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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沉舟

    ◎左納言,右納史,朝承恩,暮賜死◎

    露微同長兄趙啟英前后自父親臥房走出,臉色俱是凝重。她眼中淚意未消,悲戚之中更多了一重慚色,苦笑道:

    “那時信誓旦旦,說我再也不會被休回家來,可如今未滿一載,不僅覆轍重蹈,還連累阿耶和阿兄都丟了官,阿耶也氣病了。我該是,不要回來的才好。”

    那夜離開謝家,路遇的金吾雖不相識,卻將她安然護送回了趙家。問起緣故,那郎官倒并不知詳細,只道金吾上下一心,都盼著晏將軍回來,而他們也感念趙學士授課辦學的恩惠。她便也才得知,自晏令白入罪,竟是章圣直暫接了將軍大印,軍中雖不服,也不愿再鬧出事端,徒與晏令白添罪。

    金吾報恩之舉雖令人感佩,卻與她原本構想大有偏差。而接踵而至的,便是她被謝家休棄的消息,在“犯禁”的烘托下,次日一早就傳遍了咸京。于是,本就惡議纏身的她即刻便被天子免去了女學士之職,連帶父兄都被罷官。

    “你不回來,還想去哪里呢?”

    趙啟英早已自悔從前虧待,但一向也沒有什么能為露微做的,此刻淡淡一笑,眼中投下寬慰的目光,“我那時也對你說過,這里就是你的家。父親為你一時急怒攻心,醫人說并無大礙,你也聽到的。你就安心在家,以后一切諸事,有我擔承。”

    露微勉力抬起頭來,道:“阿兄也不介懷,晏令白就是我生身父親?若沒有他的事在前,也不會到如今地步。”

    趙啟英不料她提起此事,一時想起的,是從前對她多有欺侮,每每都是以她出身不明來泄憤,自慚形穢,偏開了目光,“你既不想認他,他便與你無關,與趙家無關,無關之人,我何必介懷。”

    露微深深吸氣,擠出一笑,不知再說什么,向長兄略致了禮,轉向自己院中而去。

    趙啟英望著的她身影,眉心未曾一松,招來守候廊下的小奴,問道:“謝家還沒有來人么?”

    這小奴本是常年隨侍趙啟英前后的,清楚趙家近來的光景,雖是斂色低頭,終究難掩不平,道:

    “尚未來人。謝家既敢將小娘子趕回來,與當初姚家有什么不同,權高勢大,更是薄情寡義。”

    趙啟英斜他一眼,又不由嘆聲,道:“我哪里是求他們來道歉的?小妹當初既是明媒正娶,如今回家來,也須得堂堂正正,不然當我趙家可欺?”頓了頓,略一思索,道:

    “你現在就去趟謝家,叫謝探微來見我,就說我擬好了斷婚書,必要他來具名!若他遲延不來,我必去登門拜訪謝中書!”

    ……

    露微回到自己房中,原想安靜自處,卻見丹渥、雪信不僅都在,且毫未察覺她已到身后,只東西各一頭趴在地上找尋什么。她便喚了一聲,問道:

    “這是做什么?”

    二人聞聲一驚,這才慌忙起身,并排站到露微跟前,彼此目光暗通,半晌還是雪信先說道:

    “娘子攏共就帶回來兩樣東西,太子殿下賞的鳳釵好好在的,那套十二生肖泥塑,不知怎么倒少了最后那只小豬。可當時娘子說要帶走,奴婢明明很仔細收好的,不會記錯的。”

    丹渥雖不是經手的人,怕雪信受責,也囁嚅道:“娘子不要生氣,那天夜里我們一路順暢,肯定沒有丟在外頭的。”

    她們愈是焦急自責,露微卻愈發淡然,將目光轉向窗下,那剩余的十一個生肖仍是排在妝臺上的,“兩三日了,虧你們現在才發現,并沒有丟的,你們不用多管了。”

    兩人稍松了口氣,雪信又問:“是娘子收起來了?可是奴婢也沒見在榻上啊。”

    她只想起先前只有小兔和小狗兩樣的時候,露微是喜歡握在手里睡覺的。后來湊齊了十二個,就變成擺在臺上賞看,卻并未見這小豬格外受寵過。

    露微搖頭一笑,道:“叫你每日少擦拭一件東西,輕松些豈不好?何苦這樣刨根問底起來?”收了些笑意,又道:“今歲的生肖正好是豬,那日澈兒來看我,我就順手拿給他玩了。”

    兩人知道趙澈是來過幾回了,再無疑惑,慚愧笑笑,便要告退,又聽露微吩咐道:

    “去叫澈兒來陪陪我吧。”

    雪信點點頭,仍與丹渥一道出了門。正要從速就去辦差,偶一瞥眼,丹渥卻是低頭皺眉,不知又有什么緣故,問道:“還有什么事?”

    丹渥素來寡言省事,此刻見雪信問她,反將人攜到遠處,才神秘說道:“謝家如此絕情,長公子也對娘子不聞不問,娘子卻還將這生肖齊齊整整帶回來,不奇怪么?”

    雪信忽被一語驚醒,這才反應過來,這十二生肖當初正是謝探微買給露微取樂的。如今二人既已情斷,以露微的性子,就算曾經再喜歡,也該丟棄才是。

    “也許,娘子還是心軟,留個,留個念想?”她說得極是心虛,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

    趙澈由來不同于父母,自記事起就親近露微。如今也到曉事的年紀,明白姑姑出了大事,因而一見雪信來請,便一路小跑了過來。

    露微將他攜到身側,與他擦拭額上細汗,笑道:“你父親給你請了先生,是每日到先生家上學去么?”

    趙澈認真點頭道:“正是,但姑姑回來了,祖父也不大安,娘說近日可以不去,向先生告了假。”

    露微明白家中的用心,想想又道:“姑姑知道澈兒很乖,可姑姑既不愿耽誤澈兒的課業,也想請澈兒幫姑姑一個忙。”

    趙澈能聽懂字句的意思,但連起來又有點繞:“我愿意為姑姑做任何事,可這和上學去有什么關系?”

    露微撫了撫他的頭,一時不語,起身走到案前,提筆在紙上寫了幾行字,交到孩子手里方道:“先背下。”

    趙澈落眼看時,并不是他學過的篇章,不知出處,也只有兩聯句:左納言,右納史,朝承恩,暮賜死;行路難,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間。

    “姑姑,我已經記下了。”片刻后,趙澈便抬起了眼睛,“然后做什么呢?”

    露微垂目一笑,眼中透出的卻是決絕。

    ……

    “父皇!父皇!求你見見臣吧!臣愿為趙家擔保,太傅德高望重,趙學士端正清白,絕非傳言私亂之人!求父皇寬恕趙家吧!”

    謝探微站在紫宸殿前,垂目望向跪在階下的皇太子,聲聲求告,字字泣血,已是連日來必見的情景。許久,他只是握緊腰間佩劍,重新昂首,將目光放得平直。

    “殿下!殿下——這會擾了陛下靜養的!”

    忽有一人自殿內出來,一路慌促小跑,跪倒在皇太子身前,欲將他扶起。可年少的太子一見此人,立時變色,淚痕不及擦拭,已抬起一腳將他蹬翻在地,斥道:

    “鼠狗之輩,那雙臟手也配碰本太子的玉體!這紫宸殿也是你該在的地方?!我尚未治你的罪,你倒敢欺到本太子頭上?”

    此人正被踢在心窩處,痛得五內震蕩,半天沒接上氣來,等太子說完還趴在地上不得動彈。太子見狀,冷冷哼聲,兀自上了兩階,仍欲繼續求見皇帝。

    然則,他方撩起袍服,正殿門下又緩緩移出一個華麗妝服的身影,將殿前情景盡收眼底,并不靠近,只淡淡一笑:“太子殿下既為陛下憂切,如此親自發落一個賤奴,倒是有些失態了,若陛下醒來知曉,怕也是要責怪的。”

    皇太子卻不能再無視這人,怔然忖度半日,終是拱手作禮,道:“周娘娘,父皇還沒有醒來么?”頓了頓,又問:“那丁仁成現在何處?請娘娘喚他來見我。”

    周貴妃仍復一笑,道:“陛下近來體弱,卻還不丟不開朝事,昨夜又熬了一夜,才睡了一二時辰。至于丁內官么,自小侍奉陛下,御前離不得他,殿下若有什么吩咐——”

    她將眼睛瞥向地上的賤奴,“這王弘儔也是跟隨我多年,雖比丁仁成年輕些,倒也很會辦事,殿下就使喚他便是。”

    皇太子臉色起伏,掩在袖下的手漸漸攥緊,“不必了。”

    周貴妃適時地點了點頭,擺出欣慰神色,“那就請殿下早些回東宮安歇,待陛下好些,我必叫王弘儔去請殿下。”見太子就要轉身,卻又將目光對準了旁觀一切的謝探微,道:

    “謝司階,你就代我送殿下回去吧。太子是儲君,關乎國本,可東宮戍衛卻著實松懈,叫殿下就這樣胡亂出來,今后東宮護衛之事就交由金吾,務必守護殿下周全。”

    謝探微靜靜聽完,只是篤聲應諾,便走到太子身側,拱手道:“臣奉命,護送殿下回宮。”

    皇太子尚不足他胸口高,此刻目光冷硬,忽一揚手,向他頰上揮去一掌,“這一下,是替我阿姊打的。謝探微,你配不上她!”

    ……

    待見皇太子二人去遠,王弘儔才從地上*爬起來,捂著胸口走到貴妃身側,說道:“娘娘為何要用金吾去看守東宮?這不是給他們可乘之機?雖是章圣直暫領金吾,可他并無掌兵的經驗,金吾的心一時還收不回來,不若換了監門衛,咱們的人來?”

    貴妃睨他一眼,道:“自正月來,先是我兒授官,晏令白下獄,如今趙家又被免了官,你是嫌還不夠惹眼么?事情總是要一件一件做的,況且——”

    王弘儔愣愣點頭:“請娘娘明示。”

    貴妃不知因何,回看了殿內一眼,嘴角滲出冷笑:“況且,金吾若敢此時生事,正是授我以柄,那太子將來有什么閃失,也都是金吾之過,就如同,這紫宸殿的圣駕一般。”

    王弘儔忽一恍然,目色發亮,低頭拜道:“娘娘英明。”

    ……

    年少的太子用盡了手上的力,那一掌打得謝探微目眩耳鳴,直到返回紫宸殿,半邊臉上仍是麻木灼痛。這樣的痛,又一直延續到當夜,伴他踏入了安定觀。

    李柔遠雖深居,卻自有捕風捉影的渠道,早聽聞白日的緣故,見他頰上果然指印紅腫,喚人端來傷藥,欲親自為他療治。

    “沒想到,太子看著文弱,下手卻是不輕。”玉色的藥膏盛裝在青瓷圓盒中,渾如一體,被李柔遠的手指輕輕攪動著,方看出分界來,“你不能還手,還不會躲么?”一笑,拔開指尖向他頰上伸去。

    謝探微自進門起一語未發,直至這指尖觸碰到自己臉頰之前,“這藥膏沾染了道觀的氣味,臣——為公主的聲名前途著想,是不敢用的。”

    李柔遠為他回避的舉動才露慍色,“公主”二字便及時化解了,“我早就不是公主了,你說什么胡話?”

    謝探微望見她眼角眉梢泄露的得意,淡淡一笑:“公主明白,我說的不是胡話。”深吸了口氣,端正了身子,正聲又道:

    “陛下敕令公主出家入道,是斷了公主一生的出路。可如今的局面,陛下日漸病篤,太子缺少靠傍,吳王取而代之,是指日可待——臣說得可對么?”

    李柔遠稍抬下頜,目光愈深,嘴唇緊抿,許久才逼出一問:“你都知道,還問什么?”

    “我已為公主休妻了!”緊隨她的質問,謝探微高聲道,旋即卻又怪異地壓低了聲腔,眼睛只看向她空懸許久的指尖,道:

    “可現在我們時常私會,公主就滿足了么?我謝家也是累世豪門,天下甲族,做不得這暗室點燈的勾當。所以,臣必要等吳王登臨寶位,下詔賜公主還俗,再堂堂正正與公主結為夫妻。”

    一席話說得李柔遠心神馳蕩,這原就是她從未改變的心思,雖遭連番挫折,也到底是近在咫尺了。望著這張被傷痕反襯得愈加英武的面孔,她與生俱來的傲慢便一時都散碎了。

    “你既有此誠意,我自然會盡快與母親商議。”她用帕子揩去指尖的藥膏,命人端了下去,“只是,你那前妻……”

    謝探微目光一抬,道:“怎么了?”

    李柔遠抬眉一笑,試探般牽起他膝上一片袍角,方道:“她的怨氣可不小,成日說什么‘左納言,右納史,朝承恩,暮賜死’,就連出門也隨口去說,如今連小孩子都當個歌謠傳唱起來。她分明是指我父皇薄待功臣,忘恩負義,想引起朝野議論,針對我……”

    “公主這就怕了?”謝探微沒讓她說完,面色從容,甚至是自得,“趙家已經聲名狼藉,說兩句怨言掀不起風浪,況且,只要我們早日成事,到時乾坤已定,是賜恩,還是賜死,不就是公主的一句話么?”

    李柔遠呆呆看他,手中捻著的袍角不覺中已經松落。

    第92章 瀝血

    ◎一團鮮血自他口中嘔出◎

    望著趙澈走進老師家門,露微方含笑轉過身來,雪信守候一旁,正欲扶她登車,卻見她目光忽然朝下頓住,隨之一看,卻是幾個五六歲孩子正在道旁嬉戲,一邊轉圈,口中就反復念道:

    “左納言,右納史,朝承恩,暮賜死;行路難,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間。”

    雖則雪信不通詩書,此時卻是了然神色,只低聲在露微耳畔道:“娘子,走罷,這些詞早已傳開了,小郎在此上學,難保有人就認得趙家的車馬,不好多留的。”

    露微領會她好意提醒,點點頭,主仆一起登車后,方說道:“青天白日,我其實并無可懼,該怕的,自然會怕。”

    雪信只知是露微故意借趙澈這般孩童之口傳言,卻并不知這些詞的含義,一時就問:“娘子到底想做什么呢?難道幾句話就能懲治那些壞人么?”

    露微笑笑,撫了撫她鬢邊不曾壓平的一縷絲發,“那是前朝的一首詩,寫的是夫婦之間從相愛到不愛,人情反復,人心難測,但最終的立意是諷刺君臣之義,不得善終。”

    雪信原也能從字面上看出幾分意思,此刻聽到解釋,又是君臣又是夫婦,好像都是映射近日事端,便又有些糊涂了,不知如何再問,就半懂不懂地點了點頭。

    露微卻都心知肚明,也不再多說,只另囑咐道:“稍待到了樂游山,我一個人上去就好,不會太久。”

    送趙澈上學,只是露微今日的行程之一。她很久沒有去看母親了,清明在即,時近春分,咸京的第一茬櫻桃已經熟了。

    ……

    謝探微下職歸來,正自門首下馬,巧見二郎也隨后跨馬而至。今日并非休沐日,他卻未著官服,來的方向也非皇城,謝探微心生疑惑,隨口便問:

    “你從哪里來?沒有上職去么?”

    謝探隱卻似走神般,聞聲才望見人,干澀一笑,回道:“是,是一個同僚病了,我便告假早走了片時,去探望他的。”

    謝探微察覺他面色有異,微微蹙眉,旋即只是點頭一笑,“走吧,我們一道去給母親請安。”

    謝探隱自無不應,將馬鞭交到門下小奴手里,順手理了理衣袍。可再抬頭時,卻見長兄垂著雙目,正盯著他身后,“怎么了?”

    謝探微一指他后側袍邊:“哪里不當心蹭的?怎的這個顏色?”

    謝探隱扭頭去看,臉色竟頓時白去了幾層——他淺色的袍服上竟沾了一塊暗紅的污跡。“我,哦……今日在館中,有同僚打翻了案上的朱砂,大約就是那時候濺上去的吧。”

    半晌后聽到解釋,謝探微仍作淡淡一笑,道:“先去換身衣裳,我在母親那里等你。”抬手拍了拍他肩頭,又道:

    “你已是天子門生,還該多顧著些穿戴形容,若是這般不察之下去面君,可是有失官體的。”

    “是,多謝阿兄提醒。”謝探隱仍未緩過神色,話音未完便匆匆而去。

    謝探微望著弟弟的背影,臉上的笑意早已消失——他因告假早出探望同僚,才身著常服,又怎會在這身衣服上,被濺到了弘文館中的朱砂?

    ……

    趙家小奴奉趙啟英之命前去謝家喊話,已過去多日,可謝探微既沒有露面,也不見哪怕是謝家下人前來回話。趙啟英自然不會罷休,便要親自登門,人已跨在馬上,卻忽見家中馬車疾馳回來,侍女雪信從車內跌滾而下,看見他便哭訴道:

    “娘子去山上墓園祭拜夫人,不叫奴婢跟著,可兩三個時辰不見回來,奴婢找上去時,人已經不見了!”

    趙啟英霎時只覺天旋地轉,愣怔了半晌,大出了一身冷汗,斥道:“什么叫不見了,她未必不認路?山上都找過了么?!如今這種時候,你們怎可離開她半步?!”

    饒是疾言厲色,他也知是白問,再不遲延,一拽韁繩,轉過馬首,向樂游山揚鞭而去。

    ……

    掌燈時分,謝探微獨坐房中,眼前一片灰暗,已不大看得清,只是他握在掌中之物,原也不必用眼觀,形狀高低,色彩質地,都是刻骨銘心。

    正有思緒如秋葉紛然而下,忽見外間透來一點微光,便聽見葉新蘿的聲音:“大郎,郡主喚你過去,有事相商。”

    他才自正院回來,一時不愿再動,問道:“是什么事?”

