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宴會
孟惘暗自算著時間, 這個時候鬼使都已入座,風喬兒他們一定正在周圍熟悉鬼使的身形相貌,選擇目標。
經他觀察, 那幾位鬼使和鬼主的穿著很有辨識度,不同樓內的鬼使和他們鬼主的穿衣風格一致。
袖袍處一種流紋, 一種點星,一種條紋。
只是還不能確定到底是如何與三樓對應的。
拐到閣樓下的一個小巷口, 他一只手按著后頸微微仰起頭, 漆黑的眸映在燈下, 瞳孔動了動, 再次在腦中過了一下流程。
這里離宴會并不算遠,一旦大量使用靈力就會泄露靈氣,極有可能會被立刻察覺,而他要做的事情卻有很多,布陣、靈印、下線、幻形……
也不能用魔氣掩飾, 會被謝惟他們發現。
孟惘單手捏訣, 指尖靈光乍現, 周身靈氣翻涌,淡色隔離法陣雛形初顯。
他改變了形貌后躍上北兆閣頂, 手腕一翻, 一個靈印于空中盤旋擴大后鋪散而下, 直開到包括北兆閣和宴會的方圓二十里……
剎時厲鬼尖嘯,狂風陣陣。
不出所料, 余光瞥見幾抹黑色身影自遠處飛來, 孟惘面色不變, 一手掌心朝下,幾條無形的絲線自手心擴散、延伸……
速度還是太慢。
鬼城中的靈氣太少, 靈印能汲取的靈氣不足以轉化為強悍的靈力……
應該用上高階靈印的,覆到整個鬼城。
電光火石之間他并指一轉強行刺激靈脈,指尖藍光更盛,那些即將對他發出攻勢的鬼使猛地頓住了動作。
無形絲線已自他們的眼部穿入,深埋于腦中。
向下一瞥,隱約看到人群中那幾抹熟悉身影后,孟惘唇角微揚,緩緩放下手,半隱于袖的指尖輕勾——
一名鬼使立刻朝他奔來,灌滿靈力的一掌攜風轟出,孟惘側身一躲,故作不慎從閣樓頂部跌了下去。
眾鬼只見幾位鬼使緊追那修士打到了閣樓下的一處小巷,靈波相擊魔氣洶涌,直打得塵土漫天飛沙走石,叫人睜不開眼。
“嘭”得一聲巨響,待塵灰落定時,修士已然被砸進殘垣廢墟里,站不起來了。
為首的一位鬼使理了理袖口,眸中笑意微不可察,“押入大牢。”
幾只厲鬼隨從便上前架起了那昏過去的修士,離開了北兆閣。
趕來的鬼使有七位,他們處理完這個小插曲后便相繼回了宴席。
按照之前的位置坐下后,鬼主問道,“怎么回事?”
一位鬼使回道,“稟報主上,北兆閣有一修士作亂被我們拿下,現已被押入大牢。”
那鬼主點點頭,抬了下手,宴會正式開始。
雨落般急促的鼓點伴著樂聲響起,幾位身穿異服的戲鬼戴著面具上場,舞姿動作怪誕畸詭,多處與凡間雜技類似,又好像還添了許多其他的東西。
方才下令將修士打入大牢的鬼使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在場其他人,待其他人開始動筷后才抬手拿起了刀叉。
目標明確,直沖桌上那碟茉莉涼糕而去。
不是孟惘又是誰。
他一邊吃著一邊抬頭,看起來是在看戲臺,實際上他的視線在隱晦地觀察著對面那六位鬼使。因為識海傳音這種中階術法會泄露靈氣,他只能靠感覺來辨認同門。
突然注意到一位鬼使端起了茶碗悠悠喝了一口,還有一位鬼使手中拿著筷子,仔細一看其拿筷子的角度與常人相比偏向直立,雙方視線正好與他相交,孟惘趁此時又叉了一小塊涼糕放入口中。
對面一邊右二右五,傅靖元、風喬兒,衣服上是條紋。
而他自己的衣服是流紋的。
鬼使座次分兩邊,溫落安和謝惟可能在他這一邊。
希望那二人中至少有一個能是點星的,這樣一來三個鬼主居處就都能探查一番了。
一開始還會對那森冷中帶著詭誕歡悅的表演氣氛感到新奇有趣,看了一會兒便消磨了興致,困得孟惘想打哈欠,忍得眼睫有些濕潤。
他眼神懨懨,剛想將手放在桌上托腮,驀地瞳孔驟縮——
戲者吹火的焰光映入他縮緊的瞳中,槍光劍影鬼面紛亂間,一位身穿古服的長發女子立于其中,身后是憑空出現的幾座巨大神像。
她雙眸緊閉,兩串血淚自眼瞼流下,雙手合十痛苦地壓低頭顱,沐在神像的柔光下,又禁在無盡的幽昏中,畫幕浸著殘血。
原本表演的聲音盡數消退,耳邊傳來一輕細女聲,念念有詞地喃著不知所言的咒句,音調聲色不似常人。
孟惘學不來也聽不明白,只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像失了調控力和思考力一般,神識想要有所動作,身體卻只能定在那里,有一種魂體分離的詭異之感。
視線不受控制地偏離,完全不在大腦的調派之下。
他又看到一面容陰艷的女人懶懶倚在富麗的座椅上,寬大的袖口垂落在地,頭戴珠玉鳳簪,過于瘦削的指骨上套著幾枚并不配適的金戒。
而那過于陰喪的面色硬生生壓去了她身上的大半貴氣,妖冶無神的雙眸下灰青一片,皮膚冷到透明,能隱約可見皮下暗紫的血管脈路自臉側延至脖頸,眉心處卻又一點艷極亮極的朱砂……
她喪喪看過來,看起來連轉頭的力氣都沒有,唇邊笑意似有似無,額發頹靡地鋪遮住眉眼,透過來的視線卻讓孟惘呼吸一滯。
也就在此時,耳邊咒句驟然消失,他瞳孔微動,場上仍是戲者吐火,宴會內外一片熱鬧,久違的帶著生氣的聲音如浪潮般卷來。
他陣陣心悸,極緩極緩地舒著氣。
剛才……
是什么東西?
敘鬼的本相嗎……
孟惘緩了許久,抬眸看向對面神色如常的傅靖元和風喬兒。
他們沒有看到?
敘鬼這是盯上他了?為什么?
夜風吹來,他才突覺自己背后已出了一層冷汗。
頭腦不甚清醒地直待到宴會結束,天空破曉,見那幾位鬼主站起身來,護欄也被撤開,孟惘與其他三位鬼使一同跟著天門樓的鬼主離開。
那些鬼使對鬼主的態度不說是畢恭畢敬,只能說是疏離有禮,這樣一來反而不易露餡。
外面的鬼魂自動退避,孟惘卻在與一個白衣鬼魂擦肩而過時腳步微頓——
這種柔和中透著種韌性的氣勢,和心底中自然產生的想要繞其道走的感覺,怎么這么熟悉呢……
他一眼掃過,是個不認識的人。
不再多想,他跟著鬼主到了一棟樓前,抬起頭一看那鎏金匾額,上面赫然龍飛鳳舞地寫著三個大字——
天門樓。
不過這名字起的也是……
明明是鬼城,樓宇卻起名叫“天門”。
這鬼主生前可能是個想入上界的魔。
樓內金碧輝煌,白霧氤氳,純白玉梯緊貼四壁盤旋而上又不斷向內靠攏,從里面看,倒像是身處一個巨大的竹筍之中。
目測二十米左右封頂。
但是從外面來看,這樓顯然不止二十米。
那玉梯盤旋直至頂部,與白色天花板融為一體,梯身像是粘在樓內的墻壁上,墻上有貼著數十扇門扉。
真別致。
孟惘感嘆。
“爾等無事便回去休息吧,最近城中異亂非常,多加警惕。”鬼主說完便上了樓,拉開一面門進去了。
傳說敘鬼來無影去無蹤,但遁歷是固定在一處地方的。
可他要在這里找嗎?
一共有三十二道門。
其余的三位鬼使也陸續上樓進了不同房間,不知是去干什么的。
只剩孟惘一人站在原地,呆呆地仰頭看著那些門板。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休息,也不知道哪扇門能進哪扇門不能進。
大家都好冷淡啊。
本來還擔心如果交流起來會不會露餡之類的,完全是想多了。
他抬腿踩上玉梯,一步步向上走……
無論能不能找到,都得看看。
他算計、偽裝、演戲、觀察,不是想著低調謹慎,也不是怕有性命之憂,他的每一次周旋都是在給自己延長思考推斷的時間。
他不怕被鬼主發現,也不怕與鬼主交手,只是還需要一點線索、一些時間。
心里有譜之后,自然會以最快、最粗暴的方式來結束這件事。
直到頂層。
樓梯口聚結于平滑的天花板上,沒有吊燈卻似天光大亮,刺得他有些睜不開眼。
天花板上印著細密的圖騰,淡云柔水,樓宇宮殿,還有衣袂飄飛的仙人……
這天門樓內的物什和風格,倒真符合孟惘對那上界的想象。
就是不知陰骨樓和低塵樓是什么樣的。
就沒有他們鬼城風格的么?
“陰骨”就挺像的。
這想法一出,孟惘猛地一怔——
天門、低塵、陰骨。
上界、下界、鬼城。
是巧合還是……
他必須要和風喬兒他們聯絡一下。
正想著出去找個離鬼主較遠的地方使用靈力傳音,不料方才轉身便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攬住了腰身,緊接著一拉一推,只聽“哐當”一聲,后背便抵在了門上。
一股全然陌生的冷意迎面而來,他半仰首抬眸,正對上那位鬼主低俯而來的視線。
面色蒼白的男子一只手錮著他的肩將他困于門板與身體之間,灰白的眼森然又瘋狂地低睨他,嗓音低沉蘊著壓抑的怒氣——
“你今天,怎么不偷看我了?”
孟惘愣住了。
“之前不是巴不得我多看你一眼嗎,不是跪著求我說你離不開我的時候了?”
“最近處理事情這么積極,不就是想向我邀功賞你么?”
孟惘震驚地看著他的臉。
這么巧,他殺的這位鬼使竟然和鬼主有關系?!
還……還……是這種關系?!
第32章 交鋒
“離我遠點。”
鬼主的氣息近在咫尺, 孟惘皺了皺眉,手指動了動,隨時準備將他一掌轟出去。
反正也瞞不住了。
正好也無需瞞了。
那鬼主愣怔半晌, 轉而笑了一聲,“現在開始裝高冷了?”
“從人間纏我到地獄……”
“你們這種死皮賴臉往上貼的感情, 像是怎么打都不知道跑的一條狗,永遠都低賤得讓人……”
“嘭”得一聲巨響——
眾鬼只見天門樓頂層墻壁傾塌, 一個黑影撞了出來, 揚塵漫天, 然后從二十米高空直直落下, 被一股黑氣猛地砸入地里。
鬼魂尖叫著逃開,連厲鬼和剛從樓中出來的鬼使都連連后退,他們的鬼主被黑氣死死釘在砸出的數米凹槽里,一位渾身魔氣的鬼使冷然立于空中。
那鬼使的容貌和身形漸漸發生變化,眼尾舒長下垂, 眸中墨韻濃黑, 發尾及腰迎風而起, 目光幽幽朝下睥睨著,膚色冷白如妖似鬼。
他有些遺憾地斂了周身魔氣, 壓在鬼主身上的黑氣也剎時散去。
竟然沒有將人一擊斃命, 看來在應憐荒吸納的魔氣還是煉化得不夠。若是百里夏蘭在這兒, 怕是又要甩他一巴掌了。
魔氣一收,靈氣便顯了出來, 他幻化出從萬劍閣挑的劍來, 單手挽了個劍花直朝下面的鬼使而去。
一劍靈力浩蕩, 竟直接破開了那鬼使的攻勢,生生將其斬為兩半!
剩下兩位鬼使一齊攻上, 其中一位驚異道,“你……你到底是修士還是魔?!”
孟惘彎起眼睛,聲音輕飄帶著笑意,溫熱吐息灑在他耳畔——
“我是魔啊……”
熱血濺在臉側,鬼使看到了面前之人眼中的興奮——
“你們鬼還有心臟啊……”
只見對方一手握著顆還在跳動的心臟,一手反握劍柄將另一個上來的鬼使一劍割喉。
而那顆心臟,正是他自己的。
他親眼見他將那團血肉隨手扔掉,然后舔了舔血淋淋的指尖,露出甚為俏皮的笑顏——
“有血還有心,我沒想到呢。”
他冶艷的臉在印在逐漸昏沉的視野中,鬼使魂飛魄散的那一刻,突然想到了很久以前不知從哪里聽到一句的話——
渡川三千抽憎骨,也削不弱此人劫世惡。
孟惘又舔了一下手心,自顧自道,“比小時候喝的熱乎……”
身后魔氣澎湃,他轉身一看,方才被砸入地里的鬼主又站了起來,聲線壓到極低,帶著輕微的震顫——
“你把他……弄到哪里了……”
孟惘直覺打不過他。
如果魔氣全部調動起來或許可以,但謝惟他們肯定在一開始就聽到了動靜,隨時都可能趕來,他不敢用。
“他……在哪里……”
“當然是殺咯。”
孟惘不帶絲毫感情,甚至有些輕快且理所當然地殘惡道,與眼中的純澈全然不符。
鬼主雙目赤紅,周身戾氣翻了一倍,身影一閃便至眼前,利刃出鞘攜著強大的靈力橫掃而來。
還未待孟惘舉劍格擋,忽覺眼前劍光驟起,靈力相擊之下的流波沖得他黑發翻飛,他瞇起眼睛看清了眼前人的身影——
一身白衣袍袖微揚,青絲如瀑卷著月牙發帶,身形高挑單手持劍。
陡一回眸,如月華脫俗舉世無雙。
“有沒有受傷?”
他不問為什么突然打起來了,不問他到底想如何做,不問戰況時局不問動機,他一向是拋去處境不談,先去在乎孟惘的安危。
就像那次在潯仙道的空間互換,他不問孟惘在面對什么,只問了孟惘有沒有流血,然后便果斷地啟用了符咒上的術法,將自己換了過去。
“沒有。”孟惘看著他,心里想的卻是鬼主方才在天門樓頂說的那番話。
風喬兒、傅靖元和溫落安也不再隱瞞身份,已經在不遠處和另兩個鬼主交手,因為還有陰骨樓的四位鬼使,所以應付得有些吃力。
那鬼主被徹底激怒,調起了全身靈力再次攻來,而低塵樓的鬼使也已自遠處朝他們奔來。
謝惟冷聲說道,“你去找遁歷。”
孟惘猶豫片刻,終是與風喬兒和溫落安傳音道,“給我說一下陰骨樓和低塵樓內有什么線索。”
他不能再去親自探察,必須盡快確認心中猜想。
“我和大師兄是低塵樓,”溫落安抽出空檔語速急切地說道,“里面裝飾僅有四色,裝飾也各有特點,有重合也有沖突,大師兄猜測是對應修真界、魔界、妖界與人界。”
那低塵樓就是下界。
“陰骨樓屋里的冊籍大多是有關渡川陰魂和鬼城布局什么的……”風喬兒接著說道。
果然。
三樓對三域。
鬼城內除了三樓和大牢,其他地方鬼魂都可以隨便出入,遁歷只可能在這三樓里。
傳言都說遁歷在鬼城。
有關鬼城的東西應該都在陰骨樓。
可是遁歷記載的又是下界人的命運……
所以也不排除會在低塵樓的可能。
他仔細回想著有關遁歷的傳說。
二者必須推出一個,他沒那么多時間去猜測……
“孟惘,天門樓!”謝惟的聲音被利劍交擊聲去了大半。
孟惘驀地抬頭。
對,遁歷和判官筆是天道賜予的,本是上界之物。
謝惟一人拖住鬼主和四位鬼使,他轉身快步走進樓內,舉起劍尖直指向那亮光吊頂……
他觀察過,樓內外高差至少五米。
上面一定另有空間。
劍尖一揮,天花板直接被劍氣劈開一道裂口,果然隱約看到里面有一張書架,架上有本厚書插在暗格之中。
孟惘御劍而起,穩穩站在了頂層的地板上,為防有什么機關法陣之類,他抬手放出袖中藤去纏上那本書……
沒有異動。
藤蔓立馬極速收回,然而就在此時——
上方突現的森森寒意激得他頭皮發麻,緊接著箭芒一閃,斷藤與書一同落到了地上,孟惘生死一際側身躲過,幾乎在同時鬼頭三叉戟直刺而下。
蒙面人從真正的天花板上落到了地面上。
他們什么時候上來的?!
