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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蝶姑

    石橋多處已有破損,磚石些許散落在橋頭,些許散落在河水中。河水極淺,一眼便能望到底,在此非人世之境,河水是停滯的,那些磚石沉在水底,分毫不曾被水流推動過。

    道道裂縫布于橋身,石橋宛若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縫隙中冒出的雜草卻在蓬勃生長。當年這座石橋想必就已廢棄,不遠處一座精致的廊橋人來人往,這座石橋卻是無人問津。

    一個明時平民打扮,垂首看不清面貌的女子安靜地坐在對岸。石橋投下的陰影將她完全籠罩住,若不是她懷中抱著的紅燈籠燭火搖曳,恐怕大多人都會將她忽略過去。

    女子懷抱的燈籠,與左時寒一路行來所見的燈籠外表沒什么兩樣,可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她似是抱著此處唯一有著溫度的一團火,將鬼墟所有的陰森幽暗驅逐。

    左時寒過橋時沒有發出一丁點兒聲音,像是生怕驚擾了她。祝饒雖然不解其中緣由,但也放輕了腳步。對岸的道路曲折,直到回頭已然看不見石橋,在最前頭的木生才又放開跑了起來。

    石橋兩岸完全是兩個世界。

    二人來時走過的長街,雖處處透露著詭異,但來往行人衣著精致,商鋪內玲瑯滿目,仍可瞧見舊時代熱鬧繁華。可走過石橋,所見一切驟然蕭條下來。街道狹窄,兩側屋舍低矮破敗,偶然見到的幾個行人穿著灰撲撲的衣裳,步履匆匆,分明同是鬼墟里的殘魂,卻比其余殘魂還要顯得死氣沉沉。

    紅燈鎮無一處不見燈籠,但這里的燈光都要比別處黯淡,燈籠無人打理,表面蒙了灰塵。

    木生在前頭一路蹦蹦跳跳,拐了好幾個彎,道路越來越窄,到最后只容一人通行。

    這時候還牽手同行難免有些不便,可不知什么時候變成祝饒拉著左時寒的手,大手握得很緊,不至于讓人疼,可要掙開卻不容易。

    左時寒一下掙脫不得,疑惑地回頭看了一眼,只見祝饒神情無比正經,似乎沒有察覺任何異常。

    左時寒沒意識到祝饒這是在裝大尾巴狼,掙一下掙不開,也就不再嘗試了。

    隨處可見的紅燈籠到底是沒法掛在這狹窄的小道里,踏入沒幾步便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人對方向的感知在此處被扭曲了,幾步后就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兩側皆是石墻,唯有前方一條路可走。祝饒一踏入小道就意識到此地不同尋常,太暗了,他全然看不到走在前頭的左時寒,連腳步聲也被腳下石板詭異地吸收,若不是他還牢牢握著左時寒的手,左時寒便在他的感知里完全消失了。

    祝饒數著脈搏,半刻鐘后,眼前豁然開朗。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座高閣,四處懸掛燈火,周身亮如白晝。左時寒低聲道:“蝶判就在閣頂。”

    左時寒聽見了琵琶聲,有人信手撥弦,此時此地,那人只會是蝶判。

    踏上七層高閣,果然得見一雙十年華的女子斜倚窗欞,懷抱琵琶,涂著丹蔻的玉指時不時撥動兩下琴弦。

    一只赤蝶停靠在她的肩上,蝴蝶扇動兩下翅膀,女子也適時抬起頭來,莞爾一笑:“小時寒。”

    這個世界上,恐怕也只有蝶判會這么稱呼他了。

    左時寒稍一頷首,看向圍著方桌席地而坐的另外的二人:“我來晚了。”

    靈也是個活潑性子,然而最為年長的判官就坐在身側,靈也不敢不端正,只做口型同左時寒打了個招呼。

    另一個祝饒同樣不曾見過的判官應當就是蘇判,她看上去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長發松松垮垮挽著,穿著明顯不合身、款式看不出性別的粗布衣裳,此刻單手支著腦袋,一副百無聊賴的神情。

    左時寒說話后她才坐正了些:“我也才到不久。”

    “既然到了,就快坐過來吧。”蝶姑含笑看向祝饒,“這位就是祝封師吧。我雖有數十年不曾與封師門打交道,卻也從小鬼們只言片語中聽聞祝封師大名。我有些事須與小時寒商談,不知祝封師可否在六樓稍候?”

    雖是問句,但蝶姑語氣里絲毫沒有商量的意思,肩上蝴蝶已然振翅飛起。

    祝饒看向左時寒。

    在左時寒點頭后,他才隨著赤蝶往六樓走去。

    祝饒的身影一消失在視線里,蝶姑立刻扔下琵琶,一把拉過左時寒在身邊坐下,壓低了聲音急切道:“你怎的又和他攪和在一起了?你們不是…你們不是掰了嗎?”

    靈也小聲道:“我就說了死灰復燃,你還不信。”

    蘇月娘柳眉緊蹙:“哥,你怎么比靈也還好騙?”

    靈也抗議:“喂,關我什么事啊!”

    左時寒不明白他們反應為什么一個比一個大。

    蝶姑按下靈也,神情嚴肅地問道:“時寒,你與那封師是不是復合了?”

    左時寒認真想了許久,最后在三雙眼睛的灼灼注視下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他與感情一事上實在糊涂,分得不明不白,眼下這情況是不是復合了,他也想不明白。

    左時寒不確定道:“應該……是沒有吧。”

    “沒有就對了!”蝶姑正色道,“想分就分想合就合,他做什么夢呢。”

    蝶姑攬過左時寒的脖子叮囑他:“這人一看就一臉風流相,聽說以前確實有不少風流債,你別和這種人勾搭在一起,被吃得渣都不剩了都不知道。你若喜歡男人,無論死活哪樣的人我們找不到,你就是沒有過相好,才輕易被這人拐了去……”

    眼見著蝶姑越說越離譜,左時寒忙咳了一聲:“你叫我過來,總不是為了說我和祝饒的事吧。”

    “你的事也很重要啊。”蝶姑道,“不過此次叫你們前來,確實還有一件重要的事。”

    這件事情顯然非同小可。左時寒認識蝶姑以來,她言行舉止總是恰到好處,于外人溫和卻疏離,于幾位判官親近亦不逾矩,左時寒極少聽見蝶姑這樣帶著冷意的聲音。

    “時寒,此事亦與你有關。”

    左時寒稍怔,心里已然有了一個猜想。

    果然,蝶姑隨即說到:“吞噬界石的人,恐是你左家子弟。”

    第52章 痕跡

    左時寒甚少與人交流,不好說是他天性如此,只能說是年少經歷使得他在這方面有一定缺陷,于是有什么事情也大多埋在心里。

    早在澄湖劇院左時寒便已察覺一絲端倪,扮作夏玲者非人非鬼,反倒帶著令偶師極為熟悉的鬼偶的氣息。他不曾與其余人提起這件事,只默默記下。

    左氏嫡系所傳術法數百年不曾現世,想來昔日確被左時寒趕盡殺絕,旁系凋敝,現今余者不過二三,不曾繼承鬼偶秘術。澄湖劇院所見的鬼偶必然來自一位有著正統傳承的偶師,而在姚家村,也出現了一名這樣的偶師。

    即便他們不是同一人,必然也有著極深的聯系。

    “如果左氏有著漏網之魚,你須小心。”蝶姑微微蹙起了眉,“他們這么多年不聲不響,將我二人瞞了去,如今忽地吞噬起界石來,只怕會對你不利。”

    蝶姑尚不知左時寒魂魄已被勾去了一縷,否則此時所說的話就不會是猜測了。

    左時寒點點頭,輕聲道:“沒事的。”

    蝶姑嘆了口氣,抬手揉亂了左時寒頭頂的頭發:“在你眼里,只要不是魂飛魄散都算不上有事吧。你若遇到了什么事,可不要都藏在心里,一時不知該如何說不打緊,慢慢說,我們又不會逼迫你。”

    思及此,蝶姑眉頭皺得更緊了,如果左時寒不是常年深居鬼墟不與任何人交流,他們當初也不會等人都被拐出鬼墟許久了才發覺這件事。恩怨情仇百年便可隨著身死魂消盡斷,鬼仙在數百年后又與陽世中人結下一段姻緣,這在古往今來是頭一遭。

    蝶姑得知此事伊始便糾結于這究竟是緣是劫,如今更覺當斷難斷。

    要不,給樓下那人使點絆子吧?

    左時寒完全不知蝶姑心里又想到哪里去了,他素來很能聽進別人的話,聞言便在心里回想事情始末,要一五一十將所知之事都講出來。

    從澄湖劇院講起……若從澄湖劇院講起,那未免有點遠了。

    于是左時寒便一臉平靜,說出了讓人完全平靜不了的重點:“我的魂魄被偶師勾去了一點。”

    ……

    祝饒隨著赤蝶來到高閣的六樓,蝴蝶撲簌簌扇動著翅膀,將人帶到后,便化作一縷輕煙消散在空氣中。

    高閣的六層除了四支立柱再無他物,在外看時整座樓閣燈火通明,六樓也不例外,然而置身其中才發覺一覽無余的空間里不見一盞燈,燈光不知來自何處。

    祝饒的目光不多時便落在了窗上。

    一共十扇窗戶,窗紙上人影移動,整層樓仿佛一盞巨大的走馬燈。蝶姑并未交待祝饒不可走動,他走近后將窗上人影看得更加清晰。人影的軀體只是一團模糊的黑影,稍顯細致的衣裳勾勒出了輪廓,同樣相對清晰的便是他們的神情,無不是痛苦之色。

    祝饒伸手拂過窗紙,感覺到了明顯的屏障。

    果然,這些人影都是被拘在窗中的魂魄。

    這種手段在陽界必然要被打為邪術,然而鬼神之事不可置喙,天道既然默許那便自有說法。祝饒沒有打算探究蝶姑把這些魂魄囚禁在窗中的緣由,他只是在這空蕩蕩的六層無事可做,心思一半用來觀察這些特殊的窗戶,一半落在只隔了一層天花板的左時寒身上。

    祝饒的聽力遠超常人,但鬼墟不是常識生效的空間,當他踩上通往六樓的樓梯,七樓的人聲便消失不見,不多時,連琵琶聲也聽不見了。

    祝饒不可避免地胡思亂想——大概每一個姑爺都會緊張伴侶與“娘家人”私底下的談話,更別說像他這樣關系模糊不清,還明顯很不受歡迎的。

    來到六層沒一會兒,祝饒已經不知道自己抬頭看了多少次了。

    然而耳畔萬籟俱寂,什么動靜也聽不見。

    鬼墟模糊了人對時間的感知,這是祝饒這樣頂尖的封師也難以克服的影響。他逐扇窗看過去,也只有這個時候能勉強感覺到時間的推移。

    當走到最后一扇窗前,頭頂卻忽地響起他來此后聽見的唯一一聲來自外界的響動。

    似乎是弦斷的聲音。

    蝶姑只垂眸看了一眼被她起身時不小心掃落在地斷了弦的琵琶,便抬步跨過它,幾步來到左時寒面前,臉上一絲笑意也不見,神情嚴肅道:“給我看看你的魂魄。”

    起初她還能忍著聽左時寒把前因后果講完,等知悉經過后,蝶姑終于坐不住了。

    魂魄落在任何人手里都是大事,更別說左氏這種專門研究鬼魂魂魄的家族!

