠北的黃金進宮,次日初七,宮中公公兵分各路,從早間便往都城各位大人家中送賞賜,衛都很是熱鬧了一番,喜得佩梅便是在宮中,也在空中聽到了宮外的歡呼。
宮中也喜氣洋洋,當天晚上,始央殿的小拾八公公,便給佩梅送來了內侍監借她的二千兩還銀。
因著小拾八公公還帶了陛下讓她祖母和母親帶著家里的女眷親戚進宮來看望她的消息,佩梅又忍下了內侍監為何不還她五千兩的話,她與小拾八公公相視傻笑了一陣,不過一日,初九一大早,她便等到了祖母、母親們的到來。
鳳棲宮今日準備充分,昨日御膳房那邊就給她抬了幾筐菜過來,他們給了佩梅半扇豬,一只羊的配額,籃子里還有六條牛肉,便是大白菜和小青菜,也給鳳棲宮抬了兩筐來,另還抬了十幾盒干菜,梅菜粉絲香菇木耳一應俱全,還有花生桂圓等一個比尋常花生桂圓要大好幾倍的干貨,當中還有水淋淋飽滿得就像將將從樹上摘下來的桔子,梨子,柰果……
佩梅不知這些往常從未在宮中出現的極品食材是如何在一夜之間憑空出現在皇宮之中的,便是皇祖母在世時,她在鳳棲宮用膳,吃的也沒這般好過,她把這些在她眼中是稀奇物的吃食擺出來,擺好端詳它們的模樣時,才頭一次生出了一種她真真嫁進了皇家的感覺來。
皇家原來是可以富得這般離奇的。
第230章 這便是成王敗寇。
這一早,祖母便帶著親戚們來了。
這次祿衣侯府的表姐沒有來。
她來了,風頭便會蓋過佩梅這個太孫妃。
這次衛國往西的開疆拓土,由侯府侯爺代君坐鎮,整個百萬雄師由他統轄指揮,佩梅再大的風頭,也蓋不住他的妻子去。
昨日家中往宮中送信,便說了她不來的事,佩梅也深知,按自家這位表姐的性情,絕不會做出那等喧賓奪主的事來,身為侯夫人的這位表姐不來便在情理之中。
不過,侯夫人的親母,德和郎夫人,她的二姑姑佩二娘會帶著兒媳婦孔氏過來。
這位表嫂所嫁的蘇表兄便是工部侍郎,她祖父的左右手。
家中來信,不只說了侯夫人不來之事,也細細說了今日來的姑姑表嫂表姐妹們自她進宮以來,為佩家出的力。
這次也有沒出力的表姐妹和表嫂跟著來了,家中需把外面的事情跟她說道明白,佩梅心中才好有數。
若是她把那家中沒出力的,和那出了力的,皆當成是一個模樣來對待,不僅顯得佩梅不會做人,也會顯出佩家的忘恩負義來。
這是萬萬不能錯的。
是以,祖母帶著與佩家有親的內眷一到,佩梅給三個皆給佩家出了全力的姑姑行了禮。
尤其是家中的小姑姑佩四娘,她婆家不是由她當家,為了幫娘家,她在婆家受不了不少苦,挨了不少指責謾罵,這些在佩梅父親給她寫的信當中皆有道明,行到比大姑姑和二姑姑還要蒼老不少的小姑姑面前,梅娘在朝她道謝過后,握著小姑姑扶著她的手,朝小姑姑多道了一言:“勞您為梅娘操心了。”
大過年的不能哭,小姑姑緊了緊孩子粗糙不下于她的手,道:“好孩子,不要和我說這過份生疏的話,去跟你表嫂表姐妹們見禮罷。”
“是。”佩梅朝她嫣然一笑。
佩四娘松開她那有著厚繭的小手,險些掉下淚來,連忙展開了笑顏,看著她往表嫂那邊去了。
宮外的人不容易,宮里的人,又何嘗容易。
佩梅與表嫂表姐妹們行了半禮。
這一次來的表嫂表姐妹,十個當中,有六個是幫了忙的,還有些為求自保,便選了視而不見。
按理來說,有難沒同當,有了福便不能同享,沒幫忙的家中內眷是不能來進宮的,可家里老人求到了佩家的女兒身上,礙于其中牽扯的重重人情世故,這些人便跟著進宮里來了。
佩梅便未與她們行這半禮,朝她們頷下半首,就當是見過禮了。
她一個也沒弄錯,看在佩家的幾個娘子眼中,大娘子心中漠然,二娘子心中波瀾不興,四娘子心中冷笑不已。
境況好了,有些人想來摘佩家的果子,那也得看佩家讓不讓人摘。
鳳棲宮這邊來了客,始央宮那邊昨日就來了消息,允許讓鳳棲宮留客吃飯,就是御膳房那邊也忙,皇帝今日要忙著宴請有功之臣,御膳房抽不出空來給鳳棲宮做菜,是以內務府抬了不少菜來讓鳳棲宮自己宴客,鳳棲宮這邊也是一大早就開了大門,請了內宮好幾個掌廚的廚娘過來準備這頓午飯。
她們說著話時,小廚房里的肉香,便隔著遠遠的距離,傳到了鳳棲殿的正殿當中。
“這是什么香呀?”陪著佩老夫人坐在右側的佩大娘子不由問侄女道。
鳳棲殿正殿不小,可今日來的佩家內眷也是不少,此時過年,正值隆冬,殿內擺了不少炭盆炭火,還燒了六個壺的水用來泡茶,人和家伙什把鳳棲殿擠得滿滿當當,暖暖和和,還有些透不過氣來,佩梅便讓宮人在兩扇門當中留了雙掌寬的縫隙,沒料想冬風不僅給殿內帶來了些許清涼,也帶來了小廚房的肉香。
她沒坐在正位,她用凳子把首排的地方圍成了圓形,讓自家祖母和母親坐在斜主正位的位置,母親坐在祖母的左手邊,她便也坐在了母親的左手邊,祖母的右手邊,便讓給了這次為了幫娘家,在婆家跟婆家老太太吵得至今還沒和好的大姑姑。
佩家姻親這次出了大力,三個姑姑功勞甚大,可這是佩家成事了,方才有她們今日的進宮,佩家若是出事,她們便連婆家的墳地也進不了,會被她們夫家的人罵到無人再記起她們那日為止。
這便是成王敗寇。
成功了功勞一個家族的人同分享,敗了過失一人一力承擔。
三個姑姑,除了二姑姑的夫郎德和郎姑父本就和佩家共進退,乃一條船上的人,大姑姑和小姑姑,那可是在婆家皆受不了不少委屈的。
大姑姑在夫家由她當家,是有些厲害的,且大姑姑性子本身極其要強,佩梅昨日看罷父親寫的信,得知大姑姑為了幫自己,便連佩家給她帶去夫家的嫁妝也賣了,不僅被家中老人婦眷詬病,便連親兒媳婦也跟她嘔氣,她很是心疼這個大姑姑,這廂大姑姑一說話,她忙探過半身,越過中間的母親與祖母,把手伸到大姑姑手邊,等人一握上她的手,她朝人乖順笑道:“聞著帶著點香桂味,想來是小廚房在燉羊肉,今日前邊皇祖父在宴功臣,昨日便著人來給我送了些豬牛羊肉,讓我在自家宮里煮著吃,宴待家里的親人。”
佩大娘子緊緊捏著她的手,舍不得放,嘴中道:“我還以為你母親和奶奶初三進來看過你,錯過過年這個機會,我們今年再想來看看你,是沒得想的了,誰知道前天你父親派人來知會我,說陛下說你把后宮打理得井井有條,要賞你,便趁著西邊大捷舉國歡慶的這當口,許我們進來看看你,慰慰你的心,你可真有本事,出息了,大姑姑心里著實歡喜。”
她緊緊捏著佩梅的手,想著這幾年在婆家受的種種委屈與前后夾擊,心中揪作了一團,面上卻露出了笑模樣來。
“是的,父親說我在宮里,您在家中分外念著我,有您掛心,是梅娘的福氣,從小到大,您最是喜愛梅娘,梅娘心中有數,時時惦念著”
小娘子真真是長大了,這感念她的話出來,她帶著回家去,往后的日子便也妥了,佩大娘子雙手捏著她的小手,心中五味雜陳,說話間聲音也小了,“你是太孫賢妃,我聽說太孫這次跟著大軍,打到最西的鐵馬國了,深入敵穴,為我衛國立下了汗馬功勞……”
“太孫也是為國為君盡忠罷了,大姑姑過譽了。”
她連忙否認,甚是謙虛,佩大娘子搖搖頭,說道:“你是不知道,這次很多人都想跟著去,沒去成,去了的人,想博名,沒博到,可如今外邊的人皆知道,太孫給衛國帶回了黃金,孩兒,姑姑的好孩兒,從今往后,你要和過去不一樣了,你心里要做好準備。”
眾人皆在尖著耳朵聽她說話,佩大娘子便把話說得含蓄了些,暗中提醒她這個侄女一定要穩住,切莫行那被口腹密劍的人吹捧幾句便忘乎所以的事。
她們今日來的人,可不是個個皆跟佩家一條心,跟她一條心。
大姑姑把話說得低沉,佩梅聽罷,不由看了身邊的祖母一眼,見祖母聽了朝她緩緩點頭,佩梅略作沉思,便把大姑姑的話放在了心里,頷首道:“孩兒謹遵大姑姑的教誨。”
她對著佩大娘子的親昵乖順讓大娘子心內舒暢不已,大娘子松開了孩子的手,露出了一個頗為愉悅的歡笑來,朝佩梅輕松笑道:“你打小是個聰明孩子,我不信有人誆得了你。”
說罷,她轉過臉去,嘴角輕快的笑容緩緩變成了冷笑,她注視著殿內的一眾人等,這廂,有人朝她露出禮貌的回視,有人躲過了她的眼神,不敢直視她。
大娘子止了話,這廂,三娘帶著宮女端著木盤進來,奉上了將將出籠的點心。
不一會兒,殿內抬進來了兩張大八仙桌,女眷們稍稍擠一擠,兩桌便坐下了,當中有表姐入席前要去茅房,被鳳棲宮的兩個宮女來回跟了一路,回來在自家嫂子耳邊一說,她嫂子眼中亮光閃爍,不經意間不斷瞄向佩家出的這個太孫妃。
吃席時,她前去佩家所坐的那桌敬茶,行動之間,她手一抖,眼看她手中的茶水欲要甩到將將站起來迎她的佩梅身上,被坐在佩梅身側的佩二娘快一步起身扯著她的細手腕,用力把她甩到了一邊。
德和郎夫人手上頗有些蠻力,一甩便把她甩到了身邊鳳棲殿支柱的宮柱上。
她發出了尖叫聲,德和郎夫人這廂卻是伸手指著她的鼻子說道:“我盯你許久了,你今日的事,叫你家老太太到我府里來說清楚,要不我去吏部告你丈夫束妻無方,在陛下的后宮,皇后娘娘的鳳棲宮中當眾撒野,莫說他今后想升官,便是連他的官帽子我也給他告掉!”
這廂,佩老夫人嘆了口氣,警告無用的佩大娘子臉色冷漠,往嘴里送了一口入口即化的紅燒肉,不作一聲。
這人便是她的親兒媳,家中老太太的忠心小奴婢。
大智慧沒有,小聰明一堆,怎么警告她也無用,以為全天下就只有她最聰明,別人看不出她的心眼來,殊不知她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眼里看得清清楚楚,興許只有她去死,她方才能不干出這等蠢事來罷。
第231章 又何嘗不是呢?