動作于思考先行,藤蔓迅速甩出扯住了遁歷的一角,方一回到手中刀尖便緊刺而來,孟惘下意識一掌轟出——
“呲嗤”一聲,一滴血珠濺到他左眼下方約莫二指距離,混著對方的魔氣浸入皮膚,一枚倒鉤雙回旋天魔印記于那處隱現,紅艷似火,僅不到半個眨眼的瞬息。
三叉戟刺穿了他聚起的靈力,刺穿了他的掌心。
“遁歷給我吧……”蒙面人不知是看見還是沒看見,毫不留情拔出刀尖,語氣興奮,“給我會更好。”
血窟窿迅速愈合,孟惘周身靈氣如洪浪般涌起,沒有任何猶豫和間歇地一手掐住對方的脖頸朝墻上摜了上去,一聲空徹的金屬擊撞聲刺痛耳膜……
那墻竟是紋絲不動。
他眸中的人性和情緒已全然褪去,那雙瞳毫無溫度得像一張潤平無光的墨紙,幽森又機械地盯著對方。
他這是動了真怒。
蒙面人被撞得自胸腔發出一聲悶哼,極短促地笑了一下,用手撐著膝蓋,腳下一撐又持戟而來,孟惘提劍迎上。
“和那個謝惟的劍法挺像,他教你的?”
男人的聲音帶著股魅氣和瘋魔,和仄冬荒時別無二致,“他教你好多東西,就是沒教過你怎么愛人。”
言罷他又笑了笑,“他自己也不會。”
孟惘根本不聽他在說什么,方才那一下穿透他的掌心,疼痛讓他思考不了別的。
只想殺了那人。
即便因為顧慮沒有調出魔氣,不過百招他便由防守轉為攻擊,由被動轉為持平,招招直取其心口位置。
“哎呀,”蒙面人絲毫不慌,故作難過道,“有箭要射過來啦。”
他的聲音又陡然歡愉起來,“沖你來的。”
身后的另一個蒙面人第二次拉起了弓箭……
孟惘腳步一轉將劍身死卡入叉中,手腕一翻挑了他的攻勢,偏頭躲過一箭,抬腿要踹向那人的腹部。
對面緊握戟柄不放,用力向下一壓擋住襲來的膝蓋,借力側身狠狠一腿掃來……
孟惘持劍的手被他借力壓著,抬起另一只胳膊格擋,不料低估了他的氣力,一聲清晰的骨頭斷裂聲自耳邊傳來,手中的書被甩了出去。
他猛地睜大眼,也顧不上小臂斷骨的疼,咬牙要去奪那掉落的遁歷。
他這一亂便失了節奏,失了原有的攻勢和防守,蒙面人一手掐住他的脖頸將他用力砸到了地上,地板承受不住他帶著靈力的一擊直接碎裂開來,孟惘還未來得及用靈力護體便從高空摔到實地,喉中立馬涌上一股濃郁的鐵銹味。
“咳、咳……”
感覺身上好幾處骨頭都斷開,又在慢慢接上,錯位了的又移了回來,他捂著心口猛咳,止不住發著抖。
他突然想哭,想謝惟。
就像小孩摔倒了就想找爹娘哭訴一樣。
他沒有爹娘,也沒有旁人,他一疼就想躲到謝惟身邊。
一種十分不合時宜的委屈涌了上來——
他才十六歲,重生后修為沒有跟過來,反而一個人對兩個不下大乘境的魔修。
上方的蒙面人拉起弓箭,隱約聽到細弦的緊繃聲,蘊著千鈞之勢瞄準了他……
破空聲再次傳來,將要射入他腹部的箭尖卻被一劍身阻擋,兩相擊撞下發出陣陣嗡鳴。
白衣,命劍。
卻不是謝惟。
一張溫潤如玉的臉轉來看向他,視線對上時對方唇角微起,輕輕叫了一聲,“孟惘。”
遲羽聲?!
“你怎么……在這兒?”孟惘睜大眼睛看著他。
“我不在這兒你怕是性命不保。”遲羽聲眉梢微挑,然后又溫溫柔柔地笑了笑,向他伸出手,“起來吧,我幫你分擔一個蒙面人,你放心用魔氣好了。”
“謝惟在外面忙著對付鬼主而且不知道我在城里,自然會把我的靈氣當成是你的,你不用擔心被發現身份。”
孟惘怔怔地看著他。
遲羽聲竟然還想著幫他隱瞞身份。
這還是前世那個遲羽聲嗎?
“啊……”那個蒙面人往下望著他們,意有所指地喃喃道,“天哪,壓力山大啊,我是說謝惟。”
“那你幫我拖住那個拿箭的,我去搶遁歷。”
他調動起全身魔息,那沉睡了七百多年的至純魔氣,加之應憐荒吸納的,頓時靈力暴漲,修為直接翻了幾倍。
果然,魔族血統用魔氣才是正道。
有了遲羽聲的靈氣作掩護,傅靖元他們在外面看到的只不過是樓內魔氣和靈氣在纏斗,自然會下意識把遲羽聲那靈氣當成是他的,把魔氣當成是那兩個蒙面人的。
至于謝惟,他本來也知道了自己百里一族的身份,到底怎么想,便隨他吧。
帶著魔氣的一劍斬去,那蒙面人應付得顯然沒那么輕松了,嘴上卻仍是不停——
“我看到你就開心到想要殺了你,但又舍不得……”
“特別想讓你疼想讓你流血,想把那些年你沒經歷的痛再補回來……”
他激動地聲音都在發顫——
“你怎么不喊疼呢,百里念,叫給我聽……讓我知道你在活,嗯?”
他為什么一副對自己很熟悉的樣子,為什么知道許多不該知道的東西。
這個人,竟然還知道自己經歷過七百多年的封骨術。
忍痛任刀刃刺穿腹部,孟惘終于抓住了那人手中的遁歷。
蒙面人歪頭看著他,“你本可以躲,為什么要湊上來,你知道這遁歷有什么用嗎就來搶?”
孟惘抵著后槽牙,“要你管。”
“因為是謝惟要的東西?”對方嗤笑一聲,說著就要結印,想借此空檔將遁歷放回儲物戒中,“我說了,你拿不到它。”
“是嗎……那你也別想要了。”
說罷孟惘抬袖甩出一根藤蔓,一手緊抓著蒙面人手中的遁歷,藤蔓那端綁著他胳膊,另一端則纏到了正與遲羽聲激戰的那人的腰部——
“千鈞。”
是他在古土秘境時為救傅靖元用的千鈞術。
剎時兩方被一股強悍力道極速反方向拉彈,朝墻上猛沖而去,第一次摜倒那蒙面人時他便知這墻壁極硬,于是與蒙面人調換了個方向讓對方后背朝墻,同時斂了魔氣手中灌入靈力抵著他的喉嚨用力一推——
所有一切不過眨眼之間,伴著一聲巨響,蒙面人被撞得嗆出一口血來,墻被撞穿了個窟窿,孟惘同他一起掉了下去。
貌似瞥見一抹熟悉身影從樓內躍下,然后他便在半空中被人抄起膝彎穩穩接住,躍上渺州劍直向鬼城城門飛去。
“你干什么……我師兄還沒出來!”孟惘驚訝道。
“你師兄就在后面呢,那蒙面人一出城城門就會關,鬼主你們又殺不死,現在不出何時出?”遲羽聲一手圈在他的腰上,柔聲提醒道,“你的傷口愈合了,但是血跡還在。”
他回過神來,忙用了個除血咒,衣服上的血跡瞬間消無,只余下刮痕和塵土。
出了城門便是脫險,因為那鬼主出不了鬼城,那兩個蒙面人又因他的千鈞術受傷,遲羽聲便將他放了下來,孟惘趕緊去看手中的遁歷——
少了一半,只有后半本。
另一半應該還是在那個蒙面人手中。
他頓時失落地嘆了口氣。
聽到身后傳來動靜,甫一轉頭,便看到謝惟面色陰沉地朝這邊走來,傅靖元他們也神色復雜。
他骨節泛白的手中,無妄劍發出不正常的低鳴聲。
遲羽聲竟還扶著孟惘的肩。
第33章 吃醋
無妄劍直沖面門而來, 遲羽聲匯于身前的防御結界被劍尖穿透,千鈞一發之際他反應極為迅敏地猛然側首后退一步,兇煞的劍氣堪堪擦著臉側而過。
被拋出去的劍身在即要釘入土地的前一瞬止住, 又調轉方向飛回謝惟手中。
他冰綠色的瞳眸寒若碎瓊,其間冰封抑制著翻涌的怒意, 直直地看入遲羽聲眼底。
謝惟走到他們身前,一把拉過孟惘將其扯到身后, 語氣極不友好, 敵意昭昭——
“你進鬼城作甚。”
遲羽聲毫不介意他方才直取命脈的一劍, 仍是那副溫潤有禮的模樣, 手中人被拉走了也面色不變,“城門開在索苑境與旋靈境交界,我便進來看看,并不是沖遁歷去的,也不會向外人泄露半分, 你大可放心。”
謝惟抬了抬下巴, 陰鷙地睨著他, “那也巧了,正好遇到了孟惘。”
“是的, 確實有緣。”遲羽聲好似聽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反而微微頷首。
看似是順著謝惟的話說, 實則那“有緣”用的又極具挑釁意味。
氣氛一時焦灼。
拿著遁歷的孟惘一時不知這是何展開。
重點不應該是在遁歷嗎?怎么轉向遲羽聲了?
他不記得上輩子謝惟與遲羽聲有何仇怨啊,這倆人幾乎沒什么交集。
謝惟無聲地看著對方, 眸中漸漸生起一分極細微的諷笑和興致, 自然地牽住孟惘的手, “遲羽聲,我奉勸你一句, 不放在第一位的東西就別急著伸手。”
這回兩相徹底沉默了。
傅靖元那下意識想要安撫的手幾次抬起又放下,面上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風喬兒和溫落安從未見過謝惟如此鋒芒相對誰,站在旁邊沒敢說話。
傅靖元又不由得慶幸遲羽聲這種溫潤性子——
至少表面上是溫潤性子……
要是他旦凡再剛一些,兩個人可就直接開撕了。
修真界僅次于五位仙尊的兩位元嬰末期,又以謝惟那個脾氣,打起來可就麻煩大了。
他一個勁兒地朝孟惘使眼色讓他勸勸謝惟,怎知孟惘才是最懵的那個,萬分無助地將拼死奪來卻無人問津的一半遁歷抱在懷中,愣愣不敢吱聲。
相對于遲羽聲的謙遜好說話,謝惟的目光言語就顯得尤為咄咄逼人,這火氣終究沒能起來,他也不再浪費時間下去,冷冷瞥了對方一眼便拉著孟惘轉身離開。
風喬兒和溫落安見狀只得尷尬地朝遲羽聲點了點頭,“遲師兄,再會。”
遲羽聲神色平靜,淡淡地看向謝惟與孟惘離開的身影,眸光極小幅度地滑下,順著孟惘的腰側落到他冷白的手背上,片刻后又默默收回視線。
轉身時原本謙和柔秀的眉目立馬淺淡下來,眼皮松散半闔,不知想到了什么,帶著錯覺似的輕蔑笑韻。
他隨意抬了抬手,輕白衣角無風自動,渺州劍化作劍光收回掌心。
傅靖元微微皺起眉,看了眼朝旋靈境走去的遲羽聲,又看了眼反方向的謝惟他們,一手輕輕托起下巴,緩緩瞇起眼睛,“嘶……”
這一趟下來幾人都有些狼狽,除了謝惟之外他們四人身上都掛了彩,偏偏他又不御劍,只一味地向前走。
“師兄……你怎么了?”
他步調極快,孟惘被他拉著也仍險些跟不上,時而緊趕兩步,覺得握住自己手腕的力道大得出奇。
“你生氣了?”
“怎么不理我了?你別生氣,我錯了……”
孟惘拿著遁歷朝他懷里塞,腳步急促地跟在他身邊,面露無奈,“你走慢點……”
謝惟一手拿住那一半遁歷,結了個印將它放回了儲物戒,腳步不停。
他只好匆匆轉頭對傅靖元他們說道,“你們先御劍回南墟吧,我和師兄一會兒回去。”
傅靖元于后面眼神復雜地看他們半晌,只好帶著溫落安和風喬兒先行離去。
眼見得天色陰沉了下去,孟惘看著腳下速度絲毫沒有減慢的謝惟。
穿過一個昏黑的巷口時,他反握住了那人拉著他的手,“師兄,你打算走著回南墟?怕是還要走三天……”
話音未落他便被一手猛地推到了墻上,孟惘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和力道嚇了一跳,隨即便覺一陣溫熱氣息與呼吸交織,唇邊覆來一片柔軟。
他瞳孔微顫,被人抵在墻上,沒有反抗。
謝惟的舉止粗暴,但親上來時卻極盡溫柔,甚至沒有多余動作,只是唇瓣輕貼他。
此處季夏的晚風還算清涼,可他忽覺空氣略有悶熱,一種酥麻癢意自心口蔓延。
孟惘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呼吸有些鈍。
“不發燒也可以親么?”他十分突兀地問出了這么個問題。
謝惟的指尖猛地一抖,有些狼狽地偏開頭去,呼吸徹底亂了節奏。
“不是道侶,師兄弟也可以親么?”那雙黑瞳中隱有光澤流轉,他十分真誠且認真地問道,帶著自己都未曾發覺的一絲期冀,“原來是可以親的么?”
“不,師兄弟不能。”謝惟將他偏到天際的理解拉了回來,還貌似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
“不能嗎……”孟惘有些遺憾地垂了垂眼皮,“那師兄為什么親我。”
謝惟一手撐在他頸側,指尖恨不得扣進墻里,手背上骨筋分明,隔著黑暗借著月光,描摹著孟惘模糊的面廓。
二人距離極近,不說一呼一吸,就連心跳都能清晰地感知到,盡管是平日與他親近甚多的孟惘也不由得屏了屏呼吸,后腦避無可避地靠在墻上。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有瞬息,謝惟有些泄力地撐著墻,垂首將額頭抵在他的肩上,右手指尖自他的下頷摩挲著向上撫去,手心曖昧又帶著絲傷情地覆在他細膩的臉側……
開口方覺嗓音已啞——
“孟惘,別再和其他人有任何接觸,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雖然謝惟行為上確實在哄他,但他也是第一次從那人的話語中聽出了警告和威脅的意味。
心頭的那絲異樣感覺剎那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解和心慌。
他有些可憐又傷心地垂眸,良久才回道,“……我知道了,師兄。”
謝惟是真的生他的氣了。
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又難受起來,他濃黑的眼睫氤氳著濕氣,強忍住發顫的聲線,突然只想要自己獨自待一會——
“師兄,昨晚沒睡覺,我們御劍回南墟睡覺吧。”
半晌無言。
在那人看不見的地方,他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朝下垂落,輕輕又倔強地抿著唇。
修長的手指在他臉側捏了捏,謝惟的音色還是有些發冷,“你委屈什么?”
