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分明
◎謝探微一笑,心緒無不透徹分明◎
紫宸殿是分隔前朝后宮的內朝,尋常宮人未經傳召不得靠近。露微上回擅闖未成,這回倒是跟隨太子正大光明地去到了殿前。但也不及她感慨此間氣象宏偉,就先望見了階下站班的謝探微。
自然,那雙眼睛也早在她行來之時就將她緊緊鎖住了。
謝探微本就是司階的職分,露微雖第一次見,卻并無稀奇,只朝他一笑,可這人卻不見欣喜,面色發沉,反而像是憂切。不過天子威重,二人也不得在御前交談,便如此長久對視,倒引得階下一眾金吾兵都抿唇忍笑起來——
眾人皆知,他們謝司階娶的就是太子身邊的這位女學士。
露微很快察覺,頓時臉面燒得通紅,再顧不得那人的表情,只把頭埋到了最低處。饒是這般,待丁仁成將太子引進了大殿,廊廡間只剩了露微一人,那癡兒竟三兩步跨過來,將她一路拉到了殿側僻靜的甬道上。
露微自是驚魂難定,都不知怎么說他,只聽他毫不停頓且理直氣壯地反問:“太子去紫蘭殿是你跟著的?!”
他就在殿前值守,聽聞些動靜也平常,可露微已然站在這里,他又何須多此一問?而且這語氣也不對。
“你若不是瘋了,就是嫌這御前的差事太安逸了!”
謝探微卻越發有些喘促,扶住露微雙肩急急又問:“你見到安定縣主了嗎?她可同你說話了?”
露微完全糊涂了,又不便此時給他解釋父親的用意,想了想就只能是他還在為安定縣主的驚馬傷了自己而擔憂,一嘆道:
“我只是太子隨從,貴妃未曾宣召,我沒進殿,但縣主確實見了,卻是她主動出來向我致歉。此事已畢,你不要再多想了!”
謝探微仍不見輕松,慢舒了口氣,還要再說什么,丁仁成忽然現身甬道,見他們夫妻舉止親密,忙側身避目,遠遠拋過話來:
“哎呀,這是什么地方?你們有什么話還等不及回家再說!趙學士,陛下傳見!”
露微此刻的羞恥感已無法言喻,渾身一抖,一頓小跑竟沖到了丁仁成前頭。丁仁成捂了把臉,哭笑不得,只能又趕上去。
謝探微仍站在原地,但看似身形不動如山,內心卻是波瀾起伏,又呆立了片刻,方才整甲拔步。
……
那陣羞恥之感甚至掩蓋了面君的惶恐之情,露微直至行罷大禮,仍是面紅耳赤,便到了皇帝眼中,似乎也是隱有笑意的微妙神色,半晌才悠悠開口問道:
“趙露微,方才朕聽太子說,今日是你提起讓他去看望兄長的?你只是一個侍奉筆墨的女官,為何要如此做?”
雖然皇帝召見太子比預料中的快,但露微也是心中有底的,此刻只暗舒了口氣,緩了緩心神,恭敬回道:
“回陛下,吳王抱病已有數日,宮中盡人皆知,殿下先曾問起左右侍者,臣才有此提議。臣也自知身份,但想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也是本分之內。況且臣初到東宮侍奉那日就與殿下有過約定,要提醒殿下的過失。”
皇帝未置可否,瞧了眼站在身側的太子,又問:“按你所說,太子若是不去探望兄長,就成了過失了?那其他皇子公主也沒有去,便都有過失了?”
“父皇,趙學士不是此意!她……”李衡只覺父親的語氣稍冷,怕露微受責,可皇帝只是皺眉對他搖了搖頭,目光仍向下拂去:
“趙露微,你自己說,是何意?”
露微其實并無慌張,很快答道:“臣是東宮女官,沒有資格置喙旁人,但若殿下不去探望兄長,確也算得一項過失。”
此話未落,皇帝已是瞠目一驚,太子和守在殿側的丁仁成也都睜圓了眼睛,露微卻似不見,繼續從容說道:
“圣賢說,孝悌是仁德之本,國朝也素來崇禮尚德。吳王抱病,陛下是吳王的父親,自然為他擔憂,殿下亦為陛下子,當知為君父分憂,此為盡孝;吳王又是殿下長兄,也該盡其悌道。而況,殿下位在儲二,是社稷所托,一言一行都在天下人眼中,若不能恪行孝悌,又怎能令德教加于四海?這就是臣所言的過失了。”
皇帝從年初宮宴上便試問過露微,是知道她的口才的,今日亦不過是試問,卻又不禁刮目相看,終于點頭,贊許一笑:
“好,好個東宮女官啊!果然是忠君之事,很知本分。朕要賞賜你,說吧,想要什么?財帛金銀,或至誥命封爵,都可以。”
露微既不為賞賜,也沒想到有賞,此刻心中只有為太子盡心的愉悅,“多謝陛下,只是臣這個女官已是宮官中的唯一,非尋常可比,臣再無所求。”
皇帝忖度片刻,似有什么重大考慮,“那朕——就賞謝司階兩日假,讓他安安生生地回家把話說完吧!哈哈哈……”
只以為天子威嚴持重,卻不料竟如此打趣!可也根本不及露微羞得無地自容,那位謝司階竟是聞風忽現,還沒叫人看清個影子,就聽他謝起了恩:
“臣領旨,謝陛下!”
……
見那對小夫妻一張紅臉一張白臉地告退離殿,李煦的笑口仍合不上,政事繁雜,又逢長女闖下禍事,他已多日不曾開懷了。李衡甚至從未見過這樣的父親,一直以驚奇又欣喜的目光從旁觀察著,許久才見父親望來:
“阿衡,阿耶算是知道你為何那般喜愛趙學士了!阿耶今天也該賞你,你想要什么呢?”
李衡一時想的卻是先前感傷母親早逝,又被露微勸解,想起父親待自己與眾兄弟姊妹不同,“父皇,臣只能為自己求嗎?”
李煦還以為他會學露微謙辭,一笑,“只要是阿衡說的,阿耶都可以答應。”
李衡抿了抿嘴巴,卻又深思了一番方道:“臣才在太液池旁遇見了六郎,他竟是一個人跑了出來,倘或不慎落了水,豈不要出大事?后來紀娘娘追過來,也嚇得不輕,可臣卻見她身邊并沒幾個服侍的人,想來照料六郎也是力不從心。所以,臣想求父皇多選幾個機警的人到凝香殿,幫紀娘娘護著六郎才好。”
紀氏本是掖庭采選的良家子出身,早年就是林皇后身邊的八品采女,因知書識字,為皇后舉薦,得幸于天子,先晉了六品寶林,生下皇子后才升為四品美人,賜居凝香殿。
李煦待之不算寵愛,但也絕不至于忘卻,就更沒想到一個生有皇子的嬪妃竟會如此落魄,不由陰沉了臉,向丁仁成肅然問道:
“這是怎么回事?誰敢怠慢他們母子?!”
丁仁成是天子近臣,內官之首,可畢竟不在后宮當差,就算對許多事都有耳聞,也無權直接管轄。此時上前回話,卻也只能備著李煦降罪,不敢多辯:
“陛下息怒,這是老奴的疏忽!老奴稍待就去親自挑選一些得力的宮人送去凝香殿,再去太醫署傳太醫為六皇子看脈,必保小皇子平安無恙。”
李煦倒也是深知丁仁成的,本怒不在他,又聽他自己領罪,到底也是明白的,揮手一嘆,道:
“后宮的事與你無關,只怕是貴妃為自己的兒女操心過度……罷了,你先去辦吧。朕今晚就去看他們母子。”
丁仁成稍稍一頓,又低了頭,轉身而去。
殿內只剩了一對天家父子,李煦將孩子攬到身前,又撫了撫他的臉頰,寵溺道:“阿衡,阿耶很欣慰,你既知道關心長兄,也知道疼愛幼弟,已很有些擔當了。”
李衡倒不似先前,嘴巴鼓動了片時,說道:“那父皇剛剛為何對周娘娘生氣?臣以為此事也與她無關。”
李煦只將話說了一半便是顧及李衡尚在,不料這孩子還是聽明白了,想了想,不再隱晦:“怎么無關?若是你娘執掌六宮,就絕不會出現這樣荒唐的事。”
……
謝探微算是得罪了露微,自出紫宸殿到進家門,露微都沒瞧他一眼。他本不該這時候回家,又是這般情狀,叫經過的下人瞧見,很快便傳到了李氏的耳內。
李氏自然關切,忙迎出來看個究竟,卻正好撞見露微將兒子的手甩開,小跑走了。果然事出稀奇,李氏不能坐視,一聲將兒子叫住,便問道:
“你怎么惹微微了?你竟也有欺負她的時候?”
謝探微剛要追上去,跨出的步子還沒撤回,連帶神色都一僵。這話不大好回,但想想,母親卻是知道底細,便稍將心思收斂了,先解釋了一遍宮里的事。
“母親,不是我故意要瞞她,只是不想她擔驚受怕,卻不曾想她為太子能做到這般,因而舉動急切了些,惹惱了她。”
李氏聽明后倒并不驚訝,輕聲一笑,道:“微微對太子有輔教之責,你也說陛下對她很是贊賞,便說明她做得對,有了陛下的庇護,你倒不用過慮。至于那個安定縣主,還有她母親周貴妃,娘還算了解,后宮之事你顧不到,自有娘來護著微微,你放心就是。”
母親在皇室的地位自不必說,只是他倒是頭次見母親提及宮闈,又是這般氣定神閑的態度。而雖感驚疑,卻已有一種踏實的感覺自心底蔓延,問道:
“母親連宮里的貴妃也認識?是因為去歲剛到咸京,應酬過安定縣主的宴席么?”
李氏搖頭笑笑,抬手拍了拍兒子的手臂:“娘自小也是在咸京長大的,又有幸輩分高些,大小事也知道不少。就算沒有微微,娘也不可能看上這個安定縣主做我謝家兒婦,你就安心吧!
謝探微本就因父母為他求親趙家而感激不已,覺得能夠彌補他二十五年來的一切憾事,此刻聽到這番承諾,更不禁心情激蕩,不知言表,唯是撩袍下跪:“謝母親!”
李氏不料,忙將他扶起,心知這孩子性情直率分明,倒是惹人心疼,“傻孩子!以后再有難事就直接跟娘說,這京中人事,娘還是比你父親明白些的。”又不禁感慨嘆笑:
“也是我兒風度出眾,才至于看殺衛玠,為美所累了。”
謝探微不慣母親夸耀,垂目一笑,心情已暢,便仍要走,可與母親作辭之后,腳步卻是轉向了門外。
“還不去哄微微?做什么去?”李氏追問道。
他只側身回話:“去……”卻忽然望見連廊上站著二郎,四目相碰,倒不好再急著走了,“你也要出門?”
李氏也才隨長子視線瞧見了二郎,笑道:“你們兄弟如今雖都住在一處,卻也不常見,二郎近來勤勉,日夜讀書,倒不大走動。”轉對二郎又道:
“若要出門就同你阿兄一道走吧,早些回來就是。”
謝探隱一無挪步的意思,不過臉上浮出淺笑,向母親和長兄一一行了禮,才道:“我只是路過,見阿娘和阿兄說話不敢打斷。阿兄想是才回來,如何又要出去?”
謝探微卻是笑著上前拉住了弟弟,“讀書辛苦,也不要總悶在屋里,走!帶你去個好地方。”
謝探隱萬般意外,臉色一凝,但他剛剛是不敢打斷,現下則是不能打斷,只能由長兄拖去了。
李氏見狀,掩不住一陣驚喜,這兄弟二人竟是從未如此親密過的,“這孩子,倒也不必在此時和弟弟走了,好歹先顧著微微啊!”雖忍不住嗔怪,心里仍是贊許謝探微很有長君的擔當,遂叫了從旁侍奉的葉新蘿,吩咐道:
“快去東院傳話,就說我知道大郎魯莽,已教訓過了,叫微微別急,等大郎一回來就去給她賠禮。”
……
露微到底是一時之氣,回房后就平靜了下來。可正等著那人跟來,要向他解釋父親的用意,卻見葉娘傳話說他帶著二郎出門了,于是心底又不免生出煩躁。
一是為這人專會誤事,御前不管不顧,此時也不知想哪門子心思,主次不分,但更多的是為那位兩幅面孔的二郎而生悶氣。
自她上次與二郎私下挑明,倒見此人隱身了多日,卻不信是就此悔改。而聽葉娘描述起謝探微的舉動,卻又是做了真心錯付而不自知的事,她也無法言明。
左右是悶滯難平,雪信丹渥端了午食進來,她也沒動,就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然則,將將半個時辰,那人竟就回來了,臉上掛著干澀的笑,雙手捧著一碗餛飩,喘息篤篤:
“微微,你再惱我也不能不吃飯啊!”
露微已囫圇地坐起身,只是不知該惱該喜,呆看了片時,方問:“你去頒政坊買餛飩了?那也……也是帶二郎去了?”
見露微還肯開口,他不由緩下一口氣,將餛飩暫放,坐上榻沿,試圖慢慢挪近,先覆住了一只手:
“我上次問了喬娘,她說你見到餛飩就會開心,不管先前有何事都會忘記。二郎是巧遇上了才順便帶他去的。他沒吃過,倒也新鮮,但一聽說我是為你來的,便很明理懂事,沒在鋪里細嘗,催著我一起帶了回來。”
誰料,話剛說完,露微忽將手抽開了,反問道:“從前給他買餅餤,如今我喜歡的東西也帶上他,求了我一路,看見他就不管我了,那你還來找我做什么?同他一起吃去便是了!”
謝探微原也預備著要被數落,可這話端怎么對準了二郎?且又提起餅餤的事,他也就買過那一回,露微卻提了不止一回。也不僅是餅餤,似乎每次說到二郎,露微的口氣都不太尋常。便細想來,難道是露微與二郎間有何矛盾?
“微微,你是不是不喜歡二郎?他做了什么叫你不高興的事么?”雖是猜想,他也已認定了大半,又覺自己甚少關心家事,越發慚愧,“你告訴我!不要一直憋在心里。”
露微至此方自悔失口失態,目光閃爍,側避一旁,“我跟二郎能有什么事,話都沒說過幾句。”
他顯然不信,抬手將露微身軀扶正,又追問:“那你剛剛只說我便是,為何怪他?他醉酒犯禁那次,你阻攔我替他受刑,又因你阿兄的事,拿這個作由頭與我爭論;后來病中好些,還說是嫉妒我給他買餅餤,沒給你買;冬至和賢兒的事,你又覺得二郎會怪我偏幫外人。這許多事,我算到今天才回過神來,微微,你一定有事瞞著我!”
他原來樁樁件件都記得這樣仔細,直說得露微心慌汗下,竟想不出解圍的法子,“我沒有!誰吵架的時候還想得那么周全!”只能以亂治亂了,抬高了聲音,逼紅了眼眶。
謝探微倒吸一口氣,卻也有些驚愕,“微微……”
露微見此法有效,心緒忽也松快了許多,不免趕緊將這話端挪開,“我就是煩你至今也沒什么長進,遇事著急沖動,御前也敢亂來,我隨太子去后宮,是阿耶交代的正事!我想告訴你吧,你又跑了,我能不生氣嗎?”
謝探微只顧著自己的隱情,果是不知她也有隱情,不覺喉中一咽,頓了頓方道:“何事啊?”
他神色已變,露微終作一笑,這才將父親的想法細細說了一遍,“安定縣主闖禍,陛下震怒,貴妃自是惶恐,以吳王為此事抱病,便能平衡縣主之過,縱然陛下一時不顧,也定會覺得吳王有德。太子身為儲君,若在此刻顧念孝悌,必能贏得朝野贊譽,那么無論貴妃出于何種心思,也都沒用了。”
謝探微只知貴妃主動攜女認罪是為了掩蓋驚馬傷人的真相,也就是安定縣主因看中他而想要害死露微。可如此再看,這驚馬的案子竟是周貴妃的一次失算,讓女兒險些連累了兒子的前途。
沒想到,剛剛了結了楚王逆案,朝中卻還是暗流涌動。
“怎么?還是不懂?”見他凝神許久,露微倒覺得有些過度,伸手推了推他。
他卻并非走神,亦不作聲,只將露微緊緊摟進了懷里,耳鬢貼蹭,又不覺深深吸氣,良晌才道:“微微,都是我的錯,是我以己度人,小看了你。”
露微早已平靜,聽他耳語溫存,也再無不可,“是啊,我可沒你想得那么小家子氣!但你也就是一碗餛飩的心思了。”
謝探微一笑,心緒無不透徹分明,側臉在她耳畔綴下一吻,“正是這樣。”
第72章 中秋
◎中秋當日,皇帝設宴明光宮。◎
太子探望兄姊的舉動果然得到了朝野稱頌,同時也引起了后宮效法,當日便有嬪妃領了皇子公主去紫蘭殿探望。皇帝自然高興,卻也止于歸功太子,并無意原諒長女,也不曾駕臨紫蘭殿,連日反倒頻頻駕幸凝香殿。
露微聽說這些消息,心如明鏡,也深究不到余事,只為太子高興。未有幾日,另一樁喜事落定,也將她的心思分轉了:晏令白為冬至與楊家過禮,終于到了請期這步,以楊家之意為準,將親迎禮定在了本年十月初十。
當下已近中秋,算來倒還有兩月之長。露微問起淑賢,方知還有一層考慮,便是楊淑真懷胎足月,大約是在九月前后臨產,總要等長姊出月,一家人才好專心忙她的婚事。
露微聽來卻有恍悟之感,并非不記得淑真的產期,而是想到姚家,竟似是上輩子的事了。
“也有三四個月了,他可有家書傳回來?”唇齒間滯澀啟言,緩緩轉成一嘆,“仲芫獨支門庭,想是辛苦,我有幾次在皇城里瞧見他,他只是遠遠致意,并不愿多停。集賢殿是才俊薈聚之地,他資歷不深,兄長又忽然外任,定有人猜測詬病的。”
淑賢今日來只是想分享喜悅,卻不料惹露微想起舊事,可反一思索,就因楊家這層關系,因她們的情誼,露微此生怕也是做不成避秦客的,便也一嘆,道:
“阿耶阿兄都很關心姊夫,有他們在,不至于讓人欺負姊夫。你也知他不是個軟弱的人,又要做父親了,一向是很有擔當的。姚宜蘇是有家書寄來,不過說些問候的話,無甚特別。”
露微于案上撐著腮,目光移向了窗外,滿園綠意已稀,秋風似清密的紗,籠薄靄于臺閣,布輕霧于剪水,總顯得幾分迷蒙,“那,蘭兒呢?”
