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玉成
◎是趙學士厲害,還是你夫人厲害?◎
“沒想到這么快就換我給你梳妝了!
淑賢與冬至的婚期倏忽已至。露微前一夜便住在了楊家,與賢兒同榻夜話,陪她度過了最后的少女時光。此刻新婦早已換上了靚麗的禮衣,于銅鏡前合鬟。花釵襯托下的臉龐仍帶幾分天真,眼光流轉,亦無羞避。
“那是我好看,還是阿姊好看?”淑賢對鏡一笑,偏身牽住了露微的手。
她神色已是無拘,語出無賴也不稀奇了,露微哼笑了聲,抬手刮了下她的鼻梁:“當然是我好看,我兩次都比你好看!”
淑賢自不滿意,噘嘴道:“阿姊今天也不讓讓我?”
露微抱起雙臂搖了搖頭,“我為什么讓你?叫你新婿讓去吧!”
淑賢饒是不覺害羞,也不過是因還未出閨閣,房內(nèi)除了露微,便是常年跟隨的侍女,都是她熟悉的。只一聽“新婿”二字,方忽有所感,頓時緘口,怯怯地低了頭。這般情態(tài)反惹得眾人咯咯發(fā)笑,露微猶中下懷,笑得肚子發(fā)酸。
“怎么了?馬上到時辰了還不省心些?”
正沉浸時,楊淑真走了進來。楊家既無主母,就唯有長姊各處照應,忙了一圈回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只以為是小妹又任性胡鬧,倒又不見她出聲,定睛細瞧方見她滿臉透紅,不似只是胭脂色。
露微見狀暫抿笑意,扯了扯淑真衣袖,將事情附耳說了一遍。淑真聽罷也笑出聲來,指點小妹額頭,道:“你啊,真是長不大!”
淑賢抬了一眼,雖為眾人幸災樂禍一般,望著親姊,卻忽然生出不舍,將身倚了過去:“長姊以后回家來就瞧不見我了!
她是家中幼女,撒嬌也是自小到大的營生,且屢試不爽,無人能躲過,便叫淑真瞬時心軟,泛起酸楚之意。眾人見狀,也都收了聲,動情動容,感懷不已。
“傻丫頭,哪里就見不著了呢?”淑真深吸了口氣,將她扶正,含笑替她理著妝發(fā),一面目光殷殷,細致地端詳。
其實姊妹不過相差三歲,但淑真畢竟出嫁已有五年,又新做了母親,更有些長姊如母之感,既欣慰小妹長大成人,也怕她天性任誕,疏于為人處世。
“什么都別怕,父親、阿兄、阿姊,都沒有離開你,阿娘在天有靈,也會保佑你的。你只管大膽地,高興地過日子,妹夫是個忠厚之人,也定會好好疼愛你的!
淑賢沒再說話,眼中泛起淚花,篤定地點了下頭。
露微旁觀至此,千頭萬緒匯聚,卻難以以一言描摹,大抵羨慕有之,感喟有之,懷念亦有之。
……
申時,親迎的隊伍準時抵達楊家,新婦在長姊和眾侍娘的陪同下往中堂預備受禮。露微原也隨在一側,忽想到府門前必要下婿,不知冬至那樣木訥的人物如何應對,定然好笑,便一興起,調(diào)轉腳步溜去了門樓之間。
到時,果見里外圍著數(shù)層人,但起哄取笑之聲卻沒有想象中熱鬧,越發(fā)好奇,正要往前鉆擠,不防腰間忽被環(huán)住,整個人都離了地,直被抱到一旁空地。
“你怎么來了!你不應該在阿父身邊嗎?”早扭過頭望清了這人的臉,只覺掃興,“別擋著我看熱鬧!”
謝探微是已婚之人,依禮不好再做冬至的儐相,與露微早是說好各在一處幫忙?纱藭r除了揚眉得意,也不答話,稍一停頓又將她扶肩攬過,竟帶她反向而去。
露微不明所以,急忙喊問,卻也無用,直至連廊盡頭的偏門轉出,來到了街面,才見他抬手一指:原來這人將車駕停在了楊家大門的對側,既不遠,視角也高些,倒真是絕佳觀賞之處。
“賣什么關子!”雖嗔怪,露微已忍笑登車,再等這人跟上,湊過臉來,四目一齊從車窗望去,也顧不得別的了。
“那郎舅兩個都是進士出身,不會叫冬至作詩吧?”露微初觀門首的情形,正是楊君游和姚宜若二人代表楊家站在階上,一齊看著階下的新妹夫。
謝探微噗嗤一笑,道:“那可就同悔婚沒什么區(qū)別了!”
露微睨他一眼,卻是想起他們成婚那日的情形:“當日就是太給你情面了,你倒敢幸災樂禍?”
他笑意頓止,蹙眉看來,亦難忘彼時情狀:“太子駕前,你叫他們來試試?我頭都不敢抬,太子還問我?guī)讱q,我又熱又緊張,那只大雁都險叫我捂死了!”
露微是知曉這段典故的,不免發(fā)笑,“你記得就好!”抬起手掌將他的臉又撥向了窗外,自己也重新看去。
可就這不留神的工夫,竟只見冬至笑嘻嘻地拱手行禮,然后就被讓開了道,放進了門!斑@就好了?”雖沒聽見說了什么,但冬至顯然是沒被為難的神色。
謝探微亦放眼細究了半晌,悠悠道了一句:“好個小子,假癡不癲,通敵在前,枉我為他操心了!”
露微雖也覺奇,聞言轉過臉來,不屑一瞥,哼道:“謝敏識,我從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的臉皮有城墻那么厚?”
“呃——不要胡說,哪座城墻哪有我臉皮厚!
“……”
……
大喜之日,素來冷清的將軍府早是賓客盈門,甘州舊部自不必說,多一半也都是諸衛(wèi)軍將,便是平素與晏令白無甚私交的官僚,也不乏攜禮恭賀的。
謝探微和露微跟隨迎親隊伍抵達,待將新人送入青帳,便往后堂見過謝家、趙家等一眾尊親近屬。及至天色暗下,前庭開宴,他們也才算了事,尋了空處坐下。
“微微,累不累?”
露微倒不覺什么,一笑,稍抬下顎示意他看前頭。他便掃去一眼,倒也一笑,仍將目光轉回露微臉上:“這都是趙學士之功!
那處是堂前席上,謝道元、楊獻、趙維貞三人正圍坐吃酒說話,一旁侍立的不是什么下人小婢,正是楊君游。就在半月之前,楊獻終于同意了與沈家的婚事,兩家正過禮請期。
“只是楊司業(yè)一直不愿與我家沾親,阿耶是怎么說成的?”
露微請父親幫忙說親,原只覺得趙家與楊家畢竟關系近些,可后來多事,不想?yún)s有意外之功,搖頭道:
“楊伯父清流之人,你只看他擇婿如此不拘一格便知,并不完全是阿耶的緣故,倒是仲芫之力。仲芫面君直奏,舉動驚人,楊伯父自然是要過問,便也知曉,謝家竟能夠拒婚天子。這反讓伯父覺得謝家有了不同之處,不似尋常豪門的習性,再加上阿耶出面,動搖了幾日也就點了頭!
謝探微自然已知姚宜若先前參奏之事,也不禁稀奇發(fā)笑:“楊司業(yè)不愧是研究治學的人,不信口傳,只看事實!庇窒蚯邦^瞧了幾眼,嘆道,“冬至那時若不當面以短刀相贈,恐怕婚事也要費一番周折呢!”
露微贊同此話,點了點頭,但感慨之余,又不免想到深處。自皇帝降敕懲處周氏母女,一月來,除了聽聞原本延壽坊的公主府改成了道觀,李柔遠已入道出家,周氏一黨便再無別的動靜。
這倒也罷,元氣大傷自是要韜光養(yǎng)晦,而謝家經(jīng)此一事,謝探渺與謝探隱姊弟二人的態(tài)度卻也越發(fā)叫人難堪。
謝二郎以為可以離間他們夫妻,不但隔日就被撞破,其后又是姚家出手解圍,他自是更加懷恨,大約又對長姊吹了不少邪風。以至露微有時與謝探渺單獨相遇,入耳之言無不陰陽怪氣。長此下去,就算不叫謝探微自己覺出來,也恐怕長姊會在他面前顯露,這便枉費了露微的苦心了。
“微微,想什么呢?累了別硬撐!敝x探微久不見她眼神轉動,一時擔心,說著便將人攬進了懷里,“抱你去睡?”
露微一笑掩飾,輕靠在他肩頭:“我只是在想,母親已傳書沈家,你姑母必要來送女兒出嫁的,說不定還有一大堆親戚,我怎么認得過來?”
正是說到楊沈婚事,謝探微又知她不慣這些人事,倒不懷疑,復將她擁緊了些:“認不過來就不認了,他們認得你就行了!”
露微只覺他敷衍:“我是晚輩,哪來這么大面子?”
“你還以為你名聲小呢?”謝探微卻是眼睛一圓,“你知不知道……”
他一副要滔滔不絕的架勢,還不及展開,忽見露微神情愣住,指了指身后,疑惑著回頭,倒見是兩個熟人并排站著,起身道:“你們這時候找我做什么?”
二人俱是含笑表情,其中一個略高些的說道:“司階平素從不與我們一起吃酒相聚,凡下職就是回家去,今日機會難得,我們自是要來借花獻佛的!”
謝探微這才垂目,望見二人手里都端著酒杯,一笑,彎腰自案上取了杯盞,與他們一飲而盡,余光卻顧著身側的露微,道:“好了,少渾說!”
二人卻沒有要走的意思,四目一碰,竟齊齊向露微拱手作禮,說道:“卑職見過趙學士!”又道,“夫人萬福!”
露微眼明心亮,從二人身穿的嶄新袍服便知是今日的儐相,再聽言語,自是他的下屬不差。但忽見他們轉對自己,又作兩種稱呼,難免羞慚驚愕,臉頰頓時發(fā)熱。
謝探微亦未料到,忙將她擋到背后:“你們怎么回事?!敢當著我的面取笑?”
二人原不過乘興來賣個乖,不想弄巧成拙,立刻改了顏色,各自退步。露微見狀,這才回過味來,不欲小事放大,連累他們喜宴上受責,暗拽了謝探微衣袖,露面一笑,道:
“今日初見,恕我還不認得二位郎官,多謝了。”
二人面色稍解,也還顧忌謝探微目光如炬,片刻仍是那高個的恭敬答道:“我叫鄭復,他是孫通,夫人直接叫我二人姓名就是。我們曾在紫宸殿前見過夫人,今日是我們冒失了!
這兩個名字一出來,露微瞬間就不陌生了:先前謝探微為不能收服人心而煩惱,就是自這二人事上起的。沒想到他們?nèi)缃襁@樣親近,一點也瞧不出曾經(jīng)交惡。
露微不禁打量起來,面露欣喜。又扯了把謝探微的手腕,示意他寬慰幾句,可這人一無興趣,負起手清了清嗓子,卻道:
“既知冒失,也說夠了吧?別處鬧去!少飲些酒,免得誤了上職的時辰,我可再不替你們罰錢了!”
二人自是這樁舊案被拿捏,也并不知露微才是背后諸葛,聞言只覺萬分羞愧,不敢再多淹留,低頭乖乖行了禮,告退而去。
露微只覺他無趣,抱臂笑道:“謝司階如今好大的官威,真是瞧不出從前連個架也不會勸呢!”
謝探微卻作搖頭一嘆,將她手臂左右分開,往自己腰間一放:“你就會欺負我,別人面前就厲害不起來了!毙α诵τ值溃骸安贿^,他們來得倒也及時。”
露微不解,問道:“什么意思?”
謝探微抿著笑意,忽將她打橫一抱,朝內(nèi)院方向闊步而去,才道:“他們這般殷勤,無非是因趙學士名聲在外,其實不止他們,整個金吾軍都很仰慕趙學士的風采!”
原來竟接上了先前被打斷的話,也不知是不是誆人的,露微只輕哼一聲,扭頭向外,直至進屋被放在榻上,也沒搭理一句。謝探微仍興致盎然的樣子,俯身迫近,直至鼻尖相碰。
“你想干嘛?”露微不由后縮,目光垂向一側,暗暗咬唇。
謝探微絲毫未動,眼見她頰上緩緩飄紅,出聲一笑,“你想什么?”這才挪開了些,卻將她雙腳捧到了自己腿上,“別動,我看看!
露微一時愣怔,方見他脫掉了自己的襪子,竟是要查看腳上的凍瘡,“今年好了,不很癢,也沒破。”她心意已完全軟了,“你怎么突然想起這個了?”
謝探微自去歲知曉,便一直記著,而今天已經(jīng)兩次見她暗暗去抓撓腿腳了。雖如她說沒有傷口,凡患處也已泛紅,現(xiàn)下才是孟冬,恐怕一到下雪,還是要發(fā)作。
見他憂慮不語,露微只忙牽住他衣袖,勸道:“我明天就開始涂藥,你去年給我的還有很多呢,都叫丹渥收起來了。”想了想,不免與他分心,道:
“對了,你快和我說說鄭復和孫通是怎么和好的?兩派對峙也解決了嗎?”
謝探微確實沒和露微說過后續(xù)之事,也知她是故意打岔,無奈搖了搖頭,“便是按你所說,替他們擔負了懲罰,二人本性不壞,心生感懷,這才知錯悔改。如今金吾軍中上下一心,風氣大改,都是趙學士之功!
露微滿意點頭,翹開雙腳,擁到了他身前:“那是趙學士厲害,還是你夫人厲害?”
謝探微若有所思,又以鼻尖緩緩貼近,“趙學士有一張喋喋利口,我夫人——”并不說完,戛然一頓,遂以雙唇重重撳了下去。
……
青帳隔絕出的一方天地,紅燭搖曳,溫暖如春,一對新人早已褪去了繁復的禮衣,正于榻上安坐,不時對笑對訴:
“這脂花餤、駱蹄餤、瓏璁餤三樣,要我說,還是脂花餤味道最佳,吃上一口便齒頰留香!笔缳t指著二人中間擺的食盤說道,盤中正是這三樣餅餤。
冬至的雙手卻正拿著另兩樣,聞言一頓,將右手餅餤塞進了左掌心,空出來取了塊脂花餤,咬了口就道:“嗯!聽你這么一說,好像真是!
淑賢伸手替他抹了把嘴角的餅屑,問道:“可這三樣不都是你遍嘗咸京餅餤之后認定的上品么,怎么忽然分出高低了?什么時候學會說假話哄我了?”
冬至自然有依從之意,可一聽沒中她的意,倒也沒心計了,老實道:“不是假話,只是你說什么就是什么,你高興我就喜歡!
淑賢抿了抿唇,又打眼瞧了他半晌,忽一張口:“給我也嘗嘗。”
冬至見狀眼神一亮,又提起心氣,慌忙間不知伸那只手,換了兩輪才終于將右手伸出去。
淑賢輕咬了一口,細細咀嚼著,又道:“今天在我家門前,聽說阿兄和姊夫很快就把你放進來了,難道什么都沒問你?”
冬至嘻嘻咧嘴,仍將餅餤在她唇邊舉著,“問了,我都答上來了!”
淑賢一蹙眉,頗不信:“問的什么?”
“長兄問我你是哪一日的生辰,我說四月初八,姊夫問我是哪一年的四月初八,我早知道是開和三年。他們看我答得又快又好,很高興啊,就放我進門了!
淑賢突然覺得嘴里的脂花餤不香了。
第82章 偏佳
◎姑母半個時辰前已經(jīng)到了◎
自冬至和淑賢成婚后,露微時常便來將軍府小住。二人原本都是沒什么正事的,忽然一日過來,卻見淑賢在書房里埋頭奮筆,叫她也不抬頭,唯是兩個隨她嫁來的婢女叢玉、落翠,一面替她收拾滿地的紙稿,一面趁隙應道:
“這不是快要文考了么?我家夫人正學趙學士你去歲的樣子,給中候摘抄文章呢!”
露微一聽方才恍然,如今十月正是每年吏部考官的時候。去歲特殊,是五六月間單對京師百僚進行了考察,因冬至極不善讀書,露微便替他想出了刪繁就簡,摘抄重點的法子,只是后來又因晏令白的誤會,半途而廢。
“他去歲匆忙之間都能通過,今年有功在身,一定不愁。”說著便從婢女手上接過幾份紙稿,可一翻卻發(fā)現(xiàn)是重復的,“抄這么多遍做什么?想叫他記住也該是他自己抄啊!
“哎呀!”想也是抄煩了,淑賢這才抬頭,撂了筆又長嘆一聲,“我說是我自討苦吃,你信不信?”
露微一頭霧水,但點了下頭:“確實可信。”
淑賢撇撇嘴,終于將緣由道來。此事之初就是淑賢督促著冬至練字背書,準備文考,可冬至拿著摘好的紙稿,忽提起軍中尚有一些不通文墨的同僚,想多抄幾份相贈。
可淑賢卻一來覺得冬至上職辛苦,二則想來,大家都知道冬至娶了一位學官之女為妻,若她來抄寫,不但字寫得比冬至好看百倍,也能叫冬至面上增光。
露微聽完哭笑不得,道:“冬至如今才是中候,手下軍士不過十數(shù)人,來日要是成了統(tǒng)領千軍萬馬的大將軍,你都去雨露均沾,這雙手還要不要了?”
淑賢倒不吃心,哼哼幾聲朝露微身上一歪,道:“你不知道,成婚之前,從阿耶到長姊,家里每個人都輪番和我說,要如何如何收斂自持,體恤冬至!蓖A送,又生一嘆:
“我自然也不想叫任何人看輕了他,只是除了這些文書之事,我也幫不了他別的了!