“我沒有。”
孟惘的聲音愈發悶軟。
眼圈卻是紅潤了。
他能不委屈嗎,就因為對方隨口一個指令他拼死拼活去搶那本不知其所用的遁歷,結果對方卻頭一次對自己發了火。
他討厭謝惟威脅他,這比謝惟殺了他還另人討厭。
他明明沒有做錯什么,謝惟為什么要以那種語氣對他說那種話。
對方好似察覺到了他內心深處的抵制和叛逆,微微瞇起眼睛,重新抬起頭看他。
孟惘對上他的視線,于輕薄月光下看清了那雙眼睛,不禁有些犯憷。
他是完全不了解謝惟的,但是謝惟卻十分了解他。
他是謝惟養大的。
不論真假,那人也確實是偏袒寵溺他,但也是真的在控制他。
不同于傅靖元總是叫他“小惘”以表親近,謝惟叫他從來都是連名帶姓的叫,那種所屬、歸屬與掌控的感覺異常強烈。
眼角驀地傳來冰涼的觸感,睫毛忍不住輕輕煽動一下。
謝惟用指尖撫上他潮濕紅暈的眼尾,眸中冷意終于消退,語氣輕了下來,“聽話。”
聽什么話。
孟惘憋屈地想,可憐兮兮地“嗯”了一聲。
他的手并沒有放下來,指腹恨不得流連輾轉對方的每一寸肌膚。光線太暗看不清他眼中翻涌的情緒,只見他雙唇翕動似是有話要說,但片刻后又轉化為一聲輕不可察的嘆息——
“……回去吧。”
謝惟帶著他上了無妄劍,孟惘從身后抱住他腰,將臉貼在他的肩膀上,悶頭沒有說話。
“……以后不會了。”
孟惘一頓,抬了抬頭,下巴抵在他的肩窩,“什么?”
“以后不會對你說那種話了。”謝惟騰出一只手來揉揉他的發頂,“別傷心。”
“哪種話?”
“讓你不要和別人接觸。”
孟惘愣怔片刻,“師兄不介意了?”
謝惟神色從容——
“再有下次我會處理,不會再牽連你。”
雖不知他說的“處理”是指什么,但直覺不會是什么明智且理性正常的方法,又重新趴回到他的肩處,用臉輕輕蹭了蹭他的脖頸。
鬼城這一遭耗費了他大量心神,在與蒙面人的對戰中又將魔氣靈力調用到極致,此時夜風拂來,他感受著那人身上的溫度,精神身體都不自覺地放松下來,視線逐漸迷糊,頭腦也不甚清明。
“……孟惘,先別睡。”
他隱約聽到謝惟的聲音,輕闔上的眼睛又微微睜開,摟住身前人的脖頸用額發蹭蹭他的耳廓。
困時的孟惘甜膩粘軟的不像話。
謝惟的薄唇抿成一條線,御劍的速度提了一倍,輕聲道,“……快到了。”
第34章 沉荼
這次鬼城城門提前開啟于下界鬧出了不小的動靜, 他們自回到南墟境的第二天傍晚便被天玄召去了朱茵臺,問了幾個城內與魔修的概況,然謝惟并沒有將遁歷之事說出, 傅靖元和孟惘幾人見狀也都默契地閉口不提。
其實這樣最好,畢竟對于遁歷這種上界之物千年難遇, 若是稍一走漏風聲,他們怕是要被推到風浪口尖上。
半柱香后他們從朱茵臺出來, 謝惟被天玄單獨留了下來談些什么, 孟惘與傅靖元他們分開, 慢悠悠朝著月華殿的方向走去。
垂眸看著鋪散著清和月光的青石板路, 兩邊樹木簇成一條狹窄幽潮的小道,他一步一步地踩在間隔的石板上,額發被風拂在臉側,面上沒有多余的表情。
孟惘有片刻的走神。
這條路他走了好多年。
從幼兒到少年,從前世到今生。重生后做的許多事、說的許多話, 總會時不時恍惚幾瞬, 茫然分不清到底今夕何夕。
耳邊突然傳來極其輕微的窸窣聲響, 他視線在昏暗的夜色下沒有很好的聚焦,只條件反射地偏頭一看——
一棵五米高的樹上, 一個面色慘白的女人瞪大紫青的雙眼盯著他, 身體倒立掛在樹枝上, 如輕飄薄紙般離他不到三寸距離。
孟惘很明顯地感覺到胸腔內心跳驟停的那一下,如鼓脹氣球崩破的一瞬, 好像所有感官都消失了。
幾個呼吸之后, 他麻木的聽覺終于闖入了一聲尖銳刺耳的笑音。
那吊在樹上的女人就這樣于空中翻身躍下, 輕松落到地上,捂著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也不能說是女人, 她看起來不過十歲小孩的身高,一身簡潔寬大的麻衣青褂,單薄又規整的長褲,以及一雙凡間百姓穿的普通布鞋。
一身再質樸不過的衣服,硬生生讓她穿出了邪恣不羈的獷戾之氣,一頭黑發用紅繩盤著,配上那張白的不似活人的稚嫩臉龐,看起來有種狡黠的嬌俏,又好似溢著喜氣的陰鬼。
見到是她,孟惘當即感到方才被嚇死去的身體機能又重新活了過來,緩緩呼出口氣。
魔界上下二十四城內,除了百里夏蘭,敢對他如此無禮的只有兩個人——
一個是冗妖城城主伏忱。
另一個便是眼前人,沉荼。
孟惘對這二人的印象還算深刻,沉荼此人也確是幾十歲的元嬰中期,谷息城一城之主,只不過因為某些特殊癖好都會將自己化形成小孩模樣。
她挑眉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對方逐漸歸為平淡的神情,眼底下天生一片烏青,一雙眼瞳卻紫得發光,比那高懸銀月還要明澈幾分——
“你怎么不問我是誰?”
那嗓音細啞中透著股稚氣,乍一聽竟辨不出是男是女。
“堂而皇之進了南墟境重地,百里夏蘭都無法輕易做到的事,除了魔界那個空間術第一的千古符咒師,怕是也沒旁人了。”孟惘敷衍道。
她嬉笑著將負于身后的手伸出,果然指尖夾著一張用朱砂畫著詭異古紋的符篆。
空間切割術。
下界古籍上的高階秘術。
如此一來二人便處于一個獨立的空間之中,現在所處之地便是從原來的空間中切割復制出來的。
無怪乎她這么大膽不怕被仙尊發現,確實在此術上無人出其右者。
而另一邊——
仙尊正殿中的白玉桌前,謝惟與白發垂膝的天玄相對而坐。
杯中水映著他淡金色的雙眸,殿中頂光白得有些刺眼,半晌他拿起茶杯輕抿一口,緩緩說道,“緣何進那鬼城?”
謝惟端坐對面,卻垂著眼不與其視線相交,從容答道,“去查探那強開城門的魔修。”
“查出什么來了?”
“什么也沒查出來。”
似是想到什么不好的回憶,他的聲色又淡了幾分。
天玄早就習慣了他這副脾性,面上不動聲色,“你這樣總讓我覺得你有事在忙,很急躁。”
謝惟沒有說話。
“急著去見孟惘?”
見對方不答,他悠悠嘆道,“你總不讓我教他。”
“弟子不敢。”
天玄無奈地彎了彎唇角,將茶杯輕輕放在桌上,“我知道他不會耽誤你修煉,但你真沒有必要如此護著他,有關他的事都要親力親為……”
“無妨,弟子不介意。”
每次和他這大弟子聊不過三句就會憋得難受,他深吸一口氣,“你在提防我。”
陳述語氣。
謝惟仍是垂眸,須臾過后,又道了一句——
“弟子不……”
“你敢的很。”
殿內剎時陷入詭異的沉默。
……
鮮紅的舌尖將符篆卷入口中,沉荼細嘗著那上面腥澀舊苦的獨特味道,目光灼灼地繞著孟惘轉了兩圈,喃喃道,“不愧是百里一族……百里夏蘭費那么大功夫要找的繼承人……”
孟惘微微蹙眉,“你來這兒就沒什么事?”
她蒼白的指尖習慣性摩挲著另一只手腕上的血紅珠串,步履輕快又頓錯有律地湊到他跟前,滿身銅錢紅鏈隨她的動作發出叮鈴輕響,驀地抬起頭意味不明地笑起來——
“神說,先來看看主,惡惡相沖,寬疏吾罪。”
孟惘緩緩瞇起雙眸。
倒是還有一點,沉荼此人,也是他認為的魔界里最神經質的一個。
要說嗜血嗜殺,那人不次于自己,且陰邪至極異癖甚多,精通各種腥詭的上古秘術,可又有一個極矛盾的點——
她信神。
她可以毫無顧忌地一天之內屠一座城,也不惜剃骨削肉,在神像前跪伏三日,只為請神‘赦罪’。
一邊殺人一邊怕死,一邊入魔一邊崇神,重欲重利還成日自憐自哀,希望死后的神魂能被判一個好的歸處……
沉荼咬住自己的食指又向前一步,頗為沒禮貌道,“你什么時候回魔界去?給我克克罰罪,擋擋災。”
“你怎么知道百里夏蘭找過我?”孟惘反問道。
“我消息可靈通。”
她彎著唇角,定定地給自己豎了個大拇指,發亮的眸色與眼底的烏青格外不搭,給人一種明麗又陰喪的強烈沖突感。
孟惘算著時間,想著謝惟要是從朱茵臺回來沒見到自己可能會起疑,方要開口,沉荼卻眸光一閃,猛地探過頭來。
她的鼻尖近乎要觸到他的心口,孟惘反應極快地后退一步,眼神立馬低沉下來……
“你要死?”
沉荼眸光攢動,像是看到了什么好東西一般興奮地睜大眼睛——
“你的靈丹……”
孟惘霎時察覺到此空間外多了另外一人的生息。
“里面,是不是……有什么?”
有什么?
他純當這人突然發瘋,抬手化出一個與外界相連的芥子空間就將人推了進去——
“我師兄來了,你先回你那魔界玩去。”
幸好將沉荼趕走的即時,他前腳剛快步走到月華殿內的桌邊坐下,謝惟便后腳進了殿中。
孟惘裝作已經等了他很久的樣子,見他一來便起身迎上,牽著他走到桌邊遞了杯熱茶——
“師尊給你說什么了?”
“無非是些修煉的事。”
謝惟喝了一口便轉身坐到床邊,再次從儲物戒中拿出遁歷,借著燈光翻閱。
孟惘見狀也坐在他身邊,百無聊賴地倚著他的肩,黑溜溜的眼睛一會朝上看看,一會朝下看看,感覺把月華殿內的每一處角落都打量了個遍,連物品擺放角度他都記了下來。
“你沒見到判官筆?”謝惟問道。
“沒有筆,也沒有煙斗,只有這本書,”孟惘的視線落到了他的側臉上,“會不會在敘鬼那里?”
“這本書……”謝惟有些猶豫地說道,神色微凝。
孟惘頓時惴惴不安起來,“不會是假的吧?”
要是費那么大功夫搶來的是一本假書,他真能崩潰了。
“不,”謝惟搖搖頭,看著遁歷的最后一頁,“是真的。”
懸起的心又猛地落下。
“這半本是后半本,兩天下來,它變厚了。”
“厚了?”
他將遁歷放在膝上,用指尖點了點那最后一頁,“本來沒有,但今早一看多了很多人的名姓,它在自己添。”
垂首去看那頁的內容,字體密密麻麻,一頁大約寫著上千人的名姓,每個名姓后都跟著簡短的幾句話。
就像那夜敘鬼對他們每個人說的那種話一樣。
“傳說得遁歷和判官筆可改命,但遁歷后半部分在我們這兒,那敘鬼怎么還能寫?”孟惘開玩笑道,“……隔空寫?”
謝惟微微勾了勾唇,然后認真道,“我覺得像是遁歷自動收錄的,就像是與敘鬼的眼或腦相連,他游于下界,所見所感所評所敘,不需筆觸紙張,可直接承于紙上。”
還未待孟惘發問他便補充道,“判官筆不作記敘,可能另有其用。”
然后他又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來——
“改命不見得,先有名再有命,如果用判官筆抹了自己的名字,或許可以斬了命線,斷了與天道的聯系。”
“此后永遠不入遁歷。”
孟惘不禁抽了一口冷氣——
聞所未聞。
誰會想與天道作對,下界之人修行、飛升全靠天道,機緣氣運也都是天道給的,斬了與天道相連的命線,那還能活嗎?
“真的假的?”孟惘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還只是猜測,”謝惟的視線一直落在手中的遁歷上,聲音幽幽然,“天道這種東西,不要也罷。”
他一時間不知該作何表情,張了張口,努力繞了個別的話題——
“……這半本里有你們的名字嗎?”
“風喬兒他們的都有,”謝惟沉默片刻方才說道,“但是沒有你我的,應該在上半部分。”
這是什么原因。
如果說他自己是因為在七百年前出生應該排在前面,那謝惟又緣何會在上半本?
他合上書,將遁歷放回了儲物戒內,“睡覺吧,明天還有事。”
“什么事?”孟惘抬頭看他。
“明天是你生辰。”謝惟的眼中難得有了幾分明顯的笑意,“給你過生辰。”
哦,對哦。
明天是六月十一,是他們初見的日子。
他名姓是謝惟起的,就連生日也是那人定的。
第35章 破裂
不知謝惟從哪聽到的“長壽面”這種說法, 每年生辰都會讓風喬兒給他煮碗面條。
清湯寡水,就是純面。
問他為什么,他便回答“寓意好”。
對此孟惘頗感無語——
你不殺我, 我活得比誰都長。
修真界沒有像他這樣年年過生辰的,修士壽命長活得久, 要真過起來豈不是沒完沒了,何況來回都是那一套, 時間一長就沒了新意, 那人卻每次都執意帶他去人界吃飯, 然后給他生辰禮, 竟能年年不重樣。
今年也是如此。
謝惟帶著他進了一家酒樓,方一踏進門那小二便熱情地湊上來,“二位……娘嘞……”
“……”
“啊不不不就是感慨一下,我還真沒見過如此好看的仙師,”那小二賠笑道, “敢問仙師要哪間包房?”
“幾樓人少?”謝惟問道。
“三樓, 三樓清靜, 仙師且隨我來。”
他們跟著小二上了樓,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謝惟將菜譜推給孟惘, “點你喜歡吃的。”
孟惘低下頭用指尖指上面的菜, 小二在旁邊一一記著。
謝惟總是這樣,記得他的生辰和喜好, 但有關他自己的卻半點不說。
仔細想來, 他確實不知道謝惟喜歡什么, 他總是一副無欲無求的樣子,好像沒有什么東西是他愛吃的, 也沒有什么事情是他愛做的。
都說修仙之人清心寡欲、辟谷無夢,但真正做到的沒有幾人,謝惟這樣的更是少有。
那人吃的都是他喜歡吃的,做的都是為他而做的,就像除夕去看花燈,如果他不在,謝惟大概會像天玄一樣選擇閉關修練。
等菜的時間他無所事事,用筷子輕戳盤中的糕點,倏地敏銳聽到樓下有吵鬧的聲響,托著腮偏頭向下看去——
下面是一個小巷,一串全是小吃攤,挺熱鬧。
不經意間瞥見了一個青色身影,隨后視線便驚異地定在了那人的身上。
那是……
木筱雨?!
她竟然會去路邊攤吃飯?