淑賢頓了頓,顯露意料之中的無奈,還是答了:“身體飲食都好,也長高了,知道愛漂亮了。只是自她父親走后,雖也改口認了長姊和姊夫做耶娘,卻反比先前拘束些。不過阿姊不用太擔心,這孩子原本就靈慧,等相處久了,會好的。”
這倒和露微想得不差,澤蘭的身世注定她會是個早慧的孩子,淡淡一笑,轉回臉來:
“我沒有擔心,你長姊和姊夫還怕不穩妥嗎?我只是前時在宮里見到了六皇子,今天又提到這些,忽然有些感慨。”
淑賢不解,問道:“蘭兒和六皇子有什么關系啊?”
“六皇子和蘭兒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露微緩緩吸吐了口氣,眉心微微一擰:
“蘭兒的母親難產時,姚宜蘇正在宮中備職,為一位嬪妃看產,后來皇子平安降生,蘭兒卻失去了母親。那位小皇子就是六皇子,我還是聽太子說起他的年紀才猜出來的。”
姚家的舊事大白后,淑賢也知這樁緣故,這才明白過來,“倒是巧了。”
露微點點頭,繼續道:“我一直以為是金氏命薄,沒能等到姚宜蘇回來,可后來才*知是老夫人不讓人傳信,生生拖死了金氏一條命。所以那時陛下不曾追究姚宜蘇,恐怕也有這層緣故。長輩作孽,金氏枉死,姚宜蘇竭盡全力才保住蘭兒,倒這么快就被女兒還了恩。姚宜蘇離京前曾對我說,已不堪為人父,那神情我是信的。不論如何,他是愛這個女兒的,你們好歹要叫蘭兒不能忘記他。”
淑賢聽得心酸難忍,不覺紅了眼眶,“蘭兒連你都不曾忘,又怎至于忘記她的親生父親?放心吧。”
露微抿唇一笑,仍回望窗外,秋色已至薄暮了。
……
中秋當日,皇帝設宴明光宮,這是每年的常例,在京六品以上文武官員及其家眷都有幸參宴。自然,也少不了露微。
只是與正月那場大宴不同的是,眾人入宮后分去了兩處,朝官由天子賜宴芙蓉殿,女眷則是后宮之首的周貴妃于承慶殿設席。二殿隔太液池相望,倒不算遠。
露微已是謝家婦,自是隨李氏和長姊一道去了承慶殿。見識過正月的場面,此處的氣氛倒寬和得多。但因李氏的身份,宗親之首便成了女眷之首,不及她們向高座之上的貴妃拜禮,一路上殿,就早已受足了旁人的禮。
露微自是不慣,滿眼靚妝華服的貴婦美娘似乎都長成了一張臉,根本分辨不清,唯有學著謝探渺一一含笑還禮。等到終于入席,卻也是跟著李氏坐在了左側首席,與貴妃近在咫尺。
看來是不能亂動了。
“微微,別怕,想吃想玩,隨便就是。”李氏似能看破她的心思,對她一笑,又抬手替她扶了扶鬟上的赤金鳳釵。
自太子在婚禮那日賜下這支先皇后的鳳釵,她戴了一日,便再也不敢輕易示人,唯恐損壞褻瀆。今日原也不曾想到,還是李氏送了一套新做的衣裙來,又特意囑咐她戴上的。
衣裙也正是一身郁金底色的齊腰襦裙,上襦繡了金線,下裙則以金縷裙為底,外罩了層輕軟細薄的單絲碧羅紗。如此通身打扮下來,雖是將她襯得容光璀璨,環姿艷逸,在眾目之下,卻也叫她添了許多不自在。
“母親,我知道,無事。”她也知是李氏一片寵愛之心,沉了沉心,回以微笑。
李氏這才放心,又看向坐在另側的長女。謝探渺畢竟生長在謝家,縱是常年都在揚州,也有天然的從容。況且她也深知,今日赴宴,多是有戲可看,便也向母親含笑示意。
“原來這就是郡主家的趙學士啊!上次過府不得見,今日一見果然生得仙姿玉貌,我家何時也能娶這樣一位新婦就好咯!”
“生得好就罷了,難得還是才貌雙全,郡主真是好福氣啊!”
忽有對面席上的幾位貴婦拋來目光,言辭雖是對著李氏,可露微很快也反應過來,這大約就是她受傷時來謝家探望過的宗親們,果然便聽李氏笑著應道:
“諸位王妃還年輕,世子們也還年少,便從現在起細細挑選,又何愁遇不上一個貼心的好孩子?”又轉向露微,柔聲示意:
“這是岐王妃、慶王妃、汝南王妃。”
露微自是頷首起身行禮,但半途就被她們叫免了,又道是中秋節宴,圖個喜樂,沒那么多規矩。可停了沒片刻,那三位中坐在下首的汝南王妃朱唇輕啟,又道:
“兩位嫂嫂瞧,我是不是有些眼力,趙學士頭上戴的鳳釵就是惠文皇后之物吧?”
岐慶二妃聞言轉目,又對視一笑,岐妃即道:“可不就是太子殿下親賜的那支鳳釵么?聽聞陛下知曉后,也說很配得上趙學士呢。”
慶妃也不住點頭:“是啊,原只知趙學士不過十七八的年紀,到底年輕柔弱些,可與這鳳釵倒是相得益彰,真是天生的大家風度!”
說了幾車天花亂墜的詞,雖不必露微應對,卻也叫她有架在火上炙烤之感。李氏也聽得清清楚楚,卻只是垂目抿笑,以了然的余光向露微傳遞安慰之意。
露微細細體察,倒并不是一味慌促,再著眼高座上的貴妃,鳳目流轉,釵影輕動,亦在和前來恭祝的人笑談。本來這席間就是各有交錯,她似乎真的像是不曾察覺。
然而,區區數步的距離,怎會不見,又怎能不言。露微才收目光,貴妃便向李氏主動邀酌,一如剛剛對旁人的和顏悅色:
“與郡主上次相見,倒還是正月的宮宴上,郡主如今既長在京中,可要多走動才好。”杯中香醪反著一汪清冷的光,雖一語已落,也只微微蕩漾,“郡主,請。”
李氏這才慢悠悠舉杯,卻只輕抿一口又放下了,“貴妃執掌六宮已有千頭萬緒要理,我怎好多去攪擾?倒是先前承蒙安定縣主相邀,赴過幾次燕集,莫不是這也是貴妃授意款待的?那我可要多敬貴妃幾杯還禮了。”
方提到“安定縣主”幾個字,近前的席間便起了一陣私語低笑。露微亦一驚,竟從不覺李氏的口齒這樣厲害:表面是恭維,卻又暗指貴妃忙于內政,疏忽了兒女的教養,便也點破了安定縣主不安于室的恣意行徑,或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緣故。
這間隙,又有不知隱在何處的竊竊議論自身后鉆入耳內:
“誰不知安定縣主是本朝第一個被降位的公主,從前那般爭艷爭強,今天都不敢露面,貴妃也只怕是強撐顏面在此主持呢!新安郡主是何等身份?傷了她家兒婦,豈能輕易過去了?”
“就是!聽說這一個月來,陛下都未曾去過紫蘭殿。倒是頗為寵愛凝香殿的紀美人,說不定也要封六皇子一個王做做呢。”
“要說這紀美人也是命好,良家子出身,卻被選在惠文皇后身邊侍奉,這才有機會承寵。好像這回也是先偶遇了太子和這趙學士,才被太子提到陛下跟前。這趙學士還真是個福星呢。”
露微不知該作何想,略感刺耳,只能不動聲色地平常端坐。可這時,那雙鳳目卻幽幽向她拂來,待見她一瞬失色,又似不經意地挪回了李氏面上,一笑:
“郡主說哪里的話,柔兒自小嬌縱,都是我將她慣壞了。”
簡短的一句,將意思點到即止,既給了李氏薄面,也掙著自己的尊嚴,倒是一個平衡的說法。
只以為貴妃畢竟位尊,李氏至此也不會再說什么,卻又出乎意料地接了口:
“女兒家嘛,又是天家長女,自該是千嬌萬寵的。就算是我家渺兒,自小也是這般,如今也為人母了,回娘家來,我還是一樣千依百順的。”笑了笑,又道:
“算來駙馬過世也滿三年了,貴妃可有替縣主留心著?”
自兒女家常談論到兒女婚事,乍聽倒是極平常的。可前列的這些貴婦,不是皇親就是宮嬪,無不了解皇室女子再嫁的規矩,也無不知曉當下的情勢。
沒有子女的宗女是可以再嫁,但并非自行可以決定,卻是要先上表陳奏,再經宗正寺審議處分,獲得允準后才能議婚。可如安定縣主這般臨滿喪期忽然闖禍被廢,德行有虧的女子,就算報到宗正寺,天子也未必會同意。
畢竟,天子若存了惻隱之心,徇私之情,也不會以廢位來懲罰長女——所以,李氏不過是在明告暗警地提醒貴妃,要好好管教自己的女兒,更休想她謝家的兒郎。
而果然,這番話的層層深意,都被一雙雙耳朵擇取了自己能夠理解的意思。尤其是周貴妃,所有的春秋筆法都了然于胸,只是宮燈明燭的輝映之下,她盛年的容色并不算很黯淡。
“郡主倒比我這個做娘的還心急,我只覺得再留她幾年也無妨。”隔了半晌,貴妃方似不覺地說起,唇邊依舊陪襯著端莊的笑意,眼波轉動,復向露微淺淺送去,又道:
“尤其是看到郡主家這位輔教東宮的女學士,倒讓我想起要為阿循也擇一位良師,才是要緊事。”
露微旁聽到現在,李氏的旁敲側擊,席間的議論紛紜,乃至于貴妃的語態微妙,都已不再讓她感到驚訝。她明白是無可避免的,而終于也提到了吳王了。
許是以為露微情怯,李氏自袖底牽住了她的手,方才繼續說道:“貴妃如此說,想必也早有人選了吧?”
貴妃微一垂目,道:“這原是陛下先提起的,說阿循已足十二歲,不該再只學些蒙童的淺薄學問,朝中多有飽學之士,比如領袖群臣的謝中書。只不過,謝中書身兼吏部,輔國理政,實在太過繁忙,倒是阿循無福了。”
此事并無法求證,且此情此景,又更添了幾分試探的嫌疑。可正當眾人翹首以盼,等著貴妃下文時,忽有一位年長的婦人自席間站了起來,舉杯上前敬道:
“妾身恭祝娘娘芳顏永駐,萬福安康。”
席間時有來往恭賀的人,但貴妃正與李氏交談,先也不曾有人敢打斷。露微正疑惑時,卻忽見貴妃神色一揚,極賞臉地還敬了一杯,口中稱道:
“夫人太客氣了,今后我兒還要多勞章侍中費心了。”
章侍中,滿朝就只一個侍中,門下省的長官,左相章圣直。露微一下子就想起了這人的樣貌,以及唯一一次見他時的場景:他當著謝道元拂袖而去,但謝道元只解釋說是尋常的政見相左。
“微微,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許多猜測在心中纏繞,恍然回神,只見李氏擔憂地看著她。然而李氏縱然通曉宮闈之事,也不當了解朝局,便也無從解釋。
“母親不要擔心,我只是想到方才進來時,見廊廡間掛了些新奇式樣的宮燈,想告個假去殿外瞧瞧。”
李氏自無不依,寬心一笑:“去吧,別走遠,別去太黑的地方。”
【作者有話說】
天氣變冷了,最近過得好嗎?要按時吃飯,一切順利~
第73章 兒弄
◎星河未轉,月在天心,永夜正澄明。◎
僅僅一墻之隔,殿內殿外卻是兩樣天地,仍有通明的燭火透窗照來,只是廊廡間早已清光無限,也無需它共襄盛舉。遙天之上銀蟾乍涌,河漢之外桂影婆娑,仰望時久,不覺神馳,直待周身薄寒初浸,肩上卻忽一驚顫——
“趙學士,更深露寒,當心著涼。”
目光由身上的氅衣緩緩抬起,方見面前人物,不是素娥霓裳,竟是婀娜凝香,“妾見過紀美人!美人萬福。”
遲滯的片刻終是見禮未成,紀美人亦是獨身而來,明眸善睞,倩笑頷首:“上回當著太子殿下不便多言,不想趙學士能記得我。”
露微自然不能說更多的緣故,但想來,剛剛席間關于她的議論不絕于耳,她應該也是清楚的,便大約也不必作暗室之談。
“妾斗膽問,美人可是特意尋妾有話要吩咐?”
紀美人復一頷首:“因六郎一時頑皮,倒叫我無意承寵,我是不想爭什么的。只是我也看得明白,此事實則不利于太子殿下,也恐怕波及了趙學士。”
她爽利至此,三兩句話竟無不通達,露微縱有幾分計較,也著實吃了一驚,不及回應,又聽她道:
“惠文皇后于我有恩,太子殿下于六郎有情,若今后有可效用之地,望趙學士不要忘了我。”
“美人……美人言重了。”露微小心地暗暗舒氣,眉頭仍不自覺地擰著,“可是,可是如今,美人不也是眾矢之的么?”
紀美人卻是搖頭:“我沒有出身,六郎又年幼,貴妃再是防范,也不屑與我相爭,否則我怎能有機會生下六郎?陛下也不會一直專寵于我的。”
表面上倒是此理不錯,除了太子和六皇子,吳王還有三個弟弟,貴妃的手段和心思是用在別處的。
“太子殿下想也是因為美人和惠文皇后的舊故,才親近美人的。妾侍奉殿下半年余,也不見他如此關心過別的嬪妃。殿下時常思念惠文皇后,也會羨慕別的兄弟姊妹有自己的娘,若美人今后能多多關顧,殿下必定是歡喜的。”
清風澹蕩,將她鬢邊垂下的銀流蘇帶得微微搖晃,細長的線影恰好合上了她挺秀的鼻梁,將這張柔美的臉襯得幾分堅剛,“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太過關顧。”她又抿唇一笑:
“惠文皇后是陛下登基之年親冊的皇后,一直與陛下夫妻情篤,然而雖數度懷娠,卻都因體弱而小產,直到開和九年才平安誕下太子。我便是那一年進宮的,當時只有十三歲,因思念家鄉時常心神恍惚,皇后知道了不僅親自寬慰,又命人做我家鄉口味的飯食,還替我送了家書回去。因看我認得些文字,便又親自教我詩書,傳授禮儀。可以說,我是皇后一手調教的。”
露微不是第一次知道惠文皇后的賢德之名了,只是越發能想象得出這位賢后的形象,“那么,為何不能關顧太子呢?”
紀美人將臉孔轉向玉闌之外,道:“陛下苦心為太子布局,朝堂上有趙太傅,謝中書,還有晏將軍,都是太子的后盾,但吳王只有一個庸碌平常的舅父,京兆尹周崇,所以貴妃籠絡左相章圣直,是想有分庭抗禮之勢。”
露微再三未料,這位湮沒深宮,名不見經傳的美人,竟是一個能夠窺破天機的女謀士,“美人是想隱蔽鋒芒?”朝堂上已成太子之黨,確實不能再添后宮前朝暗通款曲的嫌疑。
她終于認可,轉過身來執起了露微的雙手:“我既為太子,也有私心。作為母親,我想陪我的六郎平安長大,作為受過皇后大恩的嬪妃,我也想見太子長大成人,登臨踐祚。所以倘若到了不能為之處,一定要記得我!我會一直為太子留心的。”
星河未轉,月在天心,永夜正澄明。
“妾,銘記于心。”
……
宮宴罷時已將亥盡,只是中秋之夜與平素不同,全城解禁,夜市燈會,士民同歡。參宴的百官家眷之中,多有離宮后就去游逛的。謝探微更是早想好了,難得遇上解禁又無需備職,一在宮門匯合,便告了長輩,將露微帶走了。
露微雖還不困倦,但因宮宴上的見聞,心中到底存了思慮。謝探微見她不大說話,有所覺察,暫避人流到一巷口詢問起來。露微既無可隱瞞,也正可問他,便如實說了一遍。
“母親那樣寬和的人,不料今天對貴妃說話那般大膽,單為了我那件事,總覺太過了些。”
謝探微卻是知道的,母親答應了他要護著露微,勸慰道:“母親從不會仗勢壓人,只不過是以你的事為由,借機警醒。母親這樣的出身,難道還不明白吳王和太子之間的緣故嗎?”
露微原是覺得李氏不當了解朝局,可這樣一想,后宮之事本就牽連著,李氏總不難看出表面上的瓜葛,點了點頭,又道:
“那你可知左相章圣直做了吳王師?紀美人的說法與我想到一處,我曾見過章侍中與父親不合,恐怕今后還有事端。”
朝堂之事,謝探微自是近水樓臺,道:“貴妃雖一時失勢,但陛下本就重視皇子教養,此時由貴妃提出,請老師教導規正吳王,陛下怎會不許?這位章侍中確是兩朝老臣,飽學知政,與吳王為師,是合適的。”頓了頓,又道:
“微微,圣明燭照,不必做杞人之憂啊。”
露微其實不算憂慮,不過是傾訴心腸,此刻早已了然,仰面一笑,不再多言,夫妻攜手仍融入了繁華之中。
這還是他們相識以來
第1回 夜市同游,沒有一定的去處,就隨著涌動的人流徐徐行進,遇上店肆設燈猜謎,就參加了幾回,見到路旁攤販叫賣,也駐足流連,總是歡愉不勝言表。
不知逛過幾時,街頭仍是人聲喧鬧,謝探微見露微臉上已熱得泛紅,替她將氅衣解了,搭在自己臂上,問道:“餓不餓?累不累?要不要找個地方歇歇?”
露微卻搖頭,興致正濃,向左右環顧,見有一圈人擁在一處,想是什么新奇東西,拔腳就去了。謝探微也只得追上去,唯恐她被人撞到,兩臂左右攬護,硬為她圍出一塊場地。
二人終于擠到前頭,這才見原是一個販賣兒弄之物的攤子,雖鋪陳不大,種類倒有許多。有五彩的泥塑小狗、小龜、小兔子,也有唐圖和難人木,還有形象奇特的布偶。
“微微,喜歡就買吧。”謝探微的眼睛早從攤子上轉到了露微臉上,只見她倒是目不轉睛,比先前逛過的所有店肆攤鋪都顯得有興趣,便也沒什么不懂的。
露微側臉對他笑了笑,揀了一個泥塑小狗舉到他眼前,“這個好像你啊!”