冬至身世凄苦,與淑賢是霄壤之別,能有這樣的緣分,當真算是天作奇緣,露微很為冬至欣慰,卻也更能體察淑賢之心,了然道:“那么,就從這些能為之事上幫他!
“阿姊要幫我一起抄?”淑賢頓時立起來,眼睛放光。
“就這出息,將來還要做將軍夫人?”露微嗤聲一笑,隨手點了下她的腦袋,“你不是說過要做女先生么?傳道授業(yè),為天下不通文墨,不知道理的人爭條好路。”
淑賢猛一恍惚,半晌方記起這前世之言,如夢初醒:“阿姊是說,將那些不善讀書的人都聚起來,教習授課?”
“對呀!楊先生!
……
授課的想法畢竟初定,況是長久之計,并不單為這一次考官,則第一步便是要征得晏令白的同意。故而露微還是先陪淑賢抄了一二時辰的書,等下人稟報將軍回府,才領著淑賢前去拜見。
晏令白近日常見露微,內(nèi)心自是歡喜,只是聽她說明來意,倒并未一口應下,忖度著說道:
“武人自不比文官,定是多有不善文墨的,我朝武官的升遷也主要是靠資歷和軍功,你們有此心是好,可想過會有多少人愿意來學呢?”
“有一個便教一個,又不必他們交束脩的!彪m是淑賢引出來的事,但她畢竟不如露微與晏令白親近,說來心虛,目光瞥向露微。
露微早已決定擔承,想了想道:“文考雖不必然決定著武官的前程,可阿父不就是文武兼修么?敏識自小也是你教授的。又如東吳名將呂蒙,攻皖城,襲荊州,戰(zhàn)功赫赫,卻仍因讀書不多受人輕視,發(fā)奮之后才叫人刮目相看。可見,讀書不必分文武,有能力者自能錦上添花,來日或可轉遷要職,為國效力,尋常者也能明理開智,總是有益的。阿父,我覺得會有人來的。”
露微的才識已不是令晏令白新奇的事,此刻除了毫無反駁之力,心中卻也早已泛起一股摻雜酸楚的喜樂,終于點頭:“好,阿父依你,你想要阿父怎么幫你?”
露微卻不是想勞動晏令白大駕來替她們鋪陳,與淑賢相視一笑,道:“只是想借阿父一個空閑的院子,一應筆墨用度都不用阿父操心,平時也不會攪擾阿父起居!
晏令白聽來微微皺眉:“阿父在你眼里竟這般小氣?”
露微知是玩笑,眼珠一轉,奉承道:“阿父大方,天下第一大方!就算我把整座將軍府占為己有,阿父也只會自己另尋住處,斷然不會趕我走的!”
“好哇,這是已經(jīng)想好要把阿父趕走了?哈哈哈!
此后,一室笑音,良久不斷。
……
臘月將至,雖尚未落雪,但凜風折竹,寒霜覆枝,也已冷得叫人不愿出手。然而職分在身,露微還是要不時往東宮輔教,宮室內(nèi)倒是早已用上熏爐,但幾個時辰的授課一畢,走出殿外的一瞬,更是冷得叫人肌骨一緊。
咬牙走到皇城外登車,捱過幾條街的路程,終于回到家門,她便只想趕緊沖進暖閣,卻不曾想,門樓之間就迎面瞧見了二郎。他在同時神色一頓,旋即卻先于露微寒暄開來:
“長嫂當真勤謹,如此天氣也不輟職分,若是受了寒,阿兄也無法安心戍衛(wèi)了!
露微嫁來謝家半載,這還是他
第1回 主動與自己說話,就若從前不知他心思時一般,看上去很像是真心的。雖是奇怪,也姑且回應:“多謝你關懷,只是如此天氣,你又何事出門呢?若受了寒,只怕你阿兄也會牽腸掛肚呢!
他卻還是一副磊落面貌,笑著走近了幾步,向露微拱手作禮:“等到這家中諸事皆由長嫂做主時,小弟自會事事向長嫂細稟。如今,我已經(jīng)知會了母親,她并沒有意見。”說完即拔步離去,卻又于上馬之前回首拋聲:
“長嫂苦心促成了楊家和沈家的婚事,我姑母半個時辰前已經(jīng)到了,正等著要謝你呢。”
正想他為何突然不同,思緒就被“姑母”二字僵硬截斷——去信蘇州是九月下旬,至今才足兩月,沈家人竟就到了!前兩日還同沈沐芳一起估量,總是要到臘月中旬的。
可難道沈家人的到來,就是讓二郎變化的原因?
“夫人回來了,怎么站在這風緊的地方?”
葉新蘿自廊下轉來,抬眼便見露微站立道上,身子朝內(nèi),臉卻是扭向門首,不知在瞧什么。露微聞聲才回過神來,掩飾一笑,不免就問道:
“葉娘,我聽說姑母已經(jīng)到了?”
葉氏便是為此事來望門,迎候露微回來,為她攏了攏外氅,便引著她往花廳方向走去,道:“姑夫人走的是水路,一路也未遇風雪冰凍,很是順利,郡主也十分驚喜!
想來江南地方的氣候自是比咸京暖和,連咸京也尚未落雪,如此倒也正常,“那阿娘和姑母想必有許多話要說,我此刻去不會攪擾了她們么?”
葉氏搖頭一笑,已將人扶進花廳,便有小婢呈上一方海棠手熏,經(jīng)葉氏之手送進了露微手中。在外頭吹得久了,雙手已凍得發(fā)僵,甫一觸及手熏的暖熱,倒激得掌心微微發(fā)痛。
“想是小娘子早在信中提了夫人,姑夫人一來就說想見見夫人。此刻郡主和大娘子,還有沈家來的女眷,一并小娘子都在后頭暖閣寬坐,等著夫人去呢。夫人倒別害怕,姑夫人同郡主一樣,都是最和善不過的性情。”
原來謝二郎那句話果然不差,一群親戚正專門等她?扇绱藞雒妫蜚宸歼@個深知內(nèi)情的人也在,想是不會叫她難堪的,那二郎之言,二郎之怪,究竟緣自何因?
一時無解,總要先顧及禮節(jié),沈家畢竟不同于那些復雜的宗室,卻是謝家唯一的至親,“葉娘,我不怕的!
葉氏也知露微見多識廣,不過按李氏囑咐稍作寬慰,便先一步往暖閣中回話去了。露微長舒了口氣,跟去之前將手熏還給了小婢,又自將氅衣解了。
進到閣中,撲面而來的一股融融暖意叫露微忽覺渾身一松,再不及她行禮細看,卻已見沈沐芳上前相扶,一副志得意滿的好氣色,笑道:“表嫂可回來了!
露微卻瞧她這笑里藏著精怪,不便此刻詢問,方抬起眼睛,卻又見李氏走到了跟前,牽起她的手捂了捂,就道:“冷吧?怎么在外頭就脫了衣裳?”
露微原是為輕便之意,只笑笑搖頭,畢竟就這片刻的工夫,周遭端量的目光已將她包裹得嚴嚴實實,不能再多遷延,便先轉向堂上,恭敬下拜道:
“露微見過姑母,今日不巧,有失迎迓,還望姑母恕罪!
謝道齡早隨李氏一道起身,站在稍后位置,見狀滿臉透笑,忙雙手將露微攙了起來,瞧了眼李氏,說道:
“我看這孩子比長嫂說得更好。”復將目光細掃露微上下,口中咂咂贊嘆,“若我不知,還以為是誰家的小郎君進來了,就說是新科狀頭,也不差的!”
夸張之言自也在意料之中,露微只復輕施一禮,亦打量起這位姑母的形容:與李氏一般個頭,聽沈沐芳說過也是一樣年紀,雖衣著嶄新,神貌端雅,卻是鬢發(fā)已花,到底顯得蒼老些。
李氏雖給露微添置了許多時新式樣的衣裙,真念起來,也都比不過她一身朱紅官服,英氣勃發(fā),于是謝道齡的話讓李氏心中無*限受用,嘴角不知怎么揚才好,“你說得正是,我最初看時也同你一樣感覺,這五品女學士啊可是天下獨一份的!”
眼見兩位長輩旁若無人般,以她為題作不盡的錦繡文章,露微倒越發(fā)尷尬,又不好去打斷,一想,將求救的眼色暗送了也在一旁看戲的沈沐芳。
沈沐芳早是會意,也并沒回座,見狀抿唇一笑,緩緩走到了她母親身側,嬌聲道:“阿娘,你先歇歇神,也讓長嫂她們見見我這位學士表嫂嘛!”
李氏謝氏這才恍然,相視笑笑,謝氏便親自來牽露微,將右邊席上三位婦人依次紹介。露微早從沈沐芳口中知曉了沈家大致的人口,聽來都能一一對應。
這沈家的子女,謝氏親生的也有二男一女。長子沈宗賀聘婦梁氏,是蘇州本地一位致仕官吏的孫女;次子沈宗贊之妻方氏則是沈家先父的同窗之女;還有一女便是沈家幼女沈沐芳。
倒是列在兩位沈家兒媳之后的年輕女子,卻是沈父庶出的長女,即系沈沐芳的庶姊,沈浴蘭,只比沈沐芳大了兩月,其母原是沈家的婢女,早于十年前過世。
因謝探微仍比沈家長子年長些許,露微便依家禮受三人喚為表嫂,及至互為見禮已畢,各人入座,方才算真正開場。露微也到此刻才有空發(fā)覺,李氏左手的席位上,長姊謝探渺一直未動聲色,臉上浮著一層若有若無笑意。
正自心下暗忖,忽覺衣袖牽動,轉臉一看,就是坐在她下側的沈沐芳,眨眼挑眉地仍是古怪,手里端來一只小盤:“表嫂嘗嘗這個,我們蘇州的水晶糕,今早新做的!
露微瞧了眼,倒就是沈沐芳常備的小點,每次去她院中都能吃到,綿軟香甜亦確實可口。只是這話說得仿佛是頭回叫露微嘗,而且滿屋看來,也只有她手里有,連娘家人案上都沒擺。
不容露微遲疑,只見沈沐芳又是一陣擠眉弄眼,盤子直往她手心推,“多——多謝。”
然而,一塊水晶糕剛送到唇邊,另側耳朵忽又聽道:“蘇州的水晶糕算是當?shù)孛罚共恢谙叹┑乃林拢是不是那個味道。芳兒怎么不多做些,叫大家一起嘗嘗呢?”
謝探渺說這話時,目光將堂上尊長和對面親眷一一拂過,最后落在露微身上,見她動作頓住,又一笑:“微微,你說是不是?”
謝探渺近來的態(tài)度,越發(fā)不掩飾其內(nèi)心,此情此景忽然作態(tài),倒不算令人迷惑,露微抿合了雙唇,舉著糕點的手緩緩向她移去:“要不然,長姊先嘗?”
謝探渺眼角微微一挑,似不料,旋即端茶抿了一口,道:“母親和姑母尚沒有,我怎敢先嘗?”
她先前一句是拐彎抹角在說沈沐芳失禮,這后一句便又順勢點了露微不知尊卑禮數(shù)。露微終于心如明鏡,雖當下情境不利多言,卻也不是張不開嘴:
“那多謝長姊,我便先吃了,今日起得早些,忙了半日也餓了。”
說著,露微毫不猶豫將整塊水晶糕都放進了嘴里。謝探渺登時臉色一白,險些跌了茶碗,沈沐芳在后頭直是噗呲一聲,憋忍半晌總算壓住嗤聲,卻起身走向了堂上:
“阿娘和舅母嘗嘗這水晶糕味道怎樣。”
自入座,眾人都彼此談講著,并無十分拘束,尤其是謝李姑嫂兩人,經(jīng)年少見,說起家事之屬,愈發(fā)沉浸。沈沐芳忽然親送糕點,便將眾人的目光都引了上去。
謝氏樂見小女乖巧,笑著攬過,卻轉即看向了露微,道:“娘和你舅母如何能沒嘗過水晶糕?該先讓你表嫂嘗嘗啊。”
水晶糕粘著嗓子還沒咽下,露微一時說不上話,但余光里,謝探渺的臉色已經(jīng)難看得無法形容。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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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和事
◎今后,以和為貴,便是。◎
自露微踏進暖閣,沈沐芳的神色便叫她感到奇怪,果然就有了水晶糕之事。單是沈沐芳作弄也就罷了,倒是姑母那句客套,竟也不像是隨口而來。
到了午前傳飯,眾人暫退更衣之際,露微終于趁隙將沈沐芳拉到偏廳,然而不必聽她拷問,沈沐芳便供認不諱,道:
“我從前并不覺得表姊也是個如二表兄一般的蠢人,可這半年看來,竟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只以為,你奪了我的姻緣,又將我許給了遠不如謝家的楊家,我阿娘便會記恨于你?砂⒛镌偈窍<脚矢唛T第,終究也是我親娘,是真的想我嫁對人。她也是做娘的人了,竟還想不到此處,豈非淺?況且,我傳書回家時早將前因后果說了,我娘自也看得通透!
沈沐芳與楊君游的往事,露微知曉后除了對謝探微和楊淑賢說過,就連請趙維貞去楊家說親時都沒多提,為的就是沈沐芳的清譽,也是順了楊君游維護戀人之意。所以,謝探渺也是至今不知內(nèi)情。
“原來長姊今日是幸災樂禍來看戲的!甭段⒉唤毤毱肺,因果倒是合理,“繼續(xù)!
“莫說我一直都知道她待你如何,就是今早一見她,她那副心思都擺在臉上,我都不必瞧第二眼,自然是要幫你出氣了!鄙蜚宸歼谱煲粐@,轉又發(fā)笑,問道:
“表嫂,你還記得我同你說過,我娘從前為我長兄議婚,就托過表姊的情么?只不過,她半分情面也沒給。”
這還是露微初與沈沐芳交心時聽了幾句,姑母想要與長姊夫徐家結親,但長姊覺得沈家不濟,不愿沾染!八,姑母是心里有氣,才故意借機下長姊的臉面的?”
沈沐芳深深頷首,依偎露微身側,又道:“雖說婚事沒有強迫的道理,可我娘也并沒有貿(mào)然就下庚帖,還是先遣人送了封親手信,探探她的口氣。娘好歹也是她的親姑母吧,可她怎么說?徐家官職微低,沈家齊大非偶,又說徐家兩個姊妹年庚不配云云。表嫂可覺得是什么真心話呢?”
倒真不是什么用心用情的回應,且謝探渺豈不知沈家的狀況?那你高我低的言論,自難免帶出幾分嘲諷,著實疏遠明顯了些。但露微畢竟也是嫁為人婦的,將心細想,另有從公之論:
“她雖是徐家的當家人不差,但又不是做父母的,姊妹婚事自是更要慎重,可姑母有氣也在必然,彼此都有為難。此事既已過去,你倒該去勸姑母寬心才是!
沈沐芳自是沈家最清醒的人,能聽懂這番意思,一嘆道:“我也早說我娘不該總想著以婚姻為利,可父親不在了,她一個人也艱難。好在如今我的事了了,她不會再想什么了,今天說過就罷,也不會再有下文了。”
話端回到眼下的喜事上,露微不由一笑,道:“你倒是絕好的福氣,還沒進門,兩個妹妹都已出嫁,又沒有兄弟,家事何其簡單,只便成日與夫婿彈琴唱和就是了!
兩人私下相處,沈沐芳從無半點避諱,此時竟一下漲紅了臉,輕搡了露微一把,道:“才不理他,我日日都回來找你!”緩了緩,卻又問道:
“表嫂,我是不怕和她撕破臉的,你倒要一直忍著么?不如索性也說明了,以后都不必做戲,少費些心力!
其實仰賴謝家父母的寵愛,露微一直不愁如何應付那對姊弟,不過是狹路相逢時,略動些腦筋。而如今的情形,她與謝探渺之間早已分明,并不在于說不說。
“長姊是不同的。”
……
一場迎客的家宴自有粉飾太平之效,有趣無趣不過各人心知。及至宴罷,沈沐芳才肯離了露微身側,陪她母親客院安置去了。謝氏只有這一個親生小女,年余未見,事情波折,自還有許多未盡之言,也見她與露微情狀特別,不免就此開端:
“我與你舅母當面說的那些倒真不是虛夸之言,這個趙學士果然與尋常官宦貴女不同。她能不計前嫌待你,娘從前的那些心思也就盡可拋了!
沈沐芳一笑點頭,道:“若不是她來點醒女兒,女兒也尚在迷津之中。她千好萬好,我看來,最是一點,便是凡事易地而處,推己及人。阿娘,婚姻為利不是明路,你看我長嫂二嫂,出身雖平常,不也很賢德么?倒是娘要幫著她們,壓制阿兄房里那些狐媚東西才是,最好統(tǒng)統(tǒng)打發(fā)走,方算干凈。”
謝氏豈不知沈家不濟的一大緣故,便是男子們流連美色,但真要節(jié)制,也并不是自這一輩開始的。沈家先父便有四個侍妾,除了沈浴蘭之母早逝,其余都好端端在房里守著,難道一并趕走?
說到底,富貴家多有姬妾并非異事,不過是謝家這樣的稀有。根源上的積弊就如河冰之凍,豈是一日之寒?又豈是一時可融?
見母親面露憂色,沈沐芳心下忖度,大致有了些計較,道:“娘是怕阿姊吃心?”停了停又探問道:“阿姊與我同歲,娘可也想過她的婚事不曾?”
