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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三合一

    是夜, 黑色幕布初籠天地,后宮的幾座樓宇之間穿梭著一個金黃色身影,所過之處淡藍色靈光閃現。

    不消片刻, 一個巨大的法陣在百里之地成形,繼而像血液干涸般緊附到地面隱去光澤, 布陣人也不見了蹤影。

    同時,謝惟單手捏訣懸在后宮的正中心, 周身靈波滾滾, 身后銀月散出的清光傾灑其身, 更映雙眸冷澈。

    抬起另一只手掌心朝下, 口中輕吐一字后無數條絲線自手心散出游走于空氣之中,竄入房門、屋頂,又轉眼消匿。

    他落到一座閣樓上,傳音道,“可以了。”

    西南方的孟惘收到指令后拋出一個靈印, 迅速變大罩在整個后宮的上空, 他方一閉目, 靈印各處便如水般淌下純凈的靈流與地面的陣法相連,待他再次睜開眼睛, 所有一切都恢復如初。

    三人配合默契, 做完這些也不過在幾個呼吸之間。

    接下來要做的, 就是等。

    她一定會來。

    前半夜一直沒有動靜,孟惘時不時往謝惟所在的方位看看, 即便明知什么也看不到——

    謝惟那個任務尤其不易, 也是最關鍵的一環, 他要用絲線連著所有可能被當作目標之人的神智,這樣只要那人有一點清醒地被擄走, 魔修無論用什么法子也瞞不住。

    但是對那么多人用牽魂絲,這么長時間,他那個精神力……

    能撐得住嗎?

    雖然說前世沒有問題,但畢竟這一世在秘境里受過重創……

    他抿著唇,竟盼著那魔修能早些到。

    直待到后半夜丑時,孟惘聽到“嘭”地一聲巨響,轉眼望去,謝惟竟是瞅準時機對那擄走不知是妃嬪還是丫鬟的魔修拋出了無妄劍。一片碎石橫飛后,插在地上的劍尖猛地迸發出一陣強光,幻出了一個極強的陣法將魔修困在其中!

    謝惟已快撐到極限,立刻收了牽魂絲躍下高樓,緩步走到了陣法前。

    孟惘和傅靖元也緊隨其后,只見陣法中一個身形高大的黑衣人肩上抗著一個半暈半醒的丫鬟,冷笑地看著他們——

    “你們就不怕還有第二人,不怕打草驚蛇?”

    謝惟慢條斯理地帶上束靈手套。

    他只有在處理修為較高的妖和魔時才會這般,意味著他要煉化吸納他們的靈氣和魔氣,轉化為靈力收歸己用,而對方則會被榨干修為而死。

    束靈手套也多少算個仙器,但沒有幾個人能用,只有修為極高的修士才能讓其發揮效果,不然戴上也是白戴。

    薄薄的黑色皮質勾勒出修長的指骨,視線看也不看他,“抓到你一人就夠了,魔界離此處甚遠,你們又在幾天內頻繁地抓了三十多人,想必是在附近有巢?”

    魔修的臉色驀地變了。

    “就算打草驚蛇也無妨,既是按了巢,想必也是抓人在搞些什么重要活動,比如血祭什么的,跑不那么快。”

    謝惟極細微地彎了彎唇角,他不常笑,一笑起來要么是“好看得要命”,要么是“要命”——

    “要是人先跑了,家底就要被抄了,你們主上回頭也饒不了你們。”

    別說那魔修了,他輕飄飄幾句話連孟惘聽了都后背發寒。

    上一世的謝惟只是待發現魔修后和傅靖元偷偷追他到了一個地方。當然那也是百里夏蘭故意設定好的,在那里派了幾個魔修看著被抓的人,包括風喬兒和溫落安。

    然后幾人便順理成章地獲救了。

    百里夏蘭則借這點空檔和他見的面。

    謝惟怎么不按套路出牌了?!

    那這樣還怎么支開他們?

    眼見他帶著束靈手套的指尖穿過了陣法,馬上就要碰到那個魔修……

    孟惘咬了咬牙,指尖一動,竄出一縷微不可察的魔息緊貼著地面鉆入陣中——

    不管了,被發現也認了,反正他早知道我的身份,撕破臉大不了我就死,死不掉大不了我就逃到魔界……

    “轟”的一聲,強勢的靈力裹攜著強風撲面而來。

    “跑了!”傅靖元喊道。

    “追。”謝惟聲音冰冷。

    發尾被吹起凌亂地披散在肩,孟惘一人垂頭立在原地,眉眼隱于碎發之下,周遭一片歸于沉寂。

    陣破了,魔修跑了。

    他發現了嗎?他一定發現是我了……

    他會再裝下去嗎?他會不會回來就殺了我……

    師兄,師兄……

    孟惘抬手捂住自己的臉,將自己瘋癲的笑意和猩紅的眸子藏在掌下,聲音纖細顫抖,輕如蟬翼——

    “我努力正常了,我真的努力正常了……”

    “我想那么多,我真的是……”

    他覺得胃里抽搐,微微弓下身用手死死摁著腹部,力道大得骨節發白。

    強行抑下那份惡心,他緩緩直起身,在極短的時間內平復了紊亂的呼吸。

    蒼白的手再次放下時,臉上是異常的平靜。

    孟惘轉身向一座閣樓內走去,拉開門后,果然見一個蒙面黑衣人站在堂中。

    他的眼皮耷拉著,一副不正眼看人的模樣,進了門后自顧自找了個椅子坐下,倚著椅背淡漠地看向那人。

    這才是謝惟不在時他真正的模樣。

    他不會刻意帶著欣喜之情去睜大眼睛,不會做一些自認為很做作的表情,不會說一句話帶多種情感,更不會純良無害地撒嬌、心機促狹地討好。

    他無恥、算計、利誘、蠱惑,也會威脅、逼迫、欺詐、暴戾,唯獨不會像面對謝惟時一樣——

    偽裝。

    那人走到他身前,面罩攔住了下半張臉,只能看到一雙灰白色眼睛,分不清男女。

    他的聲音也做了化形,聽起來模糊又卡頓,“我來和你談談。”

    孟惘靜靜地看著他,示意他接著說。

    “你是我魔界百里一族遺孤,我希望你能跟我回魔界繼位。想你雖無記憶,也會有刻在識海中的指令,對自己的身份應該并不是一無所知。”

    啊,一樣的說辭。

    上一世他是怎么回的來著?

    好像是——

    “我是沒有九歲前的記憶,就只知道有一個指令在識海中不斷提醒說我叫百里念,是魔族,但那又怎樣?我在修真界很好,你殺了我我也不會走,我不會離開我師兄。”

    真蠢啊。

    孟惘眼皮輕闔。

    “可以。”

    那人似乎沒有料到他那么輕易又直接地就答應了,半信半疑道,“當真?”

    “但我有兩個條件。”孟惘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我十八歲之前不得強制我回去,除非我自己想。”

    “第二,給我一顆魔界的念奴丹。”

    蒙面人危險地瞇起了眼,似乎覺得他的要求十分可笑,“你和我談條件?是不是早了些?”

    孟惘將手背貼在額頭處朝后仰了仰,笑容在快要破曉前的昏暗中看不分明。

    “這不是你應該做的嗎?”聲線平淡,冷意森然。

    他站起身來走近他,隨手勾起他落在胸前的一縷黑發,后者皺眉后退一步,孟惘卻又緊接著邁進一步,迫進到他跟前,目光直看入對方眼底,從容不迫一字一頓道——

    “臣聽君命,不是應該的嗎?”

    蒙面人身形修長高大,十六歲的孟惘比他矮半個頭,他便一手勾著他的頭發,自下而上像個狐貍般斜睨著他,卻絲毫不見被俯視的弱勢,反而有種上位者的壓迫。

    甜絲絲地聲音響起,形同鬼魅——

    “你也知道魔界中沒有人可以拿來給你練了,只有我,也只能是我。”

    “姑姑,我是百里念啊。”

    對方的瞳孔在他的視線下寸寸縮緊,然后面罩便被孟惘原本勾著她頭發的手指拽了下來,露出她下半張棱角分明的臉。

    半晌,百里夏蘭的嘴角緩緩牽起一個夸張又詭異的弧度,眸光熾熱——

    她在他身上看到了第三代魔尊百里繹的影子,那個統掌各界三百多年的君王,死后使天下數百年仍處于煉獄中的災禍,讓修真界數代大能忌憚了上千年的噩夢。

    像,太像了。

    這正是她想要的。

    “你有之前的記憶?”她的聲音去了化形,仍是十分沙啞。

    當然沒有。

    孟惘知道她說的是封骨術之前的記憶,那時百里繹還活著,她作為百里繹的表妹,至少是和自己見過的。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孟惘放下手又坐到椅子上,“百里繹下的封骨術還會有差失?”

    “他是你阿爹。”她好似不滿孟惘直呼其名。

    “嗯,我七百年前的爹,就算有點親情也早該涼透了。”

    百里夏蘭沒說話。

    她也確是個同百里繹一樣的奇人,常人修仙三百年可飛升,資質好些的兩百年。聽說百里繹七十歲便可飛升,而百里夏蘭也是在六百年前便渡完了第二道天劫,這樣算下來,她理應一百多歲就該飛升了,但她卻到現在,八百多歲了還在操持魔界的破事兒。

    “我說的那兩個條件。”孟惘提醒她道。

    “第一個可以,但是第二個……念奴丹比念奴咒更加殘暴,滴血認主,一旦吃入腹中便融入骨血,終生不化,你要給誰用?”

    孟惘的眼中閃過異樣的光芒,“當然是給我師兄用了。”

    “謝惟?”她的眼神冷了下來,“被他發現你就死了。”

    念奴丹,上古天魔為控制敵人煉制的魔丹,經百里一族滴血認主后,由主人吞食一半,要控制的對象吞食另一半,相當于兩人結契,此后后者便終生為奴,倘若對主人下達的命令不服從,則會受筋骨寸斷之痛,生不如死。

    一提到那個人的名字他便誠摯地開心起來,眉眼都舒展柔和下來,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我不會讓他發現的,我還想靠這個把他留在身邊呢。”

    他早計劃好的,這一世要徹底廢了那人的靈丹。

    百里夏蘭凝眉看他半晌,“明日我派人來送給你。”

    孟惘站起身,破曉后的天光灑在了門扉上,他的半張臉卻仍隱匿在黑暗里,隨著他步步朝外走去,整張臉徹底融入柔和的日光,能看出他溢于眉梢的喜色,卻沒有絲毫流入那雙幽黑眼眸——

    “不,今晚子時,送到應憐荒。”

    “還有,人界的窩點我建議你換一個,用點聰明人,謝惟多半已經知道了,以他的性子不會多管,但要是皇城這邊再鬧出亂子,他可就不得不管了。”

    行于后宮院中,孟惘正愁著謝惟到底發沒發現那陣法是他動的手腳的時候,便見那人帶著風喬兒他們從一旁的大道上走來。

    他抬手攏了攏頭發重新束好,猶豫著迎上他們向前走去。

    還沒開口,一走近便發現謝惟面色蒼白,蹙著眉頭拂開傅靖元要扶他的手,“我有什么事?我比你好得多。”

    溫落安擔憂地小聲道,“大師兄,你方才嘴角都流血了……”

    謝惟剛要說話便看到了對面的孟惘,他下意識抹了一下嘴角,確認血跡已經被擦干凈后才放松下來,有些不自然道——

    “我追那魔修時有些過急了,沒顧上你。”

    他抬手摸了摸孟惘的頭,忽覺此人已與他身高相近。

    “我們走后你這里有沒有遇到什么情況?”