大女兒家的這個兒媳婦是個膽大的,佩老夫人這廂扭頭對著自家的大娘子淡淡道:“管不好就不要帶來。”
這不是自己要帶來的,是老婆婆在家里哭天喊地,她丈夫做足了勢來求了她,她才帶來的,她母親這話狀似是在敲打她,說來也不是在說她,是隔空在向她家老婆婆表達不滿呢,聽話聽音,大娘子朝母親低頭頷首,示意她聽到了。
點完大女兒家的,佩老夫人便朝她那為孫女出頭的二女兒道:“你坐下罷,我這個當祖母的在著,還不到你出頭的時候。”
鳳棲宮的女官細妹已經出動,她一腳踩在那跌在宮柱上的人身邊,警惕地看向了佩家來人。
一時,扈三娘帶著宮中人,已然站在了她們面前。
鳳棲宮的宮人身上,人人身上皆冷洌就像外邊刺骨的風刀,個個殺氣騰騰。
她們在鳳棲宮打理后宮的這段時日里,個個歷練得就像一把進退自如的刀子,她們能一天到晚忙碌不休,也能把不聽話的人整頓得生不如死。
鳳棲宮如今留下來的每一個宮人,皆是太孫妃手里那把一人當成十人使的利器。
兇光乍現的宮人,一涌進來,便像對著人性命虎視眈眈的劊子手,佩老夫人看了也是愣了一下,朝孫女看去。
佩梅這廂正在看宴桌上每一個人的神色,她想看看,今日圖謀不軌的人有幾何。
她是慢得下性子的人,這宮中,她不慢也不行,宮里人太少了,每一個人她需得琢磨透了,方能把人用對地方,這廂她慢慢看過桌上神色各異的人,等看到祖母臉上,她方才朝祖母嫣然一笑。
這時,鳳棲宮鴉雀無聲。
她不動,鳳棲宮的宮人也不動,皆站在她身邊身前,一派隨時待命出手的樣子。
她慢慢看過每個人臉的這短短不過幾十息的時辰里,她給人帶來的窒息,遠勝過德和郎夫人起身抓住大娘子兒媳婦的那一甩所給人帶來的震懾。
這是皇家的威嚴,也是上位者的定力,這廂,所坐的每一個來人,皆真真正正領會到了佩家的小娘子,已是皇家婦的這個事實。
她是需要娘家的人幫她,可她方才是那個坐在權力之上的人,絕不是那等遇事驚慌失措,可以供人隨意拿捏擺布的人。
有人畏縮地垂下了頭。
“奶奶?”這廂,佩梅朝望著自己的祖母開口。
佩老夫人也看出孫女的不同來了,與去年相比,這個去年還顯稚嫩不安的孫女,如今身上有了久經風霜之人的從容不迫。
她挺過來了,便也站起來了,老夫人內心欣慰,當下手下抓著身邊兒媳婦的手捏住不放。
祖宗保佑,她孫女兒是寒梅,風霜壓不垮她,只會讓她開得更是鮮艷有力。
“有人在鳳棲宮忤逆,我知道你是個顧情面的人,不好驅趕惡客,那便祖母來做這個惡人,梅娘啊……”
“梅娘在,祖母大人。”
“把人現在就送出去罷,大過年的,又是國家有喜的好日子,就不興懲戒了,我幫她說下這個情,你可愿看在祖母的面子上,饒人一次?”老夫人一臉的慈祥道。
佩梅朝祖母一笑,眼波一轉,看向三娘。
扈三娘朝她一福,淡淡道:“我會把老夫人的意思轉達給內務府的公公,殿下,現在就把人叫過來?”
佩梅頷首,這廂,柱子上被細妹踩住的人一聽內務府三字,嚇得掙扎了起來,她扭身朝佩大娘子尖叫:“娘,娘,救我!我錯了,你救我!你再是厭我,也請看在二郎的面子上救救我,我是他娘子,我給您兒子生兒育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她怕內務府,尤勝過怕佩梅。
在她眼里,佩梅是那個尚在娘家當閨女時,受了她的冷嘲譏諷也不敢回她的嘴的傻表妹,可皇宮的內府務,那是能定她生死的權力,她怕極了。
這廂她說得太多,已有宮人在三娘的示意下,押住她的雙臂拖了起來,帶著她往外走,她被嚇壞了,腿往下墜,愣是不想動,卻被鳳棲宮的宮女拖著往外走。
“娘!”
“娘!”
“梅娘!我是你二表嫂!你不能不救我!你不能如此歹毒!我是來給你賀喜的……”
她一聲比一聲叫得凄厲,卻不多時,聲音徹底消失在了鳳棲殿。
這廂,佩梅朝祖母輕聲細語道:“奶奶,你們是經內務府進來的,她出去,也要經內務府的公公送出去,您的意思,我宮里的人會與內務府的公公說的,您且放心。”
“梅娘職責只管后宮,外面的事,一概不在梅娘職責范圍之內,后宮無管轄前朝的權力,還請祖母見諒。”
她此話一出,佩老夫人已然露出笑容,轉臉朝坐下的二女兒笑道:“你還擔心她作甚?收收你的眼睛,這是孩子的家里,你可不能越過她去。”
侄女僅讓人經內務府出去這一手,佩二娘就知道小娘子已不是那心慈手軟的小娘子了。
不軟便好,衛國如今頂層缺人,按君王那如雷霆般狠辣威猛的心性,你不軟,能分憂,按梅娘的身份,最低也是坐鎮后宮,如若她以為最難的時候已過去,又恢復了此前心慈手軟的性子,她但凡因著這性子招來禍事,便是她娘家如今如日中天,也救不了她。
佩二娘從她丈夫德和郎那里知曉,皇帝實則比此前打仗時還要焦急憂慮萬分,衛國的人不夠用,錢也不夠用,國土卻比此前增添了一半有余,其中若是幾個治理不當,這打回來的國土說來就會拖累衛國。
說來,衛國的形勢,比仗時還要嚴峻。
衛國各處皆需充當定海神針的官員,而如今衛國能有治國之才為君分憂的人太少了。
百姓鑼鼓喧天,知曉國情的官員卻是個個皆憂心忡忡,前朝皇帝宴請有功之臣,豈是請人慶賀那般簡單,而是在給我不能五分配任務,此前但凡治理過縣州的官員,此次恐要被皇帝派出異地當知州了。
這恐怕也是她此生最后一次來后宮見侄女了。
佩二娘的丈夫是祿衣侯的岳父,也是皇帝的好友,皇帝前兩日已跟他聊過,讓他前去前嚴國當七州總督,要把化為衛國七州的前嚴國教化為真正的衛國土地,前嚴國子民為衛國子民,且他還得把前嚴國留下的疫病,荒廢的耕地治理好。
她丈夫與她感嘆,他用盡后半生也做不完這些事情,此生定無回衛都之日,問她要不要跟他前去,佩二娘定是要與他去的,她前來宮中,還怕侄女身上還有那小家碧玉的性情,還想在小娘子面前當一回惡婦,好讓小娘子學著些,這廂見小娘子早就有了一套打理日子的法子,她也是白操心了,當下也是舉手掩嘴,低頭輕笑不已。
她們這些做女人的,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人傻點人笨點,就怕自己立不起來,又認不清形勢,后兩者但凡缺一個,此生就跟泡在苦水里沒有兩樣,可若是這兩者皆有,哪怕年紀小,差著點火候,這日子也是愈過愈有滋味的。
權力是男人的春。藥,這對女人而言,又何嘗不是呢?
第232章 你且去,娘在后面看著你。
侄女也是趕上好時候,她是佩家的子女,她的氣運如今走到這一步,就仿如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便是佩二娘,跟隨丈夫前去那百廢待興的衛七州,到時她身為總督夫人,亦是她丈夫的左右手,在衛國舉國皆缺人才的時候,便是她身為女子,也是她能施展才華能干的時候。
她也是佩家女,出嫁前,隨父母讀子一肚子的文章詩書,出嫁后,跟隨是狀元郎的丈夫起起伏伏,生兒育女,見識過人間百態,也身在人間百態當中,她大半生積蓄而成的才能、見地,如今恰逢其時,也有了用武之地。
人生在世,男子自一出生,就能去建功立業,女子出生的命運,便是被舉家送去相夫教子,一生囿于內宅,斗完婆婆便是斗媳婦,能有個富足安寧的一生尚且是奢望,又何來的去建功立業,用功業來安身立命的機會。
她們一生,用丈夫兒子來安身立命,而這世上大多的丈夫不仁,兒子不器,她們便是汲汲營營一生,也看不見她們從小盼望著的那個能讓她們依靠一生的靠山。
佩二娘的父親是知曉女子在當世的命運的,是以,他沒給他的女兒們選擇大富大貴的人家,父親給女兒們選的,皆是佩家尚能震懾他們一二的官吏家族,她們便是在婆家受了欺負,遭遇了不公,佩家也有余力參與進她們婆家為她們出頭。
父親盡力守護她們,他待女兒如珍似寶,便是女兒出嫁了也是他的女子,他活著一日,他便護著她們一日,用他的一生盡他的父親之責,二娘和姐妹年輕時尚不懂父親的心思,如今她們也年過半百,方知如父親這等頂頭立地的父親,這世間少見,是以,輪到她們能為家族出力,她們也是對父親不遺余力,佩二娘尚好,因著她丈夫女婿本就是佩家頭上那把保護佩家的大傘,可她的大姐姐和小妹妹,這幾年為了娘家父母兄弟,在婆家受盡了冤屈苦難。
佩二娘也是姐妹三人當中,運氣最最好的,可饒是她運氣最最好,丈夫有能耐,女婿有出息,她陪著丈夫流放的那二十幾年間,當家持家的苦她也是吃了不少。
沒有幾個人的命生來便是好的,便是好命,若是運氣不佳,受的罪更是無人可懂,一如太孫的命,太孫命格再貴又如何?他父親不喜,他便連一介庶子也不如。
佩二娘深知時運對一個人命運的影響,她便是沾了時運的光,一想起她如今有孫子承歡膝下,尚還有立功建業的機會,她便已覺此生足矣。
成親生子,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含飴弄孫,一個女子一生該做的事,她皆已完成了,她還能去做做那些她從未去做過的事,這是何等瑰麗的一生。
佩二娘希望太孫賢妃能握住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在午宴過畢,清茶一盞,鳳棲宮送客之時,輪到她與侄女道別了,她托住侄女朝她福身的手臂,把小娘子扶了起來,嘴角噙笑,對著小娘子那清麗沉著的臉蛋道:“愿祝君如此山水,滔滔岌岌風云起。”
佩梅聞言,飛快看了那輕言與她說話的二姑姑一眼,一剎那間,她眼間睫亂飛,不過眨眼,她就著對她寄予厚望的二姑姑又飛快一福腰,雙手恭敬地扶在三姑姑的手上,恭敬回道:“遵二姑姑寄望教誨。”
她無法說得太多,二姑姑日后當會知曉,梅娘會竭力而為。
佩梅這次送客,先從表嫂表姐妹和姑姑這些人送起,送罷是小姑姑和二姑姑,她便送到了大姑姑面前。
她朝佩大娘子彎膝行禮,佩大娘子被她嚇了一大跳,慌忙俯了身去扶她,“這是怎地了?”
