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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見山

    ◎玄鳥私語,螻蟻相知◎

    長子婚事完善,李敬顏便將沈沐芳議婚之事重新提了上來,幸而如今長女也在身邊,便是多個幫手。這日母女同坐,將別家遞來的函帖盡數看過,倒也選出三四家適配的。只是再從優中擇優,卻又拿不定主意了。

    “芳兒到底是沈家的女兒,又不姓謝,姑母難道寬心至此,就一點也不管了?”謝探渺見母親操勞,只是為親戚擔責,婚事又不比瑣事,來日或有長短,未必沈家只念恩不記仇,便太不值了些。

    李氏想的卻是沈家近年家門不濟,她那小姑謝道齡,昔年未出閣時,也是家中掌珠,受盡寵愛,后來卻遭中年喪夫,子弟不肖,心中同情,不免是要將心比心的。遂嘆了聲,笑道:

    “就算是你姑母將女兒繼給我了吧,芳兒也是我瞧著長大的,雖是從前驕縱了些,近來卻越發省事。我看她與微微相處和睦,也真是心里高興的。”

    謝探渺不期然聽到后半句話,目光緩緩轉到那幾份難以抉擇的禮函上,纖指輕輕翻動,心思已不在這字里行間:

    “微微是長媳,雖是如今侍奉東宮,也不會是一輩子的事,遲早是要承奉宗廟,執掌中饋。既如此,有她做主的一日,便也不能丟開沈家這門親戚。所以倒不如現在就請她來,幫著酌定,將來也算是對沈家有恩,更教族中服她了。”

    若尚不見沈沐芳與露微交好,李氏只寧愿自己一力攬了,何苦多事。可她也說二人已有改善,又覺女兒所言是為露微長遠計,都是在理,忖度片時,當真讓葉氏去喚了露微。

    露微正無事,隨意揀了書看。一見葉娘來請,聽聞緣故,雖甚覺意外,卻也早知李氏在為沈沐芳議婚,再思及沈沐芳與她交心所言,一并這家中人情緣故,倒也很快有了計較,從容前去。

    到了母女跟前,李氏即挽了她到身邊落座,又命人端茶打扇,見她臉上熱氣退了,才說起事情。露微自然應承,先將那幾家函書看了,倒都是五品以上的達宦門庭。

    “微微,你看哪個好些呢?”謝探渺眼見露微看到最后一家函書,便適時地發了一問。

    露微只先向李氏抬眼,嘴角銜笑,“長姊中意誰家?”目光才隨話音落到謝探渺面上,卻也不要她答,繼續道:

    “我父親昔年主事吏部時,我也知曉幾家,年年考官都是上等,家世也清白,倒不在這些函書之列。”

    “那你是說這些都不好?”謝探渺似樂見露微不選,目色都亮了一亮。

    李氏亦好奇,問道:“微微,你知道的是哪些人家?若有好的,何妨我們主動去問。”

    露微吸吐了口氣,作思索之狀,仍瞧回謝探渺,“我雖自小理家,卻從未辦過婚嫁之事,可長姊不同,自幼得母親言傳身教,如今也是當家主母,定早已辦過姊妹婚嫁,還是請長姊先賜教,為我點撥這幾家的長短,我也好對比來看,方不算冒失。”

    謝探渺倒等著露微說知曉的那些人家,不料峰回路轉都推到了自己頭上。便才驚覺,露微果然有些精明巧思,不似表面一塵不到。

    而既這般,二郎與她傳信所提及的許多看法,或許也非完全的偏論——她對露微,原多是好奇試探之心,母親一味寵愛,她也無謂與做弟婦的相爭,如今倒不能輕視了。

    想罷,她的神色早已黯淡下去。她既原未用心去看,叫了露微來,也不過是想替母親分責,那些為露微在族中加恩立威的話,也只是撿中聽的說,便又怎會甘愿自己去蹚這渾水。

    “我是辦過婚事不假,可對咸京各家人情卻不熟悉,選不出高低。你若也拿不準,不若改日再議吧,又不是急事。”

    露微將她臉上細微的慍色接入眼底,這是意料之中的滿意答案,卻也夾帶著意料之中的遺憾而來:長姊果真不肯真心相待。那這真心,就暫且抵作彼此間的浮文套語吧。

    “母親。”露微掩下心腸,轉向李氏一笑,“便不是急事,那我就提一家吧,請母親放在一處再看就是了。”

    李氏聽她那番話,只覺得她過于明理,過于拘束,便也以為她不會再說,此刻自是睜圓了眼睛,“你說,你說。”

    “國子監司業楊家。”露微在余光里再次收下謝探渺的慍容,比剛剛稍顯了些,但李氏無暇瞧見。

    “楊家,那不就是……”

    露微坦然地點了點頭:“母親也知我與楊家的關系,我也見過楊家公子,就是賢兒的長兄,是個端正的人。”

    “這倒有些不妥了。”謝探渺置了剛要拿起的茶碗,碗底觸案,硬脆一聲,將她尚未散去的淺慍又飾了一層似是關切的正色:

    “你哪里不知?父親母親去你家提親前,楊家也遣了媒。便叫外人看來,未必不說我們先以勢壓人,后又賠上一門婚,豈不難聽?”

    露微只是頓了一頓,“此事長姊原來也知。”

    謝探渺的正色已潰了一半,瞥了眼李氏,“只是母親說起來,當時見楊家先一步,怕誤了你和大郎,不是別的。”

    李氏欲解釋,先擠了女兒一眼:“渺兒,議婚而已,有前后遣媒不是常事嗎?不要胡說。”才轉看露微:

    “微微,母親當時只見有媒人,倒不知就是楊家。如今也算了解了楊家,母親答應你,會好好想想,好嗎?”

    露微自然點頭,含著笑移目謝探渺:“長姊也別擔心,外人并沒跟來我家旁觀父親母親提親,怎會以此饒舌?他們只會知道,我與大郎是天子賜婚,誰敢議論天子?”

    謝探渺殘存的顏色消散殆盡,卻還是要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撐起笑意:“這倒也是。”

    ……

    露微只身隨葉娘去了半日,回來時已是薄暮。雪信和丹渥循例來問晚食,卻見她臉上蒼白地伏在榻邊,竟不知發生了何事,急著要去請醫,又被攔下。

    “郡主叫夫人過去說話,難道沒人服侍著?夫人可是熱著了?”二婢相視無解,只能猜露微是暑氣所致。

    “你家夫人想是累著了。”

    露微尚不及回應,聲音是隔窗傳進來的。二婢不辨是誰,丹渥先起身去看,才聽露微低聲道:

    “你們去備晚食吧,我和沈娘子的。”

    二人愣了片時,前后點了點頭,未及出門,已見沈沐芳走了進來,一襲石榴裙,光彩照人。

    “你倒真生了一雙長目,一對飛耳,雖千里而隱微,瞬息可知。”露微自榻沿撐坐起來,話音透著與臉色不符的笑意,“但我也只能提到此處了,究竟如何選,在母親。”

    沈沐芳仍搖著那日露微撿起的羅扇,揀了妝臺前的杌凳坐下,“我連你都招惹了,還不能籠絡幾個主院的小婢么?這手段你也學學,簡單,管用。”

    露微輕笑:“等你嫁出去了,再把這些耳目轉贈我便是了。”歇了歇又抬眼,“我連賢兒都替你引薦了,你卻還沒和我說過你與楊公子的事。”

    沈沐芳歪了歪腦袋,鬢邊的玉燕步搖輕撞在扇面上,兩線流蘇抖動交纏,又鉤在了發絲上,卻是問:

    “你那般說辭,是不打算在表姊面前裝一裝了?這下明里暗里,那姊弟兩個更要勾連了。”

    便是如此開門見山,露微倒也不料她能解自己的選擇,釋然道:“母親一直在幫你擇婿,并不算急,是真心要定一門好親的。可是今天卻是長姊提議我去,她未必不知你我的公案?都不用再想,她就是想讓我蹚渾水。”

    “我是渾水,你就下水摸魚了。”沈沐芳掩唇一笑。

    露微抬了眼,繼續道:“前幾日在水亭,她便是在試探我,既早已先入為主,我一味避讓,她反而會生出真情不成?我看她急著讓我定,也算急中生智,打了個我父親的幌子,給她現修了棧道。你這事,原是難在楊家不愿攀親,我果然聽到母親愿意主動去問,才能順水推舟。所以,今天真是巧合,本來還覺得要從長計議。”

    “就算你對楊君游無意,又和賢兒要好,就舍得如此幫我,你又不傻,為什么這么傻?”

    隔了半晌,沈沐芳忽以鄭重的口氣問道,但她聲音本細柔,佐以正色便天然顯得幾分稚氣。露微倒覺得有趣,想已解釋了是湊巧,但她問得卻另有章法,也是懂的:

    “你定知道,謝探微曾為我驚駕,被父親鞭了二十下,但你可能不知道,楊公子因為拒婚,也為你挨了渾身的笞打。我當然不傻,我只是能體會他的心,對你,也是一樣的。”

    沈沐芳本是濃妝而來,頰腮的胭脂色忽在此刻灰白了,掌心一松,羅扇落在了膝上。

    露微哼笑了聲,見怪不怪,“怎么又掉?”起身給她拾了回去,“他已經好了,別擔心。”

    “我有不得已。”

    不及轉身,露微的手腕被緊緊握住,力度之大,讓她不由一皺眉,再低頭時,卻已見芙蓉泣露,彈落冷紅,“你說就是。”她早已覺得沈沐芳并非一味驕橫的人,倒果然是有隱衷的。

    此后良晌,二人并肩而坐,露微知悉了一個很不同的沈家,但只是與她刻板以為的不同,卻非是世上的罕聞:父親離世,家門不振,兄弟荒唐,母親軟弱——不過是富貴門戶的積弊。

    “我阿娘原就是想叫我籠絡住大表兄,她只能想到這些聯姻的法子!為我長兄議婚,還問到表姊夫徐家去,表姊是萬不肯沾我家的。我再要強,又拿親娘怎么辦?只能違心幫她,也不愿被人欺負。所以初知你時,只以為你和我兄長房里那些狐媚婢妾一樣,恃寵而驕,想要爬到我的頭上。”

    聽到此處,露微方作一笑,聳肩蹭了蹭她,“我現在可不就是在你之上?可見,你看人還是很準的——又是如何看準楊公子的呢?”

    沈沐芳眼中仍是潮濕,聽她語占雙關,不禁抿笑,再說起時,面上早掃去陰霾:

    “旁人婚事,他是男家儐相,我是女家親族。女家下婿,我因善琴,又聽說新婿不通音律,便出主意叫新婿聽琴猜曲。誰知,新婿雖果真不知,卻有個人曲曲知音。等到新人進了青帳,我才弄清是他。當時只覺得他掃興,又不是他成親,這般出風頭!于是便去問他,他卻說他不會撫琴,只是喜歡聽,聽了便能記住。后來么,也是因這新人的緣故,每常聚宴,便也常見了。”

    倒是風雅,也算佳話。露微一時先想到的竟是自己的親迎禮,除了太子替她問了兩句,根本就沒有下婿,倒便宜了那水猴兒。但不能自揭其短,滿心掩下,就道:

    “你既與你的家人都不同,做不出從人而舍己的事,就不要效顰。縱有千難萬險,也該給自己擇條明路,耳聰目明偏要裝聾作啞,思慮恂達反與自己異心,難道還覺得是承家衍慶的孝義嗎?”

    沈沐芳聽得兩眼一愣,僵硬地點了點頭:“我這不是……棄暗投明了么?”

    露微抿了抿嘴,回以頷首,耳后也暗暗一熱,片刻作了一嘆,“其實我亦如你想要維持家門的心思一般,想為謝探微周全一家人的和氣。可凡事,以退為進未必能進,委曲求全多是難全,我從前試過,一敗涂地。”

    話到此地,彼此都已是推心置腹的程度,而露微往事早非隱秘,就算是之前,沈沐芳也從未以此貶損,便是再無不通透的了,“他們諒也不敢撕破面皮,表嫂以后有我,別怕!”

    世事樊籠,不過是人心織就,雖蜀道摧車,巫水覆舟,比之人情,也作了坦途安瀾,所以越發顯出解人難得,猶玄鳥私語,螻蟻相知,若能微有一通,也是幸事了。

    “多謝你了。”

    ……

    沈沐芳同露微一道用了晚食后方才離去。因她來時未帶婢女鳳梅,露微便指了雪信提燈相送。她的居處原與東院相隔不遠,眼見抬腳就到,卻在半路花亭正面逢上了謝探隱。

    這人亦有小仆寧英引燈相隨,步伐悠然,正是信步納涼。沈沐芳偶爾晚間也會乘興游散,倒不是頭次遇見,并不理會,略一見禮仍自走了,卻被揚聲叫住。

    “表兄有何指教?”知他必無好心,更非閑心,沈沐芳只是敷衍一笑。

    謝二郎朝她踱近了兩步,負起手來,“表妹可曾聽說,長嫂為你擇了一門好親事?母親細心為你計議了一年都不曾選定,她一來,倒是一揮而就。”

    沈沐芳險些笑出聲來,目光將他從頭望到腳,嘖嘖道:“難為表兄關心我,我已知曉,只是何時‘一揮而就’,定了?”

    “定么,倒是還未。”謝探隱晃了晃頭,若胸有成竹,真是報喜一般,“只不過,你哪里不知,母親寵愛長嫂,豈有不聽從的?”又將眼睛斜下探看:

    “然則,那一家似乎也不是什么高門,國子監司業,從四品學官之家的從六品公子,倒有些委屈你了。”

    沈沐芳饒是深知楊君游,也并不清楚楊家的官品銜級,倒是略一驚,想這人果然是居心不良,也真是輕狂。

    “表兄已為我查得如此詳細了!只是我有什么委屈呢?好歹是四品六品的朝官,我們沈家如今卻沒一個正經做官的,不過是長兄襲了個五品空頭的爵位罷了。”

    謝二郎聽她竟是滿意,自己何其不美,不覺便冷了幾分笑,想想又道:“表妹既在我家,自同我家親女,母親也早同姑母說了,必不會叫你低嫁的。所以,長嫂想也已知,卻還是提了那家,提得又急,難道不讓人疑心,她是懷恨前事……”

    “表兄!”眼見萬流終歸一源,沈沐芳疾言阻斷了他,見他眼色一怔嚇住,方繼續道:

    “表兄且與我留些顏面吧!長嫂是未來主母,自然是行事爽利有決斷的好,又是出身高門,深有見識,她提的人家怎會差?”話音帶出十二分幽隱之意,又不斷弄眼示向身側——

    她身側么,只有一個提燈的雪信。

    一瞬,謝探隱已面色如土,他知道雪信是誰的人,只不過才看到沈沐芳身邊帶的并非她的小婢鳳梅。

    “雪信,二公子都是好意,你可別會錯了意,叫長嫂聽了生氣。”沈沐芳攬過雪信,諄諄教導,相攜而去。

    第62章 長君

    ◎你真是一個絕好的長君。◎

    謝探微得假歸家,巧與父親、姊夫前后抵達府前。他只記掛露微又獨宿了幾日,匆匆見禮問安便快步往東院去了。

    謝道元見他這般,當面平常,卻向他背影作了淡淡一笑。這細微的神態落入女婿徐枕山眼中,如光照明鏡一般,一面跟隨岳丈身后,一面笑著說道:

    “大郎果是成家立業的長君了,父親可是瞧他越發進益了?我多年不見,此來看他,面貌精神,行事言談,真是大不相同了。”

    謝道元并不再停步,緩而才側臉看了女婿一眼,“他只是成了家,立業尚淺。便是頭腦清明了一些,也都是承教于新婦。道阻且長,來日方遠,你倒不要慣著他。”

    徐枕山哪里不知新娶的這位弟婦,才賢兼備,也更知岳丈是個口硬心直,不善圓融的人,能露出那淡淡笑意,已是對長子莫高的贊許了。便不再提,含笑而已。

    越是快到東院,謝探微越是步伐如飛,飛到寢房廊下才一頓步,稍將衣袍整理了,踏了進去。因是他正常下職的時辰,露微也*不稀奇,叫他先去更衣,方才坐下說話。

    然則才相執手,卻竟觸到他橫在掌心的一道傷口,“你怎么不說?!”露微攤開他這右掌細看,血痂尚薄軟,是新傷不久,但到底沒有辨別傷器的眼力,“怎么弄的?”

    謝探微只是很快抽回手,“破點皮罷了,不算什么,我還是可以抱你。”便就伸開右臂將人摟到懷里,掌心扶在她肩上,一笑,“是一個新兵手腳不熟,險叫一柄長戟倒在頭上,我情急去扶,在刃上劃了一道,已上了藥,你不必放在心上。”

    露微也知他身為武官難免刀劍之傷,只是乍看起來,如橫劈斷掌一般,不免心驚,“你下次小心些,是右手!”

    “我的手又不如你,提筆撰文做的都是精細功夫,帶著這點傷我照樣可以……”

    謝探微知道懷中人正擰著勁想縮肩,怕碰疼了自己,便故意說些取笑的話分她的心。誰知半途,兩片嘴唇就被脖下升起的纖指捏合上了,一點縫也沒留。

    “這也是精細工夫!”露微鉗制住了這人,到底從他臂彎下繞了出來,用另外的手翻開他的右掌查看,見傷口并無異樣,方先松了他嘴上那只手,“疼嗎?”

    謝探微只是揉嘴,“麻了。”

    露微白他一眼,臉上已不覺漏笑,正欲說什么,忽聽葉娘在外告見,心知何事,忙起身去了外間。謝探微倒好奇,想葉氏是母親的心腹,素來眼明心亮,便跟去前,先將傷手掩了掩。

    “可是母親有什么吩咐嗎?”雖是后到,他已一眼瞧見葉氏帶來一個食盒,“這是什么?”

    “不是什么。”露微擋在他前頭,囁嚅一句。

    謝探微見她遮掩,索性自去開了食盒,卻見是一碗湯藥,“微微,你怎么了?!”方自悔粗心,竟沒察覺她身體不適,便也不顧葉氏在場,只要將人攬在懷里,“你怎么不說?”

    這話是露微才問過他的,倒成了現世報了,一時羞慚無言。

    葉氏有年資的人,見如此狀,心里只贊他們夫妻情好,笑著解釋道:“夫人前兩日有些傷暑,幸而并不嚴重,叫醫人診過,有幾日的藥要吃,都是郡主親自看著的,公子放心就是。”

    謝探微輕嘆了聲,點點頭,“葉娘且先去吧,這里有我,請父親母親亦順時保養,勿要如她一般。”

    葉氏來時便知謝探微已回,本不愿多攪,禮罷轉身退去。外間尚有雪信、丹渥,見狀也將房門掩了,退守廊下。

    不等眨眼,謝探微就審問道:“才幾天不見,你好大的禮啊!”雖如此,手反抱得越緊。

    屋里已無旁人,露微也抬起了頭,輕哼了聲:“謝司階虛左以待,也是好大的禮啊!”