謝氏聽來眼睛一亮,頓覺可喜,這個自小嬌養(yǎng)的女兒當真成長不少,竟是一下切中了要害,不由將女兒拉近,道:
“阿蘭到底不是我生的,她母親又是那樣出身,反倒比你的婚事更叫我操心。我想過的,還同你長嫂商議過,她說她們梁家有一個從弟,弱冠年紀,尚在讀書,倒是品貌端正,你覺得可合適?”
沈沐芳只先一笑,想母親這性子,雖很多時候過于軟弱,但也正是因為生性善良,從不做那些刻薄庶出子女的惡事,如今也才能說出這番話。
“當日表姊不愿徐家沾了我們家,這才叫娘尋到了梁家這門親,算是因禍得福,娘看長嫂的品貌便知,她兄弟該是不差。況且就是蘇州本地人家,親上做親,又親又近,蘭姊不論如何都有個依仗,不會受委屈的!
謝氏私心想來也是覺得梁家門當戶對,若非忽然接到沈沐芳婚事落定的消息,讓此事不得不先中斷,她大約已經(jīng)正式給庶女議婚了,此刻再聽女兒這般實在的分析,不免更下了決心。
“好,娘就聽你的!等正月十七,你的婚事辦完了,娘就回蘇州與梁家過帖議親。何時吉日定了,娘就傳信給你,你也正好帶著楊家公子回蘇州省親啊。”
沈沐芳不意母親說到自己身上,臉色飄紅,道:“他在吏部職上,哪里有空陪我出遠門?阿娘別取笑了!”
謝氏卻是真心話。她雖尚未見過楊君游,但對未來東床的出身履歷早已清楚,等婚禮之后便也算半個沈家人了,而沈家往上三代都沒出過進士,就更莫說是京官,她早想好了是要請這女婿回去給她長長臉的。便說道:
“那吏部還不是你舅舅的管轄?便是告?zhèn)假又如何?”哼笑了聲,又道:“現(xiàn)成的例子,你表姊一家就是為兄弟婚事進京,那徐枕山原就在揚州任上,到了岳父跟前,還不是說留下就留下了?未必你舅舅厚此薄彼,只疼親女兒?要是你表姊再敢從中作梗,娘為了你,也不是不敢當面教訓她!
沈沐芳看母親竟認真了,想起剛答應了露微要勸母親寬心往事,便忙攔勸道:
“此事我清楚,徐姊夫留京待職,那是陛下看他履歷考績很好,特別恩賜的。舅舅是怎樣的人還要女兒告訴娘?娘可不能在這種大事上糊涂啊!”
謝氏原是說得高興起來,一時有些話趕話,未必真要做什么,遂是一嘆,點了頭,但正要開口,忽見門外小婢進來報道:
“太夫人,蘭娘子來請安了!
……
東院客堂之上,露微已端坐有時,目光垂向跪在地上的人,兩手交握腹前,時隨神情微動而暗暗捏緊,又過良晌,終于啟齒:
“寧英,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下跪之人正是謝二郎的近身隨從,自被允許進門,他只是說了幾句話,久不聞露微示下,便一直紋絲不動地趴著,此刻才瑟瑟縮縮地抬頭,喉中咽了又咽,道:
“因……因為夫人,夫人是個好人!”
露微除是知道二郎那些勾當,并不了解他身邊的人事,而寧英突然示好,既不該是一個小奴的身份能做的,也不該是二郎的近侍能做出的。況且,二郎上午那番態(tài)度之謎還不曾得解。
“我好?你主子就不好么?”露微雖百般狐疑,但想來二郎的行事秘密,寧英定是一清二楚,姑且先作試探。
寧英白著臉色,咬著嘴唇,竟忽一下磕了個響頭:“小奴只有婉兒一個妹妹!”
語音未落,他即調(diào)頭跑走了,露微未及反應,起身一頓,緩緩才站直。雪信和丹渥各在一邊隨侍,此刻不免近前相扶,互交目色,都是心中有底。
雪信道:“夫人可信他說的話?”
露微這才將目光自門外收回,深吸了口氣,手雖垂下,又不覺攥緊,“他最后這句,倒是可信!
寧婉被發(fā)現(xiàn)異心之時,正是雪信受傷,丹渥單獨侍奉露微的那幾日,她最是清明內(nèi)情,接著反問道:“寧婉已被郡主遣回了揚州,連打罵也沒有,并不算什么嚴懲,這寧英還想怎么樣?”
露微望著她搖了搖頭:“處分寧婉的是郡主,可指教寧婉行事的卻是那位二公子!
丹渥聽來蹙眉,似懂非懂,不及再言,已見露微取了搭在坐榻上的氅衣為雪信披上,道:“你悄悄去探一探,二公子現(xiàn)在可回來沒有,盡量快些!
雪信并不知露微要做什么,只是即刻出了門。丹渥見狀,一時也無從問起了,扶著露微道:
“夫人回房歇著吧,腳上該涂藥了,一日兩次,長公子交代了奴婢不能忘記的!
露微按住她的手,仍一搖頭:“少一次我不會告訴他的,或許稍待我還要出門。”
“去哪里?見二公子?”
……
徐枕山留京待職,現(xiàn)下正經(jīng)歷本歲考官,最終結果還要等到正月前后才能落定。故而比起先前,他如今是不大出門,兩耳少聽窗外事。
這日因姑母提前抵京,他不得不迎接陪宴,至散宴回來,夫妻攜了兒女剛進院門,卻見謝探渺瞬間擺下臉色,徑自回了寢房。他自然想要追問,奈何兒女親見,兩張小臉已生疑惑,為維護為掩飾,只好先將孩子送回了廊屋,直至親自哄睡才算放心。
可正當他就去一問究竟時,行至廊下,卻忽見一人自房門出來,看其背影不大認識,但肯定不是西院之人。又觀望片時,方轉步入內(nèi),見謝探渺就坐在外間榻上,便道:
“才是誰來了?”
謝探渺略抬了一眼,臉色之差比先前有過之而無不及,道:“半日都不見二郎,就叫寧英過來問問,怕他再有什么閃失禍事,更叫家中不喜了!
徐枕山自然知道二郎不曾露面宴席,也聽慣了謝探渺這幅陰陽怪氣的腔調(diào),可他只是更加迷惑:“我能不認識寧英?是才出去的那個女子,是誰?”
謝探渺卻莫名哼了聲,道:“徐若谷,你還不知道吧,你如今尚未得官,就已經(jīng)惹人閑言了,說你是沾了岳父的光!
徐枕山待職的這半載,除了侍奉岳父朝參出入,并沒有太多交際,便是見過些朝中清貴,也都是岳父的僚屬之類,倒實在不知所謂閑言從何而來。但轉念一想,官場人心,拜高踩低都不是常態(tài),便也不甚在意,只道:
“當年你嫁給我,便有人說是我家攀龍附鳳,如今不過換個場合,清者自清,不必理會!弊呓鼛撞,又問:“你就是為這個不開心?幾時聽說的?該早些告訴我!
謝探渺一看他懵然無知的樣子,只覺頭昏腦漲,越發(fā)心煩,不欲再費口舌,“我累了,要去睡睡。”
徐枕山見狀,認定她就是為此氣郁,一時生出愧疚,也不忍再言。然而,還不及夫妻二人轉入內(nèi)室,只聽外頭一聲通報:
“阿郎、夫人,大夫人來了!
這個家里的“大夫人”自然只有東院那位趙學士,可她從未主動來過,偏是今日,偏是此時。
“快請進來。”
謝探渺遲疑間,徐枕山已回了話?腿隧暱涕g便來至夫妻面前,霜白氅衣,微紅面頰,眼中滿含笑意:
“姊夫也在!闭f著欠身致禮,這才將眼睛轉向謝探渺,“今日姑母和沈家的親眷們已到,我是有些內(nèi)政要向長姊請教,不知來得是不是時候?”
謝探渺本是心中無底,這時聽她話中有話,眉眼神情皆帶刻意,不禁一陣暗驚。猶豫的工夫,又聽徐枕山笑道:
“這話說得見外,我原就該去書房的,你們說話便是。”
女眷相聚,不論何事,他都是要避讓的。又想著謝探渺對露微頗有微詞,素不親近,倒是露微愿意走動,正好是增進關系的機會。于是說完再不遲延,向謝探渺示意一眼,轉身出了門。
露微的目光隨送到房門,回過首時,已是另番面色:“長姊,我們好好談談吧。”
謝探渺只覺心氣不自禁地游離起來,慌也不是,怕也并非,心虛亦無從說起,“談什么?”暗舒了口氣,又道:“難道是你,不想和我做戲了么?”
驚人的字眼未曾激起露微心中一絲波瀾,微有一頓的目光也只是攜出了她心底預備好的了然,“長姊與我往無宿仇,原就不該矯言偽行,奈何,是長姊先不肯真心相待。”
謝探渺漸漸蹙緊眉頭,似忽然不認得眼前人了,半晌方道:“我并沒有對你做過什么,你如此受寵,誰又能動搖你分毫?”
露微垂目一笑:“這話應該換個說法——你并沒有對我做成過什么!毕蛩越藥撞,又道:
“長姊,以你的出身教養(yǎng),從前一定不是這樣的。只不過,邪穢在身,怨之所構——你可想過,其實你聽聞的,聽信的,都不過只是一團污穢?”
謝探渺不料露微竟是這樣的“不愿做戲”,額上不由冒出細汗,心內(nèi)狂跳,亂了陣腳:
“我從前如何,還輪不到你來指教!若說這個家中有邪穢,那也只能是你!自從你嫁給大郎,父親母親事事以你為上,就連你勾連前夫家人也能無視……”
“這些話,長姊盡管到父親母親跟前去說,何必積想在心,做此無用的發(fā)泄?!”她雖語出凌厲,卻反顯外強中干之相,露微迅速打斷,目光狠狠瞪去:
“長姊種種作為,樁樁心思,根源不過就在二郎!但你可知,二郎最初是因何被父親禁足,他心里又究竟是怎樣看待他的親兄長的?他的那些齷齪勾當,父親母親和大郎都不知曉——我若不想隱瞞,他早就沒有機會在長姊身邊挑撥了!”
這番話于此刻的謝探渺來說,就像是佶屈聱牙的遠古語言,隱隱已覺其意深不見底,卻只能回旋耳畔難以入心,無法理解。她猛一跌步,癱軟在身后坐榻之上,突兀地喘起粗氣:
“什么意思?你說的——是什么?!”
露微自是要給她解釋的,只是見她前后落差至此,忽然感慨,為何就到了這一步?可見人情多玄,世路多詐,不需高臺廟堂,只一方深宅廳堂便是五臟俱全。
露微終于將事情盡訴于謝探渺。窗外的歲暮之風時能帶來摧折枯枝的脆響,似與故事?lián)艄?jié)相和,卻只徒然諷刺。
“可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謝探渺緊隨自己話音之后的反問,倒是略讓露微感到驚訝,頓了頓,一笑回應:
“長姊果然只是二郎一人的長姊了。你怎么就想不到,大郎自小離家,心里是多么渴望父慈母愛,兄友弟恭呢?這些對你們來說平常不過的事,他已經(jīng)徹底錯過了,如今再彌補也只是有跡可循的補丁,人此一世而已啊!
謝探渺抿緊了嘴唇,渾身亦忽而瑟縮。
“就這樣吧,長姊繼續(xù)看護好二郎,我就繼續(xù)為大郎粉飾升平。只是長姊千萬不要對我今日所言掉以輕心,這不是威脅,是我最后的誠意——今后,以和為貴,便是。”
第84章 猶溫
◎我為他事事籌謀,他亦為我件件經(jīng)心◎
東院有主半載以來,從未在任何堂閣特意設席待客。這日卻很不同,露微晨起便叫將客堂之后的一處暖閣布置起來,說是請了沈家的幾位平輩內(nèi)眷前來消遣閑談。
眾婢自然不敢怠慢,很快準備妥當,露微便攜雪信先入了閣中等候,留了丹渥在一門之隔的堂屋迎客。果然不消片時,沈沐芳的腳步便輕快而至。
與她自門下前后轉來的還有一個溫柔的身影,見她只是與主人親熱攜手,卻并不見禮,抿唇一笑,倒是甚為端方地欠身一拜,喚了聲“表嫂萬!。
然而,露微并非到這時才瞧見此人,只是淡淡掃去目光,道:“你的名字叫浴蘭,我以后就叫你蘭兒吧。”
沈浴蘭含蓄半垂的眼簾忽一抬,銜在嘴角的笑意便去了幾分,但很快道:“是,在家時,母親也是這么喚我的!
露微略一點頭,眼睛轉與沈沐芳對視,將她送到了左席落座,口中道:“雖說你們喚我為嫂,但算起來,芳兒還比我年長一歲!被厣硐蛏蛟√m一笑,又道:
“蘭兒,你只比芳兒大兩個月吧?”
沈浴蘭仍獨立在離門不遠處,見此狀,聽此言,殘存的一絲笑早已僵住,一個“是”字咬在齒間,再難像先前般滑出嘴巴。
露微將她細微的態(tài)度盡收眼底,只徑自回到主位,端茶抿了口,細細品味,這才又道:
“你家兩位嫂子想是有事耽擱了,反正也不是什么正宴,蘭兒何必一定要站著等呢?倒顯得我招待不周了!
“是啊蘭姊,你怎么還站著?”姊妹雖是一路同來,但沈沐芳自踏入東院,便著意快了庶姊兩步,此刻偏過頭去打量,語氣如同恍然才知一般,“我不是同你說了?表嫂這個人,只要你真心相待,根本無需在意這些虛禮!
沈浴蘭自然知曉今日受邀的只是沈家姑嫂,進門初見也是左右各擺了兩個席位,可露微對待她們姊妹的區(qū)別越發(fā)明顯,也實在令她迷惑,遲疑半晌,終究頷首,坐到了沈沐芳一側。
沈沐芳含笑看她一眼,復轉向露微:“表嫂不知,我這阿姊自小乖巧嫻靜,莫說是人前知禮,就是背著人時,也是心思特別!
“哦?這話怎么說?”露微蹙眉問道,眼睛仍看著沈浴蘭,“什么叫心思特別?”
沈浴蘭心情未定,忽聽妹妹語出莫名,不覺一驚,身子打了個顫,忙道:“小妹說什么呢?”
沈沐芳卻不再言,只聽露微緊接著道:“蘭兒可是冷了?”遂對一旁侍立的雪信道:“快,去取只手熏給蘭娘子暖著!
“我,我不……”沈浴蘭的臉色愈發(fā)起伏,但見雪信頃刻就呈上一方手熏,也只得雙手承接,“多謝表……”然而,卻是觸手一涼,這手熏還不及她掌心溫熱。
“是涼了?”
當憤然和惶然同時于沈浴蘭的心底激起,露微只是輕巧啟唇,適時地,按部就班地,掐斷了她的一切幻想。她倉促地抬起圓睜的眼睛,卻見上座之人皆對她目光咄咄,一時心口如堵,再也無言。
露微見之一笑,將此精心編造的啞謎終結:“涼就涼了吧,反正你也不怕冷。前日才到咸京,就喜歡府里各處閑逛,前庭的偏廳,西院的正房,難為你倒很能認路。”
一語未了,沈浴蘭手中的手熏已滾落在地,銅制的爐身和爐蓋撞得叮當散開,卻一無炭塊炭灰灑出。短促的氣息一頓一頓地從她咽喉中冒出,她終于不支,撲倒在幾案上,半晌才僵硬地轉動了眼珠:
“是……是表姊說的?”
“你還敢問!”卻是沈沐芳先憤然起身,怒指就道:“我真沒想到,你從小到大的靜默謙順都是假的,竟不知還做過多少這樣的腌臜事!你明知沈家與表姊有隙,還去她面前搬弄口舌,詆毀表嫂,你究竟是何居心?!”
沈沐芳自有一派飛揚直率,但露微與她交心以來,已再沒見過她如此,心知她是對自己懷愧,又別有心痛,不免上前攔勸,將她攙到了一旁。然則細論此事也頗稀奇,還是仰賴寧英突然的投誠。
沈家人抵京那日,因二郎未曾出現(xiàn),謝探渺便叫了寧英前去詢問,可話到一半?yún)s見沈浴蘭忽然到訪。寧英雖回避,留步廊下也聽到了一些言辭,沈浴蘭竟是偷聽了露微和沈沐芳在偏廳的談話,專程去告狀的。
這番談話不過是露微想弄清暖閣的情形,最終也只是想彼此相安,但沈浴蘭卻是故意斷章摘句,火上澆油。露微驚悉之下,不敢賭謝探渺尚存一念善意,便才破釜沉舟去了西院一趟。
謝探渺算是穩(wěn)住了,可沈家出了如此奸邪,露微又深知沈家家事復雜,便將此事告訴了沈沐芳,與她共謀。沈沐芳果然不知自己長姊有兩幅面孔,終究與露微定了今日請君入甕之計。
“青蠅雖可染白,奈何天不容偽,你實在不必追究是誰出賣了你!甭段⒑p嘆,走到了沈浴蘭的案前,俯面凌視,“只是我也想求解,我與你素昧平生,該無冤仇,你究竟所圖為何?”
沈浴蘭緩緩撐起身軀,竟一輕嗤:“見到你之前,我以為表姊就是這世上最嬌貴的明珠。可那日的情形,外人若見了,肯定會以為你才是這家的親女兒,長輩們眾星拱月一般。我與你是無仇怨,可看表姊百般不甘,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機會。”
她頓了頓,深吸了口氣,卻將眼睛看向了后頭的沈沐芳,“你雖是嫡女,可我也是父親的女兒,也姓沈,和你一樣善琴知音,你會的我都會,你懂的我也懂,憑什么你能嫁到京師,我就只配一輩子留在蘇州,嫁給一個毫無功名的親戚?”