小狗直抵他鼻頭,仰后半寸才能看清,倒是一副乖樣,還有半截舌頭吐在外頭,“一只小花狗,我又不穿花衣裳,是你吧!”說著忽伸臂將露微腰身環住,貼耳又道:“不然回家尋件花衣裳我試試?若像再說。”
露微不料他無賴至此,忍笑忍得額上冒汗,用手肘頂了他幾下。他卻越發得意,又從攤上拿了只抹成金桂之色的小兔子,“這個像你,連衣裳都不用換了!”
他二人本就緊靠攤鋪,這副夫妻情濃的樣子便早就落在攤主眼中,又見這娘子的打扮異常華麗,少不得要恭維討好,希冀多掙些銀錢,便趁隙插話道:
“貴人若是喜歡,就都帶了去也罷!雖是不上臺面的兒弄,也都是卑人和賤內一道親手制畫的。”咧嘴笑笑又道:
“郎君和夫人這樣年輕,想必燕爾新婚,坊間原也有個說法,若及早擺了這些在房里,便如廟里求了靈符一般,定會百子圖開,將來生男總為卿相,生女則盡聘公王!”
咸京地界,縱是販夫走卒也這般能言善道,直將他二人聽得齊齊一愣,又雙雙臉燒心跳。尤其是露微,手上一僵,小花狗都跌落在地,轉身想跑,又無力擠出去——
“微微。”
彷徨間聽到他的低喚,似帶有輕微的笑,露微不愿理會,卻也只能將臉埋進他的胸膛,由他的身軀為自己隔開真切的嘈雜與想象的灼灼眾目。
“你這話說得不錯,可卻說窄了,生意也便做窄了,難道兒弄之物只能給孩子玩不成?我家夫人喜歡的東西我一向有求必應,所以原還打算都買了的,可現在她不高興了,我只能挑揀些了。”
就聽他說了這樣一番怪話,也不知挑了什么,直到一起避出了人群,露微才緩緩抬起頭來:
“他口角促狹,你還捧什么場?”
謝探微只見她羞色尚存,頰上紅撲撲的,還偏擰著幾分倔強,可愛得不行,笑道:“他為生計,一日不知要說多少這樣的話,雖然確實冒失,我們不當真就好了。”
說著便舉出麻紙包的幾樣玩物,道:“小狗和小兔子是我們的,剩下的四樣,兩個帶給夢郎和徽兒,另外兩個么,回去叫雪信送到姚家去,好不好?”
露微正看他是選了六樣,卻沒想到還有分配,兩個外甥倒是應該,卻忽聽“姚家”二字,氣息都停了一瞬,“姚……”
謝探微分出手捋了捋她額前松下的細發,順帶刮了下她的鼻梁,輕聲一笑:“這幾個月你都不曾在我面前提過姚家的小女娃,但你怎么可能忘了她?況且,集賢殿就在內朝和中朝之間,我天天都能遇見姚宜若,便也記得,他馬上就要做父親了。不過,今天遇到這個攤子真是湊巧。”
其實露微從未對他避諱過往事,只是凡事有度,不必刻意說,也不必說到孩子身上。此刻除了感到意外,就愣怔著,姑且算是慚愧,卻又太輕了。
謝探微見她神色凝滯,倒猜不出她的想法,暫收了物件,將她攬進了懷里,可觸及的頰面脖頸的肌膚卻是一片寒涼,便忙給她系上了氅衣,“也逛夠了,回家好么?”
露微點點頭,卻從他手中自然地拿過了那包兒弄,“背我。”
謝探微仿佛早有準備,幾乎同時就開始動作,卻不是背人,而是打橫抱起了她,“你在背后我瞧不見。”
“可背著不是省力些么?又沒帶車馬,還有好遠呢。”他已經跨步,露微不過白說一句。
謝探微只是頗不在意地一笑,“你這點分量還是少操這個心,我上回抱過澈兒,也比你重些呢。”
露微不得不承認趙澈是長得結實,自小就能吃能睡的,便也無話可回,靜了下去。
謝探微亦安穩走過數條街,只是不時垂目瞧上一眼,似見她睡著了,又恐她受風寒,喚了聲:“微微,到家再睡。”
露微卻未眠,閉目冥想,忽被打斷,“我想事情呢,醒著的。”
“何事?”謝探微放了心,索性用交談來防止她真睡,“明天我也無事,不如一道回去看看澈兒?”
露微晃了晃頭,“我在想,那個商販說得也不壞。”
謝探微頓下腳步,偏過頭來看她,“怎么還在想這個?”
露微朝他眨著眼,異常平靜,又道:“我們成婚那日,撒帳的時候,侍娘其實早就唱過了,‘五男二女,奴婢成行,男為卿相,女聘公王’,你不記得了?”
謝探微當時光顧著盯著露微了,根本就沒長耳朵,嘴巴一抿,一時不知怎么回答。
露微仍認真地望著他:“五男二女太多了,兒女一雙總要有的,你說呢?”
“微微……”也沒干什么,他嗓音突然啞了,又皺起眉來,似深思,似考究,忽道:“等我們有了孩子,就算再不成器,我也絕對不會將他送到千里之外,我會親自帶著他長大,教他成人!”
露微澄澈的眸子里漣漪漸起,“好。”
……
散宴后,貴妃回到紫蘭殿,一班宮婢服侍她盥洗更衣了,卻不見她叫歇下,只換了內侍王弘儔進來。
王弘儔一臉平和,見貴妃仍坐在妝臺前凝思,輕道:“娘娘,那章侍中的夫人倒也算有些眼色,竟能夠在新安郡主面前插話。看來,章侍中是個可以托付的人。”
螺鈿鑲嵌的華貴銅鏡照出貴妃卸妝后寡淡的面孔,年近四十,于深宮中早已是美人遲暮,但她也不是今天才發覺,不過一笑:
“什么托不托付,萬事還得靠自己。要緊的是,他與謝道元都是先帝君元年間的進士,名次還遠在謝道元之上,三十年的履歷多半都在京師。先前趙維貞貶官,他就想爭吏部之位,誰知陛下就提了謝道元來,如今又壓他一頭。他不服,我們正好借一借罷了。”
王弘儔的神色卻略一緊,道:“謝家根基深厚,又有新安郡主背后的宗親后盾,朝堂上是難以輕動的,所以陛下才會用謝道元去動楚逆。這一點,章圣直未必不知啊。”
貴妃自鏡中瞥了王弘儔一眼,眉梢微微挑動,半晌卻道:“你既說到那兩個字,倒別忘了,你那義子可是讓人家發覺了。”
“娘娘!”王弘儔大驚下跪,直將額面擲地,惶懼不已,“可那小子已經死了,他們再查,手也伸不到后宮來啊。”
貴妃輕嗤一聲,臉色冷了下去:“晏令白治軍有道,雖是邊將出身,卻能將多半是世家子弟的金吾軍管教得服服帖帖,又沾了謝家義父的名頭,更是地位穩固。如此,他的暗查之權雖限于宮門之外,卻不能掉以輕心。你難道這么快就忘了,柔兒的事是怎么被他發覺的?他已經知道有你這么個人了!所以,以后休再提那兩個字,在這紫蘭殿也不行!”
王弘儔早已渾身發抖再難抬頭,貴妃不想再理,正要叫他下去,卻忽見女兒李柔遠走了進來,未有通傳,開口便問:
“王翁的義子就是尚食局當差的那個么?何時死了?”
貴妃眼色一凝,片刻后仍先遣走了王弘儔,將女兒招攬身側,方道:“是他自己不當心做錯了事,沒挺過杖刑。近來事多,我警醒他們幾句,莫再失了分寸,叫你父皇生氣。”
頓了頓,望見女兒手上拿著帷帽,問道:“昨天你父皇才解了你的禁足,你不參宴也罷,倒又出宮去了?”
李柔遠嘆了聲,將帷帽丟在一旁,倚向貴妃膝頭:“外頭的夜市可比宮宴熱鬧,散宴之后也有許多人去逛,就比如,謝探微和他那個才貌雙全的嬌妻。”
貴妃自上回和女兒交過些底,近日心思都在為兒子找老師上,倒也不算了解女兒究竟想怎樣,“他們夫妻情好,新安郡主也甚是回護,你一時又能如何?”
李柔遠腦中盡是方才街市所見的情形,她從未見過一個男人可以對妻子那般體貼,舉動如同仆人小婢般精細,他們越是如膠似漆,她便越是妒火中燒。
緩緩收回心思,她卻作一笑:“在宮里,有父皇寵愛的太子,便有我那不得寵的弟弟,謝家也是一樣,有個謝探微,便有個籍籍無名二郎。我出宮的時候正巧在宮門也見了,倒也是個相貌堂堂的少年郎。阿娘何不去替我求求看?”
貴妃自然知曉謝家有兩個兒子,也知道謝二郎尚無功名,跟長兄相比確實遜色,可女兒縱是想要退而求其次,又何必都到一家去呢?便很快也懂了:
“你知道謝家必然不會肯,竟是想試探那個謝二郎?你籠絡他又能有什么好處?”
李柔遠道:“我是娘的女兒,娘在宮中籌謀,我也當學著娘,略盡綿力。或許,也不止是綿力呢?”
……
露微節后再入宮時,便聽太子提起凝香殿的紀美人忽然染疾,皇帝遣了太醫令陳自和負責看療。
太子說來是為幼弟起了同病相憐之感,怕庶母和親娘當年一般,一病不起,丟下年幼的孩子。然而露微卻心如明鏡,知道紀美人不過是稱病避寵而已。
于是,她只是細細寬慰太子,提自己春天時的重病便是陳自和治愈的,果見太子放了心,也不免暗自感嘆,這位紀美人當真算個奇女子,而此事,便也算是真正終結了驚馬案后的種種波瀾。
【作者有話說】
“義子”,前后線索聯系起來了哦~
第74章 蘭夢
◎“確實是像!”◎
當日為剿滅楚王的叛軍私兵,皇帝受命甘州總管顧夷中領甘州軍前去彈壓。之后為示嘉許,除了官爵財帛的封賞,也留了他在咸京休養,至今已有三月,到了辭去之時。而同樣要離開咸京的,還有崔為和江玥。
將軍府因而設下送行宴,謝道元和李氏,一并謝探微、露微都到齊。就連趙維貞聽聞,也因崔為、江玥救下露微一命,深念大恩,攜了重禮前往赴宴。
辭別當日,皇帝又命晏令白和一眾金吾軍中的甘州舊部親送顧夷中到郊外官道,禮重之情無以復加。然而,露微也隨后去了,不為別人,只為江玥。
不擾將軍們告別敘話,露微將她拉到了道旁長亭里。其實自救命大恩后,露微也曾數次主動找過她,只是說不上幾句話,她就不耐煩地繞開了。此刻相對,還是一樣。
“你酒也敬了,禮也送了,我都接受了,還有什么事啊?”
她抱著雙臂,略揚面孔,似頗倨傲,可到露微眼里只覺她可愛,一笑回道:“聽說謝探微已經給你跪過了,我就不跪了,禮物呢也是我阿耶準備的,所以我什么都沒做呢。”
一聽提到謝探微下跪,江玥卻一陣心虛,只怕謝探微將她當時問的話告訴露微:輸都輸徹底了,也算心甘情愿,卻還要再賠上一副臉面。撇撇嘴,強作鎮定道:
“夠了,我又不是貪財的人,縱使你家官高位顯,有再多好東西,我也不稀罕。送來送去的,煩死人了。”
露微卻不管她,伴著話音就將一方小盒塞到了她手里,“原不是什么好東西,”停了停又道,“給了你就是好東西了。”
江玥只覺這話顛倒繞口,想退回去,又懶得拉扯矯情,“是什么你不會直接說啊?”無奈一嘆,終于打開了盒子,卻見是一顆掌心大小的白玉珠。
“就這?又不好拿,又不好戴,放在身上又墜得慌。”
露微見她拿在手里掂了掂,一臉茫然,不由一笑,“你白天看是平平無奇,到了暗處會亮的!這是夜明珠,從陛下賜的妝奩里找出來的,只此一顆,很是珍貴。”
江玥出身邊地將門,雖不至于微寒,奇珍異寶卻是不多見的,“只有一個的東西,你為什么不自己留著?”
露微抿唇不答,卻走到她身后將她推轉了一面,望向了官道上,抬手指道:“你看,那是誰?”
江玥蹙眉不解,側目道:“不就是將軍他們嗎?”
“有一個還不是‘將軍’啊!”露微抬了抬下巴,一笑。
江玥倒很快明白了所指,“又關崔為什么事?”
露微也了解她不會轉彎的性子,牽引至此,也足夠了,用力一拍她的肩,道:“當然關他的事!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謝探微只能是我的了,可崔為一直是你的明珠啊!”
江玥陷入了良晌的沉默,良久的驚愕,直到崔為向她遙遙招手,示意啟程,她方如夢初醒,平地喘息起來,目光緩緩轉向露微,卻是一片歉然:
“我得走了,謝探微要是教不會你騎馬,你就來甘州找我。”
露微篤然頷首:“若是夜珠光滿,定要與我傳信。”
……
目送江玥飛馬絕塵,露微才心滿意足地返回了城門,然而不及登車,身后一騎追來,聞聲回頭,卻見是晏令白。
她剛到時是先向諸位將軍見了禮,才拉走了江玥,只是也知他們還有軍務,便沒再刻意去告辭。此刻自還是大方行禮,問道:
“阿父可是有事要交代?”
晏令白微笑著搖了搖頭,許多話堆積在胸口,還不及匹配一個合適的開頭,頓了片時方道:*“剛剛和江玥都說了什么?可還是在說學馬的事?”
露微見晏令白是閑談的態度,應無急事,便也不怕耽誤他了,“說了,她說我要是跟敏識學不會,就去甘州找她,她教我。從咸京去甘州要多久呢?”
晏令白斂了幾分笑,道:“若是快馬不歇,大約半月,若是大軍行動,天氣好時也要三個月。只是微微啊,甘州常年苦寒,如今才過中秋,咸京尚可穿著單衣,可甘州已經飛雪冰凍了。那不是一個好地方,你受不住的。”
露微是從沒離過咸京,可謝探微卻是說過有機會要帶她去,不料以長輩的眼光看來,倒是有些“瞧不上”她的。
“敏識五歲就被送去了,而且就是因為體弱,現在的我難道還比不上五歲的他么?”
晏令白亦才覺她想偏了,自己也無意說偏了,忙歉疚補道:“好孩子,別生氣,你自然比敏識強,是我說錯了!只想著天氣如何,并沒有別的意思。”
她至多是稍有不服,竟惹得長輩賠禮,頓時無地自容。又想來,晏令白對她一直都是格外關懷,有些不便之事,也都是同晏令白交底的,更則愧疚難當。
“阿父無錯,是我急躁了!說起來我還有許多事該謝謝阿父,卻都還沒機會,實在慚愧。我都知道了,阿父曾經為我背地里警告過二郎,對嗎?”
話端突然轉到“二郎”上,晏令白卻是心中一緊,而他心里原就揣著這件事,只是還沒想好如何去問。他知道謝家上下都對露微很好,但一個心術不正的二郎卻不能小看,他總怕露微不慎吃虧。
“那時只是因你要我轉告敏識的父母,不要他入贅,可我去時正好瞧見他在郡主面前胡言。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露微自然要說緣故,便從沈沐芳陳情,到謝探渺被蒙蔽,再到楊家婚事,識破寧婉,與二郎當面挑明,大小事都說了詳盡,“總之,我不怕他,他現在也老實多了!”
晏令白果聽發生了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臉色都白去幾層,沙場御敵都不及這內宅交鋒讓他害怕,“微微,不能這樣忍讓下去了!要是真出了大事,難道敏識就不會傷心了?”
“不行!”她一直明知此事不得求全,便也不想去權衡,這亦是她的初衷,“阿父!”她雙手拽住晏令白的手臂,求道:“你不是說我比敏識強么?你相信我便是了。”
晏令白極力克制著,心中如有兩軍對陣,一方慫恿著他要保護唯一的女兒;一方又說他身份不正,倘或多管,叫女兒發覺,他既是毀了女兒的愿望,也連“阿父”都做不得了。
“好——好吧!”
露微揚眉一笑:“多謝阿父!”
晏令白無限自嘲,心窩堵得發痛,目光久久定在被露微牽住的手臂上,終究軟弱一嘆,“這里風大,上車吧,阿父送你回家。”
……
一日午后無事,李氏母女在正院暖閣閑談,說起時節往年下走,天氣愈加寒涼,要預備起冬衣物用等事。
謝探渺因而有些感嘆:“往年在揚州家里,也到了我要計算的時候。今年為大郎婚事,誰知就留下了,倒享福了。”笑笑又道:
“若谷畢竟在揚州任上,雖告了假,我想著不過一二月就要回去,可父親喜愛他,要他侍應出入,又傳到陛下那里,竟恩賜他留京待職,他是誠惶誠恐,那幾日都坐臥不安的。”
女婿一留京,闔家就齊全了,李氏知道這是皇恩眷顧,但也聽謝道元提過,以女婿積攢了十年的業績官聲,就是不早這幾個月,到年底考官也必是要選調進京的。
“看到你們好,大郎他們也好,我是很放心的,如今就剩了二郎一樁心思,不知這孩子幾時能省事。”
謝探渺也知母親素來兒女心重,思及前事,自那寧婉被發落,她警醒過二郎,近來倒不見有什么動靜,便覺得弟弟該是有所長進的,不免勸慰道:
“到明年二月又是春闈,娘再等他考了這次看看,先別急。我也聽若谷說,中秋宴上陛下還曾乘興問起二郎,勉力他明年再考,還說什么謝家子弟到時候就文武雙全了。”
這些話李氏更是知曉,卻還是因為謝道元的態度不太樂觀,道:“陛下說歸說,我們不能以此自傲。況且你父親的性子,若二郎沒有真才實學,就如當初大郎被他剔除考官名單一樣,是不可能讓二郎上榜的。渺兒,二郎既然與你親近些,你倒要多提醒他,讓他不要因此得意。”
謝探渺聽得出母親的中肯,可想想還是為二郎委屈:“娘,我真不懂,父親眼里怎樣算是真才實學呢?若要和大郎比,大郎自小去了邊地,必然有軍功傍身,到了咸京,父親雖壓制他,卻有晏將軍處處給他立功的機會。可二郎呢,不過是陛下高興,偶然賞了一句話,他就算得意,又不是什么實在的官爵名位,我還要怎么提醒?提醒他事事斂氣吞聲,步步小心謹慎么?那也太可憐了。”
若只說到謝道元的脾性,李氏有時也是覺得太過嚴苛的,可女兒這話卻分明是在指責父母偏心,倒讓她不禁氣惱:
“渺兒,這是你可以和娘說的話?!你才回來時,娘就提醒過你,你應該一視同仁看待兄弟,你都不記得?”