佩梅就勢被她扶起,眼含歉意,與她道:“爹爹與我說,您是為我最費心的,不管如何,也不能折了您的臉面。”
佩大娘子一聽,知她說的是自個兒二兒媳婦那個蠢婦被抬出去的事,當下便笑道:“我還當是什么事情,無礙,我早就是她嘴中的惡婆婆,好不容易坐實一回,我回去便要暢飲三杯濁酒,告慰自己一番。”
“今日長嫂怎么沒來?”佩梅手握著她的手腕不放,接著說道。
“要帶來的,前日將將得到消息的夜間不知怎么地鬧起了肚子,上吐下泄,這不,有個自告奮勇的來了,便讓人替了她。”這廂,佩大娘子輕描淡寫道,把這短短兩日,她家中的宅斗風云一筆帶過。
這次進宮,每家每戶定的人是有數的,她只能帶一個親女兒和一個親兒媳婦過來,末了,跟她親近的女兒和兒媳婦皆是臨時生病,她帶來了她最是不喜歡跟她有仇的女兒和兒媳婦。
他們家里,也就她那個假意放權讓她管家,實則視她為眼中釘,時時恨不得她死的婆婆有這個能耐了。
“你雯姐姐也是,本來我今日也是想帶她來的,可不知為何,她在她夫家也鬧起了肚子,我那親家母,今天還在家里大查特查是誰給她下的藥害的她,這今天能給她下常瀉藥,明日能給她下毒……”說至此,佩大娘子難掩心中憤怒,哪怕家丑不可外揚,她也當著還在殿內的母親和嫂子跟侄女說道了起來:“那手長得伸到別人家的灶鍋里去了,有些人也不怕報應!”
佩梅看了一眼怒容難消的大姑姑,便朝祖母和母看去。
佩老夫人朝孫女解釋:“秋后螞蚱罷了。”
失權的秋后螞蚱的最后一博,也不管家族面子了,這事后面還有得鬧呢,不過這不是她乖孫女應該管的事,老夫人一頷首,一錘定音,“等你這邊閑了,年中間或是年末,我和你母親若是還能來看你,我便讓你祖父和父親朝宮里請示,把你大表嫂和雯姐姐帶過來看你,你的這份好,該是你大姑姑喜歡的這兩個人受的。”
母親這話,大娘子受用不已,她扶了老母親到一邊,讓侄女與親母說話。
這廂,佩夫人已然淚下。
她不是個能承得住事的人,她在娘家不受寵,便連佩家這門親事,也是她丈夫三入康家,面見她父親而得來,她父親原本是要讓她的妹妹替了她的這門親事來的,她丈夫不肯,非她不娶,她方才得回來這門差點被妹妹搶去了的婚事,后來,她為生梅娘血崩,大夫說她不能再生育,她逼著丈夫納妾,也是成天以淚洗面,給佩家帶來了不少麻煩,可佩家也還是沒有嫌棄她,便是到了如今,看著女兒,她還是只知道哭,康靜娘這一生,從她記憶以來,她便哭到了如今。
可眼淚,是愈哭愈輕松的,佩康氏兩手輕撫著女兒的臉,眼睛滴淚,嘴角卻是含著笑道?*?:“你爹擔憂你時,說還好你不像我,像的是他,若不是如此,后宮都要被你的淚淹沒了。”
佩梅見母親淚容,鼻子也是酸楚,差點掉下淚來,見母親這般一說,她瞬間破涕而笑,道:“爹爹還是這般愛捉弄人。”
“是極,”佩夫人摸著女兒的臉,愛不釋手,她是弱女子,她一生,出嫁前依附著父親活著,父親視她視之如敝屣,在家從父,她從了一個不知她生辰為幾時,也不管她出嫁給誰的父親,他可以為了妹子母親的幾頓酒和送他的一個美婢,便想把她的婚事讓給她的繼妹,而出嫁從夫,她從了一個為了她的性命著想只允許她生育二子的丈夫,他不想她為家里碎銀犯愁,脫下官服便出門找銀子,他不想見她為出門買菜被人多收了兩文錢而氣得獨自發悶掉淚,便攬了為家中添油米醬醋茶的活計,她不喜歡什么,他便不讓她做甚,她活到如今,只覺一生若是漫漫無盡頭才好,她舍不得她的丈夫和佩家的這個家,也舍不得,她會有那見不到兒女的那一日,“可他說得對,梅娘,還好你像他。”
“我也像你的,娘親,您是爹爹的靜娘,也是梅娘的靜娘。”佩梅也像母親的,她母親是個性子極靜的人,忍得下所有的委屈,也忍得下所有的恐懼,且她心中時時想著的皆是那個好的結果,她任何時候,對未來從不失期望。
母親是個極有韌性的人,父親也好,祖父母也罷,從不覺得母親有些許不對,母親是佩家最想要的兒媳婦,無論佩家是窮苦還是窘迫,母親從不覺得佩家有何不對,一心一意知足地跟隨佩家過著清茶淡飯的日子,眼里只瞧得見佩家,心里也只有佩家,她乃真正的佩家人。
佩梅從她的母親身上學到了靜,學到了知止而知足。
母親從來不是個普通人,她身上只是空性太足,人性太少,她誠實可靠,不如人性那般狡詐自私,佩梅像她的,不過,如今像的地方不太多了,如今身在后宮的太孫賢妃梅娘身上人性的地方還是占據了多數,梅娘直起身,抽出手絹,反手擦過母親溫柔臉上的淚,道:“不過,梅娘確也像爹爹,娘親,不要擔心我,梅娘想去走一段此前從未想過要走的路,梅娘想讓你和爹爹為我驕傲,你說可行?”
“可行,”康靜娘淚如雨下,泣不成聲道:“你且去,娘在后面看著你。”
第233章 祖母的處世,到了如今佩梅方才領會到用處。
母親柔軟,家中祖母卻是剛毅果決,姑姑們的性子便是像了她,是以僅以一己之身進入了男方家族,也沒見哪個姑姑們被欺得毫無反手之力。
佩梅的膽怯像了母親,骨子里也有佩家人的剛強,她小時在家中見過祖母的果斷,也聽過祖母在姑姑們碰到挫折回娘家取經時給姑姑們的教誨。
祖母言傳身教,佩梅還以為這輩子她也像不了姑姑們,哪成想,只要是身為女子,嫁了出去,無論是什么樣的女子,她們這些出嫁女的處境皆是一樣的。
她們處在一個身邊皆沒有親人的地方,萬事靠的只能是自己,但凡心里沒有主見,便是夫家的善犬,見了你好欺負,也會善犬變惡犬,上前來咬你一口。
她像母親,可佩家僅有父親一子,母親的命運可系于父親一人身上,而詡兒,他自身難保,有心無力。
祖母的處世,到了如今佩梅方才領會到用處。
祖母為她,便是多年與娘家關系不咸不淡,也是主動去了娘家尋求助力,頂著娘家的閑言碎語,還是給家中拉來了幫手,祖母從不畏難,拜別祖母,佩梅在老人家身前跪下,將將磕了一個頭,被祖母驚呼叫出來的大姑姑和二姑姑扶了起來。
“你是何苦這一跪?”佩老夫人一見她起來,忙把她的小手握緊到了雙手間,苦笑著道:“你爹又給你說什么閑話了?”
“爹爹沒說什么,只說了您為我們這些不成器的,操了些許心。”佩梅笑吟吟地學了父親寫給她的話。
“你爹這個二油子,嘴里從來沒半句正經話。”老夫人憐愛地抻出孫女兒的手,細細地摸了摸,她摸到了孫女兒手指上手心上的厚繭厚皮,沒就此說道什么,待仔細摸完,她便抬頭看著孫女兒道:“你爹也不是啥都不好,再難的時候他也笑得出來,這是好事,你且學著些,不怕的,可曉得了?”
“曉得了。”
“好孩子。”老夫人慈愛地看著他們家的這個小娘子。
當初孩子出生,兒媳婦不能再生養,她和老爺子還商量著往后要如何安排僅有的這個孫女兒的婚嫁。
他們還想過,找個家世清白父母雙亡的讀書生到家里來入贅,讓佩家的人丁多幾個,再不濟,也要給她尋一門好過后半生的人家嫁過去,不能再像她的姑姑們一般,嫁入人丁頗多關系復雜的家族當中去了。
哪成想,孫女兒嫁入了全國最是復雜的人家,做了人家家里的媳婦兒。
時也,命也,孩子的命,只能靠她自己去博去定了,佩老夫人小心把袖中的荷包拿出來,抽出一疊平安符,與孫女兒笑說道:“也不知道準不準,跟靜安觀的道長求了十張,往后遇到難處了,就拿出一張燒一燒,問問神佛,讓他們幫你出出主意,神佛出的主意,我看皆是最好的主意。”
燒了,神佛不一定會出面給出好主意,可燒了能定心,便是神佛出的最好的主意。
佩梅聽出了祖母的言下之意,不禁抿嘴一笑。
父親促狹的性子不像祖父,是像祖母的,她恭敬接過祖母手中的平安符,朝祖母明艷一笑:“梅娘定會好好用著的。”
“哈哈!”老夫人朗聲大笑,捏著她的手拍了拍,道:“好了,時辰不早了,莫讓外面的公公久等了。”
“我送您。”
佩梅扶著祖母,身后,大娘子和二娘子一左一右扶著佩康氏,二娘子越過弟妹,和另一邊的大娘子道:“大姐,你說,三弟的性子,到底隨了誰?”
佩大娘子一愣。
她不知為何好好的,她這個二妹找她說起話來了。
兩姐妹許久沒這般親近地說過話了。
她嫁的比二娘差,二娘夫婿被流放那些年還好,姐妹們倆沒有音信往來,她說起二妹來,還為二妹的命運多舛頗為唏噓,待等到二妹歸來,身上的榮華富貴一年勝過一年,其丈夫出入宮中如出入無人之境,皇帝對德和郎如兄如友,她心中因不平生起了嫉妒之情,且婆家也老有她的妯娌拿著她這個妹妹擠兌嘲諷她,她便與二妹心中生起了嫌隙,往后見著二娘,說話便是夾槍帶棒,二娘熱臉貼了幾次冷屁股,也不再多理會她,姐妹倆關系不好有好幾年了。
眼下二娘找她說話,她一時反應不過來,不知說何才好,抿抿嘴便垂下了眼去,沒有回話。
佩二娘見狀,心下嘆息一記,朝擔憂看過來的弟媳微微一笑,便跟一出門,便朝她們迎過來的小妹說話去了。
佩大娘不知,此次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與她的二妹說話,也是姐妹倆此生最后一次見面。
佩二娘隨夫赴任衛七州,在其夫七十二歲病亡于任上后,七十歲的她,代其夫上任七州總督,乃衛國唯一的一個即當過總督夫人,也當過總督的奇女子。
她享年八十二,與其夫一樣,死于總督任上,后被衛國君王,她的侄外孫守成帝追封為一等國夫人。
第234章 言多必失,有些話還是埋在肚子里罷。
拓土容易守疆難,佩梅第二日方知,二姑父德和郎被封為衛國新七州大總督,即日帶領陛下同時所封的七州州府入七州,全面接管前身乃嚴國的新七州。
這廂她再細想昨日光景,方才想起離別之意,早在二姑姑的言行之間透露出來了,只是當時人太多,她沒看懂二姑姑眼里的不舍,那話里行間的忠告與祝福。
即日起程的新封官員不止是德和郎和七州州府,還有前去前趙國,前太陵國等衛國打下的四國的三百多名官員。
衛國去年冬月被皇帝召來敘職沒有回去的近百名官員,就地被順安帝扣下,前去異地就職。
突如其來的新官職讓官員們亂作了一團,衛都尚還在正月之中,元宵節還未到,衛都的馬匹就從此前的十幾兩銀子一匹,賣到了一百多兩一匹,還有價無市,有銀子也買不到馬。
有腦子好的官員把主意打到了漠北張將軍押送黃金回都的馬匹身上,已把馬匹視為囊中之物的戶部尚書一概不給,朝廷之中,也是吵作了一團。
民野亦有各方高人和百姓聽到衛都黃金鋪地,悉然全往衛都趕來,不過幾日,衛都人聲鼎沸,扒手無數,還有人偷到了將將得到賞賜不久的官員家中,都衛府和應天府捕快全員出去,全城捉捕大盜小偷。
還有絕世大盜偷到了皇宮來,皇宮也是熱鬧了幾晚,有一個大盜偷到了鳳棲宮,佩梅還沒來得及知道小偷是什么樣子,小偷便被細妹拖了出去。
細妹姑姑近來脾氣不知為何頗為不好,手下似是多用了力,佩梅聞聲趕出來,只看到一地的鮮血,還被三娘攔著往回趕,不許她看。
可便是一兩眼,佩梅也瞧出來,那地上落的血數量太大,看來賊人的命是保不住了。
她被三娘催著回去,路上道:“既然能來皇宮,想必有內應,應也知我們鳳棲宮沒得賞呀。”
三娘按著她的背不許她回頭,回道:“何來的內應?仗著有點身手就來了,他要有內應,他去新地當新官,不比當賊強?”