    葉氏似有為難,停頓了片時,道:“一件是岐王府添丁的喜事,郡主預備了賀禮,想著你明日在家,要你一道去。”

    母親準備的賀禮就在內堂擺著,他去時已經見了,有金銀小鐲,有各樣繡品織物,都刻印著小豬紋樣,想來今歲生肖是豬,孩子便是屬豬的,圖個吉利,這是尋常的做法。

    “第二件呢?”他更關心有何下文。

    葉氏本在等他回話,此刻卻又格外遲延了一時,方沉聲道:“是——趙家,趙家公子幾日前遣人來催,要你去簽下斷婚書,否則便要親自去見家翁。郡主知道,你是要去下書的,便沒叫理會,只是告訴你知道。”

    話音落下,一室內外皆靜默良晌。

    “明日叫二郎陪母親去岐王府賀喜吧,我便去趙家送放妻書,早些了事也罷了。”

    ……

    白日的天氣甚是清朗,山間連一絲霧氣也無。只是露微才在母親墓前站下,一捧櫻桃未及供奉,眼前卻忽作黑云蔽日,腦后便遭下一記重捶,最后清醒的瞬間,她才意識到,是遇見了匪徒擄劫。

    待她再次睜開眼睛,模糊間只覺亮光刺目,欲舉手遮擋,才發覺手腳皆被繩索環環捆綁,便是想從硬冷的地上坐起來,也完全借不上力。此處是一間空屋,一樣器具也沒有,雖四面有窗,卻也無法瞧見外頭,只知已是深夜。

    “你總算醒了,我早說過,我們還有機會親近的。”

    正勉力抬頭觀察,不料房門忽然開啟,說話者音落之時方才緩緩現身,目光相接,露微心中驚情卻是立時一松——她的話,當真是早有出處的——

    “安定娘子,許久不見。上次我竟不知,娘子是要這般和我親近的,倒是,令我意外。”

    一雙高靿靴的尖翹靴頭,直至頂在露微面孔前,方才停住。李柔遠垂目下觀,艷紅的翻領袍將她的眸子映出血色,半晌,揚唇一笑:“有膽有謀,有才有識,怎么就生成了個女兒身呢!倘若你是個男人,興許,我就招你做駙馬了,何苦多了謝探微這樁事?”

    露微嗤笑,即便只能由下朝上仰望,亦將頭抬至了最高,道:“我若果如此,怎會束手受縛?我若果如此,又怎會叫娘子搶走了丈夫?娘子若嫌多事,卻何不放我回去,與謝探微重歸于好呢?”

    李柔遠笑意一頓,提起一腳靴頭勾住她的下巴,道:“你以為,你還能活著回去?”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又道:

    “謝探微已親口同我說,要與我堂堂正正結為夫妻。只是你的存在,實在不能叫我放心,只要沒了你,他的心就算一時不在我這里,也只能做我裙下之臣。”

    露微的下頜被卡到極端,欲張口說話,一動便是一痛,仍無絲毫示弱,道:“他既……絕情斷婚,便不會再牽掛于我,你就算滅了趙家滿門,也是徒勞!更何況——貴妃苦心孤詣,不就是要將吳王推上皇位,我若此時死了,趙家若再出事,恐怕你們也要到頭了!縱然陛下已被你們蒙蔽,還有宗室,還有百官,還有天下悠悠眾口,你們,就不怕么?!”

    她聲音反而愈發高昂,落在李柔遠耳中,卻甚覺諷刺難聽,胸中翻起滔天巨浪,再難遏制,拔出早已掩在袖下的一柄短劍,便揮手向她刺去。

    眼看劍鋒直直刺下,露微手腳受限,只有拼命掙力蜷縮身軀,可千鈞一發之際,竟另有一人從門外沖來,將李柔遠攔腰推開:

    “公主快住手!!”

    露微恍然睜眼,一見那人跪在了李柔遠身前,仍緊緊拉著她,再一定睛,方才認出,原來就是周貴妃身邊的內臣,王弘儔。中秋宮宴上,他侍立一旁,露微留了印象。

    “這丫頭一失蹤,她長兄便領人四處搜尋,宵禁了也攔不住,傳到娘娘耳中,便知是公主所為!公主啊,此女不宜此刻處置,娘娘之意,是要留到最后,大事已定,再做不遲!”

    這話的意思竟和露微如出一轍,李柔遠根本無法聽從,憤然道:“我用盡手段,到了出家的境地,才換得謝探微主動前來,我已經不想再浪費時間了!我勸母親早日行事,她便說要再等一時,我管不了她的大事,處置一個小賤人還不行么?!”

    王弘儔急得滿頭大汗,又求告道:“公主之心,娘娘自是深知,公主的委屈,娘娘也是想要補償的。只是如今,事情做得太急,朝野觀望,風聲難止,須得稍平物議,徐徐圖之。再者,謝探微與此女夫妻情深,驟然斷婚,雖有可信之處,卻萬不能掉以輕心。”

    見李柔遠總算平靜了幾分,王弘儔也趁隙喘了幾口氣,很快繼續道:“娘娘遣老奴來此,是有個折中的法子。人是不能放走了,可也不能留在安定觀中,唯有將她帶入宮中關押,旁人才找不到她,公主在謝探微面前也可坦蕩應對。等到將來事成,自是交還公主處置;倘或事情有變,也可牽制趙家謝家,叫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李柔遠性情急躁,所以此前才屢遭挫敗,聽到這番話,里外都算計得周全,不由心下暗服,緩緩地點了點頭,叫王弘儔暫讓一旁,仍走去了露微面前。

    露微雖無法動彈,聽到現在,心中也早無懼怕,不過提防著她再要傷人泄憤,稍稍躬了起身子。

    李柔遠冷笑了聲,果然忽起一腳狠狠踩下,猝然間,露微極力傾身,終被踏在背上,力道之重,令她頓時嘔出一口鮮血,額頭磕地,亦劃破一道傷口。

    “趙露微,你就安心等死吧。”

    口中血腥彌漫,仍有淤積的鮮血自嗓中嗆咳出來,但露微仍緩緩昂起了面孔,笑道:“好,我必會,等到那一天!”

    ……

    一夜少眠,恍然到天際灰白,謝探微才稍閉了眼睛,不意再次睜眼,卻已過了辰時。來至前院,父親早已入朝,倒恰逢母弟將要出發,下人正往門外搬抬賀禮。

    李氏見他一臉疲態,嘆氣道:“你近來事繁,既休假在家,多去歇息便是。”

    謝探微自是另有事辦,昨日也叫葉氏傳了話,一笑,正要回應,卻被母親身后的弟弟搶先道:“阿娘,你怎么忘了阿兄今日有正事?了了此事,才算安穩的。”

    李氏倒并沒忘記,瞥眼二郎,搖頭一嘆,對長子道:“不就是下書么?事已至此,有什么好講究的,叫個門奴送去就是。”

    謝探微笑意抿于唇邊,微有一滯,道:“我自會安排,母親不必操心。”轉將雙目看向二郎,又道:“快陪母親去吧,我這事豈能算是正事?去岐王府才是正事。”

    謝探隱早不是昨日形景,穿得上下一身新,精神奕奕,道:“是,阿兄放心,我會好好陪阿娘的。”

    李氏至此也不再多說,在二郎扶持下出門登車去了。

    謝探微望著母弟遠去,一箱箱賀禮卻仍未搬完,上頭刻印的金豬紋樣總在他眼前晃過,不知為何,他的身軀忽然平地一震——

    “司階!司階!出大事了!”

    他尚未回過神來,門樓間卻飛奔來一人,滿頭滿臉的大汗,急得火燒眉毛一般。

    “鄭復,你這是,怎么了?”他勉力聚起些許散碎的精神,臉色愈加發白。

    在一眾甘州舊部都隨晏令白下獄之后,謝探微身邊就剩了鄭復一個親隨,二人仍是一道上下職,謝探微便也不知他能有何要事。誰知,鄭復盯著他,反又退開了幾步,質疑道:

    “司階如今,還在意……在意趙學士的事么?”

    謝探微只覺咽喉一哽,半晌道:“你只先說是何事,不要顛三倒四,有頭無尾。”

    鄭復低頭又抬頭,重復了多次,方吐露:“我一早出門,就聽巡街的金吾議論,說趙學士昨日在山間被人擄劫,她長兄帶人找了一夜都沒找回來。”

    “你,再說一次?”謝探微先時還未還魂,此刻竟忽作癲狂般,將鄭復衣襟一把抓起,拽到眼前,“你再說一遍!!”

    鄭復嚇了一跳,眼珠震顫,道:“是真的!我還去趙家附近打聽了,遇見趙學士身邊的雪信,拉了她來問,她說昨日陪趙學士去樂游山祭母,趙學士一個人上山去,半日不見回來,再去找時,只見散了一地的櫻桃……”

    不必他敘說完,謝探微手上的力忽然潰散,似有痰迷心竅,胸口悶得一絲氣也喘不上來,下一刻,高大的身軀竟是搖搖欲墜,轟然跌跪在地。

    鄭復見狀不妙,忙伸手來扶,卻還不及觸碰到,忽見一團鮮血自他口中嘔出,噴濺一地。

    第93章 暗渡

    ◎浮云蔽月,明星亦隕◎

    趙啟英搜尋無果,又怕家中不穩,交代了家奴繼續尋人,自己暫先回了趟家。腳步匆匆才至門首,便聽閽房小奴報說:

    “楊公子和姚家二公子五鼓時分來過,小奴只知尚未找到小娘子。他們便叫咱們府上不要著急,他們也都遣了下人四處找去了,若有消息再來報知。”

    一自露微離開謝家,楊君游夫妻、姚宜若夫妻,一并楊淑賢都相繼來過,只是露微一概不見,趙啟英便也沒有深究。此刻聽了,更是無心理會,就問道:“父親如何?夫人和澈兒呢?”

    小奴道:“夫人一夜都守在家翁屋外,倒是還好,小郎吵著要去找小娘子,被夫人叫喬娘看管住,只是喬娘哪里能安,反正,反正都快急死了!”

    趙啟英一時心中悶痛,只想如今天意不明,家中連遭橫禍,難道已至絕境?可怎么樣,都要把小妹找回來,怎么樣,他都要撐住。

    “我先去……”

    話剛出口,身后突起一陣驚耳馬鳴,回首看時,竟見是謝探微躍下馬來。前時無事他不來,偏在此刻出現,豈能安什么好意?趙啟英的臉色瞬間冷到了底,就叫小奴將人截在門下,說道:

    “怎么?謝公子今日倒不用去安定觀燒香了?”

    謝探微望過攔在身前的幾個門奴,也并不強要上階,嗤聲一笑,仰面道:“晚一時去也無妨!不是你先叫人在我家門前叫囂,邀我過府一敘的么?”

    趙啟英其實并不算了解謝探微的為人,從最初見他維護露微,到后來兩家聯姻,趙啟英多是旁觀者的姿態,不過是與露微冰釋前嫌,才算與謝探微有了郎舅的名分。

    于是聽他如此言辭,只覺齷齪不堪,怒斥道:“當初陛下旨意未到,你父母就先到我家求親,說得好不謙恭,就差替你跪在我父親面前!可如今,眼看你寄父禍到臨頭,你謝家便將我妹妹轉頭拋卻,行若狗彘,卑鄙至極,還敢稱什么天下甲族,世家領袖?!謝探微,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無恥之徒!”

    謝探微由他暢快說完,一無惱怒,負起手,悠然舒了口氣,方道:“若論無恥,我怎及得上你?從前趙露微在姚家受盡虐待,還不是你到處宣揚她身世不清。后來被你父親知曉,給了你一耳光,將你掃地出門,我是親眼所見,難道你都忘了不成?你倒還敢在此大言不慚,做出一副兄妹情深的樣子,才是令人不齒!”

    趙啟英自然記得以往諸事,只是若非真心悔過,今日也不至于同他唇槍舌戰,便緊握雙拳,極力忍耐,漸從激動中清醒,向身側小奴吩咐道:“去將我案上放的斷婚書和筆墨拿來。”

    小奴聽命即去,他才將目光轉回對面,道:“今日你簽了斷婚書,趙家和謝家便作一刀兩斷,再無瓜葛!”

    謝探微一時收斂了面上的恣意,似是專心等候,卻忽然抬手一揮,將攔在面前的小奴瞬間沖倒,大步一跨,站到了趙啟英面前:“這話,還輪不到你來說!”說著,便自袖中抽出一封書信拍在他胸襟上,哼聲又道:

    “你聽好了!原是我休了你妹妹,但看在當時是陛下賜婚的份上,尚且留給你家些許顏面,就算作是和離——這放妻書,你千萬要看仔細了!看完了,就莫再心存妄念,遵從便是!”

    話音一落,謝探微便轉身上馬離去,根本不及趙啟英作出任何反駁。他自未接手,任憑那“放妻書”墜落在地,也不屑去看。然則,尚未從地上爬起來的小奴竟一驚乍:

    “公子,這怎么是紅的呀!”

    小奴將“放妻書”雙手舉起,進入趙啟英眼中的那一瞬,只令他軀體一震。

    ……

    鄭復萬沒想到,他這一報信,竟叫謝探微當場嘔血。他是既愧疚擔心,又不禁疑惑:謝探微已經出妻,該是夫妻情斷,怎會為前妻失蹤如此反應?可既已這般,他二人又為何離婚?

    一時無解,謝探微也不聽勸去休息,換下了沾血的衣裳就出了門,他踟躕半晌,也只好返回自己家中。但剛進房門,茶還不及吃上一口,貼身的侍從便呼喊著跑了過來:

    “公子!公子!公子!”

    鄭復只看他上氣難接下氣,憋出的一點氣又只忙喊人,不舍得說事,一臉嫌棄,道:“你再喊,就斷氣了,到了地下可不要說是我短了你的壽!”說著搖頭,繼續端杯吃茶。

    侍從也跟著搖頭,兩手撐在肋下,大喘了幾口氣,漸漸緩了過來,說道:“小奴是想說,她醒了!還能說話了!”

    “噗——”鄭復嘴里尚不及下咽的茶水,猛一下全都噴在了隨從臉上。

    ……

    謝探隱陪李氏到岐王府賀喜,一整日的宴飲賞戲,來往奉迎,他只覺從未有此風光時刻,愈加憧憬今后仕途官場的經營,心中受用之情,得意之情,訴說不盡。

    至將夜禁,他方伴母歸來,不免有些酒沉,一進臥房便往榻上癱倒,呼喚寧英服侍他更衣吃茶。然而,他兀自叫了半晌,卻一無回應,煩躁地睜眼尋看,竟叫他登時驚醒:

    “……長姊,姊夫,你,你們怎么……來了?”

    夫妻二人都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凝重神色望著他,謝探渺更是漸漸紅了眼眶,徐枕山將她扶到一側,稍示安慰,這才開口:

    “二郎,你有什么事瞞著家中么?”

    謝探隱驚疑方定,卻也想不到什么篇章,愈覺口干舌燥,自去案上倒了茶喝,才道:“這話倒奇了,我與姊夫同是門下省屬官,日日碰見,能有什么事瞞著?”

    “是么?”徐枕山目光愈冷,緩緩搖了搖頭:“你的一甲第一名——真是你自己考出來的?”

    謝探隱正欲倒第二杯茶,一聽這話,指間猛一抽動,險叫掌中茶碗掉落在地,道:“這……還能作假么?父親就是主考官,就算試卷都封了名姓,他還認不得我的字么?若覺得不好,當場也就否了。”

    徐枕山極輕地哼了聲,道:“父親主考判卷,自然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但我問的是,你的‘好’,是真的么?”

    謝探隱的臉色不覺淡去一層,卻強笑又道:“姊夫今日說話繞的慌,我還要怎么解釋呢?”

    “謝探隱!你還不肯說實話!”

    這一聲突然的怒斥,來自一旁的謝探渺,她旁聽至此,已是忍無可忍,那雙泛紅的眼睛,也在同時掉下淚來。謝二郎這才被鎮住,嘴唇張合之間,欲言又懼。

    謝探渺走上前,深吸了口氣,再不寬縱:“你知不知道,章圣直今日找到你姊夫,要他在明日朝會上,告發父親私下怨懟陛下薄情寡恩,還逼迫他指認你這一甲第一名的狀頭,是父親舞弊泄題得來的。否則,便會將晏將軍和一眾甘州軍士,數十條人命都置于死地,還要治他一個暗藏兵器入宮,意圖不軌的大逆之罪!”

    謝二郎早已在聽到“舞弊泄題”時就已支持不住,渾身如抽筋剝骨一般癱軟在地。謝探渺只是看著,并沒停頓:

    “所以,章圣直為何有此底氣威脅你姊夫呢?正是他泄題給你的,對么?我們沒有證據去反制他,他卻有我們眾多把柄。如今貴妃一黨只手遮天,大郎為了晏將軍,竟連妻子都舍出去了,趙家又何罪之有?可你都做了什么?依附奸佞,屈膝求榮,縱然父親再嚴厲,何至于你做出這種毀家敗業的事來?!”

    謝探隱臉色慘白,氣息短促,似是黃粱初醒,顫顫抬頭,卻道:“我只是想要……想要你們都高看我一眼,想像阿兄那樣,建功立業……我們謝家天下甲族,累世勛爵,不會那么容易倒的,還有阿娘!阿娘是宗室長輩,連陛下都稱她姑母,等這陣風頭過了……”

    他的聲音愈發虛弱,也本身就毫無根基,謝探渺不禁失笑:“說得連你自己也不信了?你其實到現在也不清楚,貴妃一黨究竟是要做什么吧?”

    謝探隱只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不必,也并非想從弟弟口中聽到肯定的回答,沉默半晌,繼續道:

    “二郎,從你寄信給我,我便一直是偏信你的,每每所見所聞,也都是為你心疼。直到露微與我坦誠相見,告訴我,你都做了些什么,我仍對你抱有希望,想要找個機會好言相勸。可萬沒想到,從前那些竟只是皮毛——你若忘了,我便給你提一提!”