謝探渺這番心思其實早被徐枕山點過幾回,如今又沖動出口,不過就是因為從未想通過,但見李氏勃然變色,也怕真氣壞母親,忙低頭認錯:“母親息怒,是女兒說錯話了。”
室內突然高聲,驚動了正從廊下走來的葉新蘿,觀望一眼,只見母女一個怒容,一個慚色,氣氛冷淡尷尬,想了想,端了茶點進去侍奉,笑道:
“郡主和大娘子說了半晌,想也勞倦了,這酥蜜餅是后廚剛制好的,加了羊乳脂膏,別具馨香,嘗嘗吧?”
謝探渺抬去一眼,又轉到母親身上,不敢擅動,葉氏瞧她的眼色,倒也明白,便將東西放在了李氏跟前,“郡主,酥蜜餅放涼了就不脆了。”
李氏知道她就是來勸和打岔的,一時罷了,果也聞到飄來的淡淡乳香,卻不就嘗,問道:“微微那處有沒有送去?”
葉氏不意李氏此刻忽然轉到別處,暗瞥了眼謝探渺,見她抿唇回避,怕也是介意,忖度著回道:“郡主放心,各處都送去了,東院是奴婢親自去的,只是夫人還睡著,已交代小婢了。”
“這時辰還睡著?”李氏記得清楚,露微自己說過她是不大午睡的,而且已將申時,日頭都偏了,“她夜里睡得不好么?”又一回想,露微近日每次來問晨安,好幾回偷偷背身打哈欠被她瞧見,“倒也沒見她說東宮事忙啊。”
葉氏也難知原因,只道:“應該不是累的,秋日里易感困乏也是平常。”
李氏總記得露微春天一場大病,夏日又曾傷暑,難免體質弱些,便仍不算放心,“我稍待去看看她吧。”
謝探渺旁觀至此,心里諸多想法,也不得不順勢陪上一句:“那女兒和阿娘一道去吧?”
李氏雖不至于還以慍色相看,卻未必不懂,一笑:“娘也不是專為這一件事,微微的生辰快到了,娘還沒問過她的心意。你做長姊的,看在大郎的份上,也可幫娘想想。”
謝探渺自然沒關心過弟婦哪天生辰,只是母親此刻提起,也是彌合他們姊弟間關系之意,點了頭:“好。”
……
葉氏陪李氏散步至東院,不知露微醒是未醒,先招來守門的雪信問話。雪信不料郡主為此親來探望,忙如實道:
“奴婢正要去喚夫人的,只是近日都是如此,除非長公子回來,夫人才醒得早些。”
李氏越發覺得奇怪,又問:“那她晚上都做些什么?可有什么不適么?”
若真是病,雪信也并非粗心的人,想想又道:“夫人晚上多是看書,要么就臨帖,都是筆墨上的工夫。有時太晚,奴婢們也會提醒,卻沒見夫人不適。”
貼身的人都沒覺出異常,李氏干著急也無用,索性叫她開了門,輕輕走進了內室。一見,那孩子果然睡得沉穩,側趴著身子,身軀微蜷,頰帶紅暈,兩手壓在胸前,似攥著什么物件。
“是中秋那夜,公子帶夫人逛夜市買回來的小玩意兒,一只小狗,一只兔子。夫人特別喜歡,睡覺時就這樣拿在手里。”
見李氏俯身覷眼,雪信便知是打量露微手里的東西,便細聲解釋了。李氏一聽不禁忍笑,倒從未見過露微這般稚氣的一面,又仔細看了片時,仍復返回了廊下。
“她這樣子必是晚上傷了神,你們不能等過了時辰再提醒她,要趁早說。今日也罷了,晚膳前再去叫她吧。”
雖親自看過無事,到底還是叮囑了幾句,雪信自然恭敬應了,將李氏送出了院門。
“其實也不差幾刻了,郡主何不叫了夫人起來,不是還要問生辰的事么?”葉氏總是替主人記著事,方才不見李氏提,只以為她一時忘了,“趁還沒走遠,要不回去?”
李氏卻只搖頭一笑,“算了,她一向省事,我要問了,她定要從簡,這是她進門來第一次生辰,可不能太簡薄。而且啊,我一看她那副模樣,真是可愛,也不忍心驚了她。”
葉氏才見了,笑道:“奴婢只見夫人平素那般有主張,其實到底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喜歡玩些兒弄之物。”
“誰說不是呢?兒弄……”李氏本是尋常走著,不知怎的猛然一頓,神情隨即僵了,“新蘿,你說不會是?!”
“怎么了?”葉氏見她白了臉色,不免驚疑,“是什么?”
李氏緊抿雙唇,目光垂下又抬起,半晌方拉近了她小聲道:“微微會不會是有娠了?你還記得么,我懷大郎時,起初就是整天睡不夠,到渺兒懷夢郎和徽兒,兩次也都是這般。”
子嗣是府里最大的事,葉氏自跟來謝家,近三十年,親歷了兩輩五個孩子的出生,每一次都印象深刻,便頓時就睜大了眼睛:“確實是像!”細想了想,又道:
“他們夫妻忽然買了孩子的玩意兒,難道自己已經知曉?若只是巧合,咱們又怎么問呢?要留個余地,怕不是,弄得夫人難堪,還以為郡主心急至此,成婚才三個月,大郎又不常在家的。”
葉氏確也說在要處,李氏穩了穩心神,忖度道:“微微先前受傷,醫人看療并沒說脈象不同,便要是真有了身孕,算來也不過一個多月,確實要謹慎。”
“那就先不提,奴婢暗暗仔細照料,郡主再看看,就是了。”
李氏點了點頭,心想唯此算是兩全。
第75章 新茁
◎要不然,我們也先將孩子的名字取了?◎
露微聽聞楊淑真平安生產的消息時,已是孩子降生的第二日,先前再是左右顧忌不去登門,此刻也都拋至九霄了。
然而等她踏入那座府邸后才知,楊淑真發作臨產時,淑賢就已經讓侍女叢玉前去謝家報信,卻被姚宜若中道攔截。若不是淑賢趁隙又遣人告知了陸冬至,她還不知幾時才能知曉。
她是第2回見襁褓中的嬰兒,是個健康的男孩,胎發茂密,圓臉雪膚,雖一時瞧不出像誰多些,倒讓她想起澤蘭初生時,也是頂著一頭濃黑的頭發。可見,姚家血脈相傳是如此。
楊淑真看著孩子,又見露微在側,恍然就覺是從前,只是孩子換了一個,彼此身份也不同了。露微不必她宣口,眼神中就看足了,怕惹她產后過于傷懷,不到半個時辰就辭了出來。
“露微!”
姚宜若一直在院中等候,露微到時只先顧著淑真和孩子,還不及同他多說,算是晾著他。
“怎么不稱趙學士?”露微瞥了他一眼,口氣怨怪,“要么,稱謝夫人也行,這才不失你姚學士的禮數!”
姚宜若并不辯解,朝她邁前了幾步,卻是彎腰拱手:“是仲芫之過,請露微莫要與我一般見識。”
露微一下子就心軟了,想起他當日放榜,就是當街行了同樣的大禮,“算了!”伸手抬了他手臂一把,“我都不在意,你又講究什么?”
“心中有愧。”姚宜若臉色深沉,微一搖頭,“怕你叫人誤會,不想叫你再受從前的委屈。”
露微若真不明白,也不會站在這里,想了想,除了嘆息再無可言,另起了話端,“我聽真兒說,你給孩子取名,澤洄——為何是‘洄’?又為何從了‘澤’字?”
姚宜若卻一苦笑,“澤蘭的名字很好,性苦味辛,散瘀止痛,是你翻了許久的醫書才定下的,從‘澤’字,便更像是親姊弟。‘洄’么,你還不知?逆流而上,不忘前事罷了。”
露微聽來也只能一笑,為蘭兒取名的情形在腦中閃過。那時她為親近姚宜蘇,想過很多法子,卻毫未想過自學些醫書去搭話,但為了這個毫無血緣的庶女,竟可以不眠不休地翻醫書。
“澤洄,也是很好名字。”
姚宜若眼眶已見泛紅,低著頭用力閉目隱忍,半晌才道:“你送來的玩具蘭兒很喜歡,但那時阿洄還未出生,不知男女,她硬是等到昨天才挑走了布偶,把那只小馬留給了弟弟。”
露微已從淑賢口中得知澤蘭的早慧之態,送玩具時也沒想著有男女之分,便聽來更覺心酸,“她在哪兒?我去陪陪她。”
“阿娘!”
她話音未落,雙膝就忽覺一緊,低頭看時,正是澤蘭仰起的笑臉。不遠處正站著帶孩子過來的淑賢。
已有半年不見,孩子卻著實變化很大,粉雕玉琢,目含靈光,已顯露秀麗出眾的模子來。她蹲身將孩子抱緊,卻反而感受到一雙小手在不停拍撫著她。
良晌松開,孩子還是那般笑容,露微早是兩眼通紅,只是畢竟歡愉,感慨有限,“蘭兒乖,阿娘以后常來看你好不好?”
小澤蘭伸手抹了抹她的眼睛,卻不再說話,見姚宜若在身后蹲下,便依了過去,抱住了姚宜若的脖頸,糯糯喚道:“阿耶。”
姚宜若憐愛地一笑,撫摸著孩子的臉頰,卻很快將她交給了淑賢,“她已經改口,可對你……我不忍心讓她改,也不知如何改。”
露微的目光才從孩子臉上收回,“她分得清,便不用改了,除非是你們介懷。”淡淡一笑,又道:“以后我還能來么?”
姚宜若臉色漸轉明朗,片刻的沉默后,長長地舒了口氣:“掃榻倒屣,不勝歡欣。”
幾人的笑聲很快彌漫庭院。
……
臨近薄暮,露微方作辭回府,姚宜若將她送到門首,卻不及道別,遠遠就見閽房前徘徊著一個很不該出現的身影,叫他們俱是一驚。
“你什么時候來的?”露微一把將人拽住,瞥眼身后低首頓足的姚宜若,大為尷尬。
“有一個時辰了!午后換防的時候遇見冬至了,他一說,我就知道你在這兒!”謝探微卻反而很自豪,挑著眉傻笑,又小聲道:“但怕你尷尬,就沒進去。”
說得好像現在的情形不尷尬似的,露微直倒了兩口氣,踢了他一腳,叫他靠邊,這才硬著頭皮轉對姚宜若:“仲芫……我,我這就走了,你快回去吧。”
“姚學士!”誰知,這人竟又竄過來,對著尚未緩過神的姚宜若就俯身一拜,“謝某今日來得匆忙,未有備禮,謹以空首,賀姚學士芝蘭新茁,弄璋志喜。”
姚宜若并非初見謝探微,只是到底身份難堪,也不了解他的為人,先前不讓探望露微也是出于此情。然則旁觀他言辭情狀,已不由暗自心驚,生出感佩之情。
“謝司階言重了,閽房怠慢,是下官之過!”
“與他們無關,是謝某甘愿在此等候。今日真是不周到了,等令郎彌月,謝某必攜重禮再來叨擾。”
他二人對拜對訴,露微倒像是個多余的了,目光來回循看,也插不進話去。直到登車離開,才拷問起這人:
“你今天發什么瘋?幾車的話都不用打稿子。”
謝探微卻還是那副得意神色,見露微只坐在他對面,離得老遠,手臂一展,先將人抱到了腿上才答話:“我這樣做,你難道不覺得面上有光嗎?”
露微確實是意外,掙不過他的力氣,撇過臉道:“油腔滑調。”
謝探微望著她淡粉的頰面,故意擰著幾分并不強勢的倔強,不由輕笑,“見了那孩子如何?取了什么名字?”
他忽然正經,露微才稍轉眉目,恰有一道昏黃的光線自車簾的邊隙漏進來,晃進他眼里,叫他猛一縮避,“瞧,這是現世報,叫你胡謅。”雖趣了一句,仍立刻反手扯了簾子。
“微微,”他又抬起眼,將露微簾上的手握住,“說給我聽聽。”
他掌心頗熱,同他一樣粘人,露微拿他無法,終作一笑,詳細地說了一回,“澤洄,好聽嗎?”
謝探微點了點頭,“念起來動聽,意思也好。”又將露微腰身環緊了些,“要不然,我們也先將孩子的名字取了?”
有了先前的鋪墊,露微也不覺這是語出驚人了,可偏在此時,車駕停了,只聽小奴報道:“公子、夫人,到府門了!”
露微嗤笑一聲,甩開他先躍下了車,又怕他無賴追來,腳不停歇就沖進了門首,可回顧之間卻不防前路來人,一下撞了滿懷。
“夫人要當心吶!”
露微慌促間倒沒摔倒,抬頭定睛方見是葉娘抱住了她,而李氏亦緊隨其后,從葉氏手里扶過她,神色反比她緊張:
“微微,無事吧?”又見謝探微也是一陣小跑進來,表情又一變,竟斥道:“幾歲的人了?胡闖什么?”
謝探微一懵,雖然就是在玩笑,可母親應還不知他們所為何事,不免與露微擠眼,雙雙疑惑,“母親怎么在這里?是要出門?”說著便將露微牽了回來,再三對視,各添愧色。
李氏卻也暗同葉氏瞥眼,清了清嗓方道:“這時候了還去哪里?不過散步。”目光轉到露微,又一笑,“你們父親要在部中值夜,就不回來了,今天你們就和娘一起用晚飯吧?”
這不好推辭,況且才剛沖撞了,二人都不好意思,便很快隨李氏去了。到了正院花廳,原來早備下席面,七八樣菜肴,葷素皆全,都是當令的菜色。
夫妻一起陪母親用膳還是頭一回,此刻雖已平靜,婢女端水來給他們洗手時,露微又趁隙打量李氏的態度,心想她出門前并未特意稟明李氏,稍待要不要再說,李氏又會不會介懷她到姚家去。
“大郎啊,你怎么和微微到一處了?是一起去姚家賀喜了?”
她心里還沒盤算清楚,李氏就先問到了謝探微,而且竟已知曉他們的行蹤,但神色口氣卻又極平常。
她想要自己作答,遲鈍了片刻,自水中提起的雙手滴著水,忽**巾包裹住——謝探微朝她一笑,接話道:“是的母親,他家生了個男孩,母子平安。”
李氏還只是笑著點頭,又叫二人趕緊來坐,方道:“當日春闈放榜,我陪二郎去看,倒也見了那位十九歲的狀頭,不想他今年雙喜臨門,這個年紀就做了父親了。”
放榜那日,夫妻也都在場,聞言都是一驚,皆不料那時李氏竟見過姚宜若。尤其露微想來,彼時李氏正是姚宜若離開后現身的,難道也瞧見她和姚宜若說話了?
果然如此,那原來李氏早就明白她和姚家是沒斷來往的,便可見,李氏宏量至深,反顯得她促狹鬼祟了,于是連忙坦言道:
“出門前原該先告訴母親,只是我怕母親不喜,便擅自先去了。”
“這有什么?這樣的喜事去瞧了也是讓人高興。”李氏全無在意,將露微攬到身側,親自夾菜。
謝探微先也猜是露微不曾明說,得知消息后趕到姚家,剛剛又替她擋話,不過也是怕李氏介懷,要陪她共同面對,此刻才算完全松了心,含笑自食,不去打擾。
既解了心結,露微與李氏相處間也越發自然,連吃了許多,又聽李氏問道:“微微啊,上回那個酥蜜餅如何?還有紅果蜜餞,也見你都吃了,還有什么想吃的東西沒有?”
李氏近來總在三餐之外送糕點小食給她,而且每日變著花樣。她不算是貪嘴的人,卻也因不想辜負李氏的心意,每每都吃盡了。但要她一時去想,也是無從說起,“母親無須這樣費心的。”
“她最喜歡蕭家餛飩,就是頒政坊最有名的那家!”謝探微一直不曾插話,但兩只耳朵卻是豎著的,此時便抓到了表現的機會。
露微少不得嫌他多事,暗瞪了他一眼,對李氏解釋道:“母親,是他自己喜歡,我卻沒有總想著的。”
李氏初知此事,但頒政坊的蕭家餛飩是她小時候就聽過的名號,怕是傳了四五代人都不止。只不過她也知,這家餛飩的餡料很雜,湯水浮著厚厚一層脂膏,又喜歡加些味重的小料,她看來不甚潔凈,也過于油膩。
“這也好辦,市賣的還得費事去買,叫后廚在家做了就是,微微想什么時候吃,便隨時都有。”
見李氏琢磨了片時,露微還以為她現在就要遣人去買,卻不料更為夸張,再要阻止,已見葉新蘿領命去辦了。
她只好把氣撒向那人,借著夾菜,一筷子戳到那人手背,見他不防一驚,嘴角漏出湯汁滴在胸口,方忍笑自得,饒了他。
李氏卻都瞧在眼里,不動聲色,轉臉抿笑。
……
徐枕山晚飯時就見謝探渺不大開顏,此刻又見她呆坐在妝臺前,臉色沉郁,不免重視起來,關切動問。可謝探渺反嫌他打攪,抬起頭來先瞪了一眼,道:
“你不管事,又來多事,今晚廂房去睡吧!”
徐枕山見慣她平地起風波,雖則這次風浪似乎大了些,倒還穩得住,道:“又有什么事?弟婦的生辰自是母親定主意,你既已備了禮,盡心就好,還煩惱什么?”
謝探渺那日惹惱了母親,為找臺階下才答應為露微準備生辰,到底是沒有幾分真心的,眼看沒兩日就是九月初三了,她只是采買了些金銀珠翠的首飾。
然則,徐枕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現下的心結卻就是由這禮物引帶出來的,“原本確實不費事。”
徐枕山聽出另有文章,忙端了杌凳近前坐下,見她努嘴輕哼,笑笑搖頭,又哄了幾句,終于才聽到下文。
她既是與母親起了齟齬,便為露微采買禮物時,也順帶給母親準備了一份賠禮。李氏雖不計較,看到她這般也自然高興,母女又說起貼心話。可這番話卻不是什么尋常的家務瑣事,竟是告知她,露微可能有了身孕。
“他們這么快就有孩子了?大喜啊!”徐枕山等不及就驚訝起來,“所以你是覺得禮物薄了,還要再添些?那就準備些孩子的用物,這還不是輕車熟路!”