    謝探微一時忘了手上的傷,倒真被一堵,抿嘴半晌,“罷了,我總是說不過你的。”順了臺階下去,便自是要去提茶端湯,“這是什么方子?”

    露微已到平榻坐下,捧著腮一想,“清暑益氣什么的,醫人是同母親交代的,我沒聽清,也沒問。”

    謝探微坐在她身側,將藥端到自己鼻下聞了聞,片刻卻是道:“你確定這是醫人的方子,不是母親自己熬的?”

    露微蹙眉,想自己言辭清楚,怎會讓他曲解?再一見他直楞的模樣,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今天又不是頭回吃,不是那個鹿羹阿膠的大補湯!”

    不知他怎么想起來,竟能覺得這正經湯藥和當初他被父親鞭傷時,母親送來的補湯是一樣。他卻不笑,竟向碗邊沾了一口,“嗯,果真不是。”才終于送到病人唇邊,“但還是有些苦的。”

    他的臉頰靠得比藥碗還近,露微一時不知先顧他,還是先吃藥,不覺微動,還是與他先貼住了頰,“我不怕的。”

    直到她飲盡,謝探微果真沒見她皺眉,放了藥碗仍忍不住環緊了她,“你何不怕些才好?”

    ……

    葉新蘿回到主院與李敬顏回了話,聽到多了兒子的一句問候,李氏自更欣慰,仍囑咐要仔細照料露微飲食。謝道元正從廊下回房,恰也聽到葉氏所言,站著便問:

    “微微何時病了?可要緊嗎?”

    李敬顏原也要說此事,只是也沒見他得閑,叫他坐下,親奉了茶,說來緣故:

    “你也知這孩子春天時大病了一場,接著便出了后頭的事,難免失于調養。近來炎暑,她一時要入宮侍奉,那日也是我的疏失,同她和渺兒商議芳兒的婚事,一坐半日,叫她有些傷暑了。請人看過,雖不嚴重,根源還是在調養上。”

    謝道元聽是季節病癥,才算放了些心,也叫李氏精細關照,務必周全,歇了歇又問:“只是,芳兒的婚事倒是如何了?”

    不提到此地,李氏還沒想好章句,畢竟她心里可不止這一樁婚事,卻都關涉同一戶人家。稍作思索,先將露微所提說了幾句,“那位楊公子也正是在你部中為官,你看如何?”

    謝道元也知露微與楊家交好,卻還是頗覺意外,再想那楊君游,如今吏部上下年輕的官吏,雖不乏才干者,卻就數他和露微長兄趙啟英若雙璧般,堪稱佼佼。

    便單看是這般兒郎,能有幾家不愿作親,可他思來想去,卻也有顧慮:“楊家亦如太傅家,不是尋常能夠結交的,所以若非陛下賜婚,恐怕你那犬子還沒有如此大的福分。”

    說的是甥女議婚之事,卻拐著彎夸起新婦,也不好好說,偏要拉踩親兒子一回,可見如今雖是父子和氣了,釘嘴鐵舌卻是改不了。李氏想來好笑,道:

    “滿城誰不知你謝中書家娶了個世上無雙的長媳?可旁人的死活也是要管的,請謝中書撥冗示下吧?”

    謝道元果有一絲得意藏在眉梢,見夫人打趣恭維,鮮少地擺了擺姿態,一笑道:

    “本是家事,但楊家不同些,有你主張不到的地方。我記下了,哪一日先試問試問,若君游愿意,我再去拜會楊司業就是了。不過芳兒那性子,你且多勸勸,不可再胡鬧了。”

    一番話說得李氏如春風拂面,無不點頭:“芳兒早改了許多,更與微微交好,想來也是微微大度,不計前嫌。”

    謝道元想也是如此,面上露出贊許神色,方覺了事,再轉看李氏,卻見她又凝眉含思,恐還有她為難處,便關切道:“婚事自是兩家合意才好,目下還未定,你不必先憂慮啊。”

    李氏倒不算憂慮,只是很明白,這首戰告捷并非是拋磚引玉,卻是多半是拋玉引磚,但既軍臨城下,也沒有改日再議的道理,遂嘆聲道:“微微不提楊家,我原也是先中意楊家那位小女兒的!”

    謝道元登時一驚,雖不如李氏留心,也是在長子親迎禮上見過楊家小女的,此時談不到中不中意,只是反問:“二郎什么秉性?!就能論到婚事了?”

    李氏果見是這個結果,亦不強辯,還是先將如何考慮的說了,便是露微與楊淑賢交心,可妯娌扶持的話,愈加懇切:

    “二郎是尚不成器,只是他自小與大郎迥異,總不是一個法子能教導的。若能得賢妻教佐,便如大郎他們,相得益彰也好。”

    謝道元沉心聽來,卻也未見改色,不過氣平了些,道:“同微微要好的孩子自然不會差,只是不論誰家,都暫且收了心思,二郎如今的樣子,是要耽誤人家的。”

    李氏半晌不語,點了點頭:“那就算了,不過說給你商議。”

    時已向晚,既一時無話,李氏便叫葉新蘿去傳晚食。葉氏自然早已備好,待領著小婢進來服侍時,卻在李氏耳畔輕聲告道:

    “方才二郎來過了。”

    ……

    謝探微細問了雪信、丹渥方知,露微傷暑雖是不重,癥狀卻在心煩不寐,因而面色不佳才被母親發覺。等到上燈后,夫妻入帳,他又問起,露微雖據實而言,卻不過點了兩句,將話端另外說起。

    他聽來,不過就是露微借了母親的東風,將沈沐芳的婚事引向了楊家,而沈氏亦灑心更始,與露微坦誠相交。這都是好事,但也都是他無謂的事。

    “你已盡心,便順其自然吧。”他無奈一笑,托起露微枕在自己臂彎,“這可怎么辦才好?明天原是想帶你回家的,現在你卻不宜走動了,我也怕岳丈面前,罪責難逃。”

    露微挑起一指點了點他的鼻尖,輕笑道:“烏獲有千鈞之能,孟賁有拉朽之勇,謝司階倒是審時度勢,泰山之下,甘為鳥卵。這也算是投誠了,想必泰山重重有賞,豈能論罪?”

    謝探微就感到耳垂濕濕熱熱作癢,側身過來,先將這懸河之口封了,半晌才道:“君子不立危墻下,你莫仗著生病,就不做君子了,危墻推一推就倒了,我也是。”

    露微倒是一愣,臉頰移上紅云,又不禁咬唇忍笑,“癡兒。”

    謝探微聽了這二字,清脆悅耳,倒如得了賞一般,長舒一氣,揉了揉她的頭發,“微微,等你好了我們再回去。”

    其實露微并沒想著回門,時而上職也常見父親的。而謝探微難得休假,她亦是等著做另一件事,卻被打了個岔,還不及說。

    “夫人,鳳梅求見。”

    忽聽得雪信的聲音,雖不疾不徐,來者卻是奇怪。露微便要起身去見,先被謝探微攔住:“鳳梅是誰?”

    露微少不得解釋一句,仍繞了出去。鳳梅進門正欲行禮,卻又望見屏后跟出個人,嚇了一跳,不敢抬頭。露微自知緣故,遞了眼色,叫那人退了回去。

    “你說吧,你娘子因何這個時辰找我?”露微心知,若非謝探微回來,現在來的應該是沈沐芳本人,只是楊家的事已擺在那,不知她還能急著什么。

    鳳梅這才放心開口,言辭倒是清爽,可寥寥數言竟讓露微十分吃驚——李氏竟看中了淑賢與二郎為妻,雖然謝道元并不準許,也只是暫時擱置了。

    “這是好事啊!”

    方遣走鳳梅,露微心思正亂,那只是躲在屏后的人竟報喜來了,牽住她又道:“你以后就可以天天和賢兒一處作伴了!”

    露微冷眼瞧了他半晌,等他自覺笑得尷尬,才賜言:“她不來,我也正要和你說賢兒,只是,這一下弄岔了。”

    謝探微是完全不通的,所言即所想,也才看出露微面上難色,想起她病體未愈,先將人扶回了榻邊,“怎么回事?”

    露微并不是講不清楚,而是過于清楚的話,不能對他說。

    如今她已知淑賢心中屬意陸冬至,原本只需去點撥冬至,二人便是大有希望。畢竟楊家清流,不愿攀高,也未必輕低。

    然則李氏這層意思,雖是被謝道元阻止,卻難保不教二郎懷恨,又把仇記在長兄和她的頭上。沈沐芳已將二郎在其面前挑撥之言叫雪信轉告,這位二公子的心思是越發明確的。

    而況鳳梅傳話亦言,李氏提起與楊家聯姻,與謝道元兩人句句都透露對她的偏愛,也被二郎當場聽了去,自又是雪上加霜。

    故而,就算二郎本瞧不上楊家,在知道父親愿為表妹去問,卻只認為他不配,他又豈能不以此為恨?若再等淑賢和冬至成了親,又未免不授他話柄,說是兄嫂偏幫外人之類。

    腦中大略想過一遍利害,露微仍先將淑賢心意告知了謝探微,他不知二郎人品,倒不知會如何評斷,“我原就是想和你一起去問冬至,但你現在怎么想呢?”

    然而,謝探微好一番深思后,卻是發笑:“你用旁人求親冬至的事把賢兒的心思誆了出來,卻不知那小子近日也煩得緊。恐怕也是想著賢兒,又沒有出處。”

    “旁人求親,他不應,難道阿父還能逼他應?”

    謝探微搖頭,倒是斂了笑意,方將緣故道來。

    原來,那些來向冬至問親事的人,并不單看他是年少有為的小將,也是看在他能跟從晏令白,就算不如一同面君受賞的謝探微有家世,也該是有些出身的,誰知打聽來卻只是個孤兒。

    如此不結親也罷,那些人又只想攀附晏令白,就又說愿意招贅。陸冬至原已不肯了,知道這些原因自是更覺受辱,于是悶悶不樂,連以往嬉笑的性子都改了。

    “什么狗東西!”

    謝探微話音方落,只聽露微憤憤一聲。生氣是自然,只是他還是頭次聽露微語出俚俗,且透著凌厲,頗是驚奇:“微微?”

    露微毫不在意,略抬下頜,又道:“所以,你到底怎么想?”

    謝探微這才眨了下眼睛,“那些人自不必管了,阿父也不答應。我明日就去問冬至,若他果真與賢兒彼此有意,就正好。”

    這只解了一半的事,然則露微更關心另一半,想了想,小心問起:“那么,你不怕二郎覺得你偏幫外人么?父親已經不答應了,你做兄長的又……”

    謝探微用手輕掩了她的唇,“二郎溫良單純,涉世尚淺,所以先前才險被李元珍的人蠱惑,被父親禁足。他是不會那樣想的。至于冬至,我亦當他是弟弟,不忍他受屈。他本與賢兒相識在先,只要他有意,我必會全力滿足他。”

    露微望著他,眼中酸脹已不能隱忍:溫良單純,涉世尚淺,不若是說他自己的好。而二郎被禁足的緣故,他亦只知皮毛。

    罷了,原本就不是求全的事。

    “怎么了?為什么哭了?”謝探微忽見她彈淚,心中慌急。

    露微一笑,傾身抱住了他:“此令兄弟,綽綽有裕。我只是在想,你真是一個絕好的長君。”

    謝探微不料,身子僵了一僵,旋即卻問:“只是絕好的長君,不是絕好的夫君么?”

    “亦是。”

    【作者有話說】

    泰山就是岳丈的別稱,露微是借這個別稱用了泰山壓卵的典故取笑謝探微。

    第63章 解意

    ◎“阿兄,求你了。”◎

    自惠文皇后林氏薨逝,五六年來,皇帝都不曾再立中宮。便也自那時起,備數后宮的就是眾妃之首的貴妃周氏。周貴妃居內宮紫蘭殿,此日方午憩醒來,想起一事,正欲問內官王弘儔,便聽一陣叫罵聲從殿外傳了進來。

    貴妃倒實在認得此聲,搖頭一嘆,向王弘儔吩咐:“把魯陽公主叫進來!”

    王弘儔領命立刻拔腿,卻不及走出三步,已見一個飛揚的身影踏風而來,忙避到一邊跪倒:“公主萬福!”

    魯陽公主目生于頂,只長驅直入,到母親跟前亦不施禮,不過含混稱呼了一聲:“母親安好。”

    貴妃見這堂堂天家公主,舉動竟像個市井瘋婦,又看她不著宮裝,一身艷紅的翻領袍,黑革帶,高靿靴,手上竟還拿著馬鞭,直是氣得胸肋發痛,兩肩顫抖,舉手指道:

    “李柔遠!你要鬧到什么時候?等你父皇問罪不成?!”

    李柔遠撇了撇嘴,稍露悻悻之色,手里仍搖著馬鞭,“阿娘,女兒何曾鬧了?就是發泄發泄。女兒是天子長女,竟也要為駙馬服喪三載,青春之齡,都葬送了,焉能不怨?”

    貴妃唯這一個女兒,生氣也是由自疼愛,又豈不知這嬌女自小順遂,竟在婚姻大事上遭逢不幸,也實在可憐。想來便罷了,換了笑臉,將女兒攬到身側,好言相勸:

    “再是發泄,也不能失了莊重。你父皇最是崇德尚禮,所以才下詔說女子之德,雅合慎修,又說貴賤同遵,這天下女子若守寡,都是一樣的規矩啊。”

    李柔遠半個字也沒聽進去,只不服道:“規矩、德行,女兒又不是為這些才當公主的!父皇當初就不該為女兒擇一個文弱書生做駙馬,區區風寒也能病死了,好不晦氣!若要女兒自己選,定選一個威武高大的武將!”

    “快住口!”貴妃聽得替她臉紅,忙呵止住,遣散了殿內所有宮人,“駙馬好歹也是世家公子,況已早逝,何苦咒怨?”又再三嘆聲,“柔兒,再忍耐些吧,到九月不就滿三年了?幸而你也無生養,到那時還是可以再嫁的。”

    這一番話倒比先前的有令人可喜之處,李柔遠目色一亮,挽住母親問道:“那這次可叫我自己選嗎?選一個年少英俊的武官!”

    貴妃卻漸漸冷下臉來,不似怒,更非是依從,“柔兒,我聽說,你前兩日在夾道上打了人,就是那位除逆有功的金吾小將謝探微,可有此事?如實說來。”

    李柔遠一時啞口,挽著母親的手松開了,眼珠時而一轉,或觀望或端量,卻不見愧色,終究回道:

    “是他冒犯女兒!女兒只是問他幾句話,他卻敢說女兒居喪妄為,一時不忿才給了他一鞭子。他身手好,舉手擋住了,又沒傷著,這也不是什么大事。”

    貴妃輕哼了聲,卻是早已知悉的,“李柔遠,你聽好了,滿朝的武官,就是他不行!你難道不知他才被賜了婚?他們謝家又豈是好惹的?便是他夫人,也是太傅之女,御封女官。你再是天子長女,也沒有和臣女奪夫道理,若有此行,不必你父皇發落,憲臺的口水就能把你淹死,還要帶累你阿弟的前程!”

    李柔遠的心思就這么直白地被母親挑破,一無反唇的理由,面色紅白起伏,雙拳卻亦攥得發顫,“女兒,知道了。”

    “來人,為公主更衣理妝,換身素凈的衣裳。”

    ……

    謝探微如今與陸冬至雖不在一處上職,但休沐的時間大抵相同。這日回到將軍府尋人,正見他百無聊賴地趴在闌干上,不時朝面前池塘里撥些餅餤碎屑,惹得群魚爭食,躍動不已。

    “你倒舍得分給它們!”

    忽聽人聲,陸冬至方豎起來,見是謝探微,眼睛一圓,便要扔了手中殘餅奔過去,想想又不舍,都塞進了自己嘴里,鼓囊著就道:“你還有空回來?”

    謝探微自成婚搬回謝家,雖才兩旬,卻已算他們之間的久違了。見他情急如此,恍然想起幼年相伴,也總是他不修些,自己每日幫他上下收拾。便先伸手給他揩了把嘴邊餅屑,方笑道:

    “你有空,我也一樣啊。況是微微叫我來的,她近日得了個笑話,知道你正不開懷,便要分享給你聽。”

    陸冬至豈不知他們夫妻如膠似漆,不解這理由,只覺他有取笑炫耀之嫌,抱臂嗔怪道:“她那么聰明,你受了她的唆使,怕不就是來笑話我的,反正我已是笑話了。”

    謝探微似接納般極認真地點了點頭,等他神色越發疑惑,忽往他額上彈了一指,“倒就是你的笑話!笑你贈刀明志,卻不明心!”

    陸冬至本非思慮敏捷之人,卻只聽一個“刀”字就愣住了,心里霎時清明,但也再無話可言,低了頭。

    謝探微原并不肯定他心中藏情,果見他這般,便也省了許多唇舌了,“賢兒的事,你如何不早些對我說?還是微微先發覺賢兒的心思,不然等你們都各自聘定了才好?”

    “賢兒的……心思?”冬至驚聞一顫,滿眼不可思議,氣息亦變得喘促。

    謝探微嘆聲頷首,遂將一切緣故與他說了,就見他自震驚到惶恐,愈發低了眉宇,吞聲忍淚,便也無不懂他,一展臂,將他攬到了肩上,安慰道:

    “你也大了,是我的疏忽,叫你受委屈了。那些趨炎附勢之徒自不用管,你也并非一味迷頭認影的人,你如今是天子親封的金吾中候,致果校尉,都是你自己的軍功換來的,不可輕看!如今我既知你心愿,必定盡力幫你,好不好?”

    陸冬至自非在意那些外事外物的性子,不過就是因為心事撞上這些俗事,又力不能及,才一時入了窮巷。但現在已算是一通百通了,用力抹干了眼睛,抬起頭來:

    “如果楊司業能看得上我,那我就去楊家入贅吧!那些人家不行,楊家行!”

    他眼角還有余淚,鼻頭也是通紅的,卻已口出嚴誓,倒像那諍臣一般,叫人動容,更好笑。也不由叫人想起,自己要娶露微時,也曾立志要做趙家的贅婿。果然一同長大,雖無血緣,卻自有一脈相通。

    “那你拿什么謝我呢?”又不等他來擇定,謝探微反也抱起雙臂,揚起面孔,“不如,叫聲阿兄來聽聽!”