    孟惘搖搖頭,余光瞥見風喬兒正站在傅靖元身后,指了指謝惟,對他作口型道,“內傷!內傷!”

    孟惘,“……”

    哪門子內傷,應該就是用那個牽魂絲過度損耗了精神力,再加上用了太多靈力,靈丹虛弱,靈氣供給不足。

    他牽起對方的手,不出所料,很涼。

    尤其是指尖。

    心底生出種不祥的預感,他又摸了摸他的額頭。

    孟惘略微詫異地睜大眼,把那冰涼的指尖攥在手心里,低聲說道,“師兄,發燒了。”

    “冷不冷?”

    “并不。”謝惟僵硬地想抽回手,孟惘卻并不如他意,拉著他就往殿里走。

    “你先帶他們去休息吧,”他轉頭對傅靖元說道,“師兄精神力有損我先帶他回殿里,你有空去給陛下匯報下魔修這件事。”

    一進殿中孟惘便轉身關上殿門,將儲物戒中的仙丹妙藥通通倒在桌上,彎著腰一個個地看,時不時打開聞聞,“人界的藥不管用,仙丹我這里就這些了,一晚上沒休息你先去躺一會兒,吃完藥再睡……”

    沒有回應,他回頭看了一眼,見謝惟就站在殿門口看著他,一動不動。

    莫不是因為發燒所以反應遲鈍?

    孟惘疑惑地想。

    他挑了幾份藥先放在一邊,走到謝惟跟前輕輕拽住他的袖袍,“師兄,你好好吃完藥好好休息很快就退燒的,不然就瞞不過傅靖元他們了。”

    就謝惟這個脾性,有什么事就喜歡強撐著,還特好面子,不愿讓人知道。

    “你說一遍喜歡我。”

    謝惟的語氣略顯冷硬。

    他眨巴一下眼睛,好久才反應過來,隨即聽話地一只手圈住他的腰,將臉側貼上他溫熱的脖頸,“我喜歡你師兄,最喜歡你。”

    這個他最拿手了,謝惟如果想聽,他說幾遍都可以。

    無所謂的,謝惟養了他六年,他理當親近。

    過了一會兒,他松手想著轉身去拿桌上的丹藥,不料胳膊被猛地拉住,旋即唇上覆來一片溫熱,孟惘一口氣哽在心口,睫毛輕顫。

    這個綿薄的吻如蜻蜓點水般一觸即散,他的大腦有片刻的宕機,回神后便是謝惟淺瞳中糅雜著的復雜情緒。

    孟惘有些呼吸困難了。

    心跳跳得很快,比上一世十一歲在雨中聽見的謝惟的心跳還要快,喉口有些干澀。

    “你有感覺嗎?”

    他聽到謝惟在問他。

    那口氣遲遲哽在心口無法舒出,弊得他胸腔發悶,時間一長疼痛就涌了上來,嘴中漫上一股苦澀,那苦味就像是在仄冬荒時嘗到的沙塵,他干巴巴道,“什……么感覺?”

    繼而孟惘目睹了謝惟漸漸淡下去的眉眼,一只手輕輕拂了下他的肩膀,對方轉身朝床邊走去——

    “有那么一瞬間,還以為你長成大人了。”

    孟惘一怔,他說的“大人”是什么意思?

    他的靈魂是二十五歲。

    身體是將近十七歲。

    人界十六歲男子都娶妻生子了。

    他無論哪一種都不是個小孩兒了,他不就是個大人了嗎?

    還是說謝惟想要他穩重一點,別那么粘人?

    但是這和他親他有什么關系?

    腦中一團亂麻,開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亂想,思緒完全偏離——

    是不是被謝惟討厭了?以后他還會讓我抱他嗎?他還會不會讓我和他一起睡覺?

    “愣什么?不是說讓我上床躺著你給我倒藥?”

    他將被子蓋到腰間倚在床頭,神色平靜地看著孟惘。

    謝惟這個樣子讓他隱隱不安。

    他好像從來不曾真正了解那人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也不曾知曉他到底所求為何。

    孟惘走到桌前倒了碗熱水,用勺子攪幾下吹了吹,嘗了一口確定不燙之后倒出幾粒仙丹端到了謝惟跟前。

    他坐在床邊看著他仰頭將藥一飲而盡,于是吊滯遲緩地接過空碗,又看著他躺好、蓋好被子、翻身、閉眼。

    “師兄……”孟惘猶豫地說道,“你,生氣了?”

    “沒有。”

    “那你,為什么親我一下?親完就不理人了?”他小聲嘟囔道。

    他在剛被帶回南墟時就會情不自禁用親和舔等帶著獸性的動作來示以好感和依賴,但每次這樣謝惟的反應都比較奇怪又夸張,并且明令禁止勸教他不能這樣。

    后來經傅靖元影響,他潛意識里覺悟出親吻這一舉動應當是道侶那種關系才能做,所以就算他和謝惟再親近,也再也沒有去主動親過那人。

    但是謝惟方才那舉動著實狠狠動搖了他好不容易才形成建立的認知。

    “親你一下是因為發燒不清醒,親完不理你了是因為親完又清醒了,覺得冒犯到你了所以感到愧疚。”

    孟惘感覺自己被陰陽了,但仔細想想他說的也確實沒毛病。

    “……可我覺得你不是愧疚,是生氣。”

    被親一下也沒什么,更何況這個人還是謝惟。

    重生來的、親手殺過他一次的人。

    “我沒生氣。”

    “那你怎么不理我了?”

    “你不是讓我睡覺的嗎?”謝惟隱隱窩火地說道。

    “師兄,你沖我發脾氣了。”

    “沒……”

    聽到他軟下來帶著失落和委屈的聲音,謝惟一下泄了氣,翻過身平躺著看他,轉移話題道,“你昨晚也沒睡,到里面睡吧,傅靖元要從這里待兩天,兩天后我們一起回去。”

    孟惘立馬心滿意足地爬上床蹭到他懷里。

    謝惟垂眸像往常一樣摟住他,為他蓋好被子,孟惘又摸了摸他的額頭,然后握住了其放在被中冰冷的手,給他輸送著溫潤的靈力。

    ……

    午夜子時,弦月高掛于空,皇城中陰風颯颯,孟惘站在一棟酒館的樓頂,眼見四下無人才放心伸手化出劍來,御劍向魔氣沖天的應憐荒趕去。

    到時已經有人在等候了,那位魔修將一個小木匣遞給他后便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打開一看,里面赫然躺著一枚暗紅色的丹藥,用靈力劃破指尖擠出一滴血滴在上面,丹藥散出紅潤光澤,原先暗紅色的外表如同一層薄膜般漸漸褪去,露出原本血紅的內里。

    念奴丹已認了主。

    “噫……”

    孟惘皺眉將匣子蓋好收入儲物戒內,咋舌道,“有點惡心。”

    這個先不用,等留著要回魔界的時候再用。

    也算是他在謝惟手下保命的一份籌碼。

    如是想著,他朝那處直冒魔氣的黑洞走去。

    午夜的陰風冷徹入骨,魔氣混著陰氣絲絲縷縷鉆入皮肉……

    果然,如果用靈丹刻意壓制體內逐漸覺醒的魔息,就會對外界的魔氣特別渴望。

    孟惘漸漸撤掉了散布到體內各處的靈力,繼而能感覺到魔息在血液中翻騰起來,有些在靈丹四周纏繞。

    他舒緩地呼出一口氣,眸中邪氣更盛,周身氣息直逼得自黑洞處滾滾而上的魔氣都偏開幾寸。

    像是在害怕。

    他伸出手,眼神深邃融入無邊的夜色之中,竟比那黑洞還沉上幾分。

    魔氣似能懂他的意思般開始朝他湊近,然后一股股地涌入他的掌心,其余的魔氣興奮地繞著其周身盤旋,以孟惘為中心形成了一個氣流渦旋,自四周向他體內匯去……

    其速度猶如狂風過境,很快黑洞內的魔氣便盡數收入他體內,升入天際的黑霾消散不見,月光隱現,偌大的應憐荒僅他一人立于死寂的夜幕之下。

    靈丹已被魔息完全壓制,孟惘咬住食指用舌尖抵了下指尖,嘴邊掛著一抹甜膩的笑意。

    修魔者,魔氣便是靈力。

    他感到自己的修為增進了很多。

    可惜馬上就要回去了,又要用靈丹壓制魔息了。

    他給謝惟吃的丹藥中有用來安眠養神的,而且故意讓他多吃了幾顆,大抵要睡到明天一早才會醒。

    不緊不慢地回到皇宮還不到丑時,孟惘站在床前輕輕探了一下謝惟的額頭,體溫降了不少。

    他感慨那仙丹確實管用,從儲物戒中拿出一個手帕,用溫水打濕擰干,動作極輕地擦拭謝惟鬢角的汗水。

    雖然明知那安眠養神的藥效極強,也仍不免擔心把他吵醒。

    孟惘并不知道如何照顧病人,只記得自己在十六歲生辰那日高燒不退,謝惟抱著他在冷泉泡了半天。

    可這里沒有冷泉。

    他又向上給謝惟拉了拉被子,視線不由落到那張薄唇上。

    呼吸再次不暢起來。

    孟惘不適地移開視線——

    魔氣吸多了的后遺癥?

    他小心翼翼地上了床躺在謝惟的身邊,翻過身摟住他的腰,閉上了眼睛。

    待屋內輕薄的呼吸聲均勻綿長之際,原本熟睡著的謝惟卻緩緩睜開了眼,眸中一片清明。

    他一只手挑起孟惘散在肩處的一縷發絲,在黑暗中陰晦地看了半晌,用雙指細細捻了捻。

    ……

    傅靖元的指尖輕叩著杯沿,一下又一下,后背有一滴冷汗流下,仍忍著沒說話。

    其實是不知該說什么。

    孟惘將謝惟帶走后他就去給父皇報備情況了,作亂的魔修也已被他和謝惟就地斬首,不算風喬兒與溫落安,被抓去的二十三人中只有五人生還。

    本想著把皇城安撫遇難者家人的事都交給宮中之人后便回殿里休息兩天,順便應付一下他那費盡心思不讓他走的爹。

    誰知剛剛一覺睡醒,殿中竟來了個不速之客。

    一個兩個的,都是難伺候的主。

    傅少茗坐在一個矮幾前吃著他剛從膳秋堂拿回來的飯菜,明知故問道,“殿下怎得不來吃,一會兒就涼了。”

    傅靖元勉強擠出一個笑來,“不了,我不餓,太子殿下吃得開心就好。”

    “你哪只眼見我開心了,”傅少茗放下筷子,玉制長筷在盤上碰出一聲輕響,不咸不淡道,“這些都是你愛吃的,我不愛吃。”

    你不愛吃你還都吃完了,搶我的飯還砸我的碗,我笑了。

    傅靖元腹誹道,表面上仍表現出慚愧之情,“抱歉,下次給太子殿下點些好的。”

    下次您可別來了,我今晚就收拾東西走人。

    傅少茗一身束袖流金站起身來,二十歲的男子身姿修長,繞過矮幾徑直走到他身前,“我想和你說說話。”

    傅靖元沒出聲,也沒抬眼看他。

    怎知對方也是莫名沉默。

    突然雜亂巨響,只見傅少茗將傅靖元桌上的茶具通通掃落在地,青白瓷片碎了一地,門口的侍女不禁打了個哆嗦。

    他雙眸微紅地轉過身盯著那個侍女,從嗓子中擠出幾個字來——

    “我讓你滾——你聽不懂嗎?”

