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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瘋女人

    左時寒對過去發生的事情是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了,聽到這些事情只有祝饒在難受。

    左時寒一門心思思考“左家操偶術可能流傳下來了”這件事。

    “如果背后的人真的是左家子弟的話,他是不是想殺我?”左時寒合情合理地推測。

    雖然想讓鬼仙再死一次這件事聽上去有些荒唐,但這一次的鬼墟太像是專門針對他的了。

    左氏活下來的人,恐怕很難不恨他。

    祝饒一下子警惕了起來,嘴上卻說道:“別瞎想,你不會有事的。”

    他暗暗記下了操偶術,打算一離開這里就去打聽關于偶師的線索。

    左時寒并不擔心自己的安危,作為當世存在時間最久的鬼魂之一,除非他自己愿意,沒有誰能讓他消失。

    對他來說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孫柔柔找出來,確認她背后到底有沒有操偶術的痕跡。

    “前兩個場景都發生在孫柔柔大婚的時候,而現在時間是孫柔柔懷孕,每一個場景都和她的丈夫有關。”左時寒道,“孫柔柔會化為厲鬼,一定和她的丈夫脫不了干系。”

    祝饒重點歪了:“懷孕?”

    他目光不自覺往左時寒小腹看去。

    祝饒發覺,左時寒身上的衣服確實寬大了點。

    左時寒:“……”

    左時寒面無表情地敲了一下祝饒腦門。

    噠。

    一聲輕響。

    左時寒還沒收回去的手頓在半空。

    他用力很小,這聲輕微的敲擊聲顯然不是他發出的。

    過了幾秒,又是噠的一聲輕響。

    聲音傳來的方向是窗戶。

    兩人齊齊起身走到窗邊,窗紙映出一個模糊的人影,如果不是走近了很容易被忽略過去。窗臺之上只露出小半個腦袋,頭發亂糟糟的,看不出男女。

    他伸出一只光看輪廓就能看出的瘦骨嶙峋的手,乍一看上去幾乎以為骨骼之上沒有皮肉。枯枝般的手抬起來,以一種不緊不慢的節奏敲擊著窗戶。

    噠,噠,噠。

    左時寒和祝饒走過去的時候,窗外的人也看到了他們。

    窗戶是朝內的,左時寒抬手打開窗戶——

    嘩!

    視野幾乎變成了血紅色,一大盆鮮血迎面潑來!

    開窗的一剎那祝饒就察覺了不對勁,拉過左時寒背身便將他護在懷里,保護好左時寒后才拋出衣袖里藏著的符咒。花費的時間少得不可思議,險之又險將要潑到的血阻隔在外。符咒在空中停滯了一剎后,無力地和血水一起落在地上。

    滿地狼藉。

    空氣中彌漫開濃重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左時寒偏了偏頭,從祝饒懷里露出一只眼睛,抬手飛射而出的偶線就將砸向祝饒后背木盆擊落在地上。

    窗外響起一聲憤怒的叫聲。

    木盆落地后,左時寒看到了窗后探出的一雙渾濁的眼睛。那雙眼睛布滿了血絲,瞪大得眼球似乎要脫眶而出。此時死死盯著左時寒,好像左時寒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是孫柔柔新婚之夜來鬧事的瘋女人。

    瘋女人惡狠狠地瞪了左時寒一眼后,轉身就飛快地跑走了。

    左時寒按住祝饒的手臂:“別追了。”

    他低頭往地上看去,血泊還在蔓延。鮮血里混雜著大量灰白色的羽毛,左時寒努力辨認了好一會兒。

    祝饒一眼就認了出來:“是雞毛。”

    左時寒道:“都是雞血。”

    羽毛的根部還帶著血絲,顯然取血的人拽下它們時毫無章法。

    左時寒告訴祝饒不必去追瘋女人,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當年孫柔柔一定沒有追出去。懷著孕的女人不太可能去追人,更別說孫柔柔那個時候沒有可能擋下瘋女人潑向她的血。

    左時寒皺眉捂住小腹。

    祝饒很快就發現了,緊張道:“怎么了,剛才受傷了?”

    祝饒關心則亂,且不說瘋女人潑過來扔過來的東西有沒有殺傷力,就祝饒那個護法真有什么也是砸在他背上。

    左時寒搖搖頭:“是孫柔柔的感覺。”

    微弱的疼痛感并不強烈,左時寒畢竟不是孫柔柔。但只要想起引起疼痛的原因,就沒法忽略過去。

    左時寒遲疑道:“孫柔柔那時應該受了驚,她還懷著孕,所以……”

    左時寒沒說下去,他現在用的身份就是孫柔柔,不管怎么說都感覺微妙。

    有些難以啟齒。

    祝饒一下子就沒明白了過來,讓左時寒背靠著他胸膛將他抱在懷里,溫熱的手捂著左時寒小腹:“很難受嗎?”

    左時寒一瞬間很想捂住臉:“沒什么感覺,只是能讓我知道當年發生了什么事……”

    左時寒話剛剛說完,房間外就響起了一人的腳步聲。

    正是朝著這個房間而來。

    左時寒神色微變,這段記憶顯然還沒有結束。

    而來到這段記憶里的祝饒,顯然是能被這里面的人發現的。

    “你先藏起來。”左時寒隨意掃視了周身一眼,很快就找好了目標,推著祝饒往衣柜走,打開柜門后推著祝饒讓他鉆進去。

    順手把在外面沒收起來的木箱也塞了進去。

    祝饒哭笑不得,輕咳了一聲道:“怎么有點像是在偷情。”

    左時寒不回答他,立刻把門關上了。

    祝饒藏起來沒多久,來人就進了房間。

    看見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左時寒竟是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姚三一進屋,就被屋里的場景鎮住了。

    他目光一下就落在左時寒身上,大步上前去,伸手就要扶住他,一邊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姚三語氣慌張:“柔柔,你、你還好嗎?”

    左時寒自然沒事,但孫柔柔一個懷著孕的柔弱女子,當時肯定被嚇得夠嗆。

    姚三問完就說道:“你再撐一下,我這就去找大夫!”

    他沒有走成,左時寒一把抓住了他胳膊。

    “是一個女人做的。”左時寒聲音平穩得就像是在念稿,“成親那里喜房外的瘋女人。”

    姚三的臉扭曲了一剎。

    “……我會處理她的。”姚三聲音有些奇怪,像是在心虛,“別管這些,現在你的事情最重要!”

    左時寒和當年的孫柔柔一樣,堅持問:“那個瘋女人是誰?”

    姚三下意識偏了偏頭,不正對左時寒的目光:“是一個和姚家有仇的瘋子……你別擔心,不會有下次了。”

    后半句話姚三說得含糊,目光也是躲躲閃閃。

    左時寒還要再問,但眼前一黑,再睜眼時,他已經不在原來的房間了。

    被窩里沒有一點熱氣,冷冰冰的。

    左時寒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過去的孫柔柔說完那兩句話后就暈了過去。

    而現在的孫柔柔,情況還要更糟。

    ……

    左時寒能感覺到的疼痛十分細微,或許稱為癢麻更為合適,而且他只消心念一動,這些感覺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些疼痛出現在孫柔柔身上時,卻是能讓人生不如死地疼。

    流產必然是很疼的。

    孫柔柔疼得快要死過去了,她感覺到自己身上在發冷,被子跟著她的身體一點一點冷下來。

    沒能跟換的褥子帶著血腥味——是她身體里流出來的血。

    身體的疼痛是那么輕微,可心中的絕望卻是那么強烈。

    左時寒聽到了窗戶外傳來的竊竊私語聲。床本來就靠著窗戶,外面守著的人說話聲音也不夠輕,不僅左時寒能聽到,曾經的孫柔柔也可以聽清。

    “是沒保住……唉,都要六個月了吧?”

    “那一跤跌得狠,當時我看見就覺得完了。”

    “夫人也真是不小心。”

    “畢竟聽到家里出了事,難免的……”

    聲音頓了頓。

    女孩小聲問:“孫家真出事了啊?”

    “可不是,全家都被抄了,孫老爺還被殺了頭。”

    “真是想不到,孫家居然也會出事。”

    “誰想得到呢。”有人嘆了口氣,“當年夫人可是低嫁,誰聽說這件事都說少爺高攀了。現在……唉。”

    又是沉默良久,女孩感慨道:“之后的日子恐怕更難過。”

    左時寒從床上坐了起來,靜靜聽完了窗外的全部。

    這是孫柔柔的情緒最強烈的一次,左時寒能夠感覺到,此時的孫柔柔恨不得自己立即死去。

    左時寒本來想叫孫柔柔別吵,但最后什么也沒說。

    只是無聲輕嘆。

    ……

    烏云半掩了月亮,微弱的月光落入掌心。

    輕薄的衣裙在夜風的吹拂下微微搖晃,女孩坐在屋頂,仰起頭看著月亮,突然說道:“如果當年死掉就好了。”

    “因為失血而死,或是自殺……怎樣都好。”女孩皺起秀氣的眉,“我為什么會覺得世界上還會有在意我的人,還會有能像家那樣保護我安慰我的地方呢?”

    她勾了勾唇角:“之前發生了那么多事情,我都沒有認清他是一個怎樣的人,還在癡心妄想。”

    女孩似是在自言自語,畢竟周圍也沒有人能回答她。

    只有一身血紅的嫁衣漂浮在空中,沉默無聲地陪伴她。

    女孩察覺到某處的動靜,目光投過去。

    “偶師真的好麻煩啊,看上去只有一個人,實際上誰知道有幾只人偶藏著。”女孩小聲抱怨,“看來,今晚是沒法好好看月亮了。”

    第42章 役鬼

    小指上綁著的紅線,平時隱藏起來,但只要有心去看,就能看見紅線一直延伸到屋外。

    左時寒抱著膝蓋坐在床上,等著祝饒過來找他。

    祝饒還沒過來,姚三先到了。

    他走來時候的步子沉重又匆忙,到屋外后沒有立即進入房間,而是先問了守在屋外的兩個侍女情況。

    侍女說話的時候聲音壓得很低,姚三卻大力推開了門,絲毫沒有考慮會發出多大的聲音。

    姚三進了屋里,先看到的是褥子上觸目驚心的血跡。一些沾到褥子邊緣的血跡,被子根本沒法蓋住。

    姚三渾身散發著不虞的氣息,看到那些血后也沒有緩解多少。

    “你先好好修養。”姚三聲音僵硬道。

    左時寒問出了當年孫柔柔問姚三的話:“我娘她們現在……”

    “孫家的事情你別管!”姚三聲音冷硬地打斷了他,語氣像是在警告,“沒人救得了孫家,要不是你已經外嫁,今日你也跑不了!”

