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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孽根

    芥子空間被劍氣撕裂后很快崩潰傾圮, 孟惘一轉頭那蛇妖便已不見了蹤影。

    周圍場景又回到了進空間之前時的高塔之下,感知到周遭一陣靈氣波動,還未待孟惘側首看去便猛地被人拉入懷中……

    謝惟的手不由分說地摁著他的后腦勺, 孟惘只得乖乖將臉埋在他肩頸處,就勢抱住他, 悶悶道,“師兄。”

    “那東西有沒有對你做什么?”

    強悍的靈力自謝惟身上泄出, 絞死了幻境的構架, 眼前場景漸漸扭曲。

    他是要硬破了這二十四魘星陣。

    遠處的十即正被一個金色法陣禁錮著。

    謝惟這是真生氣了。

    孟惘自肺腑里發出幾道模糊綿軟似小獸低咽的語氣音, 討好地用頭蹭蹭他, “他只是封了我的靈脈說了幾句話,沒怎么樣,也沒傷我。”

    他根本看不見謝惟的臉色有多陰沉,但能感覺到那人周身低到讓人喘不過氣的靈壓。

    孟惘圈住他的脖頸輕輕啄吻他的唇,“師兄消消氣, 我知道你找了我很久, 是我不好, 我讓你擔心了,我以后絕對不會私自行動了。”

    與孟惘獨處那么長時間的蛇妖潛逃, 謝惟強行壓下心底怒意, 動作放輕地揉揉他的頭頂, 身后的巨型幻境急速傾散,轉瞬間便回到了陳府緊閉的門口。

    “江子波和段凌楓已將陳初筠送到了蘇卯生身邊, 我就讓他們二人先回境了。”

    孟惘乖乖應著, 慢慢松開他。謝惟轉身朝不遠處被無妄劍釘穿腹部并妄圖坐起身來的十即走去, 背過去的一瞬間,冰綠淺瞳中的溫度降至極冷。

    孟惘格外老實地跟在他后面。

    他再次看著謝惟在右手戴上一只黑色束靈手套。

    指尖微曲, 骨節分明。

    孟惘見他不緊不慢地半蹲下身,戴著手套的手指穿過金光罩,直直掐住了十即的脖頸。

    無妄劍化作白光點點收歸于主人的掌心,十即被法陣牢牢錮著不能動彈,只覺靈力和妖氣不斷從體內抽出,眼前陣陣發黑,他緊咬牙關,“蘇卯生……我要見他……”

    謝惟冷冷地看著他,身旁就是陳府,“陳初筠已經和蘇卯生團聚。”

    “不……不……”

    他的視線逐漸渙散,戾氣隨著臟污的清明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懵懂的迷茫和哀痛。

    “你不能殺我……我不能死,蘇卯生……蘇卯生……”

    直到將其體內靈力全部煉化吸納,謝惟毫不留情地松開手任他癱倒在地,脫下手套隨意扔在腳下,凜然低睨著他。

    十即的指尖緊緊扣著地面,渾身脫力,咬牙顫抖地往陳府大門爬去,赤瞳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暗紅色大門。

    他好像真的怕了。

    “蘇卯生……你開門,看看我……”他狼狽地一寸寸朝門前挪動著,殘軀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發尾沾著血污,眼底浸著濕氣,“我想見你……”

    “我不能死……我們的血契還沒解……”

    “蘇卯生……”

    血契?

    孟惘靠近謝惟,“什么血契?”

    “不知道。”謝惟牽著他的手,“是什么也無所謂了,走吧。”

    十即的氣息逐漸衰弱,他瞳中那僅剩的幾分無助與慌張也悄然碎卻,蒼白的指尖終于在快要碰到門縫之時無力垂下。

    一切塵埃落定,周遭安靜的可怕,風過無聲。

    孟惘與他走開十米距離時,猝然頓住腳步,“不對……”

    像是巖漿從地底迸裂而出,空氣在經歷那短暫的停頓熾沉后,一聲呼嘯氣流盤旋而上的聲響,陣陣黑氣自十即的左眼爆出,直沖天際噴涌而上!