    那侍女才反應過來,竟沒聽出來太子方才那句話的弦外音,慌忙欠身退了出去,把殿門嚴實地關上了。

    男人一只手撐著傅靖元身后的椅背將他牢牢困在身下,垂眸俯視著他依舊平淡的神情,手背上青筋隱現——

    “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還敢回來?”

    “怎么,知道我當了太子了終于裝不下去來搶皇位了?”

    傅靖元抬眸看著那張和自己有幾分相像的臉,露出謙和得體的微笑,“不,殿下多慮了,您和那王位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最不值錢的東西,殿下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拿垃圾當成寶。”

    一陣靜默后,傅少茗氣極反笑。

    他直起身來理了理自己的袖口,聲音低了下來,“這么跟你說吧,當年我給你下的毒其實根本沒有解藥。”

    “我說過等我順利登上皇位之時便會將解藥給你。我騙你的,你現在也不過余命十年了。”

    他就是看不慣傅靖元這副從容模樣,提前把真相說了出來想看看他或憎或怒的表情,誰曾想他竟無所謂地笑了笑,懶懶地支起下巴,“沒關系,六七年就夠我活的了。”

    傅靖元看著他驚異的神情,端起手中的茶杯慢慢喝了一小口,悠悠嘆道,“少茗,在我看來,太子之位,你再適合不過。”

    “……什么意思?”

    “王者居高臺,斷舍離斬了束縛才能不淪為傀儡,無手段不上位,不瘋魔不成活,你將來會是個比父皇還要好的君王。”

    “嘗盡了宮中的風霜苦楚,這也本是你應得的。”

    ……

    傅少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傅靖元殿中出來的,他跌跌撞撞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殿中,轟地一聲關上殿門,狼狽地滑坐在地。

    他將臉深深埋入雙手掌心,痛苦地咬住唇內軟肉,一股腥甜。

    ……如果、如果你不是嫡長子,如果我不姓傅,該有多好。

    我只是想要個王位,你為什么非要和我搶。

    為什么你應有盡有還是要和我搶。

    你從小就有一個愛你的母后,父皇最偏袒的就是你,你什么都不用做就有那么多,清風明月最是干凈,可我呢……

    我只能在深宮朝堂上、臘月寒冬里,做最低劣的仆奴與棄子……

    “茗兒,我是怎么教你的?!你不要當著那些人的面笑啊!你要穩重,再讓我看見你笑就再罰手杖十下!”

    “你今天去哪了?我問你今天去哪兒了!你現在敢沒有我的命令出這個殿門了?!”

    冷宮的母后聲嘶力竭地訓斥著,七歲的傅少茗擦掉眼中的淚水,低頭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往往一跪就是數個時辰。

    直到他累得昏過去后才會有下人把他用冷水潑醒,“小殿下對不起了,是你母后讓我們這樣做的。”

    凜冬冷透里在母后的期望下他終于染上了風寒,用生命垂危換得父皇到宮內探得一眼。

    那個年輕的君王給他們換了個后宮朝陽的居處,母后卻只顧諂媚地看著她朝思暮想的男人,沒有給拼命睜開眼晴想去抓她手的自己分哪怕一點點的視線。

    她像瘋子一樣,把所有畸形的情緒都拋給了他。

    宮中最卑微的宮女和太監都能隨意欺辱他,在冷天對雪地中受罰的他拳打腳踢,肆意宣泄。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傅靖元。

    九歲的傅靖元牽著風箏穿過廊亭,身后的侍女慌張地喊道,“小殿下!您慢些跑啊!看著腳下!”

    當時的傅靖元皮膚被曬成小麥色,精力充沛,整日上竄下跳,好似有使不完的力氣。

    他的身體很健康,也很愛活動。

    傅少茗就遇見了這樣的他。

    他躲在梁柱后面小心地偷看著那位比他大兩歲的小皇子,不料突然被對方轉頭對上視線,驚異無措之際,小皇子已然跑到了他的跟前。

    “你母后呢?”

    “母后有事不在宮里。”

    傅靖元一只手點在唇邊朝殿里瞅了瞅,“這幾天那么大的地方就你一個人住嗎?”

    還會待他回答,傅靖元一把搭上他的肩膀,“沒事,跟哥說你叫什么名字,以后哥陪你玩兒。”

    侍女大驚,忙彎腰在傅靖元耳邊道,“小殿下,他是冷宮妃嬪的庶子……”

    傅少茗心頭猛地一顫。

    “別弄那什么豎子橫子的,我最煩那些,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傅……少茗。”

    幾天下來二人相處甚歡,在傅靖元的哀求下,父皇還允許他們一起聽學、用膳。

    后來,傅靖元看書他就在旁邊一起看,傅靖元吃飯他就在旁邊一起吃,傅靖元修習仙法他就在外面等。

    再后來,在傅靖元十三歲時,他的母后病逝。

    原本什么都不在意、好像無所不能的“哥哥”抱著他哭了整整一夜。

    那一夜過后,他哥就長成大人了。

    故人的離開換來舉國悲哀,年輕的君王一夜白頭,碎了赤子心、破了琉璃夢。

    傅靖元走了。

    走得悄無聲息,走的杳無音訊,只留下短短一封書信——

    “南墟求道,勿念。”

    傅靖元一走,那些原本被他以太子身份強壓下的流言和惡語便起來了——

    “冷宮姜貴人的兒子?攀得什么高枝自己心里沒數嗎?”

    “呵呵,別看娘沒用,兒子倒是有用,知道對小殿下下手,搏同情。”

    “雖然他不是嫡子,但他是庶子呀,雖然他比不上尋常庶子,但他是姜貴人的兒子呀,哈哈哈。”

    他的母后受不得他人的處處刁難,精神一度崩潰。

    “你為什么那么不爭氣!為什么——!”

    “母……”

    他要阻攔的手伸到半空,滾燙的血濺了滿臉,一串血珠濺入到眼睛里,眼前一片赤紅。

    同視線一起被血意蒙蔽染臟的,還有他那僅存于心底的一分純凈期冀。

    那年他十二歲,母后自刎了。

    和皇后的死不同,他母后的死只換得父皇對他的一點憐憫和愧疚,換來了一座新建的宮殿。

    在靈堂前跪了三天三夜,來哀悼的沒有,來找茬的都被他拒之門外。

    傅少茗竟覺得自己沉靜的可怕。

    然后他一步三算,步步為營,逐漸取得了父皇的信任,他只想活命,只想站起來。

    他已經跪了太久太久了。

    整整三年,天翻地覆。

    在他覺得自己離目標很近了的時候,飛到枝頭的野雞卻被狠狠砸入了泥里。

    他看到傅靖元偷偷一人回到宮中,偷偷一人去見了父皇,并暗中遣人操辦著不知何名的宴席……

    他回來了。

    太子回來了。

    落滿桃花的廊道中,傅少茗攔住了十七歲的傅靖元。

    他白了很多,也長高了很多,果然他這種人到哪里都能過的風生水起,跟自己這種蛆蟲完全不同。

    那天他借著敘舊的由頭請他喝酒,在他的酒壇中下了噬骨散,一口下去,壽命折半,神仙也救不了。

    但傅靖元那日卻很開心,一壇全喝了。

    被日光烘得略帶暖意的桃花花瓣拂過臉側,傅少茗驀地輕笑出聲,叫道,“哥。”

    “什么?”

    “有毒。”

    “有毒我也喝。”傅靖元以為他在開玩笑。

    “噬骨散。”傅少茗拿出包藥的紙,遞到他面前,“你不信可以聞聞。”

    他看到傅靖元緩緩僵住的臉和不可置信的神情,好像在問“為什么”。

    為什么呢?

    大抵是因為自己過的太苦,所以也不想讓你好過吧。

    “明日父皇上朝,你只要當著父皇的面求他罷了你的太子位,然后別再回來,等我繼位后就把解藥給你。”

    傅少茗看到他的眼睛一下子紅了。

    “哥,我勸你別生氣,畢竟保命比王位重要,也別想著揭穿我與我魚死網破。這樣對你我都好。”

    傅靖元猛地站起身來,拎著個空酒壇朝大殿走去,“不用明天了,我今天就說完,說完我就走,再也不回來了。”

    傅少茗皺了皺眉,看著他的背影,片刻后跟了上去。

    大殿中的人正在忙著什么,有些侍衛在搬桌子,有些侍女在扯花燈,傅靖元突然拎著個酒壇子闖入,眾人都被他的神色嚇了一跳。

    他聲音沙啞,側首對在一旁搭臺的侍衛道,“別弄了,臺子拆了,燈撤了,什么都不要了。”

    眾人都是因為他說要辦宴席才開始準備的,傅靖元不久前還來這里和他們一起籌劃,現在又說不干了……

    不說是什么宴席也就罷了,還讓他們瞞著不讓旁人知道,這些東西都是下人們辛辛苦苦秘密搜羅來的,怎么說不要就不要了。

    那侍衛還想爭取道,“殿下,這都完成大半了……”

    “我他媽說不弄了你們聽不見嗎?!”

    傅靖元猛地將酒壇砸在架子上,碎片割破了手指,鮮血順著指尖滴滴嗒嗒砸在地上,濺落成花。

    他一口氣沒上來憋得胸腔一陣鈍痛,用手捂住心口喘息了兩下。

    聞聲而來的皇帝快步邁入大殿扶住他不穩的身形,驚道,“元兒!你的手怎么弄的?!”

    傅靖元面上血色褪盡,用血淋淋的手推開他滿頭白發的父皇,咬牙對著大殿內的下人和殿外聞聲而來的大臣、貴人們說道——

    “我傅靖元,自此刻起不再是太子,這個皇位,我死都不要!”

    他說罷擠開人群御劍離去,獨留宮中一眾議論嘩然。

    隱在人群中的傅少茗感到一陣暢快。

    只是心口像被挖空了一塊。

    五年過去了,這空缺處非旦沒愈合,反而更加空落了。

    尤其是現在。

    他大概失去了一個本該十分珍重的東西,不過沒關系,反正他這二十年來本也沒得到過什么。

    第26章 鬼城

    第二天一早, 傅靖元將金袍放在衣柜中,換上了自己平日在南墟境常穿的衣服。

    本來說好住兩天再走的,由于傅少茗來殿里找了一次, 傅靖元總歸不是死皮賴臉的,既然人家來趕了, 便收拾一下東西打算今晚就走。

    反正待在這里他自己也不舒服。

    他找了紙筆給父皇留了封信,隨后便去孟惘的殿前推開門——

    傅靖元沒有敲門的習慣。

    但殿內只有孟惘一人。

    “大師兄呢?”

    “師兄正在里面沐浴。”

    大早上的?沐浴?

    飽覽群書的傅靖元眼神怪異地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盯著他白皙的脖頸看了很久, 那視線恨不得往他衣領子里鉆。

    孟惘正倚在桌邊翻看著從柜中找出來的人界史書, 只覺一道瘆人的目光從頭刮到腳, 實在忍不住一把將書拍在桌上。

    “傅靖元,你想怎樣?”