    屬于孫柔柔的那一部分情緒突然間安靜下來。

    她像是呆住了,根本想不到姚三竟然會這樣對她。

    孩子沒有了,娘家也出了事……姚三即便不提幫她,不應該也會安慰她嗎?

    孫柔柔覺得自己的丈夫好像在短短一日之間變成了另一個人,他的面容他說的話都讓孫柔柔陌生無比。

    姚三深吸了口氣。

    “這些事情你別再管了,先養養身體吧。”姚三本來想像以前那樣對待他的妻子,可是話說出口后卻怎么都覺得奇怪。

    有些事情已經徹底變了。

    姚三沒有接著在房間里逗留,快步離開了房間。空氣里頭的血腥味讓他有些不適,而孫柔柔也和以往的不同的,從鬼門關救回來后一副快要死了似的干癟模樣,簡直蒼老了十來歲,姚三看著這樣的一張臉,心里再也生不起以前的喜歡來。

    左時寒看著姚三重重地關上了門。

    姚三其實不是一個溫和的人,即便在外人面前他總能裝出一副斯文模樣,私底下自私無禮的本性就會暴露無遺。

    他好像根本不會在乎別人的感受,只關心自己快不快活。

    以往他對待孫柔柔時還會收斂著脾氣,此刻在孫柔柔面前也裝不下去了。房間里是一個險些死了的病人,最需要靜養,他卻把門砸得砰一聲巨響。

    孫家出事的消息傳來才一天呢。

    但是還不夠。

    左時寒心道。

    只是這些,還不夠孫柔柔變成厲鬼。

    左時寒不是孫柔柔,身體沒有敗壞到只能躺在床上。他掀開被子下了床,感覺到身上有些涼,低頭一瞧,只見單薄的寢衣上一片血跡漸漸蔓延開來。

    雪白的衣服,鮮紅的血跡,對比鮮明。

    也許是孫柔柔當時的傷口沒有處理好,也許是孫柔柔有什么過激的動作導致傷口又裂開,總之那會兒她又在流血了。

    身體沒有任何感覺,衣服卻在被血染紅的樣子有點奇怪。

    左時寒沒有放太多心思在無關緊要的衣服上,反而是祝饒進屋后被嚇得不輕。他從窗戶翻進來,看見左時寒身上的血后,手上一用力險些把窗戶掰了下來。

    直到左時寒聲明這不是他的血,祝饒才松了一口氣。

    衣服上的血越來越多。

    祝饒皺著眉:“她真的不是這個時候死的嗎?”

    出血量大得他覺得一個柔弱的女人已經沒法救回來了。

    “孫柔柔雖然被嬌養長大,但陷入困境后,精神還算堅韌。”用著孫柔柔的身份時,左時寒也能知道一些孫柔柔內心的想法,“她還懷著對姚三的希望,一定會堅強地活下來。”

    “看來這個場景也不是終點了。”祝饒道。

    不是所有擁有鬼墟的鬼魂都是厲鬼,比方說沈明樓,他是因為保護女兒這個執念留存在世上。

    但也有一些鬼魂,在擁有鬼墟的同時還是厲鬼。厲鬼生前或是諸多不幸,或是作惡無數,死后便身負怨氣與煞氣。

    因不幸死后形成鬼墟的厲鬼,生前往往是性格堅韌之人。這樣的人在遭受能催折他們的打擊后,怨恨往往要比一般人更加強烈。

    左時寒忽然道:“我們離開一下。”

    祝饒不知道原因,但習慣性地點頭。

    左時寒道:“我要去找一下那個瘋女人。”

    ……

    鬼墟重現的過去里,有一些是鬼魂知道的事,有一些卻是他們不知道的——組成那些片段的,就是附著在一些物件上的來自其他人的殘念。

    鬼墟的位置要么是鬼魂死時的地方,要么是他生前常居的地方。不少事情鬼魂自己都不知道,各種物件上的殘念卻會記得。

    左時寒想去找那個瘋女人,雖然對她還活著并不抱有很大的希望。

    姚三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瘋女人之前把一盆雞血潑到姚三懷孕的妻子身上,即便姚三并沒有多在意孫柔柔,他也會覺得瘋女人的做法是在挑戰他的權威。

    而且他的身邊還有一個阿鶯。

    早在瘋女人在姚三新婚之夜鬧事的時候,阿鶯就隱晦地建議老太太殺了瘋女人。孫柔柔所處的時代并不太平,即便是太平年代,偏僻的鄉下死了一個無親無故的瘋子,也不會有人在意她是不是被人殺死的。

    屋外還有兩個侍女,左時寒不希望驚動她們導致這個場景跳過,所以是像祝饒來時那樣翻窗走的。

    祝饒先翻了出去。左時寒剛爬上窗臺,就被祝饒自然而然地一伸手抱了下去。

    左時寒:“……”

    以前祝饒就特別喜歡把他抱在懷里,左時寒從沒和別人挨得這么近過,開始很不理解,祝饒說你和木生親近,不也天天抱著他嗎?

    左時寒想了想,說可是木生現在很小,抱著很方便。

    祝饒說我抱著你也很輕松啊。

    左時寒抱以懷疑。他死的時候還沒長開,身高比祝饒矮了不止一星半點,身材也偏向纖細,可他和祝饒的體型差距,絕對不是能將之和他與木生比較的。

    祝饒又說,情侶都是這樣的。

    一點也不知道情侶之間應該做什么的左時寒思考了一小會兒,就相信了祝饒的話,之后的日子里任由祝饒抱著,次數多了習慣后還會放松地靠在懷里。

    但是他們現在已經分手了。

    左時寒拍了拍祝饒摟著他的手臂,輕聲道:“于理不合。”

    祝饒是不敢做得太過的。

    可能會引起左時寒厭惡的事情,他都不敢去做。

    所以即便十分可惜,祝饒還是松開了左時寒。

    窗戶外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姚宅不小,而左時寒去過的只是很小一塊地方。

    左時寒猜測瘋女人平日里被關在上次聽到老太太說話的矮小房子里,可是他看了看四周,發現自己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到那里去。

    “我記得路。”祝饒及時說道,之前他找左時寒的時候,幾乎把整座姚宅都熟悉了個遍。

    “我帶你過去。”說著自然而然就牽起了左時寒的手,帶著他往一個方向走去。

    左時寒低頭看著自己被祝饒緊緊握在手中的手,目光有些茫然。

    他們以不再是情侶,摟摟抱抱于理不合。

    那么牽手呢?

    左時寒想了很久,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和祝饒討論過這件事。

    從他離開鬼墟的那天起,祝饒就拉著他的手,手上的力道無時無刻不彰顯著自己在他身邊,然后帶著左時寒去往他不敢前去的世界。

    左時寒出著神,也不知道自己走過了多少地方,走了多久的路,知道祝饒在某一個地方停下。

    “到了。”祝饒低聲說。

    左時寒抬頭,看見了正對著他的矮小房子。

    這里并非空無一人,光是門前的臺階上就坐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人。男人瘦得橡根竹竿,臉色蠟黃,微微擰起的眉是他看上次很不耐煩。此時此刻,男人昏昏欲睡,上下眼皮不住地要黏到一起,已經只能看到一條小縫。

    他自然是沒有注意到左時寒和祝饒的。

    一只符咒折成的紙鶴從角落里飛出,無聲扇動著翅膀,飛到年輕男人的頭上。剛一結束,男人身體一歪倒在臺階上,就這么睡死過去。

    血咒派主修符箓,發展了千年,現存的符咒早就不止古時候那些專門用來殺鬼的了。門下弟子前仆后繼地發明新符咒,幾乎能辦一個“挑戰一個月只用符咒”大賽。

    祝饒不用靠近年輕男人,就能讓他失去知覺,倒是比原先想著直接消滅這個鬼怪的左時寒溫和得多。

    小屋的門是鎖著的,左時寒貼在門上聽了幾秒,輕聲對祝饒道:“里面有喘氣聲。”

    祝饒也聽見了沉重的喘氣聲。

    就好像要喘不過氣來一樣——祝饒的職業避免不了和死人打交道,接觸得多了,有些事情就很好判斷。

    他覺得屋里那人的狀態不太好,似乎是要死了。

    左時寒暴力破壞了門鎖。

    門才打開一條縫,就能夠聞到屋里面腐敗的氣味,帶著一股隱隱的惡臭。

    屋里黑咕隆咚,沒有燈,有沒有能透進窗戶的光。

    左時寒回憶了一下在屋外看到的場景,確定這座房子和之前不太一樣了。以前他們能夠通過窗戶看到屋里的人影,現在窗戶都被不透光的黑紙蒙上。

    房門年久失修,打開的時候無法避免地想起了一聲吱呀。

    萬籟俱寂,這聲輕響就像得清晰無比。

    窸窸窣窣聲緊接著響起。

    像是枯草一類的東西被抖落在地上。

    左時寒驚訝地發現,屋子里竟然有一點亮光,正好朝著門的位置。

    他看了半晌,忽地意識到那點亮光來自人的眼睛。

    少數陽光伴隨打開的門落入屋中后,枯草堆里坐著的人的面貌漸漸顯露出來。

    左時寒看到了布滿灰塵已經看不出原來顏色的衣服,和亂糟糟的油膩頭發。頭發不知道有幾年沒剪過,又有多久沒洗過,就好像蓋在頭上的一塊臟抹布。

    一半的臉被頭發遮住,另一小半的臉暴露在左時寒和祝饒眼前。

    瘋女人好像沒有注意到祝饒,眼睛一直盯著左時寒,左時寒走偏稍微一點,她的目光也會隨之偏移。

    左時寒停下了腳步。

    瘋女人看著他扯扯嘴角,干裂的嘴唇能看到鮮紅的肉。女人露出一個瘆人的微笑,喉嚨里也發出含糊的笑聲:“是你啊。”

    “你怎么來這里了……你也,被姚三拋棄了嗎?”

    ……

    嘭!

    木生一腳踹開了門,順便還把手里拎著的人頭扔了出去。

    他抬起頭,面色不善地看著站在屋頂上的“漢服姑娘”。

    孫柔柔雙手攏在袖子里,笑瞇瞇地看著樓下的木生:“居然是鬼王嗎?”

    木生才不信她什么都不知道就來找左時寒的麻煩:“你害怕了?”

    “不會哦。”孫柔柔歪了歪頭,“如果是在這里的話,我也算是鬼王呢。”

    木生察覺到了。

    這里不止孫柔柔一個“鬼”。

    還有許多的“鬼魂”,正從他們身死的地方離開,向著木生涌來。

    木生其實不太想稱他們為鬼。

    他們已然沒有任何意識,不知道自己是誰,也沒法進入輪回,只是被孫柔柔操控的工具罷了。

    那些都是姚家村的人,是死在這座村莊里,更準確地說,是死在存在于這座村莊中的鬼墟里的人。

    他們的大部分魂魄都被吞噬,只留一個勉強可以役使的殼子。

    木生問:“姚家村的人都被你殺了?”