    左時寒乖乖遞出了手腕。

    宛如把脈一般,蝶姑指尖搭上了他的手腕,簡單探查一番,很快就發現了左時寒魂魄的缺損。

    那缺損微乎其微,如果不是事先知曉沒準會被忽略過去,而且已經快要愈合了。

    “我檢查得再仔細一些,沒事吧?”魂魄是極其隱私的東西,蝶姑沒有貿然細查,還是提前問了一句。

    左時寒自然沒有意見。

    起先粗略的探查并沒有發現問題,蝶姑下意識以為就是左時寒魂魄即便出了事必然也藏得極深,哪想得沒一會兒,蝶姑就發現了將她震驚地一下子斷開與左時寒魂魄聯系的事。

    左時寒不明所以地抬頭看她。

    無常界最強的鬼仙,從明初存在至今的魂魄,面對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的蝶判,仿佛突然間發現了完全顛覆世界觀的事,難以抑制聲音的發顫:“你的魂魄……為什么有陽魂的痕跡?”

    那陽魂留下的痕跡并不明顯,然而已經扎根左時寒的魂魄,融為一體,無法分割。

    蝶姑深交的鬼魂不多,然而“處理”的鬼魂不少,多多少少都會解除到他們的魂魄,可是這樣的情況,她還是第一次看見。

    左時寒一臉茫然,可見他對此事一無所知。

    蝶姑將指尖從左時寒手腕上移開,深吸一口氣,鎮定道:“交融得如此之深,顯然不是一日兩日發生的事了,你仔細想想有哪些生人與你結仇,又能對你的魂魄動手腳……我想想怎么把那縷……那縷雜質剝離出去。”

    蝶姑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左時寒魂魄上的痕跡,目前還看不出它對左時寒有什么損害,左時寒看上去也完全沒有感覺,最后便以雜質一詞指代。

    左時寒內視己身,也發現了讓蝶姑大驚失色的痕跡,只是也想不出那是怎么留下的。

    就在左時寒默默檢查這道痕跡,蝶姑絞盡腦汁思索怎么把它消除的時候,一旁好久沒吱聲的蘇月娘卻在和靈也耳語一番后,小聲道:“我覺得,我可能猜到那痕跡是什么了……”

    兩道目光落到她的身上。

    “你們可能沒處理過類似的事,確實蠻少見的,”蘇月娘的聲音越來越輕,“我和靈也處理過一樁人鬼情未了的舊事,鬼魂沒有軀體,和活人……和活人在一起,是會有痕跡的……”

    左時寒點點頭,面上沒有情緒流露,眼中卻可以看出“原來如此”的意思。

    絲毫沒有當一回事。

    蝶姑陷入了沉默。

    蘇月娘和靈也對視一眼,面面相覷。

    他們也不是沒和生人接觸過,普通和生人接觸,怎么可能留下這樣的痕跡呢?

    左時寒和祝饒在鬼墟相識,他們不知道那段時間有多久,想來左時寒是不會把生人留在鬼墟中太多時日的。

    而左時寒被祝饒“拐”到陽界的日子,不過一月。

    這段時間不是很長,不管是對鬼魂來說,還是在生人的概念里。

    在場思想相對保守的兩個古人和一個近代人,腦中此時只有一個想法:

    祝饒,不是人。

    蝶姑起身含笑道:“時寒你同祝封師在一起有些許日子,一直沒找他談談,是我考慮不周了。”

    “嗯?”左時寒不太明白蝶姑此刻的反應。

    “左家當年沒給你說過親,想來你也不懂這些。”蝶姑痛心道,“我們這樣雖然也不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他也……也……”

    蝶姑咬牙切齒道:“也太急不可耐了!”

    第53章 余孽

    祝饒此時還沒意識到他已經被認定為了急不可耐的誘拐犯,他重新去看窗紙上的人像,發現了一絲端倪。

    他初至六樓時便將十扇窗戶粗略看了一遍。窗紙中的人影雖然模糊不清,但輪廓相互有著差別,祝饒一共從中數出了二十三人,它們排出固定順序,在十扇窗間循環往復地出現。

    弦斷聲音響起的同時,密不透風的樓層內忽然竄過了一道極細微的邪風。

    窗中的走馬燈緩慢又走了一個來回。

    祝饒神情漸漸凝重,他的感覺沒有錯,人影確實少了一個!

    原來窗中的二十三個人影,現在只剩下二十二個了!

    祝饒當機立斷離開六樓往樓上走去,于是就和正要下樓找他算賬的蝶姑在樓梯上堵了個正著。

    蝶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蘇月娘和靈也趴在欄桿上看熱鬧,左時寒見他們面面相覷許久,從蝶姑身后探出來:“怎么了?”

    蝶姑還沒來得及發難,祝饒先道:“封在窗戶里的魂魄少了一個。”

    他覺得不太正常。

    蝶姑聞言臉色微變,松開牽著左時寒的手,身影一晃,直接就從原地消失,再出現時已然越過祝饒來到了六樓的門口。

    她推開門,只看了一眼,便冷聲道:“又跑了兩個。”

    蝶姑話音剛落下,靈也便懂事道:“我這就去把它們抓回來。”

    “先跑掉的是最強的那三個,時寒,月娘你們也過去,月娘幫襯著靈也些。”蝶姑臉色差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大開殺戒,“沒有外力相助他們破不了封印,有人混進這里了。”

    她雖然沒明說,但是祝饒很上道:“我去找。”

    如果有人這個時候來到六樓,就會發現十扇窗內的鬼影此刻群魔亂舞。他們知道封印被破已經被蝶姑發現后,爭先恐后地想要從缺口處逃出來。

    蝶姑此刻也顧不上找祝饒麻煩,簡單交代完后揮袖便進入了窗中,窗紙上立刻出現了威嚴可怖,幾近看不出人形的身影,一下便扭斷了離她最近一只魂魄的脖子。

    遮天蔽日的墨蝶蝶群四散開來,所經之處燈火黯淡。

    “跟著墨蝶,去找它們最密集的地方。”左時寒簡單說罷,提著劍便從窗戶跳出六樓,他踩著肉眼不可見的偶線前進,幾下就沒了身影。

    蘇月娘和靈也更是早就沒影了。

    逃出去三只鬼魂,還有一個幫助他們外逃的不知什么東西現在也躲在某個地方,他們三鬼一人倒是剛好兵分四路。

    祝饒立時也離開了小樓,他對此事極其重視,沒有半分懈怠。

    畢竟是少有能在左時寒“娘家人”面前表現的機會了。

    時間像是徹底停留在了記憶中的某一刻。

    水下的古鎮被按下了暫停鍵,無面的人維持著暫停時的姿勢,燈籠里的燭火不再跳動,穿街而過的風也停止了吹拂。

    只有墨色的蝴蝶在它們之間穿梭,左時寒跟在墨蝶的身后,在擁擠的人群中好似一條靈巧的游魚,衣袂不曾沾到任何一具軀殼。

    蝶姑的墨蝶可以引路,可以追蹤,也可以傳訊,很快其他人的消息就通過散布在紅燈鎮各處的墨蝶傳來,逃出去的惡鬼已經陸續被找到了,就連祝饒也遇上了其中一只。

    反而是那個破壞封印的人已經不見蹤影。

    那是個生人。

    左時寒無比篤定這一點,他在樓道感受到了與祝饒截然不同的生人的氣息。

    從記事起左時寒就在和魂魄打交道,死后對此更為敏感,每一個魂魄的氣息對他來說都是不一樣。

    祝饒的魂魄像是黃昏時分的太陽,與清晨的熹光一樣溫暖又不會將人灼傷,相比早晨的太陽,好像又多了一絲讓人依附的沉穩。而另一個生人的氣息卻是隱晦腐朽的,就像是在污泥里慢慢腐爛的木頭。

    這不是很陌生的氣息。

    左時寒來到石橋,坐在欄桿上,抱劍看著不會流淌的河水,上面沒有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無論是就在上方的石橋還是河畔的街景,它們的影子都不會出現在水面。

    水面上只有一個粗布衣裳的女人,與一盞紅色的燈。

    “你是跟著我來到這里的。”左時寒輕聲道,“左家自古以來的術法,你已經融會貫通了。”

    鬼仙蹤跡不可妄尋,此等追魂之術,在左時寒覆滅左氏一族幾百年前便已失傳。

    可它卻在一個不應該重現的時代出現了。

    左時寒問:“你現在是誰?”

    有人笑了一聲,從抱燈女子的身后轉出來。

    他從頭到腳穿了一身黑,露在衣服外的皮膚卻是不見一絲血色的蒼白。進入鬼墟的魂魄會完全呈現出生人軀體的模樣,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竟然還活著。

    衛衣的兜帽被扣上,帽檐壓得很低,投下的陰影將這人的大半張臉都遮住了。

    左時寒像是透過這副外殼,看到了被縫縫補補的魂魄。

    男人大大方方地展開手臂,像是要讓左時寒將他身上的殘缺看得更清楚一些:“我已經站在你面前了,你難道看不出我是誰嗎?”