佩梅莞爾。
三娘姑姑的話可不好說。
陛下這次新封了數百官員前去新地,提前一點風聲也沒透露出來,如今新官上任,任期長久,他們背后的妻兒必定是要跟著去的,有些便是一整個大家族也要跟著遷過去。
人過去了,錢也跟過去了,這下新地有人有錢,為了在新地方存活下去,這些大人的家人族人哪怕絞盡腦汁也得要把新地方打理好。
陛下此舉,無疑是打理衛國新疆土最適宜的法子,衛國目前也只能從這些身后家族里還有一點底子在的大人們身上扣錢扣人使了。
這也不知是內閣哪個老大人想出來的主意,想來近來背后罵他的人不少。
“您笑什么?”這廂,見著她笑,三娘問。
“姑姑,新州有地,無人,無錢,要是有人,有錢,人活得下去,他們就不會被我們打入了。”佩梅莞爾道:“去了那,興許至少要做一代人少說也要二三十年的貼本買賣,那些地方方能被盤活,有油水可撈。”
“一大個國家,怎么可能呢?”三娘不以為然,“總榨得出點東西的。”
佩梅聞言沉默,片刻后,她道:“有的那些,也是是軍隊的,軍隊拿一半,衛都也要拿一半,官員也是要銀子培養的,官衙的學子們讀書要用筆墨紙硯,教書的先生要養家糊口,每一個子戶部皆要出,你沒看那些大人僅是跟徐尚書要幾匹馬上任,徐尚書也絕不松口答應。”
豈止是不答應,徐尚書那句“要馬沒有,要命有一條”的話已經經由外廷傳到了內宮,宮人皆知,三娘道:“您說的是,我還是想得淺了。”
佩梅搖頭,心中尋思著詡兒接下來的去向。
她隱隱覺著詡兒最近這段時日便會回都,只是她的兄長……
兄長怕是要落在鐵馬國不能走了。
皇祖父缺人,而她兄長,是一個自出生之日起,便被家里當成是全才培養的撰史者,他通古識今,且身份敏感,由他留在鐵馬國,對衛都有益無害。
“姑姑。”
“殿下?”
“殿下,您說。”三娘見她答道,殿下還是不語,便催道了一句。
佩梅把詡兒要回來的話還是略下了,她不知她的猜測是對是錯,謹慎起見,還是莫要多說了。
言多必失,有些話還是埋在肚子里罷。
她視三娘為親人,可哪怕是親人,如今依她的身份,也不能什么話皆可往外說。
詡兒回來的事,她若是猜對,會有人道她神算,也必會有人道她猖狂。
她若是猜錯,必會罵聲一片,哪怕是她的父母親人,也會勸告她一句謹言慎行。
佩梅此廂還未至高處,卻也是懂得了何謂高處不勝寒。
身邊環繞著人的人必定是孤獨的,有些話,注定一輩子只能與自己說道。
第235章 詡兒。
盛夏過去,天氣轉涼,七月立秋之即,就在佩梅以為她的判斷失誤,詡兒留在鐵馬短時無法回都時,這日,小拾八來了后宮找她,與她歡天喜地道:“殿下,陛下找您過去。”
佩梅還當是陛下又從打下的五國中得了什么好東西,喚她過去挑點喜愛之物,便笑道:“好,那我且隨公公前去。”
小拾八是在后宮的一處修繕的殿堂之中找到她的,太孫妃殿下如今習得了一身修繕的好技藝,雕花抹油在她手下不在話下,小拾八通過鳳棲宮的宮人指點找到她,她正在給宮殿新做好的門窗抹油,一手托著油碗,一拿著油刷子,頭上身上皆穿戴著隔臟物的抹衣,小拾八見他話罷,她摘下頭上的布巾,解開身上的抹衣,大有穿著身上那陳舊的布衣隨他前去始央殿之意,不由跺著腳急道:“您穿這身去?”
佩梅詫異看他一眼。
今年陛下心情好,得了不少進獻,且許是看在家人親戚皆是衛國有功之臣的面子上,經常叫她過去始央殿挑點下面送到宮中的東西,這一來一往的次數多了,進宮的東西要是送得頻繁,她去的次數頗多,也不乏有像今天她被找到,她便穿著便服前去始央殿領賞的情況。
內務府的日子好過了,可佩梅還是如往常一般打理后宮,銀子皇帝不說給她便不要,要到了她便放到后宮里用,修繕房子,改善布局,日日做著這一點一滴日滴成河的事。
她耐得住性子,做得下事,她也看得出來,老陛下甚是喜歡她這性子,要不然,也不會隔個三五天,便叫她過去挑選東西,還會與她說會兒話,從后宮的事談到前朝,處處像是在了解她,考校她。
小拾八經常來叫她,她往常也是這般去的,怎地今日為何不行了?佩梅便問道:“拾八公公,怎地了?”
“太孫,太孫,”小拾八連連跺腳,“是太孫回了。”
佩梅臉孔驀地莫名一紅,在全殿中人齊齊看向她時,她慌忙越過門檻便門外走去,她匆忙走了兩步,方才回過神回過頭來與殿中人吩咐:“你們忙,還是申末放工。”
說罷,她急匆匆而去,殿中人卻是悉數看到了她紅得就像紅雞蛋的臉,在她走后,眾人皆笑了。
監工的細妹瞪著她的虎眼把眾人的笑看沒了之后,走到門口,看著殿下雀躍跑過大門口的身影,握著嘴偷偷地笑了,眼里泛出了淚光。
這后宮的難,太孫妃一人擔了大半,鳳棲宮外的人,誰也看不到那身形單薄的小娘子,每日夜間坐在鳳棲殿外舉頭望著明月,盼著人歸的蕭瑟寂寥。
“您慢點,”這廂,小拾八跟在太孫妃身后,有些追不上人了,不由急喊道:“莫摔著了,今天可是大好的日子,您怎地跑那般快?”
佩梅便停下來等他。
小拾八靠近,問道:“三娘姑姑呢?您身邊怎地沒人?”
“她去后宮榮秋宮忙了,那邊今日安大門。”佩梅臉蛋紅撲撲,眼里的喜悅此時飛出了她的眼眸,讓她的雙眼亮晶晶,比秋日折射在宮殿上面新琉璃瓦片上的光線還要亮上幾許。
“您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小拾八隨著她快步走,嘴里嘀咕,“哪還像個太孫妃,您手里頭還掌著后宮呢。”
“為何要跟我說這話?”佩梅掩不住身上的笑意,笑說道:“我往日不都是這樣?還是說……”
她斜眼看小拾八,“太孫帶什么風光的女子進宮來了?”
小拾八被她冷不丁地這般一瞟,心里突地跳得歡,就像是他有生命之危一般,他連忙失口否認:“不是不是,是歸順的王來了,還有好幾個像山一樣壯的女將軍,我們的三將軍這趟也跟著回來了,陛下讓我來叫你,三將軍還看了我一眼。”
“三將軍?”佩梅突然想起一人,“是侯夫人家的三姐姐三將軍?”
“是的呢!”小拾八加重語氣道:“一屋子的女漢子,我們這邊就一個三將軍,三將軍就她們腰高,殿下,你要帶點人去,還得把您的正裝穿上!”
佩梅被他說得看了眼身上的陳服,這下已然明白拾八公公的急切來了,下一念她便想起如今后宮的景況,她著實也擺不出威風的排場來,還是該如何便如何罷。
她穿正裝去見人便可,至于帶點人,此事便作罷,三娘她們個個今日都要做事。
鳳棲宮這廂只留了兩個宮人守門,還要忙著做晌午的飯,佩梅回了宮,叫上開門的,又把廚房忙著的宮女叫來,方才在半炷香的功夫里頭梳了頭發換了衣裳,小拾八在門外侯著,見她出來,也是眼睛一亮,可一聽她說罷“走,”他眼里的光便熄了,他急了,道:“您就穿這個走?上個月陛下不是賞了您一頂金冠?”
“還不知是哪個國家皇室里頭的金冠呢,今日來的可是前鐵馬國的人?”佩梅帶著他往外走。
“不是,有好幾個舊國的。”小拾八醒悟過來了。
太孫妃最近得的好東西,皆是搜刮回來的貢品,殿下若是戴了其中一個舊國的皇室舊物去,未免太讓人觸景生情了。
還是不戴好!
“怎地一起來了?可有什么說法?太孫看著好嗎?”佩梅問他。
她看著小拾八,心里最想得知的,便是她的最后一問。
“看著好,長高了,殿下,您過去一看便知,”小拾八一臉的糾結,看著殿下神情間頗為苦惱,“就是太瘦了,殿下,和您一般的瘦,是不是您在宮里頭受苦,太孫在外頭也不好過啊?”
“可沒有受苦。”
佩梅朝他搖了搖頭,小拾八一聽,便知自己說錯了話,警覺地看了看周圍,見周圍連只鳥都沒有,他放松了下來,和總是太過認真的太孫妃笑道:“您不要這般提防,現在后宮沒幾個人。”
不說后宮,便是衛都也隨著春闈一過,出去當官的大人們又走了一波,也是空了不少,不像之前出去一趟,人擠著人,大家都是肩擦著肩,腳踩著腳走路的。
佩梅還是朝他搖了搖頭。
小拾八知曉這是她為他好,殿下便是如此,心善,只要不欺她不騙她,她便會從頭至尾好好地待你,小拾八可喜歡她了,這廂又朝她說了心里話:“我看陛下叫您過去,太孫還猶豫呢,說了一句,他等下回你們的翼和殿去等你回家便可,我看太孫也是怕您過去受那些女壯漢的欺負。”
佩梅看他連說了兩句女壯漢,心下一頓,便問道:“這些女將軍可是之前和三將軍交過手的女將軍?”
“我不知道殿下,不過三將軍在。”
“那應該是打過的,”佩梅看過她丈夫給她的信,知曉三將軍的威猛,“她們是三將軍的手下敗將。”
小拾八看她從容,那被山一樣壯的女將軍嚇到的心肝好受了不少,他拍拍胸口,來了一句:“您去看過就知道了,沒事,殿下,等下您進去,奴婢駝著腰送您進去。”
殿下不帶人,他便當那恭恭敬敬的奴婢,送她進去。
“那多謝拾八公公了。”佩梅莞爾。
她今年去始央宮的次數頗多,大門口的禁衛軍,次殿門口的太監,有些她已見過許多次了。
從她頭幾次去,他們對她視而不見,到如今她經過他們,他們皆會垂頭朝她施禮,佩梅的心也日漸淡定。
她受到的這份殊榮,皆是她以身作則打理后宮而來,圣人賞之有理,而她受之無愧。
佩氏梅娘,早不是初進宮那惶惶不可終日的小梅娘了。
佩梅的心性,是在皇宮的艱難困苦中歷練而出,她見過的血腥荒誕太多,自認自己的心境已有一定境界,但聽到傳喚,一進始央殿正殿的門,她聞到數道股似是帶著即將崩亡的千軍萬馬的氣息朝她撲面而來,她腳下一頓,看向了那小拾八公公口中如山一樣壯的女將軍們……
小拾八說她們是女將軍,她們當真是女將軍,她們長垂在隆起的胸口的長發,便足以說明她們的性別。
只是她們的臉孔像男將軍一樣堅韌,眼神亦如是,氣勢亦如是,身高更是如此,便是站在殿角暗處的禁衛軍,在她們的身高之下,也矮了她們上半個身。
這廂,佩梅迎向她們的眼神,看進她們的眼睛之后,在她們嘴角朝她翹起之后,她眼神平靜,從她們的身上轉移到了朝她快步而來的吳英身上。
吳公公這廂臉上已見笑容,他欣賞地看著毫不怯場的太孫妃,邁著輕快的步子朝她走來,低聲道:“您隨我去。”
佩要便隨了他過去,這廂,越過站在門口如山巒一樣高的舊國女將軍們,她看到了候于正寶座下面的高個男子。
詡兒。
他高了,也瘦了,瘦得就像一根長長的竹竿,他看向了她,眼里有淚。
還是舊日的眼神,他眼里含著淚,眼里藏著對她的愧疚和歉意。
一如過往,佩梅心下一笑,便垂下了頭,這廂,坐在寶座之上的順安帝朝她招手,道:“不用請安了,你和詡兒一道站上來。”
下面的人太高了,順安帝需得帶著他的兒孫站得高高的,方才覺得自己安全,衛家安全。
第236章 快看呀,他好像一條狗。
順安帝這大半年見孫媳婦見到頗多,說話說得也多,對她頗為熟稔,也知她心性沉靜,是以才叫她過來,讓這些存心不良的歸降女將軍們見一見他們衛國不上殺場的女子。
孫媳婦果真沒讓他失望。
這廂,明明孫媳婦是跟著太孫的身上來,他越過太孫,對孫媳婦慈眉善目道:“又在后頭修房子呢?”