    徐枕山一直護在謝探渺身后,縱然也已清楚一切,心情卻不比謝探渺輕松。他不止一次規勸過妻子,不要心存偏見,但將心比心,以這對姊弟的情分看來,做長姊的不知真情,一味寬縱,也并非十惡不赦的大罪。他終究是更心疼妻子的。

    謝探渺感受到他溫熱的掌心,側臉望了望,千言萬語,心照不宣,仍是要將話說下去的:

    “我才到咸京時,楚王逆案剛剛了結,你正被父親禁足。我問了母親才知,是你在外胡亂結交,險些為人蠱惑。那人叫羅新,是你在酒肆買醉時相識,明面上說是與你一道落榜的士子,實際卻是楚王奸細。此前,趙家公子就才被逆黨放出的流言煽惑,鬧得父子不和,所以羅新接近你的目的,也是要慫恿你將謝家攪亂。幸而是晏將軍早有留心,便告訴了父親將你看住。后來若非大郎婚事,母親又為你求情,你覺得你還能留在咸京?”

    這場禁足是引發謝探隱心中不平的一件大事,此刻又緩緩抬起臉來,睜著漲紅的雙眼問道:“我不知他底細,也只是與他飲酒,未有深交,這也能算我的錯么?”

    謝探渺失望透頂,壓住胸口悶痛又道:“你未有深交是因為晏將軍及時制止,未成大錯是因為露微一念之仁!他們根本沒有告訴父親,更多的細情!去歲春闈的名單中確有一個叫羅新的靈州士子,也果是落第,但此羅新早在返鄉途中為人害死,你見到的只是冒名頂替之人。這些都是晏將軍派遣親從陸冬至去靈州探查得知,絕無虛言。可還記得你醉酒犯禁?你是在酒肆吃醉,人卻在城西小巷中被發現,也正是羅新故意將你轉移,好叫大郎巡夜時發現,將你送官受刑,借此離間你們的兄弟之情!”

    謝探渺說得渾身發顫,手心冰涼,徐枕山萬般不忍,將她從后攬住,扶到了一側安坐,閉目深嘆,替她接續了下去:

    “這些事晏將軍和露微根本沒有告訴父親,而逆黨做到如此縝密的地步,無非是怕事情敗露,禍及自身,而他們要你做的事,一定是會讓謝家天翻地覆的——你在羅新面前每每傾訴家事,羅新便順著你煽風點火,若你再與他多交往幾回,他便會慫恿你,一劑毒藥,害死你的長兄!或許是些隱蔽的法子,可你終究是一枚棄子,就如同現在一樣,枉自屈膝求榮,以為他們會將你當做自己人,可關鍵時刻便將你拋出。二郎啊,你還不知錯嗎?”

    “我……我……”謝探隱驚惶到了極致,已毫無判別之力,眼睛望著長姊,似是求救。

    謝探渺早已泣下如雨,嗓音喑啞地道:“這年來,你在我面前讒言挑撥,我信以為真,也有大錯,可陪你一起長大的寧英,卻能明辨是非。他妹妹寧婉勾引大郎,被母親遣回揚州,也是因你指使逼迫,對嗎?你不在意手足之情,就以為,所有人都不在意了?薄情寡義,卑鄙無恥——謝探隱,你已經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話到此處,已是盡頭,就如此刻的天色,早已陷入一片暗昧,浮云蔽月,明星亦隕。

    ……

    子夜時分,謝探微方回到家中,門吏向他報說,白日來過的鄭小公子下午又來了一回,聽聞他尚未歸來,也不肯委托事由,匆匆又走了。他略一思索,卻并不好奇,只說了三字:“知道了。”

    及至回到東院,正在寢屋廊下推門,不料又有小婢尋來,說長姊夫妻已在內堂等候多時。他只好轉去相見,可才一踏入內堂,竟見長姊迎面沖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就道:

    “你這么晚回來,是不是去找露微了?找到了嗎?”

    露微失蹤滿城皆知,他并不奇怪,片刻只道:“我今日只是去趙家送了和離書,她如何,已經與我無關。”

    謝探渺難以置信地搖頭,本就泛腫的眼睛瞬間落下來淚來。徐枕山見狀,也知她心境未平,難以暢言,上前將她攬回身側,長嘆了口氣:“大郎,我來告訴你。”

    謝探微不禁蹙眉,這才發現長姊和姊夫的神色皆異于往常,點點頭,暫且聽了下去。

    徐枕山所言之事,便是才與二郎言明的種種,雖則言辭通順,面對謝探微,仍是惕然心驚,也不免多了許多慚愧之意。

    “父親今夜在省內當班,恐母親一人難以承受,我*與你長姊便暫未驚動,告訴你,便是望你能夠撐住。我已佯作答應章圣直,明日朝會就帶了二郎上殿,反參章圣直一本,縱然不能一招制敵,也不至于為他鉗制。你看如何?”

    從姊夫說第一個字起,直至話音落下,謝探微的臉色神情一無變化,唯是幾度有意無意的抬眼,叫人十分看不透。

    “大郎,你說句話!”徐枕山又追問道,稍露急色。

    謝探微的目光在二人臉上來回緩移,若有深思,又似質疑,忽一下,亮出聲來:

    “你們既已知曉,也有明斷,我就——更好辦了。”

    第94章 陵谷

    ◎高岸為谷,深谷為陵◎

    通往紫蘭殿的宮道上,內官王弘儔腳步匆匆,一個穿著烏色斗篷的身影緊隨其后,隱匿于沉沉黑夜之中。直至片刻后轉入殿內,方在久候他的周貴妃面前,撤下了通身的遮掩:

    “娘娘夤夜宣召臣,不知所為何事?”

    貴妃走出隔簾,見他雖是言辭平常,面色卻略顯慌促,輕笑道:“章相當真不知?還是不愿相告呢?”不停頓又道:“我說過,事到如今,不可操之過急,章相為何不聽?”

    貴妃直言不諱,章圣直不由退了一步,但一時倒也定了心神,拱手道:“娘娘所謀之事,原不在于急不急,而是一旦行事,便要一鼓作氣,遲則生變。況且,娘娘已是后宮之首,后宮之事皆在掌握,可臣欲助娘娘成事,朝堂之上卻屈居人下——說到底,晏令白不過掌握一衛的兵權,趙維貞更只是太子的老師,并無實權,那么,只剩了謝家,樹大根深,十分掣肘。”

    貴妃聽來并不意外,亦未見深思,道:“所以,你便想出叫謝家女婿污蔑謝道元的法子,看似是他們謝家禍起蕭墻,以為便能萬全?可是今日朝會風平浪靜,你還不是一事無成?”

    從歲考之時,將徐枕山調入門下省為官,再到謝二郎主動投誠,順水推舟給了他進士的名頭,一步步謀劃,都在章圣直的掌控之中,但今日之事他確是失策。既未見徐枕山告發岳父,弘文館中,謝二郎也告假未至。難道,謝家為自保當真放棄了晏令白的性命?正當他思忖后計之時,貴妃便遣了王弘儔前來傳見。

    見章圣直臉色稍暗,貴妃不禁冷冷哼聲,肅然道:“章相也算老成謀國,數十載仕宦,眼見登峰,卻想要功虧一簣?”

    章圣直一向自有謀劃,不過是從做了吳王的老師起,才算與周氏結盟共謀,便是這“數十載仕宦”,也并沒有受過周氏一絲提攜之恩。故而聽她語帶質問,不由心生暗怒,不客氣地道:

    “臣才已說過,娘娘身處后宮,所了解的是后宮的人心,可朝堂之事,文武百僚的人心,任誰想要了如指掌,精確把握,都是做不到的,就算是陛下——如今,不也落入彀中了么?”

    最后一句說得如此直白,頓時叫貴妃身軀一顫,后脊便似有汗下,緩了緩,少不得還是要假以辭色,稍作安撫,道:

    “謝家自然是心腹大患,尤其宗親之中,岐王慶王乃是陛下同母手足,已多次請旨要為陛下侍疾。我已陪同陛下接見兩次,雖未顯露,卻也非長久之計。這背后,焉知不是新安郡主指使試探?”

    她言辭和緩,章圣直倒也不能一味強硬,點頭道:“娘娘所言有理。今日事雖未成,臣也另有可圖,那謝二郎如今告病也罷,可就算是辭官,他作弊的證據總是在臣手里,仍可壓制謝道元。畢竟,我們并無短處在他們手中。”

    子時已過,章圣直說完這話,也不欲再留,向貴妃行禮告辭。貴妃揣摩他的態度,不得不信,也不好再激怒于他,便仍叫王弘儔好好送了出去。

    不必許久,王弘儔了事歸來,見貴妃仍在原處,神色反比先前凝重,想了想,說道:

    “娘娘,這章圣直就是太急躁,若無此毛病,何至于履歷上幾度浮沉。老奴看,他有些自視過高了,這威逼徐枕山的手段未成,倒是外頭又起了風波,實在不利啊。”

    貴妃側目看他,倒果真被他說中心思。

    正是昨日此時,兄長周崇忽然入宮,道是趙家長子忽來京兆府報案,為的便是趙露微失蹤之事。按常理,凡是咸京地界發生的刑案,自然是歸京兆府管轄。

    可一則,趙露微就在他們手中,總不能拱手交人;二來,他們原本所想,趙家丟官罷業,趙露微又因污名遭謝家休棄,還成日宣揚怨懟天子的言論,應該是不敢再惹官司,也不屑讓周崇找人的。

    饒是如此,偏謝探微又在同一天將休書送到了趙家,與趙啟英在趙家門前大吵了一架。原本兩家離婚失和也是常事,可他們話趕話,竟說到謝探微去安定觀私會之事,被橫街上圍觀的行人都聽了去,便很快成了街頭巷尾的談資。

    而李柔遠被皇帝敕令出家入道的原因,正是她私行不檢,與人**,為直學士姚宜若彈劾揭發。于是,幾重事情交疊,很難不惹人議論,這趙露微先是忽然被傳出與姚宜若有私,污了清白,為謝家休棄,隨后又莫名失蹤,皆是李柔遠報復所致。

    總而言之,貴妃一族已是勢成騎虎,根本不像章圣直所言,沒有短處握在謝家手中。而章圣直逼迫徐枕山的舉動,也無疑是又拱手送上了一個把柄。

    周貴妃忽然醒悟,章圣直此人,是用錯了。而風言議論雖不是斧鉞劍戟,嚴刑峻法,可以立刻殺人見血,但于此改天換日的局面之下,卻代表著載舟覆舟的人心。

    “明日一早,你便去告訴柔兒,再也不要私見謝探微,也不必來見我。如果她要鬧,我便會立刻要了謝探微的命。”

    貴妃的臉色沉重,話音雖不高,王弘儔卻很明白其中的分量,才恭敬應諾,又聽貴妃問道:

    “趙露微可還好么?”

    王弘儔答道:“她自然是好。”

    ……

    自被王弘儔帶入宮中看押,露微便再沒見過白日,只是模糊地知曉,自己身處的這間閉室就在周貴妃的紫蘭殿。每過一段時辰便有小婢送來飯食,雖不與她說話,卻能從門外透來的光亮看出,這是一日的正午。

    一日一食,果然只是想叫她暫留一口氣。但她既不抗拒,更不吵鬧,就算傷痛不適,也忍耐著將這殘羹冷炙全都咽下了——她想要的,可不止是這一口余息。

    然而,算來遠不到第三頓飯的時辰,閉室的門卻反常地開啟了。她聞聲驚醒,卻見門外透來的光,昏黃搖曳,將兩個異于婢女身形映在壁上,形影緩緩移動,終于現出真身:

    “妾是什么身份,何勞娘娘親送飯食?也還不到時辰呢。”來者正是周貴妃和王弘儔,看清他們的同時,露微便率先說道。

    貴妃卻是頭一次近處與她對峙,眼中端量,帶出一笑:“我就說你不像太傅之女,縱然是在趙家長大,耳濡目染,卻終究不像文士之家的千金——果然,你是晏令白的血脈。這世上的奇巧之事,都被你們父女碰上了,你說有不有趣?”

    她在此時提起晏令白,無非是警醒之意,露微了然,也笑道:“娘娘以為此事奇巧,妾卻不以為然,難道妾不是他的女兒,娘娘便會放過他?”頓了頓,更將目光端正直視,方繼續道:

    “或者娘娘還有另外的深意?就比如,妾活到這么大,不過十八年有余,竟能碰上兩次謀朝篡政的大逆之事。這,豈不比妾的身世,更奇巧么?”

    貴妃仍是含笑,緩步上前,伸手提起了她的下巴,這張蒼白的面孔倔強分明,凝視良晌,心中竟起了一絲憐憫,緩道:“趙露微,我知道太子為什么喜歡你了,你實在很像他的母親。”

    露微稍覺詫異,想起侍奉太子以來的許多關聯,問道:“惠文皇后喜著紅衣,就是陛下賜給妾的那身官服一樣的紅色,她著紅時很美,對嗎?”

    貴妃竟有一瞬出神,旋即深吸了口氣,臉色沉下,將她的下巴愈加捏緊,直至她因痛皺眉,方道:“這些話,你很快就能親自去問惠文皇后了。”

    類似于死到臨頭的話,其實不必貴妃特意來說,他們用盡手段,未必是要留她活路?露微忽然有所解悟,一笑道:

    “貴妃身居高位,妾只是階下囚,自是高者難攀,卑者易陵,這也是自古的天理。”

    貴妃自不會覺得她是順從,只道:“不要急,這自古的天理,高者如何難攀,卑著如何陵之,我都會讓你一一親歷。”

    露微卻更笑出聲來:“可天理不止一條,高岸為谷,深谷為陵,陵谷之變,或許也可在朝夕之間呢?”

    貴妃不再理會,將她放開,目光緩緩下移,在她撐于地面的左手上稍作停頓,轉向了一旁挑燈侍立的丁仁成。丁仁成立時會意,將她左臂一把拽起,從腕上脫下了一只鑲金玉鐲。

    很快,閉室又陷入黑暗之中,但露微卻是慰然作笑。

    ……

    對于趙啟英的報案,周崇除了告知貴妃,便再無舉動,一心只預備著起事的召喚,連日都坐鎮京兆府內。他亦聽聞此事引起的風波,暗自忖度之際,忽見王弘儔夤夜而來,一問卻道,他奉命才去了一趟安定觀。

    王弘儔自是將貴妃傳見章圣直等事一一說明,周崇聽到章圣直竟有異心,嚇得發了身冷汗,忙道:“王內官,他若是臨時反悔,那可不是不得了的事,金吾兵權尚在他手中,貴妃怎么說?”

    王弘儔還沒說完,安慰道:“府尹莫慌,他早已無法全身而退,就算他手握金吾,想來短短的時日,也無法盡收軍心,況且,娘娘說他的心思本就不在兵事上。所以不論金吾如何,我們想要控制偌大的皇城,只有監門衛守住宮門怕是不夠,須得召集一些死士,頂替了宮中的金吾。”

    那章圣直無心兵事,可周崇也非領兵作戰之人,聽來一口氣不敢松,說道:“想替換宮內金吾,至少要七八百青壯,就算讓京兆府的衙差和臣家中的奴仆都來頂上,也差得遠。臣又不能明目張膽去辦此事,這……這可如何是好?貴妃又何時要人呢?”

    王弘儔卻反作一笑,微微躬身上前,按住了周崇手臂,道:“府尹守著京兆大獄,還怕湊不出幾百個男丁?”

    周崇猛一恍然,臉色白去幾層:“貴妃要放囚犯為……”

    王弘儔舉手示意他噤聲,雖已深處府堂內院,隱私之處,仍顯出萬般謹慎,左右環顧,方點頭:“娘娘要府尹盡快為之,最好就是這一二日。”

    周崇長長地舒了口氣,明白了話中的含義,“臣知道了。”

    王弘儔見周崇已經清明,心下稍安,不再多留,行禮告辭,轉從屋后小門悄然離去。

    周崇自也再無心思歇下,來回踱步,思量了半晌,抬腳去了前堂,喚來當班的衙差問道:“賀倫今晚在不在?可回家沒有?”

    衙差一聽這個名姓,卻是忍笑:“這京兆大獄不就是賀法曹的家么?府尹一年十二個月喚他,他有十三個月都是在的!”

    周崇卻冷下臉來,瞪了他一眼,片刻道:“你去,將他請到隔間里,就說有些舊案要他整理。”

    衙差早已領會長吏臉色,斷不敢再取笑,小跑而去。然而眨眼的工夫,他卻又折返回來,周崇正奇怪,才要詢問,竟見他身后赫然轉出個人影:

    “下官賀倫,久候府尹。”

    ……

    晏令白被關押大理寺已有月余,雖數度提審,他和一眾甘州軍士自是不認污名。但縱是周氏要將他置于死地,倒也未見有刑訊逼迫之事,一應審問步驟皆是大理寺的官吏按律辦理。

    起初,他只是想自己在朝中的身份畢竟舉足輕重,而且謝家一時并未受到牽連,周氏是有所顧忌。然而時間一久,他也漸生狐疑,這周氏既敢行此悖逆大事,怎么連給他加刑之事都不敢做呢?饒是謝家支撐,恐怕也另有文章。

    他思來想去,終究無法推定外頭的緣故,不得已,還是念起心頭最要緊的一件事,靜默許久,不覺皺眉閉目。這副形容,落在與他一處關押的陸冬至眼里,不免關切,湊近問道:

    “將軍在想什么?”

    晏令白聞聲睜眼,見這小子雙目圓睜,愣頭愣腦的,雖已成婚,也從未改往日淘氣,笑道:“你倒不怕,也不擔心賢兒?”