    “有一些機靈的人,發覺不對就逃出了這里。”孫柔柔道,“不過姚家的人,我確實一個都沒有放過。”

    “不對,也不是所有人。”孫柔柔皺了下眉。

    她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有一個人,我特地放過她了。”

    第43章 不是我

    陽光通過半敞的門落入屋中,在地上留下一道光帶。

    左時寒和祝饒站在陽光下,可瘋女人似乎在黑暗中呆久了,已經懼怕這些光亮,在雜草堆間縮成一團,不斷后退的身體把雜草壓得扁扁的,正在逃得離光亮更遠一些。

    瘋女人死死盯著左時寒,就在左時寒身邊的祝饒仿佛是一個透明人。

    她的喉嚨像是卡著痰,說話時含糊不清,只偶爾發出一兩句尖銳的叫聲。聽瘋女人說話有些費力,她前言不搭后語,上一句話還是對孫柔柔的嘲諷,下一句就突然變成了不知道對誰的謾罵。

    將瘋女人說的話都聯系起來后,她的身份呼之欲出。

    她是姚三的妻子。

    左時寒尚能冷眼旁觀,孫柔柔卻處于崩潰的邊緣。

    瘋女人的身份,抹殺了她對姚三的最后一絲幻想。

    姚三和阿鶯私通,讓她知道了曾經姚三對她的山盟海誓不過是騙局。

    姚家出事后姚三對她的冷漠,讓她知道姚三娶她不過是為了她家的權勢。

    在得知瘋女人身份之前孫柔柔才能安慰自己,不管怎么樣姚三都是她的丈夫,無論如何,姚三也不會拋棄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可原來,她竟不是姚三唯一的妻子嗎?

    ……

    孫柔柔在破舊的屋瓦上坐下,抬頭看天上的明月,思緒飄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她記得自己那時在發抖。

    最后一絲支撐著身體的力量突然間被抽走了,她幾乎連站穩都做不到。

    不能說是憤怒,也不能說是悲傷。

    當一切都失去,生命里的支柱轟然倒塌后,她什么情緒都沒有,像是情感都化作飛灰。

    無處可依。

    她那個時候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盡可能地維持住體面,問出了她當時唯一在意的問題:“你叫什么名字?”

    瘋女人呆住了。

    這個簡單的問題難住了她。所有人都叫她瘋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竟要忘了自己的名字。

    很久之后她想了起來,語氣卻依舊很不確定。

    “……我叫孔離。”

    孫柔柔跌跌撞撞跑出了關押瘋女人的屋子。

    距離她流產沒過幾日,沒有人想得到一個身體虛弱傷重未愈的女人竟然能跑那么遠。孫柔柔回到房間后,一把抓住因為她離開而驚慌失措的丫鬟。孫柔柔反應不過來自己用了多大的力,直到丫鬟忍不住露出痛苦的表情,孫柔柔才如夢初醒般地松開手。

    布料上留下了明顯的指痕。

    丫鬟是她的陪嫁丫鬟,從小侍奉她,即便姚府沒了也聽她的話。

    孫柔柔叫丫鬟在姚家村附近查一個叫孔離的女人。

    話說出口,孫柔柔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啞得可怕,簡直像不知道多久沒喝水的瘋女人一樣。她又重復了一遍,丫鬟才聽清了她的吩咐。

    嫁到姚家后,孫柔柔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交際圈子很小,幾乎只涵蓋了幾個丈夫和姚三差不多身份的夫人。她從未聽說過孔離,也沒有人主動提及。

    然而打聽這個人,卻不是什么難事。

    丫鬟很快就帶回了打聽到的結果。

    孫柔柔坐在床上,捂著臉諷刺地笑。

    原來這是一件人盡皆知的事,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孔離是附近村子嫁到姚家的姑娘。

    她嫁過來的時候,兩家門當戶對,條件相當。然而姚三在城里攀上了孫家后,覺得孔離出身卑微,毫不猶豫地要休掉這個妻子。

    可笑的是他給了孔家足夠的好處,孔家竟然就真的放棄了出嫁的女兒,只是也不愿意把孔離接回家。

    因為看到休書沒多久孔離就瘋了。

    姚三因為發瘋的孔離焦頭爛額。

    因為那會兒他終于讓孫家小姐喜歡上了他,籌劃著娶孫家小姐上門,可孔離賴在姚家怎么趕也趕不走。

    眼看著約定的婚期越來越近,姚三當機立斷把孔離關在了一個廢棄的小院里。

    原先的看守沒有那么嚴格。

    但在新婚之夜孔離逃出來之后,老夫人就加派了人手。直到連續幾年沒出過事,看守才又松懈下來。

    孫柔柔很早就注意到了那個小院。

    她平日里只在后宅走動,可以說對后宅了如指掌,唯獨對那個院落一無所知。她身邊總是跟著姚三指派的丫鬟,每次她想過去看看,丫鬟就會勸她別去,說那里十幾年不曾打理,已經臟得不成樣子。

    孫柔柔之前一直沒有去。

    但她知道那里有秘密。

    原來……是這樣的秘密嗎?

    時至今日,孫柔柔仍能想起當時自己對接下來日子的迷茫。

    她耳邊好像不斷回響著孔離尖銳的話語,瘋女人笑的時候像是在大哭。

    她說:“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會和我一樣!”

    ……

    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會和我一樣。

    從孫柔柔的陪嫁丫鬟那里知道瘋女人的身份后,左時寒不知道為什么腦子里突然冒出了瘋女人說過的這句話。

    瘋女人雖然瘋了,但有些事情她比正常人還明智。

    至少她把姚三看得清清楚楚。

    她們生活的時代不是太平盛世。

    孫柔柔家世確實顯赫,但這個時候越顯赫的家族,往往跌下來就越慘。

    富貴能延續幾時?姚三對孫柔柔的愛重建立在孫家的財富權力之上,當孫家倒塌,愛意就會化作最鋒利的刀劍。

    當場景再一次變換后,左時寒心中所想變成了現實。

    孫柔柔的影響讓他感到喉嚨發癢,下意識咳了兩聲,掌心竟是有血跡。

    左時寒面色如常,心念一動血跡便消失無蹤。

    左時寒隨意看了下周身。

    他身處在一間稱得上破敗的屋子里,沒有之前幾個場景里的高床暖枕,他正坐著的床上只有一張薄薄的被子,帶著無法忽略的霉味。

    一摸,冷得就像塊冰。

    左時寒走到窗邊打開了窗戶。

    窗戶本來就關不嚴實,原先就在不停往里漏風,眼下一打開寒風更是席卷而來。大雪撲面,原來這竟是一個雪天。

    看被子的厚度,說是夏天蓋的左時寒也信。

    左時寒能感覺到此時的孫柔柔已快油盡燈枯——如果一直這樣過下去,她必然活不過這個冬天。

    要結束了。

    左時寒想。

    這應當就是孫柔柔要給她看的,最后一段記憶了。

    有人忽地敲響了房門。

    必然不是祝饒,祝饒來找他何須敲門。

    門響了兩聲后就從外面打開,開門的人看見左時寒竟站在窗邊,驚訝地瞪大了眼。

    但是一句話都沒說。

    小丫鬟身上的棉衣都要比左時寒身上的厚。

    左時寒低頭往身上看,只見棉衣破破爛爛,許多地方打了補丁,還有些地方沒來得及補,露出一看就是次品的棉絮。

    也不知道姚家從哪給孫柔柔找來的這么一件衣服。

    小丫鬟抿著唇,看樣子是不想與左時寒交談。

    但是給臟兮兮的炭盆倒入一些炭后,她小聲道:“還是把窗戶關上吧,屋里已經很冷了。”

    她眼睛里流露出不忍,又添了一些炭。

    左時寒敏銳地察覺到了什么,他問:“最近發生什么事了?”

    小丫鬟猶豫了很久,估計是覺得他可憐,竟然告訴了他:“少爺又要娶妻了,你可別像那人一樣出來鬧事。”

    小丫鬟沒說出口的是孔離比較頑強這些年竟讓她活了下來,但孫柔柔可就不一樣了。

    真真正正嬌生慣養長大的孫柔柔不曾吃過苦,幾年前的流產又讓她虧空了身子。要是姚家像對待孔離那樣對待她,孫柔柔恐怕活不過幾日。

    小丫鬟說完后有些懊惱,這些話她其實不該說的。

    好像留在房間里就會有人怪罪她,小丫鬟快步跑出了屋。

    左時寒合上了窗,卻也沒有去炭盆邊。

    他靜靜地站著,放任孫柔柔殘留在這段記憶里的意識操控著他的身體。

    孫柔柔走到了破破爛爛的柜子邊,柜門打開的時候發出極其刺耳的噪音。

    柜子里除了幾件破舊的衣裳,就是一只箱子。

    箱子已經蒙了灰塵。

    過去孫柔柔時不時就會取出這只箱子,但是不知哪一天起,她開始害怕看見她,拿不穿的衣服蓋在上面,將箱子藏了起來。

    眼下已經沒有什么能用來藏它了。

    孫柔柔緩緩抹去上面的灰塵,一點也不在意袖子被弄臟了。

    打開箱子,里面是保存完好的嫁衣,光亮如新,顏色鮮艷得就像是血。

    孫柔柔覺得自己什么都沒有了,但是在看見這件嫁衣后,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還是有著什么的。

    但也只剩下它。

    嫁衣曾經帶給她欣喜與希望,可此刻只剩下痛苦與絕望。

    孫柔柔脫掉身上的衣服,套上了出嫁時穿著的嫁衣。

    房間里有一面鏡子,鏡面斑駁,孫柔柔看不清自己的模樣。

    正是因為看不清,她甚至覺得自己在鏡子里看到了出嫁時的自己。

    一臉羞澀的笑容,全然不知自己將要踏進的是一個吃人的地獄。

    她連一根簪子都沒有。

    找遍屋子,只找到一根從桌腿上拽下來的木刺。

    孫柔柔死死握著那根木刺,尖端就抵著自己的脖子,抵著跳動的血脈——

    左時寒感覺到自己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手腕被人用力攥住,左時寒一扭頭就看見祝饒驚慌的眼睛。

    他手一松,木刺就掉在了地上。

    左時寒脫口而出:“是孫柔柔做的。”