順安帝如今極喜歡這個就算家里頭富裕也勤儉持家的孫媳婦,佩家的門風里頭,見風使舵是一樁,任勞任怨也是一樁,如今孫媳婦全家上下,皆是任勞任怨,順安帝也就不去計較他們家那些躲事的年頭的事了。
“今日給儲陽殿的新門梁門框上油。”佩梅朝老陛下福了一記,恭敬回道。
“好,站好,朕給你說一下,這幾個女將軍說是沒見過衛國皇宮的樣子,等下你帶她們去看看……”順安帝說罷,看著下面幾個把他的勤政殿撐起半空的女子,那氣勢壓得他都有些不舒服,他稍作遲疑,良心發現,問孫媳婦道:“可成?”
“梅娘領命。”佩梅緊著朝他又是一福。
她初進門時,是被這些來勢洶洶的女將軍們嚇了一跳,可看進她們兇惡的眼里,反倒有些不怕了。
她見過偽裝得甚好,騙過她眼睛與心的惡人,也見過兇神惡煞,原形畢露的惡人,也見過瘋瘋癲癲看似狡詐,實則內心孱弱的惡人,她被她們騙倒過,嚇倒過,卻也因皆見過她們真實的樣子,她知道惡是什么樣子,惡人是什么樣子。
她不怕這些兇惡看她,眼底卻有好奇天真的女將軍們。
反而是女將軍們身邊那兩個用陰鷙的眼神看著她的男子,令她很是不適,他們游移在她身邊的眼神,無禮且惡心,就像把她當一只任他們任意宰割操弄的豬羊狗。
佩梅忍下了。
她忍得下那把她當畜物看待的無禮,帶幾個女將軍看看后宮,不在話下。
如今衛國后宮有了新樣子,始央宮左右往后,除了始央宮未翻修之外,始央宮到如今位于皇宮中后段的儲陽殿,皆翻修一新,御花園也種了不少花草,夏天開得甚密,便是連順安帝也聞信過去走過兩遭。
如今的衛國皇宮,拿得出手。
這也是皇帝要叫孫媳婦過來的源頭,這是她的功勞,也可以說是她的孜孜不倦,方才如今皇宮現有的體面。
此前他還道她擅于討巧,如今再看,這是她的先見之明。
佩家擅算卦,有算得準的,也有算得不準的,她算的那一兩件,甚合順安帝心意。
“你們小兩口也好久沒見了,你和梅娘一道去,”降敵心懷鬼胎而來,順安帝無視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重重惡意,他們的國家皆歸他了,他身為衛國君主,他們身上那點不服的怨恨之意,他也是擔得起的,大不了他們今日在他的堂上給他難堪不適,今日晚上,他就讓幾個心狠心辣的底下人去收拾他們一頓,從男到女,從老到小,一個也不放過,若不然,他今晚睡覺睡不香,順安帝心里已作好了安排,面上也顯出了懷仁的君主的溫厚溫吞,與太孫說話也是分外慈祥可親:“這后宮是你媳婦兒主持修的,你也去見見去。”
衛詡一時瞠目結舌。
皇祖父何曾如此這般慈愛過?
這是一個便是收拾一手培養出來的親太子也會顯出幾分譏俏冷酷來的帝王。
才短短一年多未見,冷酷兇殘的帝王居然變了?
太孫眼神微閃,微張的嘴迅速攏上,他不知如今宮內局勢,也不知老祖父如今性情大變是為何,這時他不說話方是上策,是以他躬身應了“是便安安靜靜候著。
太孫安靜至極,身上沒有一點攜功而返的意氣,順安帝以前不喜他孫子這等內斂的性子,孫子這性子,是有些像在他面前恭恭敬敬背后卻狂猖躁狂的廢太子的,父子倆性情如出一轍,順安帝對太孫的審視中,對太孫的不喜遠遠超過對太孫的公正。
太孫其父,其母,心性皆為下等,不堪一扶,到了如今的境地,順安帝也肯跟自己承認,他對太孫持有偏見,從未想過要給這個孫子機會。
若不是祿衣侯代佩家出面,給太孫博了出去的機會,他是絕不可能去費心思浪費大量人力物力去栽培扶植太孫成長。
可如今他已身為六國大帝,他做出了前面數朝數代皇帝皆未立下的功績,順安帝的心胸也隨著疆域的擴大也大了不少,他深知若是按他以往的喜好與偏見來立儲,他立下的還是過往的他帶著偏見經多方衡量立下的儲君。
儲君立不好,盛國之下,一代立,二代亡,三代絕,他大衛統一六國,若是因他立儲不當,絕在三代手里,順安帝知曉依他睚眥必報的性子,他在地底下,只會死不瞑目,恨天恨地恨兒孫。
是以,他不喜太孫,但要多看看太孫,就算不愿給太孫機會,也要把機會給到他手里。
太孫孫媳婦便是一例,他對她諸多不喜,尤其不喜她那懦弱的性子,可如今,滿殿的惡意皆集于她身上,她也是亭亭玉立,喜怒不形于色。
小夫妻此時氣息倒是一致了……
察覺到此,順安帝若有所思,略過安靜的太孫,眼睛又放到太孫媳婦身上。
這廂,佩梅見皇祖父又看向了她,沒有說話的意思,她便又朝其福了一記身,問老陛下道:“已近晌午,皇爺爺可賜膳?”
“賜。”
“那梅娘帶女將軍們看過皇宮,等下便帶她們去鳳棲宮用飯,您看可行?”內務府如今忙得不可開交,大半的公公皆被吳公公派出去監督各地的官屋,學衙,官道,河道的建造了,六月開始,內務府下面的十二監四司八局公公的吃穿用度,皆放到了鳳棲宮手里讓鳳棲宮臨時管轄,如今后宮除了始央宮和內庭內閣瀚海閣那些閣老們的吃穿用度不歸鳳棲宮管之外,其余人等的吃飯,皆歸鳳棲宮管理。
佩梅便是如今鳳棲宮的主掌,安排人吃飯用膳,便是她的事。
“可,”這廂,順安帝看向站在下方在眾高人圍堵之下頗為不適的吳公公,他見老奴臉色慘白,眉頭緊皺,忙也招手叫他上來,“上來說話,等下是在始央殿請他們用膳,還是去前殿?”
下方的人,被一個眉目清朗,面容英氣的中年女子拿刀抵地震懾著,未敢竊竊私語,吳英身體偏陰,如今年紀大了,皆靠瀾圣醫拿藥帶著人給他調理,他方才撐得住腿腳和身上如廁的便利,這群身上帶著惡臭血腥的人的到來,擊潰了吳公公身上那點不多的陽氣,差點讓吳公公腹部的尿屎泥沙俱下,方才若不是他去了外面在舌頭下埋了兩粒提神吊氣丹,他這廂若是呆下去,就要給皇帝貽笑大方了。
還是年輕好,見太孫妃不畏不懼,臉色紅韻,比平常還多出幾分神采來,聽罷皇帝的問話,吳英上來之后,便朝太孫妃望去。
這廂,佩梅看過吳公公的臉色,便朝老陛下看去,見老陛下也看向她,不介意她插話,她便又是一記福身,把吳公公的事領了過去:“皇爺爺,今日日光好,風不大,去開夏亭用膳罷,那邊的花正好還有些在開著,我等下便叫人去請三娘姑姑過來,安排今日的午宴,您看可好?”
“行,你安排罷。”吳英氣色不好,已見病容,可能接下來幾天便要生大病了,順安帝這下已是心疼這個老奴心疼得不得了,心里已經有了等下吩咐人夜間收拾這群逆敵時多加幾個人的打算,他揮揮手,跟吳英道:“下面沒你的事了,你去內務府忙你的事去。”
到底是老了,身體不行了,不能為君分憂了,吳英心里哀嘆了一聲,躬身應了是,垂著頭躬著背退出了主殿。?*?
五國來客從探子的嘴里知道吳英的身份,可他們進宮一見到這個白皮子的佝僂老鬮貨,對其的輕視之意便從心底油然生起,其中前太陵的王一見他躬著背出去了,就像一條夾著尾巴落荒而逃的老狗,居然和他曾經在他的國家,他的府邸那些被他放狗追著咬的奴仆一樣的狼狽可憐下賤,這樂子太令人生笑了,他便藏不往笑意,在始央殿的主殿大殿當中指著人的背影,快意大笑著用太陵語道:“快看呀,他好像一條狗。”
他痛快大笑,衛國的鎮國女將軍的刀在地磚上滑出了“呲呲”的聲響,她笑眼朝他望去,這個王便像喉嚨被人割了一樣,瞬間停止了笑意。
此廂,佩梅的眼望向了順安帝,順安帝的眼望向了那發出笑意的王,太孫衛詡的眼從皇祖父的臉上,看到了妻子的臉上……
下一刻,三人的眼神在太孫夫妻站著的方位交匯,衛國君王與衛國太孫夫妻的眼神、神情,在此刻皆如出一轍地冷漠堅決。
此王不能留。
就如大衛的尊嚴絕不容人踐踏一般。
第237章 她不寂寞了。
“徐中啊……”這廂,順安帝喊了底下站在左側為首的戶部尚書一聲。
徐中出列,往前面中間站定,看向皇帝。
他歷來是朝中難得只要皇帝喊他,他便能直視皇帝的大臣。
徐尚書對上坦蕩,對同僚也是如此,他和皇帝的刀衣侯并列皇帝手下雙雄,只是祿衣侯高貴冷淡,便是殺起人來,也給人一種“本侯賞你臉了”的錯覺,是以皇帝手下抄家的活計,皆由這個殺人能讓人少生些恨的侯爺去操辦了,徐中往往只管他的戶部,把戶部從上到下縷得清清楚楚,只有戶部中人知曉他的惡名,朝廷之外,甚少有人知曉他的手段。
如今玉樹臨風的祿衣侯不在,順安帝心口不順,想殺人,就得使喚起他的愛臣來了,是以,他朝尚書招手,“你上來。”
“你聽得懂太陵話嗎?剛才太陵王說什么了?”徐中上來,順安帝隨口問。
“臣不懂,臣手下有懂的,沒帶來,蘇將軍可能懂,您問問她。”徐中站到太孫夫妻下方,回皇帝道。
皇帝便看向蘇三姐,他將將看過去,心直口快的蘇三將軍便道:“陛下,太陵王說的是,快看呀,他好像一條狗。”
女將軍反手,把擱在地上的刀轉了一圈提在手中,以刀尖抵地,克制住她欲要沖出她胸口而出的殺意,她眼帶如獨狼一般的兇狠,看著皇帝。
這里是衛都,不是她的戰場,她不能放肆。
女將軍身上滔天的怒火被她死死鎖在了身體里,就像一座被死死框住不能爆發的火山,順安帝笑笑,轉頭問太孫:“剛才朕沒聽清楚,侯爺讓你把這人帶過來作甚的?”