    “一個獨立的人才能說是‘誰’。”左時寒淡淡道,“你將左家歷代家主的殘魂縫補在自己身上,已經誰也不是了。”

    男人含笑道:“我如今這樣正是拜你所賜啊,人傀。”

    人傀。

    左時寒已經幾百年沒有從別人口中聽說這個稱呼了。

    在左家人眼里,他這個自出生起就被用來煉化成操控鬼偶的工具的人,并不是與他們血脈相連的族人,只是一個比那些鬼偶珍貴一些的傀儡。

    左時寒定定地看著對面與他隔著一截河水的男人,聽到這個稱呼他不感到生氣,只是覺得有點可悲。人是無法在正常情況下容納這么多魂魄的,這個男人分明也是從出生起就作為容納左氏家主殘魂的傀儡。

    “你們想要殺了我,為什么要來到這里?”左時寒松開劍平放在自己的膝上,手已經握上了劍柄。

    蝶姑的實力要比他強上許多,來蝶姑的鬼墟搗亂,他們簡直是自尋死路。

    就是要殺他也太過異想天開,他已經成為鬼仙太多年,除非自己不想再活下去,已經沒有什么可以殺死他的了。

    男人沒有給出答案,而是將手放在了他身邊女子的身上。

    坐在岸邊懷抱燈籠的女子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她本就對一切無知無覺。

    可外人的觸碰卻惹怒了鬼墟的主人,她感覺有人正在威脅她最珍貴的寶物。一瞬之間,主人的怒火就席卷了整個屬于她的鬼墟。

    距離只有十步之遙的左時寒直接被波及。

    他沒有頭頂碎裂的屏障,與開始涌動的湖水,一道偶線卷上了男人的脖子,但很快就被另一截黑色的偶線當下。

    男人咧了咧嘴,得意洋洋地向左時寒展示纏繞兩指之間屬于偶師的偶線。

    鬼仙在自己的鬼墟里就是絕對的主宰,就是另一個鬼仙這個時候也只有一次出手的機會,然后就會被卷入由于鬼墟主人震怒導致的驟變中。

    屏障出現了無數裂痕,湖水下滲,落到紅燈鎮變成了一場瓢潑大雨。

    左時寒幾下便被淋得濕透,額發粘在眼睛上擋住了視線,他面無表情地抬手拂到一邊。

    就在他思考是先找蝶姑讓她冷靜下來,還是找那個黑衣男人把他宰了的時候,頭頂突然出現一把傘。

    傘面有著很多修補的痕跡,它已經很舊了,舊到出現許多缺口,但又被主人拿同色的紙補好繼續使用。

    雨點打在傘面上的聲音很響,左時寒不由得擔心起來,怕在雨中再待一會兒這把傘又要壞了。

    持傘的女子穿著一身邊角洗得毛糙,已經看不出原來顏色的粗布衣服,有著一張平凡但給人感覺很舒服的臉,眉眼間是沒脾氣似的溫溫柔柔。

    油紙傘本來就不大,她還分去了一半,自己的衣服很快就被雨打濕了。

    “雨下得太大了,”她說話時總是溫聲細語的,“小公子,我送你先去找一處地方避避雨吧。”

    左時寒默默點了點頭。

    第54章 正人君子(被迫)

    兩側建筑隔河相望,一側雕梁畫棟,一側蕭條破敗。

    左時寒跟著女子躲到一間灰撲撲的茶棚下,女子小心翼翼收好了傘,于她而言這把傘也是十分珍貴的財物。

    大雨連綿不絕,左時寒隔著重重雨幕眺望河對岸。暴雨忽至,兩側行人不論貧窮富貴都忙著找地方躲雨,對岸建筑里也都是綽綽人影。人臉模糊不清,乍看似乎是與先前無異的一張張無相白面。

    茶棚的老板認識女子,招呼著他們兩個到里頭坐下。雨線被風吹斜,早就將外頭的桌椅淋濕了。

    “我們走后會將椅子擦干的。”女子道了謝,帶著左時寒往茶棚里頭走。

    坐定后,她才來得及仔細打量這個方才在橋上孤零零淋雨的小公子。春寒料峭,小公子卻只穿了一身單薄的衣裳,臉凍得蒼白,露在外頭一雙白玉似的手關節處泛著受冷后的青紫色。

    女子見左時寒身上白衣雖然沒有裝飾,但針腳細膩,下意識猜測他來自河對岸的大戶人家。富貴人家的公子自小養尊處優,身體約莫是沒有她們這些貧苦人家好的,披著一身濕衣回去后只怕是要染上風寒。男女授受不親,女子不好想辦法讓他去換身干爽衣服,便拜托茶棚老板端來一壺姜茶。

    姜茶滾燙,左時寒捧著茶碗小口小口抿,借著氤氳熱氣的掩飾觀察女子。他知道這是何人,只不過先前只在蝶姑對過去的追憶里聽說了她,此番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如此鮮活的模樣。

    蝶姑的鬼墟有著無數層景象,將界石藏在了記憶的最深處,其復雜程度已經沒有攻克的可能。鬼墟已然保持最表層的景象幾百年沒有變化過,這還是左時寒記憶里第一次見到蝶姑的鬼墟被入侵。

    想要借蝶姑的手殺了他嗎?

    左時寒想。

    可蝶姑是不會因為有人入侵就失去理智的,她現在精力大多還是放在對付窗中惡鬼上,抽空讓鬼墟過渡到了下一層。這一層也沒有危險,更像是一個讓人捉摸不透主人用意的大型迷陣,困人但不傷人。

    回不到上一層,也去不了下一層。

    他可以趁這個機會把黑衣男人揪出來。

    但是左家余孽等了幾百年才等到一個可以容納先祖殘魂的容器,他不可能是真來找死的,一定有什么對付他的把握,自己過去找他也許正中了下懷。穩妥起見,最好還是先找到蝶姑。

    然而誰也不知道這一層里的蝶姑會是什么模樣。

    左時寒陷入了深深的糾結。

    找左氏的余孽,還是去找蝶姑?

    “小公子,小公子。”女子語氣擔憂地提醒他,“你這樣握著杯子會被燙傷的。”

    左時寒愣了一下,松開杯子,手指果然被燙紅了一片。

    “小公子是住在河對岸的人嗎?”女子問,“現在快入夜了,這兒晚上亂得很。雨看上去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了了,等稍小些你就快點回家去吧。”

    左時寒曾聽蝶姑說過,她是在一個魚龍混雜的地方長大的,白日里尚有些許秩序,一到天黑什么魑魅魍魎都冒了出來。

    明明坐落在一個鎮子中,河的另一側卻仿佛被遺棄了。

    女子只是猶豫了一下,便將傘遞給他:“你撐著我的傘走吧。”

    左時寒搖了搖頭,但女子的目光也很堅持。

    “我……”左時寒不擅長說拒絕的話,但他眼角的余光瞥見了什么,脫口而出道,“有人來接我了。”

    祝饒撐著一把不知道怎么得來的傘,在橋上幾眼就找著了左時寒,匆匆往這邊走來。

    傘是鬼墟里的油紙傘,衣服是現代氣息再濃厚不過的衣服,祝饒像是跌進了一個不屬于他的時代。

    左時寒發現他不用冥思苦想接下來去找誰了。

    現在勉勉強強算是找到了祝饒——找到祝饒也不錯。

    祝饒的裝束對古人來說實在是太多奇特,女子看了好幾眼,不放心地問:“就是他嗎?”

    “嗯。”左時寒身體微微傾向屋外,在女子看來是迫不及待要去找那人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又回過頭問:“請問你知道你的妹妹現在在哪里嗎?”

    “妹妹?”女子的神情十分茫然,“小公子是不是認錯人了,我沒有妹妹。”

    左時寒知道蝶姑會在鬼墟里藏好自己,但他沒想到蝶姑連自己在過去的身份也抹去了。

    女子好像猜到了什么,輕輕啊了一聲:“方才小公子是在橋上等人嗎?”

    她一下子腦補出一個富家公子與貧苦女子驚鴻一面然后芳心暗許念念不忘的故事。

    自己的長相沒準與那個姑娘有幾分相似,才被誤會了。

    左時寒木楞楞的完全不知道女子心里在想什么,祝饒已經收傘鉆進了茶棚。茶棚窄小,頂棚壓得很低,祝饒一個高大男人在里面顯得束手束腳。

    他攬過左時寒的腰,自然而然把人摟緊了自己懷里。

    女子雖然覺得他們親密異常,但也沒有多想。看左時寒對那人十分信賴,想著小公子應當沒有被歹人騙了去。

    左時寒謝過女子帶他來這里躲雨,便跟祝饒離開了茶棚。雨和剛開始相比已經小了不少,祝饒又將大半傘面都傾向左時寒,沒有讓他淋到。

    雖然左時寒覺得他一開始就已經被淋濕了,現在再擋也沒有意義。

    祝饒脫下風衣蓋在左時寒身上:“我找處地方先把你身上的濕衣服換了。”

    左時寒仰頭看著嶄新的傘面,問他:“哪里來的傘?”

    “搶來的。”祝饒毫不掩飾自己的惡霸行為,“馬上再搶間屋子去。”

    左時寒想了想,指著一個方向道:“越過兩條街有一座林府,你去搶那間吧。”

    “為什么?”祝饒下意識問。

    “蝶姑很討厭那家人,你在她的鬼墟里去把他們搶了,蝶姑會很樂意的。”左時寒道。

    林府一點也不難找,這座宅邸氣派不凡,整個紅燈鎮都找不出第二座能與它相較的。祝饒在鬼墟里當了一把土匪,還是會法術的那種,提著一把刀把林府里的人都轟了出去。

    林家人認不出朱砂血咒,只覺得祝饒把林府搞得血淋淋的,可怖異常,提著刀的祝饒好似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紛紛尖叫著往外逃竄。一出門就兵分兩路,一波人去找官府,一波人去找道士。

    祝饒找了間收拾好的客房,一時沒找到毛巾,就讓左時寒先用被子裹住自己。到林府時他身上衣服仍是半濕的,貼合在身上,身體單薄的線條一覽無余,衣下肌膚若隱若現。祝饒不敢多看,等把左時寒身上濕衣除去后就更不敢看了。

    左時寒不知道男人的煎熬,認真道:“你把下人都趕了出去,就只能自己去燒熱水了。”

    祝饒:“……”

    紅旗下長大的無產階級好青年哪體會過封建做派,根本沒想到這一茬。

    等祝饒扛著燒好的熱水回來時,左時寒已經窩在被子里睡著了,祝饒小聲喊他出來也只是含糊應兩句。

    那兩聲細微的應答在祝饒聽起來就是小貓撒嬌,任勞任怨地又把人從被子里剝出來進到熱水中。左時寒雙臂交疊,腦袋搭在上面,半睜的雙眼朦朦朧朧。祝饒搬了把椅子在邊上看著他,免得他又睡著整個人沉進水里頭去。

    直面美人沐浴,要說祝饒毫無想法那是不可能的,不過他現在正在重新追人,祝饒覺得自己還是要顯得正人君子一點。

    左時寒打了個哈欠,指了指祝饒某個地方:“祝饒,你有反應了。”

    他好像完全不知道這句話有多么曖昧,用再平淡不過的語氣說了出來。

    祝饒認真地思考,如果他在這里做點什么的話,蝶姑會不會降道雷把他劈死。

    第55章 嚴肅探討

    天際突然響起了沉悶的雷聲。

    祝饒嚇了一跳,差點以為自己心里的想法都能被蝶姑聽到。

    左時寒也因突如其來的雷聲徹底醒了,從浴桶里探出半截身子,往窗外看去,喃喃道:“應當是驚蟄了。”

    他扭過頭對祝饒說道:“祝饒,你去看看,林府里頭有沒有不尋常的祭祀之物。”

    祝饒應了一聲正要出去,但很快又被左時寒叫住:“等等,我還是和你一起去吧。”

    左時寒邁出浴桶,擦干身上的水滴,取下一旁架子上被祝饒烘干了的衣服便當著他的面換上。祝饒只好扭過頭去,心想自己剛剛下去的反應差點又要起來了。

    左時寒好像天生與這些旖旎心思絕緣,只能通過別人的引導被動進入狀態。往常被欺負得狠了也只會淚眼朦朧看著人,予取予求,每每讓祝饒覺得鬼仙當真是要了人命了。

    左時寒自己換好了里衣,又伸手讓祝饒給他披上一間厚風衣后,擦著頭發走出了屋外。客房外頭是一條走廊,林府內部長廊曲折,道路錯綜復雜。左時寒實際上也是第一次踏進這里,全憑經驗尋找林府主人居住的院子。

    雷聲陣陣,掩去了他們踏在長廊上的腳步聲。

    祝饒問:“驚蟄這天有什么特別嗎?”