    第44章 碎片

    話說出口,左時寒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事,神情一下子變得相當坦然。

    確實是孫柔柔做的。

    取出嫁衣的是她,萌生死志的是她,想要用木刺捅穿脖子的也是她。

    左時寒只是……放任孫柔柔的意識操控他的身體做出這些事罷了。

    祝饒的眼中惶恐與憤怒交加,他當然不會把火發在左時寒的身上,怒氣全是沖著孫柔柔去的。

    他一言不發拉過左時寒,仔仔細細檢查他裸露在外的脖頸,確定連個紅點都沒有后,剛剛提起的心才落回原處。

    祝饒深吸一口氣,讓他接下來說出口的話語氣顯得平靜一些:“已經可以離開這里了。”

    從他來到這里就能夠感覺到,連通外界的門已經打開,不需要繪制溝通兩個空間的法陣他們就可以離開這里。

    這個空間里上演的是孫柔柔生時的景象,而此時對應的過去,孫柔柔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只差最后一件事。

    木刺正掉在地上,祝饒看了一眼,似乎是為了防止左時寒又把它撿回來,伸腳把它踢遠了。祝饒又脫下外衣,把衣著單薄的左時寒裹得嚴嚴實實后,才看向房間里唯一的鏡子。

    銅鏡與木桌相連,這是一張簡陋的梳妝臺。祝饒伸手掰了掰,順利把鏡子取了下來。

    銅鏡里從未映出祝饒的身影。

    當祝饒把鏡子放到自己面前時,鏡中仍是一襲血紅嫁衣的孫柔柔。

    鏡中的影響太多模糊,如果不細看,很容易先入為主地以為鏡子照出的是左時寒。

    “里面是剩下的殘念。”左時寒走上前道。

    祝饒將一張符咒貼在鏡面,銅鏡劇烈地顫動,只聽“咔”的一聲輕響,符咒貼著的地方裂開一道縫隙。

    裂縫越來越大,還在往外蔓延,最后鏡子的表面布滿了蛛網般細密的裂痕,連同鏡子里孫柔柔的身影一般四分五裂。

    當裂痕積累到一定的數目后,銅鏡終于不堪重負地碎裂。碎片往四周飛射開,東一塊西一塊地散落在地上。

    碎片里人影流連,上演著的是孫柔柔生前與新死時的一幕幕。

    一生就在鏡中匆匆走過。

    周身暗沉下來,房間微微的搖晃,隨之響起的還有類似木頭擠壓發出的嘎吱嘎吱的噪音,好像下一秒就會有斷裂的木頭當頭落下。

    不是這個屋子要塌了,而是整個空間正在坍塌。

    離開這里后會出現在鬼墟的哪里誰都不知道,祝饒又一次抽出黑刀,守護在左時寒的身邊。

    左時寒好像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周圍的變化,看都不去看一眼。

    他半蹲在地上,手指從碎片上一一拂過。

    略過那些已經經歷過的片段,左時寒找到了有關孫柔柔自盡時的那一塊碎片。

    木刺捅穿了喉嚨,慢慢滲出的鮮血淌下,在血色的嫁衣上留下暗沉的顏色。孫柔柔死時神情漠然,雖然身著嫁衣,臉上卻沒有出嫁時的光彩。

    她冷眼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直到斷氣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孫柔柔的尸體保持著坐在坐在桌前的姿勢,沒有倒下。

    之前給她送炭的小丫鬟傍晚去給她送飯,看見孫柔柔穿著嫁衣的背影驚了一下,但她緊接著就注意到根本沒動過的炭盆,皺著眉正想說什么,卻聞到了血腥味。

    濃重的血腥味讓小丫鬟身體一下子僵住了。

    她雙腿發抖走到孫柔柔身邊,看見那根深深陷入脖頸中的木刺發出一聲尖叫。

    碎片里出現一張驚恐的臉。

    另一個碎片里,嫌晦氣的姚家人將孫柔柔的尸體拿破草席一卷,就扔到了山林中,沒有下葬,就讓她曝尸荒野。

    孫柔柔光鮮亮麗地嫁來這里,走時卻連葬禮都沒有,好像姚家村從沒有來過她這個人。

    拋尸前那身嫁衣被扒了下來。

    做出這件事的是負責收殮的下人,姚家人不想動死人東西,下人卻看上了那件嫁衣的料子,想要找到機會轉手賣出去。

    嫁衣被藏在下人的房中。

    下人有些怕被主人家發現,把衣服藏得好好的,好在一段時間都沒有出過事,下人漸漸的放松了警惕。

    碎片里冬日已過,枝上抽出新芽。

    春雨纏綿,細雨裹挾著的土腥味似乎將血腥味蓋了過去。

    但下人的尸體還是很快就被發現了。

    他全身的血好像都被抽了出來,屋子里到處都是,而自己變成了一具干尸。他并非一人住一間,和他同住的還有三個人,除了外出的辦事的一位,另外兩位也死在了房間里,死相和那個偷藏嫁衣的下人一模一樣。

    屋子里沒什么掙扎扭打的痕跡,三個成年男人像是被一種遠超他們的力量壓制了,連反抗都做不到,就這么喪了命。

    驚恐的姚家人企圖在房間里找到兇手的線索。

    最后是一個老人發現了不同尋常的東西,他撬開一張床的床板,只見下面是用油紙包著的嫁衣。

    看到嫁衣的那一刻老太太險些暈過去。

    她顫顫巍巍地指揮下人把嫁衣燒掉,可是火怎么也點不起來。拿著嫁衣的下人松開衣服后,驚愕地發現他的手上竟然全都是血!

    嫁衣像是被鮮血染就的,而此時那些鮮血還沒有干掉。

    姚家人狼狽地扔掉了嫁衣。

    但是當天夜里,發現嫁衣的老人就死在了自己的房中。這一回嫁衣疊得整整齊齊地裝在一個箱子里,有人認出那個箱子就是孫柔柔帶過來的,除了出嫁時的嫁衣沒有裝過其他的東西。

    姚家再一次把嫁衣連同箱子一起扔掉,但是不管怎么做,第二天嫁衣就會出現在姚家,而且每一次都有不同的人死去。死法一模一樣,都是流盡了鮮血變成干尸。

    有的人決定逃離這里。

    逃跑的是姚家的下人,兩男兩女成夜偷偷跑出姚家村。

    第二天天亮外出的村民看見他們的尸體歪斜著倒在村口。

    原先姚家正商討著怎么準備姚三的又一次婚禮,此刻卻被死亡的陰影籠罩了。

    好像有一把屠刀懸在每一個人的脖頸,老太太想過去找道士,可是出去求助的人總是死在半路,即便那人不來自姚家,只是受了委托的村民也一樣。

    老太太突然想到了什么,叫家中僅剩的幾個下人把孫柔柔的尸體找了回來。

    姚家一直備著一具上好的棺材,是老太太給自己準備的。

    眼下孫柔柔躺進了那具棺材里,老太太根本不敢有任何不滿,只希望能把孫柔柔送走。

    姚家幾乎是將全部家財都用來準備孫柔柔的葬禮,姚三在棺材前一跪就是一夜。

    棺材下葬前,姚家相安無事,棺材下葬后姚三和老太太更是松了一口氣,覺得孫柔柔放過他們了。

    當夜姚三去喝了酒,醉醺醺地往回走。

    他委實是喝醉了,以至于一直沒有發覺姚宅過于安靜。

    他回到自己的臥房,剛打開門一具干尸就迎面倒來。老太太神情猙獰的臉在他眼前放大,姚三一下子就醒了酒,然而一聲尖叫都發不出來,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音。

    姚三慌慌張張地把老太太的尸體從他身上剝下,移開尸體后,他看見了就在老太太身后的嫁衣。

    沒有人,只有一套嫁衣飄在空中。

    嫁衣向姚三飄來,袖子舒展開,像是懷抱自己的戀人,溫柔地擁住了姚三。

    第45章 崩塌

    屋頂如同破碎的銅鏡那般碎裂開。

    寒涼月光傾瀉而下,落在左時寒和祝饒的身上。

    這個空間即將消失,融入到另一個空間中。

    他們將要出現的地方不像是室外。

    祝饒仰著頭,看見斷裂的房梁和一個大窟窿。朽木橫斜,蛛網密布,他們似乎身處一座搖搖欲墜的危房里。

    左時寒顧不上抬頭看,專心找到最后一塊銅鏡的碎片。

    碎片里的場景隨著孫柔柔的走動不斷變化,不見活人,只見尸體,直到孫柔柔來到一個偏僻的院落。

    月光下她的膚色慘白,伸出的手也毫無血色。還沒碰到掛在門上的鎖,銅鎖就從中間裂開,直直掉到了地上。

    沒有人推動厚實的木門,它自己緩緩朝里敞開。

    孫柔柔面無表情地看著枯草堆里的女人——她的模樣比上一回見到時還要糟糕,可依舊頑強地活著。

    這樣過了有十年了吧,孔離就像是山坳坳里隨處可見的野草,看著柔弱卻又繁茂地生長,似乎沒有什么能徹底摧毀她。

    孫柔柔嘴唇動了動,像是說了句什么,左時寒的視角沒法通過孫柔柔的口型猜出她說了什么話。

    雜草堆里的人動了動。

    孔離的頭發也像枯草一樣,可是枯發下渾濁的眼睛在這一剎迸發了光彩。她臉上浮現出一副夸張地表情,又在大哭,又在大笑。

    孔離爬出枯草堆,跌跌撞撞往外走。她好像已經不習慣行走,離開的時候走得七歪八扭。

    孫柔柔目送著她離開。孔離跨出門檻后,姚家的大門嘭的一聲關上。

    有的碎片上面也出現了裂痕,像是要隨著這個空間一起消散。

    左時寒匆匆找出來其中兩片攥在掌心。等他站起身的時候,已然身處在一座四面漏風的破屋里。

    才走出一步,就不小心踢到了一根從頭頂掉下來的木頭。

    這是哪兒?

    左時寒心里忍不住道。

    他們處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總之不像是在姚家。

    和祝饒簡單檢查了一下四周,左時寒肯定這就是一座普通的姚家村民居。

    兩個空間相對應的地點并非表面上所看到的,他們離開的時候在孫柔柔自盡的房間,而誰也不知道外界對應那個房間的地點離實際的房間會有多遠。

    從民居里走出來,屋外是隨處可見的雜草灌木,隨意往遠處一看就能看見明顯的山坡輪廓——他們現在的位置已經在姚家村的邊緣了。

    左時寒食指微勾,一根偶線出現在指尖,蔓延到被屋舍遮掩的遠方。

    左時寒道:“去找木生。”

    ……

    面前忽然間冒出一個人,饒是木生也被嚇了一跳。

    坐在屋頂上的孫柔柔彎了彎眼睛:“已經出來了呀。”

    唐文微吱哇亂叫。

    他聽左時寒的話老老實實蹲在墻角,期間場景變化了好多次,最后一次更是在一個雪天。唐文微身處室外頭頂大雪,愣是沒敢動,瑟瑟發抖地抱緊左時寒給他的小人偶,又是嚇的又是凍的。

    發現不對勁是好一會兒后的事情。

    唐文微莫名覺得周圍有點壓抑,就好像從一個寬敞開闊的地方突然轉移到一個狹窄的房間里。唐文微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結果目瞪口呆地發現天要塌了。

    天要塌了!