沈沐芳聽來更添驚怒,沖上前道:“就為梁家的親事?!你不愿意,難道阿娘還能逼迫你不成?你不愿意,難道就不能正大光明說出來?”
“那是你的阿娘,只會為你考慮!若她有心,當初怎么不讓我與你一道上京?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娘原還沒下決心,就是你說梁家千好萬好,如此,不如你和我換了?!”
“沈浴蘭,你無恥!”
露微卻并不知這番內(nèi)情,一時不好評判,眼見她姊妹二人的情狀愈發(fā)激烈,只好先將沈沐芳緊緊拽住,另道:“你的婚事不遂,挑撥我的是非又有何用?”
沈浴蘭仍是理直氣壯:“未必有十分用,但有一分,也是我為自己爭來的命!所有人都向著你,獨我去貼心幫表姊,她定會感恩,或至于助我另選夫家也未可知!崩湫σ宦,卻又道:
“其實我知道,你并不是趙家的親生女兒,連庶出都不是,可你卻能嫁到謝家這樣的門第,還受盡寵愛,定是很有些手段,我又怎能不以你為典范?”
對于自己的身世,露微早就無所避諱了,但聽她如此解讀,也確實有些驚訝。正是一時松懈,不料沈沐芳竟就一步跨去,揚起手就給了沈浴蘭一個耳光:
“庶出是你的命,受盡寵愛便是表嫂的命,像你這樣的人,就算是嫡出,也不配過這樣的好日子!”
露微閉目不忍,再三將她拉了回來,命雪信仔細看護,自己擋去了她們中間,開口之前,先是長長一嘆:
“你既知曉我的前事,怎么不想,我若真是手段狠厲,當初又怎會為人休棄?不過這樣一看,我也真算是命好的——各人各心,無可強求,你偏要這般想,我也沒辦法。”
沈浴蘭臉頰凸起的掌印將她反襯得幾分倔強,而其目光悻悻,又分明夾帶了些許失意,“你若沒有手段,怎么我才行此事就為你所知?恐怕表姊也被你降服了吧?你想要怎么處置我?”
露微盯著她看了半晌,道:“先給你講個故事吧。我初嫁的那戶人家,也有一個庶女,她母親難產(chǎn)而亡,是我將她養(yǎng)到了兩歲,給她取了名字叫‘澤蘭’,平素就喚她‘蘭兒’!
沈浴蘭眉心微微蹙起,意識到了什么。
露微見狀,了然一笑:“‘蘭’字,寫在紙上,字形方正而對稱,念在口中,音調(diào)清潤而悅耳,最是字的意思,高潔雅正,花中君子。無論怎么看待,它都是一個絕好的字,而為你取這個名字的人,我聽芳兒說過,正是你的嫡母。所以,我很能體會姑母對你的心思,就如我對我的澤蘭一般!
“一個名字能代表什么?”
露微搖了搖頭:“浴蘭湯兮沐芳,你們姊妹的名字都在這一句詩里,無論如何都能證明,姑母身為嫡母,是承認你的。你怨她沒讓你隨芳兒一道進京,或許是她偏私,但你母親分享了她的夫君,她也完全是可以加恨于你的?伤皇瞧凰挠H生女兒,難道不是人之常情?況且,真是一點也瞧不上你,又何必此次帶你進京?不就是因為,她一直將你當做家人么?”
沈浴蘭陷入靜默,一雙圓睜的眼睛仍直直盯著露微,良晌道:“所以,你究竟要如何發(fā)落我呢?”
露微卻似隨意般環(huán)視了閣中一圈,道:“你道我因何以聚會之名邀你來此?何不就叫芳兒一起去你房中呢?只因,你下榻的院子與姑母,與兩房兄嫂不過一墻之隔,而我卻并不想驚動任何人,此事止于此地,你一踏出去,便成前塵!
沈浴蘭終于藏不住心中早存的疑惑,顫抖著強自站起身,問道:“為何這般好心?難道是你欲擒故縱的手段?”
露微正轉向上席位置,聞言頓步,回首一*笑:“我有一念之仁,想換你灑心更始,如何想,在你。只是你也說了,你表姊已為我降服,你已經(jīng)沒有勝算了。”
沈浴蘭渾身百骸忽而一松,臉色層層白去,連那暴起的掌印也迅速失了顏色,終究不能再言。
……
謝探微休沐歸來,正逢丹渥在榻前為露微雙足上藥,洗了手要去替換丹渥,眼睛一瞥,倒覺露微臉色不好,對他的笑里也透著疲憊,“生病了?”他三兩步走去將人攬過,以額觸試她身體溫度,倒是平常,“昨晚沒睡好?”
他言辭舉動不留間隙,露微都無從開口,一笑搖頭,將丹渥遣了下去,方小聲道:“都不是,就是癸水來了,懶得動彈。”
謝探微略松了口氣,只是成婚也有半載,之前還不曾見她因此顯露病容,想了想,將右手撫向她小腹,道:“疼嗎?說實話!
露微一愣,倒新奇這人竟然知道些事,緩而點了頭:“你從哪里聽說的?起初是有些,現(xiàn)在好多了。”
“我又不是真的癡兒,叫你說多了,就真是了不成?”他無奈一嘆,替她將周身的被子掖緊了些,又問:“沒騙我?”
露微又篤定點頭,眼珠一轉,伸了伸還露在被子外頭的一只腳:“你不是要替我抹藥么?干正事吧!
謝探微當真一時忘干凈了,這才恍然,將人靠回枕上,拿了藥罐坐去了她腳側。藥罐中的膏體已消耗大半,可患處還是明顯泛紅,也不見比上回好。
“果然還是不能只抹藥,但是,你現(xiàn)在應該不能隨便吃藥,只能等兩日了!
忽聽他沒來由的一句,露微不解,問道:“你說什么?”
謝探微抬起頭來,解釋道:“你凍傷之初未及治療才至成了頑疾,我不想年年冬天見你如此,昨日趁空便想去太醫(yī)署問一問陳醫(yī)令。出衛(wèi)署門時先遇上阿父,他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甘州冬季漫長,嚴寒冰凍遠非咸京可比,每年也多有軍士凍傷腿腳,軍中醫(yī)官便走訪求教當?shù)匕傩,研究出一個藥方,配合外用的膏藥,多數(shù)都能治好。之后,我便寫了方子拿給陳醫(yī)令看,他也說好,我出宮時就先去醫(yī)館買了藥,進房前已叫雪信拿去熬煎了!
原本只是一件小事,唯有他們夫妻知曉,去歲被父親接回趙家時,露微都沒特意說過,不料竟被這人說到了晏令白跟前,若再為李氏發(fā)覺,豈不更加興師動眾?
然而,實在也不能怪他,只好問道:“那阿父聽你說了,是什么態(tài)度?”
謝探微回憶了下,道:“他很著急,我還沒說完,就追問我你如何,影不影響走路,又問我為什么不早些說,說去年在將軍府時就該告訴他——微微,我發(fā)現(xiàn),阿父越發(fā)成了你的阿父了,從前我受了傷,他都沒這么緊張過!
不知謝探微是否表述得夸張,露微忽而打了個冷顫,心里便起了一陣酥麻,又一直泛到肌膚之上,激起了一片雞皮。
謝探微只見她發(fā)抖,便想她是身體不適,忙又丟開藥罐,挪到她身前:“可是冷?還是疼?”
露微不知如何形容,才要搖頭,倒見雪信端了一碗湯藥進來。謝探微已不打算叫她吃了,便對雪信說道:
“夫人正在信期,怕是不宜亂吃藥,去倒了吧,剩下的過幾天再熬了來就是!
露微原是要說此事無礙,只是被打了個岔,見雪信被這話難住,向自己投來示意的眼神,便對她一笑搖了搖頭:“放下就是。”又對謝探微道:
“你回來可去見過姑母他們了?”
謝探微倒是早就聽聞姑母提前到了,卻不解她做什么此刻提起,道:“還沒有,不急這一時吧?明日請母親安時再一起便是了。”
露微將他往外推了一把:“現(xiàn)在就去,還是要我陪你去?”說著便作勢下榻,自然立馬被攔了回去。
謝探微再不理解,此刻也拿她無法,站起身理了理衣袍,“好好好,我現(xiàn)在就去,你別鬧就行,這個時候最不能受寒了!
露微抿笑點頭,目送著他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雪信尚未離去,旁觀至此,也不覺低頭忍笑,道:
“長公子待夫人真好,也真是聽話!
露微自有拿捏這人的本事,笑而不言,先端起湯藥飲下一口:“我若不這樣,這藥真是要倒掉了,豈不可惜?”
雪信抿唇點頭,可不知想什么,頓了頓,又道:“夫人這次月信格外不舒服些,焉知不是為沈家那些事勞心所致,為什么就不能等明天再叫公子去見沈家人呢?”
露微垂目望向手中湯藥,雖晾了一時,猶是溫熱,“我為他事事籌謀,他亦為我件件經(jīng)心,如此已是最好了!
第85章 寒顫
◎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越是臨近歲暮,晏令白的閑暇就越發(fā)少,但只要沒有緊迫要事,他都會擠出空來回府,算來反比先前在家的時候多。只因,露微與淑賢辦起的學堂漸成氣候,金吾軍中凡休沐的軍士,或三五結伴,或獨自慕名,每日都有人來聽課。
此日歸來,他仍像之前一樣,靜立于課堂院中的廊廡,向屋內(nèi)觀望。因天晴無風,頗有些小陽春的暖意,屋舍的窗子都是支開的,偶能見露微自窗邊走過,他臉上便會浮現(xiàn)一絲淡笑。
“你現(xiàn)在,應該更能體會何為后悔了吧?”
忽有一個平靜的聲音自身側響起,卻并不令他驚訝,亦不足以令他舍掉眼前風景而稍稍側目,只道:“是,但如此‘后悔’的樣子,也是我求之不得!
“是么?我倒是時常在想,若容姊在天有靈,知此情形,會作何感想。”喬晴霞輕笑著,也將目光轉去課堂窗下,“晏昭清,這么多年了,你夢到過她么?是美夢,還是噩夢?”
晏令白眉間輕輕擰起,卻是道:“這孩子對我提過她母親,因為敏識同她說起了甘州的事,敏識至今還記得容兒做的餛飩。”他忽然噎住一般,咽聲半晌方繼續(xù):
“容兒從未給微微親手做過餛飩,也不愿教她學馬,這兩樣是我與她僅剩的關聯(lián)了——我體會了,她恨我,深惡痛絕。”
喬晴霞先還擔心露微是察覺了什么,可聽完雖是有驚無險,卻也再無嘲諷之心,眼中酸澀,心中酸痛:宋容精湛的馬術就是晏令白親授,而親手所做的餛飩便是她的謝禮,二人正是由此生情。
“所以,事到如今,你還有什么可擔心的呢?”晏令白深深吸吐了口氣,眉宇不曾松弛,“我可以為這孩子死,也絕不會與她相認,她現(xiàn)在想做什么我都會依從她,看她能笑一笑,高興就好。”
他承諾便罷,卻如賭咒般,叫喬晴霞有些摸不透,忖度著問道:“你到底是謝家寄父,于微微在名分上有限,她難道還能事事勞煩你?便是有些托付,又能是什么要緊事?何至于生死的!
晏令白卻一笑,呼出的氣息又像是喟嘆,終于轉臉看向喬氏,并不再多言,“你去吧!
……
時已晌午,課堂暫歇,露微正自飲茶,不意抬頭間就望見了站在門下笑望的喬晴霞。她并不驚訝,同淑賢交代了一句,將喬氏攜入了一側廊屋。
“喬娘又來看我了,怎么不直接去謝家呢?”將軍府開課以來,喬氏已著意來了兩三回,露微雖然樂見,到底也有些奇怪,畢竟她也不像淑賢是日日都在的。
喬氏撫著她的鬢發(fā)笑笑,道:“平素無事也罷了,只是近來聽聞謝家來了不少親眷,我豈有頻繁登門的道理?但卻擔心你不擅應對,恐要受委屈。如何?還周全得過來吧?”
喬娘待自己之心自不必說,謝家那些復雜的人事也已平息,她便只是一笑搖頭,“我若不好,怎還能如此行動自由?都有母親替我擔待呢!蓖A似,忽又想起了什么,隨口問道:
“不過,喬娘似乎一直不大喜歡阿父,如今卻常來將軍府,可遇到阿父了?”
喬晴霞心知是她從前為防備露微與晏令白過于親近,有過幾次舉動無狀,淡笑道:“將軍怎會和我這樣的人計較呢?只怕早忘了!眳s又不覺聯(lián)想方才晏令白的言辭態(tài)度,道:
“我如今看來,將軍他——沒有妻兒,待你們倒是很好的。只是微微,你除了借這一個院子教課,還托了他什么大事么?”
露微不知這話從何而起,蹙眉問道:“沒有啊,阿父同喬娘說了什么嗎?”
喬晴霞其實也說不清具體緣故,想來自悔不該多這一句,到底罷了,“我只是想,將軍也到了這兒孫繞膝的年歲,有你們時常陪伴,找些事做,他應該是很樂意的!
露微這才一笑:“阿父是大將軍,朝事軍務,不遑啟處,哪里能和尋常家翁一樣?”
“是,也是!眴糖缦嘉ㄓ嗪c頭。
……
是日,因趙維貞風寒未愈,不得侍駕,露微便獨自去了東宮。雖不能授課,卻為寬慰太子牽掛之意,也奉命督促太子勤于溫習,要將前時布置的課業(yè)帶回去。
李衡無一日怠惰,早將文章字帖都整理好了,只是詢問了老師的病情,知曉并無大礙后,忽卻將殿內(nèi)侍奉的宮人都遣開了。露微少見他如此反常,卻不及問,只聽他道:
“阿姊,原來的揚州長史徐枕山,可是謝探微的姊夫?”
這個名字從太子嘴里說出來,真叫露微驚了一驚,想不到其中關聯(lián),忙問道:“正是啊,陛下恩賜他留京待職,今年考選尚未結束,他不曾得官,殿下是怎么知道他的?”
李衡挑眉一笑,頗有些得意,道:“我前日到紫宸殿請安,有司正好將歲考的奏章呈上來,父皇看過一遍,單點了徐枕山一人出來,說要抬他入門下省補給事中的缺!”
算來年關將至,不日是該出考官結果了,可這個小道消息,似乎并不是一個喜訊。思忖半晌,露微探問道:“殿下近日宮中行走,可遇見吳王沒有?殿下與吳王的課業(yè),誰佳?”
李衡不解露微因何偏轉話題,撓了撓頭,也如實道:“長兄自從拜了章圣直侍中為師,每日都在弘文館聽課。我也不知課業(yè)誰佳,但有幾次同去國子監(jiān)講筵,博士問難五經(jīng),長兄多不能對,我卻能答出一二。”
露微點點頭,“臣知道了!庇值溃骸爸皇菤q考是朝廷選官用人的大事,待有定論,自會公布,殿下不該留心存私,提前告知臣,以后再不可如此!
只要是關于露微的事,李衡多數(shù)時候都沒什么顧忌,此刻方覺有失,乖乖點頭應了,停了片時卻又怯聲道:“還有一件事,無關朝廷,阿姊,我可以說么?”
露微原也不是要嚇唬他,也不料他還有別的事,無奈一笑,和聲說道:“殿下請講,臣恭聽就是。”
“就是去紫宸殿那天,我出宮時還遇著六郎了,同他玩了一會兒,又送他回了凝香殿,見了紀娘娘!
直到聽見最后三字之前,露微都只以為是一件閑談趣事,“那紀美人都和殿下說了什么?”
李衡捧腮撐在案上,道:“娘娘問阿姊怎么沒在我身邊,我說太傅病了,阿姊侍疾不得來。她問候了幾句,便叫人端了甜酪漿給我嘗,說是她自己學著做的,竟比尚食局和典膳局做得都要好吃,我現(xiàn)在想來尚覺味道未散呢!
露微聽到此處,神色已沉下幾分,又問:“臣兩次見美人,也覺得她是個心靈手巧之人,除了甜酪漿,美人還有什么好手藝?”
李衡搖頭,又嘻嘻一笑:“倒不知,只是我在吃,六郎也吵著要,娘娘卻說他之前學的詩沒背下來,罰他不許吃。他這樣小,字還不認得幾個就要背書,我不忍,可替他求了,娘娘也不寬他。我就問是哪首詩,娘娘便說是南朝陶弘景的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總共不過二十字,簡單得很!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不必太子話音落下,露微已在心中默念過這二十個字,良晌不再發(fā)言,原本交握于膝前的雙手也于此間暗暗擰緊。
……
自露微主動登門,謝探渺多日都不曾回過神來,除了晨昏給父母請安,余時再不出門,連孩子們的事都不再像從前般計較,一應交付了徐枕山。徐枕山自能發(fā)覺異常,但也問不出長短。
這日午膳方罷,才遣侍娘將兒女帶下,一回頭又見謝探渺對著手中茶盞出了神,幾步上前,摘出了她掌中茶盞,于案面“篤”地一放:“到底是怎樣?你有什么事同我也不能說?”
謝探渺驚怔著抬起頭,雙唇抿磨,只伸手推開了他:“你操心你的考選吧,何苦來操心我呢?”
這幾日他凡問起,謝探渺都是用考選來搪塞,他已經(jīng)不想再聽了,心一橫,勢必今日要了結此狀,然而——忽聽小婢稟報,“大夫人”來了。
因趙維貞抱病,露微這幾日都在娘家,謝家父母也親自去探望過,并沒聽聞她就回來了。夫妻相視一眼,雖仍和上回一樣,是徐枕山先開口請人,但謝探渺卻也隨即起身,站到了前頭:
“你,怎么回來了?”