    強悍的氣流攜風卷石地以他的左眼為中心激蕩開來,周遭的每戶人家都驚慌地開門查看,剎時藍田鎮內亂成一片,人群前撲后擁著四散逃跑,尖叫此起彼伏。

    陳府的大門被硬生生震開,府中之人更是叫嚷推搡著往府中深處躲,孟惘揮手在門前布了個結界擋住黑氣流波,“這是怨氣?”

    謝惟面色微凝,“怨氣不渡,積恨成鬼,他在幻化成秘境。”

    在此處化為秘境?!

    一年前古土境出現的農夫與仙家女的秘境就已經那么難搞了,十即要是在此處執念化境,那藍田鎮的百姓豈不是都要被吸入其中,必死無疑?

    孟惘自然不會擔心那些百姓的性命,奈何修真界有規定,修士在正式接手某個人界委托之后,在此事件中不得出現多于七位無辜之人的意外傷亡。

    否則要返還兩倍的委托金,還要到葉瀾院領罰。

    必須碎了他的左眼。

    未等謝惟發話他便抬手化出將古,逆著強風朝十即走去。

    極細的帶著靈氣的藤條絲絲縷縷自袖口而出,纏繞住十即眼中涌出的怨氣倏然絞碎,刀尖布著寒芒,孟惘半蹲下身,二話不說朝他的左眼刺下。

    他的瞳孔空洞無光,黑氣卻死死抵住刀尖,孟惘瞇起眼睛,手背青筋隱現,怨氣則盤踞形成一個小小的漩渦,在刀尖處抵死盤旋……

    還差一點……

    突然一只手按上了他的刀柄,渾厚的靈力注入其中,孟惘的瞳微微睜大,仰頭看向身后。

    謝惟注意到他的目光,垂眸,手心抵著刀柄用力朝下一按,一道利刃刺破皮肉的聲音響起,溫熱的血濺在了孟惘的手上。

    一瞬間,怨氣轟然散盡,隨之而去的是自己的聽覺和觸覺,失重感襲上大腦,眼前白霧彌散……

    幾段記憶涌入識海。

    ……

    豆大的雨珠在人界落下,連珠似的砸在光滑的青石板小路上,血液混著泥土被雨水沖走,順著蜿蜒的血水尋到盡頭,一只傷痕累累的赤狐正躺在地上,腹部極小輻度的起伏著。

    他剛剛修成了人形便被一位修士打中要害,拖著重傷的身軀勉強逃到了寥無人跡的此處,吊著一口氣在鬼門關痛苦地掙扎著。

    意識混沌中隱約察覺到有生人靠近,還未有所反應便被抱進了一個溫暖的懷中,求生欲和危機感讓他在瞬間調動全身氣力想要發起攻擊,不料卻被那人猛地捏住了嘴巴抱得更緊——

    “正好我缺個小毯子,看你毛長得不錯。”

    他渾身一顫,根本無法反抗,敏銳地從那人身上嗅出了一絲魔氣。

    魔族。

    完了,這回真要被抽筋剝皮了。

    一路心涼的窩在他懷中,被他抱到山腳下一個小院,屋內很簡陋的陳設,同尋常百姓家沒什么區別。

    “小妖,叫什么名字?”

    他任由那人用巾帕擦著自己的毛發,身上仍因害怕而止不住發抖。

    那人低笑一聲,“逗你的,我不要你那狐皮。”

    赤色眼瞳悄悄打量著他。

    他的衣著裝扮有些奇怪,以青色為主,衣料偏厚重,額上束著根細細的紅繩,被兩邊松散的額發遮去大半,頭發隨意地低低束著。

    “叫……十即。”

    他現在雖說重傷之下無法化為人形,但還是能口吐人言的。

    十即沒有從對方身上察覺到惡意,慢慢放松了警惕。

    “嗯。”

    那人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給他擦干后將其放在了腿上,為他注入靈力療傷。

    覆在身上的掌心溫熱,體內筋絡也涌起一股暖流,疼痛有所緩解,十即抬起頭看他。

    “公的母的?”

    “我是男的。”

    那人捏了捏他的狐貍耳朵,“那還行。”

    “我是女的就不行了么?”