    這個游戲倒是熟悉的。冬至因比他年小三歲,自幼年認識,就總被他教著喊兄長。可雖是文武皆遜色于他,也時常受他照料,卻也從沒在稱呼上服過軟。如今么——

    “阿兄,求你了。”

    說得無不自然,無不順暢,又添了一雙殷殷期盼的眼睛。

    謝探微竟一哽咽,“好,阿兄依你。”

    ……

    將軍府前庭空闊的一塊地方,崔為已靜立許久,手中牽著匹毛色雪亮的馬,幾步外還站著江玥和露微,此二人四目相視,亦是良晌不發一言。

    “你倒是說話啊,要么就直接上馬試試,這般遷延,是要等謝探微來了再作態嗎?”江玥斜睨著露微,眼中面上皆不掩輕視之態。畢竟,她剛發現,這位眾人口中都極盡夸耀的趙學士,原來也有弱點:不會騎馬。

    露微卻也真是頭回見識這般情形,半天沒想出對策。

    她原是比謝探微晚了一刻到將軍府,在門首恰遇崔江二人策馬歸來。那江玥身姿颯爽,馬術嫻熟的樣子頓時就吸引了她的目光,口中不覺稱羨,于是就被拿住了短處。江玥直接將馬牽進了府門,想是不雪前恥不罷休的。

    仍不見露微接話,卻見她神情局促,江玥得意一笑,又道:“我來了咸京月余,也常見如你這般的貴女乘馬出行的,你都厲害得能當五品官,怎么連馬都碰不得?”

    這兩句,露微都覺得她說得極有道理,兩手在身側暗搓,倒是越發敗陣了,“我不會……可,可是我阿娘騎得像你一樣好!”此言算是搜盡枯腸了。

    “這算什么理由?”江玥聽得一愣,皺了皺眉,“那你娘怎么不教你?你不會是想叫你娘來幫你吧?看你年紀是比我小些,可好歹也嫁了人,怎么還把娘掛嘴邊呢!”

    她不知內情,露微并不嫌她冒犯,想想終究比不過,認輸也罷,這江玥也只是直率的性子,“我阿娘已經不在了,我也不知她為何不教我,但她真的和你騎得一樣好,所以我就想起她來了。”

    江玥和崔為的目光一時齊齊顯露愧色,江玥正要再說什么,忽然傳來一句呵斥:

    “阿玥,崔為,胡鬧什么!”

    三人皆不防備,驚覺回頭,才見是晏令白和顧夷中兩位尊長回來了。晏令白一時并不發話,那一句斥問也是出自顧夷中之口,崔江兩個都是跟隨他來的咸京,自有看管之責。

    “我們鬧著玩呢,沒,沒干什么。”崔為雖只是全程牽馬,卻看江玥已是面紅耳赤地低了頭,此刻少不得擋在她前面,“我馬上把馬牽走,將軍別生氣!”

    “你有一日安生嗎?!自己沒個正形,還敢帶著阿玥胡闖!”

    顧夷中氣得來揪崔為的耳朵,崔為亦不忘擦肩之際拉一把江玥,“將軍我知錯了,輕點輕點!疼!”

    江玥向晏令白見了禮,抬頭瞧了露微一眼,“對不起。”低促一句,再不敢多留,小跑去了。

    剩了露微一人與晏令白相對,她倒無處可逃了,干笑了笑:“阿父,我們只是閑來無事,在討論馬。”

    “你生在咸京太平之地,不會騎馬是尋常事。況且學馬很容易受傷,敏識小時候就摔過多次,你不必同他們比。”

    孰料,晏令白只是溫和地開了口,而這勸慰的言辭竟與母親宋容當年說的一字不差,一時叫露微都有些恍惚了。

    “微微!”

    正不知如何承言,謝探微倒是來得及時,只是竟已知悉了方才的事端,也不顧晏令白在旁,一臂將她攬過就道:“不是不讓你來的嗎?既來了還與他們在外頭站著,難道……”

    眼見他口無遮攔,又要提自己傷暑之事,更加多事,露微連忙一掌將這人嘴堵住,不停擠眉瞪眼,又難免要兼顧晏令白,一時真是手忙腳亂。

    晏令白見兒女這般,倒只是搖頭笑笑,很快便轉身走了。小夫妻這才消停,謝探微仍往露微身上查看,露微卻不知怎么,目光被晏令白踽踽的背影引去了。

    “剛剛江玥可是欺負你了?”謝探微關切問道。

    已望不見身影,露微才緩緩轉回目光,“沒有,是我贊她馬術嫻熟,和阿娘一樣,她便給我演練了一番。”

    “那阿父和你說了什么?”謝探微亦皺眉隨她瞧去一眼。

    露微一笑:“他說你小時候學馬,摔了很多次,出乖露丑,笑死人了。”

    ……

    徐枕山自岳父書房侍奉回來,到西院正屋廊下忽聽見里頭說話,似伴有啜泣聲,站定又聽了片時方分辨明白,是二郎正和他阿姊訴苦,倒也明白是何緣故,一笑,仍踏入房中。

    “二郎這是怎么了?”

    謝探隱不料姊夫突然降臨,雖沒說完,忙引袖拭淚,匆匆見了一禮便告辭了。謝探渺見狀,叫了小婢追去相送,轉眼卻對丈夫輕哼了聲,埋怨道:

    “你住在父親書房也罷了,何苦大熱天的來回跑呢?雖是告假陪我,成天還是忙那些外務,有幾分心思在我這里?”

    回來兩旬,徐枕山頭回見謝探渺發脾氣,想著方才二郎的樣子,也就知道前因了,便走近了,扶肩緩聲勸道:

    “你是父親掌珠,父親愿意提點我,還不都是因為你。我說你啊,才是大熱天的少動些氣的好。難道這里的家事還能比你在揚州當家做主時難么?”

    幾句話既恭維了謝探渺在母家的地位,又贊了她在夫家的身份,倒是令她十分受用,即刻解氣一笑,卻又挑眉一嘆:

    “難不難的又怎樣?如今這家里,我早不是父親掌珠了,那位趙學士才是。她提一個楊家,母親就不管自己辛苦選的那些人家了,父親還要親自為芳兒去問。這也罷了,母親想為二郎聘楊家女,父親卻不許,又說和她要好的都是好孩子,不能讓二郎耽誤了。真是好大的本事,句句都不離她的好!”

    這些事都經由府里眾口傳開了,徐枕山無不知曉,卻并不這么看,從謝探渺手里拿過羅扇,替她打扇,又道:

    “我知道這些,也向父親問過二郎的情形。他年初落第,又鬧出禁足那些事,的確心性不穩,再等兩年也好。他是父母幼子,難道還會冷落他?況且,大郎從前與家中疏遠,與父親冷漠,倒也沒聽你為大郎不平,大郎那時受的責備豈是二郎能比的?如今,你又為二郎的事嫌怪弟婦受父母寵愛,渺兒啊,這卻是有些不公了。”

    謝探渺靜靜聽來雖未反駁,但眉宇間仍凝著幾分不甘,“大郎如今也算功成名就了,父母妻子都圍著他,二郎卻什么都沒有,我難免多心疼他些。”

    夫妻十二載,兒女都一雙了,徐枕山哪有不知妻子性情的,許多時候過于心軟就容易偏聽,便作一笑,為她扶了扶鬢邊簪花,“二郎有你這個長姊,定是能護他一輩子的,我今后也幫你看著他好不好?”

    軟語溫存最動人心,謝探渺一時什么都無心計較了。

    【作者有話說】

    公主那一段服喪典故引用的是唐宣宗時下過的兩道敕令,一道就是說貴賤同遵,公主和普通女孩一樣嫁了人要孝順舅姑,恪守婦道;另一道就是借貴妃之口提到的,大致意思就是說宗室公主縣主這一類,丈夫死了,如果生有子女,就不得再嫁,隱瞞的話是另有處分的。具體原文可以在《唐會要》和《全唐文》找到。

    第64章 未歇

    ◎到底是有些委屈的。◎

    東院假山上亦筑有風亭,因在高處,又臨池水,雖是炎夏,也四面穿風,頗是涼爽。

    謝探微此日休沐,原正陪露微在亭中臨帖,以備隔日交差,不料侄兒趙澈忽然到訪。小小孩子是獨自來的,倒是稀奇。夫妻自也高興,攜了他一道在亭中消遣。

    露微因問起家中形景,趙澈都一一作了細答。朱氏從前糊涂,如今也已洗心歸正,在喬娘的輔佐下,大小庶務都辦得妥帖;趙維貞和趙啟英父子間也趨融洽,晨昏出入,日常相隨。

    謝探微算是初近趙澈,一旁聽來,只覺八歲孩童言辭清爽,禮貌完備,不覺心下驚嘆,又見案上擺著露微寫了一半的字帖,忽生試探之心,叫他也臨上幾筆。

    然而,竟也難不倒這孩子,只看他坐姿端正,握筆有力,區區數行字,已很有些骨架了。

    “如何?寫得比你好吧!”

    露微早知趙澈頗有天資,只是等著取笑謝探微。謝探微倒不覺臉紅,反生得意,攬了趙澈坐到自己身前,提筆與孩子同握,道:“澈兒教我,你小姑姑總是恃才欺我。”

    露微白了他一眼,與趙澈相視一笑,不擾他們切磋,順手揀了案上擺的桃吃起來,復拿起趙澈剛剛臨的字細看,倒覺得也比自己寫得好,忽而想起一事,隨口道:

    “澈兒,上回進宮,也聽太子殿下提起你,問你的字練得如何。不若你好好寫幾張,我帶去給殿下看看。”

    趙澈親迎禮那夜偶遇李衡的事不是秘密,謝探微再聽這話,倒瞬間放開了手,“澈兒,好好寫。”轉而挪到露微身側,傻傻一笑,“微微,桃甜嗎?”

    露微瞧他一副乖樣,也知他是有些怵太子,忍笑不理,仍看趙澈習字。趙澈原未分心,此刻略一皺眉,抬頭停筆,問道:

    “小姑姑,那是澈兒寫得好,還是殿下寫得好?”

    露微還未反應,卻已看謝探微側臉圓目,似看戲般,等著她作答這個為難的問題,然則這幅面孔,倒就成了答案:“我看,都比姑父*寫得好!”

    謝探微自又敗陣,受了姑侄一通嘲笑。

    亭中正笑鬧間,不防一個婢女踏階而上。露微聞聲抬頭,倒見不是雪信、丹渥,卻是那個灑掃小婢寧婉。而她此來,還同上回一樣,捧了一個臥了小魚的水盂。

    “奴婢知道上次的魚兒被夫人送給了楊娘子,一直想為夫人再補上。今日又見趙小郎在,正好送來給小郎取樂吧。”

    謝探微也知緣故,況見趙澈的眼睛早盯上了,先去接了過來,端到趙澈身畔,“澈兒玩吧。”再回頭時,仍不見露微動作,只望著那婢女,神色微凝,“微微?”

    露微這才轉過神來,微微一笑,“寧婉,我知道,你不是長公子當日歸置宅子時新來的,是隨家翁他們從揚州來的,對嗎?”

    寧婉并不料露微問這些,收了笑容,“是,小婢是揚州人,也因此,郡主怕我們這些揚州來的不通夫人的習慣,便都沒派作夫人近身侍奉。但小婢只是想叫夫人高興,不敢冒犯的。”

    理由倒是充分,可露微并沒問這么多,也不曾表露不悅,這便是刻意了,“你想叫我高興,若不能近身侍奉,我也難知你心意,你確實很聰明。這次,也多謝你了,先去吧。”

    寧婉臉色已發沉,不敢遷延,即刻轉身走了。露微朝她背影又看了片時,亦藏起了心思:

    沈沐芳

    第1回 來東院時,在院中見了寧婉,便提醒過露微,這寧婉有個親兄長叫寧英,是二郎的貼身小仆。

    “微微,你問那些做什么?”謝探微一無察覺,甚至是第一次見寧婉這張面孔,“你要是覺得她聰明,喜歡她,就讓她來陪你,和雪信她們一樣便是了。”

    露微自不能實言相告,將手里吃了一半的桃塞給他,“吃不下了。”又道,“你又不是不知我不喜歡人圍著,你倒是一個跟班也沒有,不然讓她跟著你就是了。”

    謝探微軍中成長,自來沒有公子的作風,也是個諸事自理的人,便要人跟著,也不可能是個婢女,于是再三被露微拿捏住了,狠咬了一口桃,道:“澈兒,過來吃桃。”

    趙澈正對著水面噘嘴,學魚兒吐泡,一時根本沒帶耳朵。

    露微樂見至極,笑得肚子發酸,只得轉過身去暫避這人尷尬的模樣,卻恍然一眼,瞧見假山下來了人,“長姊來了!”

    夫妻于是趕緊起身,趙澈亦見姑姑呼喚,忙跟了上來。倒不及迎去,已見謝探渺提裙上階,身后帶著一雙兒女,“多什么禮,你們忙什么呢?”

    謝探渺音容和善,也是初次親臨,露微一時并不多揣測,表面仍同謝探微一道見禮。趙澈聽是長輩,也跟著端正行禮,卻也因此才被謝探渺發覺,叫了兒女也來見禮。

    三個孩子年紀相仿,不等大人寒暄,早已互相問名問歲的熟悉起來。露微索性叫趙澈待東,喚了侍女看護,讓三人別處玩去了。

    “長姊怎么來了?可是有事?”謝探微在家見親姊的次數恐怕還沒有露微多,雖是一臉笑意,說話卻難免生硬。

    露微見狀,暗扯了扯他衣袖,替他補道:“長姊不常見你,自是來看你的,夢郎和徽兒只怕也要認認你呢。”

    謝探渺自腳步站定,目光時而瞥向露微,倒不關注大郎如何,便一笑,牽過露微,命小婢端了東西上前:

    “這咸京的天氣是比揚州燥熱些,我知微微前時有些傷暑,今日正好帶了酥山來看她。大郎,你也順帶有口福了。”

    富貴之家,飲冰消暑是常事,趙家亦有冰戶供冰,謝家更是不缺。露微一見,長姊帶來的倒是別有花樣,相同的兩盞,碎冰先拌了糖和酪,山尖上還淋了櫻桃漿,雪白瑩紅,煞是好看。

    “多謝長姊,我早就好了!請長姊坐下說話吧。”

    本是炎熱,冰雪易融,露微也是真心喜歡,不免趕緊請進了亭中。只是直到圍案落座才發現,謝探微似有些態度不明,端給他一盞,他也不動。

    “大郎,你不喜歡么?”謝探渺是同時發現的。

    謝探微看著長姊眨了幾下眼,倒是愣愣地提勺吃了兩口,卻又放下,喚了聲露微,隨后便將她的酥山也攬到了自己面前:

    “長姊,微微原本腸胃弱,幾次生病都是這個根源,她又剛吃了桃,不宜同食寒涼之物,這些我都吃了吧!”

    露微那柄銀勺還握在手里,忽見他這般,雖是關心,卻難免多事,忙觀望謝探渺的神色,果真表情凝滯,搖扇的手也頓住了,“長姊別聽他的,哪里這么夸張,他是自己想貪多!”說著瞪眼示意,卻只見他毫無避諱地搖頭。

    這幅情景落到謝探渺眼中,不親近的弟弟語出耿直,難免不顯得她身為嫡親長姊,難得的關心也是敷衍的,一無周全。而那本就關系微妙的弟婦,雖是圓場,卻像是恃寵而驕一般。

    “罷了,也都化了,不好吃了。”謝探渺一笑掩飾,即叫小婢將酥山撤了下去。

    謝探微見狀,似乎終于有了些知覺,但只看了看,并不阻止小婢動作,接著又對露微暗暗遞笑,將她臉上的無奈都看作了不能如愿的小小失望。

    “姊夫在做什么?我倒常見他和父親一道,有幾次在皇城夾道上也見了。”

    “你知道還問?他只要不在我這,就定在父親身邊,如今說他是父親的馬前卒也不為過。”

    謝探微另說起些家常,謝探渺也如常回答,一時緩和許多。露微從旁靜聽,倒覺得才像是尋常姊弟,心中波瀾漸漸平定。

    然而,未歇。

    “你們方才在習字么?”謝探渺的目光忽而落到了案上的書稿,隨手揀了幾張來看。

    露微深知水亭那次的典故,是她不愿初來乍到就指點外甥,也幸而是被二郎陰差陽錯攪和了。可這次,偏是趙澈來時,而且她展眼一見,長姊偏偏拿的就是趙澈的字。

    “哪里習字,還是趕著要去宮里交差的!”

    她只得盡力遮掩,望謝探渺不要細看筆跡,若是繼續翻看,瞧出是兩種不同的筆跡,便——

    “阿姊看寫得可好?那是澈兒寫的,不過八歲,真是厲害!”

    謝探微真添得好一把火,叫露微這次連無奈的間隙都沒有,只能迎上一張笑臉:“澈兒的字都是他父親教的,他來了瞧我在寫,隨手涂畫兩筆,玩罷了。”

    水亭那次,謝探渺到底不曾試探出露微的心意,但連日又有了沈沐芳的婚事和楊家之事,便如今再看,自是有徹悟之感。她向露微拂去一個平靜的笑意,說道:

    “我兒夢郎亦是八歲,方才也聽孩子們說了,你家小郎是四月生辰,還比夢郎小呢,卻實在比夢郎長進。我想,大約不僅是他父親的功勞,你也是出力不少的。”

    既然無可強辯,卻也無可退避,露微想來也作一笑:“哪里?澈兒五歲開筆,那時我已經嫁人了,無暇教導他。況且,我為女官,也不是因為字寫得好,長姊可不要說笑了。”

    謝探渺倒不料露微敢在謝探微面前提起前事,不由一驚,心想他們夫妻感情再好,這種事總該是個忌諱,“我是真心夸你,一門家學淵源,旁人羨慕不來。”

    氣氛至此,謝探渺也不欲多留,說完便起身要走。夫妻自然也是起身相送,到了院前,反見那三個孩子興致正濃,又彼此無賴了半刻,終究作別。

    當下也到午間,夫妻不再回亭中,牽了滿身大汗的趙澈進屋更衣擦洗,又一道用過午飯,便遣人將孩子好好送回了趙家。

    謝探微是親自送到府門的,回來倒見露微坐著出神,輕輕攬過,欲解她心意:

    “阿姊和我一樣,都是真心贊澈兒寫得好,也沒有誰不知你的才高,你縱然有所謙辭,又何必提什么嫁人,也太實誠了些!你也看到阿姊有些嚇著了吧?”

    露微只想亂棍打這人一頓,還不都是他心直口快惹的事端,卻也只能一嘆了,“阿姊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事,我實話實話也是真心待她。倒是你,不吃心?”

    謝探微擺出無奈一笑,忽在她額上親了下:“你知道我不會,才這樣口無遮攔的,我高興!”

    露微一瞬有了些淚意,當因眼前知心人,也因這一室靜好,還因方才亭中,到底是有些委屈的。她并不掩藏,在這人急色中落下淚來,“可是,我真的想吃酥山,你賠我!”

    謝探微只松了半口氣,“就一個酥山,哭什么?”卻也想不出別的理由,“今天不行,明天!我一定讓你吃!”

    露微含淚點頭,伏去了他的肩上,一時不再說話。謝探微以為她困倦,便抱起她一同進了內室榻上,相對躺下,替她拍著背:“累了就睡睡吧。”

    露微少有午睡的時候,但更少有他陪在身邊的午后,合了眼,一手環住他的腰身,“魚呢?”