    冬至瞬間垂頭一嘆,想起自己被抓來那日正在楊家,淑賢嚇得不輕,幸而楊君游在家,將妹妹擋在懷中。他情急之下也亂了方寸,就遠遠喊著,叫她千萬不要出門。

    “她幸而不像我,有父親,有兄姊,怎么也不會讓她一個人熬著的。我怕也沒用,我本來……就很沒用。”

    晏令白與他雖沒有父子的名分,但實情并不比與謝探微差到哪里。當年將他從死人堆里撿回來時,晏令白與宋容尚未離婚,他便是養在宋容身邊,咿呀學語時就喚宋容阿娘,此間情分早無分別。

    只是后來宋容離去,晏令白已受托收了謝探微為義子,為怕軍中多言,一個軍將廣收義子,私心難測,便終究省了這一個虛名。在他看來,冬至天分雖平常,難得卻是真誠純善,一絲旁雜的心思也沒有,來了繁華的咸京也未有改變。

    故而,晏令白既是甚為了解他,見他妄自菲薄,也有些疼惜,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楊司業素來眼光獨具,你若沒用,他怎肯將女兒嫁你?甘州軍出身的將士,也沒有一個是孬種。”

    陸冬至少見晏令白如此直白夸贊,一陣羞慚,卻也振作不少,緩了緩,仍覺將軍眉宇凝愁,忖度又道:

    “將軍,你也不要怕,謝探微還在外頭,他是一定一定不會讓露微有危險的。”

    露微的身世自已不是秘密,只是這話卻叫晏令白驟然一驚,他沒想到,冬至竟能一句話戳破他的心思。

    下獄前最后一次見露微,那孩子大約原就是來探望他的,卻因忽被喬氏告知真相,頓時就變了一副心腸。那般義正辭嚴,又那般冷靜質問,令他在那一瞬當真覺得,此生已到盡頭,而從不怕死的他,也在那一瞬,感到了無邊無際的恐怖。

    他不知再說什么,陸冬至也似會意,抿緊了嘴巴,轉身返回監室角落的草垛。然而,幾步的距離不及踏足,外間的暗長的甬道間卻傳來了一陣震動,越發分明,像是來了不少人。

    “將軍快看,好像是張寺卿!”

    冬至一聽到動靜就貼去了監室的鐵欄上,近乎要將腦袋硬生生擠出去,視線也僅能望見一個紫袍的身影,很像是每次過堂都能見到的大理寺卿張渚。

    晏令白一聽倒警覺起來,想他們關押逾月,倒不曾見這大理寺的長吏親自下到獄中,難道不是提審?其余相隨的腳步又能是誰?

    “昭清!”

    一無叫他繼續深思的空隙,甚至也不及他起身,猛然入耳的這聲呼喚,只令他渾身僵直——

    監室門外霎時聚起通明的火光,將每一張面孔都照得清清楚楚,果有大理寺卿張渚,而方才喚他的那人,竟是去歲秋天就奉旨離京的甘州總管顧夷中。

    “晏將軍,你受苦了!”這句話,出自趙維貞之口。

    第95章 重圓

    ◎我妻現在何處!◎

    晨交五鼓,謝探微整甲執劍,準時來到紫宸殿外與昨夜戍衛的金吾換防。皇帝近來病沉,已取消了多日的常朝,今日也不例外。他方站下不久,便見太醫令陳自和前來為皇帝看診,自殿內出來接引的內官是王弘儔——昨夜正是周貴妃親為皇帝侍疾。

    大約半個時辰,陳自和便退出了殿外,送他出來的仍是王弘儔。只是,眼見陳自和去遠,王弘儔卻并不轉身,腳步慢踱,來到了謝探微面前,道:

    “謝司階,貴妃娘娘請你進去問話。”

    謝探微拱手一禮,并不就去,問道:“臣是殿前金吾,未有奉詔,擅入死罪。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王弘儔笑了笑,道:“陛下尚未清醒,自然無法傳見。只是娘娘連日憂切陛下病體,倒是疏忽了太子。那日,娘娘將東宮交由金吾護衛,不知司階安排得如何,大約要問問這些。”

    謝探微舒了口氣,忙道:“原來這樣,這倒是臣的疏失,臣這便進去向娘娘稟報!”

    王弘儔露出欣然的神色,點點頭,看他主動卸下佩劍交到身側金吾郎手中,嘴角含笑,這才引了他入殿。

    謝探微上回踏入內殿,還是擒拿楚逆之時。此刻殿中格外安靜,四顧未見一個內官宮婢,一道薄削削的紗帳分隔內外,能讓人清晰地辨別貴妃安坐的身影,以及天子平躺昏睡的輪廓。

    但,貴妃的面容卻是一團混沌,看不清的。

    他站在簾外半晌,卻不見貴妃出來,也不聞貴妃問詢,正欲主動稟事,卻忽見王弘儔上前,將紗簾撥開了。所見情形與隔簾無差,貴妃端莊的面孔,仍是不知其深的。

    “娘娘,東宮一切安好,太子殿下再未離宮,每日不過是讀書消遣。”他垂目下拜,從容說道。

    貴妃未置可否,嘴角銜起一絲笑,卻道:“我聽聞,你與柔兒已經約定了終身,你親口告訴她,要娶她為妻,是么?”

    謝探微方聽“柔兒”兩字,已屈膝伏跪在地,“仰賴公主青眼,臣——確有此心,還請娘娘成全。”

    “你倒是很敢承認。”雖語帶稱贊之意,貴妃面上的笑意卻冷了下來,“或者可以說,我的柔兒就是喜歡你這身膽氣,全不似那些沒有骨頭的貴胄子弟。”

    謝探微額面觸地,未曾一絲動搖,回道:“臣自幼長于浩瀚邊庭,蒼茫絕域,將臣養大的是狼山煙塵,教臣成人的是浴血白刃,臣若無骨,早成亡魂,何以如今戍衛玉階,效命至尊?”

    他并未起身,話音擲地,震蕩徘徊,也不聞貴妃賜語,良久,方覺一雙輕巧腳步來至額前,道:

    “你既想要成為柔兒的駙馬,單是效命至尊,恐怕不夠。”

    謝探微一笑,緩緩直起身軀,直至貴妃能清楚望見他的面孔:“臣欲以公主為妻,自然,娘娘才是臣心中至尊。”

    貴妃眼中閃過一絲驚詫,稍作停頓后,卻喚了聲王弘儔。他隨之看去,見王弘儔手中不知何時端來了一碗湯藥。這殿中何人需要用藥,已無需多言。

    “去侍奉陛下飲藥,我就信你是根硬骨頭——事成之后,便將柔兒賜婚于你,就是這金吾衛大將軍之職,也是你的。”

    謝探微猛一愣怔,目光在貴妃與王弘儔之間轉移,又跳到昏睡無覺的天子臉上,身軀忽然塌下:“娘娘要臣……弒君?”

    貴妃竟是展顏,反常地露出滿意的神情,“謝探微,你不敢?你才說過的話,都是假的?”

    “謝司階,娘娘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王弘儔附和道,又將藥碗向他遞近了些,“你的花言巧語,背后心思,公主心悅于你,自然難以看清,可娘娘豈會輕信?”

    見謝探微只是驚懼難言,貴妃似憐憫般搖了搖頭:“你以為,金吾仍是聽命于晏令白,我就沒有辦法了?你不如就去外頭看看,有誰還能來助你。”

    謝探微渾身一顫,從地上爬起來,沖向殿外的身姿歪斜跌撞,終于在望見階下情形的一瞬轟然癱倒:正該精神奕奕的殿前金吾,不知因何滿地橫倒,再無一個站立身影。

    “他們都飲了太醫署循例送去的預防時癥的湯藥,怕是不會再醒了。謝司階,你沒有退路了。”王弘儔躬身在他耳邊道,“若你還是不敢,那——她,也活不了。”

    謝探微緩緩側目,望見他用掌心遞來一只桃花玉鐲。

    ……

    貴妃走后,時間已超過一日,卻再未有小婢送來飯食,饑寒相侵,露微漸漸有些支撐不住,只能依憑墻角蜷縮身體,保持著微弱的余力。不知又過了多久,忽有起伏的風聲自平地騰起,夾雜篤篤之聲蕩入耳內,叫她恍惚間瞇開了眼睛——

    眼前不是一片黑暗了,竟有人影,與這聲音一般撲面而來,帶給她的是絕地逢生的驚喜,只聽那人道:

    “趙學士,是我,我帶你走!”

    露微緊緊攀住此人伸來的手臂,裂口的嘴唇冒出血珠,千頭萬緒,不知所言。

    ……

    謝探微雙膝跪于皇帝榻前,一手端著早已冰涼的湯藥,一手向皇帝腦后伸去,卻許久不曾將人扶起,灌下這弒君的毒藥。

    貴妃見他遲疑,望了眼窗外,眉頭一蹙,再不容他繼續遷延,“你還要等到什么時候?!你不惜死,也不想要趙露微活著了嗎?”

    王弘儔就站在謝探微身前監視著,此刻又拿出那只桃花玉鐲在他眼前晃了晃,“謝司階,你苦心孤詣,不就是為了這個女人么?她性子剛烈,已多日未進水米,撐不了多久了。”

    謝探微暗暗切齒,頰腮鼓動,瞪視間又遲延片時,終于點頭,慢慢將皇帝扶至半臥。

    那一前一后的兩雙眼睛,死死盯著他端藥的右手,越是靠近天子的唇邊,越是灼熱——驟然一瞬,如擊電光,似撞石火,疾閃而過——深殿之中響徹一聲慘叫。

    “謝探微!!你!”

    明明已至絕境的人,卻將手中湯藥揮甩出去,力道之重,令藥碗在王弘儔面上瞬間撞碎,細密鋒利的碎瓷登時刺破了這宵小的雙目,鮮血飛濺,滾地不起。

    周貴妃驚惶跌地,也在喊出謝探微的同時,望見了御榻之上,正緩緩危坐的“病重”天子。

    “金吾何在?!速速護駕!”

    謝探微渾厚的斥令聲不及回落,方才橫倒殿前的金吾便已悉數沖進殿來,只頃刻間,奸妃惡宦,偃旗息鼓。

    然而,謝探微忽然又像丟了魂,一無顧及天子,也再不指令金吾,只將自己進殿前卸除的佩劍一把抓起,劍鋒直指周氏:

    “說!我妻現在何處!說啊!!”

    他近乎嘶吼,面目漲紅,猙獰可怖。可事敗至此的周氏,在左右金吾的壓制之下,反卻狂笑起來:“她死了!早就死了!”

    他是不信的,腦子里一片渾濁,又變成了不敢,進退維谷之間終于再無理智——

    “謝敏識!不要!”

    劍氣揮起的一瞬,一道急促高亮的聲線率先沖破了他腦中的混沌。于是,劍刃墜地,夫妻重圓。

    ……

    晏令白和顧夷中領著皇帝親衛羽林軍隨后趕到,皇帝已命金吾將奸邪押下待罪。他們向皇帝稟告,聽命于周氏的監門衛將領已被斬殺,暫由一支甘州軍護衛宮門。京兆尹周崇,附逆共謀的章圣直也都已擒拿。太傅趙維貞已親往東宮接護太子,而首相謝道元正于外朝大殿約束安撫朝廷百僚。一切都已無恙。

    皇帝靜靜聽完,沉郁的臉色未見一絲明朗,抬起的雙眼竟是一片淚光,道:“今日之禍,罪在朕躬——朕要下詔罪己!”

    天子罪己,是本朝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晏顧二將惶然大驚,齊齊跪地,呼道:“陛下,陛下不可!”

    皇帝只是親自將他們扶起,搖了搖頭,未再一言。

    ……

    當咸京的官人士民,像是年節解禁一般,都為這陵谷之變奔走相告,陷入無法平息的喧騰之時,謝探微早已抱著露微回到家中。四目相對,惘然如隔世。

    然而,謝探微始終不說話,褪下甲胄,雙膝跪地,若呆滯般,望著榻上之人虛弱的淡笑。

    露微亦不催問,良晌,緩緩將他的右手牽起,蒼白的嘴唇輕抿了下,道:“就叫如晦好么?風雨如晦,謝如晦。”

    她將他冰涼的掌心貼在自己的小腹上,腹中是他們剛來不久的第一個孩子。

    謝探微仍作沉頓,紋絲不動。露微知他必定錯愕不及,只是含笑等他回神,誰知,竟倏然被他擁進懷中:

    “我知道!我知道!”

    他啜泣有聲,卻不是后怕之意,露微這才驚覺:“我沒有告訴你,你怎么知道的?我誰也沒有告訴。”

    謝探微喘了幾聲粗氣,極力忍住胸中波瀾,方緩緩松開手臂,從甲胄之下摸出一個泥塑小豬,舉到她面前:

    “我們湊齊那十二生肖,原是為中秋夜市上帶回的小兔和小狗,你最喜歡這兩個。可我們分開之前,你只是握著這只小豬,走后卻又留下了它。我先也不覺,直到看見母親給岐王府送去的添丁賀禮,每一樣都印著金豬紋樣,今歲出生的孩子便是屬豬,這是常俗。我一下子就懵了!不,是快死了!”

    他如此察覺,就算是冥冥天助,露微想來也只覺離奇,一笑泯然:“雖沒告訴你,留下它,就是替我陪你的。可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聰明了?叫我以后都沒辦法騙你了。”

    “你還要怎么騙我?”謝探微抬眼就掉淚來,用力揩去,將掌心撫向她尚且平坦的小腹,聲音喑啞:“有多久了?”

    露微伸手替他抹去眼角余淚,道:“才不過月余。”將手覆在他手背,又道:“但名字,是你那時說想先取,就想好了。”

    謝探微一怔,終于才像是嚇著了,但很明白她指的便是姚宜若初為人父,他們議論孩子取名的那時。

    “你不高興?還是不喜歡這個名字?”

    他點頭,又緩緩搖頭,再次傾身將她裹挾入懷:“微微,你知道的,我現在高興不起來。微微,你也知道的,我們的孩子,我一輩子都不會讓他受委屈的。”

    “好。”露微愜心一笑。

    ……

    從晏令白被革職起,周氏謀逆便正式開場,但謝探微能夠想到以身入局的計策,卻是仰賴露微身世曝露的契機。然而在那一時,他也并不知道,露微再則憤怒逼迫,卻也是同他一樣,假意做戲。

    直到驚覺露微有孕,他才醒悟不及,而鄭復緊接著帶來露微失蹤的消息,也才會令他急火攻心,當場嘔血。可這,也是這場疾風暴雨的政變中出現的絕妙轉機。

    按原本的謀劃,露微暫歸本家,他便可無所顧忌地施展,第一步便是接近李柔遠,以婚事誘導,先保住晏令白和甘州軍將的性命,再順勢讓她催促周氏盡快起事。

    此時的急切,是他發覺了皇帝的異樣。政事怠惰,決議荒謬,與先前的圣明燭照判若兩人,根本不僅僅是被人蒙蔽,而定與皇帝久“病”不愈有關——皇帝已被藥物所控,處境危殆。

    但他萬沒想到,此舉尚未起效,卻先讓露微身陷險境。在聽到露微被人擄劫的一瞬,他就已經確定是李柔遠所為。因為李柔遠才對他提過露微的怨懟之言,而其心狠手辣,早有害命之舉在前。

    然則,就算他放棄一切大局,明火執仗去要人,也只怕更叫李柔遠索性殺人滅口。此正道不通,便唯有反其道而行。

    他一聽鄭復說起,趙啟英領著家奴內外尋找,便知趙啟英尚不知內情,才會不屑去京兆府報案,再沾染周氏。可這個情形,恰是打草驚蛇才會叫人措手不及。

    于是,他便借送放妻書的機會,在趙家門前大肆宣揚他與安定觀的奸情,而他奉上的那封“放妻書”,也只是他刺破手指,用鮮血寫下的密語:露微陷落周氏之手,乞請長兄速去京兆府報案。

    其后,在坊間輿情將周氏一族推向風口浪尖之際,他又乘勢想到了那位剛腸嫉惡的京兆法曹賀倫。早先京兆府還是杜石羽當家時,賀倫便未與其同流合污,自然,也不可能聽命于周崇。

    但謝探微起初也不曾想到,周氏竟想要釋放囚犯作為私兵,找到賀倫時,也只是告知其周氏謀逆的真相,請他必要時候里應外合,挾制周崇。一旦周崇與內宮斷聯,大事便成了一半。

    如此謀逆之事,賀倫先也難信,況因謝探微曾為解救犯禁的妻子,與他有過爭執,他是很不齒的。而恰在此刻,鄭復便報告一個能夠疏通賀倫心結的喜訊,便是那位受周崇利用,陷害露微犯禁的少女,終于蘇醒。

    賀倫終于消除隔閡,一口應諾。他本是京兆府不起眼的小吏,又素來性情古怪,周崇便從未將他放在眼里。直到周崇要放囚為兵,才想起來,賀倫身為法曹,正是直接管理囚犯的官員,此事繞不開他。

    可周崇因一貫的輕視,并不知曉賀倫早已暗中觀察他多日,于是那夜正要將賀倫騙去關押,就反被賀倫聯合獄吏一舉擒拿。

    這一夜,謝探微在收到賀倫成事的消息后,也并無一絲安心,事成一半,卻還有更難的另一半。

    晏令白入獄后,金吾的兵權就落到了章圣直手中,即使他知道金吾不會聽命于章圣直,卻也因此不能輕舉妄動,徒然授人以柄。這也是貴妃為何要金吾去戍衛東宮,也一時沒有換掉紫宸殿前金吾的原因,恐怕真要成事,天子和太子的兩條命,都會加在金吾頭上。

    然而兵事雖受限,也令謝探微自然想到了天子為人所控的“病”——他每在殿前戍衛,都是太醫陳自和來為皇帝看療,從未有過別的太醫。而正月里,參加完楊君游的婚禮回家,深夜街道上遇到的太醫也是陳自和。就是那夜之后,天子抱恙,貴妃復位,吳王領兵的種種事情,便接連到來了。

    察覺了陳自和的問題,便是要查太醫署的事,但就算是父親謝道元出手,明面上也不可能開展。他于是就想到了姚家,姚家既是世代為醫,深諳醫事,詢問姚家也是當下最不惹眼的辦法。畢竟,姚宜若已革職在家,而姚宜蘇也遠在外任。

    但出乎意料的是,當他馬不停蹄趕*到姚家,也做好了被姚家斥責的準備時,卻正撞見姚宜若行色匆匆地出了門。他知道姚宜若一向關心露微,疑心其有何發現,一時就跟蹤了過去。

    誰知,姚宜若所去之處就是姚家在寧人坊的祖宅,他和露微探訪杜石羽遇險的那次,就是被姚宜蘇救來了此地。正當他心中更添疑惑,卻忽然看見,那祖宅門下出來接引的人,竟就是姚宜蘇。

    姚宜蘇當初是奉旨出京往天下巡療,便是外任的官員,若無奉旨是不得回京的。再聯系姚宜若的怪異舉動,謝探微便頓時明白過來,姚宜蘇身上必有隱情。

    他再也沒有遲延,在這兄弟二人關門之際,直接上前攔住。兄弟自是震驚,但片刻后,卻是姚宜蘇主動將他請了進去,直白地告訴他,自己正是接到了密旨,奉命回京,就算他不找來,也原本就是要叫弟弟去聯絡他的。

    謝探微這才感到些許踏實,而姚宜蘇雖然一直未能現身,在知道露微失蹤后,也猜到她就在周氏手中。再從她放出的那些狂悖怨懟之言看來,并不像她一貫作風,便也猜到她與謝探微的離婚是假。

    故此,二人的交底無比順暢,在謝探微剛一提及“陳自和”時,姚宜蘇便又一番話叫他恍然大悟。姚宜蘇說,姚炯之后正是陳自和繼任太醫令,此人必脫不了干系。先前楚王謀逆,雖然一個太常少卿孫嚴跳了出來,卻遠不及陳自和埋藏得深。

    而楚逆最初拉攏姚宜蘇,要他做的,除了在天子的湯藥里下毒,便是利用每年春天,太醫署向咸京諸衛派發預防時癥的湯藥一事大做文章。可雖然那時楚王急敗,未能成事,陳自和身在太醫令之位,又豈能不察,他既為周氏效命,自然是要故技重施。

    故而二人就此定下了計策,謝探微表面仍裝作一無所知,但暗中,姚宜蘇就主動拜訪了陳自和,將他制伏。等到周氏準備毒殺天子之時,不僅陳自和送來湯藥早已替換,就連殿前金吾飲下的預防湯藥,也是尋常無毒的。

    只不過,姚宜蘇并不知曉,皇帝是怎樣看出周氏謀逆的端倪,才給他下了密旨。謝探微也無法想通,除了父母和露微配合他以外,趙維貞和顧夷中又是怎樣知曉了內情。

    所有的事環環相扣,又驚心動魄,失之毫厘便是差之千里,謝探微因而才毫無劫后重生的喜悅,唯余對露微無窮無盡的愧疚。

    第96章 煙歸

    ◎永遠都不要做一個蒙昧癡傻的人。◎

    不知睡過多久,露微醒來時窗外一片昏暗,屋內一切平常,謝探微還是守在塌下,正給她額上的傷口上藥,見她睜眼便切切問道:

    “我弄疼你了?”