謝探渺撇撇嘴,抬手就在他腦門上一敲,“你聽清了!只是可能,還不確定,不然母親只同我私下說什么?”
徐枕山摸了摸痛處,面露慚色,倒真是一聽“孩子”就完全忽略了別的話,“既不能提,就添些別的吧。”
謝探渺卻又搖頭,轉對銅鏡瞧了眼自己,“添什么,她那里沒有呢?”又撐腮一嘆,眼角帶出幾分輕蔑的意味,“你可知他們今天去哪里了?姚家,就是她初嫁的那戶人家。”
徐枕山自然不知詳情,但話題忽轉,顯然并非好事,“又如何?母親難道說什么了?”
謝探渺哼笑了聲,道:“母親說她或有身孕,我就說去看看她,也幫著分辨分辨。可母親竟然告訴我,她去姚家賀喜了,說是姚家二郎夫妻剛生了孩子。她放著我們二郎從不關心,倒還記掛著從前的叔嫂之情,母親也竟絲毫不介意,簡直匪夷所思!就算她的身孕是真,母親也不能縱她縱到這個地步啊!”
徐枕山聽到這里,才算明擺她今晚這場風浪源頭在何處,根本就不是禮物的事,還是因為她和弟婦之間的隔閡,但此事倒也不是從前那些能夠簡單評理的事。
想過半晌,他正要說些中和勸解的話,不防外頭忽然傳來幾聲喊鬧,不用細聽便知是西側廊屋里孩子的動靜。都起更了,孩子早該睡下,夫妻便覺不對勁,一齊起身去看究竟。
一進門,果見兩個孩子都醒著,卻不是打鬧,竟是在解孔明鎖。只是兩人四手各有想法,不免有所爭持,父母都站在跟前了,還是沉浸其中,旁邊幾個侍娘都怕主人怪罪,早早就跪了下去。
謝探渺見孩子癡迷成這樣,前所未有,況且也沒見何時有了這樣玩物,一把將東西奪了,道:“怎么還不睡?!這個哪兒來的?”
孩子俱都驚了一跳,稍年長的夢郎見是瞞不住,抿了抿嘴,囁嚅回道:“是……是舅舅舅母送給我和妹妹的。”
謝探渺正為露微的事不平,又聽這稀奇事,當即竄起一股無名。
徐枕山自是察覺,怕她在孩子面前失了分寸,忙拉了一把,眼里亦早見榻側還擺著一幅拼好的唐圖。
“都起來吧。”他轉對地上的侍娘揮了下手,“怎么回事?”
最近的一個侍娘便回道:“就是中秋節后,長公子和夫人送來的,就說送給孩子玩,也不愿驚動。奴婢見也不是要緊的東西,便接了。”
其實夫妻倆每天都會陪孩子玩上幾時,尤其是謝探渺,閑暇更多,卻被蒙在鼓里半月,可見孩子真是喜愛至極,偷藏起來,只怕夜里摸黑也得摸兩下。
“你們可以白天玩,晚上熬著玩,怎么養好精神呢?”
徐枕山覺得不是大事,將兩個孩子攬到身邊,可也就剛教導了這一句,忽見謝探渺甩袖離去,無法,只好又將孩子交給侍娘,簡單囑咐了幾句便追了出去。
“這是兩件事,你何必混為一談?”
謝探渺并不回頭,只道:“自然是兩件事,我能說什么?”又哼聲道:“在揚州時也聘了老師,放縱了他們這許久,也該叫收心了,煩勞你明日便去給他們請個好先生吧!省得失教喪志,將來誰去延續你徐家的祖業呢?”
話音未落,人已進屋,徐枕山駐足良久,無奈至極,此夜終究還是去了廂房歇下。
第76章 囹圄
◎你現在就把我送到京兆府。◎
此日常朝后,趙維貞被皇帝留下議事,露微便獨自侍奉太子溫習,卻不想過午仍不見父親有信。原也可先行離開,但父親早有叮囑,叫她今天同回趙家,被太子聞知,樂得留她相伴,便一直在東宮等到了將近申時。
眼看宵禁將至,想來議政沒有定時,或至半夜也未可知,露微還是告退出了宮。馬車駛往崇賢坊趙家,路途稍遠,正要提醒駕車小奴加快些,不防卻突然急剎,險叫她撞到車壁上。
“怎么回事?”
那小奴是個熟手,從未出過這等紕漏,她只怕有什么緣故,忙撩開車簾去瞧,倒見一個小女子跌坐車前,衣著破舊,滿臉灑淚,卻又不見血跡傷口,不像被撞所致。
“夫人明鑒,小奴趕車趕得好好的,這丫頭突然竄出來,嚇了小奴一跳,扯死了韁繩才沒叫馬蹄踩著她!”
果聽沒出大事,露微這才放心,下車同雪信一起將人扶了起來,問道:“別怕,你家在何處?”
女孩渾身瑟縮,半晌才稍稍抬頭,“我家在永陽坊,我是來尋一個醫人給我娘瞧病的,可那人嫌我出不起診金將我趕走,我又不大認得這一片的路,著急走迷了。”
永陽坊在城南,與此處隔著大半個咸京城,莫說一雙腳行路,就是快馬也必會誤了時辰。且說這兩句話的工夫,天色已暗,行人已稀,獨他們的馬車停在路中,尤為突兀。
“馬上就要宵禁,你趕不上了。我家倒不算遠,你先到我家住一夜,明早我叫人送你回去,再幫你另請醫人可好?”
打量她不過十四五的樣子,遭遇可憐,露微心生惻隱,說著便示意雪信扶她上車,卻一下被她扯住胳膊,又見她跪了下來:
“我娘病得很重,家里也沒有別人了,我不回去,她會死的!看夫人定是官家娘子,我不要夫人幫我請醫人,就求夫人舍我乘車,送我回家吧!”
露微身著官服,小奴又如此喚她,身份自是不難認,可依本朝衛禁的律令,非有特殊,官民士庶都不得違犯,但就放著一條人命不管?猶豫間,宵禁鼓聲已經傳來,只待聲落,即是犯禁。
“罷了,你起來!”她雖沒有特權,急中生智,忽然想起若是為求醫藥的急事,持有本坊備案的文牒,該是能讓金吾放行的,“你有沒有永陽坊證明的文牒?”
女孩卻一臉茫然:“什么……文牒?我不識字。”
露微這才自悔多問,看她穿著襤褸,應是貧寒出身,大約也不懂這些。又一搜腸,索性將自己的身牌解了遞到雪信手里,一面就叫雪信帶了女孩登車,叮囑道:
“我的身牌雖做不得大用,好歹也有東宮字樣,你送她回去,若金吾攔車,只如實說,不必多提別的!”
雪信見她安排得周全,卻把自己丟在了車下,急道:“那夫人呢?”
耽誤了這些時候,雖不見父親沿路過來,可趙家定是知道她要回去的,便不好叫家中擔心,況且方向不同,繞路更費時,稍解釋了,仍催了他們出發。
季秋時節,天黑得極快,馬車才去,轉過眼來,已見道旁房屋亮起燈光。露微只能加快腳步,可緊趕慢趕,崇賢坊的*坊門還未見,鼓聲就斷了。
她雖不免著急,但總不能止步不前,小心又磨過半條街,到了一處四通的路口,等了片刻不聞動靜,方要拔腳奔去對街,一聲怒喝便自背后襲來,果然不能心存僥幸。
許是早有兩次殷鑒,揆諸此情,她懸著的心也只能放下了,可是轉頭一見,迎上來為首的金吾竟然是陸冬至。
陸冬至也才驚覺,口唇半張,半晌方問出話來:“這是怎么回事啊?”打量露微身穿的官服,又問:“這個時辰才出宮?”
露微想簡單解釋幾句,只是他身后跟來的一隊金吾郎,目光各異,又竊竊私語,叫她窘迫起來,“今天有點復雜。”
陸冬至犯了難,上回抓到熟人還是那位醉酒犯禁的謝二郎,雖有曲折,最后也是去京兆府受了笞刑。可露微不一樣,若叫在他手里吃了苦,莫說他本就不忍,今后也不必做人了。
一時想定,他只將露微擋在了身后,對眾人道:“這位是東宮的趙學士,因與太子殿下辦差才誤了時辰,不算犯禁。你們先自行巡察,我要護送趙學士回府。”
露微不料他竟想當街放人,理由還如此冠冕堂皇,只是自己剛剛一字未提,叫人一聽就是他自己現編的,怕是未能服眾。
果然,話音未落,一個質疑的聲音就跳了出來:“陸中候,我們都識得趙學士,可就算是為太子辦事,那也不能枉法呀!難道你是看在謝司階的面子?那謝司階的面子也大不過太子啊!”
此話一出,立刻引得一陣哄笑,陸冬至本不善辯,吼了一聲叫他們安靜,便只剩氣得鐵青的面色。露微見狀,兩拳不由握緊,卻是忽然瞧出些別的門道。
先前謝探微手下金吾起爭端,她便得知,謝探微履新之后未能收服人心。看來陸冬至也差不多,履新職,帶新兵,手段更比謝探微生疏,此人敢當面取笑已是明證了。
故而越是這般,就越不能讓人抓住把柄,而既已提到謝探微,便也算更加提醒了露微。她了然一笑,目光直視那人道:
“陸中候固然不能枉法徇私,但你就能以下犯上了嗎?”
此人倒也沒多大底氣,一句話就低了頭,只是面上仍悻悻。陸冬至見狀,不欲露微為他出頭,憋下一口氣,又將人拉了過來:
“別管他!我還是先送你回家,有什么事我來擔著。”
露微自然不是只想逞口舌,心中計策已定,搖頭道:“你現在就把我送到京兆府。”
“什么?!”
……
京兆大獄幽深的甬道不知打過幾個彎折,兩側鑄鐵的柵欄隔開一間間可怖的暗室,隱有粗重的喘息,哀怨的啜泣,摻雜著陰寒而腥臭的風襲來,叫露微禁不得連連寒顫。
自陸冬至手中接管她的獄吏也是頭回見她這樣的犯人,一路都在偷眼打量,直至甬道盡頭的刑室,也只是叫她一旁等候。
與幽暗的甬道不同,刑室燈火通明,左右開闊,四壁都是磚石密密砌成,只有接頂處開了幾個小窗,難見天色。
她目光環顧一圈方轉到堂上,只見獄吏正與伏案的主官耳語。此人綠袍銀帶,不上壯室的年紀,倒很有些清正的氣度,既掌管刑獄,當是京兆府的法曹參軍事。
似也為她的身份來由所驚,法曹很快起身下來,迅速端量了幾眼后,口氣倒并不客套:
“下官賀倫,是京兆府法曹。趙學士既主動認罪而來,便是熟知本朝衛禁之律,但凡犯禁,不問出身男女,皆要受笞刑。如趙學士這般初犯,則是五鞭。”
露微卻不必他饒舌,想這笞刑原來并不分初犯再犯,一律都是二十鞭,還是謝探微上奏改良至此。況且自己與金吾是何關系,他必然已知,大約就是事前澄清,依法執行而已。于是一笑,回道:
“賀法曹所言,我已悉知。原本金吾拿人,先應關進衛署監室待罪,天明后才是送至京兆處分。然則法曹想也深知,我夫君司職金吾,金吾中多是相熟之人,為示避嫌,我才直接來此,故而法曹只管秉公執法,無須費心多慮。”
賀倫確有試探之意,只因雖是初見,但也早聽聞過這位女官的名聲,心里是有些不屑的,認為她出身高門,知書識禮不稀奇,但終究不過是個小女子,再是天子親封的五品學士,也不能與朝官學士相提并論。
然而這番話聽來,竟是如此坦蕩,倒讓他一時生出感佩,思索片時,卻是恭敬地向露微拱手一禮:“那么,就由下官親自為趙學士行刑。”
露微所言字字真意,可她是心有計較而來,所慮到的后果,按律被笞只是其中一個,目下還不至于此。只是,她也沒想到,這賀倫當真是個剛直的法官,倒有些偏了她的計劃。
想了想,露微瞥了眼身后烏黑的甬道,暗暗捏緊了手掌,“行刑本是獄吏的職分,法曹親自動手,果然是給我顏面。”又作一笑,道:“那就請法曹稍待,容我——先脫了衣裳。”
“等等!”賀倫一驚,目光閃避起來,“不必如此!”
果見他變了臉色,露微心中一喜,仍作勢要解開束腰的革帶,說道:“若不如此,難道法曹要將鞭子打在我的官服上嗎?我雖是女人,可清譽再重,也重不過陛下親賜的官服吧?”
賀倫似乎終于遲疑了,神情焦灼,卻又招來獄吏道:“去找間空置的牢房,找件衣裳叫她換了!”
他還是要打,露微倒是沒有余地了,然而那獄吏卻并不即刻奉命,竟說道:
“賀法曹,你可得三思啊!她是太子的人,父親是太傅,夫家又是謝家,你讓她在咱們牢里脫衣服換衣服的……小人可不敢辦!不若還是先去稟告周府尹,再做定奪吧!”
沒想到獄吏怕事,反倒幫了她一把,可又不及露微松氣,賀倫卻怒斥道:“依法行事,有何不敢?縱無前例,我也已經通融,區區犯禁笞刑,賀某還做不得主?休再拖延,否則你也是瀆職之罪!”
若非事出復雜,露微也真是無顏再周旋下去了,只見這獄吏仍無動作,又跪下求告了幾句,她越發難耐,正欲索性先去更衣,就聽甬道間蕩來了一陣篤然的腳步聲——“微微!”
會有人來救她,是她等待已久的另一個結果,然而來的這人,卻并不是她想看見的。
“怎么是你啊?!冬至還是去叫你了?”
謝探微通身甲胄,面色冷青,并不作答,只將她上下看遍,攬持在懷,方對賀倫道了一句:“我夫人并非故意犯禁,陛下已下旨恩赦,特命我來接她還家。”
賀倫從前與謝探微常打交道,自是認得,可聽是皇命,反讓他怒火更起,頰腮鼓動,額上冒出青筋:
“衛禁之律明文所寫,只要事先未經奏準,非時而至,就是犯禁,豈有故意無意之論!你如今升了殿前金吾,不思勸諫陛下,反而因私枉法,我要上奏彈劾你!”
謝探微的出現就已經亂了露微的陣腳,賀倫這番言論,她亦再無理反駁,而謝探微更則全無在意,反向她微微搖頭。正無法收場之際,忽見甬道門下又奔來一個身影:
“賀倫,你快住口!”
露微并不認得此人面貌,只看他跑得氣喘吁吁,面上通紅,而又身著紫袍,便聽謝探微附耳提道:“他就是周崇。”
猜得不差,而露微原本希冀的來人就是他。雖也一時不知具體緣故,但謝探微如此鎮定,倒也有了答案。
周崇站定稍歇了兩口氣,又道:“陛下已經下旨寬恕,你要彈劾謝司階,豈不是抗旨?賀倫啊賀倫,你這個脾氣什么時候能改一改?還不快向謝司階致歉!”
露微原本聽聞的周崇是個履歷平常的官員,驚馬案若非周貴妃及時出手,他這京兆尹早是做不成了。如今一見,倒真不像一個三品高官的派頭,雖是訓教下屬,氣勢卻被賀倫壓了三丈。
賀倫仍是憤然神色,并不行禮,目光劃過謝探微,道:“下官何錯之有?是枉法?還是徇私?”又冷冷地哼了一聲:
“謝探微,你如此肆意妄為,以私害公,不過是倚仗你謝家的權勢。”頓了頓,忽一冷笑,“或者,下官再送你們八個字——結黨營私,蒙蔽圣聽。”
語罷,他即繞開周崇闊步離去。周崇愣了片時,臉色紅白起伏,只好從中調和:
“這個賀倫一向口出狂言,旁人都不理他,但他熟知律令,是推鞫判事的好手,在此位上也算合宜。謝司階、趙學士都是御前奉承的人,就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與他計較了!”
露微被那八個字驚了一跳,想起父親先前與她交底的話,果然結黨是攻訐他們的絕佳理由,賀倫如此,怕是朝中也不乏此聲。謝探微與她眼神交錯,心意已通,卻只一笑:
“周府尹實在言重,今夜事起突然,多虧府尹明辨是非,又不惜夤夜稟明陛下,下官實在不知如何感謝!”
說著,謝探微便躬身下拜,露微從他話中明白了幾分,也隨之下拜。周崇自是連忙相扶,與謝探微又說了些客套話,便親自將二人引出了大獄。
到了京兆府門首,露微見謝探微只是一人一馬而來,想家中眾人必已驚動,又不知父親如何,心中半亂半疑。一待周崇轉回,她便迫不及待問起今夜緣故。謝探微先長嘆了一聲,解下自己的氅衣與她披上,方才細細道來。
按照露微的計劃,她確實犯禁,且陸冬至手下金吾郎已有異議,她便不能授人以柄。不去金吾待罪,直接去京兆府,則是怕驚動謝探微,鬧出更大的動靜,也無疑更是落人口實。
然而她在刑室與賀倫一番周旋,是認為周崇聞知消息,或會主動現身阻攔。只因,周崇是貴妃吳王一黨,而她是所謂太子一黨,驚馬禍事才剛平息,他們必會忌憚,不欲再生矛盾。
若他們當真有這一點息事寧人之意,便算是她的運氣,能夠逃過刑罰。如若不然,她也甘愿受刑,終歸是不能因她一時不慎,波及眾人,殃及無辜。
可沒想到,陸冬至雖遵守了與她的約定,未曾驚動謝探微,卻是周崇自己聞知消息后,先主動見了皇帝,求得了恩旨。謝探微殿前值守,便順理成章有了后頭的事。
“當時阿耶也在紫宸殿,陛下聽周崇說來,近乎是沒有考慮的,便叫我隨周崇去了。阿耶已經回府等你,你放心就是。”
露微卻并不覺輕松,多是無奈慚愧,“其實打就打了,我不該有這些旁門左道的心思。難道以后凡有類似之事,你都要徇私么?”
謝探微豈是不通道理,心疼地攬住她道:“微微,你不會故意做讓我徇私的事,周崇也不是你去求他面見陛下的。若我剛剛真的來晚了一刻,我定會自責死的。”
露微苦澀一笑,心中愧意到底被他的溫存摻淡了幾分,“送我回家你便趕緊回宮吧,阿耶叫我在家住幾日,你等休沐再來接我吧。”
謝探微未置可否,卻反問:“微微,不記得明天是什么日子了?”