    “我已放到外間了,也叫喂了食,你以后每天都能看見。”謝探微一笑,聯想她為吃不到酥山哭,更覺她到底才十七,有稚氣未脫的一面,誰知,卻又聽她道:

    “剛剛忘了叫澈兒帶走了,讓人送去吧。”

    謝探微方自愧白聰明了一回,“好,好,下官遵命。”

    ……

    趙澈回到家時,正逢他母親朱氏和喬晴霞議事才罷。朱氏見他身上衣衫與去時不同,便問起緣故。喬氏因許久不見露微回門,早是牽掛,便也駐足旁聽起來。

    趙澈不用數語就將事情說了個完整,朱氏余事不驚,就定在了露微要將兒子臨帖帶給太子觀看之事,忙問道:

    “那你可寫好了沒有?姑母評斷如何?”

    趙澈想了想,露微卻是并未點評,實言道:“兒寫了三頁,小姑姑只說比姑父寫得好,沒說別的。”

    如今誰還不知露微夫妻情狀,這般言辭托了孩童之口,越發顯得坦率,朱喬皆不禁忍笑,但朱氏另有關心,又道:

    “此事你祖父和父親定還不知,你也該拿回來再叫他們瞧瞧,免得送去出丑。但也是姑母提攜你,你若真得了太子殿下青眼,就是一輩子的福氣。今后可更要勤勉讀書了,知道嗎?”

    趙澈倒聽不懂何為提攜之意,只是深知太子位尊,要恭敬對待,便向母親拱手一禮,說就回房繼續習字。

    喬氏也不好再留,亦還有話,索性牽了趙澈送回他書房,一路問道:“小郎看我們娘子身體可好?”

    趙澈雖年少,也知喬氏是宋氏祖母的心腹侍娘,在家中地位素來不同,便自來也尊敬,說道:

    “小姑姑很好,只是我同她一道吃飯,見她吃的不多,又聽聞她前時有些傷暑,天也實在是熱,自是影響胃口的。”

    喬氏輕嘆了聲,越發想見見露微,卻也知自己下人身份,不便單獨登門,忖度了片時,想到了個辦法,說道:

    “我們娘子最喜歡吃頒政坊的蕭家餛飩,小郎下回要再去探望,先告訴奴婢,奴婢買了請小郎帶去可好?”

    不管長輩那些前事,趙澈從來都是親近露微的,滿口應道:“澈兒記下了!”

    ……

    過了申時,趙啟英下職到家,進房不見朱氏如常迎來,卻是坐在窗下凝神,臉上透笑,便喚了一聲,問道:“有什么好事?”

    朱氏自是在想兒子所言之事,都想了半日了,正要起身,先見趙啟英手里還端了一方水盂,“這是什么?”

    趙啟英便順手放在了窗前幾案上,一笑道:“我才到門首,見一個謝家小仆送來,幾條花魚,說是小妹拿給澈兒玩的,忘了隨他帶走。我還要問你,他今天怎么想起去謝家了?”

    朱氏聞言更是高興,先命小婢端去了趙澈書房,方將一日的緣故都說起來,“他就說想姑母了,我也沒什么可攔的。”

    趙啟英聽來,亦只為兒子臨帖要送太子看的事震驚,想得也和妻子一樣,不知兒子那三頁臨得到底如何。緩而,又不覺愧疚,想起從前待露微的許多事,她卻真是一點也不記仇。

    一時,夫妻相視,都是彼此明白的。

    “以后,就讓澈兒多去看看她吧。”

    第65章 秀木

    ◎一支秀木,配了一根朽木。◎

    此日巧極,夫妻同時下職,于皇城夾道迎面遇上。趙維貞也在,見了這冒失女婿,欲要敲打,也拿拿身架,卻又被女兒擋在前頭,不過一笑,囑咐兩句,便先走了。

    夫妻自是要回謝家,因也難得,謝府又離皇城不遠,便都未乘馬乘車,攜手沿道步行。然而,只聞露微打頭說了幾句閑話,卻不見那人有興致,難免猜測,問道:

    “阿耶才同你玩笑呢,又不是真的,這就不高興了?”

    謝探微卻是離了神,深吸口氣方聚起目光:“阿耶就是真的又有何要緊?我只是在想別的——微微,我有難事不決。”

    露微自認識他起,還未見他直言難為,但瞧他臉色也不算消沉,應非緊要大事,“你說來我聽。”

    謝探微虔誠地點了點頭,便將所謂難事照實說了。露微邊聽邊理,果真不是大事,卻頗有些意思,也蹙了眉。

    謝探微如今已是正六品上的軍職,雖不算顯達,卻也算一個小小長吏,手下領著數十金吾兵。既是有了管理之責,便是要馭人,他于此卻是毫無頭緒。

    從前還是巡街中候時,他雖也領人,卻少得多,巡街之職也只是按章辦理,并沒有可多事的。就更莫比之他在甘州時,做著一個營的營主,只需按軍規行事,簡單分明。

    而他的難為,偏就出在他現下的兩個金吾下屬身上。這戍衛禁中的金吾郎,不比在外頭巡警的,除了少數是以軍功選用,多是勛貴子弟承襲,各有身家。

    一個叫鄭復的出身咸京貴族,素性驕傲,也果是武藝出眾,不是純粹紈绔。他便自恃身世本領,一向與一個叫孫通的不對付。所嫌惡的就是孫通出身甘州偏狹地,性子木訥,也不算很有軍功,只是當日除逆時守過宮城,因而選調。

    鄭復若只是口頭嘲諷也就罷了,孫通常是回避不理。然則鄭復愈發不服,竟在一日備職前,將孫通的甲胄藏了起來,又騙他反向去找,最終叫孫通誤了上職的時辰。

    “我將此事上稟阿父,欲懲罰鄭復,可明明孫通受了委屈,按章也要罰他俸錢,我覺不公,便問阿父,可他還是說此等小事要我自決。微微,我當如何?”

    二人邊走邊說,不覺已踏入家門。因正是思緒沉浸之時,便都不暇顧盼,就在廊廡間站定,繼續談論。

    “你的辦法,不過就是要按律懲戒,但你不決之處,卻又是不想按律,倒是好笑!”露微左右想來,雖不曾立刻想到破題之法,卻一下看準了這人的矛盾所在。

    “我認真求教,哪里好笑了?”謝探微雖自知智不如她,卻實在已想了兩日,心里難免浮躁些。

    露微見他面上委屈,倒有幾分坦直可愛,搖頭一笑,沉心想了片時,卻是問他:“你缺錢嗎?”

    謝探微一愣,“不缺,你要多少?”

    “不是我要,是給孫通!”露微眼珠一白,向身后廊柱倚去,抱起雙臂,不欲他饒舌費時,直接解釋了:

    “無論你手下人如何出身,在你面前,皆只是朝廷的金吾郎,你身為長官,自當一視同仁。此一視同仁之意,并不僅僅在于律法軍規,更在于所有事上的公平無私。”

    每個字都進了謝探微耳內,卻未解他半分疑惑:“你要我給孫通錢財,是平他的冤屈?這不就是有私嗎?”

    露微自然還沒說完,繼續道:“我聽你說這些,便知你雖做了長吏,卻未能服人,所以他們才敢生事。那為何不服?就因為你只知法令,卻不懂何為賞罰分明。那鄭復既非無能紈绔,又技藝出眾,你就不能只瞧見他的小過,罰之容易,卻失了你的擔當,他必然還有下次;而那孫通當真是老實過了頭,但你就算殺了鄭復,此人也已舊性難改,未必不受下一個鄭復的壓制。你想要人服你,就得身先士卒為他們的前程考慮——擔其小過,歸之正道。”

    明明就是在說“賞罰分明”,是他從小聽到大的四個字,卻完全是嶄新的樣子,謝探微深陷于驚嘆之中,頭腦漸漸明朗。

    露微觀他神色,亦知他是聽懂了,拍了拍他的肩,倒是還有一層利害要講:

    “我認識你時便知,金吾軍中調來一些甘州軍將,但原本的咸京金吾卻更多,難免不會像孫通和鄭復一般,兩派對峙,各有依據。便由小見大,蝸角之爭尚且伏尸數萬,若金吾當真同室操戈,難道就不會伏尸數萬嗎?你不僅要平衡他二人之怨,亦要平定甘州與咸京之患,才算真正收服人心。可你不要畏難,你的身份有利,既占了甘州,也帶了咸京。”

    “微微!”謝探微不知何以描摹此刻心境,臉色白下幾層,將露微雙手緊緊握住,“我現在就去告訴阿父!你等我回來!”

    “不必了,我已經知道了!”

    二人正松手,冷不防身后站下幾個身影,四目齊齊轉看,竟見晏令白和一家人都在。再看地點,方覺是在家常待客的花廳外嚷了這許久,倒真不用謝探微再跑一趟了。

    “阿父你……什么時候來的?”

    二人皆是滿臉慚色,謝探微勉強一問,露微卻已尷尬至極,只知三位尊長,一并長姊夫妻,沈沐芳,還有二郎,眼神都頗有故事,有一樣的,也有不同的,卻都無心分辨了。

    晏令白并未發語,含笑與謝道元對視一眼,目光輾轉落在露微臉上,眸光深切,又變得細碎,終究不語。

    “微微,來。”李氏這時走了出來,將露微輕輕攬過,為她舉帕拭汗,“你這小小年紀,怎么知道那么多呢?”

    “母親……不怪我信口胡言?”露微甚覺失言,或至于輕狂賣弄,不敢承接李氏熠熠似含淚般的贊許目光。

    “這豈是胡言?微微,不要怕,你說得很好。”謝道元也緊接著對她笑著搖頭,撫須連嘆,又隔了半晌才看向謝探微。父子自前時書房一談,倒也有些時候不曾對面說話了。

    “你寄父在此,就直說吧,可想好了如何處置?”

    謝探微原是才明白過來,又見眾人到齊,思緒難免又有些滯澀住了,正忐忑時,忽覺袖口被扯動,側目方見是露微遞來笑意,暗暗送聲:“公平無私。”

    正是這個四個字了。

    “兒已想定!”他舉手端正拜了一禮,面上一掃頹容:

    “鄭復有才干,但縱性失度,我為長吏應與之同責;孫通雖受屈,卻也實際延誤職時,當按軍規罰俸。可事出有因,亦是我失之管束,我會替他交上罰俸。今后,當盡力體恤下情,以身為則!”

    謝道元倒不自己發落,忖度著仍轉看晏令白,見他微一點頭,這才暢然一嘆,“先去吧,陪微微稍歇了再來。”

    眾人于是轉入花廳,李氏也將露微交還了兒子手里,臉上停不下的笑意,此刻更添了些道不盡的殷切、合意。

    “微微,不必急著過來,今天只是尋常家宴。”

    小夫妻到此才算真正放松下來,一道謝過母親,終于攜手回房。東院早已聞知消息,備好了更衣盥洗之物。卻待更換了裝束,露微要走,又被這人身后纏住。

    “母親說是尋常家宴,你就無賴了?”露微也不推開他,只是側臉一笑。

    謝探微卻沉默了半刻,越發環緊了她的身軀,“你別做學士了,該當將軍才是,趙將軍麾下定是上下一心,所向披靡的。”

    露微就知道他耍了無賴,就必要說些無賴話,一想回道:“可趙將軍不會騎馬啊!哪有不會騎馬的將軍?有人說要教她,快一年了也是紙上談兵。”

    謝探微其實并未忘記,只是到底事多耽擱,稍松了手,轉到她身前蹲下,“我們還有很長的一輩子,我總不會食言的。”

    露微凝望,抿唇一笑:“若你食言,我就擔你小過,歸之正道,總不會讓你逃脫的。”

    謝探微起身,向她的眉心綴下一吻,“好。”

    雖是沒有外人的家宴,但因小夫妻的這場巧合,席間氣氛就不算尋常了。露微自是被李氏捧在手心,沈沐芳樂得助陣。謝探微則承受了父親鮮有的和悅態度,姊夫也同他好一番暢談。

    于是,被隔絕在這般氣氛之外的,也自有那姊弟二人。

    宴席持續了一二時辰,起更后方散去。

    ……

    謝探渺夫妻回到西院,先去看過兒女,見是熟睡安穩,方才相扶回到寢房。徐枕山原是陪了些酒,雖不算醉,卻已有些昏沉,然而才要去睡,只被謝探渺拉了起來:

    “你還睡得著?!”

    徐枕山酒意尚未迷了心智,只得扶額苦笑,自去吃了碗涼茶,勉強支起些精神,“今日是回來后初次家宴,高堂俱在,兄弟無故,這是圣賢所言的君子之樂,古來難得,你又何苦自尋不快?”

    謝探渺輕嗤一聲,知他是在裝糊涂,“你上回還說會幫我顧著些二郎,就是這樣幫的?你看你席上的樣子,只盯著大郎,你又不是武官,怎與他有那么多話可說?”

    徐枕山原以為她不過是鬧些小氣,一聽這話倒覺不同,反問道:“你難道不知,他素日備職宮中,我今天還是頭次有機會與他談講,你非要拿二郎比什么?”聲調不覺高了些,又不忍一嘆:

    “渺兒,你不要總把事情想偏了去!父母親本就是因弟婦聰慧賢達才為大郎求親。我今日也才算親見,真是一個遠見卓識的女孩子,能夠輔佐大郎前程,竟不是好事?只要二郎潛心讀書,來日何愁沒有大郎今日之榮?又何愁不得賢妻?”

    “所以,都是你弟婦的功勞了?可她這樣的女子,恐怕也沒有第二個了。”謝探渺哼笑了聲,愈是不屑:

    “虧我上回還聽你的勸,主動去瞧他們,誰知反叫我見識了何為手段城府。她當著我和大郎,都敢提她早嫁之事,大郎竟也不惱。今日又這般伶牙俐齒,置喙那些外政,哄得父親那樣的人都當面夸耀,如此本領,真是里里外外要只手遮天了!”

    徐枕山聽得頭疼,連呼了好幾口氣,想她今夜已深陷迷津,爭執無益,再不管她,倒頭躺下,最后丟了幾句話:

    “你從來明理寬善,揚州家里誰不服你?可為何偏容不得自家弟婦?是因為大郎不如二郎與你親厚?還是覺得這家里忽然有人將你比下去了?或者,二者兼有?你既不睡,就想想吧。”

    謝探渺目露驚詫,臉色幾陣起伏,終于咽了聲。

    ……

    家宴散后,謝道元與晏令白又到書房小敘了幾刻,待回房時卻見李敬顏尚未歇下。他原也意猶未盡,于是夫妻對坐,不免又談講起今日的事來。

    李氏問道:“昭清今日不過比大郎他們早到半個時辰,正說到這事,看來確實不是小可,想是要親自指點他的?”

    謝道元笑笑,道:“昭清說,你那犬子必會問微微,也正好看看他們如何對策,卻沒想到微微幾句話就破了題,你兒子連插話的機會都沒有。”

    李氏也同是這般感慨,回味起來又道:“擔其小過,歸之正道,莫說是整理軍心,便是持家,也是此道。這孩子好處,真是越來越道不盡的,真算便宜你們謝家了!”

    謝道元吃了口茶,深以為然,笑道:“自是便宜了,一支秀木,配了一根朽木。”

    李氏見慣他愛貶損兒子,也知他心口相反,便一直是由他逞舌,自己并不這樣。可忽聽他這二木的比喻,竟也覺得很貼切,忍俊不成,笑出聲來:

    “謝道元,你也是朽木!”

    ……

    謝探隱參加了這樣一場家宴回來,小仆寧英從旁侍奉都不敢大聲喘氣,唯恐招惹他怒發雷霆。然而,直到他更衣躺下,神情氣色竟都平常,只是也并不合眼睡去。

    “二郎可是沒吃飽?想吃什么?”寧英推想他素來習慣,像是還有些交代,又恐行差踏錯,便只謹慎地從小事上試探。

    謝探隱遲滯了片時,方稍稍側轉身子,看準了寧英道:“除了長姊,你今夜可瞧見有一個人把我放在眼里了?”

    卻果然還是要提這樁事,頓時嚇得寧英身軀一抖,“二郎,今日都是因為那晏大將軍在,自然上下都看待著他的。”

    謝探隱卻拂去一笑,“你倒乖覺,還知道顧左右而言他。”屈臂枕在腦后,又作了一嘆,“只不過,言得卻對!今夜除了長姊,只有他瞧了我幾眼。”

    寧英算是有些腦筋的,也深知晏令白警告過二郎,很快又接話道:“他今天只是為大郎來的,從前的事他到底也不能再說什么了。”

    “從前算我不慎,我也認了。”謝探隱瞇起眼睛,望著榻下一盞燈燭,嘴角微微抿動著,“可是,謝探微如今這般志得意滿,就不會忘形犯錯嗎?”

    寧英仍探不著他的底,皺眉問道:“大郎做了什么錯事?”

    謝探隱搖了搖頭,忽問道:“你覺得那女學士長得好看嗎?”

    寧英卻是見得不多,況又不是自己院里的主子,沒有他這種小仆去多心的道理,卻又不敢敷衍:“府里人都贊她才貌雙全,但咸京未必沒有比她好看的。”

    謝探隱又道:“女人要才何用?縱使她今日這般慧心妙舌,也不能玉堂金馬登列朝班,不過是叫謝探微拾了牙慧,再出去賣弄。”

    寧英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謝探隱一笑,抬手拍了下他的腦袋,“所以單看她的貌,其實也并非絕色,她卻又恃才,便也不算知情識趣。那我長兄那樣沒見過世面的人總是會犯錯的。”

    寧英這下徹底不通了。

    第66章 欲摧

    ◎她是我的化外之民,心中至愛◎

    楊淑賢一早起來便去了長兄的書齋,到了廊下問了小仆景舟,說是長兄也才進門,并不很忙,她才探頭探腦地進去了。但也不必她開口,才走一步就聽道:

    “小東西,還不知安穩些?”

    淑賢只略一站,便笑嘻嘻地依偎到了兄長身側,搖著他的衣袖道:“阿兄,我就是來要一樣東西,你把冬至的短刀給我吧!”

    楊君游早知她心中算計,扯回袖子,輕嗤:“前時謝司階忽來尋我,說他阿弟陸中候有意求娶我家小妹,請我先試問父親的心意。我這才知我家小妹竟瞞了我怎樣的大事!我如今還不及審你,你倒敢主動送上門來!”

    謝探微為陸冬至來問,自是那日知曉冬至心意后就從速辦了的。淑賢雖可喜她這別家的阿姊、姊夫如此真情待她,卻也一時將自家兄長拋到了九霄云外,便也自知理虧。

    她只能更加用些撒嬌的法子,抱緊了兄長的手臂求道:“反正你現在都知道了嘛!全天下最好的阿兄,舉朝第二年輕的進士郎阿兄,吏部最英俊的員外郎阿兄,求求你了!”