露微進得門來,正抬眼間便聽她試探的口氣,了然一笑,還是不急不緩先將禮見了,方道:“家父的病原無大礙,我只是有些更要緊的事想告訴長姊——還有姊夫!
徐枕山不防事關自己,還準備問候趙維貞幾句便回避出去,“怎么了?是何要事?”
謝探渺畢竟心境不同,頓時有些緊張,又不敢叫徐枕山察覺,硬著頭皮又朝露微走近了幾步:“還是和姑母有關的事?上回還有什么沒說清楚的么?”
她有意遮掩,目光竟似流露懇求之意,露微心中暗暗好笑,仍將目光看向徐枕山,作忖度狀,故意又遲延了片時,見她臉色紅白一陣,方慢慢開口:
“我才從宮里來,太子殿下同我說,陛下有意授姊夫門下省給事中的官職。如今歲考結果雖未頒布,但此事想來不虛!
一語未了,謝探渺已長呼了口氣,但她并不懂官場事,只疑惑露微為何專程來說此事,猜測不定,一時無言。徐枕山雖也不語,可神色已變得凝重起來。
露微觀之,明白徐枕山是有所體察的,沉了沉心,道:“姊夫常在父親身邊侍應,想來心如明鏡,我也就直言了。姊夫原本的揚州長史和給事中一樣,都是正五品上的官職,看雖平調(diào),卻勝似升遷。更要緊的是,給事中說到底就是門下省長吏,左相章圣直的佐官,要侍奉左右,分判省事,聽從他的調(diào)遣。所以,我急著先來告知姊夫,便是要姊夫心中有個準備!
徐枕山深深頷首,眼里帶出贊嘆的目光,緩而一笑:“其實,父親早與我談過,雖陛下一時高興賜我留京,但他是想叫我回揚州的,說要屆時向陛下陳奏?蛇@樣一來,陛下心意已定,我也只能既來之,則安之。況且,如今情形,我也不能離開了!
謝道元的這番遠見,露微倒是不知,但徐枕山如此通透明達,也著實是家門之幸,“朝事如棋,黑白同軌,心中清明醒覺,比什么都重要!
徐枕山與露微彼此身份有限,素日并無機會多說什么,雖也見識過她的卓越才識,但今日更是切身體會,由不得越發(fā)敬佩,向露微拱手揖了一禮:“趙學士慧識絕人,徐枕山深為受教!”
露微自是一驚,連忙還禮,目光劃過仍是面含云霧的謝探渺,暗作一笑,并不再多言,告辭離去。但,才至廊廡間,謝探渺卻疾步追了上來,一聲“露微”將她喚住。
這是露微沒有料到的,回首抬眼,只試著道:“我說了,和為貴,便會守信,長姊還擔心什么?”
謝探渺確似帶著幾分疑惑的神情,眉間輕擰,問道:“考選的事,父親也必會告訴他的,你為何要特意先來?”
露微輕笑,這才將身子轉正相對:“朝事詭譎,甚于家事。暗室欺心,昏昏默默,于家族而言,尚是敗家散業(yè)之舉,若是朝事不備,那可就是滅頂之災了!
謝探渺沉默片時,卻并未顯出豁然面色,“就差這一時?”
她看似固執(zhí)多問,露微忽卻領會她是心有動搖,畢竟,是她主動追出來的,一笑,道:
“你若覺得我是多此一舉,便是不差;你若認為是應該,我便是及時。人心何如,擇之在人,長姊能體會否?”
說完,露微再不多留,終于離去。謝探渺卻是駐足良久,腦中參禪一般,直到徐枕山又尋出來,為她披上了件氅衣:
“渺兒,你們又說了什么?”
她方緩緩收斂散碎的思緒,抬起頭來:“中秋宮宴時,我見過那位章侍中的夫人,章侍中是陛下長子,吳王的老師吧?”
露微忽然帶來的消息,牽涉了許多隱事,徐枕山原就是要等她回去再作詳解的,倒不料她本知道一些,點了頭:“章侍中與父親,常有不和!
謝探渺深深地吸了口氣,廊下穿過的凜風已將她的面頰吹得冰僵,吸入的寒氣也自鼻腔一線貫入五臟,叫她扎實打了個寒顫。
第86章 新春
◎鼓鐘于宮,聲聞于外◎
一排大小各異的十二生肖泥塑在妝臺上列起隊,纖細的指尖自它們頭頂一一點過,周而復始,樂此不疲。銅鏡里照出兩個妙年小婢青春的面龐,各都垂目含笑。
“夫人,稍坐起來些吧,奴婢要給夫人挽髻了!
露微已不知把這十二個小東西數(shù)過多少遍,腦袋枕在臂上,聽這話才覺酸麻了,慢慢直起身,舒展了一番方好好端坐,“今天就是初五了,再有一天楊家就要來親迎了!
雪信一面為她分發(fā)挽髻,一面笑應:“是啊,日子過得真快,等沈娘子去了楊家,夫人倒少了個伴了!
露微笑笑,從生肖隊尾拿了小豬在掌中盤弄,“她說她要天天回來找我,不理她新婿,我倒看她是不是誆人!焙鱿氲搅耸裁,斂了幾分笑,問道:
“蘭娘子的病可好了?斷斷續(xù)續(xù)也有一個月了。”
雪信丹渥皆知是何緣故,近來跟隨露微去李氏處幫忙料理婚事,沈家女眷就獨少了沈浴蘭一人。雪信便道:
“她那里先說是水土不服,后來又說添了風寒,反正沒聽說她出來過。姑夫人一門心思在女兒婚事上,也不會細究她如何!
丹渥點點頭,也道:“就是叫她家兩位嫂子看著些,并沒別的!
露微聽來想來,既憐惜也無奈,便道:“雪信,你稍待避著些人,拿些吃用補品送去,順便告訴她,小妹出嫁,長姊沒道理不在,我不想后日見不著她!
雪信自是應下,手中青絲正挽到最后一束,方才固定好,倒見簾幕一晃,謝探微忽從后頭歪出張臉來,就道:
“長姊何曾病了?我才還見她在母親那里呢!
他不僅舉動促狹,竟還斷章摘句,胡亂解釋,惹得雪信丹渥笑也不是,羞又難避,只好退守一旁。
露微也為他所驚,后怕不及,先遣了二人出去,白去一眼:
“已是新年了,又添一歲,你怎么還活回去了呢?”
謝探微倒就是聽了只言片語一時驚怪,沒在意別的,忙靠去她身側坐下,賠笑又作揖:“趙學士這話,就當是新歲賀詞,賀下官青春永駐!
露微打量他這神態(tài),應是沒聽清原話,放了心,也不禁好笑,用力拍了下他揖來的手,扭過臉不去理睬。謝探微早瞥見她嘴角漏出的一絲笑意,又見她妝粉未掃,烏云蓬松,卻鼓著腮刻意作態(tài),反愈發(fā)可愛,就如——她手上盤弄不歇的小豬。
“微微!彼鋈徽贡郾霊,貼著耳鬢,溫柔送聲,“原諒我,好么?”又道:“你剛才沒說長姊,那是誰呢?告訴我知道知道。”
露微雖不掙脫,卻也不動,斜目瞧他半晌,輕哼了聲:“是芳兒的長姊,也就是你的另一個表妹!
“我還有表妹呢?”謝探微卻完全無知,他見了沈家親眷,也只知上有姑母,下有兩個表弟,既沒單獨見女眷,也沒問過。
露微一點頭:“是你姑父的庶女,沒了母親,不服咸京水土病了,姑母又忙著芳兒的婚事無暇關顧,所以我多問幾句!
提到這些家事,謝探微忽覺無趣,手掌緩緩覆去露微雙手,道:“他們自己尚且疏失,你又何苦去操心?”頓了頓又道:
“想來我都不算認得姑父,便是五歲前見過也不記得了,十年前他過世,我也未及趕回去。所以,姑母親生的不過略有印象,庶出的有幾個就是糊涂賬了。”
說得是親戚家事,卻何嘗不是反襯他自小離家之苦,露微一時心意都軟了,將頭偏在他肩上,笑道:“聽說庶母有四位,但庶出的孩子倒就這一個女兒,叫沈浴蘭。”
謝探微覷了覷眼,表情嫌棄,口中便低聲喃喃:“這么多,倒認得過來!
露微見他神情時,已知他說不出什么周全話來,咬唇忍笑,不欲他再往此事上衍生,分出右手將他的臉撥過來,另道:“方才去見父親都說了什么?”
謝探微倒沒忘了這件正經(jīng)事,平了平心氣,先將頰上露微的手握到了掌中,“其他無甚特別,只是姊夫也在,他才到新任,說起些處境,果是有些蹊蹺的!
自那日從太子口中提前得知消息,不到三日便頒布了歲考的結果,給事中的官職果然落在徐枕山頭上。即使謝道元也去求見了皇帝,卻終究沒能改變圣意。
“章圣直畢竟是宰臣,總要顧及身份尊重,難道真的當眾給姊夫難堪不成?”
謝探微輕輕搖頭,“自然不是,而且也并沒有故作親近,凡事遵章依序,上下都是一片平和!
一件事的形勢,若在兩個端頭,或是偏向哪頭,都可叫人輕易瞧出趨向,可若只在當中,與左右秋毫無犯,便難以判別了。日中之影,一看便知定是要偏西的,可單一個沒有下雪的寒天,你怎知是已立了春,還是尚在凜冬呢?
不覺想得深了,一直握在掌心的小豬忽從指間松落,咕咚一聲。露微方才回神,側目去找,倒沒滾遠,恰在謝探微腳邊敦實坐著。
“怎么了?”不必她指使,謝探微已將小豬撈了回來,仍送回她手里,“亂想什么?”
露微抬眼看他,半晌說道:“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臘月至今,咸京都沒有下過雪?我長這么大,好像還是第1回,沒有下雪就已經(jīng)立春了。”
謝探微亦細細地看她,眼波平靜,道:“風云氣候,分屬自然,從無一定之規(guī),不變之理。下或不下,又何時下,都是自然之理。而天行有常,萬物眾生都是不能違背常理的!
露微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極好,心有所解:“鼓鐘于宮,聲聞于外,鼓不能藏聲,鏡亦不可藏形,對嗎?”
謝探微深一頷首,卻將她雙手托起,直至那小豬升到銅鏡的高度,“你看,藏不住的!
露微對鏡一笑,既為他此舉滑稽,胸中亦無不暢然。
……
去冬無雪,春來可還有雪?大抵百姓農(nóng)戶還是盼望的,因為春雪兆豐年,此時秧苗尚未長出,蘇醒的害蟲卻會被冰雪凍死,才會有一個好收成。然而赫赫京華,多的卻是不事稼穡的門戶,他們不關心冬雪未至,也不必仰望雨露春恩。
安定觀的主人李柔遠便是如此。數(shù)月之間,霄壤之別,起初的怨憤倉惶,卻不期然地變成了平靜,也許是三清殿上的神仙顯靈,讓她發(fā)現(xiàn)這才是明路。
才剛結束禮拜的李柔遠被侍女攙扶起來,往內(nèi)堂更衣理妝。華麗的妝飾很快替換了海青的道袍,銅鏡中,翠鳳下,依舊是青春嬌美的面龐,眸光點漆,一笑動人腸。
“娘子,他來了,見么?”
侍女靈香忽從側門進來,附到李柔遠耳邊遞了話。李柔遠眉眼微側,復對鏡中推了推鬢邊金釵,道:
“這個時辰?”
靈香答道:“奴婢也不敢叫他進來,引到后巷問他,卻說是他家今日辦喜事,上下繁忙,沒人在意他的行蹤!
李柔遠稍覺詫異,想了片刻方記起舊聞:“是國子司業(yè)楊獻的兒子娶謝家甥女吧?這樁婚事稀奇,聽聞謝道元為甥女多次登門,楊家原是不肯的,怎么忽然就成了?”
靈香搖頭道:“是楊謝結親不錯,只是奴婢也不知緣故!
李柔遠若有所思,忽一輕笑,道:“去把他帶來吧。”
靈香得了指令,不上半刻就將人領了進來。此時堂上已落下一道珠簾,簾內(nèi)香霧繚繞,李柔遠倚在暖榻上,身姿窈窕,意態(tài)嬌慵,余光已見那人伏跪扣頭,卻只將靈香喚來身畔。靈香垂目上前,輕車熟路替了一旁侍應小婢,便再不動聲色。
“娘子既肯賜見,何不允臣細稟?”
李柔遠正欲端茶來飲,嗤聲一笑,這才放眼瞧去:“我并沒有不許你說話,你起來就是。”看他緩緩直身,整理襟帶,神色倒很閑定,便又道:“你坐下說吧,不過——謝探隱,你也來了兩次了,可別再只說些毛遂自薦的空談!
本朝右相謝道元的次子謝探隱聞言微微抿笑,仍走去一旁杌凳坐下,方拱手作答:“臣決心來此,本身便非虛空,娘子說臣前番只是毛遂自薦,便是接納臣的意思了。”
李柔遠略感一驚,目光掃去,不覺微露贊許:“你和你阿兄果然是兩般人物!鳖D了頓,又道:“可惜,你終究是個讀書人。”
“讀書人有讀書人的好處。”謝探隱仿佛早知她的下文,緊接著脫口就道,隨后又從容一笑,“臣知道,不管是先前貴妃說動陛下,欲將娘子下嫁于臣,還是如今,娘子能容臣坐在這里,其實都是一個意思,娘子始終想要得到臣的阿兄。”
李柔遠沉默半晌,問道:“你難道不知,我如今已經(jīng)不能再有婚配了?”
謝探隱將面上笑意添了幾分,道:“婚姻只是名分,與是否能得到一個人,并不相沖。況且,得到臣兄長的關鍵在于除去趙露微,沒了她,娘子便可稍平先前所受的屈辱,余事方可再圖謀之——臣心亦如娘子,不愿趙露微在我謝家只手遮天!
李柔遠既對謝家下過許多工夫,便是早就清楚謝家情形的,不禁點頭,信他此言,“那么,你有何本事可以幫我除去你長嫂?你敢殺了她?”
謝探隱緩緩搖頭:“殺人害命,引火上身,娘子不是早就試過,行不通么?”舒了口氣,卻忽作正聲:
“娘子如今境地,皆因直學士姚宜若揭發(fā)娘子私亂之事,可姚宜若正是趙露微前夫的弟弟,從前她尚在姚家時就與這小叔十分情好,以至于如今什么事都敢?guī)退>瓦B臣家今日的喜事,也是她趙露微一手促成的。臣的父親作為女家尊長主動登門,楊家都不愿答應,也不知她使了什么妖術,楊家忽然就點頭了。其中或有姚家的助力,也未可知,所以,她趙露微就當真清白么?”
他語出直白,言辭放肆,李柔遠由不得先是一陣慍色,可忍耐著聽下去,竟是柳暗花明,恍然大喜,心想:之前佯作賜婚謝二郎的計策,雖橫遭一劫,但現(xiàn)在看來,倒算是陰差陽錯招攬了一個同道的謀士,著實可用。
“說到現(xiàn)在,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究竟想要從我這里得到什么?總不至于,只是借我之力,這般單純吧?”
謝探隱站起身,向簾內(nèi)躬身一拜:“下月便是春闈,臣去歲不幸落第,今年必盡全力——臣需要一個官身來一雪前恥,娘子也需要在朝中添一個臂膀,哪怕如姚宜若般官卑職小,安危之際,不也能力挽狂瀾么?”
李柔遠聽來不覺點頭,有驚嘆,又添了一重意外之喜:原來他見棄于謝家到了這個地步,不惜自絕家門,也要出人頭地。
“你如此舍身于我,就不怕你父親將你逐出家門?而況,他是首相,必是春闈的主考官,豈容旁人左右?”
謝探隱似笑非笑,揚眉道:“娘子不必再試探臣,臣句句真心,絕無誆騙!鄙锨耙徊,又道:
“主考官非我父親一人,娘子的弟弟吳王的老師,侍中章圣直,難道就毫無作用么?”
內(nèi)堂深深,簾幕重重,并無一絲寒風能透進來,時辰仍在白天,但天光隔絕,亦教人無從辨別。
……
淑賢與冬至成婚還不足三月,便是自己成婚也不過半年余,此刻陪在沈沐芳身側,一樣的對鏡貼花,一樣的新人如玉,露微恍惚有種歲月循環(huán),流光倒轉的錯覺,待覺衣袖牽動,方回過神來:
“怎么了?”
沈沐芳微微展顏,道:“我沒怎么,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可真喜歡現(xiàn)在的日子!甭段@道,偶見她眉心花鈿略有一隙缺角,提來朱筆,以筆尖輕輕點補,“從前是沒想過的,也不會這樣想。”
莫說露微往事,便是沈沐芳自己年來所歷種種,也著實是每出意料的,“世事無常,且行且看,所以苦盡甘來,原也是不必多心的,你好好享受便是。”
露微并非多愁善感,經(jīng)她這般解意,倒也再說不上來什么,點頭一笑,望了眼窗外,日光似已西轉,人聲樂聲也似隱隱傳來,“快了!闭f著便自妝臺上拿起一柄嵌寶團扇遞到了沈沐芳手心,“事不過三,拿穩(wěn)了,今天可不能再掉了!
沈沐芳初覺疑惑,愣了片時方恍然想起這扇子的典故,羞*慚一笑,舉扇遮面,低聲道:“再不會了!”