    左時寒道:“驚蟄這日,林府大公子向蝶姑的姐姐提親了。”

    過了會兒,他又說道:“結親是假,獻祭是真。”

    岸那頭的大富之家已經有了令人羨慕的身家,卻仍想用無辜女子的性命換一場更大的富貴。

    女子先前與那富家公子素不相識,但看見能鋪滿院子的彩禮,又想起自己相依為命的妹妹,最后還是點了頭。

    話本故事里的美滿愛情編織了一場麻醉人心的幻夢,一輩子也無法獲得的財富能讓忍饑挨餓著長大的家人一起過上好日子,她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拒絕的理由。

    像是為了讓她安心,林府的大公子偷偷來見了她的幾次。大公子比她還小上一歲,是個翩翩少年郎,身著青衫,搖著折扇,是女子在這男人大多粗野蠻橫的貧民區中從未見過的風雅。

    一切都想惡人預想中那樣,女子一頭栽進了這個并不怎么高明的陷阱中。林家人自信就算有一日陰謀敗露,旁人也只會笑話女子傻,貪圖富貴,看不清自己幾斤幾兩。

    他們一開始完全沒有留意過女子街坊鄰居口中她那個性情剛烈的妹妹,也沒有想到鬼仙中致命的蝴蝶會在最強烈的仇恨與無盡的怒火中誕生,他們的鮮血就是破繭的養料。

    左時寒走過了林府每一間屋子,不僅沒有看到與獻祭有關的法器,就連和成婚有關的物件都沒有找到。

    他確定了自己心中所想,這是一個“安全”的世界,林家沒有和她扯上關系,不僅如此,蝶姑將自己的存在也一并抹去了。

    也許在蝶姑心里,如果她的姐姐不用拉扯她這個妹妹,就能少吃很多苦,也不會因為想讓她過上更好的日子被人誘騙。

    左時寒一邊檢查屋子,一邊將能告知的事情和祝饒說了,祝饒沒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能聽到這些有關鬼仙的迷辛。

    “并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事。”左時寒在門檻上坐下,抱著膝蓋,看從屋檐一泄而下的雨串,“只是時間過去了太久,知曉此事的人都不在了,才成了一個秘密。”

    像蝶姑鬼墟這般復雜的形式祝饒還是第一次見,他下意識想要掏出手機記錄一下,然后就發現他投射到魂體身上的手機根本就沒有記錄的功能,連開機都開機不了,完全是一塊純黑色的搬磚。

    左時寒起身拉著他往屋里走:“抽屜里面有紙筆。”

    他們檢查的最后一間屋子正是一間書房。

    嶄新的紙筆隨便拉出一格抽屜就能找到,左時寒又翻出了墨塊。這些古時候的物件他用得很習慣,很快就磨好了一疊墨汁,祝饒卻拿著毛筆有些無從下筆。

    他連血咒都畫得很丑,毛筆字更是沒有練過。左時寒在自己的鬼墟里見過祝饒的字,十分有血咒的風格,筆畫歪七扭八,過一段時間自己去看都不一定看得懂。

    左時寒從他手里拿過筆:“你說,我寫吧——你想記些什么?”

    祝饒正要開始一場基于鬼墟結構形式研究的科學嚴肅的探討。

    但是他突然間意識到,自己手機的備忘錄是用不了沒錯,可是用鬼墟里的紙張記錄,他也帶不到陽界啊!

    左時寒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提筆背對著祝饒等他提問。祝饒本來就比他高,左時寒坐下后二人的身高差就更明顯了,祝饒側著看過去,能看見他黑發下一截白皙柔軟的后頸。

    祝饒有時候會無意識間摩挲那塊皮膚,左時寒的皮膚很嫩,力道稍重了就會留下一塊紅印子。

    祝饒立時決定先不點破。

    嚴肅的探討沒有了,但他們可以來個不嚴肅的。

    祝饒俯下身子,虛虛把左時寒攏進自己懷里。左時寒雖然不清楚他為什么突然間離自己這么近,但也沒有躲開。

    也許是想將紙上的字看得清楚一些吧。

    祝饒低聲問他:“時寒會想把喜歡的人做成人偶嗎?”

    祝饒覺得自己大約是瘋了。

    在接受老婆與眾不同的腦回路后,想起此事他竟然沒了當年的那種毛骨悚然,竟然還有一些詭異的竊喜。

    祝饒很早就明白他需要和左時寒開誠布公地好好談談此事,但一直不知道怎樣的時機才是合適。他也說不上來此時此刻是否就是最好的時候,只是自然而然的,就將這個問題問了出來。

    左時寒搖了搖頭。

    祝饒愣住了。

    左時寒問:“你問的喜歡,是哪一種喜歡,是像對蝶姑,對靈也那樣的喜歡嗎?”

    “不是的。”祝饒好像回到了好幾年前,向左時寒解釋自己喜歡他這件事的時候,“是想要相伴一生,做盡世間最親密的事,永永遠遠在一起的那種喜歡。”

    左時寒轉過頭,看著他的眼睛問:“是我的一生,還是你的一生?”

    祝饒怔住。

    “你百年之后有自己的去處。此生你是封師,為人間做了許多好事,也許會入輪回,轉生為另一個人,一生至此也就盡了。”左時寒有些難過地看著他,“但我的一生還沒有結束,也許再過上百年千年,也不會結束。”

    祝饒一瞬之間,讀懂了左時寒不曾言說的喜歡。

    當年明明是他先許諾的一生,左時寒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思考如何長相廝守。在他的認知里,人命有著盡頭,自然無法與他長久相伴,只有鬼偶才能陪著他到永遠。

    他當時為什么沒有多想一些,為什么沒有多問一些?

    祝饒緊緊擁住左時寒,在他耳畔承諾:“我會陪著你一生,你若愿意我就是你的人偶,你若是不愿意,那我死后也要變成厲鬼,永遠糾纏著你。”

    第56章 不嚴肅探討

    生人的喜歡太過熱烈,鬼仙握著筆,有些無措。

    直到好一會兒,筆尖的墨啪一聲滴在紙面上,留下一大塊墨團,鬼仙才堪堪回過神來,低聲道:“……好啊。”

    左時寒換了一張新紙,重新蘸了墨:“你想記的就這件事嗎?”

    “當然不止。”祝饒在左時寒耳邊應答,熱氣呼在耳垂上,鬼仙側了側身子想要躲開,但身后的人擁得自己極緊,只能任由祝饒作亂。

    祝饒一直彎腰抱著他也有點累,中間隔了堵椅背還硌得慌,索性不由分說將左時寒抱了出來,讓他坐在自己的懷里寫字。

    左時寒:“……”

    他有點懷疑,自己接下來還能好好寫嗎?

    “繼續,”祝饒笑道,“讓我想一想,問些什么好呢……”

    祝饒似是陷入了思索,但左時寒一聽他半點都和嚴肅沾不上邊的語調,心里就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祝饒接下來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老婆,我們現在算是復婚了嗎?”

    左時寒一時間甚至都沒來得及在意稱呼的問題。

    不曾成婚,何來復婚一說?

    鬼仙扭過頭去,微微睜大眼瞪著厚顏無恥的凡人:“我們這樣,應該說是復合。”

    左時寒絲毫沒有意思到自己被套路了。

    “對,已經復合了。”祝饒順坡就下,“男朋友,什么時候搬回來和我一起住?”

    “一個人待在鬼墟里多冷清啊,還是過來和我一起吧。”祝饒攛掇道,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鬼仙拐回自己家里。

    祝饒想起來自己上一次也是用差不多的話就讓鬼仙迷迷糊糊從鬼墟里出來,突然間覺得自己是個大惡人,而單純的鬼仙回回都上當。

    “紹縣嗎?”左時寒問。

    “你想住在哪里都可以,紹縣,我們以前在北方的家,或者別的什么地方。”

    左時寒窩在祝饒懷里,小聲道:“北方太冷。”

    他上次出來時正是初冬,氣溫已然很低了,南方長大的鬼仙對暖氣并不習慣,雖然身體上沒出現什么異樣,感覺上卻很不舒服。可是暖氣一關,被生人慣得嬌氣的鬼仙就會想日日縮在生人的懷里。

    “那就住紹縣。”祝饒握著左時寒的手,在紙上畫了一張粗略的地圖,“等到了冬天更冷的時候,我們就去更南邊的地方。”

    墨筆一直劃過海上的島嶼,最后停留在赤道附近的小國家上。

    “還有好多地方,我想帶你去看。”

    左時寒雖然已經存在于世間數百年,可是對現今這個世界的認知,可能還不如十來歲的孩童。

    存在了越久的鬼仙,反而越會和時代脫節,即使想要踏入這個陌生的世界也無從下手。他描摹著紙上那張陌生的地圖,悶聲道:“我去不了那么多地方。”

    “當然是我陪著你一起去。”祝饒握住他的手,“我希望時寒也能開開心心地融入這個世界。”

    而不是只能日復一日地待在那間狹小的院子,看著被天井分隔出來的一小塊一成不變的天空。鬼仙很少把情緒展現在臉上,眼中總是無悲無喜,可是祝饒想做的,并不僅僅只是讓左時寒不難過。

    那些左時寒生時沒能體驗過的,在成為鬼仙后幾百年里也未曾經歷的,他想帶著他一樣樣看過。

    這是祝饒在三年前就想做的事。

    他很懊悔自己錯過了那三年,但現在繼續還不晚。

    鬼仙陷入了糾結,連自己在紙上留下了許多凌亂的線條都沒有發現,許久之后,他還是決定給居心不良的封師一個機會:“……如果不習慣,我就跑回去。”

    祝饒故作可憐道:“回去的時候可不可以帶上你孤苦無依的男朋友,你男朋友一個人睡不著覺。”

    左時寒單純道:“可是很多時候你和我在一起也睡不好。”

    那是因為旁邊總是有電燈泡人偶虎視眈眈,老婆看得到動不了。

    左時寒對祝饒那些時候內心的煎熬一無所知。

    祝饒裝模作樣道:“作為你的人偶預備役,我還不太習慣和你的其他人偶相處,以后我們睡覺的時候房間里還是不要留別人了吧,這樣我肯定能睡得著了。”

    “這樣嗎?”左時寒有點疑惑,但還是乖乖道,“那以后我讓木生他們住在鬼墟的其他房間。”

    祝饒心滿意足:“回了紹縣我就把雜貨間收拾出來。”

    他覺得自己已經可以想象得到美好的未來了:“到時候我再讓人把你在陽界要用的證件都準備齊全,以后你想去哪兒都可以去。我和協會那邊報備一下少接些外勤,紹縣本來就缺人駐守,葉旬也有點想退,我回去算是干回老本行了,以后就我負責賺錢養家,你……”你在家貌美如花。

    祝饒可舍不得老婆吃苦。

    但是左時寒抓著他的衣袖問:“我有什么能幫忙的嗎?”