    楊君游與小妹差了十歲出頭,本就百般寵愛,此時看她如此無賴,說辭更越發沒了邊際,一時啼笑皆非,臉上陣陣發熱,終究承受不住:“快住嘴吧!給你,給你!”

    淑賢瞬間收了聲,抬頭便舉出一雙手:“拿來吧!”

    楊君游望著這張可氣的臉,只有搖頭,這才起身到書架上取了一方木盒。自陸冬至將刀交在他手里,他便用盒子裝了,細細收藏。

    如愿的淑賢也安靜了,將刀捧在懷里,舉目又問長兄:“那阿兄何時去問阿耶?阿耶會不同意嗎?”雖問的是自己的事,一時卻不免想起長兄亦是同病相憐的:

    “我聽微微阿姊說,謝中書會來問阿兄愿不愿娶沈娘子,想是已經問過,你自是愿意,那謝中書也已經問過阿耶了嗎?”

    楊君游微微一愣,泛起苦笑:“是啊,我愿意,但為了她的清譽,我也和趙學士一樣,不曾宣揚往事。所以,只是表態而已,并不知謝中書后來如何,就更不知阿耶的態度了。”

    淑賢心中一頓,想長兄這君子是要一做到底了,“阿兄,你再等等,別急。”

    楊君游搖了搖頭,道:“我并無資格著急,我能知道她心里竟也是有我的,便已算是無憾了。”

    淑賢瞧得懂長兄眼中的落寞,有幾分強撐的意思,不禁心疼。楊君游只又朝她笑笑,懇切說道:

    “賢兒,謝司階還同我說,陸中候愿為你入贅。他有如此誠心,雖失了父母,也無家世,卻是個上過戰場立過軍功的少年英雄,我猜阿耶是能夠同意的。若你們真成了親,你定要改改你的任性,好好體恤善待他,不要讓人笑話了他去。”

    淑賢卻已早知,不料長兄這般殷切囑咐,漸漸紅了眼眶:“阿兄放心就是,賢兒會保護他的!”

    ……

    此日露微東宮輔教才罷,便有紫宸殿內侍忽至,將父親趙維貞傳去了。父親是天子倚重之臣,雖自復官后,只領了太子太傅一項職銜,卻從未斷過參議朝政,因而露微甚覺平常。

    然而正自皇城夾道行過,要出宮回家之際,露微倒又遠遠望見了謝道元。只是與謝道元同行的,還有一位同樣衣紫束金的官員,露微就不便迎去見禮了。

    可雖如此,同在一條道上,越是走近,露微也避不開,卻就發覺了異常:他們一直言談著,謝道元都是平和之態,那位官員先也平常,卻不知為何突然變色,竟至拂袖而去。

    既只剩謝道元,又不免好奇,露微就此迎了上去:“父親!”

    謝道元聞聲才從那人背影轉回目光,略感意外,心猜這孩子該是瞧見了,先作一笑:“微微,今日輔教了了?”但左右并不見趙維貞,又問:“*你父親可好?”

    露微點頭,將父親的去向說了,就問:“剛剛那人是誰?因何對父親無禮?瞧著是與父親一樣品階,他常常欺負父親嗎?”

    她一時想起趙維貞也曾與同僚起過爭執,便不免生了那時同樣的護親之心。可謝道元聽她這般用詞,倒更是發笑,和聲道:

    “微微別怕,沒那么嚴重。他是章圣直侍中,與我同為宰職,同僚之間,意見相左是常事,無礙的。”

    侍中,門下省的長吏,那便是左相了,而謝道元如今是右相,雖同為宰臣,卻是略高一級。露微想罷點了點頭,再無擔憂,一笑行禮:“無事就好,那露微就不擾父親了。”

    謝道元雖自己也有個女兒,卻是從小嬌養深閨,由夫人李氏教導。如今得了這個兒婦,與眾不同,才華難掩,比兒子還要頂用,又如此敏覺體貼,他心里一時不知有多少欣慰,多少動容。

    “好,好,去吧,路上小心些。”

    ……

    目下已是立秋時節,暑氣消退,清風透爽。露微因而索性棄了累贅的車馬,凡來上職都作步行。左右謝府相近,腳程不過兩三刻。于是出了皇城,只有雪信一人在街前迎候。

    主仆結伴歸家,時辰又寬松,不免就沿街游逛起來,口中說著些笑談。皇城近側,遠離鬧市,街面自是一派井然祥和。

    可正當她們沉浸自樂,身后卻忽然炸開一陣刺耳嘶鳴——好端端的道上不知何處竄出一匹高頭大馬,驚瘋一般狂奔亂撞,眨眼前還是秩序井然的街面霎時塵土飛揚,驚聲四起。

    露微原已后知后覺,此刻慌促四顧又被揚塵迷了視線。這間隙,她已連閃避的機會都沒了,一抬頭只覺一個巨大的黑影壓了下來,她只有埋頭緊緊抱住了雪信。

    “快躲開!!”

    已知是在劫難逃,可下一刻朝她們撲來的竟是一個橫飛側墜的人影,猛然將她們向后帶倒,力度之重,雖讓人頓覺背后沉痛,卻是險險避開了驚馬沖撞。

    情勢已定,露微當即回過神來,可尚不及忍痛便一眼認出,壓在她身上的救命恩人竟并不陌生:“江玥?!”

    江玥面上卻不見絲毫驚情,又鎮定地將她們主仆扶起,方肅然反問:“你不是極聰明極厲害的人嗎?!要命的時候竟一動不動!木頭還知道滾一滾呢!!氣死我了!”

    露微哪里不知先前情狀,腦中一片空白,確實不如一根圓木,便見她橫眉怒目,理直氣壯,也無一可言,唯是垂耳恭聽。

    這時,四下煙塵漸漸散去,驚馬嘶鳴卻未止住。但露微尋聲看去,倒見那馬并沒再繼續發狂,只是原地踏蹄,身軀躁動,而馬背上正有一人傾身趴伏,雙臂環住馬頸,不斷安撫著。

    跟隨江玥關切的神色,露微也很快認出了那人:崔為。這兩人每每都是一齊出現的。

    “阿玥!你沒事吧?!”

    不消片刻,崔為就將馬兒徹底收服,繞過滿街狼藉走了過來。江玥抱臂搖頭,仍是生氣地瞥了露微一眼:“你該問這個傻子!”

    露微此刻除了滿懷感恩,只添了百倍的羞慚尷尬,帶著雪信低首行禮,干澀一笑,仍不知所言。

    崔為自也知剛才的情景,瞧了瞧露微,只對江玥撓頭憨笑,指著身后的馬,又四面環顧,說道:

    “這畜生好奇怪,鞍轡俱全,毛色品相也好,定是上等騎乘馬無疑,闖了這么大的禍,怎么還不見主人來領呢!”

    露微雖不懂馭馬,這幾句話倒是頓覺可疑:既是有主的上等良駒,必然早已馴得乖順,怎會突然失控?

    江玥也瞧去幾眼,似有所思,道:“你把這畜生帶回去給晏將軍看看,金吾衛不正管這些街頭的事么?”復對露微抬了抬下頜,“走,我送你回家!”

    一時,所有事都被江玥安排得甚是清楚明白。

    ……

    驚馬闖街就發生在太平坊,因而不必露微到家,謝府上下便已傳遍。再等李氏見了露微渾身凌亂的模樣,當即就嚇得臉色慘白,忙叫葉氏去請醫人,親自守著露微看療。

    露微只是倒地時頗覺體內震痛,后來都是行動如常。但此刻更衣查體,才發現右肩后早已呈現一片瘀傷,青紫泛腫,牽動肌肉,右臂已抬不起來。

    李氏見狀,更則心驚,等醫人診畢,看露微上了藥,又在榻前細細陪護了多時,安排好了照應人事,才離了東院。露微倒不慣這般興師動眾,但也知避不開,不過一嘆。

    “夫人還疼嗎?睡睡吧!方才沈娘子和大娘子都親自來了,只是郡主不讓擾你,都一時勸回去了。”

    丹渥端了安神止痛的湯藥進來,見露微還只坐著,滿臉憂切。露微見之一笑,想了想,只搖頭問道:“雪信如何?我到底沒有見血,她倒是有幾處擦傷,可有傷了筋骨?”

    丹渥卻瞬間紅了眼睛,伏在露微膝前說道:“醫人也給她瞧了,只是皮肉傷,也叫她暫歇幾天了。她只自愧沒能護好了夫人,像夫人這樣好的主子,真是奴婢們的福氣!”

    露微只念這是癡傻之言,在她眼中人命原無貴賤,便寬慰了幾句,卻又聽丹渥說道:

    “雪信既有幾日不能侍奉,方才葉娘在院里安排問話,那位寧婉便自薦上來。奴婢因知夫人曾夸她聰明,便就如實稟告了葉娘,她現就暫代雪信,正在廊下候著。”

    露微自然沒忘記這個人物,只是也不便明說她的來歷,不過心里暗自思量,“那就讓她守在外頭,我有你就夠了。”

    ……

    謝探微知曉出事之時已是此日晚間,飛馬趕回家中,露微卻因服了安神的湯藥睡得正沉,守了一時無濟于事,也不敢動她的傷處,不得已才回到了中堂。

    正因露微這樁事,中堂里除了謝家人,趙維貞及趙啟英夫妻,晏令白和親歷禍事的崔為、江玥也都到齊了。

    “當時我和阿玥正往那條街去,誰知就看見那畜生橫沖直撞。但到底不是野馬,料理它不難,只是忽然又看見趙學士,她的官服顏色顯眼。她不會騎馬,嚇得不輕,也不知道躲,若不是我們趕巧,她只怕命都沒了!”

    崔為將事情描述了一遍,說得眾人間不管真心關切的,還是假意客套的,皆面露驚懼。趙啟英只忙將趙維貞扶持住;李氏雖二次聽來,亦難脫開女兒的攙扶;謝道元也只倒吸涼氣,滿心后怕,畢竟露微出事前才與他照過面。

    就更不必說謝探微了,心中驚痛壓抑不過,化作一記重錘打在墻上,“阿父,你不是去查了嗎?那畜生的主家是誰?!是不是就在這太平坊內?!”

    晏令白于此間似是最無關緊要的人,他亦從進門起就潤飾上了一層秉節持重的面具。唯一的出口只是回答謝探微之前的沉聲一嘆,還有甫一張口的片刻嘶啞:

    “你先不要著急沖動,休要再嚇著露微。此事發生在皇城近側,又傷人頗多,除了百姓,也有官吏,已經驚動陛下,不論是誰,定是會有一個交代的。”

    崔為將馬帶回將軍府時,晏令白已散朝在家,但緊接著就被傳入了宮中。謝探微是時正在紫宸殿外站班,先只知出了驚馬傷人的事,直到看見晏令白和京兆尹周崇接連被傳召,留心聽了殿內議事,才知道露微也是受害者之一。他能夠趕回,便是天子因此加恩。

    勉強鎮定了幾分,他又問道:“那畜生身上的鞍轡馬鐙,還有蹄鐵,應該都能查到出處,阿父既見了,就沒有一絲線索?”

    晏令白卻微微蹙眉,將目光轉看謝道元,復看向趙維貞,似極慎重,半晌才道:“恐怕是御馬。”

    ……

    事情未有定論,況聽晏令白提是御馬,趙維貞和謝道元便都明白了其中分量,一時不再多議。眾人散去,謝探微先送了岳丈一家到廂房歇下,并不就回東院,卻是趕著將崔為江玥留住了。

    二人已行至門側閽房,忽見他跑來,以為他又想細問當時情形,卻還不及開口,竟見他撩袍跪下了。二人登時大驚,崔為忙要拉他起來,又被他死死摁住了手。

    “謝探微,你又沒被馬撞到,發什么瘋啊!”

    謝探微卻越發嚴正,從崔為看到江玥,雙目通紅,“你們救了微微,就等同是救了我一條命,若她今日未有大幸,我便也不會在此了。你們必須受我一拜!”

    他們是相交十載的朋友,從前常有笑鬧,也不乏正經時,而如今就算已知謝探微夫妻情深,卻也萬沒想到他能做到這般地步,一時都愣住了,終究由他拜了下去。

    禮罷起身,謝探微才算恢復了常色,便要繼續送二人出門,江玥卻叫崔為先去門外等候,反將他又截了一步,也絲毫不作停頓,張口就問:

    “我其實還是疑惑,先前不知你們賜婚前就相識,可知道了,也不過就是一年余,你為何如此鐘情于她?我承認,她生得好看,可你謝探微豈是貪色之人?難道是愛她才思?但你也并非久事書案的文官士人。你究竟喜歡她什么?”

    謝探微雖從未將江玥要與他做妾的話放在心上,但也并不能當做從未發生,此刻倒覺適逢其時,該解釋分明。

    “我初見她,是她犯夜被擒,金吾威嚴,弓弩上弦,她孤身一人,卻敢與我爭說嚴刑立威,與政化之本背道而馳,我居然也覺得她說得對,將她放走。可見,雖法不徇情,亦有化外之民,雖左右不顧,卻奈何私心在彼。她是我的化外之民,心中至寶,無關年月淺深。”

    江玥沉默了片刻,忽作一笑,大步而去,只拋下句話:“她確實生了張利口,卻實在四體不勤,今天嚇得像個小膿包,叫我險些氣死,你以后還是教教她騎馬吧!”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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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有方

    ◎那我就替你守著吧。◎

    露微醒來已將次日五鼓,睜眼便見謝探微守在榻下,雖是一身常服潔凈的模樣,卻是趴著睡著了,眉宇輕擰,又不大安穩。一時不知要不要喚他上榻好睡,卻見他忽然身軀一顫,自己醒了。

    “我沒事,是那安神的湯藥太見效,叫我睡過頭了。”露微朝他笑笑,抬起左手撫了撫他壓出紅印的臉頰。

    謝探微卻不敢出聲,目光微有抖動,良晌才舉出雙手將頰上的手捧了下來,“我想看看,你別動好不好?”她傷在右肩,睡著時肩下墊了軟枕,叫人不敢扯動。

    露微已自行坐起,其實并不覺痛,一笑,傾去了身子。謝探微早已斂聲屏氣,拂開她衣領的手也不見顫抖,但只伸去第一眼,便都盡數潰敗——那塊烏紫的肌膚雖非剝皮削肉的傷口,卻如裂玉摧瓊,刺心震魄。

    “好了,我真的不疼,也不會留疤的。”見他僵得久了,露微自己拽回了衣衫,再看這人,卻已滿眼泛紅,“有件事,我后悔了。”

    謝探微發力攥了攥拳,才勉強壓下胸口悶痛,“什么?”

    “就是,你還是食言吧,不用教我學馬了。”露微只是為了讓他分心別事,“阿玥的身手我一輩子都學不來,來世再做趙將軍吧。”

    謝探微自還不及說到江玥臨走之言,也未必不知露微此時心意,苦笑一嘆,輕吻了下她的眉心,“怎樣都依你。”

    他的神色終于如窗外的天色一般,漸漸清明起來,露微放了心,但不覺想來,這一夜間定是多事的,問道:

    “阿耶知道了吧?你有沒有勸他不要著急?可知道是誰的馬了?當時傷了許多人呢。”

    此事已成咸京要聞,謝探微沒想瞞她,只先將她扶靠枕上,自去外間端了備好的飯食,喂她吃著,才細細說起。

    露微聽來余事猶可,唯是眾人都驚訝的那一件:闖禍的驚馬竟是御馬。“御馬都養在皇城西苑的馬坊,由太仆寺典牧署專門管轄。若能現身坊間,應該是陛下賞賜,那典牧署定有記錄。”

    謝探微點點頭,為她揩去嘴角溢出的湯汁,“陛下已命阿父和京兆尹共同核查,阿父也已派了冬至去盤查那條街上的情況,或許能尋到一二證人。”

    露微于此并操不了更多的心,便不再問,安靜用完了飯,想要更衣去廂房見父親,謝探微猶豫了片時,卻是未曾答應。

    “你睡著時,阿耶已來看過你,兄嫂也在。只是你現在去,縱然我肯,阿耶又豈能安心?”

    一句話倒是說準了關鍵,露微本已不愿再勞師動眾了,“那么,叫人去傳話,說我好了。”

    謝探微可喜她聽勸,再無不能滿足的,很快換了丹渥進來服侍,還是親自去向尊長請安,“微微,好好等著我。”

    ……

    腿腳彎曲著趴了一夜,心情也緊張了一夜,謝探微走出門外,迎面吹了一陣清涼的晨風,才覺真正身心舒展。又不覺回望房門,嘴唇微抿,呼吸間松松一嘆。

    “長公子,秋風帶寒,當心傷身,多穿一件吧。”

    正要拔步,不防身側忽然出現一個小婢,謝探微竟沒聽見她來時的動靜,愣了片刻才轉動眼睛,卻發現她手里呈送的一件薄氅,倒是自己昨夜隨手放在臥房外間的。

    可這小婢的面生,他不認得,也很清楚,露微與他一樣不喜人多,能進臥房近身侍奉的,就只有雪信和丹渥二人。

    “你是新來的?”他打量著,在腦中苦尋記憶,想她既能入內,便應該是露微提過的,卻苦尋無果。

    小婢倒是從容,抬眼回道:“奴婢寧婉,上月趙小郎來時,長公子在風亭見過奴婢的。只因夫人身邊的雪信也受了傷,奴婢就暫代她幾日。奴婢是揚州來的,長公子聽不出奴婢的口音?”

    謝探微倒記得趙澈來時有個小婢送了花魚來,卻終究對這張臉一無印象,但也不必追根究底了,于是應了一聲,伸手去接氅衣,然而手沒到,耳先聽:

    “敏識,做什么呢?”

    他驚聞轉身,一步躍上三階,“微微!不是叫你好好等著么?”

    露微自然是循聲而來,含笑挑了挑眉,并不理他,只將目光放去寧婉臉上,見她低眉順目,已不再作聲,便對身后的丹渥遞了眼色,將那件薄氅取了回來。

    “我來問你冷不冷啊!怕你被風吹走了。”

    謝探微聽不出話外之音,只覺她才好些就調皮起來,無奈搖頭,順手提來氅衣想要為她披上,卻又罷了,想起自己的氅衣于她過重過大,恐要壓疼了她的傷處,“聽話些,回房等著。”

    露微抿唇一笑,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只叫他先去,緩緩作勢轉身,待他身影出了院門,仍在廊下站定,“寧婉,你過來。”

    寧婉腳步虛浮,正是要溜開,聞聲兩肩一聳,臉上頓時褪了顏色,半晌方磨蹭前來:“夫人。”

    露微卻只是平和地看著她,問道:“你是何時進來取了長公子的氅衣的?”