……
一日大喜,兩家合歡,待到人定時分,夫妻方攜手登車返家。自宣陽坊楊家回太平坊有些路程,因喜事早于坊里備案,攜有文牒,一路都未被金吾攔查。
“微微,先不要睡,會著涼的!
寒夜漫長,萬籟俱寂,車馬搖晃著勞倦的身軀,自有催眠奇效。謝探微才片時不與懷中人說話,她便閉上了雙眼,呼吸都沉了。
露微已在夢醒之間,只聽耳畔嗡嗡有聲,也辨別不全,仍不睜眼,就將雙臂向他身上更攀緊了些,“不冷,別吵!
她明明力氣不大,不想迷糊著發(fā)力,倒令謝探微胸肋之間猛一緊縮,直勒得他連連嗆咳。而這下狠手的人反覺異常顫動,倒頓時就豎了起來,不解就道:“你怎么了?”
謝探微見她懵然模樣,一時語塞,忍笑搖頭,也算欣慰:“你肯醒了?”
露微揉揉眼睛,“還沒到么?”
謝探微笑意未減,將她翻開的氅衣蓋了回去,柔聲哄道:“夜行慢些,不過也快了,等等再睡好么?”便想與她分分心,卻不及再起話端,馬車忽然停了。
一路暢行,未必臨近了,反而多事?謝探微疑惑著撩開車簾觀望,便聽駕車小奴說道:“公子看,也不知是誰家的車,這個時辰出來,大約有急事吧!
原來已到太平坊坊門,前頭一駕馬車似無夜行備案,坊門金吾正在查看問話?匆财匠,可正欲落簾回坐,謝探微卻忽然望見一張熟悉的面孔——
“那不是太醫(yī)署的陳醫(yī)令么?”
露微也聽見小奴說話,久不見謝探微回頭,湊去一看,那駕馬車上拋露的面孔,她也很不陌生,“這個時辰難道是要進宮?”太平坊緊鄰皇城,取道此處很符合常理。
“或許宮中有人得了急病。”
謝探微這才回坐,說了一句,二人便已心照不宣——陳自和是太醫(yī)署之首,除了總領醫(yī)藥庶政,日常多是專門供奉天子,而夤夜入宮,大約也不會是為旁人。
……
那夜果然是皇帝突發(fā)急病,只是并不算嚴重,取消了兩日的宮宴,便一切恢復如常。
然而大出朝野意料,甚至是令朝野震驚的是,皇帝在上元節(jié)當日,以一道親手書寫的圣旨,不但恢復了昭容周氏貴妃的名位,還授予了吳王李循監(jiān)門衛(wèi)大將軍的官職。
第87章 家婢
◎金吾郎如今都成了鄭玄家婢◎
將軍府的學堂此日來了五六個學生,又恰逢謝探微、陸冬至休沐,再加上兩位女先生,一間不大的暖閣倒坐滿了。一堂課畢,學生各自出閣暫歇,唯是陸冬至被楊老師特別關顧,緊盯著他默書。
謝探微和露微原也要出去透透氣,瞥見這場景,都不由好笑,雙雙走去,同淑賢一般,將陸冬至圍了起來。再一看他所寫,不過就是一段兵法,還是第一次開課時教的。
陸冬至本已心虛,淑賢一人也罷,又添了兩雙眼睛來看戲,愈覺羞慚,眼珠來回轉過,定在謝探微身上,“你既不用學,也不教課,白杵在這里做什么?都擋我光了!”
謝探微卻早已將他看透,不過就是不服,又不好對女孩子說什么,一笑,伏去他的案頭,道:“這有何難?阿兄給你掌燈啊!”
他為婚事才肯松口叫了謝探微一聲“阿兄”,此事早經(jīng)謝探微之口傳揚,許久不提,偏在此刻拿來占便宜,當即引人大笑起來,便是淑賢雖是局中人,也憋笑得滿臉漲紅。
“謝探微!”
他自是滿心羞恥,丟了筆,氣得倒吐氣?裳垡娛且獙⑷肆喑鋈ゴ蛞患艿囊馑迹T外卻忽然沖入一人,還沒看清個影子,帶來的涼風先激得四人一驚。
“鄭復?你也來上課?”
此人方一站定,露微一眼就認出來了,正是謝探微手下的金吾郎鄭復,淑賢冬至成婚時見過一回。但他原就是出身世家,自小開蒙,文才不短,一向也沒來上過學。
鄭復果然搖頭,似有什么急事,眼睛只盯著謝探微:“司階……”他欲言又止,可謝探微竟已領會,輕攬露微,略示安撫,很快將人帶了出去。
露微倒從未主動過問謝探微的公務,可想來奇怪,不免就將目光轉回了冬至身上:“最近軍中有什么要緊事嗎?”
冬至還有些賭氣,只懶懶道:“我現(xiàn)在又不跟他日日在一起,哪里知道他的事!
淑賢左右是幫著露微的,見不得他敷衍,瞪了一眼,道:“鄭復來定是為公事,你們總是要在衛(wèi)署碰面的,你好好想想,有什么大事么?”
淑賢的話便是嚴旨了,冬至再不敢糊弄,抿唇細想,將能記起的大小事務盡力捋了一遍,半晌皺眉道:“將軍治軍嚴整,從未出過紕漏,當真并無大事。硬要說,只有件玩笑,不是公事,也和謝探微無關!
雖如此說,倒讓露微更添稀奇,畢竟是在軍中,可取笑的事大約都不會是空穴來風:“什么玩笑?”
冬至便道:“將軍府開了學堂,凡上過課的都說很有用,是件大功德。這名聲早就傳揚開了,就有人笑說金吾郎如今都成了鄭玄家婢。我問過賢兒,鄭玄是誰,她說是古時的大儒,我就知道了,這是夸我們金吾呢!”
“你是為這個問的?”不及露微作聲,淑賢先詫異起來,冬至確是問過,但只是一日臨睡前隨口問了個名字,她還以為是這人長進了,此等名賢大儒也知道,“你怎么不把話說全呢!”
冬至不解其意,但能瞧出她臉色變了,再瞥眼露微,更是神情凝重,“怎么了?這不是好事么?”
露微掩在袖下的手已緊緊攥起,只覺喉嚨干澀,心中思亂如麻。淑賢見狀,心領神會,朝冬至擠了一眼,道:“去外頭告訴你那些同僚,今天不學了,以后也要暫停些時日,有些家事!
冬至自然想知道為什么,但事出突然,也感到異常,遲延觀望,終究照做去了。然則片刻之后,先于他沖進來的,是未及與鄭復敘完話的謝探微。
他見冬至出來安排,立馬只覺是露微身體不適,將她攬過就問:“怎么了?!剛才不是還好好的么?”
露微抬起頭,眼中一瞬惶然,緩緩方滯澀開口:“鄭玄家婢,你知道,為什么不告訴我?”
那四字不期然至,謝探微頓感胸口一悶,猶遭重錘,“是……阿父不許,他說流言無稽,不必理會,你做的是好事,不必讓你擔心,也無需……叫你不高興!
露微心頭震動,恍然記起一件事:最初向晏令白說起辦學之事,晏令白并不是一口應下的,而是告訴她,武官升遷不必重文,或許很少會有人來學。這看似只是周全考慮的話語,原來竟是隱晦的預警么?
“現(xiàn)在,還是好事么?”
雖語帶質(zhì)問,卻更是自悔。謝探微也只是無言相對。
“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好事,又壞在哪里了?”冬至至此終于忍不住了,越發(fā)看他們?nèi)耸谴騿≈i,那夫妻兩人說的聽不懂,自己媳婦很懂卻只垂目緘口。
但這話問出去,也只有淑賢理會,拽了拽他衣角,示意他安穩(wěn)些,方低切一嘆,解釋道:
“鄭玄是名儒賢達,就連他家婢女都知書識禮,能與主人答對。這原是贊揚之語不錯,但若放在軍中,豈能有‘家婢’?那些取笑之人是譏諷將軍結黨養(yǎng)私!”
淑賢雖明理聰慧,也不大解得朝堂詭譎,年來常隨露微經(jīng)歷,倒才能看破些明面的事。這番解釋通透簡明,叫冬至立時就反應了過來,心中惴惴。
“這都怪我!起初就是我引出來的事,想得太簡單!”
淑賢越發(fā)自責,說著眼眶便紅了。冬至已然明了,又豈不知他才是罪魁,心疼不已,附去她身側,哄勸道:“你別哭,哪里能怪你呢!等將軍回來……”
“不要等了!”
露微沉默有時,并非一籌莫展,漸從紛亂的思緒中拔出,聽他二人無甚章程,不免先要提醒:
“你們現(xiàn)在就回一趟楊家,問問楊伯父,也聽聽你阿兄如何說。結黨已非新詞,楊家也已牽涉,可淵水雖深,不能待溺!
淑賢很快回過神來,用力一點頭,“好,我回來再與阿姊商議!彼炖痍懚,雙雙小跑而去。
院里院外就只剩了夫妻二人,露微這才回看謝探微,泄了口氣,道:“鼓鐘于宮,聲聞于外——其聲已至,該當如何?”
正如她交代淑賢所言,結黨一類的議題早已不是新聞,謝探微在初聽家婢之論時,便知是那些人卷土重來了。而如今,貴妃復位,吳王授官,連皇帝的態(tài)度也變得這般曖昧不清,他們這群“黨徒”又該如何自證呢?
“微微!”短暫的思量之后,謝探微卻忽然正色,將露微兩手托在掌心,道:“鄭復才來找我,是為數(shù)月前攔路陷害你的那個女子的事,我找到她們母女了!”
露微愣怔了半晌,非是忘記了這樁要事,只是當真被家婢之事橫截了思緒,以為鄭復也是為此事而來,“你……她們,這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謝探微蹙眉一笑,這才將暗中行事詳細告知。當日那女子佯裝失路求助,以至露微落入圈套,雖很快解決,但緊接著便是貴妃借此挑動皇帝賜婚二郎。如此接連被鉗制,謝探微便想到要尋到那對母女,才可反制于貴妃一族。
“我不能私自離京,但又不能動用金吾中人,惹人注目,便想到了鄭復。他倒有兩個自小跟隨的侍從,既不屬于金吾,性情也機警,果然就摸到了那對母女的行藏。”
這對母女自是貴妃局中的小角色,可一旦拿住,余下抽絲剝繭,便可天翻地覆,露微再明白不過,激動起來,反手攀住他臂膀,就問:“她們現(xiàn)在何處?已經(jīng)帶回咸京了么?”
謝探微卻緩緩沉下臉色,遲滯片刻,道:“人就在鄭復家中,但,她母親已死,她身受重傷,也尚在昏迷。”
……
姚宜若立在自家后園的游廊下,眼前一片梅林昂然盛開,花色艷麗,風情明媚,但此間最是占盡耳目的,卻是林間的童稚嬉戲,嬌語俏音。
“阿兄此次回來,可以留多久?”他嘴角久久銜笑,于似乎忘形沉浸的神態(tài)中,忽而側過臉去,淡淡啟唇,便已悄然斂去笑意。
姚宜蘇負著雙手,視線所及仍是風光佳處,“我不知!
姚宜若又望了長兄片時,輕“嗯”了聲,“你不在的這些時日,咸京并不平靜!
“我知道,你都在書信里說了。”姚宜蘇舒了口氣,這才轉過目光,泰然一笑,“你做得很好,這個家早該交給你!
“只是,我并沒有更多能做的了!币σ巳舸鼓靠嘈,腦中思緒雖清朗,卻立不起章法,嘆道:
“近來朝事迷離,尤其天心難測。就比如,皇太子尚未領授官職,卻忽然給吳王授了監(jiān)門衛(wèi)將軍。且不言陛下素日最是愛重太子,如此厚吳王而輕太子之事從未有之,便單論監(jiān)門衛(wèi)的職權,掌宮門進出,禁軍之中,除了陛下親率的羽林衛(wèi),就是僅次于金吾衛(wèi)了——如此緊要兵權,吳王年少,豈不都落入了周氏手中?而他周氏手中,可原本就握著一個京兆府啊。”
姚宜蘇將每個字都細細聽到了耳內(nèi),面上仍無波瀾,忽問道:“聽聞我回來之前,陛下病過一回?”
姚宜若心內(nèi)未平,略一遲滯方點頭:“是,好像是暈眩之癥,經(jīng)太醫(yī)令陳自和診治,數(shù)日就好了,并無大礙。”
姚宜蘇似入深思,眉間蹙起淡淡一痕,半晌只道:“我知道了!
長兄從前頗受天子器重,太醫(yī)署除了陳醫(yī)令,便只有他能夠單獨為天子看療。姚宜若想來,覺得他另有深意,問道:“難道阿兄覺得這有什么不妥?”
姚宜蘇第二次向弟弟移去目光,可凝眸片時,卻是道:“金吾衛(wèi)近日流言四起,你應該也聽說了吧?”
姚宜若方才便提到金吾,這些風言又豈能避開,道:“能想出‘鄭玄家婢’的罪名,也算是別出心裁了,此事是沖著晏令白將軍去的,便可反證,吳王授官之事很不簡單!
姚宜蘇卻又緩緩搖頭,眉宇愈發(fā)壓緊,額角青筋都凸起來,“我的意思是,你若能遇見——她,或是請真兒去傳一句話,怎樣都可,定要勸她莫再授課,這斷非晏將軍一人之事!
姚宜若慮深至此,豈能不察事關“她”,只是話端牽連朝事,一時未曾經(jīng)心,這才回過味來,忙頷首道:“好,好!
姚宜蘇閉了閉眼睛,神色松弛些許,再無多言,轉身要走,“你去吧,陪真兒和孩子們玩罷。”
“阿兄不去和蘭兒說說話嗎?”姚宜若追上一步喊道。
姚宜蘇停步回頭,只是叮囑:“我回京的事,對誰都不可說。”沉聲又道:“等天色暗些,我會去寧人坊的宅子安置,若有事我便讓阿林來找你,此事,也不可對人言!
第88章 遺憾
◎大將軍,我不是來寬慰你的!
淑賢自楊家?guī)Щ氐南⒁膊蝗輼酚^。
除了“鄭玄家婢”的風言,竟連晏令白曾為朝廷密探,為天子暗查百官言行的事,也成了攻訐的理由。一個戰(zhàn)功赫赫,半生戍邊的大將軍,卻被說成探人隱私卑行媚上的奸邪小人。而這些事,都不過是正月之后才漸成氣候的。
“看阿耶和阿兄說起的樣子,此事似乎很難辯駁,畢竟我們在將軍府辦學是真,將軍暗查百官也是真!
“我后來又問了楊郎,他說這些流言都是表象,造勢而已,恐怕不日還有大事,也不會止于晏將軍一人!
東院暖閣之中,露微望著一道前來傳信的姑嫂兩人,一直沒有應聲。她們所言,她都認可,但也無力去扭轉。哪怕現(xiàn)在回趙家問自己的父兄,答案也不會有多大不同。
“芳兒,聽說姑母已準備啟程回蘇州了,可定了日子?”
沈沐芳不料露微另起話端,與淑賢對視一眼方道:“阿娘原說是二月初,舅母留她,說等天暖些,三四月才好!
露微抿了抿唇,神色遲疑,目光又似端量,半晌道:“你能不能去勸姑母,早些回蘇州?”
沈沐芳驚詫抬眉,但未及反問,已自清明,屏住氣一點頭:“好!
露微了然一笑,各牽住她二人一只手合在自己掌中,“凡事預則立,不論如何,不要害怕!
此后三人靜坐,目光時而交錯,都沒有再提這些事。
窗外的寒風按時節(jié)說,已能稱作春風了,只是風力見柔尚待時日。人常說秋日肅殺,百物凋零,但此刻眾芳搖落,陰寒惻惻,其實蕭索不輸秋節(jié)。
“賢兒,記得也要去同你長姊告訴一聲!惫蒙﹥扇宿o去前,露微向淑賢如是叮囑。
……
露微回到房中坐了片時,忽聽細碎之聲跳入耳內(nèi),像是沙礫撒落窗臺,想不出是何故,欲探窗查看究竟,手未觸及,卻先恍一心驚——難道是下雪了?
她索性直接跑到廊下,向半空伸出雙手,果然便有雪粒紛紛彈落,晶瑩如碎玉般,竟能良晌不融。
“微微!”
她絕沒想到,同春雪一般猝然而至的,還會有謝探微。頃刻,掌心積聚起的一層薄雪,便被那人寬大的手掌揉化無形。
“你怎么這時候回來了?”掌心變得又潮濕又溫熱,但天氣卻比剛剛冷得多了。
謝探微是一副無助又深重的神情,嘴唇勉力張開一半,許久才發(fā)出聲音:“剛剛朝會上,章圣直彈劾,阿父籠絡軍心,意圖顛覆,陛下將阿父革職了!
他說得一字一頓,分明清晰可辨,卻叫露微如聞刺耳盲音般,百骸為之一縮:“阿父難道沒有為自己爭辯?父親呢?我阿耶也沒有說話嗎?!”
謝探微一把將她按在胸口,卻不能抵消半分的痛心,只好狠狠咬著牙,口鼻間仍不斷漏出哧哧的壓忍之聲。
“陛下不信,是么?”露微都明白了,既明白朝會上的情形,更是明白晏令白在謝探微心中的地位,“那阿父現(xiàn)在何處?大理寺獄?”