    “他為什么無緣無故早上沐浴?”傅靖元進了殿內,走到他身邊低聲問道。

    當然是因為發燒出汗了啊……

    孟惘雙唇微動,又立馬將到了口邊的話憋了回去。

    這樣謝惟發燒的事不就敗露了嗎?想起謝惟起初拂開傅靖元要扶他的手,顯然是不想被人知道。

    孟惘斜他一眼, “關你什么事。”

    傅靖元更加堅定了自己心中所想, 語重心長道, “唉,我早讓你好好看看那些書, 純情到這種地步, 被吃干抹凈了都不知道。”

    他面色微僵, 因過于不可置信而顯得語氣舒緩又滯頓,“……你, 想什么呢?誰被吃干抹凈了?”

    對方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欠樣。

    孟惘一時啞口無言。

    傅靖元竟然以為他在下面?

    他明明這么……

    這么……

    不對, 重點好像不是這個。

    “師兄他因為精神力損失過重發燒了, 吃了點藥,然后退燒出汗……”孟惘深吸一口氣, 強忍住一拳把他打死的沖動,“所以、就去沐浴了。”

    “……啊,原來是這樣。”

    這樣你媽啊……

    “他發燒這事你得裝作不知道,至少不能當他的面提。”

    孟惘從一開始的震驚氣憤再到現在的欲哭無淚,對于傅靖元說的話第一反應竟然是想反駁體位而不是辯駁自己的清白。

    時有時無的良心開始隱隱作痛。

    而且還把謝惟牽扯到這種事里來了。

    他難過地想。

    本以為自己無顏面對謝惟了,可直到見他換了一身淡青色在日光下還隱泛月牙白的衣服從內室走出來時,孟惘又下意識甜滋滋地蹭了上去,抱著他的腰,鼻尖湊近親昵地聞了聞他的領口,“師兄,你穿這身也好看,和你眼睛一個顏色。”

    謝惟垂下眼睫隱去眸中微妙的波動,“我去梳發。”

    孟惘拉著他坐在椅子上,“我給你梳。”

    傅靖元覺得他這三師弟簡直是……

    不知道怎么形容。

    對旁人冷冰冰的,瞥一眼都懶得瞥,還時不時有些怕生。在自己面前像個炸毛小狗,不讓摸不讓碰,逗他還會沖自己咬兩下。在謝惟面前那簡直就是高濃度糖精,甜得齁人,一粘在身上撕都撕不下來的那種。

    “那個……咱今天走吧?不給父皇他們說,偷偷地走。”傅靖元手臂撐著椅背,半彎著腰將下巴抵在胳膊上,“我有留的信。”

    “怎么又想回去了,不再待兩天了?”謝惟坐在梳妝鏡前,從鏡內看著正低頭給他束發的孟惘。

    “在這兒也不舒服,不如咱們南墟。”

    傅少茗來了一次,積久的情緒又翻涌而上,他深感不適。

    “你明蘭殿外那反季節桃樹結桃子了嗎?”孟惘突然問道。

    “你想吃?想吃我再用點靈力催催,現在還不熟。”傅靖元輕輕笑道。

    “好。”孟惘歪歪頭,“那你去給溫落安和喬兒說一聲吧,我們現在走,回到南墟也要到晚上了。”

    ……

    一行人御劍直到臨近黃昏,正好途經一座山頭,風喬兒非要停下一起坐在山頂上看日落。

    她跑在前面,一手拉著溫落安,轉過頭笑意盈盈地沖他們喊,“快點啊!都快落沒啦!”

    山頂的風吹起少女黑細柔軟的發,春光燦爛,束帶迎風招搖,白嫩的臉浸在火紅的夕陽中……

    像那天的殘血。

    孟惘詫異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手心中躺著一顆失了光澤的靈丹。

    到處都是血。

    風喬兒半跪在他身前,心口處儼然一個駭人的血窟窿,如朱砂筆濺芙蓉花,半張姣好面容染上鮮血,像個提線木偶般塌著骨頭又撐著關節,一雙眼睛空洞無光地死死盯著他。

    身邊是斷成三截的紅纓軟槍。

    耳邊陡然傳來道利刃破空的聲響,他轉頭看去,已是身受重傷的傅靖元朝他揮出一劍,他怔然忘了躲閃,在劍尖離他一寸之時驀地閉上了眼,忽覺熱血潑在頸側,燙得雙睫一顫。

    再度睜開眼后,只見一把劍橫貫了傅靖元的腰部,他倒下后,荊連一襲束袖黑衣,漠然將劍收回鞘中。

    他的副使從衣襟中掏出一塊潔白的手帕,仔細替他擦干凈脖子和手上的血跡,一雙好看的水藍色眸中滿是柔和與安慰,“尊主不忍心動手的臟事,讓屬下來做。”

    尊主不忍心動手的臟事……

    讓屬下來做……

    孟惘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脫口而出,“荊……”

    原本佩有銀白護腕的冰冷袖口卻變成了柔軟的淡青色廣袖,他驀然抬首,對上了謝惟透著寒意的雙眸——

    “荊什么?”

    再回神一望,謝惟神色如常,方才那冷意好似錯覺。

    “沒……沒什么……”孟惘愣愣地回答。

    竟然把前世與現在搞串,出現幻覺了。

    謝惟摸摸他的頭不再追問,牽著他向前走,“坐一會兒,看太陽下山。”

    他們四個人坐在山頭,風喬兒則一人站在前面,紅色發帶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遠眺著群山之巔,青色束帶襯得腰身筆直。

    她本是一身輕狂自由如風,于黃昏赤云下舞火棍,于曠遠野原中耍纓槍,挑得起大梁,隱得去優柔,又不失女子那分細膩良婉的基調。

    紅云似火燒。

    溫落安坐在她的腳旁,不經意間朝山下看了一眼,默默往后縮了縮,赤色云霞為灰發度得一層氤氳紅邊,淡紫色發尾被浮光映得飄渺。

    能坐著絕不站著的傅靖元盤著腿,用手托著下巴懶洋洋地看著天邊的夕陽。

    孟惘抱著膝與謝惟坐在一起……

    昏昏欲睡。

    “怎么了?”謝惟見他將下巴墊在膝上半闔著眼,精神不振。

    “沒事,就是被照得暖烘烘的,有點困。”

    孟惘突然勾唇笑了一下,眼睛仍是半闔著,抱著膝蓋顯得很乖,“跟師兄在一起睡覺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所以就睡著的很快。”

    安心的、有活氣的感覺。

    謝惟又想到他之前說過的話——

    “感覺自己身邊一群死人,睡不好,冷冷的。”

    “你覺得這樣好嗎?”

    不知道出于什么緣由,謝惟問了這么一句話。

    心頭一悸,這句話如針勾線般自他好不容易勉強愈合的皮肉中挑出那段極為痛苦的回憶。

    上一世臨死前,那人也問了他差不多同樣的問題——

    “你覺得,活著累不累?”

    “……好啊,很好。”孟惘閉上眼睛,良久才答道。

    但我不會一直擁有這樣的好。

    你有你的難處,我有我的難處,我們終究不是一路人,若有一日刀劍相向自不會手下留情,是死是生,又有什么所謂呢……

    一開始就不對,我應該在七百年前就長大,而不是在你我初遇之時,沒有封骨術我就不會遇到你,我們本不是一個時代的人。

    日落西山,夜幕將臨,一行人繼續起程趕往南墟,約莫不到兩個時辰便可到達。

    然行將半途,異變突生——

    在索苑境與旋靈境的交界處,赫然出現了一扇巨大的黑色城門。

    眾多鬼魂正從四面八方趕來,密密麻麻排成數隊,源源不斷向著城門擠入!

    “這是……鬼城入口?”

    鬼魂數量太多,從上方看去尤為駭人,雖都是怨氣不大的純凈鬼魂,卻是有沖天的黑氣自城門涌出,這說明城中有亂,有不該進入的人進去激怒了厲鬼。

    天下分修真、人、妖、魔四界,鬼城在每隔十年的中元節當夜開啟,第二天關閉,世間徐徐眾生只要死后有怨氣不化者皆有兩個歸宿——

    一是依托記憶以身魂化境,也就是秘境,直待有人進入解開怨念。二是失去神識在下界游蕩十年,待鬼城城門一現,在一夜之內進城,隨后去往渡川渡化。

    “鬼城不是中元節開嗎,這才五月呢。”風喬兒嘀咕道。

    “是有人強行打開了,”謝惟的目光向下壓了一壓,“看門外的黑氣,可能已經和鬼魂動手了。”

    “魔修。”傅靖元說道。

    孟惘心下一凜。

    強行打開鬼城一事,確實只有魔族能做得到。

    妖、修士和魔族施行術法雖都叫做“靈力”,魔卻并不以靈丹修行,他們從一開始就不結丹,主要是“修心”——

    心性越是貪、嗔、癡、欲,邪氣越重,魔息越重,加上魔血能夠燃活筋脈,只要意念夠強,實力上升的就會很快。

    魔族本身就是陰物,他們和鬼很像,所以強行打開鬼城,只有修為極高的魔修才可以。

    “鬼城里面有什么值得魔族覬覦的東西嗎?”孟惘問道。

    前世他只遇到過一次鬼城大開,是在十七歲那年的中元節,當時也就剛過完生辰一個月左右,可現在竟然提前了。

    “遁歷。”謝惟沒有絲毫猶豫道。

    遁歷,只存在于別人口中的傳說。

    傳說鬼城中有一記載下界史實的奇書,記錄者則叫“敘鬼”,敘鬼手持一個天道賜予的來自上界的“判官筆”,將一切人的命運錄入書中。

    凡是下界之人,不論是人、妖、修士,還是魔族,不論是活的還是死的,生平名姓都會記錄在冊,天道便以此為聯系,掌控著下界所有人的“命線”。

    相傳那敘鬼通天地、系神鬼,來無影去無蹤,只受天道指使。但遁歷只留在鬼城中。

    修真界創世千年來無數人想要進去探探那遁歷,卻無一人從鬼城中活著出來。

    所有人都認為,得判官筆者,可逆天改命。

    遁歷之事一直口口相傳,可但凡問道對方緣何得知,那人必定說,“別人都是這樣傳的嘛,說書人也這樣講。”

    可推來推去,竟無一人敢說這就是真的,就是事實。

    孟惘一臉“你認真的?”的表情看向謝惟。

    誰知他竟來了句更讓人炸裂的話——

    “下去看看。”

    ——什么?!

    第27章 謝惟

    孟惘連忙拉住謝惟, “師兄,你是不是又起燒了?”

    “不,我很好。”謝惟一直盯著下面的城門, 目光偏執。

    “不,你不好。”孟惘哭喪著臉, 拽著他不撒手。

    你上一世也沒鬧著去鬼城怎么這一次就要去了?難道是因為這次有魔修給你帶了頭?

    “哪有從鬼城活著出來的?你……”

    “是他們,”謝惟側頭看向他, “是那兩個人。”

    孟惘一頓, 驀地反應過來——

    謝惟的意思是, 強行打開鬼城并闖入的魔修, 是他們在仄冬荒遇到的兩個蒙面人?!

    他們多半就是為了那“遁歷”去的。

    可謝惟下去干什么?阻止他們?還是和他們搶?