孟惘忍不住略顯訝然地自喉管發出一聲帶著輕挑笑意的氣音,“師兄,你看下面。”
謝惟側目望去。
木筱雨腰系玉笛立于一家店外的攤位前,蛾眉微蹙,一手叉腰極為不悅道——
“你說你要報救命之恩,本姑娘抽時間來陪你,結果你就帶我來吃這個?!洛畫言,你怎么不去吃土呢?!”
坐在桌旁的女子腰間也系一只玉笛,面露無奈地拉住木筱雨的胳膊——
“大師姐,油茶很好吃的,你先嘗嘗再說啊。”
“你就是窮!”
“……是的,我窮,你先坐下別喊了……”
洛畫言心里盼著對方說話小點聲不要那么引人耳目,只得順著她的話低聲說道。
“我不坐!”
周圍之人都看得出二人不是普通修士,木筱雨一吵他們都靜了下來,默契地低頭吃飯。
洛畫言無可奈何地看她半晌,望著對方胡攪蠻纏絲毫不讓的態度,終還是泄了口氣,撐著膝緩緩起身,“走吧,師姐說想要去哪兒吃……我帶師姐去。”
誰知木筱雨在她剛站起來要走的同時又坐了下來,驕矜地抬了抬下巴,“暫且吃這個。”
洛畫言,“……”
孟惘看到洛畫言虛曲成拳的手,低笑道——
“木筱雨就專門跟她對著干。”
“也就洛畫言好脾氣,能受得了她。”
不多時兩碗熱騰騰的油茶便被人端了上來,“兩位仙師慢用。”
木筱雨皺著眉用勺子攪了攪,“濃乎乎的,這里面是什么?”
“堅果,□□,香蔥,很多東西。”洛畫言直接端著碗喝了一大口,“好喝的。”
她猶豫著將勺子遞入口中,嚼了嚼里面的核仁。
“好喝嗎?”
在洛畫言隱隱帶著期冀的眼神下,她半晌才吐出了兩個字,“……還行。”
對面那人又端著喝了一大口。
木筱雨納悶道,“這有什么好喝的?不就是咸咸的濃糊糊嗎?”
她這種家世和地位,出生就在頂端上,自然是什么山珍海味都嘗過,也不覺得這油茶有什么稀奇。
“之前……爹娘還在的時候,這是我們能吃到的最好的東西,畢竟有味道而且飽腹感強,有時候一年也吃不到一次。”洛畫言的那碗很快見了底,“師姐不覺得難吃就行,下次帶師姐吃更好的。”
木筱雨向來冷艷的表情明顯一滯。
小二端上了方才點的菜,孟惘收回視線,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那透明的梨花糕。
嘗過好吃之后,他拿起一塊沒咬過的遞到謝惟唇邊,“師兄嘗。”
謝惟仍是在看向下面,聞言微微偏了偏頭,看著遞來的那一塊糕點。
“吃不了。”他面無表情道。
“沒事兒啊,你咬兩口剩下的我吃。”
“為什么不是你咬幾口剩下的我吃?”
孟惘微怔,眼睛黑溜溜的,相當呆萌地眨了眨,理所應當道,“那怎么能讓你吃我吃過的東西呢?”
謝惟垂眸咬了一口,然后輕輕推回他的手,示意自己吃一口就夠了——
“你之前也不在乎這個。”
孟惘將那剩下的梨花糕放進嘴里嚼著,含糊道,“哪有,我之前有給你吃我吃過的東西嗎?”
他一向覺得這種行為對他人來講很不禮貌,所以吃糕點他必定給謝惟拿一個新的,喝水他必定給謝惟擦一擦杯沿。
“你小時候。”
他不以為意道,“因為那時候不懂,就是……比較臟。”
“那去年除夕鉤柳街的那個糖畫呢?”
孟惘噎了一下。
“那個……是因為,手上只有那一個糖畫,所以只能給你吃我咬過的。”
他的語氣有些牽強。
謝惟不說還好,一說孟惘便突然悲催地反應過來,他那潛意識中所謂的“懂禮知禮”與“講究”都是同他那“良心良知”一樣——
時有時無,全看心情。
謝惟看著外面,也不揭穿他,沒再說話。
吃完飯后他們又到街上,見有賣的那種竹木蝴蝶,轉動發條就能飛起來。
“師兄,喬兒應該喜歡那個。”孟惘已將酒樓內的話題拋至腦后,輕輕扯了扯謝惟的袖口。
然后孟惘就跟個小孩一樣抱著竹木蝴蝶跟在他身后要這要那,天色完全黑了下來,街市燈火通明,同喜歡花燈一樣,他看到亮亮的東西就想買。
等回了南墟之后,已是弦月高掛。
謝惟帶他去了后山,流螢漫天。
他們席地而坐,謝惟遞給了他一個扁長的木盒,輕聲說道,“生辰吉樂。”
孟惘頓了頓,伸手接過。
他知道,是將古。
打開木盒,拿起那把黑色匕首,緩緩拔出……
匕柄漆黑,但刀身雪白。
“是上等仙器……”孟惘仔細端詳著,“你用了多少靈力,花了多長時間煉的?”
“沒費多大功夫。”
上一世謝惟也是這么說的。
別的他不知道,卻知傅靖元那把朝生劍是用靈力灌養了三年才成形。
這柄匕首怕是也差不多。
他拿在掌中轉了兩圈,依稀可聞破空之聲,一手反握刀柄持住,刀身與手肘的方向平行,又隨手翻動指尖調轉過頭將匕首收入鞘中,他明知故問,“叫什么名字?”
“將古。”
仙器有靈,它們會在煉成之后顯出自己的名字,不需主人來取。
他默不作聲地將匕首放回儲物戒內,伸手抱住謝惟,笑瞇瞇道——
“師兄……你真好。”
孟惘和風喬兒一樣,偏體術型而非靈力型。
這也就是為什么他不擅用劍的原因,拿不準施力點,不會提也不會拎,就會只會拿劍身去砍,力達不到劍尖,殺人時就會很憋屈,所以好好一把劍他往往用幾次就斷了。
匕首這種利落的短兵就很適合他。
“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他本以為謝惟在知道他身份的情況下,不會再給他這種花費數年煉制的上等仙器當生辰禮了。
但這一世他仍是對自己很好,如果不是有之前在書房里親眼見過的那本書作保,孟惘都要懷疑他到底是不是重生的了。
謝惟看著飛舞的流螢,“哪來那么多為什么。”
孟惘抱著他的腰離他極近,抬起眼皮便能看到他清冷的側顏。
他的相貌其實是偏柔和的,不知為什么在外人面前總是顯得很冷冽,一雙桃花眼本是多情,只是因為瞳色疏淺,徒增了幾分生人勿近的氣勢。
他很早之前便這樣仔細觀察過他的容貌。
謝惟在此刻側首,兩人呼吸交纏的一瞬間,孟惘眉心一跳,有些僵硬地向后仰了仰頭。
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又瞇起眼睛笑起來,“你怎么突然轉過來。”
“我如果對你不好,你也不會跟我回來。”
謝惟淡聲道。
“你這種凡事都喜歡問別人動機的人,自己也是無利不起早,對自己無益的事決不去做,別人的付出必須與你的付出等平或超出,旦凡回饋比支出少些就會立馬抽身……”
“我如果對你不好,或是說對不起你的依賴,你還會留在我身邊嗎?”
謝惟用手撐在身邊,輕平的聲線伴著柔潤夜風讓人莫名心安,困疲感漸漸襲來,孟惘坐在他身邊,懶懶抱著他的腰倚在他身上,輕闔著眼想——
我可真能睡啊,還是說他太催眠了。
“你心里算的很清楚。”謝惟別有意味道,“加加減減,各自抵消,再怎么樣也不會讓自己吃虧。”
被一下點破的孟惘歪歪頭,并不作多余辯解,只是問道,“所以你做這些事情……”
“我就是為了你。”
孟惘還是沒聽懂。
謝惟的意思是,我對他有用?
那不然他為什么想把我留在身邊呢?
他脫了外袍疊起來放到身后的草地上,軟綿綿道,“我想枕你胳膊。”
謝惟依言躺下,他便如愿以償地枕在了他的臂彎中,“師兄,你能不能抱抱我。”
身邊人翻過身,臂彎曲起將他攬入懷中,一只手撫上了他的背。
謝惟將下巴輕輕抵在他的頭頂,“你不想想你今年都幾歲了。”
十七,個子都比謝惟要高一點點了。
孟惘突然想起來,那人比他大五歲,現在應該二十二了,那按上一世來算——
“師兄是不是要渡劫了?”
“嗯。”
上一世謝惟突破大乘境之際,便是去渡劫臺渡的第一次天劫。
當時一切順利,渡劫后只是有些站不穩,休息了兩天就好了。
“那你以后幾天是不是要到渡劫臺修煉了?”
“嗯。”
境界一到突破的邊緣雷劫便會轟然而下,以防萬一他必須提前到渡劫臺,那里有幾位仙尊設下的法陣,確保天雷不會傷害到其他人。
孟惘將臉埋在他懷中,沒有說話。
他不能在謝惟突破期間打擾他,不能同他講話,不能去找他,大概要十天左右,抱不到那人,也不能同那人一起睡覺了。
謝惟半低下頭看他,溫柔地摸摸他的頭,“你舍不得我?”
“舍不得。”
“……那我盡快突破?”他故意問道,于暗夜中勾起唇角,透著幾分逗弄的笑意,語氣卻聽起來毫無異常。
“不行。”孟惘聞言立刻抬起頭,霎時緊張起來,“這種時候更不能……”
“你擔心我?”
他的問題一個一個地拋出來,像是在有意下套引導什么,孟惘雖有所覺察也沒空細究,“反正你不要因為我去趕進度,你在那里待二十天也沒關系。”
謝惟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和帶著擔憂的目光,視線先是落在他急切下暈紅的眼尾,又順著他的鼻梁落在那軟糯的紅唇上,眼中晦暗不明。
孟惘見他不答話只是盯著自己看,不禁更加正色道,“師兄,你聽到沒有?”
他害怕謝惟的天劫出什么差子,修士一生只有兩次天劫,大部分修士一輩子也到不了迎來第一次天劫的境界,而千年來死在天劫之下的大能也數不勝數。
謝惟眸色深沉,神情同平日一般冷淡,但孟惘卻覺得他呼吸有些快。
下頷被他的指尖輕柔地托起,下一刻,綿薄溫軟的感覺又自唇邊傳來。
這次卻不似之前那兩次一般只輕輕相貼一觸即分,而是由一開始克制隱忍的輕啄到極其纏綿與柔情的輾轉,熾熱的呼吸消磨殆盡那恰到好處的曖昧青澀,急切與心火轉戰上風。
滲透、侵襲。
唇上被吮吸舔咬的酥麻觸感愈發明晰,像是觸發了某個開關,孟惘的大腦再次宕機——
我又被親了?
不是正在商議渡劫的事嗎?怎么一言不合又親我了?
他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直到下頷被人以極強勢的力道嵌住,貝齒被軟舌撬開,濡熱長驅直入卷起他的舌尖……
孟惘從沒被他這樣親過,這種親密程度遠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圍,身體本能地抗拒起來,抬起手打算抵開他。
謝惟按住他的手將他壓在草地上,一手扣著他的后腦勺,更加粗魯強勢地于他唇舌滌蕩。
他喉中抑制不住的低咽聲被身上人堵得嚴實,沉悶又急促的喘息已分不清到底是誰。
他其實可以直接推開他,而且有把握能夠推開他。
但卻不能推,因為那不是別人,那是謝惟,以暴制暴的手段他可以用在任何人身上,獨獨不忍用在謝惟身上。
心里和身體上的雙重不適讓他的呼吸逐漸加快,已沒有足夠清醒的頭腦去調理控制。
不知過了多久身上人才舍得放開他,然而還沒待他緩息兩下便又要壓過來……
孟惘連忙用小臂抵在二人中間與他拉開些距離,偏頭低低調整著紊亂的氣息,唇上濡麻的感覺讓他無意識地輕舔一下,“你不是說過師兄弟不能親嗎?”
如果說之前那兩次孟惘不懂也搞不明白,那么這次都到這種程度了,他心思再怎么純澈也該知道不對勁了。
謝惟的氣息也有些不穩,眸中冷調不變,又涌動著其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曲膝擠入他腿間。
孟惘只感覺渾身一麻,應激性地曲起膝蓋抵住他的大腿制止他進一步動作,聲線發顫——
“師兄!”
謝惟一手撫摸著他的臉,指腹摩挲著他被吻得略微紅腫的下唇。
他本可以抑制住自己的感情的,他本可以等到孟惘愿意,但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他從皇城那里就不該起這個頭,從此一步錯,步步錯。
他好不容易讓那個人破掉心防完全信任依賴自己,他們現在這種狀態就已經很好了……
傅靖元說的沒錯,孟惘沒有人應有的俗欲,僅最純澈的喜歡、占有、和依賴。
但他真正想要的不是這個。
他也不想毀掉好不容易營建起來的關系,可沖動一旦起了一次,再難抑制,哪怕明知后果承擔不起。
謝惟再次吻了上來,孟惘微微發著抖,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因為什么,雙手被他緊緊錮著,任他予取予求。
他這種乖順的姿態好似極大取悅了身上人,溫熱的唇舌離開那處領地,開始吮吻那脆弱敏感的脖頸和喉結,然后一路向下,挑開衣襟。
孟惘不知道該怎么做。
他以前從沒覺得謝惟的呼吸這么燙過。
這兩輩子,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謝惟對他有別樣的感情。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謝惟若是喜歡他,上一世就不會那般對他。
“你是不是中什么情毒了?”
那人的吐息灼燙著他的頸側,“你不就是情毒么?”
孟惘的瞳孔倏然收縮,這句話像個引線一般,輕輕一牽,那原本深埋心底的記憶和情緒立馬洶涌而上。
他最厭惡的事情,就是被旁人視作不似常人、肆意揣摩。
他最陰影的時期,便是十五歲相貌初長成的那一年。
他不需要任何人襯他良善,慕他容體,他只想被當作一個“人”看,而不是在那一年起就被貼上標價和標簽,被人當作物品一樣審視打量。
那些人借著所謂“愛慕”“欣賞”與“喜歡”的名義夸他贊他將他捧高,把他推到人潮中、押到明臺上。
他表面上什么都無所謂,但心里還是會很難受,縱使他情感遲頓,也受不了他人明晃晃的視線,這讓他覺得自己很臟。在樹林野生時的衣不蔽體、臟濘不堪都沒讓他產生過如此之強的惡心與羞恥感。
那些人為自己的精神凌虐找了一個再好不過的理由——
因為他漂亮,他好看,他就是個行走的春藥。
而當眾人知道他是百里念之后,無一人再顧他那空有其表的長相。
公敵寇仇,棄便棄了。
他以為謝惟不同。
他以為謝惟不同呢……
哪怕那人對他說一聲“我喜歡你”,哪怕那人對他有一點其他的感情,他也不會覺得謝惟同那些人一樣,只是暫時性看上了他的形貌。
孟惘心口一陣頓痛,抬手虛虛握住身上人的胳膊。
他偏頭避開他的唇,指尖輕顫,“師兄……”
“我不想你這樣。”
我不想你把我當成你的一個不通感情、人智未開的所有物。
像是一個沒有溫度的機器一樣聽你調令,任你擺弄。
我想你把我當人看。
“……我討厭你親我。”孟惘疲憊地閉上眼睛,聲音薄如蟬翼,心跳都滯鈍。
他沒去看謝惟的神情,只覺得那人靜默了許久。
隨后他半解的腰帶便被重新系上,衣領也被輕輕理好,其間空氣靜得可怕。
最后孟惘一人躺在后山空曠的草地上,將小臂搭在了眼睛上。他嘴角繃緊,犬牙抵磨著唇內軟肉,絲毫不在意那疼痛中的腥甜。
第36章 渡劫
次日正午, 風喬兒著急忙慌地跑到南繁殿內,“三師兄?!”