    他有些苦惱道:“我看現在的其他人家,夫妻倆都是要養家的。”

    祝饒陷入沉思。

    其實光是判官維持了兩界和諧這一貢獻,陽界就應該給他們發一份工資了,像靈也和蘇月娘這樣比較喜歡待在陽界的判官,有需要的時候都可以去當地封師協會調錢。作為封師協會的骨干祝饒可以調取很多絕密的資料,他知道靈也和蘇月娘算是協會的特聘人員,協會幫助他們在陽間生活,兩位判官也會幫協會處理一些棘手的鬼魂。

    但是這一件事情,在祝饒之前從不與陽界打交道的左時寒顯然是不知道的。

    看著左時寒在認真思考以后如何和他一起承擔起養家重擔,祝饒心里癢癢的,故意逗他:“是啊,現代人壓力特別大,養家都很辛苦的。”

    左時寒惆悵起來。

    他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木生曾經發下的豪言壯語。

    【忘了他吧,我做人偶養你呀!】

    當時他覺得木生腦子壞掉了。

    可是誰想得到有一天,養家糊口的重擔突然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鬼仙猶猶豫豫道:“我做人偶……養你?”

    正想告訴左時寒他老公其實可有錢了的祝饒險些沒把自己嗆死。

    他一時間想岔了,堅決抗議:“還是不要再做更多電燈泡出來了!”

    左時寒也覺得自己是被木生的思路誤導了,再思索倒是很快就和封師協會的想法撞在了一起:“封師門如果有什么解決不了的,我來吧,你以后也可以不用那么辛苦。”

    反正這些事情他本來也是要做的,從封師協會那里拿情報可能還要輕松一些。

    左時寒心里依舊有些擔心,他拋下筆轉過身,抱住祝饒的脖子軟軟擁著他:“如果太累了,一定要告訴我。”

    祝饒哪想得到自己還會有這么一天,懷中軟玉溫香似的美人聲音柔柔地關心自己,當下五迷三道,覺得下一秒都要死去了。

    至少理智是離死不遠了。

    祝饒問:“我們做的一切蝶判都能看到嗎?”

    左時寒沒有意識到祝饒想做什么,想了想后答道:“只是林府范圍,我可以讓蝶判看不到。”

    祝饒放心了。

    他決定和左時寒深入探討一些不太嚴肅的問題。

    “書房怎么樣?”

    左時寒怔怔看著他,直到被放在了掃蕩干凈的書桌上,還沒有反應過來。

    祝饒輕輕咬著他的耳垂,曖昧不清的問題一個個從喉間含糊地冒了出來。

    “桌面會太冰嗎?沒關系……很快就會熱起來了。”

    “顫得好厲害,別害怕,我們就像以前那樣?”

    祝饒將人抱起,平放在一旁的矮榻上,自己也跨坐而上。左時寒勉強合攏衣襟,但已經遮不住四處外露的春光。

    “交給我來,”祝饒像過去那樣誘哄著,“不會讓你疼的。”

    第57章 蝶姑過往

    雨聲大了起來,寒氣似乎也隨著木門一開一合沁進了書房里。自己的衣服已然不能穿了,左時寒裹著祝饒的衣服縮在簡單弄干凈的矮榻上。

    半睡半醒間能感覺到祝饒忙里忙外,明明方才基本都是他在自給自足,但跟已經半點都不想動的左時寒相較祝饒就跟沒事人似的。他扛來了一桶熱水,就在書房里將自己和左時寒收拾了一下。

    氤氳熱氣中,左時寒別過臉去,伸手抵著祝饒的胸膛,不讓他湊過來,聲音還因為先前的嗚咽變得有些啞:“今天不弄了。”

    鬼仙清心寡欲數百年,對此素來沒什么需求,總是有過幾次就不肯繼續。

    若是在家中祝饒還能纏到左時寒半推半就地任他動作,但這里畢竟是蝶姑的鬼墟,只好作罷。

    小人偶舉著兩疊衣物,哼哧哼哧地鉆進了書房。等左時寒和祝饒都換好衣服,它坐在書桌上乖巧地低著頭,讓左時寒從它的后頸處抽出了一根偶線。小人偶并不像木生那樣有自己的自主意識,只能在偶線的操控下做一些簡單的事,等左時寒把偶線取回來后,它就像普通的人偶一樣躺著桌上不動了。

    左時寒替它整了整衣服,抱在懷中發呆。好一會兒后,他突然想起了沒來得及和祝饒說過的事:“我見到那個勾走我魂魄的人了。”

    不熟悉古時候衣服怎么穿的祝饒本來還在和衣帶做斗爭,聞言也顧不上系好衣帶,抓著左時寒緊張兮兮地問道:“他沒有傷到你吧?”

    “沒有,他不是我的對手。”左時寒的語氣里沒有自傲,只是平靜地敘述一個事實。

    祝饒一下子就想到這人肯定是跟著他們進來的,蝶姑好端端的鬼墟突然出了變故也和他脫不了干系。

    “他到底要做什么?”

    祝饒想不明白。

    不管要做什么跑到蝶姑的鬼墟里來,都太像是自尋死路。

    “他是左家人,身體里容納了許多左家先祖的殘魂。”左時寒語氣毫無起伏,“我覆滅了左家,左氏先祖恨我入骨,不管做什么最終的目的都是報復我吧。”

    只看左時寒的神情,好像要被報復的是其他人。

    祝饒早就知曉左時寒的性情,明白左時寒是真的沒有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若說有什么念頭,那大概也只有要將左氏余孽斬草除根這一條了。

    他嘆了口氣,任勞任怨地操心起來。無常界想要收集一個活人的信息自然不如他們封師協會方便,既然已經能肯定他左氏后人的身份,回到陽界他一定能將那人揪出來。

    “蝶判的鬼墟里有什么東西能傷到你的嗎?”祝饒問。

    左時寒想了想,表示:“鬼墟本身就可以做到——但蝶判不會失控的。”

    只要蝶姑仍處于清醒的狀態下,她的鬼墟就不會傷害到身處其中的左時寒。

    思索許久,祝饒又問:“蝶判和左家有沒有過交集?”

    左時寒愣住了。

    他緩緩搖了搖:“蝶判……沒有詳細地和我說過她過去的事。”

    對于蝶姑的過往,他只知道一個模糊的輪廓,其中的細節是一無所知的。

    “我們需要去找蝶判。”祝饒一把將左時寒從矮榻上抱起來,就帶著他大步離開了書房,“這幾百年里左家都沒有找你報仇,足見他們的小心謹慎,絕不會無緣無故冒著這么大的風險來到蝶判的鬼墟。”

    祝饒細細想來,這個世間對左時寒威脅最大的絕對不是蝶判,而是將他生生塑造成人傀的左家。祝饒曾經在鬼墟中看到過左時寒的過去,知道左家為了控制左時寒曾在他身上下過多少禁制,許多禁制都深入魂魄,誰知道幾百年后它們還有沒有再生效的一天?

    祝饒連院子都沒出去,就聽到了一聲大喊:“就是他!”

    一波人馬沖進了月亮門,為首的正是林府的管家。林管家看到祝饒后,立時縮了縮脖子躲到他叫來的幫手身后。

    為首的官兵來勢洶洶,然而氣勢在看到眼前這位一手抱人一手撐傘的短發男子后頓時減弱了許多。他狐疑道:“就是這個人強占了林府。”

    “沒錯!軍爺你別看他只有一個人,本事邪門得很,府里的護衛全拿他沒辦法!”林管家不敢和祝饒對視,指著他的手也顫顫巍巍的。

    軍官又問:“他懷里那人是誰?”

    林管家當時只來得及跑,哪知道左時寒是誰。他看著左時寒露出來清雋秀美的側臉,見他年紀還小,此刻眼尾不知為何還帶著一抹薄紅,下意識猜測道:“應當是被這惡徒搶來的良家公子吧。”

    軍官痛心疾首:“真是豈有此理!”

    祝饒:“……”

    他完全把這些被他趕出去的林府人忘了。

    院內只進來了一小撮人,還有許多救兵被堵在月亮門外,影影綽綽的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林管家能找來這么多官兵也不容易,難怪這么久才過來。

    “軍爺,您可得給我們做主啊!”林管家聲淚俱下,“老爺少爺還在外面等著!”

    “林府的事,我們自然不會坐視不管!”軍官擲地有聲道,他大手一揮,就要招呼下屬們一擁而上將惡徒拿下。

    祝饒搖了搖,沒空和鬼墟里的虛影浪費時間。

    他身影一閃,軍官還沒看清,就聽見聲音從上頭傳來:“走了。”

    祝饒再出現時已經是在院墻上,他看了一眼黑壓壓趕來捉他的人群,和遠處幾個小跑過來的道士,囂張無比地抱著“搶來的良家公子”就走了。

    他很快離開了林府,一路跑到河對岸去,在看到原先是七層高閣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空地時,頓時傻了眼。

    祝饒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蝶判在哪?”

    左時寒拍了拍祝饒的胳膊,示意他將自己放下。

    祝饒還以為左時寒知道些什么,但是左時寒落地后,一派坦然地說道:“我不知道。”

    找不到蝶姑,他們又該如何從蝶姑的過往中推測左家后人到這里來的原因呢?