    “傅靖元,你帶他們回南墟,我要進去看看。”

    說罷他便不顧傅靖元和孟惘的阻攔,直接跳了下去。

    謝惟半隱了身形,壓制靈氣混入鬼群之中。

    這些鬼魂平日都是不現于人前的透明態, 只有鬼城開啟之夜才會顯形, 呈半透明態, 不過即便如此,凡人也是看不見的。

    身旁一個白影一閃, 他驚愕看去, 只見傅靖元也半隱身成鬼魂模樣, 正站在他身邊。

    “你怎么來了?”

    傅靖元嘆了口氣,謝惟才發現, 不光他, 孟惘、風喬兒、溫落安, 都掩住靈氣混入了鬼魂之中。

    他皺著眉,“誰讓你們下來的?”

    他們平日傳音都用傳音符, 但是傳音符的聲音會外放,有時候幾人如果距離很近,為了談話不被旁人聽見可直接布個隔音結界,但如果幾人有些距離,則需要識海傳音。

    耳邊響起風喬兒的聲音,“你下來后三師兄也下來了,我們也不放心你,雖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怕拖你后腿,但考慮再三還是跟著來了,不然晚上回去睡一覺,第二天直接少了兩個師兄可找誰說理去?”

    方才從上空看不分明,如今下來才知這鬼城城門如何壯闊詭譎——

    足有數十米高的城門通身印著青赤火焰流紋,上方升一巨大縊鬼石雕,自左至右立著刀勞、拘魂、羅剎三鬼紅像,各自手執浸著陰氣的粗長鐵鏈,眼瞳冷抑面容兇煞,讓人不敢直視。

    門匾兩側分叉出數根向上的彎刺尖牙,下方結界般紅青白三色交匯成一片,如冰火交融,煙波滾滾。

    “這鬼城雖是強行打開,應該也只能撐一夜,你要做什么告訴我們,也好過一個人做。”傅靖元道。

    “不,打開鬼城的魔修堪比大乘境仙尊,只要他們不出城,城門就不會關。”

    謝惟語出驚人,除了孟惘,在場三人全都怔住了。

    魔界中有能與五位仙尊實力相較的,他們就只知道有個百里夏蘭。

    五位仙尊均是大乘末期,實力最強的浮鴻仙尊現一百三十三歲,也至少還需五十多年才能飛升,而百里夏蘭早在六百年前便達到了飛升的水平,在魔界、甚至于整個下界都是一騎絕塵。

    只是因為肺疾纏身,血池續命,無法長時間領兵打仗,否則早就攻入修真界了。

    其余就是魔界二十四城城主,均是元嬰中期水平,同五境二十二位關門弟子的平均實力。

    “有點難說……我和師兄之前在潯仙道習地遇到過兩個蒙面人,身份和修為著實詭異,師兄覺得這次打開鬼城的就是他們。”孟惘解釋道。

    “現在魔界百里夏蘭代理掌權,魔族行事皆由她調遣,強闖鬼城去尋一本毫無根據的‘遁歷’不是她的行事作風,她若真想對鬼城下手不會等到現在,”謝惟一邊隨著隊伍走一邊向他們傳音道,“敢光明正大地展露魔修身份,修為高深又行事高調,一看便不在百里夏蘭的掌控之下,只能想到是他們二人。”

    “那師兄想怎么做?”

    “潛伏進去找到那兩個魔修,如果他們沒有拿到遁歷,隔岸觀火,看看到底傳說是真是假。倘若真有,能趁亂拿到最好……”

    “如果他們拿到了遁歷……”謝惟眸色微沉,接著說道,“不論如何,要和他們交手一番。”

    孟惘默默看了他一眼。

    為什么一定要和他們交手?那二人實力強悍,他們五個人也不可能會有勝算,頂多也就傷著他們……

    對了,傷著他們……

    謝惟難道懷疑那兩個人是百里一族?

    可是百里一族只剩下他、百里夏蘭和百里纖纖了,如果還有族人,百里夏蘭怎么會不知道?她若是知道,哪還需要來找他繼位?

    孟惘竟一時猜不到他的目標到底是遁歷還是那兩個蒙面人,抑或是,兩者都有。

    “哦,那魔修是首要對吧,不管怎樣打一次看看實力,遁歷是第二。”傅靖元笑瞇瞇道。

    “不是。”

    “嗯?”

    “你們的安危是首要。”謝惟淡聲道,“孟惘有我看著不會有事,一旦走散了你們就傳音聯系我,有意外燃魂符,我會去找你們。”

    傅靖元有些訝異地睜大眼睛,繼而揚起一個無奈的笑。

    他家大師兄,有點和之前不一樣了。

    他和謝惟同齡,相處了將近八年,從剛入門時的十四歲,再到現在的二十一歲,能感覺到他真的變了。

    十四歲的謝惟對剛入門的他從不理睬,他除了隨師尊修行就是靠自己翻書苦讀。

    有一次實在著摸不透一個要點,去請教了謝惟,而對方只是眼也不抬地說了一句“靜心鉆磨,不可急躁”就轉身而去。

    他一個人直愣愣站在原地——

    這人可真差勁,是不是故意針對我?

    十五歲那年他下山歷練意外落入妖獸巢穴,全身被撕咬得血肉模糊,謝惟把他救回南墟后就皺著眉去沐浴了,從頭到尾一句話沒說,但他能看出那人在嫌惡身上染了他的血。

    吊著一口氣的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瞪著眼看天花板,心中不解道——

    我是什么很讓人惡心的東西嗎?

    后來有一次師尊派他們去一個鎮子上除祟,那大戶人家見來的不過是兩個十五歲的小孩,無論如何都不愿交代實況,嚷嚷著要告他們南墟的修士敷衍人界委托。

    謝惟直接拿椅子把委托人一條腿掄了個粉碎性骨折,把劍架在對方脖子上,言簡意賅道——

    “阻止修士除祟,也可以理解為與邪祟私通,按修真界的規矩,我可以殺了你。”

    所謂南墟境大弟子,給他的感覺一直都是,冷淡、強勢、理性……

    脾氣差。

    直到他十六歲時,變了一點。

    那一年的某天,謝惟竟然丟給他一個不知從哪兒得來的藥瓶,告訴他可以涂抹去掉疤痕。

    當時的傅靖元著實驚異,沒想到他竟然還記得自己被妖獸咬過留下的傷疤。

    此后他便覺得那人有人情味兒了不少,會時常出境到人界去,有時候也會買些吃的帶上來給他,兩個人開始說話交談。

    大抵是隨著年齡增長,謝惟不再那么明顯地展露任性和孤僻,或者換句話說——

    他會偽裝了。

    直到有一天,更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

    那個衣服上沾上點兒血都要皺眉的大師兄,竟然撿了一個臟兮兮的小孩兒。

    小孩兒身上都被雨水淋透,只一雙幽墨的眼睛黑得發亮,眼角微微下垂,抬眸看人的時候一副可憐樣,乖巧的很。

    也就是孟惘。

    孟惘成了他唯一的例外。

    如果說他帶那小孩兒回南墟真是因其有木靈伴生,資質絕佳百年難遇。

    但傅靖元卻想不通孟惘是如何能讓如此不近人情的人注意到他并甘愿用心教育他的。

    他問過謝惟,也沒得到什么可信的答案。

    不過那天在去潯仙道之前,他趁著孟惘不在又隨口問了一嘴,得到的回答卻十分深思熟慮,好像是在回憶上萬年前的往事——

    “并不是見了一面就帶回來的,第一面是在夜里趕路時,他在路中間吃死人肉,血腥味很重,我以為是什么邪物用劍把他挑開了,他就記恨上我了。”

    “沒想到他會等我,我再一次出境處理委托時第二次見到了他,但我沒認出來。他裝作人畜無害的樣子趁我不備咬了我一口,手指骨關節咬斷了,后來又用靈力接上了……”

    他說得云淡風輕,傅靖元卻是一驚,以謝惟那個性子,怎么可能會善罷甘休。

    “但念他年齡太小又不過是個凡人,我沒殺他。”

    “……我把他的嘴封上了,用靈力。”

    當時的謝惟說到這兒還淡淡地笑了一下,他人看來簡直是毛骨悚然。

    “第三次見他是在一個樹林里,離上次見面不過三天,我知道他一直在找我。”

    “他很餓,也不兇了,一看見我就掉眼淚,因為張不開嘴,就一直紅著眼睛哭,也不出聲……”謝惟頓了頓,補充了三個字,“很可憐。”

    “他要來牽我的手,我躲開了,我說他太臟,他聽懂了我的話,正好那天又下雨,他就去樹下水洼里捧著積水洗了洗臉和手,又朝衣服上擦……”

    謝惟語氣平淡,眸光卻柔和了下來,“我一蹲下身他就雙手輕輕捧著我的臉,用臉蹭我,眼淚黏乎乎的,我知道他在求我解開法術,他想吃東西。”

    “但我突然就想讓他一輩子這樣,不想給他解開了。”

    他語勢陡轉,傅靖元聽得心驚膽戰。

    “你不知道我看他那樣子有多開心,我從來沒有那么開心過。”

    那時候的他在對謝惟的認知里又默默加了一個詞——

    變態。

    “但是他太可憐,我又不忍心讓他挨餓,”謝惟徐徐說道,“法術解開后,他立馬就要去找吃的,然后我就掐著他的脖子,問他愿不愿意跟我走,以后只聽我一個人的話,他點頭了。”

    他為什么點頭你心里沒有數嗎……

    傅靖元努力維持著表情管理,真是場酣暢淋漓的“你情我愿”。

    很明顯就是被取悅到了所以才把人帶回來養啊……

    但是孟惘后來為什么不記恨他呢,在他的印象里,那小祖宗可是非常記仇。

    眼見馬上就要進入鬼城,好奇心極盛的傅靖元私下用靈力單獨向孟惘傳音道,“小惘,你還記得謝惟是怎么把你帶回南墟的嗎?”

    孟惘回道,“你問這個干嘛。”

    “他當初那樣……你就沒什么反應?”

    “他當初哪樣了?”孟惘疑惑地看他一眼,憑著上一世的記憶,“師兄在雨中替我撐傘,說會對我好,還抱我,用外袍裹在我身上。”

    “他還給我講道理,我就跟他回來了。”

    傅靖元,“……”

    講道理?他不是掐你脖子來著嗎?

    你倆的說辭是沒提前串通好嗎?

    來不及細究到底是誰的問題,腦中傳來謝惟的指令——

    “都把靈氣收好。”

    話音方落,眼前白光一閃。

    視線再次恢復正常時,他們已然穿過城門,進了鬼城。

    第28章 敘鬼

    “誒, 來來來!要渡化的走左邊——要參觀我們鬼城的走右邊——”

    方入城內,便見一個身著黑衣的鬼使坐在一張三人高的大鼓上扯著嗓子吆喝著。

    那吊死鬼似的嗓音和似要散架的坐姿,頗有傅靖元當今的風范。

    孟惘心下起疑, 方才在外看到的沖天鬼氣一到里面就沒了,本以為里面已經開打了, 進來后竟是一派祥和模樣。

    鬼城那么大,這可如何去找。

    “請問, 方才那鬼氣是因何而起?”

    他聞聲一驚, 謝惟竟直接站在鬼使正前方, 仰著頭問他!