    露微尚且有些發懵,聞到一絲膏藥的清涼氣味,吃力一笑:“什么時辰了?”

    謝探微只是苦著臉,將她稍稍扶坐,披了衣裳,方道:“你足足睡了兩天,醫人來看診,我給你喂藥喂粥,阿耶兄嫂他們來瞧你,所有的事,你都不知道。微微,你現在老實告訴我,身上感覺如何,有沒有不舒服?”

    露微搖了搖頭,忽然一抬眼:“孩子呢?好不好?”

    謝探微被這話噎住,片刻才緩緩皺眉一笑,握起她的手一起撫向她的腹部,道:“謝如晦很好,你都沒他好。”

    露微被逗笑,一時也放了心:“都是我名字取得好,風雨如晦,該是天生就是個堅強的孩子——也像我。”

    謝探微卻無心同她玩笑,將她輕輕抱持到懷中,又道:“醫人雖說你胎相尚好,但你有傷在身,實在體虛,若不聽話好好保養,有你笑不出來的時候。”

    剛經歷一場大事,露微已覺謝探微變化了許多,就是這般嗔怪的語氣,也像足了長輩說教,從前是沒有的。想了想道:“你好兇啊,怪不得敢君前舉劍殺人呢。”

    謝探微卻不覺自己如何,見她睜圓的眼睛里透著無辜失望,霎時心軟愧悔,忙道:“我不是聽見你叫我就停下了么?我只是怕……好!是我的錯,對不起。”又覺不夠,柔聲又道:

    “微微,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么知道謝如晦來了的呢?醫人也說,有孕之初,是很容易疏忽的。”

    露微知道他是賣乖,耳根子也軟,低眉一笑,臉頰已泛起紅云,道:“我就是還記得,蘭兒的生母金氏有孕時,下人議論,說她月信未至,人又連日犯困,才發覺的。后來賢兒說起淑真,也差不多是這樣。我疑心,就去偷偷去了外頭的醫館。”

    謝探微細細聽著,立馬就想起他們分離前的那個傍晚,他走進房來就見露微趴在妝臺上睡著了,手里抓著那只泥塑小豬。他一時再不知說什么,輕輕用力,與懷中人更貼近了些。

    露微側目看他,眉宇緊鎖,臉色黯淡,心有所感,道:“當時雖不能告訴你,但我相信你不會不要我,也信我自己,能和你共同進退。你知不知道,雖無十分把握,但我在貴妃尚未復位前就知道了一件要緊事,此事便是貴妃的死穴。”

    “死穴?!”謝探微恍然從低落的思緒中剝離,吃了一驚。

    露微點點頭,將他手掌握緊,“別怕,聽我說。你肯定還記得,李元珍逆案還留下了一個未解之謎,便是那個將我擄劫到楚王府的尚食局內官何季——他其實不是李元珍在宮中的暗線,而是貴妃身邊內官王弘儔的義子。”

    謝探微沒有忘記“何季”這個人物,了結楚案之后,他與晏令白都詳查過,但他們是外臣,無法深入查探內宮人事,于是線索就斷在尚食局,他便也再未和露微提過。

    他的臉色早已迅速褪成一片蒼白,既是為周氏和楚逆的關聯震驚,也是明白,這層關聯意味著什么。

    露微知道他的心情,只繼續道:“回想當日在楚王府見到舒青要的情形,她只是好心救治于我,根本不知何季。否則,我那夜也不可能輕易離開王府。這些蹊蹺,當時都被楚案的影響給遮蓋了,我雖記著,也總隱隱覺得此事干系不小,卻一直到中秋宮宴那日,見后宮的紀美人主動尋來,才忽然想到,可以請她暗中在內宮調查。她受過惠文皇后的恩惠,很是愛護太子,而何季被我發現時,正是要害太子,她便一口應下了。”

    “那宮宴之后,你為何不對我說明?”謝探微心亂如麻,心中的后怕又添了不知幾重。

    露微搖頭道:“莫說那時毫無頭緒,無從說起,就是她查到眉目后,也用了好個隱秘的法子,叫我千萬不要一時張揚。”

    謝探微只好忍耐著繼續聽下去了,“你別急,慢慢說。”

    “那是我最后一次入宮輔教,太子閑談時說紀美人親手做了甜酪漿給他,比尚食局做得還好吃,卻又說美人反而不給六皇子吃,還叫這三歲的孩子非要背完了詩。如此反常,我便頓時警覺,再聽太子說這首詩是陶弘景的山中何所有,便一下子就明白了。”

    甜酪漿是太子喜食之物,何季當時便是帶了甜酪漿去接近太子,這便是紀美人在隱指何季之事。謝探微立馬也反應了過來,但對于那首詩,雖知全篇內容,卻是不解關聯,問道: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微微,這四句,作何解?”

    露微了然一笑:“這首詩是陶弘景在對答梁武帝的問,便是借指美人在答我的問。第一句‘何所有’便可解釋為,何季是誰;第二句的‘嶺上’則是山峰高處,‘白云’則有‘白云謠’的典故,傳說是西王母所寫,連起來就是指后宮地位最高的周貴妃了。至于三四兩句便淺顯了,是叫我只能自己心知,不可告訴旁人。”

    謝探微陷入了深深的愕然,百感交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吐了口氣,道:“所以,紀美人一直在暗中幫你,貴妃逼宮那日,她才會及時解救你,將你送到紫宸殿。”

    露微不禁想起絕處逢生的情形,紀美人像是從天而降,將她從地上扶起,堅定地告訴她乾坤已定。

    “是,可以說,此次平逆,紀美人居功至偉。你不是告訴我,陛下雖有失策,卻也并非全無防備的么?我阿耶和顧夷中將軍,都是陛下的奇兵。所以我還猜想,或許就是紀美人早將何季的關聯告訴過陛下,才有后事水到渠成。”

    這幾句話,有一語驚醒夢中人之效。不僅僅是趙維貞和顧夷中的行動,還有姚宜蘇的出現,謝探微都是疑惑的,便大約真是紀美人早就提醒過陛下,陛下才能及時布置。

    “怎么了?”見謝探微出神,露微扯了扯他的衣袖。

    謝探微很快定住心,只道:“當時聽聞你一回家,阿耶便氣病了,如今知道不是真的。只不過,你阿兄沒看出破綻,你怎么也沒看出來?我知道阿耶和顧將軍在一起時,真的吃了一驚。”

    顧夷中是中秋后不久離京的,當時便帶走了為平楚逆,自甘州奔襲而來的一支精兵。而這回護駕的仍是這支軍隊,計算甘州往返咸京的路程便知,他們剛到甘州不久,大約在臘月時就接到了皇帝的密令。但父親與顧將軍到了一處,露微也是無法想見。

    只到如今才清楚,原來皇帝下旨將父親罷官時,就叫傳旨的丁仁成將一封天子的親筆密信藏在了圣旨中,命父親前去官道接應顧將軍,再將晏令白放出,統領羽林衛共同討逆。但丁仁成也因此引起了周氏的疑心,被關進了紫宸殿的耳室。

    “當時看阿耶真的氣得不輕,阿兄還請了醫人,只是后來幾日,阿耶房門緊閉,只叫不許打攪,我忙著想自己的謀劃,便也沒有過于疑心,后來我就被抓走了,再無從知曉。”

    聽到最后一句,謝探微的神色忽然迅速暗下,抱持露微的手臂也不覺一緊。露微只當他是心疼自責之意,并不多問,安慰道:“都過去了,別想了。”

    謝探微喉結咽動,似是極力忍耐,半晌卻是問道:“微微,你可看見那個擄劫你的人了?臉,手,或是衣服,可還記得什么嗎?”

    此事就是李柔遠所為,辦差的無非是她的家奴之類,露微想來,倒不知謝探微為何還要追究,搖頭道:“他們拿了只黑色的布袋將我從后套住,我根本不及反應。”

    謝探微泄了口氣,眼中血絲又明顯了些,“罷了,我不問了,什么都不要怕。”

    露微點點頭,偎向他胸口,安心地閉上了眼睛,卻沒片刻,突然說道:“我掙扎的時候,好像看見一個人,袍邊是淺色的,像月白色。”

    “好了,不許再想了。”謝探微的臉色一沉到底。

    ……

    貴妃周氏大逆難赦,按律賜死;周崇滅九族,章圣直、陳自和以及監門衛的叛軍皆是隨坐從誅;周氏之女李柔遠,連同從頭至尾毫未參與,卻為母所累的吳王李循,皆是廢為庶人,發配邊地。

    許是天子從未想過朝廷竟會接連大禍,在發落罪逆的旨意之后,又添下了格外深重的八個字:縱縫恩赦,不再酌免。

    至于平叛有功的眾人,皇帝卻是將謝探微擺在了首位,不僅封他武威侯,還讓他二十余歲的年紀就做了正四品的翊府中郎將,雖不再分屬金吾,卻是將監督京城晝夜巡警的職責交給了他,仍是與金吾相關的緊要武職。

    余者趙家、姚家,還有蒙冤受屈的晏令白和甘州軍士,都得到了朝廷的宣慰,官復原職。趙維貞被天子授爵黃國公,又下了嚴旨,不許推辭,晏令白亦授魏國公,顧夷中授河西侯,所有人的賜賞皆是不許辭讓……

    如此逆黨論罪,功臣封賞的浩蕩聲勢,正是在露微昏睡的兩日間如同瀉川而下。

    她因而想起困于閉室時,與周貴妃的一番辯駁,“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其實這陵谷之變,地覆天翻,高山為深谷,滄海作桑田,原不可能在朝夕之間。

    但天理常數,總隨世事轉遷,哪里是一定的?縱是高者難攀,卑者易陵,試問上古至今,豈無江山更迭,人事代謝?終究還是要常懷敬畏,永遠都不要做一個蒙昧癡傻的人。

    “夫人在想什么呢?可是要傷了神,還是去睡睡吧?”

    露微坐在案前凝神,其實心境平和,雪信進房一見,卻恐她如今身子不同,不敢叫她再有閃失,便急忙過來相扶,自然是被按下,又聽她問道:

    “長公子怎么還不見回來?”

    謝探微自將露微帶回家,連日未曾移步,今日卻是一早就不見了人,留下話是說職上有事,多少有些怪異:他可是連御前聽封都沒有親自去的,還是丁仁成將旨意送到了謝家。

    然而,雪信只是顧左右而言他:“夫人若是無聊,不如奴婢去請陸夫人和楊夫人過來?先前她們就來過,只是那時夫人實在虛弱,便也不敢勞你多說多動。”

    露微心下忖度,直接起身要往外去。雪信自是一驚,卻連臉色一下都白了,這反應是過了頭,露微越發稀奇,只有佯作發怒,冷聲問道:“你要我怎樣才肯說實話?!”

    雪信哪里有什么城府,頓時嚇得跪地,說道:“公子去時是交代有些職事要辦,就是頗是……難辦,郡主……”

    她語無倫次,露微自是難知全貌,但既提到李氏,又不禁叫露微想起,回家至今尚未見李氏的面,前幾日臥床,也只見葉娘代為傳話問候。

    “母親怎么了?病了?”

    雪信抬起頭,仍見情怯,緩而卻先舉開手臂,做出攔扶露微的姿態,方小心翼翼地說道:

    “奴婢也是回謝家這幾日才聽說的,公子不叫此刻告訴你。就……就是為二公子的事!他的狀頭是假的,是勾結了壞人才得的。而且,他從前做的那些惡事,家中也都知道了。如今宮里的事也了了,夫人也恢復些,長公子便要發落他,今天就是親自捆了他送到牢里去的。家翁和郡主自是一樣態度,只是郡主到底受不住打擊,就病倒了,都是大娘子在照料著。他們也不叫往東院透露,就是怕夫人再受驚嚇,不好安胎。”

    露微聽來卻是尚算平靜。當日她一聽說謝探隱高中狀頭,心中便知是假,如今真是勾連逆黨的緣故,倒也像是此人能做出來的事。

    只不過,她此刻才恍然反應過來,謝家除了謝探微救駕功高,其實謝道元穩住朝綱,為其支撐,李氏聯絡宗親試探內宮,同樣功在社稷,卻并不在皇帝的賜賞之列——原來都是拜謝二公子所賜。

    她亦不禁唏噓,曾經立誓要替謝探微永遠守住家中的一團和氣,連長姊都已坦誠相交,卻也因此無法挽回地作了煙云。

    “走吧,去看看母親。”露微捋清思緒,淡淡一笑,將雪信扶起。

    雪信驚訝她竟這樣平和,遲滯了片時,已見她自己披上了氅衣,只好跟去侍奉,低頭相扶,一路謹慎,唯恐她腳下磕絆。

    二月將盡,春風已柔,縱是為事而去,陽和節氣倒也叫人心中熨帖。不多時到了正院,四下安靜,也不知李氏是否醒著,露微便叫雪信先去通傳。

    然則,她方在廊下站定,窗邊忽傳出一陣啜泣之聲,側耳細辨,竟就是長姊在哭訴。于是,既不好此刻打攪,也生出好奇,招回雪信,暫且聽了下去。

    “阿娘,你千萬不能再有事了!就算是為微微的身子,你也要快些好起來,她那般聰慧,只怕瞞不了多久,倘或傷了她腹中孩子,大郎豈不要發瘋?”

    長姊能說出這番話,露微霎時只覺無限欣慰。聽聞當初謝探微假意要休妻,長姊不知情,信以為真,竟也能為她當眾指責家人涼薄。便看來,之前的坦誠交底,終究是有益的。

    話音落下半晌,方聽到李氏沉沉一嘆,說道:“我好了也是沒有臉面去見微微的,二郎做下的孽,是怎么也過不去的啊!都是娘的錯,若是早些聽你父親的,將他送回揚州,何至于此?!”

    “這都是女兒的錯!娘早就提醒多次,要女兒對大郎二郎一視同仁,可女兒只是一味偏袒二郎,縱得他犯下這不赦之罪!等微微好些,我就去給她賠罪。”

    若說長姊先前之言清晰分明,那如此言辭,倒讓露微完全聽不懂了:謝二郎再是投靠逆黨,也只是為他自己加官進爵,就算她與姚宜若的流言是二郎所為,也不至于叫母親和長姊覺得對她難以交代。這話,實在說得太嚴重了。

    “微微!”

    她尚未回過味來,周身已被環抱,驚訝抬頭,對上了這人了然卻又閃爍的目光,“你還有事瞞著我?”

    謝探微無語凝噎。

    第97章 雪盡

    ◎“高平郡主”◎

    內室之中,夫妻一跪一坐,如有司問案一般。只是,下跪之人是自愿的,叫也不起來,問訊者便只能由他了。

    “你是怎么知道,擄劫我的人就是二郎的?”聽完他如實供述,露微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只平靜問道。

    謝探微一早縛弟下獄時有多果決,此刻便有多滯澀,垂目牽起她一只手,緩道:

    “鄭復那日來告訴我,說雪信發覺不對上山尋你時,只見落了一地的櫻桃。我就馬上回想起來,前一日見他時,他明明說是早一刻下職去探望同僚,才換了身常服,我卻在他身上望見一塊紅色污漬,問他,他竟說是上職時濺到了朱砂。前日問你,你也說看見一個淺色袍服的人,他那污染的袍服就是白色的。”

    “那他自己可承認了?”露微心中難言之感此刻忽而明晰,不想信,卻又更覺荒唐。

    謝探微仰面注目她,身軀前傾,又將她攏住,道:“大理寺卿張渚親審逆案,安定觀侍女靈香下獄認罪,第一條就說了此事,謝探隱不想承認也無用!若非陛下體恤,前兩日就該叫金吾來拿他了!”

    從前聽謝二郎直呼兄長名諱時,露微只覺無比憤怒和嫌惡,現在反過來,就只剩無奈了,“那他……不會判死吧?”