謝探微渾身仍在發(fā)顫,緩緩松開雙臂,再度與露微相對的,是一雙漲紅充血的眼睛,“陛下已是積怒,章圣直不過引火,父親和阿耶為阿父極力辯護,就連楊伯父也領著學官清流為阿父保本,這才令陛下暫緩發(fā)落。阿父現(xiàn)就在將軍府待罪。”
聽上去像是尚有余地,可這余地卻是“黨徒”們與天子爭得的,接下來,豈非是要逐個拔除了?這道理,尊長們未必不懂,卻已經(jīng)到了不得不這樣做的地步。
露微伸手撫向他僵冷的面頰,指尖輕輕停在他殷紅的眼角,“不論怎樣,我都陪你一起的!
謝探微深深地望著她,擠出一絲笑,向她額上俯去輕輕一吻,“不論怎樣,我都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
永夜迢迢,似無窮盡,夫妻在燈下相依,謝探微幾度不聞露微聲息,疑心她已睡去,垂目懷中,卻總見她抬著一雙澄澈的眼睛。
“我不走,你去睡好不好?”
“我知道你睡不著!甭段⑸陨灾鹕碥|,朝他一笑,“索性都不要睡了。”
謝探微今日能回來,正是散朝之后攔駕求情,但未及開口,便被余怒未消的天子免去了昭武校尉的散官,責令他回家自省。
他自是不惜官爵名位,卻沒有繼續(xù)求告,只因天子又緊接著警告他,在將軍府辦學授課的是他的妻子,本應從罪,不過看在她侍奉太子尚算盡心的份上才不予追究。
腦中不斷閃過今日種種,令他眼中漸漸模糊,“嫁給我,苦了你了!
露微仍是那般望著她,有些意外他如此說,但又是理解的,待他氣息稍穩(wěn),說道:“阿耶曾和我說過,許多事就算陛下明知,也全在天心如何去想,至今看來,才有切膚之感。”淡笑又道:“你是這樣的出身,我也有這般命,這不是苦,是我們的道。”
謝探微略有一怔,倒很記得他們曾有誓言:同行至道,終生不改。細細體味,心神松緩下來,“天心不明,臣心何如?我既救不了阿父,也不能叫你安心。”
露微搖了搖頭,傾身抱住他:“蘭麝豈無香,金翠豈無色,天心可以冥漠,臣心只需似水!
開和二十年的第一場春雪在此夜將闌之際悄然收盡,明明是那般不易融化的碎玉冰晶,卻只在檐角道旁積攢了點點殘白,余處一如雨過,潮濕而已。
……
雖一時無解,夫妻還是要往將軍府探望的,臨行前先依禮去了正院請安。謝道元昨日未歸,只叫女婿帶了幾句寬慰之言,但李氏仍是翻覆一夜,見他夫婦過來,也叮囑許多,又叫就在將軍府住下,不必顧及旁雜。
將軍府與謝家不過兩街之隔,露微不欲乘車,謝探微便是依從,將她攬在自己氅衣之下,并行而去。
片刻間也就到了地方,可正當二人抬腳進門,一陣突兀的馬蹄聲忽然驚起于身后的街道。謝探微登時警覺,側身一擋,將露微環(huán)護胸前,抱到了臺階之上。這才趁隙回首,竟一眼望見是喬晴霞躍下馬背。
“喬娘?你這么急做什么?”露微亦探頭瞧見,只覺喬氏通身慌促,臉色又是煞白,“難道阿耶也出事了么?!”
喬氏卻沒來由地發(fā)了怔,反差極大,步步走近將露微雙手牽住,半晌不語,口中呼著粗氣,兩眼又泛紅起來。
露微更有些嚇住了,越發(fā)是想禍事蔓延到了趙家,不愿再等,正欲喚謝探微牽馬,終于聽她顫巍巍開口:
“微微,你從小到大,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生身之父是誰么?我今天就告訴你!
這件事于此刻入耳,是無以形容的猝不及防,即使尚未聽到那個名字,露微也已心頭震蕩——為何此時特意來說?又為何忽然愿意說了?許多究根問底的話,在良晌的斗爭之后,都沒有贏過她十八年來時起時滅的好奇心:
“是——誰?”
喬晴霞復將她雙手用力握緊,似欲脫口,又將含淚的雙目移向了門首之內(nèi),“你娘是甘州人,十六歲那年在甘州郊外遇到了一個年輕軍官,一見如故,結為夫妻,那人的名字,叫,晏令白。”
……
朝野看來風云忽變,于晏令白自己來說,眼前寂寂院落,倒是一方化外天地。三十年的刺促不休戛然頓止,不意竟是如此平靜的。平靜到不涉是非,也無謂他朝必將如期而至的死生之地。
連一絲風聲也無的靜極處,忽自廊廡盡頭激蕩起一陣腳步聲,分明遠時甕然似盲目無端,近來卻益發(fā)篤重堅定,終于一步一實,來至他的面前——
“微微?”他疑惑的神色在看清來人后恢復了幾分從容,“敏識沒有告訴你么?我無事。”
露微站在四五步外,望著晏令白臉上的淡笑,稍將下巴抬高了些:“大將軍,我不是來寬慰你的!庇滞杆侔兹サ拿嫔^續(xù)道:“大將軍,你是我父親吧?生我的父親。”
晏令白只覺頭頂轟然作雷,耳道內(nèi)似有爆竹炸開,可視線卻仍是清晰,“我……”
露微以冷笑打斷了他,也覺他根本說不出什么來,“喬娘都告訴我了,所有的事。”深深吸吐了口氣,又道:“我終于知道,兩年前,我娘墳前的櫻桃,原來是你放的!
晏令白一手撐在身側的廊柱上,緩緩閉目頷首,并不再抬起頭來;仡檭赡陙淼姆N種,有萬箭穿心之痛。
兩年前,他初到咸京履任,奉皇命辦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率金吾捉拿趙維貞。正是那夜,他在一眾驚慌失措的趙家人中,看到了久失音訊的喬晴霞。
這才得知,宋容離開甘州后是嫁給了趙維貞為妻。只是彼時喬氏并不愿與他多談,他便只籠統(tǒng)地知悉,趙維貞先后娶過兩位夫人,生有一兒一女。
直到露微犯禁為謝探微擒拿,機緣巧合之下他才第一次見到了露微。女兒的眉眼其實頗類宋容,但女兒那時不欲暴露身份,他便只覺似曾相識,說不上更多。
后來看見女兒贈給謝探微的長命縷,那般編結的手法竟和宋容一般。甘州并無端午佩戴長命縷的習俗,但宋容為他包扎傷口,整理束帶,都是那樣打結的。他從未在別處見過一樣的繩結。
他至此終于勾起前塵記憶,待謝探微撞破露微的隱情,向他直言稟明,他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頻頻引他好奇,甚至令他一度疑為奸細的小丫頭,竟是前妻之女。
然而,在知曉露微生辰前,他依舊沒有懷疑這孩子的身世。他永遠忘不了從謝探微口中聽到露微年歲的那一瞬,天崩地摧亦不足形容。直至趙家被赦,他與喬氏再次見面,一切因果到底塵埃落定。
露微一直注目于他,似審視,如旁觀,良晌忽又開言:“喬娘說,甘州不產(chǎn)櫻桃,但每年夏月,市上會有商人販賣,價比千金,她們買不起,就跟著那商人,撿他丟棄的爛果子。后來娘嫁給你了,你就會攢半年的俸祿去給她買,二十顆,就能叫她高興到下一年——這樣的日子,你們過了十年!
晏令白終于轉動眼珠,匆促劃過女兒的面龐又垂了下去,“十……年,是,十年!
露微點點頭,幅度輕微,面色平和,道:“十年的夫妻,也算長久了罷!彼碱D片時,又道:“你知道我娘已經(jīng)不在人世的時候,只是想起了櫻桃嗎?”
晏令白哽咽難言,亦是無言以對,卻不料女兒竟走到了他面前,伸出雙手將他佝僂著的肩背扶持了起來。也是這雙凍得發(fā)紅的雙手,在一年前的此時,正為他端湯侍疾?涩F(xiàn)在,他并看不懂女兒舉動中的含義,仍未作聲。
“喬娘知道你見罪于陛下,怕你活不長了,怕我永成遺憾,心就軟了,才主動告訴我這些事!甭段⑦是一味平和,像是替人轉述般,說著垂下了雙手——
“好了,我現(xiàn)在,沒有遺憾了。”
這是女兒離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第89章 疾霆
◎疾霆已至,白日昏昏!
“父親母親是何時知道的?”謝探微望著堂上父母,發(fā)出間隔不久的第二次求問。
謝道元方才歸來,身上官服未脫,腦中朝事未清,抬起倦怠的面容拂去一眼,清了清嗓子,卻并不說話。李氏扶靠案上,目光在父子間交替,幾度嘆息,也是一副無從說起的樣子。
謝探微無奈已極,無力亦到絕處:“父親母親既然早知,想要瞞著微微,為何就不能先告訴我呢?”說著搖頭發(fā)笑起來:
“阿父與微微的阿娘離婚,說是因為戰(zhàn)事未平,卻焉知沒有我的緣故?你們把我送給阿父,他就更不可能離開甘州了!所以微微自小沒有父親,趙家再好,她也是受盡欺凌——我自小被你們丟掉就罷了,可我卻讓她尚未出生就被拋棄了啊!”
“大郎!”李氏不忍再聽,喊住他的同時已是淚流滿面,“你父親與你阿父雖是年少相識,但他娶妻之時,你父親已經(jīng)調(diào)任別處,我們都不知道他成過婚。他有女兒的事,也是微微那場大病之后,他才主動相告,你道是為什么?”
謝探微只是鋪天蓋地的愧疚,語出任誕也無法自控,聽到此處,方氣息一頓:“為……什么?”
“就是為你要入贅趙家,但微微只怕你與家中更加疏遠,就拖著病體去求你阿父來解釋,不要你入贅,說就是與你做妾,也不愿與你分開!你阿父不好同她說實話,但豈不心疼女兒如此為你?只有道出實情,算是將女兒托付給了我們!
謝探微良久失語,積聚在眼中的淚水悄然掉落。
“大郎,你若實在不能放下小時候的事,娘不會勉強你,更不會責怪你,只是,微微也會如你所想的這般么?”
謝探微自座下緩緩起身,行至中央向父母拜了一禮,轉身要走。李氏話意已盡,只低頭拭淚,卻忽聽謝道元喚住了兒子:
“大郎!
按照子弟行輩的稱呼,是尋常且親昵的,卻似乎是第一次聽父親這么叫他,在此時也顯得格外怪異。他頓步半晌才轉過頭來,眼中茫然,啟唇又閉。
“你,去吧,去吧!
父親只是朝他揮動了下手。
……
謝探微從未想過,他奔赴露微的腳步會有一日變得如此沉重,走回東院的路程,也變得如同險山惡水一般。終于跋涉至廊下,卻在抬頭間,遇上了正自房中轉來的岳丈。
其實翁婿間少有單獨相對之時,即使趙維貞對他的態(tài)度早有改觀,他還是不敢造次的,此刻便又多添了一重怯懦,退步揖禮,垂目低首,口不敢言。
趙維貞也是剛剛驚悉其事,他是局外人,又是局中人,心中亦別有一番復雜,輕嘆一聲,道:“陛下既然叫你居家自省,這些時日,就莫管外務了,多陪著微微便是!
謝探微遲滯了片時方才稍抬面孔,“是!甭曇粑⒂蓄澏,咽了咽,忽然跪倒下去:“事由我起,罪在我身,阿耶,對不起!
趙維貞也見他面上愧色深沉,卻不料至此,心下一慟,不由伸手去扶,然而想要說些寬慰之言,竟又不知揀哪個字說起,終究還是一嘆,“去吧,進去吧!
謝探微又恍惚了半晌,方才拖著步子進了房中。第一眼所見,是露微蜷縮在榻上的背影,陪在一旁的喬氏瞧見他,忍淚起身,離去前一步一回頭。
身后換了個人,露微還是一動未動,謝探微疑心她睡著了,方牽了被子要為她蓋上,忽然聽道:
“你吃過阿娘親手做的餛飩,那么好吃,你到現(xiàn)在還記得,可是我從沒有吃過,也再沒有機會了。”
謝探微不禁倒吸了口冷氣,手上一顫,掉了被角——他們曾細致地談論過那位,一出現(xiàn)就帶來餛飩的神秘女子,她還說這女子于他有養(yǎng)育之情,叫一聲“阿母”也不為過。
可原來,這過,二十年前就鑄成了。
再推想這兩年來,其實許多事都是早現(xiàn)苗頭。比如,晏令白在知曉露微生辰后,竟又問十六還是十七,一歲之差所能區(qū)別的,不是外貌,而是血脈;又比如,成婚那日,晏令白在他去趙家親迎前又單獨將他攔住,語態(tài)隆重,卻只囑咐他千萬要護好了露微……
“微微,微微!
他一時該有千言萬語,出口卻唯余兩聲哀求般的低呼,不及音落,眼前背影猝然翻轉,于他驚惶的間隙發(fā)問道:
“謝敏識,我若不許你救他,你肯不肯?”不等他輾轉遲疑,緊接著又道:“你若不肯,我們就和離!
她自眼神里爆發(fā)出不容反駁的逼迫,令謝探微短暫地感到了陌生,但驚懼只增不減,“微微,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我要你,讓晏令白自生自滅,我要你,在我和他之間,選一個!”露微清晰且篤定地解釋了一遍,“懂了?”
即使他已經(jīng)很清楚,他們之間難再平復如前,他責怪的也只是自己。他更能理解她的憤怒,卻也從不曾想,她竟能出下這道水火之題。他緩緩搖頭,難以置信又不知所措,一把將她挾進懷里,任她掙扎,越發(fā)用力:
“你不能不要我!你早就答應過我的!你不能的!”
力氣雖爭不過,露微卻也毫無心軟之意,聽他聲音暗啞似泣,不過冷笑一聲,“我并沒有不要你,你選我便是了!
他氣息抽動,手掌便不自禁地抓緊,隔著厚實的毛織衣料也叫露*微眉心一蹙。他聽見了她吃痛的低呼,依舊沒有罷休,“微微——我可以……我可以不再……”
答案已在唇齒之間,卻終究斷于中道,那剛剛表露的一分偏向,在艾艾結舌的襯托下,反顯出十分可笑:
“謝敏識,其實你有什么可作難的呢?未必你不選我,憑你一個失了圣心的下等軍官,就能救你的阿父了?”
他心頭一震,一雙手臂終于松動,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
晏令白下獄的消息,終在二月的頭一日降臨,所負的罪名,又于“意圖顛覆”之上,冠蓋了“勾連甘州”、“暗操兵權”的描摹。旬日之間,連同陸冬至在內(nèi)的一眾甘州出身的金吾軍士都被解了官,悉數(shù)押入了大理寺待罪。
露微已連日未出門,聽楊淑賢說得泣涕如雨,憤恨不及,她只是一副淡漠的神情,細細抿茶,慵慵倚榻。
“阿兄說,國家安寧,數(shù)十年來就只有北邊經(jīng)歷戰(zhàn)事,甘州邊軍可想而知是驍勇過人。這二十萬甘州將士若真要造反,難道是千里之遙可以抵御的嗎?真不知陛下何來的疑心!”
淑賢幾度說到激昂處,轉過眼來都只見露微神游天外,想想也知她如今心境不同,可又再無別處去說,含淚一嘆,牽住她道:
“阿姊,我知道你難過,可是冬至他……聽聞牢里很冷,我都不及給他多送一件衣裳……阿姊,縱然你不想管金吾的事,可就不怕謝家,趙家也快……”
“不怕!甭段⒑鋈淮驍,臉上卻是似笑非笑,“你父親是學官,既無兵權也無涉政事,不會被人放在眼里。至于你阿兄,與謝家有姻親,又是謝相的部屬,就更不怕了。如此,你的冬至不過金吾小卒,斷無性命之憂!
“阿姊是說,這案子牽連不到旁人么?”雖然她用詞奇怪,但淑賢還是聽得懂的。
露微瞥了她一眼,道:“牽連誰,也牽連不到謝家。你不見謝探微身為金吾,又是晏令白的義子,還好端端的在家么?”從自己腕上推開了她的手,又道:“你回家吧,將軍府雖然沒了,你只好好呆在楊家便是!
將軍府隨同晏令白下獄已經(jīng)封沒,淑賢自是住回了本家,只是露微的態(tài)度越發(fā)判若兩人,實在又很難理解:“阿姊,你到底怎么了?”
露微不再與她多說,喚來雪信將她帶離。她失神片時,臨轉身前,投來失落而失望的目光,露微亦未理會。
少頃,雪信了事回來,卻變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露微想是淑賢大約又問了她,便道:“不知道的事,不說話就對了!
雪信卻搖頭,咬唇半晌方支吾道:“奴婢才在書房外面,碰見長公子,他……問奴婢,夫人有沒有按時吃飯。奴婢說夫人一切如常,他便點點頭走了。奴婢又多嘴追問了一句,公子要去哪里,他就沒有說了!
自那日后,謝探微再未踏足過臥房,院里尚有許多空置的廂房廊屋,但唯有書房最近。露微心知肚明,沉靜片刻,卻是忽然起身:
“去備車吧,回家看看阿耶。”
……
一去半日,露微返回時已將宵禁,腳步才到前庭游廊間,身后又來了一人。他似快步追來,卻并無急色,一笑就道:
“長嫂從哪里回來?”并不停頓又道:“我勸長嫂近日還是不要出門的好!
謝探隱的笑意如他的聲調(diào)般越發(fā)高揚,露微雖已不必同他虛以委蛇,一時細想,他這態(tài)度自兩月前便變得如此,卻至今不及究察根源。不好此刻遲滯,只道:“怎么?憑你也配管我的事?”