投誠,以及……
衛詡垂頭揖手恭敬回道:“他來求娶公主的。”
“哦。”
衛詡猶豫,怔忡片刻,他下意識看向了身邊的妻子。
佩梅迎到詡兒的眼神,飛快地看了皇帝一眼,見皇帝眼神沉得不見底,猜不出他想什么來,她心下輕緩了一口氣,輕聲與詡兒道:“里頭可有什么內情?”
“侯爺收了他百箱金銀珠寶,他還出賣了不少太陵皇族,侯爺收獲頗豐,說是讓他過來讓皇祖父見見我們的財神爺。”衛詡聲音細如蚊吟。
他說得太輕了,順安帝沒聽清楚,便看向佩梅。
佩梅苦笑了一聲,越過太孫,走到老陛下身邊,把將將詡兒所說的話跟皇帝學了一遍。
皇帝聽了,嘴角一哂。
他知道這些人來衛都,每一個都有他們的原因,但財神爺……
是了,是財神爺。
財神爺見過了便不是爺了,可以死,太陵都被他打下了,死個把王算什么,他這輩子殺的人還少了?他連自己兒子都殺,順安帝看向徐中,與徐尚書道:“你先帶太陵王去開夏亭,朕讓陳都衛帶著人跟著你。”
“把陳將軍叫來。”順安帝吩咐站在他皇座后面的禁衛軍。
“是!”
陳將軍是祿衣侯在都時抄家的副手,往往祿衣侯說一聲抄,帶著都衛軍往里頭沖的便是陳將軍,而祿衣侯不殺人,手不沾血,人便皆是陳將軍替他殺了。
祿衣侯是皇帝的刀,那陳將軍便是刀手里的刀,徐中聞言眉頭一跳,對皇帝的吩咐了然于胸,便看向太孫道:“都都達王也是來求娶公主的?”
底下一行十幾人,被一馬當先手杵刀尖的站在他們前面的衛國女將軍鎮得不敢說話,這廂見上面的人就像說著閑話那般松散,他們面露不悅,有人朝其中一個高壯的女子使了個眼色,此女猶豫一記,便開了口。
她口出了一長串的異國話,那渾厚嘹亮的聲音在主殿當中響亮響起,震耳欲聾。
她打斷了徐尚書對太孫的問話,這廂,徐尚書見老陛下已難掩心中殺機,已然笑了起來,他怕皇帝當場就冒出“殺了”兩字,便轉頭對著太孫妃道:“您先帶這些女將軍出去逛逛。”
“是。”
徐尚書乃六部之首,是皇帝的眼珠子,佩梅聽她表姐曾說過,說她那身為祿衣侯的表姐夫若是死了,皇帝會痛心幾天,可若是徐大人稍稍有個三長兩短,陛下會痛哭幾年。
徐大人的吩咐,便是皇帝的吩咐,佩梅應下,朝皇帝一福身,便朝身邊夫郎看去。
衛詡這廂連忙看向皇帝,皇帝的殺念被徐中一句話打斷了,此時心口的氣平了不少,見太孫看過來,便頷首,道:“去罷,請三將軍跟著你們。”
他又對佩梅道:“蘇三以前是你表姐家的家臣,說來你們還有點親戚在里頭。”
“是,等下梅娘還想朝三姐姐問問她在沙場征戰的事。”佩梅柔順道。
女將軍剛強,眼前的孫媳婦柔順如水……
衛國的女子,剛強能殺敵,柔順如水也能伏敵。
不過,佩氏家的這位梅娘還是過于柔軟了些,持家能顯她仁慈,讓家和萬事興,可若是面對喊打喊殺的外敵,就怕她懷柔的手段還沒顯出什么威力來,人就沒了。
皇家后宮再大也是家,殺一個人還是有點講究要點時間,面對外面的人就未必如此了,不可控的機率太大。
順安帝只是讓她漲點見識,可不是讓她去送死,便隨孫兒夫妻下去的步伐起身走到了下方,站到蘇三面前,道:“你身邊那幾個小娘子將在外頭是罷?叫進來也見見太孫妃,讓太孫妃賞她們點脂粉錢。”
女將軍笑著頷首,道:“是。”
“等回頭,朕再賞你們點打刀錢。”皇帝也知這個將軍被祿衣侯派回來就是來他跟前領賞的,可女將軍如此英姿颯爽,氣宇軒昂,真乃他衛國之威,是他衛國的好護家虎,她站在朝堂當中,便是身后之人高她如高半山,她的銳氣也勢不可擋,無人能無視,皇帝看著她心里也是真真歡喜,這下當真是顯出了他的仁慈,慈愛來,“最近工部那邊建了點新屋子,你忙完就帶著手下人去工部那邊一人挑一座自己喜歡的,錢朕來出,那邊老尚書也是你們家的親戚,叫他給你和你下屬功將挑幾座最好的,以后不想出去動彈了,回來好養老。”
蘇三很少回衛都,以往每次回衛都都苦哈哈的,連糧草都很難要到全的,她根本沒見過皇帝如此大方過,這下皇帝真真大方了起來,言語中說的也當真是關心她們的話,這廂她想著這些年前方的難,皇帝的難,鼻頭一酸,又被她用笑掩過去,她笑道:“陛下,還是家里富有的好,您都開始賞我們房子了。”
順安帝聞言一怔,隨即哈哈大笑,指著她笑罵道:“你還是快走罷,當著朕的面說朕小氣,朕可真要生氣了。”
“末將領命。”女將軍當著皇帝的面提起刀,朝亭亭玉立站在前方的太孫妃走去。
她好奇地看向這一位此前她只聞過其名沒見過其人的太孫妃殿下,面容清秀似沉玉的太孫妃這廂在迎到她的眼神后,也緩緩露出了笑容。
外面溫婉如玉,內秀如常流水,涓涓不息,難以折斷,這是祿衣侯夫人常蘇氏對她這位表妹的評價,三將軍帶著這幾句評語看向太孫妃殿下,心中有說不出的歡喜。
一個能在朝廷當中說話的女子,想來是奇女子。
她不寂寞了。
第238章 他會傾盡所有,必會讓它有如他所愿的一天。
皇宮人少,甚靜,好在殿宇苑亭皆修繕過,梁柱上的桐油味也將將散盡,桐油刺鼻的味道沒了,各處有的皆是萬物更新過后的新氣,處處生機勃勃,盡顯盎然生機。
佩梅帶著一行人始央宮走出,先入御花園,再經御花園走出,入后宮的第一大宮殿,花樂宮。
花樂宮是皇帝在御花園走累了休榻的地方,設有供宮廷樂師女伎施展絕學取悅皇帝的臺子,只是本朝皇帝上任后不久,內廷的教坊形同虛設,內宮不再興歌舞之事,外廷也因此絕了官員前去勾欄之地尋花問柳的行徑。
皇帝不取樂,官員還想去妓院尋歡作樂,那是找死。
佩梅翻新花樂宮,皆是按的前身修的宮房,沒有新奇之處。
皇帝久不入花樂宮,翻新的花樂宮空曠浩大,沒有人氣,一行人入內,驚起了花樂宮里頭那枝葉繁茂的大樹上的鳥兒。
鳥兒向天空撲閃而去,發出輕脆的鳴叫聲,那翅膀在空中大張騰躍而起,就像鳳凰飛往高空那般威猛漂亮。
一行人齊齊看向了天空,看著大鳥飛入高空,轉而飛入了更高的殿宇之間。
這廂,一路上刻意擠著矮小的衛國太孫妃站著的異國女將軍們在看過消失的大鳥之后,轉而低頭看向了只及她們腰高的太孫妃。
大鳥很像太孫妃,從容,美麗。
佩梅這廂從空中收回眼神,看到了個高的女將軍們低下頭朝她看來的臉孔,她朝她們淺淺一笑,舉起雙手來,作出往口中扒飯的手勢,同時問她們:“可是餓了?去我所住的鳳棲宮用膳罷。”
蘇三將軍在旁一直含笑不語,聽她說罷,把她的話用太陵、都都達等幾國的話轉述出來。
女將軍們聽罷,一個接一個捂向了她們的肚子,臉上朝衛國太孫妃露出了笑容,皆朝她頻頻點頭。
她們的臉孔兇猛得就像征戰多年的猛獸,眼底深處,卻溫馴憂愁得就像失去了所有幼崽的母獸。
這便是佩梅不怕她們的地方。
她也是女子,她見過的最最惡的女子,再是兇殘的眼底,也帶有哀鳴之意。
這些女將軍們只是個子比她們高一些罷了,想來,心底的感受,她們也是大同小異罷。
“那我們便朝鳳棲宮去罷,我那頭想來已經在做飯了。”一路過來,女將軍們不像將將在始央大殿里那般頻頻朝她露出兇惡之光,她們的心思皆放在了后宮的布置上,時不時將警覺的眼光放在大樹身后,綠蔭小道上,她們到了陌生的地方,要防著的地方多了,佩梅樂得朝她們拋出一個接一個新地方讓她們新奇警惕,卻不想帶她們去更多的地方,真對后宮了如指掌,只想著帶她們驚奇過后,用完膳,便送出去讓外頭的人管接下來的事罷。
她笑容溫善,卻是一路過來,人人皆聽她的安排,且還有蘇三大將按著刀靜候在一側,女將軍們個個皆是大將的手下敗將,這下見她說完便走,也跟在了她的身后。
身后的異女們說起了話來,佩梅便把眼睛投向了一路跟在她身側不語的太孫夫君。
太孫夫君眼光一直在她身上,見她看來,那雙如沉水一般深遂的眼閃了閃,漸漸露出了溫柔的笑意。
他比以前沉靜了。
靜得就像一汪深水。
佩梅亦是。
后宮的日子,磨去了她心底的軟弱,也磨走了她身上的不安和浮躁。
心沉不下,會死的。
想必詡兒在外面,也是這般過的罷?
也許比她還要兇險萬分。
“小楊子呢?”佩梅在身后的嘈雜中開了口,問起了丈夫的身邊人。
那也是曾與她一道長大的小伙伴,如今歸來的詡兒身邊卻是見不到他。
佩梅怕他出事了。
她問得甚是小聲,衛詡卻從她問罷那咬緊了的下唇間看出了她的緊張,不禁一笑,低頭輕輕聲回了她:“還在鐵馬,替我管著我在鐵馬的事。”
他在鐵馬和舅兄張羅了一些事情,他回衛都,乃他身為太孫的職責所在,且衛都還有妻子,他必須要回來,可鐵馬國有馬,有人,衛詡自是信他的舅兄在有朝一日要幫他的時候肯定會幫他,可那還是不能消除他的種種不安。
他活到如今,生平第一次擁有自己的兵馬、金錢,他握著它們,就像握住了他的命根子,哪怕有一天他和梅娘在衛都喪盡所有,他也有自己人送梅娘逃生,送梅娘去往可以活的地方,那時梅娘不必像他的母親一般,只能死在后宮,便連葬身之所,也得靠人憐惜才有存放之地。
他絕不會讓他母親的命運,在他妻子身上重演。
佩梅一聽不是小楊子出事了,松了一口氣,朝詡兒頷首了一記。
衛詡瞧著,也是一笑,這廂,佩梅抓緊問過心中惦記之事,便朝身后側一點的蘇三將軍望去。
蘇三見狀,上前一步,走到她身前,問道:“殿下?”