沒人。
到偏殿逛了一圈也仍是沒有。
“嘖,難不成下山了?”她喃喃自語道, “不能啊……”
她原地轉了半圈思考片刻,步履匆匆地去了唯一沒找過的后山, 巡視一周,果然尋到了那抹熟悉的黑衣人影。
“三師兄!你躺在這里干什么?”風喬兒跑到他身邊, 蹙眉焦急道, “大師兄今日就去渡劫臺了, 你現在不去, 一會隔離法陣開了可就見不著了!”
“……不見了,昨天剛見。”
他一手搭在雙目上遮了眼中情緒,嗓音有些沙啞。
風喬兒睜大眼睛,“你怎么了?大師兄一入渡劫臺十天少不了,再見只能是渡劫之后了, 你不去看他了?”
“不去了。”
她震驚地看著他。
這還是那個對大師兄寸步不離的孟惘嗎?
“三師兄, 你是不是哪里難受?”風喬兒在他身邊蹲下, 伸手輕戳他的臉,“大師兄昨日陪你過生辰了吧, 出了什么意外嗎?”
“沒有……過得很好。”
見對方不愿多說她也不再多問, 方一收回手, 忽而窺見他在陽光下白得反光的頸側有幾處薄紅——
“誒?你不會昨晚在這兒過得夜吧,都被蚊子咬啦。”
孟惘的胳膊仍是壓在眼睛上, 沒有回答。
“話說你不是不招蚊子嗎?”
“蚊子多了就招了。”他輕聲胡扯道。
風喬兒嘆了口氣, 手肘撐在膝上借力站起身來, “那你回殿里上點藥吧,我去給傅靖元他們說一聲。”
“等等。”
孟惘從儲物戒中拿出昨天買的竹木蝴蝶遞給她, “給你的。”
“給我的?謝謝師兄,”風喬兒露出驚喜之色,“你竟然知道我喜歡這種東西。”
因為去年除夕見你買了很多竹蜻蜓和竹青蛙。
待她走后,孟惘用被風吹得冰涼的指腹摸了摸那幾處齒痕已消的印記,慢慢坐起身。
他隨手縷了縷頭發,只身一人回到南繁殿,有些恍惚地坐在了鏡臺前。
微微側了側頭,發現確實深深淺淺有幾處吻痕,一夜間已經消得比較淡了,但在日光下仍是有些顯眼。他蔥白的指尖勾住衣領,往下扯了址——
鎖骨上也有。
幽黑的瞳垂了下去,他倚在椅背上,只覺得哪里都難受。
昨天說的那兩句話……
謝惟會傷心么?
或許他昨天說的話有些過重了。他應該好好同他說的。
就算謝惟同那些人一樣也無所謂,謝惟對他那么好又將他養大,給他親幾下摸幾下也沒關系。
但是他仍是覺得難過,不知道為什么。
孟惘抬起手,指尖泄出一絲魔氣,識海中響起一道模糊的聲音,“百里念?”
“姑姑,我這幾天有空,你到應憐荒給我送顆血魔珠。”
“你怎么知道有血魔珠這東西?”
上輩子你逼我煉過。
“書上看的。”
“……你現在去應憐荒,到那就會有人給你。”
指尖的魔氣重新收回,他努力轉移注意力強制自己不再去想昨晚的事情,起身下山朝應憐荒趕去。
因為之前乍現的兩次魔氣,應憐荒已全然不似以前枯草叢生的模樣,從上方看去全景灰白,地作白紙土作墨,數道溝壑錯落,凜風干澀。
或許這才是它千年前本來的模樣,干枯清曠寸草不生的荒野,最適合橫尸潑血。
有那么一瞬間,他好似突然理解了百里繹當年的瘋嗔。
一抹極顯眼的紅闖入視野后,孟惘不禁皺了皺眉,沒想到百里夏蘭竟會親自前來。
本以為會像上次來送念奴丹的魔修一樣給完就走,結果她竟將自己拉進了一個芥子空間。
這空間四面八方看不到頭,腳下像是鋪著層玻璃,下面如云流霧涌,一片幽黑。
“來這兒干什么?”
“血魔珠內魔氣太盛,帶回去會被天玄察覺,你就在這里花六天時間煉兩個。”
孟惘接過那兩枚紅珠子,能清晰地感覺到內里魔氣涌動,不比上次在應憐荒吸納的少。
體內至純魔息從識海中調出,洶涌的魔氣遍布骨血自皮肉中發散,周身氣流徐徐波動,靈丹被完全掩埋。
百里夏蘭一手負在身后,“那你便——”
“你脖子上是什么?”她的話語一頓,語氣驟然冷至冰點。
孟惘忽覺一道冰冷的視線釘在自己頸側,偏頭看她一眼,神色不變,“蚊子咬的。”
雖然痕跡很淡,但還是被她看出來了。
“百里念,你脖子上是什么?”
她又問了一遍,字字從牙縫擠出,語氣中盡是威脅。
“師兄親的。”孟惘也有些惱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又不是故意晾著給你看的,衣領又遮不住,再說也沒想到你會親自來。
百里夏蘭猛地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咬牙低喝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她手中力道很大,死死扼著孟惘的喉嚨,迫著他仰頭和她對視,嘶啞道,“你給我滾回去殺了他……”
孟惘臉色蒼白,周身魔氣更盛,昔日魔尊的氣場讓他一下赤紅了眼,眼底瘋色盡顯,他捏著她的手腕骨,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嘴角極緩地牽起,聲音壓低到極致——
“百里夏蘭,你以為你在和誰說話?”
“魔界代理太久,你忘了你是誰的狗了?”
一道掌風襲來拂上眼睫,孟惘絲毫不避,定定地看著她。
他沒少被打,也最怕疼,按理說應該見到她抬手就會本能反應地去躲避或閉眼。
但他已被打過太多次了,那段記憶和那段經歷的影響遠比他自己想象的要深刻,他已然麻木不在乎了。
可那巴掌竟是沒有扇下來,她的手掌到極近時驟然收力止住,孟惘甚至能感到她手心的溫度。
百里夏蘭眼中激起的怒氣在他毫無情緒的目光中淡了下去,抬起的手緩緩放下。
她盯著孟惘的眼睛,塵封已久的記憶絲絲縷縷地溢上心頭,手腕斷骨自愈接合,掐著他脖頸的力道漸漸松了下來……
他們見過的,在孟惘小時候。
在百里繹沒有自爆之前,在他沒有被他阿爹施下封骨術流放人間之前。
孟惘掙開她的禁錮,面色極差地坐在地上開始煉化魔珠,“別沖我發瘋,我正好也想發瘋。”
要是前世這個時候,他一定不會和百里夏蘭硬來。
但現在的他已經在前世坐了五年魔尊之位,讓他聽從曾經下屬的命令,簡直好笑。
不過是各取所需,她希望他能成為下一個百里繹,希望他能在她死后能擔起魔界基業,而孟惘則需要她輔佐上位。
魔尊之位他是非要不可,他不可能永遠待在修真界。
但眼下有一人攪亂了時局,無她的輔佐,他也可以名正言順地接手魔界。百里夏蘭于他而言確實有用,但她若實在不能為他所用,孟惘也不強求。
“百里念,他會毀了你的。”百里夏蘭的情緒和緩了下來,由強迫轉為說服,“謝惟的境界突飛猛進,又善控人心智,此人不除,后患無窮。”
血紅色珠子浮在面前,絲絲縷縷的魔氣鉆入他體內。
孟惘指尖結印,閉著眼,“以后再說。”
百里夏蘭的眸色沉了沉,“你舍不得殺他?那我替你……”
“姑姑,他不成威脅,我上位之后自會廢掉他的修為。”
她一手握拳,深吸一口氣,指甲恨不得掐入肉里——
“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什么,十八歲時必須回到魔界。”
“……好。”
……
前世一顆血魔珠他煉了三天仍有許多沒煉完的,這一世可能是上次在應憐荒吸納了足夠的魔氣,或是因為沒有經歷剝丹洗靈的創傷,兩顆血魔珠他僅用四天便完全煉化了。
百里夏蘭略顯驚異,看著最后兩道魔息進了孟惘的眉心,開口問道,“感覺如何?”
血魔珠是至陰之物沒錯,卻是與魔相克的火屬性,一般魔修容納半顆都會暴斃身亡,她以為給他六天時間已是極限。
“感覺有很多魔氣,很舒服。”他抿唇笑道。
濃黑的眸色沒有光澤,唇角彎著,眼中笑意卻淡,誠摯又殘忍。
百里夏蘭覺得眼前這人的心里過于邪氣和成熟了。
不過這也正合她意。
她一抬手,面前陡然出現一面門形白光——
“回去吧,有事給我傳音。”
不料孟惘卻突然開口——
“前幾日鬼城被魔修強行打開,你知道那魔修是誰么?”
“……鬼城是只有近飛升水平的魔修才能打開,但必須靈脈強悍,我的靈脈達不到那種程度,無法做到。”百里夏蘭垂眸俯視著他。
“姑姑在說什么廢話,我自然不是懷疑你,你的關注點不應該是那魔修為何身份嗎?”
他閉上眼睛,悠悠說道,“修為至少近飛升、靈脈強悍,還是魔修,且不在你掌控之下,或者說,能讓你故意放縱他們的作為……”
“哦對,還能讓你如此忠心地保護隱瞞著他的行蹤……”
百里夏蘭的瞳孔寸寸收縮,“你……”
“七百年前的百里繹,當真死透了么?”
孟惘緩緩睜開雙眸,抬起眼皮淡笑著斜睨向她,“他早來找過你。”
“百里念,你瘋了嗎……”
他又甜膩地瞇彎起眉眼,帶著股勾人的促狹,“我知道他還把我當兒子,雖然這兩次見面都不怎么友好。”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想管,但是……”他眨眨眼睛,冷淡地站起身,“但我還是希望能和他談談,說一下遁歷的事。”
“你告訴他,我想讓他私下來見我一面,他可以花半年時間考慮考慮。”
孟惘看著抿唇不語的百里夏蘭,強調道,“但一定要是私下。”
“謝惟已經懷疑他們是百里一族了,他再那么高調馬上就會被修真界通輯了,主要是怕他連累我。”
說罷他便頭也不回地踏入了白光之中。
……
風喬兒望著遠處坐在南繁殿屋頂上一手扶膝一手轉著匕首的孟惘,對身旁的溫落安說道,“他什么時候回來的?”
“應該是回來三天了。”溫落安小聲答道。
“就一直坐在屋頂?”
“嗯。”
風喬兒皺眉,“他不吃飯嗎?”
“唉,別操心了,”傅靖元拍拍她的肩,“儲物戒里肯定有糖。”
“有糖也不能當飯吃啊,我去叫他下來……”
“誒,你可別,”傅靖元拉住她的胳膊,“你沒發現他在看什么嗎?”
風喬兒奇怪道,“那邊能有什么……”
“渡劫臺。”溫落安道。
“嘖,還是小溫聰明。”
“別扯,渡劫臺離咱這兒起碼有七十里,你御劍都得飛半柱香,能看到個毛線?”
傅靖元神秘道,“你不懂,他倆肯定鬧矛盾了,你看他手上轉著的那個匕首,是仙器……”
“仙器?!”
“嗯,肯定是謝惟給他的,他寧愿自己從屋頂上睹物思人也不愿在你大師兄走的時候去看一看,說明他倆肯定有問題。”
“你能不能別笑得那么賤。”風喬兒直白道。
“不好意思,我收一收。”傅靖元努力壓下唇角,輕咳一聲,“本來咱大師兄十天差不多的,但這樣的話至少得多加三天才能突破。”
“為什么?”
“因為心里邊兒想著他那小師弟,心里矛盾達不到六根清凈,有礙修行啊……”
還真讓傅靖元那老狐貍說準了——
第十三天的時候,南墟境上空一片偌大的渡劫云飄過。
有些人只在山下遠遠地看著,有些人則御劍到距渡劫臺方圓三十里的位置等著。
因為渡劫臺方圓三十里外設了第一道隔離結界,也是最不保險的安全區,再往里就是危險區了。此外,渡劫臺方圓二十里和臺周也分別設了第二道和第三道結界。
天劫的威力自不必說,對靈不對體,旁人被劈一下不會缺胳膊少腿,只是會瞬間魂飛魄散。
倒還算個體面的死法。
而那渡劫之人便似根引雷針,除了那個人會精準無誤地受上九九八十一道雷劫外,渡劫云還會再額外亂劈幾十道,誰也不想當那個被強買強賣還買一送多的幸運兒。
孟惘圍在第一層結界外轉著圈,只能借靈力勉強看清那龐大的渡劫臺,但不論以何種角度都看不見臺上的謝惟。
他心里慌慌的,無處究其緣由。
渡劫云上的閃電愈發頻繁,雷聲陣陣,此時已完全罩住了臺面,像一張低沉壓抑的黑色幕布般遮天蔽日,短短幾瞬,天昏地暗。
“轟——”的一聲,一道刺目的白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撕天裂地沖臺上直劈而下,守在結界外的人群中響起幾聲尖叫,結界都抖了一抖。
心臟猛地揪起。
第一道。
他默數著,指尖冰冷,在汗津的手心中搓了搓。
眼見第二道就要降下時,天際猛然閃下一道亮光,伴隨著振聾發聵的一聲巨響,地動山搖,竟是從天上劈下一道雷,直接將渡劫云劈了個粉碎!
孟惘瞳孔驟縮。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那散去的渡劫云,看著那被從中間劈出一道巨大裂痕的渡劫臺——
渡劫臺為修真界上古神器,集數位大乘仙尊之力煉制,自此宗師仙尊都在此臺渡劫,千年來縱使雷劫再兇也未曾撼動過其一分一毫。
方才劈下的東西……是什么……
“渡劫云被劈碎了!我操!”
“那雷是從上界下來的!”
人群一陣混亂。
又一道天雷劈下……
第37章 天罰
“這……難不成是天罰?!”
“天罰怎么降下了?!難道是機緣還不夠?”
“這……這大乘末期的也受不住啊……”
“完了完了, 那大師兄怎么辦啊!”
孟惘望著遠處那鋪天蓋地的雷電,每一道都發著刺目的白光破空而下,原本專門用靈力煉制的渡劫臺竟硬生生被轟得開始崩塌、碎裂……
他腦中一片空白。
所有聲音都聽不到了。
一定是因為謝惟儲物戒中的遁歷, 他拿了天道的東西。
他竟忘了這一點,就不該讓謝惟將遁歷放在身上的。
孟惘將手覆于結界之上, 靈力排江倒海地灌入其中,“嘭”的一聲巨響, 結界破開了一個窟窿, 他一條胳膊被震得失了知覺。
沒有任何停頓地, 他逆風而入, 耳邊傳來迅疾的風聲,御劍直沖那渡劫臺而去。
“那是……小惘?”
“三師兄不要命了?!”