    謝探微的臉色迅速暗下,冷硬道:“我不知道,死罪活罪,隨他去。”沉悶半晌,卻又含嗔反問:

    “微微,從我們未成婚時,你就知道他心術不正,做什么要瞞我如此之深?若不是阿父下獄前向我和盤托出,我甚至連暗中籌劃的辦法都想不到!”

    露微理解他的慍怒,只是,卻被后半句一驚,“二郎的那些事,難道不是長姊告訴你的嗎?”

    她起初不得已才和謝探渺交底,事發之后,長姊態度轉變,她便也順理成章地認為,都是長姊割情取義。然而,她的詰問,卻也叫謝探微頓時露出慚色。

    “微微,你還是……”他結舌難言,想來不管是之前假意做戲,還是如今大勢已定,露微對晏令白的感情究竟如何,他都不能確定。若非剛剛情急,他也尚未主動提過晏令白之事。

    “我瞞你,是因為你離家二十年,嘴上說得再硬,也還是想要家人團聚,兄友弟恭。只是我沒想到,后事會不可收拾。”露微說得誠懇,卻也是避開了晏令白的話題。

    謝探微心如明鏡,也不再提,只道:“可是你都不記得,我還同你說過,我最是要你平安無恙,若沒有你,所有事都沒有意義了。”

    露微倒是記得他說過,點頭一笑,抬了抬下巴,道:“別跪著了,像什么?我這里又沒有油鍋,哪里叫你一身的硬骨頭就煉軟了?抽筋剝皮,連個臉面也不要了。”

    見他展顏,謝探微心中萬事便都不愁了,卻還不起,咧嘴一笑,卻從懷中抽出一封書信來,“別打岔,我有東西給你!”

    露微皺了皺眉,見信面上只寫了“露微親啟”四字,字跡也不大認得,“誰給我的?怎么到你手里了?”正疑惑間,展開一看,卻瞬間就明朗了。

    謝探微雖知來處,卻并沒偷看,只見露微臉上漸漸聚起欣然笑意,也心癢難耐,湊眼去看,卻被她避開,只好求問道:

    “才出宮時,夾道上被顧將軍叫住,讓我把江玥的信帶給你,你們什么時候這么熟了?她何故傳信啊?”

    信只一頁,言簡意賅,很像江玥灑脫直率的性子,露微很快瞧完,細細收起,方道:“她救過我的命,已經熟透了。”又道:“她不讓我給你看。”見他一撇嘴,有苦說不出的樣子,方笑道:

    “但我可以告訴你,是好事——她和崔為定親了!”

    謝探微驚得眼珠險些掉出來,完全不像是聽到了一件喜事,也說不出話來。露微見狀,只想打趣:

    “怎么?還想著人家要給你做妾的事呢?武威侯。”

    謝探微臉上一熱,半晌憋出句話:“你別這么叫我,我害怕。”

    ……

    前朝事平,皇帝李煦終于尋到空隙,獨自踱步至后宮凝香殿。守殿宮人忽見圣駕,若不真切,揉了揉眼睛,方慌促跪迎,又要入內通稟,卻被攔下,只聽李煦問道:

    “她在做什么?六郎呢?”

    宮人像不明白“她”是指誰,遲鈍一時才答道:“回陛下,美人此刻正在后廊哄六皇子用膳。”

    “這時辰?”李煦抬頭看了看天,已是未初了,早非用膳之時,“六郎是不肯吃飯么?病了?”

    宮人答道:“小皇子康健,只是一向頑皮,今日午間只要玩鬧,美人無法,只好親自哄勸,就拖延到此刻了。”

    李煦想來好笑,搖了搖頭,揮手遣開了宮人,仍獨自踏了進去。只是才剛穿過前殿轉去廊道,不防雙膝就被什么東西一撞,力道不大,但低頭看時,倒是一驚:

    “六郎?”

    這團小東西被反彈在地,揉著腦袋滿口哼唧,還不及看清來人。李煦哭笑不得,忙去將孩子抱起來,便有一串腳步惶然而至,接著便是撲通跪地之聲:

    “妾不知圣駕降臨,妾萬死!”

    美人紀氏嚇得臉色煞白,瞥眼皇帝懷中的孩子,更則渾身發僵。李煦目光垂下,見她只著素羅衣衫,頭上簡單發髻,一無金玉之飾,若不細看,只當是尋常宮婢。

    “無事。”李煦淡淡一笑,未將孩子放下,卻是騰出一手,將她從地上扶起,“這孩子調皮至此,素日真是辛苦你了。”

    紀美人受寵若驚,忙又退開一步,欠身行禮,便伸開雙臂,小心道:“陛下將六郎交給妾吧,他越發重了,恐怕傷了圣體。”

    李煦點點頭,仍不送去,道:“是有些重,看來雖不好好吃飯,卻也吃得不少,比阿衡小的時候壯實多了。”抬手刮了下六郎的鼻子,又道:“這都是你娘的功勞。”

    孩子已認出面前是誰,不解言辭,也未知懼怕,又咯咯笑起來,更向李煦懷里鉆。

    紀美人見狀羞慚低頭,將雙手收了回來,“六郎天資愚鈍,比不得幾位兄長,到如今快四歲了,妾只見他吃喝頑皮上頗有本事,一首詩也不會背。”

    李煦仍逗著孩子,似未經心,又過了半晌才叫保母將孩子帶下去更衣,轉對紀氏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陪朕走走。”

    紀美人自然應承,隨在李煦身后,一直走到了后廊。暖日和風,帝妃憑欄,已見啼鶯舞燕的融融光景,又到一年春好處。

    “六郎有你這樣的母親,怎會是天資愚鈍?”

    李煦驟然回應她先前的話,紀美人只覺意外,仰望天顏,又覺心中惴惴,“妾妄言,請陛下責罰。”

    李煦回眸看她,朗聲一笑,道:“你是在清筠身邊長大的,她的人,永遠不會背叛朕,你也證明給朕看了,不是么?”

    紀美人心中一緊,緩緩搖了搖頭,不知說什么。

    李煦繼續道:“你受趙學士所托,暗中查明周氏和李元珍的勾連,又怕朕不信,只托付丁仁成叫朕設防。李元珍謀反,綿延兩朝,朕是蓄力以待,斷無松懈,可周氏,朕果是失察。可朕待她不薄,封她的兒子為王,將后宮交給她,讓她的兄長管轄京兆,卻……”

    言到難處,李煦不禁沉聲一嘆,片刻卻問道:“你與清筠情如姊妹,是不是早就知道,李元珍年少時就鐘情于她?那她呢?她心里也有李元珍么?”

    紀美人眼中早是晶瑩一片,“惠文皇后是深愛陛下的。”

    “那她……又為何能將你輕巧地送到朕的身邊?”李煦的聲息亦已顫抖,不忍又不信,萬般無措,已全無天子至尊的模樣。

    紀美人深深吸了口氣,俯身跪倒:“妾暗查之際,見過一個年老的掖庭宮人,她是李元珍的母親,貞德皇后的侍女。她說,周氏原是貞德皇后生前就選定的兒媳,只是李元珍不愿,反叫周氏接近陛下。妾猜想,李元珍是想讓周氏取代惠文皇后,他才好得逞。可陛下與惠文皇后情深,他未能如愿。于是周氏便與李元珍成了怨偶,才會在陛下行動之時,趁機謀害太子,又因趙學士發覺,索性都推到李元珍頭上。”

    看似語不相關,可李煦已漸漸平靜下來,聽她言辭錚錚,全不似體態柔弱,心中感到幾分慰藉,將她扶了起來,“朕知道,清筠是一個好皇后,你,也很好。她喜歡紅衣,曾為宮中風尚,宮人爭相效仿,以求朕一幸,可你就算與她親近,也從不憑風望寵。”

    紀美人含淚一笑,稍一低頭便有雙淚灑落衣襟,“妾起初只想守著惠文皇后,侍奉她一輩子,皇后讓妾服侍陛下,也只是因她體弱,好不容易才有太子,便想要妾為陛下綿延子嗣。并不止是妾,王婕妤,張昭容,也都是娘娘薦選的。”

    李煦知道這話,是林皇后曾多次親口說過的,輕輕點頭,“你的名字,朕若沒有記錯的話,是贊贊吧?”

    美人紀氏的臉頰被緩緩捧起,淚珠未斷,有芙蓉泣露之姿,“妾賤名,是,贊贊,是妾的母親所取。”

    李煦贊許地一笑,就以撫去的手掌為她拭淚,“那贊贊,你的家鄉在何處呢?朕倒是不知。”

    “妾家潁州汝陰郡。”

    李煦若有所思,半晌道:“倒是不遠,朕記住了。”

    天子駕幸凝香殿的次日,一道冊封詔書便宣告天下,美人紀氏冊為賢妃,掌六宮事,六皇子李律封為潁王。

    這日傍晚,大理寺卿張渚也接到了天子的口諭,命他即刻絞殺逆渠周氏,同時,改賜庶人李柔遠自盡。

    ……

    謝探微躲在自家院中的廊柱之后,觀察著臥房門前的廊廡間,那一處張設了茶席,露微和當朝皇太子李衡正相對笑談。他什么聽不見,只是越發露出一副鬼祟的模樣。

    “阿姊,謝探微怎么還不去上職呢?父皇不是叫他去做翊府中郎將了么?”李衡坐處正對謝探微的方向,早見他一顆腦袋亂晃,蹙眉一指,問起露微。

    露微都不必回頭看,忍笑道:“我也叫不動他,不若殿下去試試?要不然,只怕要等孩子生下來,他才舍得去呢。”

    提到孩子,李衡今日多半就是為孩子來的,方才也已說了許多體恤關懷的話,忖度道:

    “阿姊要做母親了,我是很高興的,只是想來父皇至今也沒有恢復阿姊的官職,也沒有賞賜。我不明白,出宮之前還去問父皇了,他卻只叫我路上當心。”

    露微既無心封賞,又覺他舉動驚人,忙道:“我如今不便侍奉殿下,有沒有官職無甚分別,我也還是可以見到殿下,這便好了,求殿下萬不可再去求問!”

    李衡在案上撐起腮,無奈點頭,口中卻仍念叨:“縱然阿姊不在乎,可父皇向來賞罰分明,我還是為阿姊不平。”

    私下無人的場合,李衡總是時而口無遮攔,露微也習慣了,與他岔開話題,叫他吃東西,終是轉了他的心思。

    時近午間,太子方要回宮,親將露微扶起來,二人緩緩行到院門。洞悉一切的謝探微早退到門下等候,想從太子手里接過露微,又不敢多說,一雙手就僵在半空。

    李衡望了眼含笑不語的露微,對他說道:“我替你向父皇告兩個月的假,在家陪阿姊,夠不夠?”

    語出驚人,夫妻倆都是一懵,尤其是露微,方還聽太子催問,真是猝不及防,“殿下?”

    “臣謝殿下!”謝探微謝恩的聲音與露微的疑問同時落下,臉上已壓不住得意飛揚。

    李衡又看向露微,卻不解釋,拍了拍她的手,又轉對謝探微:“那時不知道你是假意,才打了你,算是我的賠禮吧。”

    話音一落,他也不再停留,對露微點點頭,便叫院外等候的侍衛宮人護從而去。

    原地留下的夫妻,倒只剩了露微一個人滿頭霧水,道:“你怎么還有事情沒告訴我?”

    謝探微傻傻一笑,已將她攏在懷中,“不然,我再叫太子打我幾下?等你生了孩子,養好了身子,我再去上職。”

    “……”

    ……

    過了數日,謝探微的假期尚無定論,露微卻是接到了后宮紀賢妃的傳見。雖說彼此相識,但畢竟身份懸殊,又在此刻,露微不免略感緊張,直到踏入紫蘭殿,宮人扶她入座,她亦不敢擅動。

    只是未有片刻,賢妃便親自迎了出來,將已下拜一半的露微穩穩攙住,言辭態度一如往日,“那時真不知你已懷娠,竟能在那種地方忍下來,身子可好些了么?”

    露只是恭敬頷首,道:“回娘娘,妾本沒有什么感覺,又已休養多日,與常人無異,否則,也不能來見娘娘。”

    賢妃輕笑搖頭,攜她一同坐下,又幾番拂視,方道:“你這時日尚淺,還不覺生育之苦,雖說各人不盡相同,卻不能掉以輕心*尤其飲食上,須叫你身邊人格外仔細。”

    她關懷入微,語態切切,就如親姊妹間叮囑一般,露微一時竟詞窮,臉頰發熱,只含笑應諾著。

    賢妃自然將她神情收入眼底,輕舒了口氣,執過她的手,道:“今日叫你來,實為陛下之意。你如今無官身,便是外命婦之列,陛下不便相見。不過是為好事,陛下要收你為義女,封為高平郡主,叫我先將喜事告訴你,也好讓你寬心保養,待禮部議定冊封章程,便入宗正寺屬籍。”

    賢妃娓娓道來,說得十分清晰,可露微只疑心聽錯了,“娘娘……可否再說一遍?陛下要妾如何?!”

    賢妃只覺她是高興糊涂了,不厭其煩又將“高平郡主”的話重復了三遍,“太子殿下一向喚你為姊,這在宮中已非秘密,如此也就名正言順了,待你平安生產,還是可以輔教東宮。”

    前時太子還在為她未得封賞而不平,不知那日太子又是如何對皇帝說起,怎么竟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此事,難不成就是殿下去求的?”露微小心問道。

    賢妃搖頭道:“這我倒是不知了,左右是陛下親口告訴我的。”

    ……

    露微忽被宣召,謝探微既不知何事,也擔心她體力不濟,送她入宮后,便一直在宮門等候。徘徊了不知成千上萬遍,將守門衛士的眼睛都晃花了,才終于望見了人影。

    “有沒有哪里不舒服?”一把將露微攬過,上下掃視,即使不辨她面上喜憂,自己臉色先白去一層。

    露微難以一言蔽之,拽住他的衣袖,抬眼又垂下,道:“累了,先回去睡一覺再說。”

    第98章 更始

    ◎不全而全◎

    露微回到家中當真酣睡了一場,謝探微便真以為她是勞累過度,直到次日晨起,也沒想起來問上一句賢妃何事傳見,就一門心思,寸步不離地照料。

    “微微,張嘴。”一勺湯藥舉到她唇邊,卻半晌不動,謝探微輕喚了聲,這才見她雙眼聚起光澤,“已經不燙了。”

    露微正是在盤算昨天的事,一笑掩飾,低頭吸了一口。他松了口氣,舀出第二勺,偏這時,丹渥忽從屋外跑進來,氣喘吁吁,已驚動夫妻二人齊齊看去,卻只憋出幾個字:

    “丁……丁內官來了!”

    “為什么事?又是來傳旨的?”

    謝探微一時只想太子為他告假的事,可不管陛下準不準,倒也用不著大內官親自傳話。愣怔的片時,恍然一見,露微已站到了他前面,不言不語就要往外沖,被他一把攔住:

    “做什么去?不怕傷了自己?我去去就回,你安心等我。”

    露微咬著唇,片刻道:“未必只是你的事。”

    “什么?”謝探微瞬間察覺了什么,眉間蹙起。

    “我們一起去便是了。”

    ……

    露微只覺事情就是自己想得那樣,往中堂去的腳步越發加快。謝探微雖有疑心,卻不見急色,只擔心她多行受累,幾次要將她抱起——直到前庭游廊間,他的視線里驀然多出了一個不該出現在家中的身影,臉色驟然灰暗。

    幾在同時,露微卻是松了口氣。

    謝道元和李氏早已迎出來,本與丁仁成說著什么,望見他夫妻到來,難堪地將臉轉到了一側。丁仁成見狀,心中了然,只向已走來的露微含笑道:

    “武威侯夫人,陛下還是依了你了。但是,也讓老奴問你一句,當真不后悔?”

    露微一笑欠身,道:“煩勞丁內官上稟陛下,妾謝過陛下天恩,也絕不后悔。”

    丁仁成點點頭,不再多言,與謝道元夫妻告了禮,離開了謝家。然而,才目送一行人走出門樓,露微正欲向父母說明,竟見謝探微從她身后沖過,將地上那人一把拎了起來。

    “敏識!”

    露微急忙要去攔阻,又被李氏緊緊護住,露微回家至今,她才是第一次相見,未語淚先流,“微微,你要我怎么說才好呢?為什么要這么做?”

    露微只看李氏消瘦許多,心中陣陣酸楚,“因為,因為賢妃娘娘說,陛下總也不會賜死二郎——”

    她看向已然住手,卻未放手的謝探微,也看著身著囚衣,萎靡不堪的謝二郎。

    昨日她以為“高平郡主”已是命定,便試探著問起皇帝為何生出此心。賢妃便說,因謝二郎的緣故,皇帝不便過多加恩謝家,但她一向的才德,皇帝都是贊許有佳的。此刻加恩于她,既合情理,也算寬慰謝家。又叫她放心,說謝二郎如何也是罪不至死。

    她于是便想到,皇帝既恩寵至此,大約能聽得進她的話,便以這郡主的封號去抵消謝二郎的刑罰,交由謝家自處,也應是可行。畢竟,從知道謝探微縛弟下獄時,她就沒想置之不顧。

    “微微,這不是可以抵消的事!”

    忍耐著聽完露微的解釋,謝探微仍無一絲動搖,抓住二郎衣襟的手攥得直發顫,大約手中若是有劍,便早已血染門庭。

    “可陛下既然應允,就是不追究之意!你難道想抗旨?”

    露微只覺他此刻通身的戾氣,比在紫宸殿按下周氏時還要夸張,恐自己也不能壓制,說著便索性跪倒下去,乞望李氏和謝道元能夠勸導。

    可二人哪里忍心,齊齊來扶,李氏更將露微攬在懷中,五內如絞,口不能言。而謝道元身為家主,其實早為兄弟之事無奈至極,短短數日,兩鬢已花。他從未想過,強硬耿直了一輩子,到了此刻,竟怎么也使不出一絲氣力。

    “微微!”

    僵持之際,謝探渺夫婦聞訊趕到,院中情形已不必再問,徐枕山幾步跨到那對兄弟身后,欲言卻又止。謝探渺緩緩環顧一圈,半晌只去抓住了露微的手,顫道:

    “微微,你說!你說怎么樣,就怎么樣好不好?”