    灰蒙蒙的天空出現了一道道裂縫,唐文微站起來就想跑,幾步路后意識到特么天塌了他能跑到哪里去。還沒來得及罵出生,天空就碎裂開來。

    唐文微死死閉著眼睛,祈禱老天砸人不疼。

    頭頂一涼,唐文微被人用力往下一拽,一個沒站穩狠狠砸在地上,摔了個狗啃泥。

    唐文微堅強地沒有喊痛,結果在睜眼看見周圍的景象后控住不住地驚恐大喊出聲。

    身邊是一具具前仆后繼涌來的干尸!

    唐文微腿一軟,手臂發顫,都沒法支撐自己爬起來了。他往把他拽到地上的人臉上看,眼前一黑險些直接暈過去。

    站在他身邊的是一個小孩子,怎么看都不是活人。正常情況下還能算可愛的小臉此時泛著詭異的青紫色,臉頰上還有暴起的青筋,駭人無比。

    唐文微聲音也在發抖:“鬼……鬼啊!”

    小孩一巴掌糊他后腦勺上,把他又拍回了地面。唐文微感到頭頂又是一涼,緊接著身前傳來什么東西掉落的聲音。

    唐文微抬頭一看那竟然是一條斷手!

    回憶了一下剛才斷手的位置,唐文微后背不斷地冒冷汗,這斷手剛剛是朝他后腦勺去的!

    身邊那小孩其實是救了他?

    唐文微納悶自己怎么還能得一個小鬼相助。

    他小心翼翼問:“你……您哪位?”

    小孩冷聲道:“木生。”

    他連白眼都不用翻了,此刻他的眼睛只見眼白不見眼黑。

    木生嘖了一聲,在別人的鬼墟里就是麻煩,都把他逼到現出了鬼相。

    唐文微傻眼了。

    這個小孩是經常被左時寒抱在懷里的人偶?

    唐文微隱隱約約想起,去接觸那個轎子前,左時寒是把木生放下了。

    “小心點。”木生又一扯唐文微。

    斷手沒完沒了了。好像知道誰是在場的軟柿子,又朝著唐文微撲去。

    木生打落它,又一腳踏上去踩碎。

    唐文微急匆匆站起來,掏出符咒護在身前:“你一直在外面?”

    “不然呢,都像你們一樣往里頭沖?”木生沒好氣道,“時寒進去就可以了,你去添什么麻煩。”

    四人里頭唯一的咸魚唐文微不敢說話。

    木生掃視一眼周身,有些煩躁。

    這些干尸好像永遠處理不干凈,不像那只斷手那樣踩得稀巴爛一點零部件都能夠動彈。

    也不知道姚家村究竟死了多少人。

    木生抬頭看了一眼,孫柔柔輕微晃著雙腿,唇角含笑地看著他們。

    不管孫柔柔生前有著多大的令人同情的怨恨,她現在已然是徹頭徹尾的毫無人性的厲鬼。

    不好再拖延。

    此時的孫柔柔依舊一副閑適模樣,木生不知道她還有什么后手。

    在別人的鬼墟里當真憋屈。

    既然如此,干脆……

    那個念頭剛冒出來,木生就感覺到手腕被扯動。

    他的腕上纏繞著一根偶線。

    “時寒……”

    一瞬間,木生變回了普通孩童的模樣。

    第46章 真正結局

    偶線牽扯,木生跑上前去,猛地撲到了時寒懷里。

    被孫柔柔拖住那么久,木生有點委屈。

    左時寒俯下身抱住他,溫柔地摸了摸木生的腦袋。

    涌來的干尸不會因為左時寒的到來停下動作。

    祝饒持刀擋在左時寒面前,刀光內斂,但密不透風。唐文微驚魂未定地跑到他們身后,驚詫看著祝饒,他從不知道有人竟然能把冷兵器用到這種程度。

    祝饒沒有移動過位置,但沒有一具干尸能穿過他的防線。

    和此時相比,唐文微以前看到的祝饒用刀簡直像是他在鍛煉身體。

    隨著一道血咒落下,百鬼俱為粉塵。

    孫柔柔雙手交疊放在膝上,神色自若,含笑道:“血咒烏刀,又姓祝……想必您就是當今封師的首席。”

    祝饒橫刀置于身前,看著孫柔柔的眼中只有冷冽。

    孫柔柔歪了歪頭:“無常界左判和封師門首席一同現身我這小小鬼墟,是柔柔沾光了。”

    左時寒抱起木生,目光平靜地按著她:“引我來到這里,不就是你的目的嗎?”

    孫柔柔彎起眉眼:“那左判大人可知我想要做什么?”

    “知不知道答案,對我來說沒有很大區別。”左時寒聲音清冽,“你屠殺百余生人,無論如何今夜我都要取你性命。”

    孫柔柔微微睜大了眼:“鬼魂復仇,可是無常界允許的。”

    左時寒看了一眼周身破敗的姚家村民居:“姚家村的人,都與你有仇嗎?”

    左時寒定定地看著孫柔柔:“你這具身體的主人,也與你有仇嗎?”

    聽聞此言,唐文微指著孫柔柔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她,她……”

    孫柔柔笑意如常,一點也沒有被戳穿的慌張。

    在孫柔柔的殘念里,左時寒用自己的面容經歷了一遍孫柔柔人生的轉折點。

    離開之前他沒有見過孫柔柔的真容,但是在離開時破碎的鏡中,他看到了孫柔柔真正的模樣。

    與漢服姑娘完全不同的模樣。

    孫柔柔現在使用的身體,并不是她自己的。

    孫柔柔的目光落在唐文微身上,嗓音依舊帶著令人遍體生寒的笑意:“火車上的那個鬼故事,你可想聽真正的結局?”

    唐文微呆呆地啊了一聲,下意識去求助左時寒和祝饒。

    孫柔柔沒有想要唐文微的回答,問出那個問題后,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姨父聽大姨說了嫁衣的事情后,四處托關系找來一個道士。那個道士確實有些道行,他把自己和嫁衣在一個房間里關了一晚。姨父姨母焦急地在外等待,一夜沒有睡。”

    “那個房間里沒有傳出任何聲音。

    “愈是安靜,姨母就愈是心慌。她想要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事,嫁衣有沒有被解決,可是門被反鎖著,只有里面的道士能夠打開門。

    “天不知不覺亮了,道士沒有出來。姨父姨母一直等到早上十點,屋里也沒有傳出一聲響動。”

    “姨母已然很累了,心力交瘁地靠著墻,緩緩坐到了地上。

    “坐到冰冷的地方,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后背冒出了冷汗。

    “她的眼睛里出現一抹血色——有鮮血從門縫流出來。”

    “姨父強行撞開門,看到門里的景象后,他險些被嚇暈過去。姨母跪坐在地上,腿軟得起都起不來。

    “道士已經死了。

    “他變成了一具干尸,趴在血泊之上,他的頭朝著門口,一只手也拼命往前伸,好像死前正在往門口逃去。”

    “姨父姨母報了警,警察來后也被嚇到了。道士身體里已經沒有一滴血,他的所有血都匯聚成了身下的血泊。

    “警察來的時候,血泊還在緩緩往外蔓延著。”

    “姨父姨母當晚搬到了他們在鄉下的住處,但是這個做法,并沒有幫助他們擺脫嫁衣。”

    “姨母不敢睡覺,撐到半夜撐不住了,睡了兩個小時就驚醒。她睜眼看見展開鋪在身上的嫁衣,歇斯底里地扯下衣服扔在了地上。”

    “嫁衣正在試圖穿到姨母身上。

    “姨母知道時間已經不多了,今天.衣服只是放在她身上,明天.衣服就能套上去。也許哪一天她醒來,就會發現自己整整齊齊地穿著那件嫁衣。

    “姨母跌下了床,崩潰地跪在地上求嫁衣放過她,只要放過她,付出什么代價她都愿意。”

    “當天晚上姨母就做了一個夢。”

    孫柔柔豎起一根食指。

    “她夢見一個女人對她說,她要一具活人的身體。”

    “女人說完那句話后姨母就醒來了,魂不守舍地坐了一夜。她知道女人說的話是什么意思,她要姨母用其他人的命換自己的命。”

    “姨母一整天都神思不屬,她不想死,可她又沒法下定決心給自己找一個替死鬼。”

    “整整一天姨母都沒有做出決定。

    “她離開房子,在村子里走了很久,沿途遇到不少熟悉的面孔。他們向她問好,看見她蒼白的臉色關切地詢問她的身體。

    “姨母知道這些人對她都不設防。”

    “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誘哄著其中一人穿上那件嫁衣。”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姨母回到了家中。

    “她抗拒地回去自己的房間——那個放著怎么也擺脫不了的嫁衣的房間。姨母驚愕地發現,她的房間竟然來了客人。”

    “打開門,正拿著嫁衣好奇比劃的外甥女不好意思地看了過來。”

    “她說看見裝嫁衣的箱子沒有關,忍不住拿出來看了看,她問……自己可不可以試一下這件嫁衣。”

    孫柔柔眉眼彎彎:“姨母點了頭。”

    “誰知道她那個時候究竟在想什么呢……她就眼睜睜地看著外甥女穿上了那件嫁衣,看著外甥女羞澀地在鏡子前看鏡中的自己,然后驚恐地發現,這件嫁衣怎么也脫不下來了。”

    “外甥女倒在了地上,身體不斷抽搐著,但很快她就安靜下來。

    “姨母緊張地上前去查看外甥女的情況,外甥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向她說了一聲謝謝。”

    孫柔柔拍了拍手,笑得十分開心。

    “這就是故事的真正結局。”

    第47章 蝴蝶

    鬼故事真正的結局讓唐文微覺得遍體生寒。

    他喃喃問道:“那那個女孩子呢?”

    祝饒沉聲道:“她的魂魄已經被厲鬼吞噬了。”

    唐文微抬頭,一臉茫然地看著孫柔柔:“這樣的話……她難道就算復活了嗎?”