謝探微抬了抬眉,兀自整理起衣袖,悠悠又道:“我知道,長嫂才與親生父親相認——只是,你父親已經(jīng)下獄,活不了幾天了,你白認了一個罪臣之女的身份罷了!
露微輕嗤一聲,道:“我趙露微是趙家之女,我父親是當朝太傅,我怎會是罪臣之女?你若真有這個閑心,你阿兄才是罪臣之子,不若去他面前裝上一裝,真情假意地哭上一場!”
謝探隱微又一驚,暗吸了口氣,又緩緩帶出一笑:“長嫂莫急啊,我還沒說完呢。如今不僅是晏大將軍有殺身之禍——集賢殿直學士姚宜若,也剛剛被削了職,十年寒窗,一甲狀頭,才風光了一年,就又變回庶民了!
這確是露微始料未及之事,姚家再是“黨徒”之列,也畢竟與晏令白干系不大,怎會緊隨其后呢?
謝探隱總算瞧見了露微臉上令他欣喜的神色,繼續(xù)道:“長嫂道他是因何見罪于陛下?正是因為,你與他過于親密。外頭不知是誰在傳,你從前被姚宜蘇休棄,其實是因為與小叔有奸,又生性善妒,害死了妾室,連撫養(yǎng)庶女都不過是掩人耳目,粉飾心腸。陛下那樣的尚德的圣君,自是認為他有失官體,私德敗壞,僅僅削職,也是寬待了。所以啊,我才勸你少出門!
風言軼事,三人成虎,能傳成這個樣子,嚴絲合縫,因果匹配,近乎讓露微都感覺是合理的。她無聲一笑,提目斜睨,又是一笑:“不知是誰在傳?還是敢傳,不敢認?”
謝探隱并無一絲慌張,靠近一步,只又道:“說到底,晏令白就是為你牽累,你不去教書賣弄,哪有后頭的事?姚宜若也是為你所害。你幸虧是嫁到了謝家,否則,你那女學士,你父親的太傅之位,早就岌岌可危了。你少出門,也是少去丟我謝家的臉!”
露微不欲再與他糾扯,徑自離去,卻又在三兩步外聽他放聲:“差點忘了告訴長嫂,我才在延壽坊遇見阿兄了,但他好像不是去游逛的,因為我瞧見他的地方,是安定觀。”
……
入夜,露微早早便歇下了,只留了榻邊一盞小燈。燈光只能照見她半副身軀,她便蜷在晦明之間,一雙眼睛緩緩眨動,良久既不曾睡去,也別無額外的舉動。
直到那燭火忽然滅了,隨之拂來一陣怪異的風,便覺后背一緊,貼上來另一副寬闊的身軀,“微微,別動,我們說說話!
露微驚起了一身雞皮,不由抖了抖肩膀,但很快就穩(wěn)住了氣息,“做什么要熄了燈?”
“你不想見我,沒有燈,便見不著了!彼哪樫N在她腦后散下的青絲上,還和從前一樣,是柔軟滑膩的觸感,不禁蹭了蹭,暗暗深吸發(fā)間幽淡的馨香。
“其實我一直知道,叫你嫁給一個下等武官,是很委屈你的。父親母親到你家提親之前,不知陛下心意,還猜測陛下有納娶之意。雖終究不是,可我想來,皇后,你也是做得的。太子賜下的鳳釵戴在你頭上,真是好看,真是合適!
他字句淺顯,聲音亦平和,露微卻一時惘然,半晌,道:“事到如今,你不必說這些,難道你熄了燈,是為作暗室欺心之論?恐怕我若不是晏令白的孽債,你家也瞧不上我!
謝探微卻輕笑了聲,又將她腰間環(huán)緊了些,“微微,你這樣說話,我很高興。有時候,我就想你和我鬧一鬧,無理至極,無賴至極才好,可是,你連撒嬌都似乎沒有過。”
露微再次詫異,稍稍偏去面孔,又悄然回轉,“你到底要說什么?”
“就是說說話,我向來陪你的時候太少了。”他淡淡道。
二人沉默了一時,露微忽沉聲喚道:“謝敏識。”
“我在!彼麘脴O快,幾與她話音重疊,“怎么了?太緊了?”他松開她腰間的桎梏,換成握住她微涼的手。
不論是他的環(huán)抱,還是手掌,露微自始至終都沒有抵觸過,或者說是無動于衷,等他動作停下,方一問:
“你今天,去了安定觀?”
謝探微仍很快回應:“嗯,去了。我不能看著阿父蒙冤而死,去見一見她,是最好、最快的辦法。單憑謝家,我父親,我母親,誰都做不到!
“你終究是沒有選我!
“微微,我只是一個下等武官!
……
其實每歲之初,咸京城里最叫人關注的事,莫過于禮部春闈。但開和二十年正月以來,朝廷風云突變,倒也分去了許多人心。直至一日朱雀門外忽然張放了及第進士榜,一個喜訊傳來——
當朝首相謝道元的次子謝探隱,高中一甲第一名。
“疾霆已至,白日昏昏!
聞訊之后,露微如此平靜自語。
第90章 斷婚
◎既生兩意,便非同道◎
謝探隱高中狀頭,不日就受封了弘文館學士之職。
國朝進士甫一入仕,名次靠后的皆是出京外任,從縣官小吏做起。但能夠留京的,也還有高低之分。如謝探隱這般,也如去歲狀頭姚宜若一般的“學士校書”,便是人人稱羨的“高駕”了。凡此起仕者,大多是青云直上,封侯拜相的。
當謝探隱身著淺綠官服,腰束銀帶,面貌一新地站在父母面前,果見他們一改往日態(tài)度。父親不僅對他笑語夸贊,還急著就傳授起為官之道,母親更是當即就吩咐擺宴慶賀。此間氣氛,真可謂一掃連日朝事陰霾。
然而他也并不一味自顧,尋了間隙,忽然嘆聲,看向父親道:“父親也知,弘文館分屬門下省,正是侍中章圣直的管轄,可他是周氏的黨羽,才害了晏大將軍,大將軍至今還在死牢。況且,他還是吳王的老師,但我們家,長嫂家,卻都是為太子的……所以,兒雖僥幸得中,實則心有戚戚!
謝道元聽來撫須嘆聲,安慰道:“你能看清這些事,已經(jīng)很好,朝中尚有為父主持,你倒不需過于擔心,我謝家還是與別家不同的!
李氏亦隨之道:“是啊,娘在一日,便有宗親的輩分在,陛下多少還是顧及的。難道你不見,你阿兄也復官了,你長嫂家也無事?周氏一族再厲害,也不敢輕動謝家的。”
謝探隱蹙著眉緩緩點頭,又作一嘆:“提起長嫂的事,我真是生氣。她那樣德才兼?zhèn),如今外頭卻把她說成那樣,姚宜若被貶為了庶人,更叫她站在風口浪尖,再無清白了!
這幾句話頓叫父母面上冷了下來,對視一眼,李氏說道:“家里好不容易有件喜事,你休提那些。娘一直是如何待她的,誰人不知?可她近日都不來請安,娘也不想再操心了!
謝探隱仍維持那副憂切情狀,“那兒先下去更衣!鳖D了頓,又道:“只是晚上家宴,娘還是去請一請長嫂,好歹看在阿兄的份上。聽聞他們正鬧不和,借此機會叫他們說說話,長嫂會想明白的!
李氏未置可否,只一笑:“娘沒白疼你,你也真是長大明事了,先去吧,娘自有主張!
……
謝探隱的面容在轉身之際巧妙地覆上了一抹微笑,只是笑意未及張揚,又被眼前出現(xiàn)的身影生硬截斷,但一瞬掩過:
“阿兄!你回來了!
今日是謝探微復職后的第一個休沐日,望著弟弟意氣風發(fā)的官服穿戴,他半晌才回應:“嗯,你呢?可還習慣?”
謝探隱提氣一嘆,道:“學士是個閑職,遠比不上阿兄辛苦,而且……”忽作警覺狀左右環(huán)顧,壓低了聲音,“章圣直每日在弘文館為吳王授課,有時會命學士輔教,卻從不正眼瞧我。所以,我恐怕是沒有出頭之日的,不能像阿兄一樣為家中分憂了!
謝探微靜靜聽完,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溫和一笑:“堂堂一甲狀頭,才去幾日,怎的這樣泄氣?章圣直素與父親不和,是個氣量狹窄的人,你的官職是陛下親封,何必看他的臉色?你只要做好分內(nèi)之事,我看誰敢欺負你!
謝探隱點點頭,揚起眉來:“是!有父親和阿兄在,我自然安心。阿兄快回去更衣歇歇,阿娘說稍待在花廳擺席,一家人都來。”稍一停頓,斂了幾分笑:
“娘知道阿兄和長嫂正鬧別扭,長嫂近日都不來請安,娘心里有氣。阿兄不若去說句軟話,哄了長嫂過來,娘那么心軟,見你們好了,她自然也沒話說的!
謝探微的臉色隨這話沉下幾分,見弟弟目光愈發(fā)殷切,強自一笑,方才回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兄弟至此不再多說,但見二郎含笑轉身,謝探微卻似失了神,呆站了一時才邁步東院。
夫妻仍舊各居一室,但路過正寢時,他卻忽然停住了。守候門下的丹渥見狀,猜他是要進去,卻又深知他們夫妻連日冷情,拿不準,不敢上前應承。
“夫人這幾日可有按時吃飯?”
丹渥才將頭低了,忽聽這話,嚇了一跳,“奴婢們都是按時送去,只是夫人說不出門不餓,吃得不多。”
謝探微輕輕皺眉,“那她……”心中猶豫,朝丹渥揚了揚手,“你去休息吧,此處有我。”
已將酉時,天色暗昧。謝探微踏入房中,不聞絲毫動靜,扶燈去到內(nèi)室,一見,露微原是趴在妝臺上睡著了,一手枕在臉下,一手放在腹前,掌心握著什么,定睛細看,卻是生肖小豬的泥塑。剩下的十一個仍排在臺上。
“微微。”他放了燈盞,彎下腰輕喚了聲,見她并無絲毫反應,目光又落在那只小豬上,伸手試圖拿開。
果然,她手上用著力,一覺扯動,立時便睜開了眼睛,“做什么?!”她一驚,身子向后退縮,撐著臺沿站了起來,“有事么?”
謝探微緊緊抿著唇,直視她半晌方開口:“要睡,怎么不去榻上睡?天氣還是冷的。”
他面色不甚明朗,聲調(diào)也略僵,與這話意很不匹配,露微琢磨不透,只道:“你有事便說事,無事就出去。”
謝探微深吸了口氣,似忍讓,偏轉了臉面,道:“二郎高中得官,母親高興,在花廳擺席,叫一家人都去。你快些梳洗更衣,同我一道去給二郎道賀!
話到一半,露微便笑起來,轉去榻邊坐下,說道:“他去歲連榜都上不去,一年來也沒見他懸梁刺股,竟能高中狀頭,可不知是文曲星附了身,還是安定觀上了香!”
謝探微眼色一變,就道:“二郎性情純善,能和安定觀有什么關系?況且父親素來中正,更不會徇私。你便對我有氣,也不該遷怒無辜!
露微冷冷地哼了一聲,蔑視道:“他便無辜,你總是不無辜的!去了趟安定觀,轉頭就復了官,連早該行刑的晏令白都叫大理寺重審了,謝探微,好本事!”
一席話說得謝探微臉色青白,雙手緊緊攥拳,道:“你從前也是通達人情事理的,怎的一下變得這般尖刻?我便去了,也沒有瞞你,如何計議,也同你說了,你為什么就不能明白我的心?”
“我為什么要明白你的齷齪之心?”緊接著他的話音,露微毫不退步,聲音也越發(fā)高起來,“你明知安定觀司馬昭之心,卻還委身求榮,還覺得是什么高義?真是令人惡心!”
“微微!你,住口!”他怒得渾身發(fā)顫,不可遏止,緩緩抬手指向她,切齒道:“阿父于我高天厚地之恩,我做什么都在所不惜。你覺得我惡心,可你自己就行端坐正嗎?!”
露微瞬間明白,這話是指她與姚宜若之間的流言,心中如有山石崩塌,震蕩得胸肋劇痛,“謝探微,你,好!你說得——好!”饒是如此,一張煞白的臉孔仍勉力抬了起來,唇上分明深陷的齒印似見血色,不曾叫人看清,已展開一笑:
“既生兩意,便非同道,謝郎,你我——斷婚吧。”
謝探微一直止步妝臺之前,仿佛聽到的只是平常字句,半晌,長舒了口氣,提步轉身,“也好!
……
謝探微返回前庭時,在廊廡間已能聽見朗朗笑語,行至門下,果見席間家人俱都到齊,除了,他們。
“父親,母親。”上前行禮,他已另作神色。
堂上雙親這才將目光從二郎身上轉過去,李氏道:“怎么才來?”又放眼他身后,笑意乍收,“去坐吧!
謝探微垂目拱手,就近擇了長姊身側空席坐下。謝探渺早也注視他,心中忖度,悄悄拽過他的衣袖,問道:“露微呢?你如何也該把她帶來才是!
謝探微紋絲不動,只淡淡回道:“她不肯來!
“怎么就到這般了?你素日不是最讓著她的么?竟不會說句軟話?”她難以置信,細想更覺不通,索性道:“不然,我去試試?”
見長姊就要起身,他這才抬臉,卻是伸手攔住,“長姊!鳖D了頓,喉嚨一咽,“我原準備散宴后再向父親母親稟告的——我與她彼此不合,反目生嫌,已經(jīng)決心,和離了。”
“你說什么?!”
謝探渺一聲驚呼,將眾人目光都引了過來,卻不必他再重復,只聽謝二郎喊道:“阿兄,你們可是陛下賜婚,怎么能和離呢?!”
謝探微悵惘一笑,遂起身走到中央,目光自二郎移向父母,道:“陛下賜婚,圣旨上說她‘稟性賢婉’,可她多日不來請安,不順父母在先,背后還污蔑二郎得官不正,口出惡言,更則與前夫小叔糾纏不清,淫佚放蕩——這七出之條已占其三,豈是稟性賢婉之婦?既德非柔淑,不宜其家,便理該仳離,還請父親母親,允準!”
“那些話你也信了?!”
話音未落,謝探渺又沖上前來,拉住他手臂,又驚又急。徐枕山也隨上來,見兩尊親臉色僵冷,忙就要撩袍跪倒,替他求情。然而這時,忽有一個小婢連滾帶爬地跌進門來,趴著就道:
“大夫人說已與長公子斷婚,這就要回本家去,奴婢們攔不住,她已經(jīng)出了府門了!”
來的是東院一個灑掃小婢,謝探渺見過她幾面,頓時腦中空白,再不管眾人如何,一心就要去追,卻在放開謝探微手臂的同時,被他猛一反手,生生拽住——
“叫她去吧!放妻書我自會差人送到趙家!
謝探渺從不與露微親近,就算與她坦誠深談過,至今也不算交心,可此刻望著弟弟冷漠至極的神色,望著父母天差地別的態(tài)度,她忽然只覺周身寒徹:
“她再如何,也是你阿父親女,一日晏將軍昭雪歸來,你拿什么顏面去見他?你們怎能——涼薄至此?!”
廳中再無人應她,只是無聲處,一個隱秘的微笑悄然泛起。
……
早已宵禁,街道空蕩,頭頂是一弦孤月,身畔唯惻惻陰風,這是露微第四次犯夜,但與以往不同,她既不躲避,也不害怕,就端端正正地走在中央。
“夫人,為什么……等到明天不行么?這樣回去,家翁見了只怕要急出病來!這么大的事……公子他……”
“公子怎么忽然就這般絕情?當初也是他們家來求的親,如今竟沒有一個人來留你!難道往日的好處都是假的?”
雪信和丹渥自是要跟露微共進退,只是難免一路追問,心中既為露微急痛,又為此事糊涂。露微自有所思,一時并未說話,直至轉過一處街角,忽見迎面來了一隊巡街金吾。
這是遲早的事。
不必她們再送上前去,金吾郎很快迫近,弓弩長劍,紛紛指來,“哪家的小娘子,難道不知夜禁?!”
城西一片如今已無熟悉的金吾,但露微也毫未慌張,將雪信丹渥攬護身后,便自腰間取出女官身牌遞了上去,從容道:
“我是東宮女學士趙露微,前因陛下賜婚,嫁與金吾司階謝探微為妻。然則兩情不合,今已斷婚,不得再留謝家,正要回歸本家。若郎官不肯通融,只送我三人下獄便是!
莫說金吾之中,如今整個咸京,豈有沒聽過謝家趙家的?為首郎官只一見身牌便滿面凝重,抉擇良久,下了聲斥令:
“來人,將趙學士送回本家!”
……
一場家宴終未宴成。謝探微回到東院,四下靜極,周遭如舊,唯是正寢房門大開,昏昧的燭光照出來,虛弱迷蒙,同今夜的月色一般,難敵黑夜。
“她走之前,可留了什么話沒有?”
方才去報信的小婢隨在謝探微之后,知他態(tài)度決絕,不敢靠近,只縮在階下一角,顫顫道:“夫人說,一切皆虛假,什么反復……哦,是人情反覆間!
他似乎失了神,半晌,抬腳跨進了房門,“她不是夫人了,以后不可如此稱呼。”說完,關門聲轟然作響,小婢驚了一跳,愣怔片時,倉惶跑開。
屋里人影隨燈影移動,由外間漸次深入,忽然停在了妝臺之前。他看見,臺上空了許多,少了一只存放皇后鳳釵的盝頂長盒,也少了那一排十二生肖泥塑——不,是十一個——
剛剛不曾從她掌心取出的泥塑小豬,落在了銅鏡下緣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