    她每說一字便有一雙淚珠自眼中滾落,露微望著她,心中說不上是痛,還是驚,只是氣息漸緊,掌心冰涼。

    “微微!你說便是!”謝道元終于抬起頭,目光中僅是義無反顧的懇求,“不論你想要如何,父親都會將他逐出家門,只當謝家從無此子!”

    露微只覺一陣慌促,想起謝二郎曾經對她揚言,說自己總歸是“謝家子”……她的目光轉向謝探微,輕輕推開李氏的手,走了過去,但不及靠近,便聽那人頭也不回地說道:

    “微微,我可以答應你所有的事,唯有放過他,不行!”

    她仍去到他身后站下,牽住他的衣袖,目光卻隨之垂下,“二郎,你為什么不喜歡你阿兄?我想聽你親口說。”

    她驟然卻問起謝探隱,眾人皆是訝異,謝探微更沒想到,滿眼不可思議,甚至是不耐煩。她卻不理,又對下跪之人問了一遍。

    謝探隱早在被戳穿當日就成了一副行尸走肉,卻沒有人聽他再說過一個字,知錯或知悔,都無。在露微第二遍話音落下之時,他終于支起了臟污的面孔,眼珠一頓一轉,看的是長兄:

    “他們把你送走,二十年,根本就不是不要你,其實是不要我——你不在,他們心中口中都念你,哪怕我在他們眼前,也替代不了千里之外的你!連要哄你成婚,都拿我做幌子,你生氣了,他們知道給你道歉,就是想不到,我又有何辜?!”

    他嗓中發出低哧一聲,似是笑,又道:“謝探微,憑什么我生來就低你一等?!”

    謝探微面上神色漸從不容違拗的決絕,變得幾分惶惑,微微搖頭,近乎是要退步之意,卻忽然抬起一腳,將他瞬間踢出數步之外:

    “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動我妻子!”

    謝探隱文弱之人,哪里受得住長兄下了全力的一腳,飛身落地,登時口吐鮮血,渾身抽搐,可那張血口緩緩竟又一笑:

    “你最好,親手殺了我!”

    露微萬不及防,惕然心驚,分辨不了謝探微的神色,唯有將他緊緊拉住,“敏識!不要!”

    “你住口!”徐枕山本不好插手他兄弟之論,至此也已忍無可忍,沖去將他拽起,指著滿院眾人,質問他道:

    “你總覺一家人都欠你的,可你又有哪一件事做得叫人服你?!你便怨,哪個不許你說?你便委屈,又有誰堵住你的嘴?!你這樣的人,便是與你阿兄換了那二十年,也還是一個結果!不然,你也當真坦蕩一回,自盡便是了!敢是不敢?!說啊!”

    姊夫的聲音震徹庭院,徹底擊碎了謝探隱的最后一絲所謂狂傲,蜷縮在地,再無一言。

    “敏識,好了,可以了!”露微只覺已到盡頭,不見謝探微反應,搖著他的手臂苦苦哀求,“你看看阿娘,還有長姊!”

    謝探微卻毫無動容,翻手反將她攬住,更不管身后母姊哭泣之聲,又道:“他不肯自己死,那就——”

    最終的既定的字句未及脫口,他只覺懷中忽然一墜,“微微!微微?!”

    ……

    “夫人有孕方才月余,一時受驚,并無大礙,武威侯不必過憂。”

    醫人輕描淡寫的診斷飄過謝探微耳畔,令他立時陰了臉,但要罵出口時,忽覺袖子為人扯動,轉頭一驚:

    “微微,你醒了!現在感覺怎么樣?”

    露微望著他不言,見醫人已被雪信請出去,向內側轉了身子,方道:“都怪你,還用得著來問么?”

    謝探微想要伸去的手懸停半空,僵硬地握了握,低下頭,緩緩湊近了她的腦后,道:

    “微微,退一萬步,陛下可以赦他觸犯刑律之罪,家中也可恕他屈膝求榮之過,但我,決不能將他對你所做之事一筆勾銷。你怎么就不懂呢?難道你還想為我留住所謂的兄友弟恭,家人美滿?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我只是,要你留他一條命。”露微并不意外,也并不需要他如此細致的解釋,緊接著他的話便說道,“他說的那些話,固然是他小人之心,可終究也算情有可原。”

    謝探微搖頭作嘆:“姊夫的那番話才是公道。”

    他如此固執己見,倒讓露微忽然笑出來,將臉偏去,反問道:“你是不是完全忘了,你當初與父親是怎樣話不投機,勢同水火的了?姊夫說要將你二人處境換一換,二郎不會改變,難道你一開始就能深明大義了?”

    謝探微分明便是一愣,目光閃爍起來。

    露微見他終有變化,便知他是將話聽到了心里,抿唇一笑,支起身子,輕輕捧起了他的臉,道:

    “我并不是還想粉飾太平,只是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為我們自己,也為謝如晦——將心比心,以為人父母之心看待,若將來我們的孩子,骨肉之間也要如此取舍,誰會最難過呢?”

    謝探微瞬間紅了眼睛,深長的呼了口氣,將露微緊緊抱住,“對不起,對不起。”

    露微拍撫著他,只覺此時此刻,極是圓滿。也不必再告訴他,自己的暈倒,其實是裝的。

    ……

    未有幾日,謝探隱終究有了發落。父親果是將他在宗譜上除了名,從此生死由他。而長姊因自責愧悔,主動提出要將他帶回揚州看管,便到此刻,家中方知,姊夫竟已同時向皇帝奏請回任揚州,也得到了皇帝的恩準。

    長姊夫妻離京前日,午后人靜之際,露微悄然來到西院。長姊雖是驚訝,到底還是含笑照應著,只是眼神時有回避。露微見狀,知她心中感想,也是有備而來,笑道:

    “阿姊,你現在,也是大郎的阿姊了。”

    謝探渺聞言詫異,頓了頓才抬起頭來:“什么?”

    露微仍是笑笑。其實提起的就是先前與她交底時,因她偏愛二郎,露微便說她只是二郎一個人的阿姊,但如今自然不同了。

    “我……”謝探渺從露微笑意中捉摸到了什么,面露慚色,終作一嘆,“我不如你,從見你的第一面就知道,我什么都不如你,所以,應該是嫉妒。但我有生以來,從未體會過那樣的感覺,便也一直不自知,再加上二郎這樁事,我便面目全非了。”

    “嫉妒”,似乎是人情之中最為常見的,但此情此景聽來,露微卻忽覺新鮮,忖度著點了點頭:

    “阿姊說得甚是貼切,我聽了很高興,因為長姊原來不是真的看不上我,而是太看得起我了。”

    謝探渺像是沒聽清,漸漸皺了眉,半晌卻是一笑:“是這樣么?我又不自知了?”

    露微暢然點頭,道:“我那時也說過,像阿姊的出身,從前一定不是那樣的。能夠一生順遂,絕非易事,因為人生于世,最不能求全,我便是阿姊命中的‘劫數’。可是,我與阿姊,原就不必互相為難,一家之中,親人之間,難道是靠‘為難’來維系的?阿姊試想,或許不去求全,便是‘全’了呢?”

    這番話像是云霧一般,先是遮繞在謝探渺心頭,靜靜聽完,卻又忽然云開霧散,如釋重負,“我受教了,多謝你。”

    她的眼神再無躲閃,只是盈動著溫柔堅定的光澤,露微覺得這才是謝家長女的真容,而自己從前也是被諸多情緒蒙蔽著的。

    “阿姊為什么非要走呢?”過了片時,露微忽作一問,雖是滿眼真誠,卻也是來之前不想多問的。

    謝探渺亦感意外,畢竟事實早已擺在明面上,想了想,她起身走到了露微身前,握住了露微的雙手:

    “只有我們走了,父親母親才不會為難,大郎也才會真正寬心。你告訴過我啊,大郎最渴望的就是父慈母愛,兄友弟恭,如今再不能求全,便讓父親母親一心陪著他,也是不全而全了吧?”

    露微一時震驚,滿眼睜得酸脹紅透:“我明白,明白了!”

    謝探渺會心一笑,抬手撫去她的臉,將她緩緩攬近了懷里,“好微微,好妹妹。”。

    簾外惠風和暢,綠暗紅稀,開和二十年的春天不覺已經到了深處。

    第99章 臨春

    ◎微月臨春闕,清光照雙影◎

    “微微,能吃就多吃一點,不是為了孩子,就是為你自己,這幾個月把身子養過來,生產時才能少吃些苦。”

    謝家恢復了往日寧靜,謝道元自是每日照常入朝理政,謝探微卻也終未等到太子允諾的兩月假期,在露微幾番催促下,到翊府上任去了。剩了李氏在家,則是萬般心思都盯著露微,比從前更加精細,凡飲食湯藥之事,都是親自過手。

    露微待李氏早不像起初那般客套,成日被千寵萬愛,也已無話不談,乖乖喝完她喂來的一口湯,只笑道:“阿娘猜猜,是男孩還是女孩呢?”

    李氏與一旁葉氏相視一笑,葉娘先道:“奴婢比著當年郡主的樣子,看夫人目下不害口,只是愛睡些,倒就像大郎那時,夫人肚子里大約也是個小郎君吧。”

    李氏接著道:“我看就算是極有經驗的看產人,也要等人顯懷了方能說出些道理,也沒有十分準的。不過,這有什么要緊?反正不都叫謝如晦么?”

    這個名字雖是她精心想來的,卻還沒問過父母的意見,聽來羞慚一笑:“阿娘覺得這個名字好不好?”

    李氏卻感慨起來,握起露微的手道:“娘還記得,那時你和大郎遇險,渾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就說到‘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世道如此,安于享樂終非正道,若這孩子也能像你一樣,做一個風雨之中的雞鳴之士,便真是謝家大幸了。這當然是一個絕好的名字。”

    露微聽來漸漸驚訝,不意李氏竟能一語中的,她正是由那些經歷,才定下了這個名字,連謝探微都還未能點破。

    “郡主、夫人,趙小郎來了。”

    思緒尚不及收回,小婢忽然進來稟報。露微頓時驚喜,也無須開口,李氏便叫葉娘親去將孩子帶了進來。

    趙澈見長輩在場,不慌不忙站好,便先向李氏拜禮。李氏顧著露微,慢了一步去扶,只看他神態沉穩,舉動端正,竟顯得十分老成,不由贊許點頭,也好笑:

    “好孩子,自己家里隨意些豈不好?”

    露微深知他一貫如此,笑笑招手,將他攬到了身邊:“你是專程來看我的,還是有什么事?家里都好吧?”

    趙澈點頭道:“家中祖父,父親母親都好,喬娘也很好,姑姑放心就是。我原是與母親說好了,下了學就來看姑姑。”

    “那便好,可不許自己亂跑。”露微放了心,順手端了案上點心給他,“吃吧,獎勵你聽話的。”

    已報了平安無事,這孩子卻忽然一副皺眉為難的神色,也不接下點心,半晌支吾道:“姑姑,我……才進門時,看見那位晏大將軍了。他……好像要進來,我本想上前見禮,他卻又很快走了。”

    趙澈雖不足九歲,但心智早已清明,露微更是一下就聽懂了他的意思,臉色隨即淡了一層。

    李氏本不欲擾他們姑侄問候,旁觀至此,心里也是一沉,向葉氏示了眼色,將孩子暫時哄了出去。

    “微微,是不是累了?”她不好直接問出口。

    露微許久才抬起眼睛:“阿娘,你知道什么,是么?”

    李氏抿了抿唇,疼惜地嘆聲,道:“從你回來起,昭清每日都會來問你的情形,他實在擔心你的身體,就算知道你不愿見他,他也要親自來一趟,又怕驚動得叫你聽見,有時就在閽房問一句。”

    露微確實還沒有為“晏令白”深思熟慮過,有幾分逃避,也有幾分是害怕,終不再言。

    ……

    趙澈離開后,露微倚在榻上半日都不曾出聲,時而翻書來看,多是舉冊發愣,直到時近掌燈,謝探微的聲音在她耳后響起:

    “微微,我回來了。”

    露微略一恍然,頓了頓方轉過身來,見他上下齊整,抿唇一笑:“中郎將今日不忙?”

    謝探微卻并不展顏,伸手拂了拂她額前松落的發絲,許久才道:“翊府不同于金吾,我每日都能回來的。”停了片刻,又道:“不然,我怎么放心?”

    露微直直望著他,覺出些味來,“你,去見過母親了?”

    謝探微不語,只去將她攬到了懷里,用掌心包裹住她的手,忽然輕聲一嘆,“醫人說,有孕之人體熱,時節也不冷了,怎么你的手還這樣涼?哪里不舒服么?”

    他的掌心是比自己熱,但露微也并不覺冷,只是這番話,倒也不必她繼續深究了:“若不是澈兒提一句,你們是不是都不會告訴我?”

    謝探微氣息一頓,替她揉搓雙手的動作也停了,但很快就道:“不愿意想的事就不要費心,也放心,一切都好。”

    露微抬目相視,心中感到懊惱,也似是委屈,情緒忽而復雜起來,“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說話,不能回到從前了,但澈兒一告訴我,我心里就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不應該這樣下去了。”

    謝探微一眼看透,貼著她的側顏,溫柔一笑:“你的感覺,其實我知道,你聽我說得對不對。”

    “什么?”露微也覺好奇,心緒暫且靜了些。

    謝探微目光殷殷,向她額上輕啜一吻,方說了下去:“你生氣是真的,對他說下的狠話,也是發自內心的,但也都是一時的。你從來就不想要他‘萬劫不復’,你只是不知所措,因為,你沒有辦法替代阿娘的感情,也再也不能得到阿娘的答案——微微啊,讓你如此害怕的事,我卻不能為你承擔分毫,真是對不起。”

    話音落下許久,謝探微都沒再聽見她的聲音,但不難從她發顫的身軀感知到,她在哭。他沒有勸阻,只將她環緊了些,默默安撫。

    “謝敏識?”良晌,她聲帶啜泣的鼻音喚道。

    “我在。”謝探微應道。

    “如果阿娘當年沒有走,我一出生就能認識你了,你還會喜歡我么?”

    “那樣啊,大概你一出生,我父親母親就會給我求親了——二十年我都沒喜歡上別人,沒了這二十年的空,我更不會喜歡別人了。”

    露微破顏一笑,伸臂緊緊地摟住了他,“我不會像阿娘一樣,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你也永遠不要離開我,我們永遠都在一起,好不好?”

    謝探微心中眼中同時一熱,“若非如此,我與誰歸?微微,只求你永遠不要再多此一問。”

    ……

    趙澈在露微面前無意提起晏令白的事當日便被李氏遣人傳去了將軍府,晏令白知曉心驚不已,一連多日都未敢再靠近謝家。此日逢休沐,他仍是無計可施之狀,在庭院徘徊打轉也靜不下半分,索性便不休了,換了官服要去衛署,好歹分分心。

    他大步流星地跨出院門,眉目緊皺,逼迫自己聚起精神,待到轉廊處方抬眼看路。然而,一眼卻見前頭廊柱后閃過一張面孔。將軍府僅有的幾個仆人斷不會這般鬼祟,他疑心自己看錯,正要繼續行路,余光劃過,卻又見那處地上分明投著一個人影。

    “是誰在那里?快出來!”

    話音雖不高,但頗嚴肅,那影子先是未動,半晌才移出兩分。晏令白定睛觀望,竟見飄出了女子的裙邊,心中莫名一沉:

    “你,是誰?”

    一字一頓,再無先前的氣勢,可那人反而猛一轉身,拂開了自己的真容:“是……我,露微。”

    千言萬語,千頭萬緒……所有所有都在此刻凝固,晏令白做不出半分回應。

    直到相見的前一刻,露微的惶然無措毫不比對面的“父親”少,一待跨出這一步,卻忽覺渾身一松,自心底通上了股氣,慢慢走近,“我來,是有些事要告訴你,不會耽誤你很久。”

    晏令白胸中擂鼓一般,肩背都微微震顫,待她一直走到跟前,才終于逼開了口:“多久……多久都可以。”

    露微聽他嗓音略嘶啞,面色仍是發白,心內忽然感到慚愧,低了頭,兩手背在身后暗搓,“我的名字是阿娘取的,取自一首詩,‘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

    露微早對謝探微解釋過名字的來由,在皇帝面前也說過。這近乎眾所周知的事,卻唯獨沒有在晏令白面前提過,晏令白也從未在意,于是此刻仍不解露微用意,只快速點頭道:“嗯,很好聽。”

    露微稍抬了眼睛,暗暗咬著唇,又道:“從前,我一直認為阿娘取‘露微’兩個字,就是因為我出生在微月之夜,但現在我忽然發現還有別的意思。她藏得很深,也不會想到,我和你竟有見面之日。”

    晏令白面上漸露驚疑,張口又閉,復添情怯,半晌才道:“那,是何深意?”

    露微舒了口氣,繼續道:“昨天我去父親母親那里問你從前的事,他們說了很多,尤其是父親。他說到,你除了名和字,還有一個自幼的乳名,叫‘松奴’,對么?”

    再是久遠生疏,晏令白也沒有忘記這個稱呼,只是仍捉摸不透,生硬地點頭道:“是,這和你的名字有何相關呢?”

    露微的嘴角不自禁地浮出淡笑,無奈卻是釋然:“‘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難道不是阿娘在告訴我,她是為松奴生下我的?她也是一直深愛松奴的?”

    松下微月,清光為君——竟然是這樣淺顯又晦澀的心意!