佩梅看過那些把女將軍們齊齊圍在中間的娘子軍一眼,嘴角噙笑,朝蘇三將軍笑說道:“不怕您笑話,我手里沒有能活絡用的銀子,等下賞您的麾下,只拿得出珠寶首飾這些個東西來,您的麾下,可有什么喜好?”
大將軍聞言笑了,女將軍堅毅的臉上露出了好笑之情,她道:“有沒有刀劍?”
沒有,皇帝沒賞太孫妃這些,太孫妃略一作沉思,朝女將軍走得更近了一些,朝女將軍悄悄聲道:“陛下的筆墨字畫,可要?”
“啊?”
“我手里有一張天道酬勤,還有一張靜水深流的字,還有一張紅梅圖,一道雪地圖,種種加起來有十三張,是我從始央殿撿的陛下寫了不要的,您的女將軍們可要?”佩梅把她手里握有的好東西說出來。
金銀珠寶可能對三將軍手底下的人不太管用,她們是從戰場上殺出來的,打贏了,該她們的戰利品不可能少,說不定她們比她還富有,可皇帝的親筆,她們就不一定有了。
待她們從沙場下來,金銀珠寶有花盡的一天,可皇帝的親筆手跡,能敲山震虎,保她們于達官貴人之間的安危,也能保下她們手中的錢財。
“陛下的?”
“對。”
“有印?”
“有,陛下的順安印。”
“大印啊……”三將軍不禁輕吁一口氣,低聲道:“珠寶不要了,就要這個了,十三張是罷?”
佩梅躊躇。
三將軍今日帶來的娘子軍,包括三將軍本人,一共也就九人。
十三張皆要……
是不是有點貪了?
見她猶豫,三將軍頭挨得更是近了,張口便與太孫妃訴苦:“我今天是只帶了八個,可這不是只許我帶八個來嗎?不說我在西北的三千兵馬,便是隨我回都的女將也有百余人,這十三張于她們不過是杯水車薪也,回去了她們還得打幾輪,贏了的才能拿一張,這十三張還是少了。”
佩梅聞言不禁苦笑。
大將軍這訴苦的樣子,真真跟內宮和她哭訴內宮這也不夠用那也不夠用的姑姑們的樣子一模一樣。
“那便皆給了罷,沒有多的了,大將軍莫要再開口了。”她嘆道,順道把大將軍接下來的話堵了。
蘇三一聽,見初初見面的太孫妃殿下跟她的老上峰那口氣一模一樣,不由斜眼多瞧了這太孫妃一眼。
這些當官的,這臉孔怎地皆是一致的呀?
太小氣,太摳門了。
要他們點東西,跟要他們的命一樣。
佩梅拿出好東西,還遭了大將軍的斜眼,她也是怕了,往朝多走了兩步,把大將軍甩到了身后,等到詡兒走回到她身邊,她朝詡兒低低聲道:“三將軍這好我怕是交不了了。”
衛詡把手攏在袖下握成拳頭,克制住抓住她的沖動,眸子定在她嘆息的臉上,張口輕聲安慰道:“莫擔心,交得了的,不會有人不喜歡你。”
佩梅抬頭,看進他的眼底,看到了他眼底的真意,她情不自禁地翹起了唇。
她憐詡兒呀,她是憐詡兒呀,這份憐便是從這份真意而起,為著這份真意,她投身于皇宮,從此改變了她與佩家的命運。
她那時尚不知如今的命運有此般沉重,若是再來一次,如今的她回到認識詡兒的那天,她會離詡兒遠遠的,不會靠近詡兒,可人生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她不想把心意拿去后悔,此生她只想一心一意想為自己好,想為他好……
這分真意還在,那便還是要存憐存惜,還是要萬分珍惜,珍而重之。
她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角,朝他微微笑道:“還沒跟你說,詡兒,歡迎歸家,我等你好久了。”
她的笑容璀璨如星,眼里還閃著一如當年他們少時她對他的赤誠歡喜,衛詡心口酸澀無比,他朝梅娘一頷首,別過臉去,看著碧藍天空,心底方才生出了一種他真正回到了衛都的皇宮的家感覺。
這里是他出生長大的地方,可他出去了,除了想起她在皇宮如何會想到皇宮,他不曾想起過這個地方。
他終是明了了皇祖母為何要天天望著天空,為何他的母妃后來也有了跟皇祖母一樣的舉動。
外面的空氣,它真真跟皇宮里的不一樣。
待等到他大權在握,他一定要帶她出去看一看,看一看她的家,看一看這個天下。
若是不能,他也要送她出去,要讓她去看一看外邊的花,聞一聞外邊的風,替他去瞧盡這廣闊無垠的天下。
他想給她的,他會傾盡所有,必會讓它有如他所愿的一天。
第239章 他們想讓我死,更想讓你死。
一行人一路前去鳳棲宮,到達鳳棲宮后,鳳棲宮宮人忙碌不休,三娘與細妹不在,去前面始央宮幫忙了,只有楊樹這個大姑姑聽到太孫回來,太孫妃殿下要在宮內宴請來皇宮的降國女將士匆忙回來,太孫妃回來時,她回到鳳棲宮不久,這才把飯蒸上,而前去御膳房拿菜的人還沒全部回來。
她看到佩梅,頗有些慌忙,沉著氣與太孫等人見過禮便想回廚房,走之前頗為擔心地看了太孫妃一眼。
宮內人太少了,而太孫妃帶來的人,連客帶自己國家的女大將軍等人,及上二十來人了,她們廚房里眼下就六個人,做好這二十來人的膳食,再快也要一個來時辰。
佩梅一看,微微一笑,回到蘇三將軍身邊,問三將軍:“您在外可自己掌食?”
蘇三看著冷冷清清空空蕩蕩的鳳棲宮,轉頭又看向炊煙四起的屋頂。
鳳棲宮大氣,沉著,許是將修繕過后不久,又有著令人眼前一亮的新氣,就是太新了,新得像沒幾個人似的。
新氣太重,人氣太少。
唯獨煙霧飄渺的那次屋角,充滿了人氣,讓這處大地不像是天宮王母娘娘住的地方。
“五張。”三將軍喜戰,不愛摻和朝廷的事,歷來不進都便不進都,不過捍衛邊疆也盡是在做些勾心斗角的事,不是與敵人斗,便是與自己人斗,沒得閑的時候,她斗來斗去,臉皮也斗厚了,伸手便朝太孫妃再要五張順安書法圖。
三將軍不明不白攤開手掌說了“五張”二字,佩梅此時當真是恨極了自己為何聽到三將軍嘴一張,便聽明白了三將軍的話中意,她無奈道:“沒騙您,我就十三張。”
“不信。”蘇三將軍搖頭,她被曬成古銅色的臉上揚起了深遂的笑,充滿著堅韌與力量的美。
佩梅看她一眼,不禁跺了下腳,嘆道:“您想得易了,這還是我裱來裱去湊出來的,您當東西易得啊?”
“不信!”三將軍內心猶豫了一下,但馬上堅定了口氣。
她信小娘子說的是真話,但沒有也得再給她變出來一些。
她沒住在皇宮里,小娘子住在皇宮里,她變不出順安圖,小娘子能。
好不容易進趟宮,不把自家娘子表妹的毛薅禿了,那她們也太不是一家人了。
“我給您一把匕首,也是皇祖父賜的,再沒了。”
三將軍還是搖頭。
佩梅欲哭無淚,愴惶看著女將軍。
女將軍看著她那快要哭出來的小臉,也是心疼了,湊近道:“您傻啊?現在去管陛下要啊,您一個人做這么多人的飯,他不賞點?這正是要賞的好時候,趁飯還沒做,趕緊去。”
“皇爺爺忙。”佩梅哭笑不得。
三將軍當始央宮是市井街坊,想去就去啊?
“聽我的,去幫我討幾把刀劍,就說是賞我的。”
“您怎么不討?”
聽到這,蘇三長嘆一口氣,與她道:“說來話長,這么說罷,我帶的婆娘們太兇了,搶錢搶得太多了,參我的本子想來已經送到陛下案上了,要不侯爺讓我回來做甚?他就是讓我回來讓陛下看著我這張被曬花嫁不出去的老臉,罰我罰得輕點。”
“搶了多少呀?”
蘇三瞪了這個問話很是不客氣的太孫妃一眼,不情不愿回道:“也不多,幾千個人,夠每個人討上幾十個上門女婿罷。”
說罷,她毫不在意道:“說來也不多,大家窮怕了,之前窮的時候,來月事一條月經帶都沾滿了,冷水洗洗就又穿上了,夏天還好點,大冬天凍得連肚子都是冰做的,我們這些人,有哪個是能壽終正寑的?四五十歲就動不了了,現在不撈點,隊伍一散,除了去當叫化子,被老光棍搶去當生娃婆,沒別的出路。”
“這不,錢多,得有守得住的東西,您剛才跟我說要不要字畫,我就知道……”三將軍眼底皆是笑,“您心里有我們呢。”
三將軍臉龐過于堅毅,眼神就跟一把真正的刀子一樣散發著銳氣和寒光,絕沒有女子像她這般有著迫人的氣勢,這廂她說起好聽話來,也像是把話摁進了人的心底,讓人心底窒息。
三將軍當真是個迷人的女子。
如若不是佩梅見過皇祖母在世時的憤怒瘋狂與冷酷,見過她和詡兒的母妃死之前那不顧一切濃得化不開的清洌與悲傷,見過丁姑姑那心如枯木如灰巖一般的身體與神情,蘇三姐姐的眼神,當真會令她心悸。
佩梅輕嘆了口氣。
小娘子眼神不動,神情不動,輕輕吐一口氣的模樣,當真像個無奈至極重責在身但心地善良的皇室中人。
“你去罷,去幫我討一討,至于她們……”蘇三眼睛在不遠處站著的女將軍們和她的部下身上瞄了一圈回來,抬了抬下巴,笑道:“放心好了,你叫人送兩只羊半邊豬牛過來,拿點姜蒜,我帶著她們烤點肉吃便罷,正好你們這坪大得很,讓我好生在狄后娘娘住的堂前享受一番。”
佩梅哭笑不得,卻是頷首一記,轉身便要叫詡兒與她一道前去。
她將將轉身,卻聽身后人又道:“真去?”
佩梅又轉身,看著三將軍含笑的臉,朝三將軍輕輕頷首。
君子有成人之美,她不是君子,卻也有成人之美。
生在亂世,她身為朝臣女兒,衛家媳婦,能在后方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已足夠幸運,去幫這些守國門的娘子們討幾柄刀劍,這算不了什么。
她想做這事。
朝三將軍點過頭,她便去了跟著兩個公公靜站在一處的詡兒身邊,說道:“我還要去始央殿一趟,去皇祖父跟前幫三將軍的女將們討要幾把刀劍,你可跟我去?”
衛詡聞言,兩眉挑起,詫異看她一眼,卻在這一眼間,他頭已點下,話也說出了口:“好。”
梅娘要做的事,他是要答應的。
兩個公公也是驚訝地看著她,佩梅這廂也朝始央宮跟過來的兩個太監道:“宮里人手太少,可有公公愿意幫我去御膳房那邊去要兩只羊半邊牛肉一條的豬肉過來?你們是始央宮的人,去要的話,會比我叫我宮里的宮女去要快一點,三將軍她們等著吃。”
這下,有公公踏出步來,上前揖手道:“奴婢去罷。”
如今后宮皆由太孫妃打理,便是他們的吃飯用度也是太孫妃在合計,順著她,也跟順著大總管沒有什么兩樣了。
如同此前她進始央宮,還得過三關斬六將,如今她進始央宮,說進也就進了。
“那勞煩你了。”佩梅淺淺笑道。
“奴婢份內之事。”
太監領命而去,佩梅便問留下的公公:“您是在鳳棲宮幫我看著她們,還是跟太孫與我回一趟始央宮?”