    “當然,男女授受不親,就得辛苦你自己躺在床上了。”

    十即也不怕他了,接著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也沒什么用,反正過幾天你傷好了就走了,我也不用你報恩。”

    “不行,我都告訴你了。”

    十即將毛茸茸的腦袋靠在他手上,哀怨地看著他。

    那人忍不住笑出聲,“別這樣,跟死不暝目似的。”

    小狐貍露出尖牙,扯了扯他的衣袖。

    “……蘇卯生。”

    十即頓了頓,松開口看他半晌,“我記住了。”

    “你是魔族,為什么要救我?”

    “魔族怎么了?閑來無事,心血來潮便救了。”

    “魔族管殺不管埋,碎尸割臟,還喜歡直接轟爆人的腦袋看別人腦漿亂飛……”

    “你聽誰說的?”蘇卯生笑著打斷他,從柜中掏出個藥瓶給他的傷口上藥。

    “當然是見過。”小狐貍撇撇嘴。

    “有些魔族不是這樣的,你不能一桿子打翻一船人。”蘇卯生不怎么熟稔地將他的傷處纏上繃帶,繞了好幾圈。

    “那日后……你想我怎么報答你?”

    “唔……”蘇卯生佯作思考片刻,眼中帶著漠然的嬉笑,“你把你的修為給我吧。”

    小狐貍整個一僵。

    他見狀微微彎起唇角,笑意卻未達眼底,不輕不重地彈了彈他的腦袋,“沒那個本事還不知天高地厚地試探我懷疑我有什么意圖,是不是蠢。”

    仙人的皮囊,魔族的本性,你說他好他就真好,你疑他惡他便真惡,從不做無謂的辯解,面上雖是淺淡笑著,實際上則是壓著不耐,警告道——

    某人別給臉不要臉。

    開心的時候輕笑,不悅的時候也輕笑。

    這就是最初之時的蘇卯生。

    十即有傷時還對他有所忌憚不敢失了分寸,與蘇卯生相處了十天左右后便開始賴臉了。

    他偏見不得那人奇怪的裝扮與性情,日夜打量觀摩著,希望有朝一日能讓那人改改,尤其是那如水如火十分磨人的性子。

    如果能成功,那必是極有成功感的。

    他每次都趁半夜偷偷鉆進蘇卯生的被窩,趴在枕頭上看他的睡顏,對方察覺到了也不理他,自顧自重新睡去。

    每次蘇卯生出去玩他都跟著,要么鉆到他懷里探出個頭來,要么掛在他肩上當個狐貍掛件,路上人群來往大多紛紛側目,十即也猜不到他是怒也不怒,只是時不時被他抬手輕托一下。

    蘇卯生有時候出遠門,能坐馬車坐上三天三夜,一路上走走停停,賞景吹風吃點新奇菜品,從他的衣著打扮便能看出來——

    很風雅。

    風雅之人并不少見,風雅的魔族倒是真真逆天。

    十即卻不敢逗他過分,只是事事都要跟著他,至于他的傷其實早就好了,是走是留,只要他不說,蘇卯生便也不提。

    他從未在那人面前化過人形,二人彼此心照不宣地保持著恰當的身份和距離。倘若有朝一日他化成人形,以蘇卯生那種性情,怕是再不會由他觸碰了。

    更嚴重一點,甚至會趕他離開。

    這人看似什么都不在意,萬事順其自然,但事實上下線高的很,稍有不慎就會踩他的雷,十即只好小心翼翼,每天試探著和他親近,同時膽戰心驚地害怕哪天從對方口中聽到“離開”二字。