    晏令白再次陷入無聲的震驚之中,露微卻是益發如釋重負,笑意灑然:

    “聽喬娘所言,當年你不肯遵調令離開甘州,雖是為了早日平定北患,給阿娘徹底安定的生活,但于夫妻之義,你終究是虧欠她的,所以起初我對你言之咄咄,其實是在為阿娘生氣。”

    晏令白自知曉露微就是親生女兒之時起,沒有一刻不在自責,也很清楚無法補救,所以不論是言之咄咄,還是現在,他還是一無別樣的心境。

    淚水壓抑不住地從晏令白雙眼涌出,讓他不敢再與女兒對視下去,緩緩垂首之際,卻又聽道:

    “但不過,你帶領甘州軍平了朝廷幾十年的大患,給天下百姓帶來了太平安寧,就等同是給了我安穩的生活,澤深恩重,我不恨你,而且感謝你。”

    “你,不恨我?”晏令白難以置信地抬起一雙渾濁的眸子,淚水縱橫未干。

    露微含笑點頭:“娘的心中唯有你一人,我既不能替代娘的感情,又為什么要擅自恨你?但是,我這輩子,只能是趙露微了。”

    莫說晏令白從未想過要把女兒認回自己膝下,就論趙維貞善待宋容,撫養露微的恩情,甚至是在危難時刻,趙維貞還托了曾在大理寺任職的同僚舊情,對他暗中庇護……這所有的事,他早已比不過趙維貞。

    “這件事說完了,還有一件事。”

    當他從紛亂的心思中轉回來,露微已走到他身畔,扶住了他的手臂,正抬著一雙笑盈盈的眼睛看他。他忽一恍然,只覺目眩,想起多年前極其相似的情形,心底轟然一聲。

    “你說,你說。”他也笑出來,將最后的淚水擠出眼眶。

    露微將面孔仰高了些,明媚一笑:“阿父,我就要做母親了。”

    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卻沒讓晏令白生出絲毫疑惑,他欣然頷首,只是說不出的喜悅合意,“好,好,好。”

    庭院里暖風融融,花樹之上只余了幾點殘紅,雖已是春逝之景,卻奈何春有歸處,無須再借東風。

    ……

    皇帝允準露微以郡主的名位換取了謝二郎的自由,便意味著,她也失去了恢復“女學士”之職的機會。這本是不必再費心多想的事,卻又在春雨初霽的一日清晨,大出眾人意料——

    大內官丁仁成傳下了皇帝的圣旨,復太子太傅趙維貞之女趙露微為東宮女學士,同時也賜下了一身嶄新的朱紅官服,只待她生產出月,便仍同從前一般隨父輔教皇太子。

    這恩旨雖只提到露微一人,于謝家,于所有人卻都是意義非凡,恰如云開月明,劫后新生。李氏因而喜難自禁,即刻便叫準備宴席,下了帖子遍邀眾人。

    露微自然不必操心,與謝探微閑坐一旁,看著母親四處張羅。但當他們都以為,要來赴宴的不過就是趙家,楊家,晏令白之屬,卻忽見攜貼登門的,還有姚宜若夫妻。

    露微驚訝之余倒很快明白過來,這是李氏為她考慮得細微體貼,心中只有歡欣感動。然而謝探微與姚宜若對視良久,彼此神色卻似乎漸漸偏離了“驚喜”。

    “你們怎么了?”

    露微略感不對,輕輕扯了扯謝探微的衣袖,但這舉動也叫姚宜若立時回了神,面上一笑,道:

    “仲芫與中郎將如今也算是朋友了,今日承蒙郡主厚愛,以后也只怕多有叨擾之時呢。”

    謝探微贊同地點點頭,攬扶露微,說道:“我剛剛只是在想,那時姚學士弄璋之喜,我匆匆登門未及備禮,之后也沒有機會補上,如今,還要不要補呢?”

    別人的禮沒補,自己也將要收禮,這促狹的意思虧他也能說出口,露微只覺羞愧,暗瞪了一眼,再不管他,兀自攜過正在忍笑的楊淑真,一道入席去了。

    望著露微遠去,謝探微卻并不急著追隨,含笑轉看姚宜若,道:“諸事就拜托仲芫了。”

    姚宜若舒了口氣,沉聲應道:“你放心。”

    ……

    芳辰歡宴至夜方散,謝探微將露微抱回東院,原要進房,卻被她在廊下叫停,轉去了院中高閣。這是整座謝府的最高處,憑欄遠眺,可以望見明光宮的闕樓。

    “冷不冷?做什么這時候要上來?還不累?”謝探微為她披上一件氅衣,仍恐夜風傷人,從后將她裹進了懷里。

    露微側目看他,笑了笑,“我做夢也沒想過,我能和淑真,賢兒,芳兒四個人,在這家里相聚。我今天真高興,高興過頭了,上來冷靜一下。”

    謝探微聽來覺得有些心疼,撫了撫她發熱泛紅的臉頰,柔聲道:“以后你高興,要怎么聚都行,只要你高興,什么都不用管。”

    “好。”露微用力點了下頭,向他肩上靠去,目光抬望夜空,一輪新月正到天心,“謝敏識,想來,我遇到你的那個晚上,天上也是這樣的月亮,你還記得嗎?”

    謝探微輕聲一笑:“微月之夜降生,微月之夜遇我,看來此生每一個微月之夜,我們都會一起度過的。”

    露微只覺這話生澀牽強,抿笑道:“微月之夜共度,月圓之夜反而分開不成?”

    謝探微是信口說來,哪比得上她的口才,頓時落了下風,嘴唇一扁,雙臂將她越發環緊,道:“第一次見你就是唇槍舌劍不饒人,如今還不留我三分顏面,叫謝如晦聽見了,我威嚴盡失,以后還怎么管教他?”

    “你這人!”露微已料到他說不過人就會無賴,卻沒想到他連孩子都用上了,好笑又好惱,“哼,他已經聽見你許多渾話了,你早就沒有臉面了。”

    謝探微不再申辯,只待露微漸生疑惑,忽一下俯去一吻,封住了那張稍有不慎就滔滔不絕的嘴巴,

    “微微。”良晌,他吝嗇地分開一寸距離,微帶喘息地喚道。

    “嗯?”露微面上不及散去的潮熱又添了幾許。

    “我要微月之夜共度,也要月圓之夜共度,日日夜夜終復始,你說好,快說好!”

    “好!”

    夜色正永,微月臨空,灑下的清光恰將兩人旖旎的雙影照在軒窗上。

    (正文完)

    【作者有話說】

    番外正在準備中,近期發出,感謝一直陪我走到最后的讀者,也祝我又完整地完成了一本,盡管還是涼了,過程中起伏的心情也告一段落啦,希望下一本能好一些,也希望看到這里朋友們越來越好。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逐我,也照亮你。

    如果有什么建議讀后感之類,十分歡迎留評,一定會給大家發紅包的。

    [讓我康康]

    ——————

    下一本開《動繁京》,別名:攻略駙馬后讓他殺了我*

    求一個收藏!文案如下:

    蕭同霞(贊贊)·是帝女也是孤雛

    聲名狼藉,卻是忍辱負重

    葉齊光(玄度)·是學士也是隱士

    霽月光風,實則別有心腸

    “求求你,要了我——的命!”

    *

    先婚后愛,苦心孤詣

    以身為刃,做自己的死士

    第100章 如晦

    ◎番外◎

    露微懷孕過了三月,到了胎兒穩定的時候,除了還是嗜睡些,也不曾添了別的癥狀。這本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自回到謝家起便吃著的安胎湯藥不僅一日未斷,甚至醫人每來一次,都會換個方子,說是謹慎精細,她看來倒像是藏著什么古怪。

    這日晚間,一碗湯藥又按時端到面前,露微攪動半晌,已全無熱氣了也不提勺。雪信正要詢問,不防謝探微從后進來,一笑喚她退下,徑自坐到了露微身側,就道:

    “母親帶你出去玩了一日,怎么還不高興了?”

    他的笑里分明是通曉之意,說話卻似明知故問,露微頗覺調侃,輕哼一聲,仰面道:“我都好得能跟母親去游園賞景了,回家還要吃藥,你這是諷刺我呢?”

    謝探微抬了抬眉,忽傾身貼近,將她環入懷中,說道:“由來吃藥像飲水,女英雄一般,如今是怕了?”笑笑又道:“還是謝如晦又和你說什么了?是他怕藥苦吧?”

    露微不料他在此事上也能拿孩子做文章,一時忍笑,揚手拍了他一記:“他自然和我一樣心腸,你說什么都不算!”

    見她開朗了些,謝探微漸漸收了笑,目光聚起溫情,悠悠而下,許久才又開言:

    “微微,你不是見過蘭兒的母親懷孕,也見過姚夫人有孕時的樣子么?她們那時可有你現在這樣好?”

    露微依著這話想來,不禁點頭:“確實,我沒有她們那么難受,母親也說,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所以我是真的不用吃藥。”

    謝探微卻搖頭,抬手撫了撫她的臉:“那你就沒想過,正是因為這藥的作用,叫你精細調養,才有如今?”

    露微從小到大,不慣嬌養,便當真沒有反著去想過,瞥了眼湯藥,不覺慚愧,忖度道:

    “姚家斷不缺醫藥,尤其金氏那時,都是姚宜蘇親自看診,卻還是百般不適,可見母親為我找來的這個醫人,竟比姚家還擅長婦產女科。我倒還沒問過他的來歷,你可知道?”

    謝探微明白露微是聽勸了,可等話音落下,目光卻有片刻遲滯,方回:“好像是個醫博士出身,東州推舉上來的。岐王府年初添丁,就是他照料的,也是岐王妃薦給母親的。”

    “原來這樣。”露微抿唇一笑,不再多思,眼睛再次回落到湯碗上,卻不及動作,便見那人將碗推遠了,說道:

    “都涼透了,就放你一日假,明天再繼續吧。”

    這倒是意外之喜,露微無不滿意,向他肩上靠去,嬉笑道:“那就多謝中郎將開恩了!”

    謝探微垂目一笑,嘴唇輕輕點過她的額頭,將她穩穩抱起,一道進了帳,夫妻如常倚榻相擁,“累不累?”

    “還好。”露微枕在他胸膛,兩手自然地搭在肚子上,已覺稍有隆起,嘴角便不自意地揚了揚。

    謝探微早將她舉動神情收入眼底,慢慢側身,扶住了她的腰,“算來還有半載,此后會越發辛苦,尤其到了生產之時,怕不怕?”

    露微暫不答,仍復一笑,閉上了眼睛,“你問來問去,凡事都覺得我怕,其實是你自己膽小吧?”

    謝探微并未作此想,但聽來忽一赧然,“我,沒有啊。”

    露微卻已認定,晃了晃腦袋,一手摸到他唇邊,捂住了他的嘴,“你就上你的職,說不定那日等你回家,謝如晦就好好地在我枕邊了,記得進門時手腳輕些,不要嚇到他。”

    謝探微只覺這安排荒唐,撥開她的手就反問道:“那日我怎么可能讓你一個人?!你休想——到時候你也沒工夫管我!”

    露微被他嗔怒的語調驚得睜圓了眼睛,定睛半晌,見他咬唇瞪眼,兩腮發鼓,活像池子里的花魚,咕嚕咕嚕吐泡,卻也翻不起個浪花,不禁就笑出聲來。

    謝探微并不理論她笑什么,安靜看她笑完,只牽起被子將人蓋了個嚴實:“趙露微,這輩子我得死在你前頭,在我死之前,你每一天都得好好活著!聽見沒有?”

    本是互相取笑,不意延伸至此,露微一時無語,對視間漸覺心內震動,眼中發熱起來,“聽,聽見了,可是,不能一起么?”

    謝探微似有思索,半晌舒眉一笑,“也可。”

    露微的心口這才松了松,但有不解,不甘,又問:“為什么好端端地說這些?我們還年輕啊。”

    謝探微含笑輕撫她的臉頰,緩道:“因為哪怕余生漫長,卻也抵不過世事無常,想說的話就要及時說,想確定的事便要及時確定——微微啊,若此一生終有所憾,我也絕不希望與你有關。”

    ……

    半載時光,經春歷夏,又至秋節,露微在闔家的悉心照料下,身體一直平穩。許因她本就生得單薄纖長,到此足月待產之際,肚子仍不很顯,披上氅衣便近乎瞧不出來了。

    還在夏末時,李氏便親自擇了東院一處寬闊的堂屋,命人布置起產室。一二月下來,不僅各樣物事都妥帖,連宮中御用的看產人和女醫也請來了五六個,隆重體貼之意,外人都能贊嘆不已。

    到了十月前夕,醫人看診,產娘查體,都判定了三兩日內便會發作,謝探微竟名正言順地開始賴在家中,將職分拋到了九霄云外,整日貼身婢似的跟著露微。

    算他功夫不負有心人,跟到第三日早上,露微終于有了反應,先是更衣時見了紅,不久便有了腹痛下墜之感。李氏那里都是萬無一失的,一聽消息就坐鎮東院,調度起各樣人事。

    露微因早有產娘教導生產事項,心中一無慌急,到了產室坐草之際,便只欲養神蓄力。可誰知,一直緊隨她身側的謝探微忽然不見了人影,問起雪信丹渥,也都說不曾留意。

    “夫人生產,公子原也幫不上忙,或許是心疼夫人,不忍看。丹渥已經去問了,夫人先莫著急。”

    雪信一面按照產娘交代,攙扶露微緩慢走動,一面勸慰著。只是露微心知,這人早立下嚴誓,要陪她生孩子,這臨陣失蹤便稀奇了。此刻產痛仍算輕微,間隔也長,對她并無影響,便笑笑,道:

    “我不急,外頭肯定比我們著急。”

    雪信點點頭,也一笑,“可不嘛,哪怕奴婢一直守著夫人,一想到明日府里就多了個孩子,都覺得像做夢似的。”

    主仆如此說笑了一陣,便有婢女端了糖粥小菜進來,傳李氏的話,請露微盡量多吃。露微自然遵從,可才坐下,不防謝探微倒回來了,急三火四,卻又齊齊整整換了身穿戴。

    “我來!”不及露微發問,他便從雪信手里搶過了粥碗,提勺欲喂,又縮回去吹了一吹。

    露微細究他這情狀,皺眉道:“你干什么去了?”

    “連日告假,怕今天有何急事,我卻是斷不能走的,便趕去見了見張郎將,請他代勞諸事。”

    他答得順暢合理,教人難起疑心,露微只好點了點頭,一口一口吃下了整碗粥。謝探微替她擦拭了,便也叫服侍的眾人暫退簾外,攬抱露微,親自照料。

    “現在疼嗎?”

    與其說是疼,不若說是一種環繞在腰腹間的墜脹之感,恰他問起的這一時,漸漸比起初緊密了些,“還好。”露微不再多言,依靠在他胸懷,默默閉目忍耐。

    謝探微都看得明白,不欲表露面上,亂了她的分寸,唯有暗暗切齒,一手將人抱緊,一手替她輕輕揉腰。

    此后良久,謝探微都未見露微抬起頭來,只看她時而五官皺成一團,攀在他身上的手也漸漸加大了力道,便知道,腹中孩子正折磨著阿娘。他這才真正感受到何為心如刀割,刀刃在他心頭來回磋磨,如有撕裂拉扯,如有重力劈下——非是先前經歷的任何風浪可比。

    漫長的半日悄然過去,到了傍晚,產娘不知第幾次來探看,終于盼到破了胎水,連李氏也到了門外守候,時時傳聲鼓勵。

    然而,分娩在即,到了最痛,也最要用力之時,謝探微卻忽然叫不醒懷中人了,喚了女醫前來施針,也只叫她迷迷糊糊哼了幾聲,根本無法清醒,自行生產。

    “微微!你看看我!微微,你別嚇我!”謝探微從后拖著露微,不停拍著她的臉頰,強忍已久的理智鎮定頓時潰散,自己的面上也褪成了一片慘白。

    圍侍的幾個產娘倒也見過此情,一人忙向露微身下探看,余人便去兩側推撫露微腹部,以期帶動露微的氣脈運行,將人逼醒。片刻,查體的產娘似乎發覺了問題,抬頭急道:

    “夫人產門已開全了,能看見孩子的頭發了,只是這孩子大約胖了些,不好出來啊!”

    謝探微素見露微瘦弱,李氏也說露微這足月的肚子還不如常人七八月的樣子,便根本不信這話,立時斥道:“她才有多少分量,孩子能大到哪里去!你不省事,換個人來!”

    產娘既不敢駁他,此刻駁也無益,只得趕緊出門報知,另換了人來。謝探微更管不得失態,胸口如有巨石填堵,勉力又去喚了露微幾聲,卻只見她身下血水陣陣滲出,毫不見她有反應。

    “夫人!醒醒啊!夫人,得用力啊!”

    眾人呼喚未停,雪信丹渥更是泣不成聲,就在產室里一片愁云慘淡之際,謝探微卻忽然將露微交到了雪信手里,又不交代半句地沖出了屋外。

    然而,這次不到半刻,他便回來了,手里端著一碗清水,撥開眾人,含下一口水便對著露微口中吐喂。這般情景登時驚呆了包括在場女醫的所有人——

    莫說這口對口的舉動難以描摹,就是這水難道竟比湯藥針灸還能救人?或是這水并不是水,只是看著清水一般?

    正當室內氣氛越發緊迫,忽然,約莫是謝探微對口吐喂的第十下,露微竟當真睜開了眼睛,面色也回上了幾分血氣,“疼!”

    聽見她叫出的這一聲,謝探微手中的碗也同時落地,“微微,我在!快了,你用力好不好?馬上就不疼了!馬上!”

    露微渾不知覺之前險狀,眼中淚珠直掉,顫顫點頭,又叫了一聲疼。謝探微內外汗透,先時齊整潔凈的衣裳,也早叫血污沾花了,他再說不出什么動聽有用的話,將她全力托起,只道:

    “微微,用力!”

    眾人心情隨之跌宕了一番,至此也終于落定,各司其職。天色早已暗下,時間也仿佛過得快了些。終于,方過子時,一聲格外洪亮的嬰啼結束了這一日的浩劫,謝如晦出生了。

    “恭喜夫人,是個小郎君呢!”

    產娘很快將孩子抱上來,露微已累得脫力,勉力一笑,不及看清孩子的臉龐便昏睡了過去。謝探微卻是瞧得一清二楚,但滿臉發怔,半晌都不曾有反應——

    這嬰兒不僅哭聲震耳,竟也當真長得滾圓白胖,根本不像露微懷孕的體格,原來那產娘說的真是實話。

    眾人眼中怪異的沉默之后,只見這位新為人父的中郎將哭得難以自抑,像是喜極而泣。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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