……
又是幾道天雷劈下,謝惟跪在地上,膝蓋下砸出一個巨大的凹槽,低低嗆出一口血來。
雷劫道道劈在魂魄上, 雖然身上無血無傷, 但他的精神力極速下降幾近于無, 此狀態下不需三道雷劫就可將他打得魂飛魄散。
腦中翁翁作響,他卻還猶豫著要不要開啟法相。
如果他法相盡毀, 他在意的不是修為盡廢, 而是……
突然感應到渡劫臺周圍的隔離法陣被什么強行破開, 緊接著在下一道天雷落下時,他被猝然撲倒在地。
雷聲刺耳, 但他卻清楚地聽到了身上人痛苦克制的悶哼聲。
熟悉的清甜香氣縈繞在鼻間, 謝惟猛地睜大眼睛, 伸出顫抖的指尖去推他,“你來干什么……”
沒有人能進入渡劫之人周身方圓二十里內, 就連仙尊也不行,天劫下的天雷會在此范圍內形成一個極強的靈力場,不論修為多強,凡闖入者都會被靈壓碾碎。
但孟惘開了法相。
法相是修士最重要的東西,性命、神魂、修為、靈脈,皆與其牽系,一損俱損。
他毫不猶豫地把這些都搭上了,所以沒有被靈壓碾碎,只是筋骨寸斷、內腑爆破、血液逆流……
幸好他會自愈。
他就像個破布娃娃一樣,斷了就接,破了會補,接了再斷,補了再破,一次又一次。
“……來找你。”
謝惟被他死死護在身下,偌大的半透明法相飄飄而立,又一道天雷劈在了那法相上。
一身黑色廣袖,及腰長發散落,面容俊秀,眉目柔和,像個熟睡的孩子般頷首閉目,額發半掩住他下垂色深的眼尾,神色安然地浮于他們上空——
那是孟惘的法相。
謝惟的眼眶倏地紅了,一瞬間心如刀絞,似有千斤重擔砸下將他毀的尸骨無存,忍痛用力想要推開身上之人,“你就這么把法相放出來讓它劈……”
“那怎么辦,道道劈在我的魂魄上我豈不是死的更快……”他面色蒼白,呼吸紊亂,緊緊抓住身下人的手。
又是一聲雷鳴,身后雷光傾泄而下,他渾身顫抖,偏頭咳血,還帶著些內腑的碎肉。
感覺到謝惟掙動的更加用力,孟惘幾乎壓不住他,只得用膝蓋壓住他的腿,一手緊錮其雙手手腕,且制著他的靈力防止他開啟法相。
他俯首抵著他的額頭,手下力道極大,聲音卻輕而慰撫——
“師兄……別推我。”
“別推開我,我死不了。”
耳邊雷聲陣陣,渡劫臺快塌了一半,孟惘與他額頭相貼,鼻尖相點,謝惟全身冷麻到像失了感官,卻能細微地感受到他額上的汗水和顫栗的氣息……
那個最怕疼的人在為他擋天罰。
眉心處兀地傳來一溫熱柔軟的觸感,謝惟驚異抬眸。
只見孟惘褪去血色的唇邊強牽起一絲笑意,氣若游絲地說道——
“對不起,我那天不該那樣說,我說討厭你親我,那是假話……”
他又溫柔地在其唇上落下一吻——
“……是我的錯,我以后再也不說那種話了。”
雙眸微闔著,眼中濕漉漉的,渾濁中帶著些清明,視線輕飄飄地看著謝惟,偶爾眨眨時纖長的睫毛還會掃到他的眼睫……
比情人接吻還親近的距離,帶著混沌磨人痛感的癡纏,在無人之處,他們死生相依。
孟惘泛白的指尖緊扣到他的五指指縫之中。
謝惟好像說了什么,但他沒聽清。
他也記不得是挨了幾道天雷,有些落在了他的法相上,有些落到了他后背上,透過□□直接劈入神魂。
“師兄,你傷心了?”
孟惘的聲音輕得幾不可聞,上方法相的顏色已至極淺,最終近乎透明。
他看到謝惟的眼角滑落一滴淚來,不由得微微一怔,制著他雙手手腕的力道松了松,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輕柔地拂去那滴淚水,低啞道,“別傷心。”
“是不是攥疼你了……”
實際上他自己都已經快疼得暈過去了,只是強行調著靈力刺激識海保持清明。
待最后一道天雷落下,眼前陣陣發黑,只覺渾身疼痛都已麻木。天光大亮之后他再撐不下去,靠著最后一絲清醒翻了個身,然后昏了過去。
他沒有壓在他身上。
從始至終他也沒舍得把自己一半的重量放到謝惟身上。
九九八十一道天罰,謝惟挨了前十道,孟惘替他擋了剩下那七十一道。
若說苦痛從天降,自私又怕疼的孟惘一定會躲到浮生三千中倒數第二的位置——
然后把謝惟擋在身后。
渡川三千抽憎骨,也削不弱此人劫世惡。
可由煉獄到人間,只需一個謝惟便可。
他生死交替幾輪回,護那人入了大乘境。
他喚法相修為盡廢,扶那人上了宗師位。
渡劫臺周圍一派喧鬧,有人跌跌撞撞抱著他跪到天玄仙尊腳下,有人在旁邊拉住他的手帶著哭腔不停喚他……
而他,則陷入了冗長的黑暗之中——
“師兄師兄,這字怎么這么難寫啊?”
十二歲的孟惘委屈地趴在條案上,嗓音稚嫩,“不能換一個名字么?”
“你不喜歡這個名字?”十七歲的謝惟周身氣質已似成人沉穩,淡色瞳眸轉而看向他。
“不是,”孟惘搖搖頭,嘟囔道,“惘字我寫不好……”
“你寫得很好。”
“但是、但是不像你寫的,不像。”孟惘固執道,“我寫不出你那種感覺。”
謝惟握住他的手,教著他在紙上寫了個“惟”字,嗓音泠泠如若玉塵,隱著幾絲難以察覺的憂喪——
“寫不像也沒什么,何必處處都像我。”
他垂下的發尾掃在頸側,孟惘忍著癢意沒有躲開,反而就勢倚在他的懷中,蹭蹭他左耳上的淡青耳墜,然后抬頭看著他的側臉,突然伸手摸了摸。
謝惟好似早已習慣他這副親昵舉動,只是問道,“干什么。”
小孩甜甜地笑起來,也不說話。
好像是有許多話要說,但他終究什么也沒說。
最后只道,“師兄,我最喜歡你,謝謝你。”
“有什么好謝的。”
他總是在說“謝謝你”。
“你給我好多東西,”孟惘在他懷里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捧起雙手,“很多很多。”
“明明都沒有人給你。”
謝惟筆尖微頓。
“餓了,我想吃糕點,師兄。”他扒拉住他的衣領,眸光亮起來,“甜的。”
“成日吃那么多甜的。”
謝惟嘴上說著,還是放下筆起身到柜前拿出一碟桂花糖糕來,端到了條案上。
孟惘握起刀叉就要往上插……
一只冷涼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刀叉要斜著用,不要豎著。”
“不一樣嗎?”
“你這樣像殺人。”
小孩沒心沒肺地笑了兩聲。
謝惟坐到他身邊,拿了刀叉給他試范了一下,切了一小塊遞到他唇邊。
看著對方張開口吃下,一點蜂蜜蹭在了嘴角,他下意識用食指替他抹去……
誰知剛一收回手便被孟惘拽住,眼見他微微啟唇迅速湊近,謝惟瞳孔微縮想要將手抽回,語氣不自覺地帶了點慌亂——
“孟惘……”
濡熱的口腔包裹住指尖,軟舌在指腹上一舔,能感覺到上面細小顆粒的觸感,一股異樣的感覺自那處直竄頭頂,酥麻了他半身子。
隨后孟惘疾速撤開,拿出一個手帕將謝惟的手指擦了又擦,面帶歉疚道,“對不起師兄,我錯了,你別生氣……”
他每次都這樣,犯了錯就說:對不起,我錯了,別生氣。
“我改”“我下次不敢了”這種話他是半字不提。
下次總是照錯不誤。
謝惟緩緩蜷起手指,努力壓了壓脾氣,終究還是沒忍住道,“你是狗嗎?”
孟惘一副十分受傷的可憐樣。
“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能隨便舔東西……”
“可是我總是忍不住……”
“忍不住也得忍。”
謝惟垂眸看著他,語調沒有絲毫起伏——
“不能再舔人,或舔別的東西,更不能咬盤子咬骨頭,知不知道?”
做錯事的小孩輕輕擰絞著雙手,耷拉著眼角低垂下頭,“知道了……”
“……哪像個十二歲的,像是個三歲的。”謝惟的聲音無奈輕了下來。
不過在孟惘心里他自己還真就是三歲呢,師兄之前說活了幾年就是幾歲,他只記得自己活了三年,從九歲到現在。
可不就是三歲么。
那年春風和熙于窗外攜來一片桃花落于條案宣紙上的墨痕,而他直到現在也沒能學會謝惟筆下的“惘”字。
日暮桑榆,夙愿難圓,終是少了分離愁,缺了分遺恨,他沒能載起謝惟的悵然,卻被寄寓了那人生生世世的魂銷腸斷……
……
整個修真界都炸開了鍋。
眾人都知謝惟將是繼五位仙尊后的第六位大乘境大能,且在年齡上還是斷層式的,他的天劫整個五境都在支楞著耳朵聽著動靜,本以為會很順利的渡劫沒想到會直接來了個天罰。
那天罰可是千年前百里繹渡劫時才有的啊。
他們都猜謝惟是破境時出了什么茬子。
本來看著南墟上空那撕天裂地的雷劫,眾人都心道,那完了,他們這一代第一位宗師怕是要隕了。
有人惋惜,有人悲嘆,有人憂心忡忡,有人興災樂禍。
結果竟然又聽說他當年撿上山的那位驚才絕艷的師弟,替他擋了天罰,昏死過去了!
這回整個南墟都戰戰兢兢地不敢說話,他們也不知那孟惘是能活不能活,只見山頂上的守魂大陣日日開著,天玄仙尊成日坐法護著他的靈脈,謝惟和那幾個關門弟子也是整整十天十夜沒露面。
像是在與閻羅搶人。
可搶回來又有什么用呢,也大抵是個廢人了。
幾日后的旋靈境內,遲羽聲坐在殿前的一棵大樹上,凝眉憂思地遠眺著南墟上空的那片法陣金光。
“師兄,在這里坐好幾天了,有什么好看的?”
應海站在樹下仰頭望著他,“這都快半個月了,還守魂呢,怕是魂都過完奈何橋了。”
他自顧自輕蔑地喃喃道,“干脆先辦完冊封大典再去救人唄,宗師上位可是整個修真界的大事,他孟惘頂多也就算個……”
“算個什么?”遲羽聲眉目溫和地垂首看向他。
應海僵硬地張著嘴,識相地將下半句話咽了下去。
他和遲羽聲同門多年,從未見對方如此貿然打斷過誰的言語,雖然那人態度極好聲色柔和,卻讓人打心底里察覺到他現在的心情十分不好。
“師兄既然擔心,為什么不親自去看看?”
遲羽聲再次抬頭向遠處望去,目光有些寂寥,“我去也幫不上什么忙的。”
“大概還會被打出來。”他輕輕抬了抬唇角,像是想做出個笑來,終以失敗告終,眉眼間顯過幾分疲色。
“誰敢和你……”應海一頓,“你是說謝惟?”
遲羽聲沒說話,權當默認了。
應海不禁腹誹那孟惘到底有什么好,一個兩個都那么在乎,一看就邪里邪氣,除了那張臉會勾引男人女人,旁的也沒什么了。
第38章 心火
傅靖元走到南繁殿前, 看著低頭坐在臺階上的謝惟,緩緩蹲下身,抬手拂了拂他兩邊凌亂的額發, 故作輕松地說道——
“大師兄,你一個月沒闔眼了, 你就讓他醒來見你這樣?”
“我……又不是不洗臉。”謝惟竟真的開口回了他一句,只是嗓音沙啞得不像話。
“沒說你臉臟, ”他牽起唇角笑了笑, “沒有精神氣兒, 太憔悴了。”
謝惟又不說話了。
“唉, 你自己的傷也不養,就成日守在這兒,別還沒等小惘醒,你先撐不住了。”
“讓我看一會兒吧,你回殿里休息。”
“不, 睡不著。”謝惟低聲說道, “我想進殿。”
“師尊正……”
還未待傅靖元說完, 一聲輕響,身后的殿門兀地開了。
天玄面帶疲色地走了出來, 抬手撤了守魂大陣, “靈脈和魂魄暫時守住了, 修為僅存不到一成,至于能不能醒來, 只能看他自己了。”
謝惟猛地站起身來, 未料坐得太久雙腿早已酸麻, 膝蓋一軟踉蹌一下,傅靖元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 手心皮膚還沒來得及接收那人的體溫便復又空了,他嘆了口氣,跟在那匆忙的身影后面進了殿。
謝惟坐到床邊,看著孟惘正著單薄的白色里衣,闔著眼睛呼吸微弱,安安靜靜地蓋著被子躺在床上,同之前和他一起睡覺時沒什么區別,只是嘴唇和面色蒼白了些。
還是同之前一樣,乖巧得讓人心疼。
他鼻梁一酸,眼睫有些濕了,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孟惘的臉,艱難地舒出一口氣。
傅靖元抿了抿唇,“沒關系,你多和他說說話叫叫他,肯定過幾天就醒了。”
他的視線落到孟惘的臉上,嘴唇幾度張合,喉間發哽,終是說道——
“外面的事我們處理,我會給喬兒他們說一聲,這幾天你就安心陪著他吧。”
說罷他便轉身走了出去,殿門關上的一瞬間,傅靖元原本平靜的神情瞬間崩圮,脫力似的倚在門外,手在發間緊抓一把。
殿內僅剩二人,謝惟脫了外衣躺在孟惘的身邊,側身將他摟入懷中,用微涼的指尖溫柔地描摩著他的五官。
他就喜歡看孟惘睡著的樣子,或者說,只有在那人睡著時他才能如此光明正大地去看,不用掩飾眼中的渴望與癡纏。
他真的太喜歡了,喜歡這個人,可以完全違背倫理的、拋卻道義的、傾其所有不計代價與手段的喜歡,喜歡到不得不在那人十四五歲時減少與他同床共枕的頻率——
他并不是什么死守規矩克己懂禮的人,相反,只要是與孟惘有關的事,他會有比魔族還要強烈十倍的嗔癡,連自己都控制不住。
那人過于懂事和乖順,以至于每次面對都會深陷保護和凌虐兩種傾向的交界抉擇中,那漩渦幾乎噬得他體無完膚,卻又讓他甘之如飴——
想完全占有。
謝惟撫摸著他的側臉,闔眸輕吻他的眼尾、臉頰。
他的心跳聲在空寂的殿內顯得尤為聒噪,只一遍遍地默念著心上人的名字。
一個月了。
他一個月沒見到他,沒碰到他了。
“你什么時候能醒……”
“你說你不會死,你沒騙我對不對?”
謝惟將手指劃到他的背后,隔著衣衫由頸椎一寸寸向下輕輕摁摸著,清晰地感受那一節一節的脊骨……
他將下巴輕抵在懷中人的頭頂,閉上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過了很久很久,才開口輕聲喃喃道——
“我沒想到,你能為我做到這種地步。”
“沒想到你會主動親我,我以為……你會惡心我。”
“你以前扎個針都要喊疼的,那么愛撒嬌……”
他的聲音宛若嘆息,說到此,不禁又想起了一年前的往事……
孟惘十六歲生辰那日,破天荒的發了高燒,查不出病因,難退又易起。
從半夜一直到天亮,從天亮又到晚上。
哄著喝了幾碗苦藥之后孟惘怎么也不愿再喝了,燒卻還沒有要退的跡象,謝惟只好躺在床上摟著他。
按藥師說的,就是等。
天玄說孟惘這次起燒自內腑而升,他體寒屬陰,這次正是趁著發燒將余熱徹底排出,如果用靈力干擾或抑制,以后還會再次起燒,到時候只會更加嚴重。
難怕用移靈術也不行,沒辦法替換他的苦痛。
發著燒的孟惘從他懷中抬起頭,眼睫濕潤輕顫,黑幽幽的眸子怯怯又可憐地看向他,眼尾和薄唇都被燒得殷紅,說一聲勾魂攝魄都半點不為過。
謝惟微微滯住了呼吸。
他一心想要訴苦,腦中是割裂般的疼,抓著面前人放在自己臉側的手,移到自己的口鼻附近,迷迷糊糊用沙啞的嗓音說道——
“是不是我這么燙,你就不喜歡我了?”