露微不知他從何說起:“明天怎么了?”
“明天是九月初三,是我的微微十八歲生辰。”
第77章 翻云
◎這只是開始。◎
好端端討了一場牢獄之災,雖然逃過刑罰,到底不抵獄中陰寒,露微是夜到家,便發熱起來。請來醫人看過,病癥倒還尋常,只是謝探微精心與她籌劃的生辰,也不能好好過了。
露微也到此時方知,自己雖將生辰忘得一干二凈,謝探微卻從月余前就存了心思,見她一直不提,也不刻意來問,只悄悄安排,想要給她一個驚喜。
謝探微深知露微不喜奢華鋪張,只是自小和他一樣,頗重家人親情,便預備九月初三當日與同僚換班,空出一日帶露微回趙家。想法初具之時,李氏又找他提起,他可喜母親也重視露微生辰,李氏更無不依從,索性與謝道元商議了,一家人都陪露微回門。
自然,這通籌劃也早經謝探微之口告知了岳丈。趙維貞從前只覺這個女婿愣頭愣腦,還疑心他擔不起丈夫之責,連月來倒見女兒被照料得甚好,又聽他這番精細心思,自是滿心安慰,便也依他計策,不動聲色,單叫女兒先回趙家。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臨前一夜竟能發生這樣的事,人算不如天算,可知不是假話。
露微服藥之后略睡了一時,滿身發汗又醒了過來,見天色已亮,謝探微不在,守在榻下的倒是雪信和丹渥,心中揣測一夜的緣故,先問了雪信:
“昨夜那女孩可送到家了?路上如何?”又轉看丹渥,“長公子可是回家了?母親他們還好吧?”
二婢見狀,先相視一眼,都是無奈神色,雪信嘆聲回道:“送到了,按夫人之言,也沒遇著阻攔的,奴婢見她家中果真拮據,還把身上帶的錢都留給她了。”
見露微坐起身,忙俯身扶住,“不必長公子回去,府里都知道了,五鼓一過,家翁和郡主就到了,大娘子也來了。如今公子他們都在中堂說話,郡主和大娘子就在院側廂房,囑咐了夫人一醒就去報信。朱夫人和喬娘在后頭照應膳食,各處都妥當的,夫人還是顧著些自己吧!”
按照謝探微原本的安排,也該是一家人都到齊,如今這般,露微只能扶額一嘆:“我根本沒事。”撥開雪信扶持,下了榻,“更衣吧,快些。”
二人也知她們主子性子執著,多勸無用,服侍了露微盥洗整理,便去廂房通傳。
李氏焦灼的身影頃刻間而至,露微還不及說話,就被李氏迎面抱進了懷里。露微與眾人皆是一驚,又不敢擅動,只得向跟隨在后的長姊遞去眼神。謝探渺卻也不語,垂目半晌,終等了李氏自己緩過來,方淡淡勸了句:
“母親,已經沒事了,不好再叫微微嚇著。”
李氏眼中含淚,低頭忍拭,還是一副憂切心痛的樣子,道:“明明是行了善事,你怎么好就把自己下了獄呢?幸虧是大郎及時趕到,否則那笞刑是你受得了的?”
露微仍有些驚于李氏的反應,想來前因后果不必再解釋,只得歉然道:“母親說的是,是我行事偏執,未見深遠,累了大家。”
李氏自非嗔怪,搖頭一嘆,抬手撫了撫露微臉頰,“退熱了,可還有什么不舒服?想吃什么?”想起一事,問起列在一側的雪信:“醫人說如何服藥?”
雪信便回道:“每餐飯前先服藥,奴婢已經備好了。”
李氏點點頭,遂扶了露微坐回榻上,等雪信端了藥來,又親自提勺喂她。露微原并不怕吃藥,從前多是直接端碗飲下,但李氏卻是細致入微,每一勺只舀一半,倒讓她近乎嘗不出苦味。
她一瞬恍然,想起自己的母親宋容來,若母親泉下有知,就是見她生辰這日在病榻度過,也定是替她欣慰的。
“微微,怎么了?覺得苦吧?”
不防被李氏捕捉到片刻的出神,她一笑掩飾,拿過還剩大半的湯藥幾口飲盡,“阿娘,不苦。”
李氏原只略驚于她的舉動,在聽見這聲稱呼后,轉作一僵,便有歡欣的笑意自頰上浮現。阿娘和母親,有時是一個意思,有時是不同的,今后便是一樣了。
謝探渺除了先前勸了那一句話,一直默然旁觀,臉上的神色跟隨眼前的情狀暗暗浮動。
……
謝探微在中堂同父親和岳丈談論昨夜之事,趙維貞雖心有余悸,但思來也覺女兒的做法很是恰當,謝道元亦甚為贊許。只是二人半生仕宦,不免都還有些深遠之慮。
露微忽被金吾送到大獄,驚動周崇是必然。可他身為京兆長吏,三品大員,難道非得深夜面君才能“救”露微?大可下令暫緩施刑,等到天明再上奏,或至自行處斷也在情理。
可他偏要大動干戈,又在謝探微一個晚生小吏面前那般謙卑,實在是過于夸張,便斷非真心息事寧人的態度。想必不出今日,此事便會傳遍朝野,引動議論。
謝探微多半心思都在露微的安危上,聽到尊長所慮,忽想起昨夜那位剛正不阿的法曹賀倫,此人的態度,以及周崇對他的態度,目下回想,倒是添了幾分微妙。
便將賀倫如何言辭情狀對尊長詳述了一遍,道:“我初到咸京,便與他常有交接,知道他為人耿直不阿,所以并沒有在意他的態度。現在想來,周崇既決定入宮請旨,至少也該先令他緩刑,卻沒有。若非微微有意周旋,等不到恩赦,周崇此舉豈非白費?難道說,周崇就因他脾性如此,指教不動,才索性直接入宮了?”
他這番分析甚是細致,兩位尊長聽來不時目光交意,都各有判斷。趙維貞先說道:
“賀倫此人,我倒是早有耳聞,只認法度,不通人情,不是個為人左右的人。然則,周崇或許原就并無此意,反是順水推舟呢?賀倫不是已經揚言了么?結黨營私,蒙蔽圣聽。”
“不過如此。”謝道元輕哼一聲,心中了然,“取人之直,以為刀斧,只是淺薄如斯,當必還有下文。”
謝探微愈發覺得此中水渾,難知其深,想想又道:“賀倫為周崇利用也罷,可微微犯禁事出突然,以周崇之能,怎會這么快就想得如此計謀?”
“他當然無此思謀,但若此事并非偶然呢?”
謝探微話音方落,卻是門外響起對答,父子三人一齊抬眼,見是晏令白到了門下。
……
李氏看露微用過飯食,外頭便報,朱夫人將李氏等人的膳食奉到了。李氏于是囑咐露微好生歇息,暫且返回了廂房。李氏有女兒在側,也隨從了侍娘小婢,朱氏雖有心侍奉,又怕自己在此,她母女反不便宜,請安之后便告退離去。
李氏至此才稍寬心,只是略用了幾口就放了筷子,謝探渺見狀自也無意多食,體察母親心意,不免問道:
“微微既然無事,母親倒還是在后怕么?”
李氏卻一苦笑,“怎能不怕?卻也慶幸。”復作一嘆,“先前我有多希望微微真的有孕,現在我便多高興她沒有身孕。否則,去了那種地方必要傷身,可就出大事了。”
方才母親見露微時那一抱,謝探渺便早就察覺了含義,淡淡一笑,掩藏了眉梢眼角流露的不屑,道:
“那阿娘以后若再發覺她有什么異樣,索性直接提醒,免得她不知有孕,誤傷了身子,娘總不能時時親自看著她吧?”
李氏一時還不曾慮到今后的事,卻是在回味露微喚她“阿娘”,心中暖意融融,“原是我想偏了,何苦叫她白添思慮?”頓了頓,端起茶抿了一口,卻是另道:
“渺兒啊,娘倒還想問你,你和若谷是怎么了?早上他送你到門首,前后殷勤,也不見你說句話,為什么事呢?”
謝探渺只知母親那時一心慌促,不料還能注意到他們夫妻的舉動,不免一驚,半晌方遮掩道:
“不過是孩子的事,近來越發貪玩,鬧得晚上也不安生睡覺。我說叫他尋個先生去,他卻拖延許久。”
長女雖非新婚初嫁,只是怎樣的性情,李氏豈能不知,十幾年來都是看在眼里的,一笑勸道:
“若谷是家中長子,如今是一家之主,里外都是能夠擔當的人,所以每每不和你計較,你有時也該收斂些。早年他父母在時,也是對你千依百順,好到外人都說是我謝家門第高,他徐家高攀之故,可他家毫無在意,若谷待你更是從無改變。娘總覺得,為人行事,須知敬畏,須知饜足,也更須將心比心。”
謝探渺出嫁至今也不算離過母親膝下,母親的言傳身教亦未斷過。也正如母親所說,昔年徐家尊長在世時,也從未對她拿過架子,她凡事都是自己做主,從無屈居人下的時候。
只是此番道理,此番往事,忽聽母親娓娓道來,一時仿佛是她從未察覺的新鮮事,叫她有恍然之感,不覺中低了頭,面露愧色。
……
謝探微回到露微院中時,知母親和長姊尚在廂房,便先去見過。李氏原還想再去陪陪露微,見兒子回來,倒也再不必,囑咐了許多細心照料的話,便和長女一道先回了謝家。
雪信和丹渥都守在廊下,臥房極靜,也不知露微是醒是眠,于是手輕腳輕地探進去,卻一見,這位病人只是趴在榻上玩著玩具。
“微微。”他輕喚了聲,見她發覺抬眼一笑,主動伸出雙臂,隨即俯身下去將人擁進了懷中,以額相貼,試了試她的體溫,倒是如常,“母親說你沒睡多久,倒是貪玩。”
露微將兩手握的小狗小兔舉到他耳畔輕碰了下,一聲清脆悅耳,“你說句話,還不如這個好聽。”
謝探微無奈一笑,拿過那只小狗,也去碰了小兔一下,卻略發悶,不如剛剛那聲空脆,“看來它只認主人,也欺我。”
露微被逗笑,依著他的胸口,朝上蹭了蹭,“你怎么去了半日才回來?昨晚的事有這么多可說的?”
不意外她會問起,謝探微亦并不想瞞,反而是極有必要令她清楚的,“阿父才也來了,冬至昨夜聽你的沒去找我,但還是全都告訴了阿父,他說了些別的事。”
驚動晏令白是必然,但一聽此事還有延伸,她倒慌了,忙插話道:“難道那個賀倫真的彈劾你了?連阿父也彈劾了?”
“不是!”謝探微只遲了一句,她就這樣亂猜,將她重新攬好,方鄭重開口:“微微,你聽好了,以后再不許你輕信生人!”
他口氣如命令,叫露微一時真愣住了,不敢再打斷,靜靜聽了下去。原來,昨晚的事看似很快了結,實際上卻又是一樁“驚馬案”。周崇不是白做好事,賀倫倒是為人刀俎,而那個為母尋醫的孝女竟也是為她量身裁定的圈套。
昨夜陸冬至報知晏令白后,晏令白原是想走一趟京兆府,可誰知剛出衛署大門,就在夾道上看見了周崇。計量此間時辰便知,冬至送了露微下獄,周崇便也即刻動了身。
他行動如此之快,就像是早有準備,晏令白疑心之下又詳詢了露微犯禁的事由,便推測那個攔路的女子也有蹊蹺。
此女家門所在的城南永陽坊確是遠離繁華,多為百姓貧寒聚居,符合她自言的家境,倒并不惹人懷疑。可露微遇到她的地方正是城西一片官宦簇居的貴地,一個貧女本已拮據,偏要到貴地來尋醫人,這已是反常。而既不嫌路遠,已將病重的母親獨留在家中整日,卻在將要犯禁之際才忽然急起來,不得不趕回去,便更是顛倒之舉。
于是晏令白便命陸冬至前去永陽坊帶回此女,想要一問究竟。因露微用自己的身牌為她開路,永陽坊的金吾都印象深刻,很快就引陸冬至找到了她家門戶,然而早已人去樓空。
再問及四鄰,竟言這對母女不過才搬來不久,今晨五鼓又匆匆出了城。出城行路必要有官府出具的公驗過所,否則城門守軍不會放行,而咸京本地掌管此庶政的官府,正是京兆府。
“微微,若當時時間充裕,我不信你想不到,可他們就是選在將要犯禁的關頭,讓你無暇多顧。他們的目的,不過也正是需要你犯禁而已。”
“不,這只是開始。”露微挺直了脊背,目光平靜但決絕,“他們的目的,是要讓吳王取太子而代之。”
謝探微眉頭猛一緊,旋即用力將她按入了胸膛,“圣明之世,不諱之朝,豈容他顛倒衣裳,覆雨翻云!”
【作者有話說】
若谷是徐枕山的表字哈,應該能看出來吧,嘻嘻~小小提示一下
第78章 天恩
◎陛下將安定縣主賜婚給二郎了?◎
謝探微休沐日再到趙家,原只想陪露微繼續住上些時日,誰知露微早已遣人備好了車馬,一待他進門,便拉著他與父親告辭,歇也不叫他歇一刻。
他自是擰不過,然而才到門首,露微卻又想起了什么,同父親在階前說了好半晌的話。他原只是在車前等待,也無意探究,可相隔不過三四步,飄來的只言片語倒叫他聽明白了。
及至登車出發,他才忍不住問起來:“沈家的婚事不是父親去說了么?你怎么又叫阿耶去問楊司業呢?”
露微自不會無端叫父親去管別家的事,只是此事久懸未決,她既是當初提出楊家的人,總不能完全不管。
這幾日她都在趙家休養,沈沐芳不便登門,就叫鳳梅帶了禮物來問候。因而叫她想起沈沐芳和楊君游的婚事尚無著落,便叫雪信去了趟楊家,私下問了楊淑賢。
這一問才知,原來謝道元早已向楊獻提過兩次,有一回還是親自登門。可楊獻只是禮貌相待,言辭回避。于是露微只好寄望趙維貞,畢竟趙家和楊家的關系親近得多。
“我前兩天就和阿耶說了,今天只是再多句嘴,請阿耶快些才好。若能在賢兒成婚前定了,豈不算是好事成雙?”
謝探微見她眼中閃著明澈的光澤,略無微塵,心中頓起疼惜,抬手撫了撫她溫涼的臉頰,“固然如此,你還是不要操心太過,天氣越發冷了,可不要再吃藥了。”又淡淡一笑,“不然,再給你買些玩具回去?湊齊了十二生肖。”
他說得自己好像成日都捧著藥罐子似的,露微不服,一想卻是抿笑,道:“怎么?你是怕我死在你前面,叫你成了鰥夫……”
果然話未說完,已被他捂住了嘴,“趙露微,你再伶牙俐齒也不是這樣饒舌的!”他臉色一下陰郁得嚇人,似憋得極深重的一口怒氣——“不給你買玩具了!”
雖被掩住嘴,露微也止不住一陣大笑,謝探微見自己的手是無用了,悻悻放下,不知說什么,將頭偏到了另一側。
“真生氣了?”露微方自覺尷尬,伸出一指戳了戳他的頰腮,見他仍不動,又湊近了些,戳了第二下,第三下,耐心就沒了,“哎呀!開玩笑的,我長命百歲!”
謝探微初聞她口出狂言是真的有氣,說了一句隔了半晌,以不買玩具威脅,其實就已詞窮,這時也只能認她這句是道歉,一點點轉了臉來,“還亂說嗎?”
露微晃了晃腦袋,嘴唇微微噘起:“買玩具去吧?”
她這般無賴,正有強弩穿縞,猛獸吞狐之效,謝探微頓時潰敗,滿身滿心都跌入了裙下,“過延壽坊集市停一下。”他對外頭小奴張揚一句,旋即將那無賴一把抄到胸前鉗制住,“除了十二生肖,還想要什么?”
她用下巴支在他心窩處,眼睫微顫,似有深思:“再沒有了。”卻又一笑,“謝敏識,你剛剛是怕多些,還是氣多些?”
謝探微不料她還敢提,嘴唇抿緊,卻不是剛剛的情緒,半晌一聲輕嘆,“怕。”
……
夫妻逛到日頭偏西方興盡歸家,雖是跑了三四家店鋪才湊齊剩下的十個生肖,且有大有小,一看就不是成套的,但也算是意義非凡,露微很是喜歡。
然而二人才過門首,正說著回房要如何擺設,偶一晃眼,倒同時望見中堂內阿父來了,父母也在,不知說些什么,三位長輩的臉色都不大好看。若說這幾日的事,唯有露微被設計犯禁之事最是緊要,二人相視,心照不宣,便抬腳去了。
可還不及他們叫小婢通傳,卻忽聽李氏激昂的話音傳來:“就算是抗旨,我也絕不會讓這個李柔遠嫁給二郎!”
所以,長輩們談論的事竟然是皇帝賜婚么?!
夫妻臉色同步一白,瞠目互看,半晌都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葉氏從門內轉來,望見廊下這般情形,慌促驚呼:“大郎和夫人怎么就回來了?”
露微確實不曾明說今日回來,可葉氏的神色另有些說不出的古怪,話音未落,就將堂內長輩引了出來。李氏來得最快,雙手接過露微就切切問道:
“怎么不多養幾日就出門了?可完全好了?”
雖是尋常的關懷,在此刻倒像是顧左右而言他,露微也無心顧及禮數了,略一點頭就問道:“阿娘剛剛說的意思,可是陛下將安定縣主賜婚給二郎了?”
李氏怔然側臉,一時不語,露微又依次看向謝道元和晏令白,神色仍是一致,這才聽晏令白一嘆回道:“尚無明旨,只是——陛下私下問了你們父親。”
“私下是何意?”謝探微走上前來,目光與回顧的露微一撞,卻極快閃避,聲音亦沉了一沉,“二郎知道了嗎?”