    不知道為什么,十即很想留在他身邊。

    在他無父無母無親無友的過去與未來,蘇卯生對他來說太過新穎,一抹亮色就這樣猝然撞入他灰沉無光的視野,枯白死氣的骷髏會破開泥濘伸手去抓。

    是本能。

    第52章 情動

    十即從未見過如此逍遙的魔族, 或者說,從未見過如此逍遙的人。

    看山看水獨坐,聽風聽雨高眠。

    雨落成線, 落地生花,十即的目光不自覺被軟榻上的人吸引, 伸出爪子輕輕撓撓那人混著青絲從榻上垂落而下的發帶,和他額上那根繩帶一樣鮮紅。

    微涼的雨絲從漆黑的窗外飄來, 絲絲縷縷打在那人的青衣袍角, 熟睡的人卻渾然不覺, 溫軟香玉般斜倚在榻上, 神態安然。

    十即從柜子上叼了個小毯,費力拖拽著走到蘇卯生身邊,躍上軟榻將小毯扯到他的腿上,又叼著往上扯了扯。

    未料還未來得及蓋住那人的腰部便突然被一只溫熱的手掌捏住后頸,剛要掙扎, 蘇卯生便翻了個身側躺著將他壓入懷中, 迷迷糊糊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腦袋, 聲音帶著慵懶的喑啞——

    “別鬧,睡覺……”

    狐貍耳朵抖了抖, 十即咬牙小聲道, “誰鬧了……”

    回應他的是上方均勻且輕的呼吸聲。

    被他半壓著摟在懷中動彈不得, 但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跳和胸膛起伏。

    鼻息間盡是他身上摻著竹草雨水氣息的清香。

    大抵是在那人懷中悶的,再加上狐貍本來就有毛, 十即的臉有些發熱, 且越來越熱, 有種在發高燒的錯覺。

    十即暗罵,“豬一樣。”

    就這樣窩在他懷里熱了幾個時辰, 蘇卯生終于在半夜時動了動身子,眼睫微顫,悠悠轉醒。

    一雙赤紅的狐貍眼瞪著他。

    蘇卯生揉揉眼睛,輕笑著順順他被壓塌的狐貍毛,什么也沒說,一只手穿過他的下腹將他抱起,走到窗臺旁坐下。

    淅淅瀝瀝的小雨絲紛紛亂亂撲得人睜不開眼,十即不耐道,“為什么不把窗戶關上?”

    “這點兒小雨關什么窗。”

    那人的手一下下地順著他的皮毛,偏頭看著窗外的夜空。

    黑幽幽的天幕沒有星星,夜風泠泠,月亮也被烏云遮了大半。

    沉默半晌,十即開口問道,“你是不是不喜歡當魔?”

    蘇卯生看他一眼,“何出此言?”

    “你不待在魔界,總是在人間吃喝玩樂,穿衣打扮和行事風格也半分不似魔族,像是在故意摒棄自己的身份。”

    那人半天沒有言語。

    雨滴從屋檐落下,在窗臺處砸得發出一聲輕響,冰涼的水花濺落在手背上,他的動作明顯沉緩了下來。

    最終指腹停在十即的后頸處。

    “我娘是凡人。”

    十即微微睜大眼,有些訝異地抬頭看他,“你恨你爹?”

    他剎時就腦補出了一個從一生一世一雙人到始亂終棄拋妻棄子的戲碼。

    “……倒也不是。”

    “那你為什么……”

    他的目光深邃起來,眉宇間染上一種前所未見且不易察覺的哀傷。

    十即堪堪止了話音。

    “凡人的壽命不過百年,魔族的壽命卻無限,下界過夠了還能飛升去上界。”

    他的視線再次到窗外,聲音很輕,“我爹一百多歲時遇到的我娘,后來有了我,在我七歲的時候,也是他飛升渡劫之前,修煉出了茬子。”

    蘇卯生慢慢說著,像是在思考,或是回憶,“他對我……也挺好的。”

    小小的人兒抱著從人界買來的酥餅,由娘親拉著小手走在石板路上。

    女人溫和的聲音自頭頂上方響起,“卯生乖,回去給爹爹嘗嘗。”

    七歲的小團子蹦蹦跳跳地跟著她到了一座宮殿門口,迫不及待地推門而入……

    映入眼簾的,是一雙布滿血絲的猩紅雙眸。

    牛皮紙包脫手,酥餅碎了一地。

    阿娘的手很冷,交握之處濕寒黏膩,不知是誰的汗液。

    面色白如鬼魅的高大男人冷冷看著他們,數十道濃黑失控的魔氣在他周身亂竄,鞋子像是踏著粘稠的血,慢慢朝他們走來,發出細微的聲響。

    他仰著頭,試圖從那人眼中尋到往日淡然卻也溫和的情緒,可對方只像頭沒有情感的野獸,危險得似是要將他們拆吃入腹。

    渾身僵硬之際被身旁人猛推了一把,蘇卯生踉蹌兩步,還沒站穩便被關在了門外,里面傳來女人尖銳顫抖的聲音——

    “卯生!快跑!離開魔界!!”