    就在祝饒思考要不要回去折騰林府人的時候,左時寒突然朝一個方向走去:“我不知道蝶判在哪,但我想,無論她變成了什么樣子,都是不愿意離自己的姐姐太遠的。”

    她的意識永遠有一部分,會跟隨在自己的姐姐身邊。

    第58章 別出去了

    不像河另一頭街道的橫平豎直,紅燈鎮被部分人排擠忽視的區域道路七歪八扭,左時寒帶著祝饒繞過許多條小巷,才來到其中隱藏的蝶姑故居。

    那是一個只有兩間破屋的小院子,院中除了一棵長得繁茂的樹,一口蓋著木板的石井,滿地蓬勃生長的雜草再無他物。屋瓦和窗戶都有明顯的修補的痕跡,修補的人耐心仔細,手藝也很好,連接處緊密嚴實,瓢潑大雨沒有一點能漏進去。

    院門半掩,可以看見主屋的門檻上坐著一個神情溫婉的女子,正在用心修補一把破傘。

    左時寒敲了敲門扉。

    女子抬起頭,看見他后眉眼一彎:“小公子,你們是迷路了嗎?”

    左時寒搖了搖:“我們來找人。”

    女子請他們進來。此地魚龍混雜,隨隨便便放陌生人進屋是十分危險的一件事,但左時寒的眼睛澄澈無垢,女子見到他的第一眼,就覺得這位小公子一定不是壞人。

    她還記得左時寒詢問她的妹妹這件事,可惜她確定自己的父母只有她一個女兒,她沒有任何兄弟姐妹。女子問:“你們要找的,可是一個和我面容相似的女子?”

    蝶姑同她的姐姐生得像嗎?

    幾乎尋不出相似之處,蝶姑的眉眼艷麗,就好像一只色彩斑斕的蝶,只一眼就會抓住見者的目光。她容貌中的鋒芒又總會讓人想起蛇蝎美人一類的詞匯,蝴蝶翅膀上的紋路固然引人癡迷,可粉末卻有著劇毒,只能遠觀,不可褻玩。

    她的姐姐是再平凡不過的女子,五官雖然看上去很舒服,但是沒有出彩之處,走入人群就會像是一滴水融入海里。

    明明在相似的環境中長大,她們連性格也截然不同,蝶姑驕傲剛烈,女子卻溫雅嫻靜。她們二人一起出現在人前,若不說誰也想不到她們竟然會是親生姐妹。

    她們就像兩塊陰陽玉,并不相同卻能完美地契合在一起。

    蠟燭是平時舍不得點的稀罕物,女子將屋內的窗戶支起,雨天并不強烈的光線傾瀉進屋中。

    左時寒搖了搖頭:“沒有很像。”

    女子笑著道:“好可惜,我確實沒有姊妹。”

    “……你會希望自己有一個妹妹嗎?”左時寒有些突兀地問。

    女子的神情也像是在奇怪左時寒問了這樣一個問題,她沒有多加思索就道:“不曾想過,父母在我幼時去后我便是孤身一人,迄今也有十載,日子雖貧苦卻也自在,無需再有他人相伴。”

    置身獨自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屋舍中,女子眉眼間的笑容輕松愜意,好像在那段被封塵的歲月中,她也無需姐妹幫襯,不必委身他人,如此自由自在地過完了一生。

    時間讓蝶姑的鬼墟成為了后來者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出路的迷宮。

    但是左時寒知道不是這樣的。

    已經消失在歲月中的那個女子并沒有她的妹妹期盼的那樣獨立與自由,她與那個時代絕大多數清貧但勤勞善良的女子沒有什么不同,在人生的重要階段她做出了在自己和旁人看來都最正確的選擇,可是結果卻倒向了最糟糕的悲劇。

    沒有一本史書會記錄下一個山中小鎮連名字都沒有留下的女子的一生,進入鬼墟的人會被這段從未存在的過去蒙騙,永遠也別想找到出路。

    左時寒看著女子的眼睛,說道:“何小蝶,醒醒。”

    就好像觸發了正確的語音指令,成功喚醒了此間主人的意識。

    女子臉上的笑容沒有變化一絲一毫,只有眼中的情緒發生了變化。她仍用著那張臉,但流露出來的神情已經完全屬于另一個人:“小時寒,隨隨便便讓我的真名給不相干的凡人聽到,我會想要滅口的哦。”

    蝶姑意識方回到這具軀殼,一眼便留意到左時寒和祝饒身上換了的衣服,好端端的換什么衣服?那膽大包天的封師跟狗似的,鬼仙頸側痕跡到處都是,一眼看去就是被人欺負了。

    蝶姑說話時都帶了幾分咬牙切齒,心中戚戚,只恨左時寒胳膊肘往外拐,不然她覺得趁機滅口就挺好。

    本名一點也不符合蝶判官令鬼聞風喪膽的氣質,她可不想讓別人知道了。

    左時寒只當蝶姑是在開玩笑,有些無奈:“蝶判,我有要事尋你。”

    蝶姑一手支著下巴,幅度很小地點了點頭:“你說吧,還有幾只惡鬼還沒解決,封印也沒補好,完事了我還要回去。”

    左時寒道:“闖進此處的是左家的后人,我想不明白他為何來此。蝶判,你和左家是不是有過交集?”

    在祝饒提出這一猜想前,左時寒從來沒有往這方面想過。

    他與蝶姑畢竟已經相識了幾百年,如果蝶姑和左家真的有聯系,那蝶姑應該早就自己說出來了。

    左時寒原來是這么想的,但蝶姑出乎意料的沉默讓他一下子不確定下來。

    蝶姑此時的不言不語幾乎就是在默認這件事。

    左時寒茫然道:“為何你先前從未說過?”

    蝶姑輕嘆一聲:“你雖是左氏血脈,但與左家仇深似海,我便覺得有些事情無需再提。”

    “……當年,幫助林府生祭活人,就是左家對嗎?”蝶姑未言,左時寒已經猜了出來。

    這是蝶姑告訴他的過去中空白的一環,看似并不重要,實際上無比關鍵。

    林家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家族是不可能自己用出的獻祭活人的禁術的,在這背后,一定有其他人在幫助他們。

    蝶姑點頭,證實了左時寒的猜想:“左家當時的家主參與了其中。”

    “你殺了他。”左時寒篤定道。

    “對。”蝶姑勾了勾唇角。

    蝶姑性烈又極端,素來睚眥必報,先為厲鬼再成鬼仙,與她姐姐的死有關的人,她一個都不會放過,就是逃到天涯海角蝶姑也不會停止她的報復,至死方休。

    不對,對蝶姑來說死亡還不是結束,仇人的魂魄會被她囚禁在鬼墟中,如死時一般被烈火炙烤,承受無窮無盡的煎熬。

    與蝶姑相比,左時寒的復仇手段簡直算得上溫和。

    “我明白了。”左時寒站起身往屋外走去,“多謝。”

    就算沒有左時寒,左家本身收藏的禁術也因世事變遷遺失了許多。蝶姑生時的時代比左時寒早了幾百年,被她束縛在鬼墟里的魂魄定然知曉一些已經失傳的禁術。

    一切一下子解釋得通了。左家的那個后輩一定是從身上的殘魂那里得知了連左時寒都不知道的可以用來對付他的東西,到蝶姑的鬼墟正是為了尋它而來。

    “等等,”蝶姑無奈地拉住了他,“你就不能先問問我那個魂魄在哪嗎?”

    左時寒停下腳步。

    蝶姑覺得這次見到左時寒以來,她嘆氣的次數多了好多,三個判官后輩,就是最乖巧的左時寒有時候原來也這么讓人不省心。蝶姑看向祝饒,勉勉強強承認這個封師還是靠譜的:“你多看著些。”

    祝饒拉住左時寒的手,斟酌道:“這件事情我去解決?”

    左氏余孽的目的就是報復左時寒,直接不讓他們接觸,那人的陰謀自然也就落了空。

    “他來到我的鬼墟,只怕期望要落了空。”蝶姑淡淡道,“我了解過左家的一些事,在我知道新的判官來自左家后,那個魂魄就被我毀掉了。”

    “也不好教人白來一趟,既然自己送上門了,那也就別出去了。”

    第59章 如煙散

    蝶姑的鬼墟,一層覆著一層,每深入一層都比上一層更不似人間。就好像人去回憶一件事時,每回憶一次,記憶就和事實相差得越遠。

    從未出現在現實中的七層閣樓靜靜矗立,左時寒趴在樓頂的欄桿上,他所處的位置正是蝶姑平日里憑欄遠眺的地方。他忽然間明白了,蝶姑為什么總是懷抱琵琶依靠在這里,一看便過了這鬼墟中的絕大部分時間。

    這兒能看見那座破舊的石橋,在河對岸尋了一些活計的溫婉女子總是會在下工后,踩著這座離家更近的石橋回來。元宵七夕的時候紅燈鎮會往河里放河燈,不遠處新建好的廊橋雕梁畫棟,精致非凡,人們更喜歡在那上面挑個位置坐下,看河燈順水漂流,橋下是一條遙遠但是絢爛的河。

    但她總是會拉上年幼的妹妹來到石橋邊,這處的河岸很淺,河燈就從腳邊漂過,蹲下來能將花瓣的紋路都看得清清楚楚,好像伸手就能觸到。

    眼前的燈,身邊的人,平安順遂的未來,好像都是觸手可及。

    下了石橋,還要走過許多彎彎繞繞的小巷。這些巷子里面發生了什么,在高樓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什么都握不住的小孩子,只能在家里期盼她的姐姐今天也可以安安全全回家。

    這些巷子為什么會那么復雜,連起來又這么長,承載了那么多年月的擔憂,可是惡意不止會藏在這些巷子的角落,還會藏在對岸坐擁一整條寬闊街道的富貴人家里。

    在樓頂稍稍低頭往下看,就能看清那間破舊但是干凈整潔的小院子。屋子里總是黑漆漆的,即使把窗戶全部打開也不見得多敞亮,蠟燭更是貴重事物,每天只會用上一小會兒。更多的時候這間小院的主人會待在院子里,至少每個人享受的天光都是一樣的。

    左時寒看去時,院子里少女和女童正在吵架。

    雖然離得很遠,但他怎么說也是一個鬼仙,想聽還是能聽到的。

    少女起初耐心地勸:“小蝶待在家里就好,如果覺得無聊,就幫姐姐打掃一下屋子。出去玩的話不要走得太遠,除了隔壁的小虎和二花不要和別人玩。”

    女童扯著少女的衣擺,倔強地抬頭:“我不想玩,我要跟著姐姐去河對岸干活。”

    少女聲音稍稍嚴厲:“你很這么小,不要來添亂,乖乖在家等姐姐回來!”