謝道元瞧了兒子一眼,從后拍了拍李氏衣袖,李氏會意,復將露微牽好,擠出一絲笑,“過來微微,先跟娘回房。”
露微尚有百般疑惑,卻也將剛剛謝道元的動作掃入了余光,暫按不提,點了頭,“是。”轉身前自與謝探微送去目光,那人雖也盯著她,滿臉卻是欲說還休的窘迫,奇怪。
……
李氏送露微回東院后,到底是將緣故解釋了一番。今日午后,謝道元正在省內當值,忽見丁仁成前來宣召,原以為是尋常政務,誰知天子開言便問起二郎年庚之事。
二郎一介白身,年初春闈又落第,何德何能叫皇帝提起來?謝道元萬般惶恐,卻又不及多問,便聽皇帝直言,說安定縣主守喪三年已滿,與二郎年貌相當,有意賜婚。
謝道元于是探問皇帝為何忽有此意,皇帝卻說是貴妃先提起,道安定縣主先前肆意妄為,誤傷了趙露微,貴妃愧疚,若能聯姻,可叫女兒與*趙露微做了妯娌,彼此交好,共同侍奉尊親。
這倒也罷,貴妃竟又提到露微犯禁之事,說自己兄長周崇夤夜求旨寬恕,正是知道露微事出有因,不當受罰。況且一向才德兼備,名聲在外,貴妃也望女兒能見賢思齊,一改嬌縱。
皇帝自是贊同貴妃,連謝道元似乎都沒有了反駁的理由。表面看去,自己一個不成器的兒子,能娶帝女已是莫大天恩,而且皇帝和貴妃還如此謙卑,他一個臣子,還要造反不成?
可如今朝堂局勢已然分明,豈能淺見,不言余事,單論貴妃背后怎樣用心,他也不欲二郎牽扯其中。但皇帝既是私下詢問,他亦不能輕舉妄動,終以內事由李敬顏做主為由,暫時拖延。皇帝既視李氏為姑母,倒也并未多言。
露微滿篇聽來,終于明白此事正就是她被設計犯禁的下文——他們先前屢屢失意,便先叫周崇故作好人,貴妃再順勢低眉下眼,不正就合了皇帝一向仁德尚禮的心思?真是好一招反其道而行。
“阿娘若不答應,陛下就算不降罪,也必會心存不滿。此事雖尚無明旨,只怕也會傳出風聲。況且因我犯禁,已有所謂結黨的議論,他們就是料定我們不會答應,以此加罪啊!”
露微將關鍵一語道破,李氏心中猶如巨石壓下,然而望向她的目光里隱隱卻是愧意:
“娘從前想為二郎聘娶楊家小女,除了她聰穎可愛,也是因她與你情厚,你們一輩子都可相互扶持,自然他們兄弟之間也會更相融洽。可二郎與她沒有緣分,也非可強求。”
露微沒瞧懂李氏面上流露的滯澀之意,只忖度道:“娘想為二郎求一個良配,可安定縣主雖因貴妃之故算不得良配,但她或許也只是貴妃的一枚棋子。此事恐終究不能抗旨,娘就等她進門之后,多多規正,再看呢?”
雖如此勸,露微亦不能肯定等謝家真的接旨,貴妃又會不會再生事端。然而李氏卻將她雙手緊緊握住,堅定道:
“微微,沒有貴妃之故,她也是傷了你的,惡性難改,娘決不允許這樣的人日日在你身邊!”
安定縣主縱馬傷她只是意外,如今是天子要賜婚二郎,難道李氏就因疼愛她,便要抗衡天子?甚至將李氏前后的話連起來再看,似乎二郎無論娶誰,竟都要以她的感受為先?
露微一時啞口無言。
……
謝探微聽父親說明了緣故,心內愈發起伏難定,但直到送晏令白出府,才恨恨發言:
“貴妃此計用心險惡,不應就是抗旨欺君,結黨營私,應則更是禍害家門,況且阿父也知安定縣主心思何在,此間必還有連環的陰謀。微微屢次受害,幾乎成了他們慣用的手段,我不能再讓她為這些腌臜事擋在前面了!”
晏令白自然比他清楚當下局面,又如何不比他心驚膽戰,也見他方才在中堂一語不發,只暗暗發力切齒,便終歸是要保持清醒,替他鎮住心神,道:“你要做什么?怎么做?”
謝探微似已有定策,卻不解眉宇憂切,片刻方一吐氣,道:“驚馬之事確實無法再翻查追究,可若能尋到永陽坊那對母女,一盤棋就都活了!”
“你叫誰去辦此事?!”
晏令白這才驚覺謝探微已有行動,只是想來他身邊并無親隨庶仆可用,亦不會傻到動用金吾,因為哪怕是值得信任的甘州舊部,此刻也定是惹人注目。
莫看周崇似無過人才能,可單是京兆尹的職權就足可制壓金吾。就如驚馬案之初,晏令白再是皇帝親信,有暗查之權,卻也只能協辦于周崇,也正因此才叫貴妃捷足,瞞下了李柔遠的真正動機。
“阿父放心就是。”
……
陛下有意賜婚,自然避不開謝探隱本人,只是他也同時聽聞,父母是不愿他當這個駙馬的。自被露微撕破臉面,他近來正郁郁難舒,此事雖干系復雜,倒也另可琢磨,便正要借請安的機會去探問母親,腳步才到自己院門,忽見長兄匆匆而來。
這還是長兄成婚搬回家來第一次主動上門,當下時機也不會是為別的事,便想聽聽他如何說,裝作不察,一笑寒暄:“阿兄是稀客,怎么不陪長嫂?她的身體都好了嗎?”
謝探微才送了晏令白便轉到此處,無心旁事,只蹙眉道:“賜婚的事知道了吧?父親母親不許,是有緣故的,并非認為你配不上。”
縱有朝局千絲萬縷,到了弟弟面前,他只先將心比心,怕二郎和他當初一樣,看父母一味態度強硬,是看不起他。畢竟他很明白,弟弟自落榜來,父親待之是很冷淡的。
這話倒真合了二郎幾分思慮,但他遲滯半晌,卻又一笑,似頗坦然,道:“我知道,那位安定縣主是周貴妃的女兒,與我們道不相同。只是婚姻之事本由父母做主,不論如何,我也做不了什么。”
謝探微聽來欣慰不已,點了點頭,又攬住弟弟,還是解釋了幾句:“近來多事之秋,你在家想也聽聞不少,正如你所說,貴妃一族居心難測,露微已屢受其害,我不想你也牽涉其中。你只安心在家讀書,外頭的事自有父親和阿兄擔承,什么都別怕。”
謝二郎對外務自是難涉其深,長兄的交代也算得字字真情,可匯聚在一處,他卻只覺不屑——
二十年不在家,一回來就收盡人心,儼然是要接管門戶的做派!就算這安定縣主的駙馬當真做不得,此刻要是換成別的公主,恐怕父親也是不想答應的。畢竟,父親連國子司業楊家,一個區區四品的學官之女,都認為他般配不上。
便更不用說,這一切干系又都扯上了趙露微,或許父母還認為,安定縣主若進門,首先便會對趙露微不利。為何時時事事都以趙露微為先,連他的終生事也得讓步!豈有此理?豈能甘心?
無論胸中一時如何翻涌,謝探隱都適時地隱忍了下去,“阿兄。”他輕喚了聲,卻似感慨,又垂目一嘆,“我知道的,我都聽到了,阿兄也有苦衷。”
他語出晦澀,又沒來由,謝探微不解:“你知道什么?”
謝探隱學他蹙眉,將他正緩緩脫開的手緊緊握住,才道:“其實安定縣主喜歡的是阿兄,驚馬傷人也只是針對長嫂,對嗎?”
謝探微臉色頓時白去,這才想起應是上回他在紫宸殿惹惱了露微,回到家被母親忽來打斷,與母親解釋時被路過的二郎聽見了。沒想到,二郎竟絲毫不提,隱瞞至今。
二郎見他驚恐,心中竊喜,繼續作態道:“我不是故意偷聽,卻怕阿兄疑我張揚,才一時不提。如今明說,是不想叫阿兄肩上負擔太重。我原比不上阿兄了,常也羨慕阿兄能為家中出力。若能以婚事替家里消災,我會很高興的。只是父親母親應該不會聽我的,就請阿兄代我轉告吧。”
謝探微沉默良久,先時的震驚漸漸為愧疚替代,待一顆心已蓄滿愧疚之情,止不住滿溢,逼出胸腔,化為了奪眶而出的淚水,他將弟弟緊緊抱住,“此事絕無可能!阿兄不會叫你受半分委屈!”
謝二郎被摁壓在兄長肩頭的臉僵了一僵,卻很快隱沒在驟然暗下的秋光中,浮現無聲一笑——
薄暮昏暗的小道上,竟有一個頎長的身影悄然佇立,“阿兄別哭,我一點也不委屈。”他說著伸開雙臂緊緊抱住了長兄,也在同時,笑意肆意彌散。
第79章 路轉
◎我要辭官!◎
夜色初降時,謝探微疾步回到東院,想著與露微分開時未言一字,不知母親的解釋能否令她安心,也怕她等自己等得急了,難免胡思亂想,心中便愈發忐忑。
只是等他踏進房內一看,卻半個人影也無,將雪信、丹渥找來問話,竟言是露微叫她們下去備飯,其后便不知了。這個時辰不至于出門,難道又去見母親了?
一面胡亂猜測,腳步已往院外去,可誰知剛邁到通往主院的廊橋,又見雪信匆匆追了上來,喊道:“夫人回來了!”
他當即一驚,東院攏共就一個進出的院門,這眨眼的工夫還能錯開?又來不及深究,忙拔腳返回。然而等他再次沖進屋里,四顧一圈,竟是依舊無人。
“不是說回來了么?人呢!”
謝探微甚少發怒,尤其是對露微貼身的兩個侍女,由來待之不同,此刻卻實難自控,脾氣沖上頭頂。
雪信亦被嚇住,可又怎敢欺哄他,不知怎么分辯,只低了頭步步后退——忽被一手從腰后攔住:
“好大的聲音!”
露微從雪信身后轉來,神色同這話音一樣從容,見謝探微原地愣怔住,也只揚了揚嘴角,擦其肩信步走進了內室。
“微微,你去哪……”他倒極快緩過神來,可追進去想要牽住露微,又被一瞬躲開,“你,怎么了?”至此才算覺悟,她一時現身一時隱藏,是有意為之。
露微面上情緒不顯,坐到鏡前拔釵散髻,拈起常用的雙鳥紋玉梳理起青絲來,方悠悠說道:“你發什么脾氣呢?雪信是我的人,容不得你頤指氣使。”
謝探微也自知失態,可她明顯是繞開了正題,更顯得事情蹊蹺,“我是急了,你看不出?那你為何生氣呢?”他不免先擺出投降的姿態,蹲去她身前,仰著面孔求問。
露微側目一瞥,卻又轉對鏡子發話:“那你為什么急呢?我若再不來,你是不是還想動手打人?”
這倒是離譜的推論了,她幾時這樣說話纏繞過?謝探微不由皺眉嘆氣,想還不如直接罵他一通,把事情罵清楚了也比這好,“不然,你先打我出出氣?”
露微輕哼,將玉梳按在臺上,發出咚一聲,然則這只空下的手騰至半空,似是要重重落下,卻最終揪住了這人的腮幫子:“你這嘴里可還有一句是實話?”
她指間好大的力氣,扯得謝探微腰背一挺,嘴唇也被拉歪了,嘴角似有涎液漏出來,卻喊道:“手冰涼!”
她的手碰到臉上的一瞬,溫度是比疼痛更叫謝探微心驚的,再縱不得,兩臂一展,將人提抱身前,又只覺她周身衣裳都透著濕寒,定是在外久站,沾了露水,不禁嗔道:
“你究竟去哪里了?白天才說如今天氣冷了,竟不記得?還是吃藥上癮?”
露微既羞怯又惱煩,卻也掙脫不開,暗咬嘴唇,道:“你去哪里了?這么久,不全是在中堂聽父親說話吧?”
他自然是頗有些行程,想了想,先大體交代了一遍,“二郎至純至善,我就和他多說了些,也幸虧去了,不然他還只想犧牲自己的婚事來成全家中平安呢。”
“哦,是么?”露微抿唇一笑,笑那四個用在謝探隱身上的字,也笑這人口中果然未盡實言,“我才給你機會了,問你有沒有實話,你自己不要,就怪不得我了。”
被她冰冷的手一打岔,謝探微都忘記追究她之前生氣的緣故了,這時才又覺一慌:“什么?”
“安定縣主為了得到你,想要殺了我。”露微真切地聽到了兄弟的談話,也看見了謝二郎的故意作態,那一時的震驚解開了她先前覺而不察的幾次疑惑,此刻只剩平靜。
謝探微近乎跌坐,一顆心沉入谷底,半晌方聚起心神,顫聲道:“母親都告訴你了?”
露微淡笑,撥開他已松了力的手臂,站起身道:“長公子一聲令下,誰能告訴我呢?”舒了口氣,仍云淡風輕般:
“不過是我庸人自擾,怕長公子在何處迷了路,想去尋一尋,誰料就撞見長公子與二郎兄弟情深,一不小心就都聽見了。”
謝探微已是悔無余地,蹙眉閉目,似頂著千鈞緩緩站了起來,“我錯了,你怎么才能消氣?”
露微搖了搖頭,道:“你有何錯?難道不是安定縣主先看上你的,卻是你先招惹縣主的?”
“微微!”陰陽怪氣的揶揄到了此處,他便聽不得了,一把拉起露微的手捶在自己胸口,“我說不過你,可你定知道我是怎樣,只告訴你吧,直接動手可比動嘴解氣!”
露微自是心中清明,可就是不想用他這個野蠻的法子,怒目瞪視,道:“謝探微,我是嫁給你了,不是賣給你了,你憑什么不讓我知道我自己的事?當日信誓旦旦說以后都聽我的,如今成婚才幾個月,我倒成了籠中之雀了!”
罵出來固然比陰陽怪氣叫人痛快,卻也比直接動手更令他錐心,唯有苦果自咽了,“微微,我是怕叫你擔驚受怕,起初也是沒想到會到如今地步的。”
他這解釋干澀無力,襯得人也無賴至極,“你放手。”露微別過臉,懶再搭理,“請你今晚廂房去睡吧。”
謝探微很是表里不一,內心潰敗,舉動上還占著上風,聞言垂目,瞧了眼攥在胸前的手,仍不松開,“你的手還冷著呢。”
露微不料他還敢遷延,正要再斥,忽卻鼻內作癢,打了個噴嚏,另一只手不及掩住,又是接連不斷,直打得她涕淚汪汪。
謝探微原就不放心,此刻早已慌急,將她打橫抱起,兩步跨到了帳內,拽來被子給她裹了個嚴實,“看見我和二郎說話,你就不能叫我?凍得這樣!”
復見她眼眶通紅,雙眸瑩然,顴上亦泛起潮紅,活脫是只受驚的小兔,實在惹人心疼,又無奈至極,遂是一嘆,“你這懲罰,很狠,很厲害,我再也不敢了。”
露微本沒覺得多冷,此刻只剩了一顆腦袋在外頭,周身只覺發悶,心中那股意氣便慢慢溶解了,“我那時叫你,二郎豈不尷尬?”
既將話端又提到二郎,她不免想著二郎是何角色,此人的事絕不同于安定縣主的事,是斷然要瞞著的,終究罷了,平和道:
“我不擔心你和安定縣主有什么,就是惱你騙我。你難道不知?我阿耶從前行事就瞞著家里,結果便是橫生事端。”
謝探微何敢與岳父的謀劃相提并論,卻也忽然能夠體會到露微的心情了,伸手撫了撫她額前發絲,愧然道:“是我總是小人之心,亦是我總是自作聰明,求你不要同我這種人計較了。”
露微望著這張殷殷虔誠的臉,心內一時動容,雙臂撥開被褥,一下撲進了他懷中,“你這種人,有時是煩得很!”
謝探微伸出的手還舉著,胸背間被裹得一緊方回過神來,眼中便是一熱,“微微,對不起。”
露微抿出一笑,慢慢抬起頭,輕擰了下他微紅的鼻尖,“沒想到,謝司階竟堪比衛玠,一個天家公主,一個將門女郎,還有一個嬌俏小婢,都拜倒在你的美貌之下。”
衛玠之論從母親口中也聽過,只是加上這番細數,不過是扯他的遮羞布罷了,也只能由她高興了,半晌方追了一句:“可是謝司階已經名花有主,只屬于趙學士一人。”
露微噗呲一笑,卻又引得連打了幾個噴嚏,噴出的飛沫都打在了謝探微臉上。他一驚,顧不得余事,只忙將人重新塞回了被子里,“不要鬧了,先吃點熱的,再不行,我就去請醫人!”
露微略顯澀然,乖乖點了點頭。
雪信和丹渥早將晚食備好,只是見他夫妻情狀有異才許久不敢驚動,一聽召喚,很快就將膳食端了進來。謝探微先與露微凈了手臉,才挑了碗冒熱氣的糖粥喂給她。
露微倚在枕上屈膝坐著,溫熱清甜的糖粥一入口,便自喉舌一道而下,暖入臟腑,吸了吸鼻子,再無不適,緩而說道:“安定縣主若是為你,此事倒就有了些余地。”
謝探微只專心服侍,不意她又操心起來,略一頓,拿起帕子掖了掖她的嘴角,“他們居心難測,這算什么余地?”
露微推想前因后情,忽然生出一策:“所謂難測,不過就是我們不知他們下一步會如何,就如前兩次,事出突然,便成被動。”
她腦子素來轉得快,謝探微一見她眼光熠熠,便知是有了主意,暫放了碗,將她攬到身側,“要做什么?不許你以身涉險!”
露微朝他擠了擠,道:“何止是不危險,簡直是太安逸了——我要辭官!”
謝探微眼睛一圓,不料她是往自己身上做文章,又想起先前岳父交代她要護佑太子,若是辭官不反而是向對方示弱么?
露微見他猶疑,一笑又道:“我知道你擔心什么,可是,我只管辭官,許或不許,卻不是我能決定的啊。”
謝探微只聽出是故布疑云的意思,卻還是沒明白此舉于皇帝賜婚的事有何助益,蹙眉問道:“趙學士,下官求教。”
“謝司階這也想不明白?”露微抬手在他額上敲了一記,“貴妃不是要她女兒見賢思齊,不愧下學么?本官自然要解佩投簪,虛左以待了,這叫將計就計!”