    寧婉顫聲回道:“奴婢本守在外頭,剛剛公子出來時,門開了半扇,正巧看到了,奴婢只是……”

    并不等她解釋,露微一笑打斷:“多謝你,我卻忘了提醒他,你的手腳倒是很輕,進來我都沒聽見。”

    “奴婢怕吵著夫人靜養。”

    露微點點頭,仍作淺笑,放了她去,這才轉進了房中。丹渥扶她回到榻上,原最是少言寡語的一個人,此刻忽然說道:

    “寧婉好奇怪,平素奴婢和雪信守門,不聽傳喚便不會進來,奴婢也說給她知道了,她難道是想偷東西?”

    這話卻讓露微欣慰。丹渥比雪信還小數月,自幼被買賣流轉,性子怯懦,到了她身邊,也多是謹小慎微的樣子。如今倒成長許多,雖說得不準,也算有了些眼力。

    “她不會偷東西,她只是和她的主子一樣,自作聰明。”

    丹渥又疑又驚:“她的主子?她還有別的主子?!”

    露微示以噓聲的動作,搖頭一笑。

    ……

    謝探微去到廂房,報知露微安好,趙維貞和趙啟英夫妻又隨來東院看了一回,見露微果真精神安泰,這才放心,一行人返回自家。謝道元和李氏親送到門首,又命謝探微一路相送,這樁大事才算一時平穩了下來。

    來去也近一個時辰,謝探微回到東院時,卻見屋里并沒清靜,外間擺滿了各樣禮物,葉新蘿正在內室同露微說著話,見他一臉疑惑地進來,忙起身行禮,道:

    “原是宗親們聽聞了昨日大事,遣人送禮慰問,都是些補身的珍品。還有岐王妃、慶王妃、汝南王妃,是親自來的,郡主正在花廳相陪。囑咐不必夫人前去,只叫奴婢將東西送了來。”

    謝探微雖沒同宗室打過交道,但其中關系還是清楚的,見露微面含懵懂,便知她尚未捋清,一笑走去,攬扶著她道:

    “岐王是先帝次子,慶王是五皇子,都是今上的胞弟。汝南王則是先帝堂侄,與岐慶二王同輩。因母親與先帝是堂兄妹,他們便都稱一聲姑母。可明白了?”

    露微成婚近兩月,只知謝探微的外祖父,也就是李氏的父親老忠王,是高宗皇帝的嫡親兄長,因有大功于社稷,一生備受恩榮,在宗親中極具威望。

    李氏是忠王獨生之女,自出生起就封了郡主,而本朝親王女皆只封縣主。開和初年,忠王去世,李氏雖無兄弟扶持,卻也承繼了父親的聲望,頗受禮遇。

    至于其他宗親,露微一無了解,只是如今看來想來,才算真正明白,李氏身份之貴重,可是說是宗親領袖了。

    “嗯,只是你們家這些親戚,我怕是一輩子也認不完的。”她向謝探微點了頭,又看了看葉氏,“不如寫下來我背一背?”

    葉新蘿與謝探微都一時笑出聲來,葉氏言道:“夫人年小,時日一長還有什么怕的?就是郡主當年未出閣時,老王妃教導,郡主亦是纏繞不清,直到有了大娘子,才慢慢好了。”

    露微干澀一笑,心里想起來的還是父親趙維貞說的一句話,謝家人事復雜,“我不怕。”

    葉氏見露微開解,事務也已完畢,便不再多說,告退離去。謝探微等她出門,便叫人將外間禮物收了下去,仍陪伴露微左右,這才又說道:

    “等你傷好之后,我們就回你家去住。”

    露微方才不見他作聲,原來又是舊話重提,一笑,“回我家,你不怕阿耶天天訓你?”

    謝探微倒也蹙眉一想,卻道:“泰山之下,甘為鳥卵,你上次不還說泰山會重重有賞嗎?想來不會訓我。”

    他倒是會傍人門戶,拾人口舌,露微倒不能反唇了,白了他一眼,仍歪回枕上揀了書看,“那你自己去游泰山吧。”

    謝探微見她動作略大,忙又陪笑附上來,在她身側扶持,柔聲哄道:“微微,我只是不想你煩那些外務,反正我也不認識。”

    露微側臉望他,忽然舉書敲了下他的腦袋:“那就留下來,一起認識認識。”

    ……

    第二日,不想楊淑賢也來探望,身畔還牽著趙澈,喬晴霞也隨了趙澈而來。她們自不同那些貴客遠親,倒是讓露微寬心。最可喜,喬氏竟買了蕭家餛飩來,她都有數月不吃了。

    謝探微見她們在內室熱鬧,自己便回避出來去了亭上等候,心里只想一件事。便是他才知露微也有偏愛的飲食,而這馳名咸京的蕭家餛飩,其實就是甘州的餛飩餅,也是他自小最愛。

    “長公子不若去書房稍歇用些茶點,夫人她們恐還要許久呢。”

    他正想從前疏忽,以后要怎么安排露微的飲食,卻不意又見昨日送衣的小婢拾級而上,也來至亭中。

    “是夫人叫你過來傳話的?”他這回知道這小婢是替雪信代職的了。

    寧婉卻是一笑,繞過幾案,近至他身側,才道:“夫人母家來人,不用夫人提點,奴婢也是知道的。長公子不常在家,夫人忽然出了這樣的大事,公子心中必然愧疚,奴婢是想來勸勸公子的。”

    情理倒是充分,只是謝探微瞧她舉動神態,忽覺哪里不對,又描摹不出,站了起來,向亭外一指:“我不用你在這里,你去備著夫人傳喚就是。”

    寧婉神色僵了僵,仍未挪步,又道:“奴婢從前只做些灑掃的事,手腳粗笨,從未近身侍奉過主子,所以夫人怕是不喜,只讓奴婢守在外頭,夫人不會用奴婢的。”

    方才尚算詞句懇切,這下卻偏遠了,謝探微瞬間醒過神來,想露微何嘗是刻薄待下的人,只怕也同他一樣,根本不熟悉這個小婢,于是不由生出些惱怒,但才要開口,葉新蘿忽至,一面上階就將他的話說了出來:

    “你倒敢說!公子不知,就當沒人知道了?!虧得是夫人贊你聰慧,我才叫你替幾日差,你竟敢在公子面前狐媚弄舌?!”

    自葉氏出聲,寧婉便已腿軟不支,此刻早已癱倒在地,求告也不敢,滿臉慘白。

    葉氏原只是奉了李氏之命,這些時日常來照應,誰知才進院門,一抬眼就瞧見亭上奴婢作態。以她的年資眼力,不必聽音便知長短,當即就趕了過來。

    謝探微見狀,半懂不懂,問道:“葉娘,她到底是誰啊?微微難道有什么事瞞我?”

    葉氏便暫收了怒目,向他一嘆,先將寧婉如何代職之事說了,“是奴婢不當心,不想我們府里還有這種人!不過大郎啊,你也是要長些心眼,她這般獻媚,你還看不出?若叫夫人瞧見,豈不生你的氣?再叫家翁知道又怎么辦?”

    謝探微先只惱她敢說露微閑言,這才恍然明白還有這一層意思,又怒又愧,“趕了她走!”說完,甩袖而去。

    葉氏望著又作一嘆,想謝探微果是心性樸直,難免后知后覺,叫小人鉆空。只是她也知,寧婉是揚州帶來的,怎會不知謝家的家風,豈有妾婢惑主的事?但有子弟敢行此事,發落妾婢還是常事,那歷代家主就先將子弟逐出門外了。實在也是不可思議!

    ……

    露微知曉寧婉之事,正是此日傍晚,剛剛作別了淑賢等人。除了是謝探微主動交代,也從李氏那處聽到了消息,寧婉已被看押,不日就要遣返揚州。

    她自然是驚訝的,但也只是為李氏迅速的處分,更為寧婉的急功近利——她本以為,寧婉既是受命而來,先前送魚送衣的都應只是鋪墊。況且她已防備,不過是因寧婉畢竟尚無大錯,又是揚州家奴,被李氏安排在東院。若無故遣走,難免驚動李氏過問,落到旁人口中,便又是她刻薄多事,辜負李氏心意了。

    所以,她已如此留了余地給寧婉,寧婉和其主人何不從長計議?竟卻是如此直白表意,又在那不背人的高處,即使今天不遇葉娘,也是為期不遠。那么,究竟是寧婉自負,還是主人計左?

    思量至此,露微寧愿相信是自己高看了那蠢貨。

    “微微?”

    自將事情說了,謝探微便同當真犯了錯般靜立一旁,久不見她發落,又看不懂她平靜的神色,難免心中忐忑。可不意,她竟很快應了,還抬頭一笑:

    “我沒有生氣。”

    謝探微卻松不下氣,反又倒吸了口氣,終究不堪分辨她的心意,屈膝蹲在了她的身前,問道:“阿玥說那樣的話,你不生氣,如今又……你若不是忍著,便是不在意我了?”

    他仰著面孔一片虔誠,出口之言卻是一派稚氣的傲慢,露微聽得一愣,旋即笑出聲來,兩肩顫抖,不由扯得背后隱痛,皺起眉來。

    謝探微才急了,忙將她扶穩,氣息微促,又不忍地問道:“微微,你到底在想什么?成婚以來,我常常會想,我不在的時候你在想什么,你不說話的時候在想什么。明明風雨已霽,我反而患得患失,從前就算許久不見你,也不會如此。”

    露微再無心取笑,卻是為他這番心聲忽覺心疼,“謝敏識,如今這般,是否就是你從前想要的?風雨已過,高堂俱在,兄弟無故,天倫相依。”

    謝探微篤然點頭,很快又搖了頭:“我還要你平安無恙。是因為你才會有這些,沒有你,便是有這些,想來也無味。”

    露微舒氣一笑,倚進他懷里,“那我就替你守著吧。”

    “替我?”謝探微一蹙眉,輕輕捧正她的臉,見她雙目盈盈,如春波軟蕩,不覺心中憐愛,“微微,你其實還是委屈的,對嗎?你善待那寧婉,她卻忘恩負義。”

    露微輕聲一笑,仍倚回他肩上,“我無委屈,我剛剛只是在想,母親治家有方,但并不嚴刑立威。寧婉行為失當,若放在別家,也許就是棍棒加身,要了命也未可知。”

    李氏慈悲,謝探微自然深知,一時便再無疑心。但轉一回味,倒想起個“嚴刑立威”的典故來,笑道:

    “我初見你,你與我唇槍舌劍,就說金吾執法為立威,不能令你信服。看來,你那時便已想好了要如何替我理家了。”

    露微輕哼了聲:“少自作多情了,我那時就是看你沒有陸冬至聒噪,誆你一把罷了!”

    “那我也不虧,你誆了我三月俸錢,然后賠上了自己。”

    第68章 明來

    ◎人心不須十分惡,便可百倍薄。◎

    靜養過數日,露微右臂已能如常活動,便勸了謝探微入宮謝恩復職。只是臨去前,謝探微倒先被晏令白喚去了一回,原以為是驚馬之事有了著落,不料,卻是件大喜事:

    楊司業同意了陸冬至的求親,不要他入贅,也不要他另備聘財,竟早是默認了那把短刀為聘,只需要晏令白作為尊長與楊家堂堂正正過了六禮便可。

    晏令白叫謝探微前去,便是因他只與冬至商議了,卻一無透露給自己,忽見楊君游登門傳話,難免吃了一驚。可謝探微也沒想到楊家能如此痛快,他與露微為冬至準備的聘禮還沒理完。

    等謝探微將喜訊帶到露微跟前,二人竟比自己成婚還激動。說到冬至如何反應,先嚇得不行,躲在房里,被謝探微和崔為合力拖出來,險將門板拆了。好不容易抬了頭,又被晏令白拉去審問,竟聽他說是因餅餤結緣,把眾人笑得個個捧腹。

    總之,陸冬至雖然沒有父母,卻一直都是有家的。

    ……

    夫妻一夜興奮少眠,露微次日醒來,枕邊人早已上職去了,留下許多叮囑,叫雪信丹渥在耳邊好一通念叨。但她不過聽個音,既有此大喜,自是要去楊家走一趟的。

    然而,并不及她更衣理妝,李氏忽然降臨了東院,一道同來的,還有謝探渺。見母女面容都還和煦,應是探望之意,但她也不免留心,想謝探微昨天來往將軍府不是秘事,淑賢婚姻已定的消息大概也已傳到了謝家。

    可令她意外的卻是,在問過她的傷勢之后,李氏將話端轉到了寧婉的事上,說寧婉今早已被遣送上路。此事結果日前早定,她從知曉時便是不打算置喙的,如今卻不得不回應了。

    “內政人事本就是母親做主,竟勞煩母親親自來說,倒是露微的不是了。”她這話有一半時都是瞧著謝探渺說的,倒見長姊平靜,便淺淺一笑。

    李氏搖了搖頭,將她雙手牽住,憐恤地道:“你尚未過來時,我便知你省事,大郎也不喜人多,所以這院中不過安排了十數個灑掃幫雜的婢仆,只為叫你們自在。只是不想人數已這樣少,還免不得心思旁雜的,是我叫你受委屈了。”

    自謝家來求親那日,李氏親到閨房看她,說了那番肺腑之言,再到這一二月間的見聞,她對李氏實則一直是受寵若驚到有些不敢過于親近的心態。也會因此偶然對比從前華氏的作為,更覺無措,思之報答,也好像無力。

    “我都還不大認識她呢,母親便替我發落了,又何來委屈?”她只有回以不是實話的實話,干澀一笑。

    “快別這么說,若要等你為這種婢子生氣,那就不是在謝家了。”謝探渺尋到了插話的機會,笑意自嘴角熟練地銜來,精致流轉的目光波動出款款的懇切:

    “只是你啊,一味坦直,卻不是理家的道理。你能三言兩語解了大郎的軍務之難,怎么倒輕視身邊人的約束呢?便知凡事由小見大,那你也該先知細微,方能見大,不是嗎?”

    她似不著痕跡的含沙射影,引經據典說得頗是堂皇而體面,露微倒是有些佩服。那么,便繼續坦直就是了,于是笑道:

    “我雖是理家極早,可我家人事簡單,便難免學得本領單薄了些。所以后來遇人不淑,也早出過這樁秦女窺人,攀花趁蝶的孽債。只是我如今寒灰重燃,不僅母親待我慈甚所生,就連長姊也與我推心置腹,我便又不免怠惰了。”

    方提到孽債二字,謝探渺的臉色已如黑云壓下,似乎連氣息都短了一陣。露微都細細收入余光,只去承奉李氏的一片真情:

    “母親,我是很滿足的,大郎也沒有讓我委屈,請母親千萬寬心,更無須自責。”

    李氏從速處置寧婉,又親來表達歉疚,其實正是有鑒于露微的前事,而這也是她掌家近三十年來從未出過的事。她嘆息著抬手撫了撫露微的臉頰,眼中已有淚光:

    “母親向你保證,今后絕不會再有此事!”

    露微誠然是不擔心的,笑著點點頭,卻也同時也暗嘆了口氣:她已在謝探渺面前明提過一次*早嫁,今日又重提,雖然兩次都贏得立竿見影,但也只是順勢而為,就若恃寵而驕,恃才傲物,實在不算什么高明的手段。

    但恐怕,謝探渺正以為她有如此高明,有如此狠心,亦有如此輕浮,拿著自己青春的傷疤戲謔調侃,周而復始,當做續燃的柴薪,當做久旱的甘霖,也當做登堂的妙道——

    原來,人心不須十分惡,便可百倍薄。

    ……

    露微此日未再出門,午后稍歇便往沈沐芳的居處去了。楊家已經允了女兒的婚事,卻尚不聞兒子的著落,想必正兩處失意。她實在先該探探這失意的苦主。

    沈沐芳的院子與東院不過隔了一角后園,午后靜和,少見人走動,她獨自前往,腳步本輕快,卻不防假山交掩之處,忽聽一聲低斥,便駐足于石隙間窺探,竟卻是姊弟私語。

    她猶豫了片刻,沒有繼續走開。

    “我告訴你二郎,天大的委屈也使不得這些下作的法子!那寧婉最好不是你唆使的,否則叫父親知道,將你趕回揚州都是極輕的!再要叫趙露微知道呢?!”

    “阿姊怎么就判我的罪了呢?我院里一個婢子也沒有,不過幾個個小奴,我自己無依無靠的,哪還管得了他們的親戚?真的與我無關!就是那婢子自己不知廉恥,癡心妄想。”

    露微側耳聽了幾句,原來還是同一件公案,只是這刑官雖是推鞫得情,深曉利害,卻實在處斷不清。倒也怪那犯人,道理兼備,地利人和,只需擺出事實就勝強辯。

    “此事也罷,我只是提醒你曉得分寸。就說趙露微受傷這件事,雖是嚇人,卻賺足了體面,自家且不說,宗親的禮也到齊了,還有陛下和太子賜藥問候。如此恩寵,難怪她當著誰都是口無遮攔,所以你若當真叫她拿住,她動動嘴就能收拾你。”

    露微不禁心里感慨,不想長姊還能算是個知己。只是這心愛的幼弟應該不會告訴她,其實自己早已被人動嘴收拾過了。而果然,接下來的話音便急促起來:

    “行了阿姊,我知道了!我便不被她拿住,她也已經將我踩在腳下了。先前阿娘要為我聘的楊家女,聽說已經被許給阿兄身邊那個陸冬至了。她為長嫂,又受父母寵愛,不幫我也罷,卻轉眼就去幫外人,阿兄未必不知,卻也同她一樣。”

    “楊家與她是什么關系?她便幫你,你倒敢娶?大郎自然什么都聽她的,你也想?罷了,我先去了,夢郎和徽兒該午睡醒了。你近日就安生些吧!”

    意料之中的事終于如期而至,而且是親耳聽到,露微有一瞬凝神,旋即淡淡一笑。此后便沒再聽見姊弟交談,她湊近石隙察看,那邊道上果真就只剩謝二郎呆呆站著了。

    和才來時一樣,她遲疑了片刻,轉身繞道——

    “二郎原來和我一樣,都沒有午憩習慣。”她清泠泠的話音在靜謐的小徑間忽然傳揚,于那人卻有轟雷之響。

    謝探隱已無暇掩飾面上驚愕,半晌才顫聲試問:“長嫂的身體已……已經可以,隨意走動了?”

    露微掩唇一笑,“寧婉難道沒有告訴你,我并沒傷在腿腳,一直都是可以隨意走動的?”見他腿腳一軟,猛地向后頓步,便又笑著上前補上了這一步:

    “或者寧婉還不及告訴你,就已經被你害了?謝探隱,背后詆毀弄計是你唯一的招數了嗎?你是打量晏將軍警告你的事我不會知道,還是說,你連長姊的話也不能相信——不信我動動嘴就能收拾得了你?”

    “你……趙露微,你……”他的驚慌、難以置信,甚至是自以為破釜沉舟的勇氣,都混在了一塊,卻又不知何以發出,終究潰不成軍:“我是謝家子,你不過是個外姓人!你未必還能殺了我?!”