懷中人的呼吸灼著他的皮膚,熾熱的唇似有似無地擦著手心,謝惟喉間一動,半晌才開口道——
“……沒有,你怎么樣都好。”
他撐起身緩緩坐起來,下床穿鞋。
孟惘茫然地看著他。
謝惟彎下腰將他從床上抱起,邁步出了殿門。
晚風微涼拂在頸側,孟惘勉強挽回了一分清醒,一手攬著他的脖頸,問道——
“……師兄,去哪兒?”
“去月華殿后面的冷泉。”
他踩著冷濕的池邊石,抱著他坐到第四個石階,水沒過了懷中人的腰身。
冷水都被他的體溫蒸出了熱氣。
孟惘坐在他腿上,將頭倚在他肩上,舒服地有些想睡覺。
謝惟圈著他的腰,輕聲道,“閉上眼,睡著了就不難受了。”
孟惘搖頭,強撐著眼皮,“你這樣抱著我坐著,太累了,泡一會兒我們就走吧。”
“而且你又不發燒,在這里泡時間長了不行,對身體不好。”
“我沒事。”謝惟摸摸他的頭,剛剛十六歲的孟惘身高尚比他矮幾寸,這樣抱著倒也不很累人,“我在這兒陪你。”
他滾燙的呼吸透過衣衫燎得人皮膚都發熱。
“你為什么要管我,除了你沒人愿意管我。”孟惘閉上眼睛,小聲囁嚅道,“你接了個爛攤子。”
“我對你又沒什么用處,只會給你添麻煩,你當初把我撿來,吃大虧了。”
謝惟垂眸看向他。
燒得神智不清的人無力地倚在自己懷中,濃黑濕潤的睫毛低垂著,因為難受而抬手攀著自己的肩膀……
“吃虧我也愿意。”
他的聲音很輕,孟惘并沒有聽到。
不知過了多久,冷水被他泡成了溫水,體溫又高了幾度。
余火完全排出時體溫會達到最高,也是最難熬的一段時間,只要忍過去就可以了。
其實孟惘心里清楚,不是什么內腑余火,而是他這幾年以魔身結丹修道的后果,隨著靈丹靈氣的增強,體內的魔族血統產生了強烈的排斥反應,發燒其實是兩者在對峙相融引起的。
他的呼吸漸漸加重,覺得冷泉都似巖漿一般,連謝惟的體溫都感覺不到了,觸感已經麻木……
謝惟的長發散落在水中,摘下白色發帶系在他眼前,起身將他放到冷泉旁冰涼平滑的石壁上,激得孟惘微微一顫。
他單薄的衣衫均已濕透緊貼在身,勾勒出身體的線條,三千青絲鋪在身下,紅唇微啟著低低抽氣……
只看了一眼謝惟的呼吸便亂了節奏,他移開視線,施了個法將孟惘身上的衣物烘干。
然后從儲物戒中翻找著什么。
不一會兒,月華殿后的冷泉中響起一聲委屈的哼唧聲。
“孟惘,別動。”
謝惟攥著他的手腕不讓他掙扎。
“疼……”
“一會就不疼了。”
“師兄……”聲音帶著哭腔。
“閉嘴。”
“我都發燒了你還欺負我……”
謝惟微微一頓,危險地瞇起眼睛——
“我給你扎幾根針就是欺負你了?”
他按藥師要求,在起熱最后階段給他右手穴位下針,銀針細小,上面有浸的藥。
這細針撥下來針眼都不帶留的,他跟下神一樣扎一根針扎了半天,結果孟惘還喊疼。
還委屈得不得了。
本就是怕那人又裝可憐惹得人下不去手才將其眼睛蒙上的。
結果蒙上眼睛也不影響孟惘發揮。
謝惟心里窩火,還是將剩下的幾根銀針收了回去。
他將孟惘眼上的發帶解了下來,那人的眼角又滾下一滴眼淚,眼睛濕漉漉的,正十分受傷地望著他。
明明被氣得難受,看他這樣又忍不住心軟,他只好又輕輕將人抱起來,穿過廊道進了月華殿,將還在傷心的小心眼兒放在床上。
謝惟瞥了眼床頭柜上那碗冷了的藥,心中默默嘆了口氣,躺在孟惘身邊再次抱著他,輕輕順著他的背。
“傅靖元說你,真是一點沒錯。”
不論是說他“祖宗一樣”,還是說他“小畜生”“缺心眼”,都一點沒冤枉。
“一點苦都不吃,一點疼都受不了。”
孟惘在他懷中蹭蹭,白嫩平滑的右手手背上還扎著幾根細小的銀針,他抬起頭,將手舉到謝惟面前,可憐巴巴道,“師兄,這樣我可怎么抱你呀……”
“不抱。”謝惟捏了捏他的臉,冷聲說道,“我看你又舒服了,一套一套。”
“藥也不喝,你還想好不想好。”
懷中人懶洋洋彎起唇角,“不想好了,這樣就能天天摟著師兄睡覺了,師兄就不會把我趕去一個人睡了。”
謝惟垂眸看著他的臉,視線不自覺落在他的眼睛和唇上。
孟惘此時發燒無力,單論靈力也在他之下,反抗就強制,之后想怎么親就怎么親……
他不知不覺間已摁著人的后腦,鬼使神差地低下了頭。
呼吸交錯,懷中人眨巴著眼睛看著他,雖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也沒有往后縮。
近在咫尺之際,他終只是將額頭抵在了他的眉心上,然后又若無其事地拉開些距離,裝作什么都沒發生一樣,“還是很燙,先睡一晚。”
他不是色欲熏心饑渴難耐,他其實忍了很久很久。
久到自己都記不清是多少年了。
悠遠雜亂的思緒回籠,謝惟抱著他淺淺睡去。
此后不論白天黑夜,他都守在那人的床邊寸步不離。
一天,兩天,三天,四天……
第十天時天玄仙尊親自帶著風喬兒他們再次來到了南繁殿。
“他沒醒。”謝惟坐在床邊說道。
幾人的臉色都很不好,溫落安擔憂地低聲問道——
“大師兄,你真的……沒事嗎?”
謝惟抬起眼皮,“我有什么事。”
風喬兒站在傅靖元身后,紅著眼眶,看起來像是剛哭過,“大師兄,你沒感覺到嗎?”
冰綠色瞳眸微動,“感覺到什么?”
他這副狀態,任誰看了都不會覺得正常。
“謝惟,山上的靈澤削了很多,就在三天前。”天玄沉聲說道。
靈澤為當地修士而生,為靈氣的初始狀態,修士越多,靈澤越多。
山上一共就他們六人,靈澤一夜之間削了很多,就只能說明……
“我知道,”謝惟看著他們,伸出手撫上孟惘的心口,“但他還有心跳。”
“你……”
“但他還有心跳。”
他語氣平淡地重復道,打斷了天玄的話,“靈澤認為他死了,但我知道他還活著。”
……
謝惟就每天陪在他身邊,抱抱他看看他,盼著他醒來。
直到第二十五天——
謝惟醒來后,孟惘仍是沒有睜眼。
“孟惘……”他輕輕推了推枕邊人。
意料之內的,沒有反應。
他像往常一般趴在他的胸口處去聽他的心跳。
聽了一會,桃花眼輕輕眨動一下,將耳廓更加用力地往上貼了貼。
還是沒有。
沒有聲音。沒有起伏。
謝惟的呼吸陡然亂了,他一下坐起身來,“孟惘,你怎么還不醒?”
“你不是說你不會死么……”
他顫著手去摸他的臉,去探他的靈脈,精神崩潰不知所措,透骨的寒意從四肢百骸漫延,殿內明明那么冰冷那么空曠,不知從何而來的窒息感卻近乎要將人溺斃。
……對,去找師尊。
他翻身下床就要朝外跑,連鞋子和外衣都來不及穿……
卻猛地被一股力道拉住。
躺在床上的孟惘睜開眼睛,露出一個狡黠的笑來,氣息微弱——
“……我嚇唬你的。”
第39章 結契
孟惘虛弱地扯了扯他的袖口, “師兄……別擔心。”
他只隱約記得自己的神魂自一片混沌中沉浮許久,毫無意識地飄蕩在冷抑的黑暗里,無人來尋, 也無處可去。
渾身冷極,心頭那處尚有余溫, 隨著時間的消逝漸漸凝匯成一個模糊觸不可及的影子。影中碎散出千千萬萬個碎片,延伸出絲絲縷縷的光線, 鋪天蓋地地朝他撲來、卷來, 將他圍繞其中, 錐心刺骨。
哭喊嘶啞、軟聲細語、冷尸暖體……
聽到夢里有誰在哭, 他下意識抬手一抹,才發覺淚水早已糊了滿臉——
可他明明沒有發聲。
如果說之前重生回來時的那些猜忌糾結讓孟惘平生第一次體會到了生而為“人”的復雜情緒,也曾因此躁郁難安,那么這些無處追究的悲愴和絕望更是滅頂,一種極其割裂的憤怒與興奮, 直到后面甚至開始傾向于自毀的高昂與偏執……
種種情緒順著那些碎片和光線強硬地施加到他脆弱的神魂上, 痛得他脊背發顫, 快要直不起腰來。
他硬是被疼醒的。
窗外的光穿入瞳仁,將他徹底從那余留的感覺中扯出, 偏頭一看, 便是謝惟正在淺眠的臉。
幸而孟惘的呼吸很輕, 沒有吵醒身邊人。
無聲地盯著他看了片刻,在覺謝惟將醒之際, 他迅速閉上了眼, 還刻意壓了壓心跳。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 只是突然想看那人發起慌來的樣子。
然而這次他顯然玩過了——
謝惟紅著眼眶轉頭看著他,任他如何拉自己的袖口都紋絲不動, 只站在離床邊不到一米處的距離,發絲凌亂,臉色比他自己的還蒼白。
那雙淺眸中全然不見往日的沉靜平淡,糅雜著眾多讓人看不懂的情感,像光下碎掉的玻璃渣,刺得孟惘心口一窒。
他略顯吃力地撐著坐起身,用力將謝惟拽到面前,然后跪在床上摟住他的脖頸,討好似的輕輕啄了啄他的唇,聲音放軟——
“師兄,你怎么不說話?”
孟惘自知理虧,也不敢再多提方才裝死的事,抱著他用鼻尖蹭蹭他的脖頸,裝可憐道,“我靈脈還疼呢,師兄抱抱我。”
謝惟終于動了動眼球,目光垂到他的臉上,靜置得讓人看不出情緒,“守魂大陣開了一月,我一月沒見你,然后又守在你身邊二十多天……”
“你知道我這五十多天怎么過來的嗎?”
孟惘傷心又歉疚地垂下嘴角,著實不知道該怎么哄他了。
早知道就不嚇唬他了。
他也沒想到那人的反應會這么大,是真情還是偽裝,事情走向從謝惟第一次親他時就完全不對了起來。
謝惟既是重生的,又怎么會喜歡他?
就算真的喜歡他,又是從何時開始的?
總不能是重生一次就突然轉性了啊。
剛要沮喪地將環著他脖頸的手放下,腰身卻被驀地摟住,謝惟一手撫著他的下頷指尖輕托,熟悉又溫熱的呼吸壓下,細密的吻落在喉結和頸側。
孟惘順從地任由他親吻,喉結微動,眸光先散后沉,輕輕抓住他的袖口。
謝惟的手順著他的下頷滑下落于他的左手手腕處,然后纏綿地吻了吻他的唇,帶著熾熱的吐息低聲說道,“你愿意嗎?”
他不明所以,“愿意什么?”
“道侶契。”
孟惘微微睜大眼睛,滯頓片刻,點了點頭。
得到允許,他更加放肆地摁著其后頸吸吮舔咬他的唇瓣,孟惘微微啟唇放任他深入,慢慢適應這種感覺,并開始回應他。
……其實很甜,還有點上癮。
他如是想道。
被那人握著的手腕一圈開始發熱,全身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神識和靈魂在變得松散、蠕動,同時又有什么其他東西融了進來……
他本能地緊張一瞬,危機感讓其條件反射地去抗拒來者,但意識到是謝惟的神識之后,又緩緩放松了下來。
酥酥麻麻的,還怪舒服的。
隨著靈魂融入的感覺愈發強烈,那人攥著他手腕的力道也不斷增大……
他第一次從謝惟身上如此明晰的感受到情欲這種半精神半具象的東西。
唇舌交纏間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和細膩的水聲交織在一起,要不是孟惘跪著的姿勢不便,怕是早就被他壓倒在床上了。
道侶契很快結成,謝惟還是沒有要放開他的想法,修長的指骨溫柔又強勢地固定著他的下頷,孟惘被他親的眼角泛紅。
就在他十分貼心地想著要不要調整下姿勢讓對方壓一壓的時候,錮在后頸的力道突然撤回,頭上一沉,他就勢跪坐著無辜地低伏下頭,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傅靖元他們一推開殿門便見得這么一副景象——
謝惟莫名其妙地靜站在床邊,動作有些不易察覺的僵硬,而床上則一個由被子蒙著的不規則物體狀大鼓包。
孟惘由被子壓著,整個人都被蓋裹在里面,聽到殿門開啟的聲響后才明白過來……
不得不說這殿內外的隔音挺好,他都沒有聽到外面傳來的腳步聲,謝惟的反應倒是很快。
隨后不禁又有些好笑——
倒也不必這么慌亂,再說分開就分開,把我蒙上是干什么。
有種怕被捉奸似的超絕偷感。
他也不動,就窩在被子里垂眸觀摩著自己腕骨上那處桃花花瓣形狀的道侶印,極淺淡的粉色,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到。
謝惟隱在袖中的指尖靈光一閃,下了個清心咒。
先趕來的是傅靖元和溫落安,他們二人直愣愣地沉默幾秒,然后滿頭霧水地朝前走了兩步,看著床上那個被子鼓包——
“這是……干什么?”
緊接而來的風喬兒一腳就把剛關上的殿門踹開,然后一個猛虎撲食將被中的孟惘撲倒在床,“三師兄!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死了!”
孟惘差點被她撲得背過氣去。
傅靖元連忙走過去把她扒拉下來,“干什么呢你,小惘正虛弱著呢經得起你這一撲?”
溫落安端著一盤糕點放到了床頭柜上,松了口氣,“剛才感應到前幾天斷了的靈澤突然又漲了回來,便急忙過來看看,幸好真的醒了。”
孟惘盤腿坐到床邊,一手吃著東西一手由著天玄給他探查靈脈。
傅靖元遲疑地問道,“他的靈力和修為……”
“僅剩一成。”天玄道。
雖然這是早就有數的,傅靖元幾人的臉色也仍不自然了起來。
孟惘歪頭笑道,“嗯,不用擔心,六年修為重新來過的話,只需兩年應該就能再達到元嬰期,畢竟學過一次。”
這個修為他本也無所謂,靈丹法相都是修士才需要的東西,都是要靠靈氣,而他頂多再有一年便會回魔界,到時候就會完全依靠魔氣,與現在的修為基本沒什么關系。
“法相不穩,謝惟,你去山下到藥師那里給他抓點藥。”天玄收回手,“半月內盡量不要再動用靈力。”
孟惘點點頭。
謝惟穿上外袍,轉身出了殿門。
他經傳送陣來到山下,境內的一眾弟子見到他均是一愣,然后并手作揖,恭敬地喊道,“謝宗師。”
雖然冊封大典還不知何日開,但謝惟畢竟渡完了第一次天劫,大乘境已破,按以往的規矩,無疑是修真界公認的宗師了。
且這是他自渡劫后第一次下山。
至于孟惘到底怎么樣了,他不說,沒人敢問。
他來到仙草閣。
“哎呦,謝宗師可算下來了。”
那位看似二十幾歲的年輕藥師實則已經年過半百,聲色無異,只是語氣偏老成,“來為你那師弟抓藥的吧?”