    傅靖元幾人也在他身旁頓下腳步。

    那鬼使緊盯著下方, 危險地瞇起了眼睛。

    謝惟面不改色,“我們幾人在人間巡蕩十年待城門開啟,結果方才黑氣沖天,若是城內有危險,我們這些鬼魂豈不是來不及渡化便被打散了?”

    好一個反客為主, 眾人心下一松。

    此話一出, 原本要向右邊走的鬼魂們也都停了下來, 紛紛朝鬼使看去。

    鬼使注視他良久,驀地笑道, “懂得那么多?你是死去的修士?”

    “我身旁這幾位都是。”謝惟道。

    雖然溫落安是妖, 但他并不想多費口舌說得太清楚。

    “哦~那你可知……”

    那鬼使神色一凜, 音調剎時尖銳起來,“我們鬼城……不收死去的修士——!”

    孟惘瞳孔震顫, 難道不是下界的人只要是死的都可以進嗎?修士生前屬陽, 但死后也是屬陰啊。

    只有人妖魔死后才能入城?

    竟反被那鬼使詐了!

    他看著謝惟面色微凝, 手掌向下攤開,指節微曲, 身后的風喬兒也要化出紅纓槍來……

    尖細的尾音伴著狂風呼嘯,城內厲鬼嘶鳴,鬼使敲響鼓面,大叫道,“有修……”

    “等等!”

    一個喑甜又略帶稚氣的聲音打斷了他,他停了下來,再次低頭向下方看去。

    只見一黑發半束長相清美的男子握著方才問話的那位“修士”的手,“魔修不是修嗎?”

    “魔修是魔!”鬼使瞇著眼睛道。

    “那我們是魔。”

    鬼使直接被他給逗笑了,“你當我是傻子嗎?他剛才還說你們是修士。”

    “魔修也是修。”孟惘無辜道。

    風喬兒都怔住了,三師兄這不明擺著強詞奪理,偷換概念嗎?

    既然修士不讓進,那他們必有一個標準來區分——

    孟惘猜是靈氣。因為大部分修士死后,即便尸身死去,靈丹也會留有靈氣,那靈氣是深入魂魄,直至尸身徹底腐爛、靈魂消散。

    上一世被剝了靈丹后仍能感覺到體內存有一定的靈氣,無論是之后修魔還是到死前一刻,那靈氣作為修仙過的痕跡,一直盤旋在識海的一角,從沒有消散過。

    所以孟惘認準了只要完全壓制著體內靈氣讓它聚于靈丹不要四散,那鬼使就無法區分來者生前是何身份,否則一開始便認出來了,根本無需從謝惟口中套話。

    反正一口咬定自己是魔修就成了。

    “哪有魔修管自己叫修士的!”

    “我們就這樣叫,尊主都不會怪我們。”

    “你……你……”

    孟惘見他說不出來話了,便道,“所以你能不能回答我們的問題?”

    鬼使又仔細在他們幾人中來回看了幾遍……

    終究沒看出什么道道來,他冷哼一聲,盤起腿道,“有兩個活著的魔修打開了我們鬼城,不然你們猜為什么這么早開門?方才他們闖進來,不過立馬被我們天門樓的鬼主抓住了,已經送去大牢了,你們不用擔心被打散。”

    鬼主?

    孟惘想問“鬼主是不是你們的主子”,但必然是不能直接這樣問的,他換了副措辭,裝作有些顧忌和膽怯似的——

    “那我們去參觀鬼城要聽那鬼主的話嗎?會不會一不小心惹怒到他?要小聲說話嗎?”

    鬼使不耐煩的咋舌,“我們鬼主那么多事兒哪顧得上你們,安心玩你們的吧,他正巧想開個宴席,人多他還高興呢,玩兒完去渡橋渡化就行。”

    “哦,那多謝你咯。”孟惘不再多問,拉著謝惟轉身,唇角微微彎起。

    一行人朝右走去,直到擠出人群走到一個寬闊的街道上才慢下腳步。

    風喬兒呼出口氣,小聲道,“還真被你糊弄過去了,嚇死我了。”

    孟惘笑了笑,“你們的靈氣一定要收好,聚在靈丹處,一絲也不要散出來。”

    “不過沒想到這鬼城竟然不收修士的亡魂,”傅靖元一手摩挲著下巴,“和書上寫的不一樣,看來書上關于這鬼城的規矩也是收錄的傳聞,不可盡信。”

    從那時謝惟要幻化出無妄劍起孟惘就先一步握住了他的右手,到現在也仍是牽著。

    謝惟常穿廣袖衣衫,孟惘就喜歡繞過他的胳膊將手隱入他的袖中,冰冰涼涼的布料罩在手上,握久了也不會出汗。

    “他說那二人被送入大牢,抓到的可能只是幻形,或者鬼主根本什么都沒抓住,故意這么說平息慌亂。”孟惘分析道,“我不認為那二人在這么短時間內會被抓,一定是暫時隱匿起來了,所以大牢這個地點暫且擱置在一邊。”

    “他一開始說是‘天門樓鬼主’,后來又說是‘我們鬼主’,可見鬼主確實有很高地位,但不能確定鬼主只有一位。”

    “師兄,你覺得該怎么辦?”

    魔修、遁歷、大牢、天門樓、鬼主、宴席……

    可現在無論是鬼主還是魔修,都無跡可尋,遁歷就更別說了。

    對了,遁歷——

    魔修是主動的一顆棋子,推著全盤局勢的走向,因為這里有他們想要的東西。

    “等到宴席上找到鬼主,接近他,套出遁歷的線索。”謝惟說道,“魔修暫時不管,一有遁歷的消息他們自會出現。”

    那兩個魔修多半也已經知道他們入城了,故意不露面是想要把他們當刀使,最后來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鬼城中的樓宇極高,座座都是暗沉的血色,城外是夜晚,城內也是夜晚,一輪血月當空,紅光照徹蒼穹,底下人流涌動。

    孟惘正想著上哪兒問問關于宴會的事情,突然被人握住了手腕,全然不似謝惟肌膚的觸感,他寒毛倒豎,本能地一下甩開——

    只見是一個年過花甲的矮個子老頭兒,黑色眼鏡的圓形細框低低搭在鼻梁上,正抬眸細細打量著他——

    “少年,老夫見你有緣,能否容老夫為你……”

    “我沒錢。”孟惘實誠地說道。

    “……”

    那算命先生咳嗽一聲,緩緩說道,“既是有緣,又談何錢兩,況老夫也非是重財之人,你且伸出手來……”

    這老頭行為舉止著實怪異的很。

    “師兄……”孟惘朝謝惟身邊湊。

    “我來我來!您看我和您有緣嗎?”風喬兒見謝惟面色不虞,生怕他提劍橫那人脖子上,只好擠在孟惘身前笑嘻嘻道。

    那老頭頓了下,放開了孟惘,將兩指輕輕搭在了她的手腕處,渾濁的目光透過鏡片,卻釘子一般刺著人臉,像是要在人的骨頭上刻下名字。

    風喬兒深感不適,面上仍扯著笑。

    半晌那算命先生放下手,撫摸著稀疏的胡須,血月的紅光映在他那如朽木皮般布滿褶皺的臉上,眼中卻灰渾一片——

    “千千回殘生難求,恰是今世空獨留。”

    風喬兒一怔,啥意思?

    那老頭兒不知從何處變出來個煙斗,將煙嘴含在嘴中吸了一口,緩緩吐出一口白霧,他的臉變得飄渺起來,如云霞幻影,似海市蜃樓。

    原來的算命老頭轉眼卻變成了個小孩模樣,瞪大眼睛猛地將斗缽指向溫落安,溫落安嚇了一跳,只聽對方以稚嫩的聲音說道——

    “非花非霧非秋景,棄道守魂人也。”

    那小孩子在眾人驚異的眼光中變得成熟,又長成了個書生模樣,將煙斗施施然持于身后,目光落在傅靖元身上,溫和道——

    “夜來驚堂一看客,回首已成書中人。”

    書生收回煙斗向前走去,一步生花,腰身一轉已然化身成了個嫵媚多姿的花旦,她含梅一笑,伸出纖纖玉指繞過孟惘搭上了謝惟的肩膀,千回百轉地輕唱——

    “孑孓難了心痂癡繞,斷堤孤守赴故人一場,難繾綣,苦卷多少人事悲渺~”

    謝惟眼中閃過一道暗芒,歌聲未落那花旦已轉身而去,他下意識緊追兩步去抓她的袖口,在指尖方要觸碰到衣服時卻赫然心口一悸,眼前陣陣發黑……

    ……

    再次睜開眼時,謝惟正躺在一張柔軟的大床上,屋內的光柔和昏黃,眼前模糊。

    孟惘一直坐在他床邊,見他睜開眼睛后才松了口氣,“師兄你嚇死人了,突然暈倒。”

    “他那是不讓我抓他。”謝惟的視線恢復清明,聲色平靜卻沒有看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所以……他就是傳說中的敘鬼吧?輕易就能控人神智。”

    “判官筆應該就是他手中的煙斗。”謝惟接道,眸光一轉,“這是哪?”

    “你暈倒后我就抱著你找了家客棧,幸好這鬼城里和人界一樣,客棧就離街道不遠。你睡了不到兩個時辰,方才傅靖元他們下去打探有關宴會的消息了……”

    謝惟根本沒聽他在說什么,注意力全在“抱著你找了家客棧”上,良久才極小幅度地動了動眼珠,淡淡地回了個“嗯”。

    “既然敘鬼是真的,遁歷多半也是真的……”孟惘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師兄要那遁歷做什么?”

    “我沒想要。”

    看著他的神情,孟惘輕笑一聲,音色愈發甜軟乖順,聽起來卻莫名有些森詭和壓迫,“師兄是想改誰的命嗎?”

    謝惟不答。

    幽黑的眸子盯著他的臉,透不進絲毫光亮,沉重的氣氛在整個屋內彌漫……

    他努力抑制著想去掐住謝惟脖頸的沖動,努力抑制著想把一切挑開攤開逼問他真相的沖動。

    他快要被謝惟逼瘋了。

    敘鬼所說的話,何止是傅靖元他們沒聽懂,連重生的他都沒聽懂!

    只有溫落安的命運和方才那個敘鬼所說相同,上一世的溫落安確實成了“棄道守魂人”。

    上一世風喬兒也確實是“殘生難求”,因為她被他親手殺了,但哪里來的什么“千千回”?!而且“今世空獨留”是什么意思?那敘鬼能知道一個人兩世的命運?

    還有傅靖元的那句,“一看客”和“書中人”,難道也是指前世和今世?

    可重生的只有他和謝惟,這兩世根本就是兩個世界,敘鬼能連通兩個世界還是能怎么著?!