……
晨起,夫妻照例是要往正院請安,順便也要將露微辭官之事稟告父母。只是才要出門,露微卻忽然說要換身衣裳,叫謝探微先走。她并非喜好裝扮的人,又不過是家常問安,謝探微便只覺別有緣故,并不就去,關心問道:
“是不是不舒服?那今天就不去了,也無妨。”
他說著就伸手往露微額上探,被露微一把握住,笑道:“我就是想起來,母親前兩日又送了我新衣裳,還不及穿,今日正好穿給她看看。你先去就是,我很快就來。”
自他們成婚住到謝家,母親事無巨細都安排得善美,莫說是露微,就連他自己也不知覺多出了許多穿戴,也多半都還沒碰過,想來放了心,點頭道:“那我等你就是了。”
露微卻又搖頭,直接將他推出了屋外,關起門道:“你難得在家,還敢誤了時辰?這饒舌的工夫我都換好了!”
他自然說不過道理,也不能強推門傷了她,左右罷了,“那你慢慢換,也不急。”
見門上人影當真移開,沒了動靜,露微這才返回內室換上了一身新裙。丹渥原正在整理床帳,見狀問道:“夫人昨晚便叫奴婢備好了衣裳,怎么才剛起來時不直接穿了?”
露微正低頭系衣帶,聞言一笑:“直接穿了就不好叫他先走了呀!”
“這是何故?”丹渥心想他們昨晚雖爭執了幾句,沒兩刻就又和好了,并無必要刻意疏遠的,“長公子哪里又惹夫人了?”
露微仍作抿唇一笑,搖了搖頭:“他傻唄!”
……
謝探微一人獨行,沒什么可叫他顧盼的,直到正院門前才放慢了腳步,不意卻一眼望見了對面而來的弟弟。請晨安的時辰都是一樣,自不必問,只是想起昨夜之事,不免想要交代幾句,然則倒是二郎先主動開了言:
“阿兄凡在家中都是與長嫂形影不離,今日怎么自己來了?”不等謝探微回答又一笑,“難道阿兄做了什么叫長嫂不悅了?”
兄弟間甚少言談,最親近的一回不過就是昨日,因而謝探微見他一上來就頗有取笑之意,倒不適應,愣了愣方道:“她沒有……”又覺不便實言,索性直入正題,將他攬過道旁,道:
“我已將安定縣主的實情告訴露微,她原就比我有辦法,正要和父親母親去說,你就更不用顧慮此事,以后也再不可自輕,拿自己的婚姻大事作玩笑。”
謝探隱卻是面露疑情,細瞧長兄神色,又問:“阿兄不是一直只想瞞著的么?別的女子心儀阿兄,長嫂聽了不生氣?”
謝探微最初隱瞞,并不是怕露微嫉妒之意,但聽他如此想,也覺是人之常情,一搖頭,正欲解釋——
“你阿兄又不是
第1回 被別人瞧上了,先前那位寧婉不就是?”
兄弟四目同時落在露微輕淡的笑臉上,一個驚懼,一個赧然,都被她收入眼底,更作一笑,“我一點也不生氣啊。”
謝探微兩步跨過來,牽住露微手腕,低聲道:“微微,這么快就換好了?”
露微眼珠一轉,卻不在他身上停留,見二郎自臉色到身軀都僵著不動,暗抿雙唇,走了過去:“二郎如此關心我生不生氣,倒不如以后若再知道你阿兄有事瞞我,就先來悄悄告訴我,這才是真心幫我呢!”
昨日他偶然瞥見了小道上的露微,于是當成天賜良機,用那抹肆意的笑作了不動干戈的挑撥,只以為必會令露微與長兄失和,可誰知,不止是自取其咎,又被翻出這樁舊案,頓時心驚膽戰。
“長……長嫂說笑了,阿兄總是好意的。”他再不敢抬眼,齒頰打顫地說了一句,便匆匆先進了院門。
謝探微也見弟弟形容怪異,卻又不覺露微話外有音,又忙湊來問道:“微微,昨天不是已經原諒我了?又提別的事做什么?”
露微自然不能告訴他方才情形都是自己計算策劃,瞧他困惑無辜的神情,只好笑道:“原諒是原諒,又沒說不能提。”揚起面孔又道:“我還想寫下來呢,以后多了便可裝成冊子!”
謝探微不料她還有發揮,倒吸了口氣,又捉住她手腕,輕輕發了發力,“微微!”只是低切一喚,也不知說什么。
露微知他已認真了,不忍再捉弄,反手挽住他,朝院門抬了抬下巴,“好了,不寫,乖一點。”
謝探微果真松了口氣,臉上即是一笑,終于跟著去了。
……
夫妻請安之余便將辭官的計策訴諸了父母,可謝道元當即便說不可,李氏也說此事無須露微操心。
然則父母之心歸父母之心,此事的源頭在于安定縣主中意謝探微,若真殃及二郎,露微只恐他心中更恨,此前的把柄拿他不住,叫他真做出什么大事。更要緊的是,父母下定決心不會接旨,就已經落入了貴妃所設的彀中,難以破題。
故而露微仍決定自去一試,謝探微自然依從,約定明日他上職之時,叫露微在宮門等候,夫妻一起面君陳情。
到了次日,露微一抵宮門,便望見了謝探微徘徊的身影,有他帶領,如乘東風,一路到紫宸殿前都暢行無礙。然而,出乎二人意料的是,未及他們請守殿內官通稟,卻先聞知,皇帝正在與集賢殿直學士姚宜若說話。
以集賢殿直學士的職分品階,是不大有機會進出紫宸殿的,即使集賢殿就在紫宸殿西側不遠,謝探微時常能與姚宜若照面,也從未見他被召見,倒是有些令人稀奇。
夫妻二人不免退后等待,卻才站定,忽聞殿內激怒之聲震耳而來——
“讓那逆女現在就來見朕!!”
第80章 未罄
◎是你的黨羽。◎
數日前才來姚家恭賀弄璋之喜,不意風云忽轉,此刻相視,卻再無半分喜色。露微望了姚宜若許久,其實只需簡單問起緣故,幾個字卻如鯁在喉。
“我,早就看到過的。”終究是姚宜若先開了口,眼珠微動,面色仍平靜如水,“謝司階殿前戍衛,安定縣主故意戲弄,我見過幾回,那時就留了心。”
露微不料他能這般說起,便原來,連他一個局外人都比自己早知安定縣主的內情,驚道:
“陛下有意賜婚才是昨天的事,就算你知覺其中有異,怎就敢面君直奏?!你大可先與我傳信商議,你為官尚不足一年,豈知朝堂利害?!萬一……”
“沒有萬一!”只聽她越說越急,姚宜若不由狠心打斷,雙眉壓緊,“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謝家抗旨不是,接旨更不是,唯有讓他們變生肘腋,才能破此危局——露微,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也該輪到我護著你了!”
露微愣怔住,頓悟了一些早該發覺的事,良晌垂首一嘆,放在膝上的手緩緩抓握,“你如今家事美滿,仕途光明,是不必蹚這趟渾水的。況且你這一奏,對他們來說何止是肘腋之患?可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
姚宜若亦垂目,回想數個時辰之前的情形,心中卻愈發坦然:“安定縣主與人**,其實是阿兄先知覺的,他曾給駙馬看療過,知道駙馬病重,都是因為不堪其辱,積郁在心。阿兄當時也是諱莫如深,是我看他心神難安,怕他有事,尾隨他去了公主府前,瞧見縣主在車駕前與他拉扯,這才詢問得知,是縣主怕他傳揚到陛下面前,便想要拉攏他。所以后來留心了謝司階的處境,再到昨日,我便很快就決定了要去見陛下。”
露微猜到內情該是不簡單,可此刻卻只覺內心空落,談不上悲喜,也再不覺驚訝:身在姚家三年,對這家的人事一無所察,也早不是什么新鮮的發現了。
姚宜若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淡淡一笑,又道:“我雖位卑,但身在朝中,風聲何曾絕耳?我看得清,既愿意,也原本就脫不開——是你的黨羽。”
露微心中一慟,眼眶已覺酸澀,“仲芫,你就不怕嗎?”她不由對照起他的長兄,日日有面君的機會,卻始終未敢替她伸張。原來他春闈榜下那一拜,竟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償還的開端。
姚宜若沒有回答,只反問道:“你們夫妻今日去紫宸殿,也是為此事吧?你們能如何?”
露微愧然一嘆,將相比之下如同兒戲的計策說了一遍,“我不信安定縣主真愿嫁給二郎,也知陛下還會再問謝家,趁此未定之際,擺出將計就計的態度,先行試探。”
姚宜若搖頭發笑,目光直直投來:“你這是賭!可君子之賭對付不了小人之猾。所以我才說,于你們的立場,此局無解。”
露微無言以對,緩而道:“這些事,真兒可知道嗎?”停了停,又道:“今后再有什么,你還是要先告訴我一聲,就當是為家里兩個孩子,還有賢兒的婚期也快了,要多為楊家考慮。”
姚宜若點了點頭,道:“你知道的,我什么事都不會瞞真兒。”忽又一笑:
“我倒聽說,你竟讓趙伯父到楊家去給謝家的甥女說親,再等賢兒與晏將軍的親從成了婚,其間關聯就更解不開了。如此看來,你也究竟是不怕什么結黨之論的,那又何必為我作杞人之憂?”
露微終被引笑,目光緩緩回落在他身上,卻生出一種不可描摹的感覺,如有疼惜,如有感佩,似感微惑,似感驚奇。
……
露微離開姚家前去瞧了淑真和孩子們一回,見他們一切安好,也便放了心。姚宜若將她送到府前登車,踱步回到房中,見榻上妻子盈盈笑望,卻良久頓足,待妻子幾次喚他不應,欲下榻過來,才恍然回神,跑去攙住,道:
“我聽見了,急什么?這一月都不許下來,若不仔細,小妹的婚事也不讓你去了!”
楊淑真卻作一笑:“仲芫,你只會對我嘴硬。”
姚宜若臉色僵住,露出被看破的赧然,“我沒事。”
楊淑真舉手替他掠了掠鬢發,目光溶溶,輕輕向他肩頭倚去,“別怕,你不是做得很好么?”
……
姚宜若的參奏必會給貴妃一黨帶來重創,也許宮中已有發落,卻不知會以怎樣驚心動魄的字眼流傳出來。一個驚馬案便讓皇帝廢了公主的名號,如今的情形,在這位崇德尚禮的君王眼中,豈非是觸底之舉?思來想去,露微終究不曾感覺輕松。
不知到了何處,車駕忽然停了,也不聞小奴照例稟報,撩開車簾一看,卻是到了將軍府前,而晏令白似是剛剛歸來,見她一笑,翻身下馬,迎了過來:
“微微啊,這是從哪里來?”
擇日不如趕巧,晏令白必是從宮中來,又是最可深談的人,露微忽而釋然,行禮道:“阿父,容我進門再細稟吧。”
晏令白的笑意一頓,旋即點了點頭,很快將她引到中堂,又命下人到遠處守候,這才小心問起:“微微,別怕,在阿父面前,什么事都可盡管直說。”
露微只是覺得說來話長,不料晏令白這般謹慎細致,又想來,似乎每次交談,他都是這樣呵護備至的模樣,都把她看得過于嬌弱了,像哄小孩子一般。
“我不怕,此事,也輪不到我怕。”她一笑,向晏令白投去寬慰的目光,便將一日的事都說了一遍。
果然,晏令白并不驚訝于姚宜蘇的揭發,只是在聽到其中緣由時,緊鎖了眉頭,深沉一嘆:“敏識還不曾同我說,只是此事已經傳開,我才知曉。不論陛下如何處置,但給二郎賜婚之事應該是不會再提了。”默然片時,又道:
“微微,你與姚家……”
雖語出滯澀,但露微已能領會,暗一咬唇,道:“姚宜蘇已不在咸京,但我與他家二郎從前便情厚,若沒有他們夫妻,我只怕早就死了。他如此作為,我事先并不知曉,所以才去問他。這些敏識都是清楚的。阿父,我不會做對不起敏識的事。”
“不!我不是,不是此意!”晏令白卻一慌急,站起身來,臉色異常起伏,雙拳亦不覺握緊,半晌才又緩緩坐下,“你與姚家的事,我也是清楚的,怎么會那樣想你呢?”
露微只是常理推想,就如那日背著李氏趕去姚家賀喜,也怕李氏介懷,但晏令白的神色反應似乎更為復雜,倒讓她再無從體察,“那阿父想問什么呢?”
晏令白以一絲干澀的笑意掩藏胸中波瀾,即使略顯突兀,“我只是覺得姚家二郎能如此做,倒算是明辨是非,也是知恩圖報,但到底還是不能抵消你從前的委屈。”
他的眼神明明是直視,卻為何隱隱動搖,光澤閃動也不是因一抹恰來的斜照,像就是從眼底泛起的。量度片時,不欲深究,露微只是平和說道:
“凡事在歷之時,都是百感叢生,恐是無盡*無望,然則一旦跳脫,則輕舟已過,滄海已渡。況且,其實上天待我不薄,我有一個堅強的母親,雖始終不肯告訴我父親是誰,想來也是遭逢不幸,卻能選擇生下我,叫我也能瞧瞧這塵世——活著總是件好事,草木唯一秋,人生無來世,珍重而自勉,便是了,不必求全。”
晏令白的眉心又加了一道深痕,神情未改,卻因這一道裂隙變得幾分沉重。一時無話,忽聞下人站在廊下稟報,手里還提來一個食盒。晏令白倒很快回神,不叫他拿進來,自己起身接了進來。
露微剛想問里頭是什么,便先聞到了熟悉的氣味:“頒政坊的蕭家餛飩!阿父什么時候叫人買去的啊?”
自李氏叫后廚在家做餛飩,她吃了幾回,雖感于李氏關懷,到底味道不同,此刻便是又驚又喜。晏令白自是進門前留心了時辰不早,又不知露微說話長短,便多慮了一層。
“我聽敏識說過你喜歡這家餛飩,敏識自小也喜歡。”
露微并不奇怪他如何知曉,倒因而想起有關餛飩的許多典故,正要說起,卻見端來的餛飩只有一碗,“阿父不吃嗎?”
晏令白兀自將食盒收到一旁,仍坐回露微對面茵席,方道:“我習慣了甘州的口味。”頓了頓,又一笑,“忙了一日,還不餓?快吃吧。”
露微原本不覺,聽了個“餓”字,便頓覺饑腸轆轆,不再矯飾遲延,點頭享用起來。晏令白的目光一直不離,但時而卻是飄忽的,過了些時,忽從散碎難堪的記憶中驚醒,聽道:
“敏識也說過,咸京的味道不如甘州的,還說甘州市賣的餛飩也不如……”
話到臨頭,她方自悔一時興奮沖動,面上一紅,低頭塞了兩個餛飩封嘴,但已然引起了晏令白的疑惑:
“不如什么?”
嘴巴鼓囊著硬是嚼動了幾下,但餛飩皮滑餡軟,很快就溜進了喉嚨,不得不開口接話了。可其實這也是她早就想弄清楚的問題,或許此刻也能將錯就錯?反復衡量,終是吐露:
“敏識說起甘州的餛飩時,提到一個女子,她時常來軍營尋阿父,每次來,敏識就能吃到她做的餛飩,比市賣的還要好吃。只是不知為何,幾年后她就再也沒出現過。”
她說得極小心,三兩字作一頓,時刻觀察晏令白的神色,等最后一字收聲,倒不見想象中的慍色,連窘迫也沒有,只是一派平靜。她揣摩著,又斗膽更進了一步:
“阿父,那個女子是你的妻子么?她去哪里了?”
晏令白用力合了下眼,聲音含了一絲莫名的暗啞,為適時地笑意所破:“你不記得了?阿父和你說過,并未娶妻。那是附近村中的一位善心女子,我曾托她照料過敏識和冬至。當時戰事不利,邊民常受戰禍,不堪其憂,便陸續都搬走了。”
謝探微確也說過,冬至是那女子撫養到四歲的,看來是他們猜偏了,慚愧垂目,歉然道:“對不起,阿父。”
晏令白毫不在意地搖頭,卻接著便反問:“你如此喜食餛飩,你母親一定常給你做吧?定然也是比蕭家餛飩好的。”
露微聽來搖頭,抿唇一笑:“不啊,母親不會做,不僅是餛飩,也不會做任何菜肴。這是我和她最像的地方了。至于蕭家餛飩,我是幼年偶然嘗過一次就喜歡了,母親倒是時常給我買。”
“你母親——不會做?!”
不知此事有何異常之處,晏令白竟忽一臉驚愕,想了想,露微覺得他大約是疑惑,解釋道:
“是啊,雖然母親并非養尊處優的高門出身,只是一個孤女,但就是無甚廚藝。別的倒是頗有擅長,就比如騎馬,馬術和江玥一樣好,倒是不肯教我。”
晏令白維持面上神情不語良久,不知是僵到不覺,還是當真松緩,才放出低而長的一口氣,“快吃吧,不談這些了。”
露微無謂深究,自是遵從,卻這時,外頭傳來了宵禁的鼓聲,方回頭去看,又聽晏令白道:
“放心,我已經叫人去謝家稟報過了,你明日再回也無妨。也正好可給冬至掌掌眼,看他布置的院子能不能叫賢兒滿意。”
將軍府和謝家沒有區別,露微原也不擔心什么,又聽后半句話,自是更加樂意,欣然點頭:“等他們成了婚,阿父這家里就熱鬧了,賢兒可是會折騰呢。”
晏令白撫須一笑:“那你來同她一起折騰,不也方便多了?”
露微不料被取笑,但心中已開始暗喜,兩府就隔了兩條街,可謂抬腳就到,自是諸事便宜。
……
露微次日晌午回到謝家,不意堂上才與李氏稟述昨日之事,謝道元便散朝歸來,神情介于憂切與和緩之間,眉宇微蹙,說起了一則皇帝剛剛當廷頒布的敕書:
“安定縣主澡質天潢,不慎其德,數違禮法,多匿回邪,不堪與衣冠為妻,即命入道,善思己過,勿為無恩。其母貴妃周氏,不思教正,盡失德儀,降為昭容。”
果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卻比料想的更為猝然驚心。
此事殃及貴妃受遣并不奇怪,可皇帝竟以出家為懲,剝奪了女兒此生再嫁的資格。而依照她浮浪的行為,大約原就是因婚事不遂,想要再尋一個合意的夫君,如此,就再無轉圜了。
“那父親,吳王沒有受到牽累吧?”忖度片刻,此事自不當止于表面,露微不由問起謝道元。
謝道元輕舒了口氣,略略展顏,道:“敕旨并未提到旁人,吳王原本也是無涉的,陛下心中清明。”
露微點點頭,心里其實明白,貴妃確有可諱之惡,吳王卻未必有無將之心——波瀾暗涌,抑而未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