“法相不穩,靈脈有損。”謝惟言簡意賅道。
“好嘞。”
那藥師自身后小匣中抓取了幾味仙丹草藥,然后一一包好,再用細麻繩捆起來——
“一天一包,靈火熬制。”
謝惟伸手接過。
“哦對,聽說你師弟愛吃甜的對吧,里面有苦根,別在里面給他放糖哈,不然有損藥效。”藥師話中帶著笑。
孟惘愛吃甜的和謝惟一向慣著他這兩件事,不僅在南墟是人盡皆知,其余四境的人大多也都知道。
他沉默片刻,點了點頭,道了句“多謝”。
回到南繁殿時天玄已經走了,傅靖元正在同他們講些什么,風喬兒和溫落安都笑出了聲,孟惘坐在床上,眸中含著笑,不經意間對上了剛入殿的謝惟的視線,唇邊笑意更深。
謝惟心頭微動。
“這么快就拿完啦?”傅靖元轉頭問道,“幾天的?”
“五天,吃完再去拿。”
他慢悠悠站起身來,眼神示意風喬兒和溫落安,“那行,我們就先走了,小惘精神力損傷需要多休息休息,咱太聒噪了。”
風喬兒有些戀戀不舍地離開那剛捂熱沒多久的板凳,“好吧,那我過兩天再來看你哦。”
謝惟便以照顧他的名義從南繁殿住下,每天監督他按時喝藥。
孟惘苦不堪言,捂著臉將頭埋在被子里,又被那人半哄半強地從被中拉出來。
幸而每次喝完都能親,這個方法比吃糖還管用。
第三日的清晨,謝惟一醒便對上了枕邊人那雙黑到發亮的眼睛,然后懷中一空,腰腹一沉——
孟惘跨坐在了他身上。
不知他是多早就醒了,像是有什么開心事,抿唇笑著用指尖戳戳謝惟的臉,鬢發柔順地垂落在胸前,嗓音甜軟,“師兄。”
“怎么?”
謝惟靜靜地看著他,一手扶上他的腰,指尖隔著衣衫輕輕摩挲。
孟惘煞有介事地動了動眼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
“……哪有什么事。”
“騙我,”他微微俯身,捏捏他的臉,“傅靖元都傳音告訴我了,前不久葉瀾院抓到個妄圖竊取禁書的兵奴,不知是哪個傀修手下的,今日要當眾處決。”
謝惟凝眉,似是不滿傅靖元的泄密。
孟惘嘟囔,“葉瀾院掌禁書掌刑罰,他們要辦的事都是五境的大事,大部分人都要去,你不告訴我,是不是打算自己偷偷去?”
“……你現在不能用靈力,身體法相精神力沒有一處是好的,再老實待幾天。”
“過幾天就沒什么好玩兒的事了啊,除了師兄的宗師大典。”他雙膝跪坐在謝惟腰側,用指尖勾起他一縷頭發繞了兩圈,漫不經心道,“我想去看看。”
見對方不應,他伸手捧著他的臉頰,俯身用唇蹭蹭他的喉結,然后貼著他的耳廓輕聲吐息道,“帶我一起去,好不好呀?”
謝惟的眸色沉了沉,“……行。”
孟惘高興地彎起眉眼,黏糊糊地摸摸他親親他。
懲戒臺,可多人可熱鬧了呢。
偷禁書這么大的事,必是要召五境內所有重要修士前去見證處刑,由五位仙尊親自商議判處,葉瀾院十二符修安排相應事宜……
雖然他上一世嫌麻煩沒去看這茬,但他上一世親自上過。
想到這里,孟惘的眼底掠過一絲自嘲的笑意。
至于為什么說這事“好玩”,因為他知道此兵奴會在處決的前一刻逃跑——
當著五位仙尊的面,數千修士,二十二位元嬰及以上修為的關門弟子,竟無一人能攔。
傀修的特殊性在這點上就能很明顯地看出來了——
同葉瀾院的十二位符修差不多,都是修士中數量極少的群體,但又與葉瀾院是兩個極端。
一個光明正大,名正言順。
一個為人不齒,避之若浼。
傀修煉傀,又叫兵奴,他們手下的兵奴皆是由普通凡嬰所煉,混之蠱、藥、毒,再施予各類陰邪上古秘術將其養大,無氣無丹,卻有極為強悍的靈力、體力、忍耐力。
由于其中過程過于殘戾無道,煉成功的兵奴少之又少,頂尖的兵奴可以重傷失血數日不死,可以刀劍入體不覺痛楚,可以一臂舉千鈞一掌擊磐石……
是人。
但不像人。
古籍中有詳細記載,但因字體描述十分晦澀難懂,孟惘沒有親自研究過,只聽謝惟口頭粗略地解釋過。
能煉如此之異體,在不結靈丹不為魔身的前提下,兵奴往往被剝去大半五感和全部情感,以保能成為主人的一個完全強硬無一弱點的尖矛死盾。
傀修煉制的傀,與上古天魔百里一族在通常情況下不死不傷的體質極為相似。
至于是純屬巧合還是野心蓄意為之,各界都心照不宣,他們自己也更是心知肚明。
反正閑來無事,孟惘想見見那兵奴到底是何種級別。
又為什么去竊取禁術。
第40章 煉傀
懲戒臺位于南墟境和索苑境交界處, 靠近五境中心位置。
一眼望去人山人海,濁水般匯于高臺之下,而擠入人群的孟惘第一眼看到的卻是那臺中高達十米的懸寧架。
前世不好的記憶分外真切地涌了上來, 心口那處生起一種錯覺般的鈍痛,高升的日光照得眼前有些眩暈, 要不是手心有被人緊握著的觸感,他差點又錯頻以為自己正被綁在那架上了。
默不作聲地看了眼身前的謝惟, 視線落在二人半掩于袖中交握的手上。
謝惟喜歡他。
這句話自他昏迷醒來后, 在心中默道了不下十遍。
可他又潛意識里覺得那人不會在今世放過他。
很矛盾的感覺, 既不想懷疑謝惟對自己的感情, 卻又無法勸服自己內心去相信能安然于他身邊渡過那關鍵的十八歲。
前世謝惟就是在他十八歲時,于千仞山捏住了他的把柄,將他送到懲戒臺剝丹洗靈。
而今世離答應百里夏蘭回到魔界的日子也同樣僅剩一年……
他正想著,周圍的人群卻驀地躁動起來,不知是哪邊人開始擁搡推擠, 弄得臺下一片人流涌動, 思緒被幾聲雜亂且刻意壓制的低叫聲喚回。
“在哪兒啊在哪兒啊……”
“別擠我操, 我還沒看到呢。”
“我去,他長那么高了, 我上一次見他還是在三年前, 那時候他才十四歲, 他怎么越長越好看了,我暈了……”
“就那個黑衣服的?”
“對啊對啊……”
“哦, 我想起來了, 他不就是替謝宗師擋天罰的那個嘛, 竟然還活著呢。”
“什么話,他不活著我就要死了!”
外境的。
孟惘垂著眼睫, 隨謝惟在一較為空曠的地方站定,不一會風喬兒他們也擠開人群來到了此處。
人群低低的喧鬧聲在五境仙尊于臺上入座時堪堪平息,葉瀾院的人各自站在臺周的陣眼處,靈力相連結成一道牢固的結界罩住了整個懲戒臺。
隨后他們便見兩位符修將一個披頭散發渾身血污的男人押了上來。
男人上臺時沒站穩被絆了一下,身體前傾時隱隱自額前碎發下露出了一張蒼白冷俊的面容,纖長的睫掩住瞳眸,襯得他臉上和頸側的鮮血更加紅艷。
孟惘半闔著眼皮微微睨了一眼,意味深長地抬了抬唇角。
確實有點東西,從氣勢上就能看出來——
沒有一絲人氣,完全像個行動靈活的機器,身上沒有一處好肉了,看臉還跟沒事兒人一樣。
這種程度的兵奴于傀修來講應該已算極品,只是不知葉瀾院當初是用何手段將其拿下。
他一手摟住謝惟的腰,將下巴放在他的肩上,偏頭湊到他耳邊一語雙關道——
“師兄……他好可憐,那么慘,主子也不去救他。”
這周圍都是同境修士,早就習慣也清楚二人的相處模式,況且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孟惘在撒嬌,因此沒人多想。
謝惟頓了頓,像往日一般摸摸他的頭,“兵奴都是這樣的,你覺得他可憐,但他自己感覺不到,也不會傷心。”
有什么東西自腦中一閃而過,孟惘突然想到了自己中封骨術的那七百多年。
和兵奴有什么區別。
他輕笑一聲,乖乖趴在謝惟肩頭,不說話了。
在他的記憶里,他只受過謝惟一人的恩澤。
百里一族根本談不上感情,與他血緣上最親近的兩個人,百里繹和百里夏蘭,皆是傷他至深。
可他也知道,如果當年兩界大戰時沒有封骨術加身流放人界,以他那日益增長的魔息和身體,在百里繹自爆不久就會被修真界搜羅出來,然后殺之以絕后患。
百里繹是想讓他活。
而從百里夏蘭的角度想想,她一個先天肺疾纏身之人,吊著一口氣撐了數百年,就為了守住百里繹留下的魔界基業,就為了故人輝煌輕狂過的從前。
她也只是想找一個在她死后有能力接管魔界的繼承人。
而他呢,魔界有族人親人,修真界有同門,夾處在這二者之間,一念死生,舉步維艱,兩世亦是痛苦不堪。
沒有一個人是好受的。
那兩個符修將兵奴綁到懸寧架上,五位仙尊在臺上與葉瀾院其他幾人商議著,孟惘則抱著謝惟,用臉頰和鼻尖蹭蹭他的脖頸和下頷,時不時往臺上看兩眼。
傅靖元看不下去,臉色十分精彩地低聲說道,“小惘,你悠著點,在外邊別太粘人了,其他境的人就找你呢。”
孟惘癟癟嘴,不情不愿地放開了圈在謝惟腰上的手,卻又不習慣周身如此空曠地站在這里,又將胳膊圈在了謝惟的頸下,歪頭將額角貼在其太陽穴處。
傅靖元嘆了口氣,懶洋洋揣著手,“跟個人形掛件似的。”
不一會兒,葉瀾院點清其罪后開始行刑,施法凝成一道去魂釘。一釘入眉骨,剝其異魂,加之洗靈訣,去其修為。
然而就在那去魂釘即將釘入他眉骨之際,連肉眼都不可及的速度,釘尖被一股強悍的氣流爆開,原被綁在懸寧架上的人影轉瞬已至臺周東南方向妄圖破界而出。
端坐于臺上的浮鴻仙尊眼神一凜,抬手一揮拋出一道靈光,于那東南方位轟然炸響。
東南和西北兩處方位的強大靈力流波相沖,激起一片讓人睜不開眼的浮塵,幾乎是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方才浮鴻下殺招想要直接置于死地的逃犯,竟只是一個幻形。
而真正的兵奴,已在同時便于西北方破開結界掠身而逃。
不亞于大乘境末期仙尊的反應速度,還是在如此重傷的情況下,聲東擊西。
同位于西北方的孟惘僅得見他的殘影。
那人影于謝惟身側略過,于發下顯露出的琥珀色瞳眸澈如琉璃,與其同樣淺淡的雙眸相映。
冷硬不見一絲溫度、金蟬脫殼不顯半分猶豫的兵奴,竟在視線相交的那一刻滯頓一瞬,瞳孔微動。
僅這一瞬,以謝惟的修為和二人如此相近的距離,他應有七成把握將其拿下。
可他沒有。
袖袍被疾風帶起,又緩緩落下,那兵奴已然掠去數里之地。
懲戒臺下一片嘩然。
……
人界浮屠海方圓十五里外的一處隱秘樓閣中——
紅木地板上印著細密古老的紋路,一條竹葉青吐著蛇信蜿蜒蠕動,長度不足成人小臂,卻在一片暗紅的地面上尤為顯眼。
那悠悠墨青隨著紋路爬至一圓滑白皙的足尖之前,順著筋絡分明的腳背,纏繞其腳腕絲滑而上,直攀至一只形狀姣好的手上,蛇尾纏卷在其骨感清秀的指骨處。
隨著一聲懶散中帶著勾人磁性的笑音,那指骨又百無聊賴地在座椅上輕輕敲了一下——
“要回來咯。”
“可惜啊……沒拿到。”
這時才發現他左方屏風后立著一個人影,下半身竟似蛇尾,聲音自里面傳來——
“不急,別把白巽搭進去了。”
坐在座位上的男人托腮,任由那條竹葉青順著自己的指節爬至手腕,“無所謂,本來就煉著玩玩兒,毀了就……”
“賀蘭徹,”那人打斷他,語氣平靜,“你再也煉不出這么好的傀了。”
對方嗤笑一聲,輕輕瞥了他一眼,“你不是恨‘他’恨得牙癢?嘴上說不急,怕是心里早就要急死了,你要那禁書不就是為了研究破解之法?”
說到這兒,那人的語氣也冷了下來,“若是你當年沒有留那瘋子一命,或是直接將他煉成個徹徹底底的兵奴,就不會有后面那些事。”
“呵,”賀蘭徹莞爾一笑,也不惱,“都說了根本煉不成,他那耳墜來頭不小,全程有里面的木靈在護著他,不然你猜我為什么棄了他?那么好的料子,可惜成了個廢傀。”
“下界之人怎么會有上界靈精的東西?”
“嘁,信不信隨你了。”
屏風后的人隱匿不見,片刻后,閣門被推開,幾陣冷風混著血氣趁勢卷入空曠的殿中,又再度合上。
來人一身血污,腳步有些虛浮,臉上卻無甚表情,徑直走到賀蘭徹的面前單膝跪下,俯首湊近,動作熟稔地用眉心在那人伸出的指尖處輕抵一下。
姿態近乎虔誠。
“屬下沒能完成任務,請主上責罰。”
他的聲音不冷,甚至有些輕柔,像是生怕驚擾了什么。
“責罰?”
賀蘭徹眉梢輕揚,眼神曖昧地將他全身上下打量一遍,抬起赤著的足尖踩上他有傷的肩膀,借力俯身低睨著他,一手掐著他的兩頰,輕聲道,“想我怎么罰?”
那雙琥珀瞳純澈的不染一分纖塵,全然映著賀蘭徹的眉眼面容,白巽沒有答話,像是沒猜到他會這樣問。
他松開手,斜著身子倚在椅背上,驀地開口道,“你有點臟。”
白巽的瞳孔微微放大,兩秒過后,先是將手在衣袖上抹了抹,隨后輕輕握住他的腳腕,低頭地將他踩在自己肩上的腳拿下,用還算干凈的衣袍下擺給他細細擦著染上的血漬。
賀蘭徹垂眸看著他,指尖一勾,一根極細的紅線于他食指上顯現,另一端沒入白巽的心口。
稍稍一扯,對方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滲出冷汗。
可想而知是有多疼。
賀蘭徹道,“你這最后一根情絲,什么時候拔?”
白巽眼神微動,抿唇。
“不想拔?”他瞇起眼睛,笑得親和又善解人意,“拔除此線后你就再也沒有情緒沒有弱點了,成為最厲害的兵奴為我效命,不好么?”
白巽的神情有片刻動容,用沙啞的嗓音磕絆道——
“沒了之后,還能……記得、您嗎?”
賀蘭徹的笑容漸漸淡了下去,轉而沉默地看著他。
半晌后二話不說隱了絲線,被掃了興致似地移開視線,語氣飄浮,“把身上弄干凈,難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