    露微皺了皺眉,似在思索對策,目光卻將他從頭至腳來回端量,一咂嘴,道:

    “我可不想要你的命,只是你如此苦恨于我,倒是忽然令我疑心,我此番受傷,那匹瘋馬,難道竟是你安排的不成?”

    露微自然知道那是御馬,不可能是謝二郎所為,果見他早無血色的臉上又險些滾落眼珠子,呼出的氣息都擰結了:

    “謝探微難道沒有告訴你那是御馬?誰會相信你這般的誣陷?!”

    “謝探微三個字也是你配叫的?!”緊接著他的話,露微再不假以辭色,抬手一指,瞪視就道:

    “我就這般誣陷你又怎樣?我只要一提,自有人來問你,便是沒個結果,也可叫你吃一頓官司。你不信就試試,不必到京兆府,單是父親面前,你就逃不過!”

    露微最開始發現二郎異心,還并不自信能拿住他,可如今她突然發現,身在其中卻是可以另辟蹊徑,沒有必要再放縱下去。于是,趁熱打鐵:

    “我早就知道寧婉是你的人,她自薦近身服侍,我便說她盜竊房中財物,又有何難?這是同樣的道理,就算查無實據,她也呆不下去。可我不愿給一個小丫頭潑臟水。你呢?她兄長自小服侍你,你卻拿他妹妹的清白來垢污你的兄長,你這樣的主子,你這樣的人,永遠都不配和你阿兄相提并論!”

    謝探隱已不堪重負了,呆滯的目光茫然四顧,始終不敢抬向正前方。而露微顧著畢竟在家中,聲音雖鏗鏘頓挫,卻實在并不高亢,此刻點撥已畢,舒然一笑:

    “謝探隱,你做過的所有事,盡在我的掌握,你可以仍不悔改,卻也要時刻記著,此前的每件事都是你的死穴。除非,你連‘謝家子’的身份也不需要了。”

    ……

    將謝二郎如敝履般丟在后園,露微仍往沈沐芳院中去了。到時卻巧,她正坐在亭中撫琴,露微雖不通音律,卻一則瞧得懂她臉上郁色,二也看得出她動作懶散,不過是發泄。

    “表嫂這時候怎么過來了?”

    見露微走近,鳳梅方提醒了沈沐芳,她淡淡一笑,并不掩飾,攜了露微坐下,一手撐腮,道:“我以為表嫂此刻會在楊家呢。”

    露微與她熟了,知她拐彎抹角,也一輕笑:“本來是想去看看賢兒,但轉念一想,她長嫂尚且屈居此間,我執柯未成,心有愧疚,豈能不來請罪?”

    沈沐芳輕哼了聲,眉目一撇,“不成就不成吧,表嫂也不必再費心了。”緩緩卻又說:“我就不懂,為什么楊家只認我是謝家親戚,我明明就姓沈,家里沒一個正經做官的,哪一點比楊家高了?”音不及落,再三又道:“難道已遣人去蘇州打聽了,知道我家十分不濟,所以也同表姊一般,瞧不上我家?”

    露微見她把一圈話都說周全了,好笑又無奈,但一時也不能確定。想了想,不免先將剛剛教訓謝二郎的事說了一遍,好歹也算是件快事,與她分分愁心也好。

    沈沐芳聽來果覺爽快,長舒了幾口氣,道:“他既不敢明著撕破臉,你也很該如此。只是我想,其實家宅之內,血親之間,未必有人心一齊的,你只看我家便是了。”

    露微未必不知,抬手隨意撥了兩下琴弦,悶沉如錘,頗是難聽,“樂律定音尚有五音十二律,遵其律才能出妙曲。我從不指望人心一齊,人心,機也,擇之在人。”

    沈沐芳凝視著露微,伸手覆住了她弦上手背。

    露微瞧她一笑,反掌壓下她的手:“好事,多磨。”

    ……

    謝探微因已牢記露微喜食蕭家餛飩,這日下職便興沖沖去買了帶回來。其實露微早聽他提過“甘州的餛飩餅”,只是也到如今才知,他們竟是同好。

    “那是甘州的好吃,還是咸京更佳?”

    兩人對吃對談,露微不免好奇,又想他第一次提到時,是晏令白生病時露微問起晏令白的妻兒,他提到了一個女子,“你在甘州吃的,都是你義母親做的?”

    謝探微略皺眉一想,道:“也吃過市賣的,卻不如她做的,也比咸京的好吃。只是微微,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阿父的妻子。”

    露微倒不像他認死理,說道:“不是妻子也是戀人,不然總找阿父做什么?她也算養過你兩年,叫聲阿母不虧你。”

    兩次都是露微提起,謝探微才有所思忖,只是長輩的私事本已久遠,能想起來的都是細碎的記憶:

    “真論起來,她于冬至更有養育之恩。阿父將冬至抱回來時,才兩三個月,軍中豈是養嬰兒的地方?我去甘州時,就聽聞還有個孩子,卻是養在外頭的。只是冬至四歲時就跟回阿父了,因為她走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露微聽來是更加肯定了,道:“那你就半點也沒問過阿父?她是誰,又去了哪里。”見他仍皺眉,又問:“那父親呢?他和阿父不就是在甘州認識的嗎?”

    謝道元早年初入仕途,便是甘州軍內的倉曹,晏令白那時也只是一個營主,兩人都不到二十歲,也都未成家。如此深厚的交情,定應該是清楚彼此經歷的。

    然而,謝探微還是愣愣地搖了頭:“微微,我……我怎么會問父親這些事呢?”

    倒一時忘了這人與父親的關系,便是如今緩和許多,也還不像尋常父子般,“算了,閑聊而已,不必追根究底。”

    謝探微淡淡一笑,將她攬了過來,提起自己碗中木勺喂了她一口,“將來尋個機會,我帶你去甘州,好不好?”

    露微從未離開過咸京,想甘州是他長大的地方,有他二十年的過往,自然心向往之,“在甘州安家?”

    “只要你在,哪里都是家。”

    第69章 貴妃

    ◎獨你弟弟封王,可也獨太子是太子啊。◎

    驚馬傷人的案子雖是發生在皇城近側,但說到底也是坊間之事,所以皇帝即使是命晏令白與京兆尹周崇同查,牽頭辦案的卻是周崇。這是根據二人職責分定的,金吾重在宿衛擒拿,京兆府則是管理京師大小庶政。

    然而,這件皇帝過問的要案,過了近旬日都沒出一個實在的結果。就算皇帝因其他國政大事并沒有時時追問,晏令白也因露微受傷的這一點私心,時時關切,漸生狐疑。

    起初,晏令白就令陸冬至在事發街頭尋找證人,卻未有一人瞧見馬從何來,便又擴大到周圍街巷。可等偌大一個太平坊都查問完了,卻還是一無所獲。

    總不能,區區一匹馬,單自己就能找準了地方,長途跋涉而來?雖也不能認定馬的主人就在太平坊,可必是主人將它帶出,才有此事。這人越神秘,就顯得馬的驚瘋越奇怪。

    晏令白于是便將此情與周崇溝通,但周崇卻也向他犯難,說典牧署的長副二吏近日都要住在京兆府了,依著那馬的年歲品相,翻遍了記錄的簿冊,卻沒有找出一家對應的。

    這周崇是杜石羽罷免后才任職京兆的,晏令白對他的為人并不熟悉,所以不免先以小人之心量度,恐周崇是畏懼權貴,不敢執法。畢竟涉及御馬,主人身份定不會低,在咸京做父母官,常常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可晏令白不能單憑猜測就直接反問,思之再三,只能另辟蹊徑。一則,金吾也派人再詳查典牧署簿冊;二來金吾尚有天子獨予的暗查百官之權,就去暗中盯緊周崇的動作,若他當真隱瞞,必是已知馬主人身份,當與之有交涉。

    而果然,不到兩日,竟真的從暗查中發現了線索,但這線索也叫晏令白驚了一驚:周崇的私宅去了一個不當與之有往來的人,后宮紫蘭殿內官王弘儔。

    如此特殊的人在查案的關口出現,只能是與案件相關。便繼續順藤摸瓜,晏令白才恍然得知,周崇雖仕途平常,甚至還做了十年的下州小吏,但卻是紫蘭殿周貴妃的兄長。

    再推之,周崇為保護親妹自然舍得下工夫,可周貴妃深居后宮,竟會插手坊間驚馬案,也只能是要維護什么人——

    今上長子吳王李循、長女魯陽公主,皆是周貴妃所生。李循才十二歲,尚未婚冠開府,但大公主年已十九,十五歲出降,如今正居駙馬喪,公主府就在太平坊以西的延壽坊。

    沒想到,這一匹驚馬竟牽扯了后宮的人事,便就不止是判案拿人那般簡單了。于是,晏令白先與謝道元作了商議,謝道元是右相,所有國政要事都是他職權之內。

    書房內,才將緣故聽罷的謝道元果然露出一臉肅容,說道:“我雖是去歲才到咸京,可關于這位魯陽公主的事,卻是聽了不少。縱馬游行市里,恣意不法都是常事,但沒有鬧到如今地步,憲臺偶有彈劾,也都湮沒,這其中大約就有周貴妃的緣故。”

    晏令白不由哼聲,想這禍事果然是有前因的,“陛下修文德,重禮教,若知曉此事,必遷怒周氏一族。然則,周崇如此掩蓋,難道還能有旁人來頂罪?馬是御馬,總無可掩蓋。”

    謝道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昭清,我于此事亦同你心,先稍安勿躁。”見晏令白嘆了一聲,臉色稍解,方繼續道:

    “公主畢竟是陛下長女,駙馬早亡,雖居喪妄為,陛下或也會心存憐愛,不至嚴懲。況自惠文皇后崩逝,周貴妃統御六宮事,形同皇后,陛下亦會念及情分。最要緊的是,吳王——陛下所有庶出之子中,封王的就只有吳王一人。”

    晏令白也知這些利害,這也是令案情復雜的根源:既是皇家家事,也是朝政國事,可大也可小。

    “我既奉命查辦此案,自然不能欺君。陛下早知露微受傷,若認為我有私,便不會授命,而且你不知,趙太傅也已問了我兩次。德初,你是回避不了的。”

    謝道元聽來一笑,抬手點了點這個相識三十年的莫逆,“我何曾說要回……”,話到一半,卻聽門外忽然響起聲音:

    “父親,阿父,兒求見!”

    謝探微是日休沐在家,正是聽聞晏令白過府,心知必是驚馬之事,便來一問究竟。他于此事,更是只有毫不遮掩的私心,但連日向陸冬至詢問,卻只說沒有線索。

    然而,他先也并不敢攪擾長輩談話,只是在廊下恭候,卻誰知,聽了滿耳朵的“魯陽公主”——他開口稟告之前,目光才緩緩從自己右掌的傷疤上抬起來。

    很快,晏令白叫了他進門,禮也不見,接著就問:“阿父,此事當真與魯陽公主相關?”

    尊長并不意外他聽見了談話,晏令白向他點了頭,看了眼謝道元,道:“此事既沒叫你辦,你也不許多管。你便想想露微,可還忍心她為你擔憂?”見到謝探微這張臉之前,他已適時地收起了自己的急切,“目下只是猜測,尚無實際證據。”

    謝探微冷笑了聲,握拳的指尖深深掐入已經愈合傷疤,“阿父只要將暗查所知上奏陛下,難道陛下還會不信?內官私交外臣,還能是為什么好事嗎?”

    “住口!”謝道元低斥一聲,臉色微紅,卻并不似責怪,頓了頓,以緩和的口氣說道:

    “陛下既知露微牽涉案情,還是讓金吾協查,便是信任之意,但你不可挾私情以揣天意。況且,此案傷者并不只有露微,你食君之祿,當存公心。”

    謝探微仍未松下一絲倔強,目光直視堂上尊長,忽道:“父親,阿父,若我說我有證據,能證明此事就是魯陽公主所為,也并不是一個意外呢?”

    ……

    謝探微去了有半個時辰,雖時間不長,但前后神色迥異。露微正要問及緣故,卻被這人一下按進了懷中。她驚了一跳,只覺周身被環地越來越緊,難以喘氣,“你怎么了!!”

    謝探微卻是一時忘情,感到露微掙扎才恍然松開,“對不起,疼嗎?”便要去查看她的傷處,被她縮肩避開。

    傷處腫痛早已消退,不過是皮膚還有些泛青,“不疼!”露微只是覺得他奇怪,“阿父怎么說?把你嚇得這樣!”

    謝探微方自覺失態,目光有片刻停頓,勉力一笑,“阿父查到眉目了,我只是又想起那天的情形,有些后怕。”

    露微連日都沒追問過結果,只想此非私事,有司必會查明,可見他如此,也不難猜,那匹御馬的出處定不簡單:“是誰?”

    謝探微用力抿了下唇,“是魯陽公主,她縱馬橫行已非初犯,阿父會據實奏明陛下的。”

    露微卻萬沒想到主人的身份會如此貴重,但也是聽過這個名號的:“就是陛下長女,周貴妃所出的魯陽公主么?”

    “你怎知?你見過?!什么時候的事?!”

    謝探微竟驟然驚懼,臉色變得比進門時還要駭人——他很清楚,露微對這些皇室的關聯是纏繞不清的,上回宗親送禮慰問,他便與露微解釋了許久。

    露微卻不知他內心所想,愣愣回道:“是太子與我提過一次,我沒見過公主。你到底怎么了?”

    謝探微長舒了口氣,后脊已有汗下,撫了撫露微的臉頰,復將她攬入懷中,“聽說魯陽公主一向驕縱跋扈,我是怕你若遇上,不好應對。我是真的后怕極了,亦自愧未能護好了你。”

    露微伏在他的胸口,聽著他起伏的心跳,時若擂鼓,時若鐘漏,“別怕了,都過去了,公主再驕縱,也不可能日日如此,此次只是一個意外。”

    謝探微沒再多言,此日余下的辰光都未再讓她離開視線。

    隔日,這個意外的禍事便迎來了一個意外的結果:不及晏令白上奏,周貴妃便親攜女兒到皇帝跟前認了罪。皇帝震怒,廢了公主的封號,降為安定縣主,禁足宮中,食封也一應削減。

    ……

    原該是晚妝迎駕的時辰,紫蘭殿內卻是哭聲起伏。一處在周貴妃的膝下,年少的吳王牽著她的衣袖泣涕漣漣;一處在殿中,素服脫妝的帝女癱坐,啜泣聲聲。

    傷心之情狀,悲切之姿態,比六年前惠文皇后崩逝之時只有過之,全無不及。

    “阿娘!你去求父皇饒恕阿姊吧!只不過是阿姊的馬撞了人,與她有什么關系呢!”

    十二歲少年的聲線已不同于孩童的稚音,高音處嘶啞,低音處粗沉,再是情深意切,猶像一把生銹的刀斧摩擦著干枯的樹根,嘔啞磨耳,令人胸口犯逆。

    貴妃已無法忍耐,緩緩閉目,忽然揚手,狠狠向兒子揮下一掌:“你知道什么!!你的阿姊差一點連你也要撞死了!”

    跌滾在地的李循如被抽去了精魂,臉頰痛得麻木,滿頭發暈,還不及被爬來的長姊扶起,又被母親命人拖了出去:

    “把他關在側殿,沒有我的允許,不許他見人!”

    李柔遠趴在地上,臉色慘白,雙目猩紅,如鬼魅仰望座上神母,“阿娘!為什么?!我已經被廢了,娘還不滿意?!”

    貴妃倒像是極快地平靜了下來,“娘早就警告過你,那謝探微碰不得,與他相關的人都不要碰,可你呢?你舅舅一看那匹馬就知道是你闖的禍!娘更明白,你是故意針對趙露微放的馬。真沒想到啊,我的女兒竟然一個是天大的蠢貨!”

    李柔遠稍稍撐起身子,滿臉難以置信,這些她已經承認的事實被母親這般說起,竟叫她生出一種被算計的感覺:

    “娘和舅舅都看出來了,可他們也看出來了嗎?為什么娘不愿意保我,反而要讓女兒自首?娘是六宮之首的貴妃,為何如此懼怕謝家?”

    貴妃聽來卻是一笑,目光緩緩拂去:“六宮之首是皇后,娘,只是一個貴妃。”

    李柔遠瞧得出母親笑意中的自嘲,可也僅此而已,“那日確實是女兒故意,在路上偶然瞧見趙露微,看她一身官服,神氣得意的樣子便氣不過。我打聽過,她也有一個前夫,就是那個玉樹臨風的醫官姚宜蘇,駙馬還受過他的療治,也是個比駙馬強百倍的男人。所以憑什么?憑什么她次次都嫁得比我好?只可惜,我沒料到會有人來救她,便沒有及時將馬收走——她的命就這么好?!”

    “她的命就是這么好,因為她比你聰明多了!”緊接著女兒的話音,貴妃沉沉擲聲于地:

    “若她是你,貴為公主,必不會自甘下賤與臣女奪夫!便要下手,也不會選在大街上!沉不住氣,便成不了事。”

    李柔遠終于感到了幾分奇怪,蹙起眉,覷了眼,一時無言。

    貴妃長嘆了一聲,仍有些笑意掛在嘴角,竟像是得意,又被殿內的空蕩襯得幾分詭異:

    “你當真以為謝家不知?那晏令白可頂得上三個你舅舅,他拼死拼活替你瞞了兩天就叫人懷疑了!若當真讓他們先發制人,不僅是你,娘的貴妃之位也是小事,是你舅舅必然丟官,朝堂上就再無周家的人了,那你弟弟將來能倚仗誰?!娘只能拋開你,在你父皇面前作態,說你舅舅早知,只因心疼你青春守寡才私心先告訴了娘,終不至于都被你一人連累。”

    李柔遠誠然是將謝家想簡單了,可忖度后又搖頭:“弟弟七歲就封王了,父皇的兒子們,除了太子不論,只有弟弟封了王,他是很得父皇喜歡的。”

    “獨你弟弟封王,可也獨太子是太子啊。”貴妃亦搖頭,悠然一句,若秋風飄葉,漸輕漸無,卻終有著落:

    “惠文皇后雖已故去,林家也并無高官,可謝家,晏令白,甚至是趙太傅,他們如今都站在太子背后。可憑太子自己就有這般籠絡重臣的本事?”

    “是……是父皇。”李柔遠才恢復些許的臉色又分明地褪成了一片蒼白,身軀一顫,伏倒在地,

    “阿娘,你都是為了弟弟才拋棄我的!可我若是能嫁給謝探微,謝家不就成了弟弟的倚仗了?”

    貴妃嗤聲一笑:“若你不鬧成這樣,娘還可等你服喪期滿,為你挑一個滿意的駙馬,或許是能幫襯你弟弟。可現在,是你自己斷送了。莫說是謝家,恐怕五品小吏之家也不愿要你。”

    “那我,就只能一輩子做娘的棄子了?”