    “死人是無法復活的,你可以理解為,一個魂魄對應一具軀殼。魂魄消失的那一刻,軀殼也已經死了。”祝饒皺著眉,“她現在的情況可以說是活死人,只是在外面的時候,用一些手法掩去了身上的死氣。”

    “活死人不為陰陽兩界所容。”

    左時寒目不斜視地看著孫柔柔說道,聲音是唐文微不曾聽到過的嚴肅。

    孫柔柔揚起一個明媚的笑容,漆黑的眼睛沒有映出一分月色:“左判大人,你要如何殺掉我?”

    ……

    皎月之下,尸潮再一次涌來。

    烏刀利落地將一具具干尸斬于刀下,靈也再一次化為鬼相,腳下的影子蔓延開來,無聲無息地將干尸拉入影子里。

    相比這一人一鬼,唐文微就應付得相形見絀。

    祝饒偶爾會幫唐文微一把,但更多讓唐文微自己解決,熟悉血咒的應用。

    唐文微捻著輕飄飄的符咒覺得使不上力氣,有點眼饞祝饒的烏刀。烏刀就如同祝饒身體的一部分一般,運刀時如行云流水,不見絲毫晦澀。

    唐文微想到自己和祝饒同為血咒派,忍不住問:“我也要學刀嗎?”

    “我七歲習刀,已經算晚。”祝饒不客氣道,“你還是別想了。”

    唐文微忽然覺得好心痛。

    大多干尸被祝饒和靈也解決,習慣一點血咒的使用后,唐文微輕松了許多,也有不少時間喘口氣。他抬頭看看屋頂偶爾掠過的三個人影,有些擔憂地問:“我們不用去幫忙嗎?”

    雪白的衣角出現在祝饒眼中,很快又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不用,”祝饒搖了搖頭,“他能解決的。”

    遇到潛在的危險,祝饒總是下意識地擋在左時寒的面前。

    可這只是他保護自己愛人的本能,并不代表左時寒是因為柔弱才需要保護。

    除了少數幾位無常界的鬼仙,這個世界上恐怕已經找不到人能與左時寒為敵了。

    ……

    一片屋瓦被踩落,穿過兩層樓落在地上被摔得粉碎。

    一根偶絲纏上嫁衣的袖角,在左時寒把它拉過前,那塊布料自動裂開,從嫁衣脫落。

    孫柔柔輕飄飄落在另一戶民居的屋頂上,嫁衣也飛掠到她身邊。孫柔柔執起嫁衣一角,看著破了一小塊的地方,很是心疼地伸手摸了摸。

    “從我開始做這件衣服,它還沒有被損壞過一個地方。”孫柔柔微微蹙著眉。

    左時寒知道孫柔柔對這件嫁衣的珍惜。

    它被小心封存在箱子里,放置在衣柜的最深處。孫柔柔會定時取出它,為它撣去其實并沒有沾染上的灰塵。哪怕只是哪根線稍稍冒了出來,孫柔柔也會用一模一樣的線小心翼翼地補好,讓它永保持完美無缺的樣子。

    原來她一點臟污都不忍心讓自己的嫁衣沾到,可最后這件衣服卻浸滿了鮮血。

    飄在孫柔柔身邊的嫁衣就好像一個活生生的人。

    左時寒可以說是以一敵二,但是絲毫不落下風,從一開始孫柔柔就沒有還手之力。

    幾近透明的偶線不知道會在什么地方出現,稍有不查就可能會被切成碎片。

    不知不覺間,他們來到了姚宅。

    姚宅有著姚家村最高的樓,是姚家先祖建給一位小姐的繡樓。也許是為了防外男,繡樓周邊沒有什么建筑,孤零零獨立一處。

    屋頂之上過于開闊。

    左時寒收了偶線,但右手多了一把細劍。

    細劍如薄冰片雪,月色下泛著瑩瑩寒光。它和偶線一樣,都來自左時寒的魂魄。

    只有魂魄才能傷到魂魄。

    這也是鬼墟之中活人難以與鬼魂匹敵的原因。生人的魂魄被□□束縛,而哪怕是像左時寒這樣能在陽界出現的鬼魂,即便他的鬼身與生人再像,他也已經失去了那個裝載魂魄的軀殼。

    封師的術法本質上都是對自己魂魄的調用,而鬼魂操縱自己的魂魄就像活人操縱自己的身體。

    左時寒冷聲道:“你給自己找了束縛。”

    明明就是自己的鬼墟,但孫柔柔能發揮出的力量卻還不如她身邊的嫁衣。

    孫柔柔雙手攏在袖子里,一副放棄抵抗的樣子:“值得的。”

    已經死去的人永遠無法變成活人,即便占據活人的身體。

    不說那具身體使用的時間能不能超過一年,光是身體對魂魄的束縛,就會讓本來強大的厲鬼隨時面對被封師殺死的風險。

    除了為了接近他把他引到此處,左時寒想不到孫柔柔做出這種事情的第二個可能。

    可是仍有許多無法解釋的地方。

    孫柔柔如何知道他會來,如果他會來,那么他自己就會找到這里,孫柔柔又何必親自現身。

    除非,孫柔柔出現在那列火車上還有著其他的目的。

    左時寒有了這個念頭,卻還想不出它的答案。

    收在袖中的手攥緊了從另一個空間帶過來的銅鏡碎片。

    孫柔柔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嫁衣卻在風中展開,迎上左時寒的劍鋒。

    看上去輕飄飄的嫁衣,衣袖和裙擺的力道卻大到能擊碎屋頂。

    但在左時寒的劍下,稍微躲避不及衣服的一角就會像刀削豆腐一樣被輕松削落。

    嫁衣一直擋在左時寒眼前,擋住它身后的孫柔柔。

    偶然間可以看到孫柔柔的面容,她臉上一直帶著笑,可是細看就能發現笑意不達眼底。

    直到嫁衣化為血色的碎片散落四處,如同一只只死去的蝶。

    孫柔柔終于開口道:“你不覺得界石就在那里嗎?”

    “現在我知道它不在了。”左時寒淡淡道,垂眸看了一眼屋頂上已經看不出本來面貌的嫁衣。

    甚至知道,孫柔柔讓他來此的目的之一就是借他的手把這件已經不為她控制的嫁衣毀掉。

    “你留存在世間的執念,已經與它無關了。”

    第48章 偶線

    左時寒話音方落,孫柔柔臉上浮現出一個有些奇怪的笑容。

    仿佛是借著他的口,確認了一些心里想過,卻不敢直言的事。

    她輕揮衣袖,嫁衣的碎片從地面飛離,翻飛著飄往遠處。只是不等落地它們便化作灰燼,好像從未出現在這個世界上過。

    這件陪伴著孫柔柔從生到死不知多少年的嫁衣就這般不見了,連帶著那段過去,被孫柔柔徹底拋下。

    “鬼魂的執念也是會改變的。”孫柔柔輕嘆了一聲,“當我回到這個世間,忽然就覺得過去的那些事情微不足道。我一生被困于宅院之中,所以只能看到它們,可若走了出來,便覺那些生時讓我痛苦的事情,死后為何仍要被它們困擾?”

    孫柔柔歪了歪頭:“不知道左判大人的執念,是否仍是百年前那一個呢?”

    左時寒沒有回答。

    然而孫柔柔笑了:“想來是的。”

    左時寒目光一凜,腳尖一點地面便要后掠,然而猝不及防從腳下冒出的黑線速度要更快,兩根線率先纏住了他的腳腕,其余的線則向他的手腕和脖頸涌去。

    孫柔柔沒有從左時寒臉上看見慌亂。

    他平靜道:“我的執念沒有變,有些人也沒有。”

    也不見他如何動作,纏住他腳腕的線就斷成了一截一截,無力飄落,而纖瘦的腳腕依舊瑩白如玉,連一道紅痕都沒有落下。

    孫柔柔目光沉沉,看不出其中情緒。

    這幾根線看上去輕飄飄的不足為懼,但她很清楚,鬼墟絕大多數的力量都落在了上面,而其中蘊含的,還不止鬼墟的力量。

    那人布下這樣的布置,原來確實不是大材小用。

    一根線斷了后,還有其余絲線源源不斷地續上。

    左時寒隨意抓過一根斷線,那條線與同在他手中的偶線比,除了顏色竟然幾乎一模一樣。

    不,應該說,這根線本來就是偶線。

    屬于另一個人的偶線。

    長劍劃過一道如霜如雪的弧光,軌跡莫測的黑色偶線避開了大半,和屬于左時寒的偶線糾纏在一起。左時寒應付得有些隨意,他想過孫柔柔會在這里布下什么陷阱,偶線的出現也確實讓他有些驚訝,可如果說這些偶線想對他造成什么傷害,卻是遠遠不夠。

    孫柔柔就站在原地,一動也沒有動。

    想了一會兒也沒有想明白的左時寒,擲出了他的劍。

    劍尖直指孫柔柔。

    孫柔柔不閃不避。

    長劍穿心而過。

    仿佛被這一劍擊碎,孫柔柔的身影消散在空氣中,然而左時寒一下子就察覺到,孫柔柔并沒有因此魂飛魄散。

    同樣一下子就看出來了因為干尸解決得差不多,一直光明正大劃水仰頭看屋頂情況的木生。

    不同于左時寒只是稍稍睜大了的眼睛,木生簡直大呼小叫起來:“她也是只人偶?!”

    “啥?你說什么?”疲于應付干尸的唐文微只聽見了最后兩個字。

    木生死死盯著屋頂,壓根懶得和他解釋。還是祝饒道:“孫柔柔并不是普通的鬼魂,和木生一樣,是從屬于某位偶師的人偶。只要偶師與她的契約還在,我們現在就不可能消滅她。”

    唐文微聽得半懂不懂,傻愣愣地點了點頭:“那她現在是……”

    “她之前就走了,應該是在時寒因為偶線分神的那一瞬,用幻象替代了自己。”祝饒道,“現在,約莫已經離開鬼墟。”

    唐文微苦著一張臉,鬼墟的主人都已經走了,他卻絲毫沒有覺得輕松。

    唐文微舉起符咒的手都在抖,起先還覺得它們輕飄飄的沒有重量,現在唐文微覺得自己手都要斷了。

    偶線同樣沒有因為孫柔柔的離開而消失。

    但左時寒能感覺到,它們已然快沒有后繼之力。

    左時寒揮劍斬下一片偶線,覺得這大概就是結束了。

    一條偶線如同潛伏在暗處的蛇。

    它反射不出一點兒月光,如同一根斷線,混入那些斷裂飄落偶線之中。

    已經不再有偶線涌出。

    而它突然探起,纏住一根瑩白的偶線,掠向左時寒的指尖。

    左時寒反應極快,在指尖傳來細微到幾近無法察覺的觸感時,他就反應過來,發覺了這條漏網之魚。

    然而黑色的偶線一擊得手便毫不戀戰地撤離,退回黑暗,倏然消失。

    左時寒抬起手,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指尖。

    不知過了多久,左時寒聽見有人在喚他的名字,垂眸便看見地上蹦蹦跳跳的木生。

    此刻終于不再有新的干尸出現,唐文微已經累癱了,祝饒有些擔憂地看著他。

    左時寒將手收回袖子里,輕飄飄地落回了地面,輕聲道:“我沒事。”

    祝饒想去牽左時寒的手,然而木生眼疾手快先一步變回小人偶,跳到了左時寒的懷里。左時寒抱著木生,一臉無辜地看著祝饒。

    祝饒:“……”

    祝饒面色不變,順手把手搭在了左時寒肩上,虛攬著他:“孫柔柔已走,此處亦沒有界石,我們也離開吧。”

    “哦。”左時寒沒有留意祝饒的動作,乖巧地點了點頭。

    至于木生憤怒地盯著祝饒的目光,直接被他無視了。

    唐文微同樣沒有注意到這邊的明爭暗斗,一臉懵逼地詢問:“沒有界石嗎?”