    再者就是敘鬼對謝惟說的那些,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孟惘很煩躁。

    莫名其妙的重生、長期不穩的法場、同為重生還沒殺他的謝惟、身份成謎的蒙面人、提前開啟的鬼城、敘鬼和遁歷……

    所有線索與他本能的感覺,將這些異變匯攏,同時指向了同一個人——

    謝惟。

    謝惟一定知道許多他不知道的東西。

    就上次去皇宮前討論法場不穩的原因之后,這是他第二次產生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孟惘強作鎮靜,在心中默默道——

    不行,還不到時候。

    以我現在的修為,他不用無妄就能輕易殺了我。他現在不殺不代表他不想殺,可能是由于某些原因,必須要等到和上一世一樣。

    等兩年過后我入了魔,不再抑制魔息后修為自然會超過他,到時候再逼問他也不遲。

    他暗自用虎牙咬磨著唇內軟肉平復心態,然后躺在床邊伸手抱住謝惟的腰,將臉埋入他的肩頸處……

    方才沉重的氣氛剎時消失不見,只聽他悶悶道,“師兄……”

    “怎么了?”謝惟朝他這邊偏了偏頭。

    孟惘感到有什么似有似無地擦過他的發頂。

    “……壞人,不喜歡你。”

    他憋了半天,蔫蔫說道。

    他滿腔怨念無法言說,只能賭氣似的扔出些毫無殺傷力的詞匯。雖說他本也不怎么會罵人,就算會些臟話,也斷不會用在謝惟身上的。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謝惟的唇邊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上半句隨你說,下半句不許。”

    他將孟惘摟在懷中,把自己的一半被子給他蓋上,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我希望你長命百歲。”

    修仙者的相貌身形會永遠停留在二十幾歲,活一百多年是很平常的事情。

    但上一世親手讓自己的生命終結于二十五歲的人,現在卻對他說“我希望你長命百歲”。

    孟惘心中五味雜糅,想不通他說這句話到底用意為何。

    第29章 嬌妻

    半個時辰后, 傅靖元他們幾人打探消息回來到孟惘的房前,方一推開門便見醒來的謝惟正將懷中熟睡之人柔細的發尾繞于指尖……

    傅靖元意韻頗深地笑了一下。

    風喬兒一副見怪不怪。

    溫落安稍稍移開了視線。

    還未待門口三人發話,謝惟便給他們傳音道——

    “孟惘睡著了, 有什么事明天說,關門的時候別發出聲音來。”

    他連頭也沒抬, 視線一直落在孟惘的臉上。

    門口三人,“……”

    風喬兒輕輕關上了門, 拉著傅靖元和溫落安他們走到樓梯口, 極為認真地輕聲說道——

    “我真的, 感覺大師兄對三師兄太不一樣了。”

    “說不上來, 他和三師兄在一起的時候簡直和平日是兩個極端,你們不覺得嗎?”

    溫落安點點頭。

    傅靖元反問道,“你……評價一下你家三師兄的長相?”

    風喬兒猶豫片刻,直愣愣吐出兩個字——

    “妖孽。”

    傅靖元沒忍住笑出聲。

    風喬兒忙解釋道,“不, 不是說三師兄像女人, 就是……很漂亮的, 但不女的那種……”

    溫落安細數道——

    “南墟境得寵嬌妃榜一,南墟境甜美弟子榜一, 南墟境最想結為道侶榜一, 南墟境假想爐鼎榜一……”

    “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風喬兒震驚道。

    她入門比溫落安早一年, 竟然從沒聽說過南墟開過這些榜。

    溫落安抿唇,“師姐整日在山上練槍, 自是不知山下八千弟子過得有多熱鬧。”

    “現在是收斂不少了, 你不知道小惘剛十五歲的時候, 那時候你還沒入門。”傅靖元興災樂禍地笑道,“小惘剛入南墟的時候才十一歲, 臉太稚嫩看不出什么感覺,到十五歲的時候就開始長開了,那真是……”

    “南墟都炸開了,話本滿天飛,名聲都傳到境外去了,山下的弟子不論男的女的都半夜爬上山就想看他一眼。”

    說著他偷感極重地瞥了眼遠處緊閉的門扉,抬手虛掩著唇,擺了擺手,“不行,走走走,到我屋里,二師兄給你們仔細講講……”

    那時孟惘十五歲,身形高挑,都快趕上二十歲的謝惟了,每次下山要去處理人界委托時,境內就會有一群人盯著他的臉看,然后將他渾身上下刮個遍。

    不是他不想易容,而是那些人就蹲在傳送陣外等著,當時山上一共就他、謝惟、傅靖元、天玄四人,且天玄又不下山,所以他化成灰飄出來那些人也能伸手去抓。

    他受不了那些人的視線,有一段時間怎么也不肯下山了,還不讓謝惟下山。

    謝惟就摸摸他的臉,輕聲問他,“之前不是就想去人界嗎?”

    孟惘委屈地蹭他的手,“不想去了……”

    “是不是總有很多人看你?”

    一雙好看的狗狗眼微微睜大,“師兄怎么知道?”

    坐在一旁的傅靖元嗤笑出聲,“這還用猜。”

    他斜倚在椅背上,懶洋洋道,“是不是還有人給你書信,想和你結為道侶?”

    孟惘沒說話。

    “要我說小惘這個年紀,雖不懂什么情啊愛啊之類,可以隨便玩玩的嘛,反正那種事也不必要有什么感情。”傅靖元隨意道。

    “他那張臉比那些成日泡在青樓里的皇室太子黨不知強了多少倍,不做點什么多可惜,人不能太死板……”

    眼前劍光一閃硬生生截了他的話音,面前的白玉桌裂成了兩半。

    謝惟輕抬眼睫,淺淡瞳眸中看不出情緒,“別拿你們王室那套用在孟惘身上。”

    傅靖元無奈嘆氣,“你也知道小惘與常人不同,你不覺得他像……”

    看到孟惘那雙純凈漆黑的眼睛,他又不忍心地閉了嘴。

    他沒有人應有的俗念,情愛,悲歡,他感情太淡,目光太淺,只認謝惟一人,且只有依賴。

    “我這么說吧,換個正常人離你那么近,那樣抱你和你一張床睡覺,都不會像小惘那樣沒有任何反應的。”傅靖元對謝惟說道。

    聽到自己被他歸到了“非正常人”那一列后,孟惘不滿地蹙眉。

    傅靖元不知突然想到什么,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咱到山下看看?”

    ……

    “誒——只剩一千冊了啊,先到先得!三十文一冊!”

    “孟師兄下山時間、住所地點、喜歡的吃食、道侶標準、喜歡聽什么情話、床上喜歡什么風格等等都在這里啦!”

    一個男子站在一堆書的跟前,施加了靈力喊著,“看完此書保準您能討到孟師兄——”

    “多看你一眼——”

    眾人,“……”

    這人,說話怎么還大喘氣兒呢。

    不過即便如此,那一千本書很快便下了一半,周圍圍了一大圈人,還有很多人推搡著往里擠。

    “給我留一本!”

    “我去哥你別喊那么大聲啊,這是什么很光明正大的事兒嗎?”

    孟惘三人下山后便是這樣一副景象。

    不知是誰又喊了一句,“沒關系,書上說孟師兄這種時候不會下山!”

    孟惘,“……”

    謝惟手中化出無妄劍后冷著臉走向前去,孟惘本想拉住他,不料卻反被傅靖元一把拽住,他施了個隱身術隱匿了二人身形——

    “誒,看你師兄怎么處理。”

    正在搶書的一眾驀地感覺周身一股寒意,終于有人禁不住喊道——

    “別擠了別擠了!我屁股怎么涼嗖嗖的……”

    “媽耶,大……大、大……大……!”

    “大你媽啊,不買就讓開別擋道!”

    “——大師兄!”

    周遭的喧嘩倏地靜了,連風聲都聽不到。

    眾人都默默把書藏在了身后。

    “肖想仙尊座下關門弟子,論罪……”

    還未待謝惟說完,那一千本書全都被扔回了原地。

    謝惟轉頭看向那賣書之人。

    那些人忙從賣書人身邊退開二里地。

    賣書人,“……”

    謝惟自八歲便跟著天玄仙尊修行,為仙尊親傳大弟子,眾人眼中的天之驕子,同時也是出了名的禁欲高冷不解風情。

    他是要在天玄仙尊飛升后繼位境主的人,也馬上會成為修真史上最年輕的一位宗師,全境上下除了孟惘和天玄,無人不敬他畏他。

    “大師兄好!”不知是哪個不怕死的喊了一聲。

    那語氣,簡直像是女婿喊岳父一樣。

    眾人都捏了把冷汗。

    畢竟謝惟不發話,沒人敢遛走。

    他走到那雜亂的書攤前,剛要拿起一本書時便猛地被一人護住,那人扯著笑,牙齒打顫磕磕絆絆道——

    “大、大師兄,粗鄙、鄙之物,入、入不得眼……”

    “粗鄙之物?”謝惟低睨著他,“你是賣書的人?”

    是一個長相清秀的男修。

    “你想和他雙修?”

    此話一出,頓時抽氣聲四起,他們大師兄這話問的著實讓人牙酸。

    “哪……哪兒能啊……”那人苦笑著,臉卻是紅了。

    “信口雌黃,拖去懲……”

    那人撲通一聲跪下來拽著他袍角,“大師兄!童叟無欺啊!我是專門算過的!”

    笑話,拖去懲戒臺,他還能活嗎?

    那里的刑罰全是靈力咒術之類,專門針對修士來的,還不如拖出去賞他八十大板呢!

    “算過?”謝惟瞇起眼睛。

    “對啊,”他力圖擺脫自己“信口雌黃”的罪名,“我專門找了算命的算的,之前花好大工夫趁孟師兄不注意削了他一點頭發,又用靈力收錄了他的指紋,算命的說他喜歡吃甜的,說他姻緣淺淡性情不通命途多舛……”

    “哦?那你之前喊的,他床上之人是何種風格的呢?”一聲隨意散淡又興災樂禍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

    那賣書人腦中已然亂成了漿糊,問什么說什么,“輕、輕浮……”

    一陣利刃出鞘的刺耳聲傳來,激得人頭皮一麻,他抬頭看去,只見謝惟已拔出無妄劍,劍身翁鳴發著白光,當即慘叫著跑開——

    “大師兄饒命——!大師兄我錯了!有話好說你別拔劍啊!”

    無妄劍尖直指遠處那人的頭頂,只需輕輕向下一劃,磅礴的劍氣便可將對方砍為兩半。

    方才還在一旁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傅靖元臉色倏地變了。

    旁人不清楚,但他能真切地感覺到他那大師兄是真的動了殺心。

    一股熟悉的氣息在此刻從謝惟身后而來,修長冷白的指骨握住了他拿劍的右手,然后緩緩摁下。

    在前跑的男修被一條藤蔓絆倒。

    “師兄,對不起,讓你生氣了。”

    謝惟轉過身,垂著眼看他。

    孟惘的面色為難,拉著他的袖口,“是我沒做好,我添亂了。”

    “是我處理不好這種事,只會躲……我下次不會這樣了。”

    眾人都愣愣地看著他。

    “他好乖啊……”

    “更喜歡了……”

    “可他平日就是很冷淡,都不看人啊。”

    “啊~當初如果是我撿到他該多好。”

    “你做夢去吧。”

    謝惟一抬眼,那些小聲議論立馬消寂。

    “仙尊令達,修境規。”謝惟薄唇輕啟。

    眾人面色一變,紛紛下跪伏首。

    “境規”一般由境主才可以修改或補充,但天玄仙尊說過,在他閉關期間謝惟可不用經他同意修改境規,但必須由至少三千子弟在場見證。

    而眼下已是超過三千子弟。

    “此后山下之人不得上山尋關門弟子的宮殿,不得買賣有關關門弟子的書冊話本,不得對關門弟子言語行為大不敬,違者,斬魂鞭七十。”

    斬魂鞭一鞭可斷靈脈,十鞭可毀靈丹,三十鞭則修為盡廢……

    謝惟說的這個,也就相當于死刑了。

    這要是能投胎,怕是輪回橋都得給抽斷了。

    風喬兒倒是早聽過一些類似的風聲,卻沒想到當年能瘋狂到那種程度,更沒想到是謝惟以“修境規”甚至更嚴重的手段強行壓下。

    這也太夸張了。

    “別看你大師兄平時那樣,對他撿來的小孩兒可是寶貝的不得了。”傅靖元一邊嗑著瓜子一邊道,“不讓人說也不讓人碰吶。”

    風喬兒一笑,“我感覺大師兄養了個孩子。”

    “他是在養媳婦……”傅靖元含糊不清道。

    “什么?”