    貴妃終于起身走下來,扶起了早已尊嚴破碎的女兒,但神色仍叫人難以分辨,緩緩道:

    “柔兒,你該慶幸,雖已至此,卻好在他們并沒有證據說你是針對趙露微,此事已作為意外了結。你只要乖乖聽話,安靜下來,總有一天,封號、恩榮,一切都會回來的。”

    李柔遠再說不出一個字,貴妃也已盡言,仍叫人將女兒帶去偏殿安置,卻未停歇,傳了內官王弘儔又吩咐了幾句:

    “去傳太醫,吳王為長姊的事痛心過度,以至暈倒了。”

    ……

    周貴妃攜女認罪的消息傳來,倒比驚馬的案子本身更加轟動。身為謝家主母的李敬顏也到這時才驚覺,問起了謝道元,方知這場看似意外的禍端竟是暗流涌動。

    “阿顏,你還想怎么做呢?陛下已經嚴懲了公主,此事已成定局。你應也知曉,我朝此前還從未廢過公主啊。”

    李敬顏自來只問內政,不管謝道元的外務,所以即使謝道元已經將緣故細細告知,卻也瞧不懂她的態度,非驚非怕,竟是一番嚴正沉肅之色。

    李敬顏于良晌的深思中抬起了眼睛,“好一個周貴妃。”又哼聲一笑,“陛下十五歲婚冠,她是與元妃張氏同時被賜婚的。后來張妃早逝,她為良娣,本當晉為正妃,可陛下認為正庶有別,罷了此議。開和元年,陛下即位,很快就立了林氏為后,也正是立后之際,她生下了公主。雖是女孩,卻也是陛下第一個孩子,但只封了美人,直到吳王出生才晉了她昭容。至于如今這貴妃位,便是林皇后崩逝,后宮無主,才依資歷封她的。”

    謝道元萬不料李氏對周貴妃如此了解,周氏又不是宗親,便是宮闈之事,一般也是難知底細的,但想來,倒能理解她先前的神色了:“阿顏,你是想說,周貴妃并不是一個簡單的人。”

    李氏點頭,道:“我便不說,你難道看不出她這次的手段?陛下的決斷自然不能再改。只是,她養了這樣一個浮浪妄為的女兒,傷了我家的孩子,我自然是要記上一筆賬的。”

    眾人皆知,李氏待人寬和,心腸慈悲,就是三十年的夫妻,謝道元也甚少聽見她這樣記仇記怨的言辭,一時驚圓了眼睛,仿佛不認識了似的。

    “阿顏……”略感詞窮,謝道元只忙湊近,握住了她的手,顧不得這把年紀的體面了,“她畢竟是貴妃,你還能犯上?就算是為了孩子,你就能不管不顧了?”

    “那你和同僚吵得還少?就沒頂撞過陛下?”李氏扎實地翻了他一個白眼,抽開了手,“再說了,我能傻到直接去宮里犯上?我既如此蠢笨,你這般聰明絕頂的人,當年為何要涎皮賴臉地求娶?”

    本是議論正事,誰料話趕話就歪到了山林僻壤,說得謝道元這樣一個直臣滿臉漲紅,分辯不出半個字來。

    李氏見狀,好不可笑,直引得門外守候的葉氏以為出了什么事,問起來,才將她笑意逼停了,長嘆一聲道:“好了!我四十余歲的人了,心中有數,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放心就是。”

    謝道元慢慢平靜下來,總歸是無奈,搖頭嘆氣,卻又將她的手握了回來,“我是怕你添麻煩?我是怕你受欺負!孩子們已經受了極大的委屈了,你不能再叫我擔心了。”

    第70章 孝悌

    ◎“你竟然想和你的母親做交易?!”◎

    驚馬案徹底了結,露微也早已痊愈,仍要入宮輔教。然則臨去前日,趙維貞忽然遣了喬氏來謝家接她。她倒還好奇緣故,不想李氏聽聞,只來勸她早該時常回去,便替她置了禮,又叫葉氏跟從,送回了趙家才罷。

    她路上問起喬氏,可喬氏也不知家翁的安排,只與她問長問短,說了許多貼心話。及至父女相見,起初也說起家常,但很快,竟不期然地轉到了剛剛了結的這樁案情上。

    “敏識說了,那位安定縣主從前就喜縱馬橫行,只是此次闖了大禍。周貴妃既為后宮之主,又是縣主之母,如此大義滅親,也算是公正無私了。阿耶為何還要提?難不成還在為女兒不平?”

    雖如此問,她也只是覺得奇怪。父親為了朝廷,舉家貶官流放都在所不辭,如今天子一怒廢了親女兒,已是很重的懲罰了,父親豈還能不知足?

    趙維貞聽來一笑,攬了女兒到身側,說道:“從前阿耶不與你說朝廷之事,你怪阿耶,如今要告訴你,卻又不好了?此事,沒有這么簡單,縣主固然驕縱,可貴妃要保護的,實則是吳王。”

    最后二字,叫露微呼吸一頓,但明白其中要義不需片刻,“春天時,太子來家中探女兒的病,便提到他的長姊長兄,安定縣主和吳王。他說雖為親兄姊,在宮中卻不一樣。女兒當時只以為太子年少失恃,難免孤寂,皇家親情自然也不同些。可阿耶如此說,難道這周貴妃……”

    女兒雖未說完,趙維貞也早已是一片慰然神色,點點頭,添了幾分鄭重,說道:

    “阿耶既為太子師,自是要替太子思慮深遠。況且,楚逆之事殷鑒不遠,阿耶實在不敢輕心。從前逆黨未除,阿耶不同意謝家的婚事,便是知有結黨之嫌。可如今也是一樣,因為婚姻,也因為阿耶是太子師,趙家、謝家,還有晏將軍已是密不可分,倘若有人存心構陷,必然以結黨相攻。莫說你與敏識是陛下賜婚,就算是陛下明知,許多事也全在君心如何去想。”

    露微不由深吸了口氣,既感佩父親的苦心,也同時明白了其中深重。父親復官以來行事低調,除了太子太傅,便再不受其他封賞,天子不問政,父親也絕不主動議政,這原來都是因為:三者為一,如今都是“太子之黨”。

    “阿耶,那這些事父親和阿父可有察覺?阿耶可也與他們說了?女兒覺得,如今既已不黨而黨,不如就彼此坦蕩,君子之道方是破局的正道。”

    露微可喜父親同她分擔心中遠慮,又是在此私下場合,便也無所避諱。可趙維貞聽了女兒這番直言,雖目露了十分贊許,卻也很快搖了搖頭:

    “謝中書和晏將軍絕非等閑之人,阿耶不必與他們說到明處。如今阿耶特意同你說,便是因為太子素來看重你,你既食君之祿,便該對太子盡守護之責。阿耶想來,這未必不是陛下當初封你女官的初衷啊。”

    父親倒是解釋得清晰,但露微想來又問:“可我畢竟只是女官,侍奉書墨而已,該如何為太子做得更多呢?”

    趙維貞撫須一笑,卻是反問:“當下驚馬案雖已落定,可吳王卻因長姊之事痛心抱病,你想想,該如何?”

    露微望著父親臉上明朗的笑意,將方才與父親的談話細細回味,思緒交繞,忽一揚聲:“女兒明白了!”

    ……

    露微常在皇城行走,卻不能擅自踏入宮城,但上回踏入,倒就是除逆當夜的“擅入”,卻也只是止步宮門側邊的金吾仗院,被陸冬至生生關了一夜。

    此日東宮課罷,露微隨太子再次踏足了宮城,也因有她陪護,李衡便沒再另攜宮人。二人過外朝大殿往后宮而去,直到已能望見紫蘭殿,才將牽著的手松開。

    “阿姊,我與周娘娘并不熟悉,同吳王也不常見面,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有些怕。”

    見太子表露遲疑,露微也是意料之中,半蹲下來,仍握住他一只手,笑道:“臣方才不是說了么,殿下不必將此去當做如朝參一般的大事,就是長兄臥病,長姊受責,殿下該去慰問自己的家人。那和家人要說*什么,殿下豈能不知?”

    李衡自是懂得這道理才來的,但難免生疏情怯,又沉了沉氣,自露微另側手中提過了食盒,一點頭:

    “典膳局做的甜酪漿和尚食局的一樣好吃,我記得阿兄也是愛吃甜食的,他又吃著苦藥,見了甜的,說不定一開心病就好了。那我這便去了,請趙學士在殿外稍候。”

    露微見太子通透,欣然應諾,跟在數步之外,直至見他登階入殿,便靜靜地在廊廡下站定。

    想是太子少臨后宮,守殿宮人無不驚慌,只一個稍年長的警醒些,忙奔去通傳,其余的都立時跪下了。露微見狀了然一笑,再等貴妃親自迎到正殿,都只是隔窗傳來的動靜,她沒能再多見,但想來,一切都該是順利的。

    ……

    周貴妃立在偏殿外,才剛迎接太子的驚情毫無散去,此刻不時向殿內瞥眼,難知太子會和吳王說什么,愈加私心惴惴。

    “娘娘稍安,吳王與太子少見,當是不會亂說話的。”王弘儔是貴妃心腹,陪侍一旁,見她焦灼不安,不免勸了一句。

    貴妃兩手于腹前搓擰,仍不敢輕心,抿了抿唇,問道:“站在外頭等太子的那個就是趙露微?太子只帶了她一人來?”

    王弘儔自已留心,立馬回道:“正是趙露微,太子素來親近她,想必也是她將太子勸來的。咱們大王告病,陛下都不曾過問,其余宮里也是見風使舵,倒是這位趙學士——娘娘,此女,厲害啊!”

    貴妃細眉深蹙,不由切齒,來回踱了幾步,道:“你去親自看住柔兒,不許她出來……”

    話未一半,卻見一個宮婢小跑而來,報道:“娘娘,縣主聽說太子殿下身邊的趙女官來了,非要出去相見,奴婢們攔不住啊!”

    ……

    露微伏跪在地,一雙潔凈柔膩的手將她輕輕扶起。緩緩抬眼,她方望清這位天子長女的模樣,不飾金翠,淡掃蛾眉,是一位秀麗嫻靜的妙齡女子——

    卻也是一個居喪的孀婦,一位剛剛因錯降位的縣主。

    “你的傷都好了么?”

    目光不及垂避,思緒尚在縈繞,露微不防她這般關切,忙躬身答問:“回縣主,臣只是小傷,早已無礙。”

    李柔遠淡淡一笑,近前牽住了露微雙手,“你不必拘束。今日雖是初見,但你的名號我早就知道,天子親封的女官,你也是本朝頭一個了。”卻又一嘆:

    “當日都是我不慎,卻不料能闖了如此大禍,也竟不巧,你怎么就在那條街上!若真傷了你性命……我總是難辭其咎,父皇廢了我不冤,你實在受苦了!”

    她如此謙卑態度,卻和傳聞中縱馬橫行的公主天差地別,可就算是正在受罰,也實在不必對一個臣女低首垂眉。況且,那日的傷者遠不止露微一人,聽說傷重的一個禮部官員至今還不能起身,難道她也去慰問了?

    未必。

    “縣主言重了,臣不敢承受。陛下想必也是一時之氣,定會很快復縣主的公主之位的。”露微并不輕信,也只是恭敬謝恩罷了。

    李柔遠見露微脫開她的牽扶,笑意微微一凝,又道:“我原以為,父皇為你賜婚后,你便不會再當女官了。你是謝家長媳,冢子嫡妻,難道不用學些經營內政之道?若是兩頭都要顧,也太辛苦了。”

    既覺她態度存疑,又忽然提到家事,露微也是心有計較的:“陛下未曾免了臣的職分,臣便不敢怠惰。況且臣年少德薄,難堪持家之任,只承望大姑安康安泰,能永沐慈恩便愿足矣。”

    此后再不聞問話,露微揣測地稍稍仰起面孔,卻正好見她拂來一笑,不濃不淡,亦不平靜:

    “你家大姑新安郡主,算來是我的祖母輩,我和你便算是親戚了,今后定還有機會親近的。”

    ……

    李柔遠進殿后不久,李衡便在一位內官的護送下出來了。露微見他面色愉悅,心里更加安定,仍牽著他返回東宮。

    “阿姊怎么都不問我在里面說了什么?”

    沒去多遠,李衡便主動發了問,卻不知露微早等著他自己按捺不住,得意吐露,便一點頭笑道:

    “不用問啊,殿下一定做得很好,不是嗎?”

    李衡果然咧嘴,頰上泛起淡紅:“周娘娘親自來接我去見阿兄,還問了許多體貼的話,問我身體可好,課業如何,我都細細回答了。阿兄見了我也說甚為想念,只是提到長姊時不大開懷,還求我向父皇進言。后來長姊也來了,卻是請我不要進言,說她甘愿領罰。我看她紅著眼睛,心里十分不忍。”

    大抵是意料之中的內容,可想著父親昨日的一番囑咐,露微還是多了幾分思慮:“那殿下可想好了如何做?”

    李衡抿起嘴巴,眼睛看看遠處,又轉回露微面上:“阿姊以為呢?”

    露微暫停了腳步,心想太子去紫蘭殿之事定會很快傳到皇帝耳中,皇帝一旦召見,太子定是要“進言”的。這是父親為太子的未雨綢繆之計,只不過在于如何表達罷了。

    “臣以為殿下據實而言便可,不忍就是不忍。”

    李衡皺了皺眉,正要再說,卻忽見一個結著五彩流蘇的鞠毬滾到了腳旁,他彎腰將毬拾起,又見前方小徑上跑來了一個孩子,不到他胸口高,如那小毬般滾圓的腦袋上梳了兩個小角,身著紫色短袍,腳步一跨一顛,煞是可愛。

    露微只知這孩子穿戴不一般,并不知身份,待要問李衡,卻已見他蹲身抱住了這個孩子,柔聲哄道:“阿律又頑皮了!萬一你娘找不到你怎么辦?可摔跤了沒有?”

    叫阿律的孩子一笑,頰上便呈現一對酒窩,越發顯得討喜,也不懼怕太子,竟撅起嘴親了李衡一下,口中糯糯道:“阿兄!”

    李衡亦對阿律難以釋手,點了點他的酒窩,也親了下他的額頭,將他細細攙好,才為露微解釋:“阿姊,這是六郎,叫阿律,師出以律之律,今年才三歲,他母親是凝香殿的紀美人。”

    露微已從那聲“阿兄”明白了李律的身份,此刻不免頷首行禮,“殿下是說,六皇子三歲了?”她忽然聯想起一件久遠的往事——姚澤蘭如今也是三歲。

    李衡點頭道:“是啊,他是五月初五的生辰,已足三歲了。”

    果然是端陽日!露微不禁心內默嘆,卻不能再說什么,唇邊不經意地帶出了一絲苦笑。

    這時,方才李律來的小徑上追來了一隊慌促的宮人,為首的一位淡黃襦裙的女子臉色煞白,疾呼聲聲,眼中全無別物,只盯著李律的身影,待將孩子一把攬過,上下看過幾遍,才恍然抬起頭,發現面前站著的竟然是太子。

    “妾行事魯莽,未見殿下!六郎沒有沖撞殿下吧?!”

    李衡一笑搖頭,先向她拱手行禮,方道:“紀娘娘莫要驚慌,弟弟很乖。只是,他還這樣小,跑得又快,該要選些機靈的人跟著才好,否則太危險了。”

    紀美人不由羞慚,頷首道:“確如殿下所言,六郎實在頑皮,都是妾一時疏忽,今后必當引以為鑒,妾替六郎多謝殿下關懷。”

    李衡仍是笑笑,又伸手撫了撫李律頭上的小角,叮囑道:“阿律要聽娘的話,以后再不可亂跑了,不然娘和阿兄都會擔心的,知道了嗎?”

    小小孩子竟很明白,高抬下頜重重點了下頭,將母親的手牽緊了些。紀美人見狀,既感喟,又不免多添了慚愧,不敢再擾,向李衡致謝還禮,帶著孩子離開了。

    李衡倒像是不舍,目送母子身影直至不見才轉過臉來,卻是一嘆:“阿姊,你知道嗎?父皇如今有六個皇子,四個皇女,但只有我沒有自己的娘了。”

    露微剛剛一直隨從李衡身后,只見他尊敬庶母,愛護幼弟,極盡孝悌,卻不料他心里是作如此想,頓時為他心疼:

    “皇后娘娘雖然早逝,但陛下卻對殿下愛重,殿下還該自珍自寬,想著娘娘在天有靈,也定會希望殿下開心的。”想了想又道:

    “其實臣和殿下一樣,都沒有娘了,但也都有一個很好很好的父親。宮里雖不比尋常人家,可只要心中守著一份純粹的常情,便沒有很大區別。”

    李衡還是頭一次聽到這番說法,既新鮮,又忽然想起露微成婚那時,父皇將他接到身邊親自照料,一連多日同食同睡,也真是其他兄弟姊妹沒有享受過的了。

    見他的神色恢復明朗,露微欣慰一笑,便要繼續出宮,彼此一抬頭,竟見內官丁仁成筆直佇立的身姿撞進視線,驚詫的表情讓人難以描摹,只聽他稟道:

    “太子殿下,陛下召見,快隨老奴去吧!”

    ……

    太子離去后的紫蘭殿早已恢復平靜,只是內殿中母女相對,貴妃想著女兒擅見趙露微的情形,心中頗是疑慮。

    她原是怕女兒又行沖動,再造禍端,不及叫人攔守,隨婢女趕去,卻先隔窗聽見了女兒的言辭,竟與往日大不相同,像是換了個人,便沒再親自出面。

    “阿娘現在還覺得我蠢嗎?”親娘的意思根本不用猜,李柔遠也等不及,索性先點破,說著揚唇一笑,“我再蠢,也不至于在紫蘭殿動手啊!”

    貴妃輕蹙蛾眉,似忖度似憂慮,輕一搖頭:“她能在此刻勸了太子來慰問,單這一樣心計,換成你就想不出來。你以為你說的那些,真能入得了她的耳,她的心?她所言,也未必不是在敷衍你,你倒還敢提什么親戚。”

    李柔遠卻又作了然一笑:“可阿娘,我本來就不是想以真心換真心啊,那又何必管她是不是敷衍呢?”

    貴妃忽覺得這話有了些意思,招了女兒近到身側,道:“柔兒,你就非要那個謝探微不可?就算沒了趙露微,他的父母可能認下你?尤其是,新安郡主,你父皇都要敬她三分。”

    前幾次見母親提到謝探微,提到謝家,都是嚴厲駁斥的態度,可這次并不見,李柔遠心氣一提,終于將目的擺出來:

    “我從前并不知阿娘為了弟弟煞費苦心,現在知道了,卻覺得阿娘實在不必一個人撐著,不如讓柔兒幫幫你,你也幫幫柔兒。”

    “你竟然想和你的母親做交易?!”

    “阿娘,謝家若真成了弟弟的靠山,你還愁舅舅在外獨木難支么?這不是交易,是兩全其美——這世上,兩全其美的事其實并不少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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