    左時寒搖了搖頭:“偶師的人偶會有鬼墟,但是不會有界石。”

    唐文微撓了撓頭:“那我們是要找一個出去的門對吧?”

    左時寒伸出手,露出手中的兩枚銅鏡碎片:“離開的門就在它們中間。”

    唐文微直接坐直了身子。

    他緊張地咽了口口水:“選錯了就會出不去是嗎?”

    左時寒一時間沒有說話,祝饒則沒好氣道:“你想什么呢,當然是一枚碎片行不通換另一枚。”

    左時寒點點頭,又道:“如果能一次找對的話,可以省一些力氣。”

    唐文微認真去找兩枚碎片的不同,它們外形上沒有差別,然而鏡子里變幻著不同的畫面。

    一枚碎片中,是孫柔柔出嫁時的場景。

    一枚碎片中,是孫柔柔自殺時的景象。

    祝饒若有所思:“這兩件事哪一件對孫柔柔更重要,哪一枚應該就是出去的門。”

    唐文微一時半會兒挑不出來,如果換做是他,他覺得這兩件事都蠻重要的。

    也許……死亡對一個人要更重要一點?

    但左時寒很快就選出了上演著孫柔柔出嫁那一幕的碎片。

    停駐世間的鬼魂,多是被執念束縛者。

    而孫柔柔會因為人間之樂放棄生前之恨,左時寒想,在她心中出嫁時的欣喜與期盼,要遠重要于自盡時的痛苦與怨恨。

    左時寒手指覆上鏡面,鏡中孫柔柔小心翼翼掀起了紅蓋頭的一角,悄悄透過轎簾往外看,唇角是一絲羞澀天真的笑意。

    今后數年,她每每看向鏡中的自己,心中再無當日的歡欣,那樣的笑容,也不再出現在她的臉上。

    第49章 不舍

    離開鬼墟并不困難,反而是從山里出去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有些不易。姚家村坐落于荒山之中,連山路都找不到一條,一腳踩下去小腿就沒入叢生的雜草中,不留心便會被鋒利的草葉割傷。

    沒幾步路祝饒就將左時寒抱了起來,懷中雖然抱著一人,但是他走得十分穩當,無需低頭看路就能避開所有凹陷處。

    至于為何是抱而不是背,因為左時寒還要抱著木生。

    一路走得艱難,生怕一腳踏空的唐文微覺得自己有點多余。

    等他們終于離開荒山,走到一條公路上,天邊已經出現了一抹魚肚白,眼見著天就快亮了。

    “累不累?”祝饒低聲詢問左時寒。

    左時寒搖了搖頭,他哪會覺得累呢?他在祝饒懷中已然睡了一覺,此時剛醒沒有多久。

    唐文微饑寒交迫,覺得自己就像個跋涉千里的難民,有氣無力道:“我快不行了,我們還有多久才能到歇腳的地方?”

    “快了,再走兩公里就能到一個縣城。”祝饒看著手機導航隨口道,“回去后多加鍛煉,封師執行一個任務幾天幾夜不眠不休也是常有的事,身體不好的話可撐不住。”

    唐文微一臉痛苦。

    半個小時后,他們走到了距離最近的縣城,時間不過六點,大多人仍處于睡夢之中。縣城瞧上去比紹縣還要小一點,祝饒找到街邊打掃的清潔工人問了路,縣里不過兩家旅店。

    旅店的條件差不多,找到最近的一家,柜臺后小姑娘昏昏欲睡,檢查了他們的證件后,三兩筆做好登記,便把房卡交給了他們。祝饒問過左時寒后,同他開了雙人間。

    如果不是有外人在,木生一定要高喊我不同意。

    他十分絕望地看著尚有些迷糊的左時寒跟著祝饒走了。

    唐文微拖著步子回到自己屋中后倒頭就睡。左時寒雖然休息了一路,但是進入房間后,打了個小小的呵欠,也躺到床上拿被子裹住自己睡著了。

    一時間清醒的就只剩下祝饒和木生一人一鬼。

    木生作為鬼魂,不覺困倦是很正常的事,但祝饒肉.體凡胎,明明也忙活了一宿,卻不知為什么沒有休息。

    祝饒坐在左時寒床邊,垂眸看著他平靜的睡顏,眼睫投下的陰影掩去了眼中的擔憂。

    木生唯恐吵到左時寒,壓低了聲音威脅道:“祝饒,你要是敢偷偷摸摸做壞事我饒不了你!”

    祝饒失笑,不知道為什么,同左時寒親近的人總擔心他會趁著左時寒不備對他做壞事,自己就這么不像一個正人君子嗎?祝饒仔細想了想,他不敢妄言自己是個君子,但委實不會不經左時寒的同意做一些過于親密的事。

    祝饒伸向左時寒的手僅僅為他掖了掖被角,便收回來,看向木生道:“談一談?”

    木生思考了好一會兒,才警惕地點了點頭。

    木生不知道祝饒到底想談什么事,甚至特地避開了左時寒。

    他將木生擱在自己的肩上便出了門。一個大男人帶著一個精致的人偶本該是一件奇怪的事,然而興許是因為祝饒氣質本身就有些放蕩不羈,他和人偶的組合竟然不顯得突兀。

    許多店鋪此時還關著門,但早點鋪早便開張了,祝饒順路過去給左時寒買吃的。

    他耳朵上掛著耳機,神情自若無比,即便一邊走一邊說話,身邊沒有任何人,旁人見到也只會以為他是在用耳機和旁人通話。

    實際上祝饒的話都是對他肩上那只人偶說的。

    “時寒有些不對。”祝饒開門見山道。

    他知道木生必然也有所察覺。

    果然木生沒有抱以懷疑,而是直接問道:“你發現了什么?”

    “那些黑色的偶線。”祝饒微微皺起眉,“其中有一根藏得非常好,直到最后時寒最松懈的時候才出現,在時寒指尖勾了一下便離開。它好像什么都沒做,但那時候時寒愣了一下,我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祝饒又道:“其他偶線在被斬落之前一直在攻擊,但是那一根一擊得手便離開,不等時寒做出反擊,好像它的任務僅僅是在指尖勾的的那么一下。”

    木生沉默了一會兒,道:“那個鬼墟就像是為時寒準備的。”

    祝饒微微頷首:“布下偶線的偶師恐怕也在鬼墟之中,只是一直沒有露面。孫柔柔過去的殘念,正是在為偶師提供布置陷阱的時間。”

    “他很謹慎。”木生道,“給我感覺甚至謹慎過了頭,沒有給我們一絲追蹤到他的機會。”

    想要的越多,破綻就會越多。

    那個偶師就是做得太少,反而讓他們對他沒有辦法。

    不會有人比左時寒更清楚自己身體的情況,但一人一鬼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不去問他,而是自己尋找答案。

    偶師的出現讓他們心中滿是擔憂,數百年前偶師嫡系就已被左時寒斬草除根,如今能見到的偶師,實際上根本沒有繼承左氏的家傳術法。可此次出現的偶師,顯然不是只學到皮毛的旁□□般簡單。

    左家帶給左時寒的顯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憶。

    陰影本該在許多年前就被他親手斬斷,可是幾百年后,又一個左家人出現了。

    左時寒還沒有說什么,祝饒和木生已經為他擔憂起來。

    祝饒問:“時寒為什么會來調查這件事?”

    木生道:“我不清楚……究竟是從哪里得知這列火車有問題的,還得去問靈也。”

    靈也現在肯定還在火車上,他既然承諾過會保護火車上的凡人,那么不出意外就會一直坐到終點站。

    不管是祝饒還是木生都沒有靈也的聯系方式,但左時寒應當會告知靈也他們此時的情況,判官之間另有一套找到對方的辦法。

    目前哪怕是聯系到靈也,也得通過左時寒。

    祝饒嘆了口氣。

    祝饒付了賬,沒一會兒店主就把早點打包好。祝饒拎著三人份的早餐往回走,一路上他和木生沒再說話,直到快要走到旅店,木生才別別扭扭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祝饒問:“還有什么事嗎?”

    木生道:“我還是很不喜歡你。”

    祝饒哦了一聲,語氣一點也不意外。

    可能這樣舉例有點不適,但祝饒覺得自己在木生的眼中,就是拐走了家里寶貝女兒的混小子。

    老父親看他的眼神經常是噴火的。

    木生不情不愿道:“但是……我覺得時寒還是喜歡你的。”

    祝饒:“嗯……嗯?”

    祝饒有些驚訝,他怎么也想不到這樣的話會從木生口中說出來。

    可能是終于說出憋了很久的話,木生一股腦把心里的想法都說了出來,頗有些自暴自棄的意味:“時寒如果不喜歡你的話,一開始就不會跟著你從鬼墟里出來。哪怕分開了這么多年,現在他也沒有拒絕過你的親近……有些事情他不會直接說出來,你從來沒有聽見他直言過,但可能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還有一些事,他說出口的話和他實際想的也許不是一個意思……反正,反正就那么一回事吧!”