    對于這件事,兩個人的態度都堅定無比,吵架吵不出結果,少女想自己走女童立刻就會跟上,甩也甩不開。

    至于把女童鎖在屋子里……

    這個一窮二白的家,還真沒有什么能關住她的。

    最后,少女無奈地退步了。

    “好吧,姐姐帶你去酒樓看看有沒有什么洗菜的活計,姐姐做的活在你長大前就不要做了。也就是現在天氣暖和,等入了冬就不讓你做了。”

    女童歡欣雀躍地去拉姐姐的手:“離冬天還有很久呢!”

    真實與虛假的分界線,從這里開始。

    每一層幻夢,都是蝶姑在問自己。

    如果開始就沒有她,姐姐是不是就不會死?

    如果她能早點自立,姐姐是不是就不會死?

    如果被選中的是她,姐姐是不是就不會死?

    如果,如果。

    世間有好多如果,可是只有一個真實。

    真實就是這無盡的歲月中,已經不會有人再拉著她的手,回頭看她一眼。

    七樓跳上來一個人。

    靈也拎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直接躍上七樓,看到左時寒后十分驚訝:“你怎么一個人在這?”

    左時寒指了指樓下,答非所問:“抓到的厲鬼送去樓下。”

    “哦哦。”靈也連聲應著,忙不迭先下去給蝶姑送鬼了。

    送完他回到七樓,見左時寒還待在原處,又問了一遍:“你怎么一個人在這?”

    鬼墟內天光暗淡,待在這七層高閣中更是如此,左時寒又形單影只,熹微的光使得這副少年身骨更多了幾分孱弱。

    左時寒道:“潛進來的那個人,祝饒去處理了。”

    “稀奇。”靈也在他身邊坐下,“那祝師在凡人里頭確實挺有本事,但這兒是鬼墟,怎么想都是你來處理方便一些。”

    一般情況下是這樣的,但來的是左家的余孽,左時寒便不方便了。

    靈也突然湊上前。

    他也瞧見了左時寒脖子上的印子,像是雪地里落了梅花,點點紅痕在左時寒白到有些病態的皮膚上格外顯眼。

    害羞,但好奇。

    “你當初,到底是為什么會跟著他啊?”時至今日靈也依舊十分不解。

    他們中看上去最冷心冷情的左判官居然被一個凡人拐跑了,這件事當年在他們中間可是引起了軒然大波,每每想起來都難以置信。尤其是他們很快就分開,讓靈也時常懷疑自己是不是腦子壞掉了,居然加了這么一段莫名其妙的記憶。

    然而他們現在又攪和到一起了。

    為什么?

    左時寒自己也很難說清。

    如果說蝶姑的鬼墟是一層一層的,那么左時寒的鬼墟就是一塊一塊的。

    偌大的左府里,每一個房間中都有一段或是不加修飾,或是扭曲后的記憶,左時寒的界石就藏在其中。

    把“厲鬼”和自己一起封印在了鬼墟中的祝封師,沒有想明白為什么“厲鬼”為什么不殺他,出于封師的職業本能,他在恢復了行動能力后,立刻就在鬼墟中找起界石來。

    祝饒在第一個房間中看到的左時寒……

    七層高閣上的人不能看到的角落,一身黑的男人已經被提著一把刀的祝饒逼到了絕路。

    他咳出一口血,顯而易見魂魄已經受了重傷,卻還在強撐著壓低聲音誘惑步步緊逼的人:“你和我一樣都是凡人,何必去幫這些鬼魂,這些只在無常界擁有權勢的鬼魂能帶給你什么?只要你幫助我,出去之后,陽界的權力、財富,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

    祝饒不需要左時寒帶給他什么,左時寒想要的一切他都會心甘情愿雙手奉上。

    好吧,這話說得有點滿,他想要左時寒。

    “嚯,沒看出來你在陽界這么有力量。”祝饒笑了一聲,“如果你還沒瘋,出去后我會把你交給警察,你瘋了也沒關系,我會把你送到精神病院的。”

    “至于你身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縫補在黑衣男人身上的殘魂尖嘯著,有些想要偷襲祝饒,但還沒靠近就被他一刀斬斷。

    刀身靠近刀柄處纏著的綁帶上的血色符文好像活了過來,在整把纏到上活了回來。

    “這些早就該死的東西,我會叫他們魂飛魄散!”

    在祝饒的視角里,黑衣男人的魂魄在面對生死威脅時發生了可怕的異變。他魂魄里的殘魂一下子活動起來,好像一具人體上長出了無數個人頭。

    許多張臉,祝饒曾經見過。

    就在左時寒的鬼墟里。

    當時他一邊思索著左時寒的界石究竟會藏在什么地方,一邊推開緊閉的房門。橫亙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屏風,屏風后人影幢幢,像是惡鬼一般猙獰的人影圍住了中間消瘦的少年軀體。

    祝饒悄悄繞過屏風,站在角落的陰影里去看屏風后的景象。不知道是他的存在無法對這段記憶造成任何影響,還是因為那些人的注意全部在中間的少年身上,總之沒有人發現他。

    少年坐在榻上,被幾個人按住手腳。他的上衣已經被脫下,披散的頭發被收攏到胸前,將后背盡數露出來。

    白皙細膩的后背本是極美的,可是幾根深深刺入軀體中的長針只讓見者觸目驚心。

    垂下的黑發使得祝饒看不見少年的側臉,只能聽到他發出的細微的抽氣聲。

    他的身體也在微微顫抖著。

    祝饒不是沒做過針灸,一眼就看出少年背上那幾根像是要把他貫穿的針跟醫治沒有關系,分明就是酷刑。

    但是在忍受如此可怖的疼痛時,少年沒有哭泣,好像已經熟悉了這種事,只是會因本能發出微弱的聲響。

    低眉順眼的仆役舉著蒙上了白布的木托盤,一個身著華服的中年男人又從上面取下一根針,看上去是要把這根針也刺進少年身體里。

    祝饒看不下了,拔出刀就要把那托盤一劈兩半,然而他劈了個空,刀身劃過的是一團空氣。

    “靠!”祝饒忍不住罵了一聲。

    這是一段他只能看,不能參與進去的記憶。

    祝封師氣急敗壞地在房間里打轉,想盡辦法也沒能讓這一切停下。

    在又一根銀針扎入少年身體后,他痛得無意識間仰起了臉。

    那根針刺進去的位置和長度簡直是在殺人,祝饒罵罵咧咧,罵聲在看見少年臉的那一刻直接止住。

    這是他不久前才見過的,掌握著這座鬼墟的“厲鬼”的臉。

    剛看到坐在小院臺階上的“厲鬼”時,祝饒心里其實十分可惜,這樣一個美人,看上去也就十六七歲,年紀輕輕的,怎么就死了呢。

    不過眼下局勢容不得他胡思亂想,祝饒知道自己此時身處鬼墟之中,而眼前這個纖纖弱質的少年,就是這座鬼墟的主人。

    還是有些可惜。

    可是生成了鬼墟的厲鬼最后都會走向瘋狂,他必須在此將他誅滅。

    當然,在交過手之后,祝饒發現自己完全不是這個少年的對手就是了。

    強大的厲鬼臉上沒有表情,漠然地注視著一切。

    但是在這段記憶里,他目光渙散,神情痛苦,下唇被自己咬得鮮血淋漓,脆弱得好像一只被人一點點撕掉翅膀的蝴蝶。

    祝饒的心上好像也被刺入了一根長針。

    他不忍看下去,偏過頭,卻發現屏風邊站了一個單薄的影子,鬼墟的主人不知道是何時來到了這里,又不知在這里看了多久。

    左時寒是在祝饒想要劈斷那只木托盤時來的。

    他不懂祝饒為什么要為一段早已遠去的記憶感到憤怒,他只注意到因為祝饒動作太大,身上的傷口又裂開了。

    氣憤不已的祝饒根本沒去管。

    在封師看過來后,左時寒好心提醒他:“你肉身入此,如果放任血就這么流下去,會死的。”

    “我……”祝饒看看一邊快要失去了意識的少年,又看看冷漠旁觀的“厲鬼”,結巴了。

    偶線纏住祝饒的小指,左時寒把他拉了出去。

    “不要看了,都是過去的事。”

    他早就無所謂了。

    第60章 闖入

    鬼墟里的時間正是黑夜,長廊的一側是未點燈的漆黑房間,一側又有簾子低垂,擋住了明月輝光,使得廊中黑魆魆一片,好像走上一條只進不出的絕路,盡頭就是猛獸擇人而噬的巨口。

    “其實,我剛剛就想說一件事。”祝饒抬起手,還是有幾縷月光從簾子的縫隙照進來,路過的短短一剎使得他能看清綁在自己小指上的偶線。

    極纖細的一道,月下有著盈盈輝光,好似一扯就會斷。

    “你把自己的小指和我的綁在一起,一般這在故事里,是月老綁紅線的手法。”

    左時寒面無表情地收回了偶線,頭也不回繼續向前:“自己跟上。”

    祝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嘴賤了那么一句,在思想保守的明朝鬼魂心里,想必他已經和調息良家婦女的登徒子沒有區別了。

    也許是因為在那間房間里看到的事情太多壓抑,說些玩笑話方才能緩解沉重的心情。

    左時寒自然是不知道祝饒心里的感受的。

    于他而言,那已經是曾經遭受過的事情中較輕的一件。

    左時寒終于找到了左府的藥房。

    他對左府的布局其實并不熟悉,生時他總是被迫帶往一個又一個地方,清醒的時候很少。難得清醒,也總是臥病在床,只能透過只敞開了一道縫隙的窗戶去看院子里蓬勃生長的花木。

    花草樹木長得要比他好,經年累月不是被人像對待人偶一樣隨意操控更改自己的身體,就是和與他同病相憐的鬼魂待在一起,鏡子中照出的總是一張蒼白不似生人的臉,左時寒也覺得自己死氣沉沉。

    有時候他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算活著,還是其實已經死了。

    推開藥房的門,屋內一盞蠟燭已經隨著他的心意燃起,左時寒邁了進去,留下一句:“進來。”

    祝饒安安分分跟了進去,反正也反抗不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厲鬼”想要干嘛就干嘛。

    左時寒又道:“坐下。”

    藥房里有好幾把椅子,左時寒也沒說是哪一把,祝饒就挑了把離燈近的坐下了。

    鬼仙不喜歡說話,也不是很想和人交流,每一句話用字都很少,語氣又沒有什么情緒,雖然左時寒自己本人沒有那個意思,但說出口就帶了命令的意味。

    容貌秀美的少年聲線清冷,面容也冷冷淡淡。

    祝饒不想往那方面想的,但他是個思想污穢的大人,于是祝饒沉默了。

    左時寒找到能用的上藥和紗布,轉過身,又是簡單的四個字:“上衣脫掉。”

    祝饒猶豫了:“你要看著嗎?”