    “唉,沒什么。”

    溫落安看了眼傅靖元,極輕地笑了一下。

    第30章 伺機

    次日清晨, 鬼城內一陣厲鬼鳴嘯,鼓聲震天。

    孟惘聞聲睜開眼,下了床掀開窗戶朝外看去。

    這個視角正好能看到鬼城城門, 城門處的鬼魂匯聚成烏壓壓一片,都被那個入口處坐在大鼓上的鬼使堵著, 他敲著鼓面大喊——

    “別進了!別進了!時間到了!”

    被堵在外面的鬼魂嚷嚷道,“你開著城門還不讓鬼進?!不讓進你倒是把城門關上啊!”

    那鬼使也惱了, “老子說不能進就不能進!誰進誰死!”

    孟惘輕笑一聲, 眉眼彎彎地回過頭去, “那城門果然還開著, 鬼使和鬼魂吵架了。”

    謝惟穿上外袍,“走吧,去傅靖元那屋。”

    到門口處還隱約聽到里面的幾人在談話,推開門時便剎那間消匿無聲。

    “你們一晚沒睡?”

    孟惘看著圍在桌邊莫名靜音的三個人,桌上還有一堆瓜子皮。

    “唉, 打聽完就到下半夜了, 睡什么, 聊了會兒天。”傅靖元支著下巴笑了笑。

    風喬兒指著兩個椅子示意他們坐下。

    “昨天去街上問了幾個擺攤子的鬼,他們說鬼主要在今夜開宴會, 不過只有鬼使們才能進去, 其他鬼魂只能圍在外面看。”

    “鬼主有三個, 分居天門樓、低塵樓、陰骨樓。一個鬼主有四位鬼使。”

    “宴會內容呢?”謝惟問道。

    “就是普通宴席,吃喝玩樂。”溫落安道, “有舞女、戲者、鬼術之類, 表演者大多是魔。”

    “表演者不大行, 我們得從鬼使下手,一個鬼主只有四個鬼使, 所以鬼使與鬼主接近的概率很大,可以借著宴會這個機會假冒成鬼使。”孟惘說道。

    “鬼使也是死去的魔,要是想掉包就不得不用靈力處理掉他們,宴會上鬼主也在,我們如何動手?”風喬兒心有疑慮道。

    這倒是個問題。

    孟惘胳膊抵在椅座上,一只手托著下巴,凝神思考著。

    半晌后他眸光微動,偏頭去看謝惟,“師兄,牽魂絲能用在鬼使身上么?”

    謝惟猶豫了一下,“可以。”

    “那就行了。”孟惘淺淺笑起來,“到時候我在暗處下線操縱鬼使,給你們創造機會。”

    “不行,下線耗費太多靈力,況且還是對魔……”

    “我靈力不夠可以用靈印,正好趁此制造動亂將鬼使調離出去,借機找準并殺了要調換的對象,之后再丟出幾個幻形假裝被捕獲。這樣不會破壞宴會進展,同時也能讓鬼主放心。”

    謝惟眉心微蹙,“這件事換我來做也一樣。”

    “確實,下線這種事情難度太高,且靈印堅持的時間又太短,萬一有什么差池就晚了。”傅靖元懶懶倚在椅背上,把玩著手中的青瓷茶具。

    “這件事換師兄來做當然會更好,也更保險。”孟惘眼睫微垂,神色散淡下來,語氣卻不容置喙,“但它會損耗師兄的精神力。”

    謝惟隱在袖中的指尖微微蜷起。

    在古土秘境用靈力維持法陣直到做完棺材,在潯仙道用符咒與他空間互換對戰蒙面人,在后宮對上百人使用牽魂絲硬撐到后半夜,又毫無間歇地追殺魔修直到天亮……

    每一件事都是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做到的。

    謝惟也是人,他不是神,他不能總在任何時候都擋在前面。

    雖然打算以后給他吃下念奴丹,廢了他修為讓他永遠留在自己身邊,但孟惘并不希望還會有其他事情帶給那人苦痛。

    他這輩子、上輩子,所有的磨難傷罹都是由謝惟所致,可兩世僅嘗到為數不多的甜悅安樂,也同樣都是那人給的。

    塑魂塑心,那人將他養育成人。

    百里一族情淡至此,他大抵把所有人性血肉凝聚,任傷任棄,也僅此一次了。

    他隱去眼底的情緒,忽覺一只手輕輕撫上了他的頭。

    這一舉動已成了一種刻入骨子里的本性基因,一如他早已披慣了的人皮,孟惘幾乎是沒有任何思考和猶豫地彎起唇角,輕輕歪頭靠著他的手,半瞇著眸子甜絲絲地叫道,“……師兄。”

    “那就按孟惘說的做吧,今夜殺鬼使的動作快些。”

    風喬兒突然覺得南墟開的那些榜倒也不是毫無道理。

    隨后他們便出了客棧在外面逛了一天,熟悉了一下鬼城內部。

    主要是三樓四閣一湖一川——

    三樓指那三位鬼主的處所,只有鬼主和鬼使才能進,四閣是四座低矮的閣樓,一湖指鬼城中心的丹霞湖,閣樓和此湖都是用來觀景,而那一川便是渡川,顧名思義是渡化鬼魂的。

    現在已是六月初,天色暗淡時微風便起,孟惘和謝惟坐在一條船上游蕩在湖中。

    此時宴會還沒開始,他們五人便先在此等著動靜。

    他一手放在膝上,長發半束著,歪頭用別在發側的戲鬼面具輕蹭了一下謝惟,眸中滿是澄澈的笑意。

    那小型戲鬼面具是白天傅靖元給他買的,巴掌大小用作頭飾。上面還垂著幾束頗具古韻的彩色麻繩和紅豆流蘇,配上他今天身上隱在黑色輕衣下的暗紅色里衫,倒真有幾分鬼城內別具一格的異域氣息,襯得他原本就昳麗的容顏更加明艷。

    謝惟的目光移到他的臉上,知道他是今天玩的開心,絲毫不介意他比平日更頻繁親昵的舉止,伸手摸摸他的發頂。

    孟惘就勢倚在他的肩窩處,垂落的發尾混入謝惟的發中,轉頭看著那湖岸上的一眾鬼魂,視線又落到湖面,岸上的燈照得水面波光粼粼,映出他破碎扭曲的影子……

    前世時,他也經常坐在風雨橋上,坐在蒙蒙細雨中,低著頭看橋下的流水,看波光中的倒影。

    那七年,是怎么撐過來的呢……

    沒有謝惟的那七年。

    和封骨術下七百多年的活死人狀態沒什么區別,只不過他那七年能感到疼,能嘗到苦。

    且總忍不住想,如果當時千仞山上沒有替謝惟擋下妖獸的偷襲,也沒有當著那些人的面重傷愈合,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或者說,如果謝惟對他足夠好,好到不在乎他的身份,即便發現了他是百里一族也仍站在他的身邊,不把他帶到懲戒臺,不揭穿不召告天下,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可惜沒有如果。

    “宴會要開始了。”謝惟輕聲說道。

    岸上涌動的鬼魂多了起來,風喬兒他們已經靠船上岸。

    天色完全黑了下去,只見無數只厲鬼徐徐游蕩向同一個方向,有些體形巨大,有些身姿細長,騎馬坐轎、飄懸跟走,密密麻麻形色各異,百鬼夜行,隱約能看出生前死相。

    轉了一下船上的扭盤,船身便調轉了個方向,朝著岸邊飄去。

    孟惘又想了想他們的計劃,確定并無疏漏后才放下心來。

    他起身抬腿上岸,下意識轉身去扶站在船上的謝惟……

    風吹起一縷微涼的發絲拂在臉側,孟惘看著因彎腰自右鬢低垂而下混于發間的幾根紅色流蘇,不由得動作微僵——

    突然發覺沒那個必要。

    謝惟平衡性很好,且又不是什么嬌弱女子,他這一舉動顯得有些怪異。

    誰知謝惟卻很自然地把手搭了上去,就勢握住了他的手,手心相貼,牽著他走到鬼魂稀少的地方停下。

    他以為謝惟要給他交代些什么。

    誰知溫涼的手貼在了自己的臉側,拇指指尖細細摩挲——

    只有在他小時候謝惟才會這樣摸他的臉,到十五歲之后就極少這樣了,大多時候都是摸他的頭。

    他現在已經比謝惟略高一分,此刻微微垂眸,顯得非常乖順。

    孟惘神色輕柔地看著他,唇邊掛著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師兄有什么囑咐?”

    “下線時別強撐,大不了直接硬闖,別傷著自己。”

    孟惘微微一怔。

    他抓住了謝惟將要放下的手,用臉蹭了蹭他的手心,半闔著眼輕笑道,“好。”

    分頭隱入鬼魂之中,他順著鬼群朝前走去,直到擠到了一處鎏金護欄外。

    宴會開在縷煙閣前。

    那些鬼魂都被擋在外面,護欄有一米多高,朝里看去,最中間有一座紅木高臺,高臺上坐著三個面色蒼白的男子,其前各有一低矮桌宴,臺下則有十二個桌宴,鬼使已陸續入席……

    宴席周邊的燈光勉強壓過了血月的紅光,讓人看起來舒服一些,他默默將那些鬼使的相貌和位置都記了下來,又不禁去尋他們到底是從哪里進去的——

    一位鬼使走到了護欄處,一腳蹬著下面的橫欄,另一只腿一抬一翻……

    ……這是正經鬼使嗎?

    竟然是沒有正門的嗎……

    他有些無語地收回了視線,轉而看向高臺后的樓閣。

    樓閣上有很多人在往下看,看他們的衣著打扮應該是那些接下來要表演的人。幾位抱著古箏、琵琶的樂師從樓閣中下來坐到了宴會場地的四個角落,還有幾位身著輕紗的舞女也跟著走了下來,為那些鬼主和鬼使們斟酒。

    他悄無聲息地來回打量著場內,仔細觀察著宴會局勢,卻措不及防對上了一個舞女的視線。

    那個舞女竟然在看他,不知看了多久。

    孟惘心中咯噔一下——

    那么多鬼魂,她怎么單單看著我?

    難道我站的位置太顯眼了?

    他掃視了一下四周……

    有許多鬼魂正站在他身邊呢,還吵吵鬧鬧的。

    難不成是自己探查的目光太突兀了,竟被一個舞女看出了異樣?

    對方偷看被抓包,面上一紅,脂粉都要掩不住,直到壺中酒液溢到桌上都未曾發覺。

    鬼主屈起指節敲了敲桌面。

    “啊!對不起對不起!”

    那舞女忙從腰間抽出手帕,慌張地跪在地上擦拭桌上的酒水。

    那鬼主冷聲道,“看什么這么入迷?”

    孟惘直覺不妙,側身后撤一步輕松隱匿到了鬼群之中,不再聽他們的對話,轉身徑直向北兆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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