    他是喜歡你的。

    木生還是極不甘愿。

    他很難過,好像不得不承認自己最親近的人要被另一個混蛋搶走了。

    木生泄氣道:“你以后,不能再讓他難過了。”

    祝饒微怔。

    他低聲道:“我永遠也不舍得。”

    回到旅店后,祝饒輕輕敲了兩下門才推開。他原以為左時寒還在睡覺,沒想到左時寒已經醒了。

    窗簾盡數拉開,陽光落在左時寒身上,他的身影顯得有些虛幻,仿佛下一秒就會如雪般消融。

    左時寒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

    祝饒走進來后,左時寒就把手收進了自己的袖子里。

    左時寒回頭,只見祝饒舉起了早餐,一臉輕松地笑道:“這邊的口味偏咸,我買了花卷和皮蛋瘦肉粥,粥的分量有點大,我們剛好兩個人吃一份。”

    鬼仙不會感到饑餓,能吃多少東西完全看鬼仙當時的胃口。左時寒早上吃的東西向來不多,買兩人份的早餐,最后往往有一人半的量要進祝饒胃里。

    左時寒下床那點時間,祝饒已然三下五除二把早餐在桌上擺好了。

    左時寒接過祝饒遞給他的勺子,如閑聊一般說道:“我的魂魄被勾走了一點。”

    房間里有過一瞬間的死寂。

    不僅祝饒沒再發出聲音,好像呼吸都停滯了一瞬,連人偶的眼珠子也不轉動了。

    只有左時寒如同沒事人一般,往祝饒額外向店家要的小碗里倒了點粥,用勺子慢慢喝起來。

    喝下一小半,祝饒他們還是沒出聲。

    左時寒有些無奈:“我沒有什么事,只是想叫你們不要擔心。”

    他沒有那么遲鈍,很早就發現了祝饒和木生有點不對,稍一細想就知道他們肯定察覺自己的身上出了點問題。

    “他勾走了你的魂魄。”祝饒沉聲道,語氣不善,好像若是知道了罪魁禍首是誰他當即就能提刀出去把人砍人。

    “只有一點點。”左時寒強調。

    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一點,至少目前他完全沒有發現自己受到了什么影響。

    祝饒沒有說話,但已經決定去一趟封師協會的總會借一些有關魂魄的典籍。

    左時寒知道祝饒肯定沒有把這件事情輕松放過,但他也不打算再提,而是說道:“我同靈也說了我們這邊發生的事,他說他會先坐到終點站,然而再來與我會和。”

    “我需要去一趟紅燈鎮,你要一起嗎?”左時寒問。

    祝饒愣了一下:“那里是?”

    左時寒道:“蝶判的鬼墟。”

    第50章 水下

    灰撲撲的大巴車行駛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車身晃得像是要把人三魂七魄都從軀殼里晃出去。山路的一側是望不到盡頭的蒼翠山林,一側則是懸崖峭壁。司機嫻熟地把著方向盤,看不出究竟有多少個年頭的高齡大巴在破路上開得飛快,但凡哪個拐角失誤,它都會沖出山路墜下懸崖,跌入深不見底的水庫中。

    車內的環境同這輛車本身一樣糟糕,車窗多數已經沒法正常打開,空氣流通不暢,混雜著難言的汗味、煙味和各種食物的味道。二十座的大巴坐了一半多位置,此時還留在車上的乘客大多認識,三三兩兩湊在一處聊天,聲量一點兒也不收斂。從上車起,祝饒耳邊就沒有安靜下來。

    左時寒是這些乘客里頭唯一能睡著的。

    左時寒同祝饒坐在大巴的最角落,他沒有在小縣城久留,與祝饒敲定前去蝶判的鬼墟后,便拉著他趕路。陽界有陽界的路,無常界也有無常界的路,幾位判官往往通過無常界的道路往來聯系,然而此番與祝饒同行,左時寒便給了鬼墟入口的地址,讓祝饒安排行程。

    蝶判死于何處,她的鬼墟就位于何處,入口亦在附近。看到地址后,祝饒可算明白了為何從未聽說有人誤入過這位判官的鬼墟。

    蝶判原先生活的地方,如今已是一座水庫了。

    鬼墟的入口就在水底,祝饒只能先去最近的岸上。然而最近的陸地也在犄角旮旯里,還是到了附近后,祝饒才從當地人那里得知這輛大巴。

    左時寒上車沒多久就開始睡覺,車身搖搖晃晃,晃著晃著就靠在了祝饒肩上。祝饒一手護著他,一手拿著手機看唐文微發給他看的任務報告。

    這一趟只有祝饒與左時寒同行,唐文微留在小縣城寫他的任務報告。祝饒仔細看了一遍,唐文微十分識趣地略去大多與左時寒有關的內容,祝饒單手操作給他改了幾個地方,就發回去讓他交了。

    任務報告發回去十來分鐘后,大巴總算到了地方,乘客陸陸續續起身涌向后車門。

    大巴停下時左時寒就睜了眼,只迷糊了一會兒,便抱著木生離開座位,和祝饒一同走在最后下了車,往與其他乘客相反的地方走去。

    “哎!”身后突然傳來喊聲,“那邊沒路咯,再走就要掉到河里頭去了!”

    左時寒回過頭,剛剛喊話的正是靠著車門抽煙的司機。

    祝饒擺了擺手:“您別擔心,我們就站邊上吹會兒風。”

    “這車上是有點悶。”司機點了點頭,“你們小心些啊,這兩天水庫有點怪事,還是甭在岸邊站太久了。”

    左時寒歪了下頭:“怪事?”

    “唔,這附近村里頭有倆小孩玩鬧掉到水里去,把村里人嚇得夠嗆。這崖這么高,等人下去那兩個小娃子還能活命嘛?”司機說著指了指不遠處隱約可見的村莊,“結果啊,奇了怪了,水上出現了個劃竹筏的小姑娘。先前也沒有人見著她,就跟憑空出現似的。那姑娘把兩小孩從水里頭撈上來,找了個能落腳的地方一放,不知怎的又連人帶竹筏消失了。”

    司機嘿了一聲,連聲道:“你們說怪不怪,你們說怪不怪!”

    左時寒道:“聽上去,好像是不用擔心落水了。”

    司機搖了搖頭:“你們啊就是仗著自己年輕,太不把自己的生命當一回事!”

    眼看著不遠處有拎著大包小包的村民往大巴走來,司機沒再多話,摁滅煙后就回到了駕駛座上。

    祝饒一直留意著左時寒神情,在司機說到那個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的小姑娘時,左時寒雖然依舊面無表情,但眼中情緒卻有了細微的變化。

    “認識?”祝饒問道。

    左時寒稍稍頷首:“他口中的小姑娘應該是蘇判,她既然已經到了,靈也應該也到了紅燈鎮。”

    靈也孤身一人自然直接走無常界的路過去,比起在路上花費了近一天的他們,起碼早到小半天。

    “走。”左時寒說罷,便拉著祝饒的手跳下了懸崖。

    祝饒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帶了下去,哪怕對左時寒有著絕對的信任,面對逼近的水面,仍覺得自己心臟仿佛停跳了一瞬。經年累月行走于各個鬼墟之間,無處次身臨險境讓祝饒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墜入水中的那一刻,他沒有聽到水花濺起的聲響。

    他們就好像兩滴水滴,悄無聲息地融入水中。

    微涼的河水沒過頭頂,祝饒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無事。”左時寒安撫似的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你來到水中的是魂體。”

    祝饒微怔,顯然先前往前沒有發覺這件事。

    左時寒拉著他往下潛去:“走吧,我們已經在蝶判的鬼墟之中了。”

    在熟悉的鬼墟之中,木生脫離了人偶的軀殼,化作鬼童的本來模樣,只有眼白的眼睛看了祝饒一眼,就帶著慣有的不爽移開了視線。

    也就只有祝饒這種對左時寒半點防備懷疑都沒有的情況,才能被別人帶出魂體了都沒有察覺。

    當世有記載的鬼墟,在這位存在時間最漫長的判官的鬼墟面前都顯得無比渺小。

    “……蝶判的鬼墟一直在增大。”雖然進來的是魂體,但左時寒的聲音仿佛也被水阻隔顯得有些不清晰,“鬼魂存在的時間越久,力量就越強,原來的鬼墟會逐漸容納不下增強的力量,便往外擴張,我的鬼墟也是這樣。”

    祝饒回想道:“你的府邸外有大片的荒地。”

    左時寒點了點頭:“一直擴張的就是荒地,其實沒增添什么東西,主體依舊僅是左府。”

    鬼墟的深度顯然與水庫該有的深度不符,祝饒往自己身后看去,在陽光照射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已經很遠了,往下看則是一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他與左時寒又下潛了許久,視線中才終于出現一個模糊的紅點。

    “即使不算上后來擴張的地方,蝶判的鬼墟也很大。”左時寒道,“她的鬼墟是一整個鎮子。”

    “紅燈鎮?”

    “嗯,”左時寒道,“鎮子里家家戶戶都會掛上紅燈籠,便叫了這個名字。”

    左時寒說著,一只墨色的蝴蝶分開水流,振翅飛到了左時寒面前。它的色彩幾近與環境融為一體,直到離得極近,祝饒才發現它。

    “蝶判的蝴蝶,”左時寒說話時,一邊揮著小短手小短腿下潛的木生召出了一只慘白的紙燈籠,“快一些,蝶判在等我們了。”

    墨蝶引路,左時寒宛如一條水中的鮫人,靈巧地往紅點游去,祝饒緊跟上他,木生抱著發出白色燭光的紙燈籠游在他們身側。

    于蝶判鬼墟的水中只會感受到微小的阻力,白光籠罩下,祝饒默默計算著時間,約莫半刻鐘后,他終于看清了那個紅點是什么。

    那是一座燈火通明的古鎮。

    往來路看去,他們已然下潛到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不見一點光亮。甚至會給人一種錯覺,好像他們身后才是水底,眼前的古鎮方在水面。

    離古鎮越近,被水包裹的感覺就越小,不多時祝饒便覺得自己仿佛浮出了水面,置身于水上的空氣中。

    左時寒牽著他的手,輕輕落在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

    他們好像來到了一座普通的夜間小鎮,然而只要抬頭看去,便能看見天空的位置是黑壓壓的湖水,水中甚至有一些魚形的虛影游過。河水如同被一層屏障阻隔在外,那層屏障看不見也摸不著,湖水仿佛下一秒就會如天塌一般傾瀉而下。

    就如同左時寒所說的,紅燈鎮家家戶戶都掛著紅燈籠,然而行走在鎮子中,卻感受不到一絲萬家燈火的暖意,燈光仿佛給整個鎮子蒙上了一層血色的紗,使所見一切都顯得詭異非常。

    長街人來人往,他們穿著古時的裝束,有人相攜走過,有的停留在小攤前挑挑揀揀,有孩童追逐打鬧,然而每一個人都沒有臉,長街寂靜無聲,沒有一句人聲,連腳步聲都聽不見。

    左時寒和木生顯然習以為常。

    木生回頭看了牽著手的二人一眼,撇了撇嘴,抱著燈籠邁開小短腿追上蝴蝶。左時寒沒有跑,只慢慢走在木生身后。

    不多時,就來到了一座石橋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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