    左時寒不太懂他的意思,流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祝饒自己是不太介意的,但是他性取向為男,如果用“厲鬼”聽得懂的話來說那就是他是個斷袖,他覺得如果“厲鬼”知道了可能有點在意。

    祝饒和他商量:“要不你轉過身去吧。”

    鬼仙很好說話,將傷藥和紗布往桌上一放,也在桌邊找了把椅子背對祝饒坐下:“那你自己上藥。”

    雖然在看到左時寒拿出的東西時祝饒心里就已經有了預感,但親耳聽到后還是驚訝了一下,他剛剛竟然是想親自幫他上藥包扎嗎?

    祝饒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厲鬼”,不由得在心里唉聲嘆氣,可惜啊,不管厲鬼的性情再怎么溫潤,最后都會失去理智,只會將所見的一切活物都拖向毀滅。

    能一直保持神智清明的,已經不是厲鬼了,而是被天道承認的鬼仙。

    世間鬼仙唯有四位,祝饒壓根沒有想到他誤入的就是一個鬼仙的鬼墟。

    左時寒坐得很直,一絲不茍完完全全背對著祝饒,祝饒只能看見他的背影。鬼仙沒有扎起的黑發柔柔垂下,單薄的衣裳不能完全遮住身形,只看背影也能看出這是一個美人。

    祝饒低頭解開最里頭穿的黑襯衣,血在黑衣服上看得不清楚,解開才發現身上綁著的紗布都已經被血浸透了,他的傷口裂了個七打八。

    這些傷口嚴格說來和左時寒沒有關系。

    是封師不自量力地對他動手,左時寒在自己的鬼墟里幾乎就是無敵的狀態,封師的法術沒有生效,反而因為反噬自己身上裂開了數道可怕的口子。

    這些傷對普通人而言是致命的,左時寒也不懂祝饒為什么還能活蹦亂跳的,還把自己處理過的傷口又弄裂了。

    祝饒自認皮糙肉厚,鬼墟里來去幾趟受傷是家常便飯的事,沒死沒殘就算沒受傷,根本不把這些傷口放在眼里,一邊往傷口上倒藥粉一邊還能和左時寒說話,如果不是尾音有些發顫,光聽聲音根本聽不出這是一個重傷的人。

    “這位……公子,你叫什么名字?”祝饒覺得喊兄弟喊哥們都是唐突了美人,最后憋出了一個文鄒鄒的稱呼。

    “左時寒。”左時寒的聲音溫柔下來,“左右的左,時節的時,寒冬的寒。”

    祝饒念了一遍這個稱呼:“你是在冬天出生的么?”

    “嗯,”左時寒稍稍點頭,“我出生那日時值數九寒天,娘親就為我起了這個名字。”

    左時寒即便再厭惡左家也沒有想過更改自己的名字,只因為這也是他娘親的姓氏。

    他的娘親,是這左府中唯一一個至始至終對他好,將他當作一個人來看待的人。可是她早早就去了,病逝后她那入贅的丈夫為了得到左家傳授的法術,將自己的孩子獻了出來,用來做左家的人傀。

    “在下祝饒,祝福的祝,饒恕的饒。”祝饒說道,這其實不是他最初的名,而是師父后來的改的,師父取這個名也沒有什么慈悲之心,他的意思是一個都別放過。

    祝饒處理傷口的手法可比左時寒粗糙多了,綁好紗布的時候呲牙咧嘴,總算給了這些致命傷一點面子。

    祝饒心里比他表情還苦:“這位左公子,鬼魂流連世間到底不是件好事,你有什么執念不如告訴我,我盡量將它了了,你就不如歸去吧。”

    左時寒沒有理睬他。

    他的執念,不是祝饒可以了結的。而且他已經存在了太久,積蓄了太多力量,就算有執念盡散的那一日,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會消失的。

    “你弄好了嗎?”左時寒表明了不合作的態度,“我要走了。”

    祝饒在糾結要不要把已經被血弄臟了的衣服穿回去:“你這兒有干凈衣服嗎?”

    “你跑出來的那個房間里有。”左時寒的意思是叫祝饒那兒來的回哪兒去,他不想和祝饒待在一起了。

    鬼仙不問世事太久,哪怕只是和一個生人也接觸,也感覺到了不適應。

    “不認識。”祝饒回憶失敗,老老實實道。

    左時寒只好再帶一段路。

    氣溫并不冷,祝饒也就沒把衣服穿上,赤膊跟在左時寒身后,走了一會兒,祝饒覺得自己有點像尾隨單純少年的變態。

    確實單純得猶如一張白紙的鬼仙停下腳步,指了指面前的房間:“就是這里。”

    他有種擺脫了一個大麻煩的輕松感,忙不迭就要回自己的房間。

    大麻煩在他身后問:“你住在哪,要是有事我好找到你。”

    左時寒不太想回答,但是如果到時候祝饒在左府里四處找他會更麻煩,只得又帶著祝饒走了一遍從他的房間到自己的小院該怎么走。

    后來木生認為這就是一切罪惡的開端。

    左時寒回到房間關上門,有些疲憊地靠在門板上。

    今日和生人打的交道,只怕比之前百年加起來還要多了。

    木生從桌子上跳下來,邁著小短腿跑到左時寒跟前,仰頭看他:“那個封師很麻煩嗎?”

    左時寒搖了搖頭。

    祝饒其實沒有做什么麻煩他的事,像他這樣不知道該怎么和人打交道,無法交流的存在才叫麻煩吧。

    雖然左時寒的神情沒什么變化,但熟悉他如木生感覺到他的情緒低落了下去。

    在木生心里,那個封師就是導致左時寒這樣的罪魁禍首。

    木生討厭一切讓左時寒不高興的人,提議道:“我們讓他快點把那個封印解開出去吧。”

    左時寒在給祝饒處理好傷口后是想直接把他送出去的,但是祝饒用性命在鬼墟里下了一道本命血咒,如今左時寒的鬼墟不可進也不可出,強行破開只會要了那個封師的性命,左時寒不想殺人。

    “那個血咒,他自己應該也解不掉。”左時寒道,一個可以解開的血咒是封不住他的。

    木生還抱有一絲希望:“你問過他嗎?”

    左時寒搖頭:“我忘了。”

    “他好像把你當作要誅滅的厲鬼了。”木生拉拉左時寒的衣擺,“你剛剛有告訴他你是無常界的判官嗎?”

    左時寒有些懊惱道:“我忘了。”

    左時寒抱起木生,直挺挺地倒在了床榻上,看著頭頂的幔帳發呆。

    “沒事沒事,”木生安慰他,“下次見到再說吧,今天先休息。”

    左時寒低低嗯了一聲,揮了揮手,架子上的兩只人偶就跳下了下去,不多時就搬了一桶熱水回來。

    “洗澡睡覺!”木生高舉毛巾,他也有一個小盆,將毛巾浸了水后,把自己的木頭身體擦得锃光瓦亮。

    左時寒脖子以下全浸在熱水里,頭枕在木桶的邊緣,沒一會兒就昏昏欲睡。

    左時寒泡澡的時候從來不會把屏風拉上,畢竟他和木生誰也不會想到在他的鬼墟中,竟然還會有人在他的意料之外進入自己的房間。

    祝饒發誓自己是真的想要敲門的,可他不知道這門沒有關牢,用的力只稍大了一些就把門敲開了。

    “我想問問這里有沒有……”祝饒呆呆地吐出了后半截話,“洗漱的熱水。”

    眼前不僅有熱水,還有浸在熱水中的美人。

    氤氳熱氣間,美人被不速之客嚇了一跳,下意識直起身來。洗好的濕發盤在腦后,祝饒清晰地看到了露出水面的修長脖頸,還有水滴在往下滑。

    嘭!

    祝饒用力把房門關上了。

    一門之隔,祝饒結結巴巴地傳入屋中:“抱歉,我不知道這門……呃,也不知道你……我不是有意的!”

    左時寒已經緩過神來,坐了回去:“沒事的,你可以進屋說。”

    他在浴桶里也不會被人看去,就算被人看到了,都是男人也沒有什么。

    斷袖這種事情對思想還沒跟上時代的鬼仙來說,實在是太驚世駭俗遙不可及了。

    祝饒苦笑:“還是別了。”

    祝饒頭一回發現自己竟然也有色中餓鬼的潛質,不然怎么會剛剛一眼,心里頭就起了心思。

    他知道自己平日里是有些風流,前男友數不勝數,不會弄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想法。他對那些前男友的想法就是各取所需,好聚好散,但是他剛才對左時寒起的想法,有點危險。

    如果眼前不是左時寒房間的門,祝饒真的很想用頭撞門清醒清醒。

    祝饒不敢推門,但是房門卻從里頭開啟了一條縫。

    他眼觀鼻鼻觀心,一眼都不敢往里看。

    然后就看到了兩只翻過門檻的小人偶。

    左時寒的聲音也從里頭傳來:“你有什么想要的,熱水或者食物,或者是想去哪里,就問它們吧。”

    “啊,好。”祝饒魂不守舍地帶著兩個人偶走了。

    左時寒雖然覺得都是男人不用在意,但畢竟是頭一回被人撞見洗澡,心里還是有些怪異,沒過多久就從浴桶里出來。

    木生攥了攥小拳頭:“明天一定要把屏風拉上!”

    和鬼仙一樣單純的人偶同樣不知道世界上有斷袖之癖這種東西,只是對左時寒慣有的維護讓他覺得不能讓左時寒被別人看去了。

    左時寒隨它去。

    吹熄燭火,放下幔帳,左時寒將自己圍在了一方小天地里。

    懷中的木生早就已經睡去,左時寒往常和他一樣挨上枕頭就睡,今天卻有些睡不著。

    真是奇怪,他的鬼墟里進來了一個活人。明明兩人的房間隔著好一段路,左時寒卻感覺祝饒離他很近很近,仿佛只有一墻之隔。

    這種感覺讓左時寒無所適從。

    在祝饒推開房門的那一刻,左時寒從未那么清晰地意識到祝饒是“闖”進來的,闖進了他鬼墟,又撞見沐浴這么私密的事,好像要直接闖進他的生活里。

    對改變的恐懼讓鬼仙沉寂的心慌亂起來。

    “不要多想,”左時寒在心里對自己說,勉強鎮定下來,“他很快就會離開的。”

    就在這樣反反復復對自己的安慰中,左時寒沉沉睡去。

    一直到睡著他都沒有想起,自己又忘記了要告訴祝饒他其實是判官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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