“奴婢留下。”留下的太監苦笑不已。
他是想跟著,好歹也看著點將將回來的太孫。
太孫膽太大,在鐵馬國經營自己的勢力,皇城司的人已經在陛下耳邊吹過好幾趟風了,他們內侍監的人也不堪皇城司的探子們的騷擾,答應了皇城司的人會幫著他們在宮里監督太孫和太孫妃,可宮里人少得可憐,太孫妃還得做木匠的活,他們拿不出幾個人出來明日張膽地監督太孫。
且鳳棲宮的飯都沒人做,前來衛都打秋風的降國遺留都要騰出手來才能收拾,皇城司就盯上太孫了,也不知是哪個王哪個大臣想把太孫這根大苗鏟了……
大仗才完,內斗便馬不停蹄跟上了,太監苦笑一聲,便幫自己做了選擇。
他還是站太孫這邊罷。
太孫有太孫妃,還有佩家。
……
一路上,夫妻二人說了不少話,衛詡抓緊他們身后沒人的這點時間,低聲跟梅娘把他出門在門的這一年多的種種大事皆一一道明。
他在前去漠北的路上,看了幾處易守難攻的山勢,幾處肥田,幾個有志之士,幾個想在他身上押注的地方小勢力。
佩梅聽罷,情不自禁擔憂地看著他。
衛詡一轉便搖頭,“我知,你別擔心,我誰也不信,除了兄長,你嫁了我,帶著佩家把生死系于了我生死的里面,兄長拿我無法,只能幫我,便是陳無鑫世兄,也只是幫陳家,他信兄長,也是相信兄長能給他和他的陳家帶來榮耀與歸宿。”
此次漠北大仗,陳家至少能拿下兩城的管轄權,新世家的崛起勢不可擋,衛國人才太少了,而如今衛國的疆土太大,不分功難以把新打下的江山融化成衛國真正的疆土。
衛家皇室的局勢,說來還是兇險萬分。
衛家宗族的人心不齊,且因為皇祖父對自家宗族的殺戮與打壓,族人對皇祖父的怨恨不滿太深,他們就像恨明明權傾天下卻不讓他們胡作非為的父母一樣恨著皇祖父,放他們出去打理新得的天下,他們對皇祖父的叛離之心,比想得勢一方的大臣們還要重。
至少大臣們心里還會有忠于明君的想法,而覺得皇帝欠他們的衛家皇室族人,只會一朝得勢,聯合起來清君側。
他們眼下已經如是合計了。
且想把他和梅娘先殺掉。
佩梅聽到衛家在外的幾個王爺已經活動了起來,在鐵馬時,已有從軍的衛家同族子弟陷害了詡兒,而都城皇城司里的衛家皇家子弟也動作頻頻,從最北到衛都所在的北中原,一路都有人對詡兒下死手,她驚到連路也不敢走了,死抓著衛詡的手,不停轉著腦袋,驚恐看著四周。
她仿如驚弓之鳥,衛詡不忍心,卻不得不把他回來帶回來的危險局勢告知與她:“梅娘,我身邊有人護著,這個你不要擔心,你擔心的應是你,皇祖父喜愛你,想把后宮交給你一直如此打理下去,而你在鳳棲宮長久呆下去需要身份,你必須是儲君妃,皇后,太后,你在,佩家的勢力便會一直幫著衛國,祿衣侯想脫身也脫不了,六國鑄成的大衛國,終會因你這個把他們系在一起的人成為大衛一國,而不是統一后又分崩離析,大勢在你身上,他們想讓我死,更想讓你死。”
第240章 奴婢遵旨。
為何想讓她死?
佩梅摸向了她的肚子,怔怔看向詡兒。
她死,詡兒沒有了妻子,沒有了后代,佩家的整體勢力便會因為沒有與詡兒共生死的鈕帶而散開。
衛國太孫,這位衛國皇帝的廢太子生出來的兒子,便會徹底失去搶奪帝位的機會,隨她一同死去。
還是一如當年,不是生,便是死啊。
不能慌了。
這幾年這般難也過來了,慌甚慌?有何可慌的?
佩梅心口的驚慌沉到底,沉成了一團濁氣,被她緩慢吐出,慌氣在她的身子里消失,定力在她的五臟六腑中流淌著,她眼睛一沉,主動牽著定下來的詡兒往前走,嘴中不慌不忙道:“沒事的,詡兒,沒有人能在陛下的后宮掀起風浪。”
掀不起來的,后宮里便是多只老鼠,她也知道,她的底下人也知道。
她用腳踏盡了后宮的每一間屋子,認識這宮中的每一個宮人,她是一個忠心的奴仆,日以繼夜地服侍著這座后宮,而后宮這半座皇宮會回贈她的,便是她的安全。
后宮是皇帝的財產,卻是她的住所。
誰闖進她的住所,迎接他的,便是刀劍。
她無甚可慌。
衛詡本還想安慰她,卻見她在驚慌之后忽又沉著下來,他不知她為何突然之間變得如此篤定,跟著她從容的步伐,他那沉重痛苦的身心,莫名之間也變得輕松了許多。
他身后有盾。
梅娘長大了。
她嫁進來是憐他惜他,想助他,她做到了。
天可憐見,老天沒有絕他的后路,它派了一個人來救他。
夫妻二人去而復返到了始央宮,佩梅一見到門口的值勤太監,便說明了來意,在太監示意身后的小太監去殿內通報?*?后,她便問起了吳公公的身體。
“太醫院那邊圣醫的弟子可去公公房間看他了?這天氣也有點涼了,我看這兩天夜里風吹得緊,我想著今晚就去給諸位公公們屋子里的炕添把火,您看可成?”
這還只是將將立秋,便連立冬的時候也沒到,何來的冷風?無非就是當太監的上了年紀,身上隨時皆是冷的,秋天里面穿著棉襖的太監大有人在,往年穿不起的,也多的是生病走了的。
去年太孫妃造下人房,便是住通鋪的太監也睡上了炕床,那通氣的火灶修在一處,老太監大太監的單房一通上氣,大通鋪的炕也會接著熱起。
去年冬天和今年春天,內侍監只走了三個往年重疾在身的太監,比起前些年動不動就死十幾二十個的那些冬天,這三個人就跟沒死一樣。
太監們便住記住了太孫妃。
等到半年前,御膳房也歸太孫妃管了,太監的伙食也跟后宮的宮女們一道有了油水,三頭兩天的也能吃吃下水,十來半個月的還能吃上一頓肉,前幾天立秋,他們太監房上下晚上還多吃了一頓油渣面,上了年紀的公公們還得了一塊甜芡糕。
后宮不富,太孫妃手上有幾個錢,便是小太監們心里都有數,她把錢花在了宮女太監身上,沒去討好哪個貴人,也沒去收攏哪個娘娘,后宮的太監們對她也不忠心,卻也曉得,只要他們還身在宮中一日,還是讓太孫妃當家的好。
這將將立秋,天氣還熱得很,還能飲冰,她卻要為著身上打冷擺子的吳公公起火炕,今日值勤的大太監在心中笑嘆一口氣,面上溫和道:“有太醫去瞧大總管了,您燒那個通我們這些老東西住的單間的小灶便好,這天氣還熱燥著,通鋪的那些還受不住,我們身上倒是冷了,勞您的駕。”
“我也是這般想的。”佩梅想的便是如此。
能住單間的,皆是上了年紀的,受得住熱。
“是了。”大太監說著,往殿里瞧去,心里想陪著她這便往殿內走,可這是陛下的正宮,沒有陛下的允準,誰也不能壞規矩,他有心無力,便收回眼,眼光和善地投向太孫,道:“您是回翼和殿住罷?”
“是,褚公公。”太孫回道。
“楊小壯沒有跟您回來?”
“他在鐵馬幫我辦著事,沒有回來。”
“嗯……”褚姓公公沉吟,看向太孫妃,“太孫要人侍候,您挑人?挑好了便跟我說,我讓他們去翼和殿侍候著。”
他把挑太監的權力放到了佩梅手中,佩梅管著太監的吃穿用度,可沒有安排他們做事的權力,知道他給臉,是在回報著她掛念吳公公的好意。
今日她能幫吳公公,明日便會幫他。
這世間,活來活去,活的便是一個人情世故。
貴人也好,奴仆也罷,皆是為了活著,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
不能因著善意給錯了惡人,遭惡人咬了,便覺得這世間處處皆是惡人,處處皆是要咬自己一口的敵人。
人要做的,只是要提高自己的識別力,知道誰是惡人,誰是善人,由此,遠離不知回贈善意的惡人,與知回報的善人你來我往,與人方便,與己方便。
后宮再是兇惡,也無非如此。
佩梅便朝褚公公道:“不瞞公公說,鳳棲宮還有客,我來見陛下是為了討要一些賞賜,好去賞大將軍帶進來的女將們的,等下回去還要待客,許是要等到稍晚一點,我才能想好人,把話遞過來,還請您晚上給我行個方便。”
宮里許久不見太孫妃這等說什么便是什么的人,便連褚公公,也是口是心非久了,面上戴著厚厚的面具,面具戴得久了,時常還把面具當成了真實的自己,以為自己真是個大公無私的善人。
實則,若是他人覺得他善便是好欺,少他的銀子,短他的穿衣吃食,到了那時,他心里想的皆是他要讓人死無葬身之地。
他是個不饒人的。
別人占了他便宜,就得還他。
太孫妃歷來還得及時,她說晚點便會晚點,晚些時候,許是他還能吃上鳳棲宮的一碗肉,一盤糕點,一把花生,小壺烈酒,今天是個好日子,太孫回來還是有好事發生的,褚公公微微一笑,慈眉善目,道:“可。”
“勞煩您了,您今日身上可爽利?我聽有公公說,您往日一到秋天便會有點小咳嗽。”
“小拾八與您說的?”
佩梅輕笑搖頭,“大總管與您手下,也就拾八仗著有您們疼愛,敢在我打聽的時候與我說道幾句了,您可別怪他。”
“去年冬天養得好,跟著吳公公吃了些藥,今年身上輕快許多了,往年這時候我就咳起來了,今年沒咳。”
“那您還是要少喝點酒,不過藥酒喝喝也無妨。”
鳳棲宮里有去年瀾圣醫做主為太孫妃下料泡制的三大壇藥酒,宮里人在泡制的時候就惦記上了,褚公公等的便是她這句話,她這句話一出來,他就知道他今晚的酒穩了,圣醫的酒啊,是仙酒,他心生愉悅,躬身愉快道:“謝殿下掛念關心,奴婢遵旨。”
他朝給酒的太孫妃行了一禮,方才朝太孫又施以一禮。
衛詡抱拳回了一禮,待到通報的太監回來,請他們入內,他走了幾步,回首看了那對他妻子恭敬有加的神秘大公公一眼,略一遲疑,輕聲問梅娘道:“那是皇祖父身邊的武監?”
始央宮內有一些有武藝在身的太監潛伏在太監群里暗中保護皇帝,到底誰是武監,便是衛詡也不知道幾個,但褚公公他是知道的,因為褚公公是這群人的監正首領。
但這樣的人,對梅娘如此客氣,讓衛詡以為自己以前打聽來的消息有誤。
“是的,詡兒也知情?”
衛詡看她目光當中冒著盈盈笑意,搖首失笑,輕聲回她:“是極,你說的對極了。”
“詡兒?”梅娘不解。
“沒有人能在后宮掀起風浪。”衛詡回她道。
一個武監首領都對她恭敬給她幾分面子的后宮,不會有什么風浪,不會有人敢對她下手。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在他出去的這短短一年多的時間里,他的妻子,依靠她自己,穩穩地站立在了后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