    他愣在原地,看著厚重緊閉的殿門,瞳孔縮到極致,有些喘不過氣來。

    “快跑啊!快——”

    里面的叫喊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喉管被擰斷和重物落地的聲音。

    他重重一抖,猛地轉身朝外跑去,跌跌撞撞跑出幾十米后,驟然聽到殿門打開的“隆隆”聲,后背像要被插上一柄冰刀,雙腿一軟直接跪倒在地。

    腦中仍是一片空白,眼淚卻一下子摔了出來,吧嗒掉在泥土里,他沒有片刻停歇地爬起來,身后傳來的寒意調動了他骨子里的求生欲,本能地邁動雙腿毫無知覺地奔跑著,慌不擇路。

    他心臟狂跳,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大腦無法思考,可印在血肉魂魄里的直覺卻無比清晰地向他所有器臟傳述著一個異常殘酷的事實——

    他快要死了。

    一條魔氣將他絆倒,掙扎著再次爬起時被人從身后一腳踩斷脊骨,伴隨著一聲慘叫,蘇卯生的臉深深埋入泥土之中,渾身痙攣。

    因為他是人和魔的后代,血統不純,比魔界其他同齡人要弱太多,他的魔氣在這個恍若羅剎的男人面前根本毫無用處。

    男人好像被他的慘叫聲拉回了一絲神智,眸光微動,周身的魔氣卻趁勢愈發失控地朝他本人心口匯去,他血氣逆涌,開始七竅流血。

    蘇卯生忍著劇痛翻過身時,透過濕潤的眼睫,仰面看到自己朝夕相處了七年的阿爹——

    他一只手狠狠捂著臉,頸上青筋爆起,滿身都是血。

    嘴里喃喃的,是阿娘的名字。

    蘇卯生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不論何時都冷峻自持的男人恍若癲狂地抓著自己的頭發低喃,看著鮮血從他的耳鼻口中不斷涌出,看著他痛苦地倒在地上,看著他漸漸失去生息……

    疼痛麻木了他的感官,眼前的一切都被模糊了棱角,唯一的聚焦與清晰全在那人身上。

    ……

    “他飛升渡劫前修煉出錯,導致神智錯亂暴斃身亡……但是有沒有可能是被人故意下了套?”

    沒有回應,但十即細致地觀察到了蘇卯生唇周不自然地繃起,薄唇抿成一條略微下垂的弧線,良久才吐出幾個字——

    “不知道,查不出來。”

    “那你當時脊骨斷了,現在好了?”

    “被人醫好了。”

    “你傷心么?”

    本是應該讓人回避的話題,他卻明擺著問對方什么感想,眼睛緊盯著蘇卯生的神情——

    他其實是想看那人傷心的。

    不論什么,隱忍,難過,憤怒,責怪,凄惘,什么都好,只要是從那人臉上表露出來的,只要是不同于平日那份清平……

    十即想看,看他入俗,看他破了那份滴水不漏的偽裝。

    可蘇卯生沒有。

    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扯了扯嘴角。

    十即拿爪子拍拍他的臉。

    蘇卯生握住他的小爪子輕輕放在腿上,垂眸看著他。

    被他的視線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禁沒好氣道,“干嘛?”

    蘇卯生也沒客氣,不輕不重地在他腦殼上彈了一下。

    十即吃痛,猛地縮了縮脖頸,“……疼!”

    他氣呼呼瞪過去,迎上了那雙熟悉不變的淡然眉眼……

    支棱起來的小狐貍頭又蔫了下去,又羞又憤地趴在他腿上不動了。

    在此處待了幾天之后,蘇卯生又帶他去了別的地方。

    一天路程硬是被他繞了三天,他們到了一處臨近皇城又難得景色秀麗,風氣溫雅的小鎮——

    藍田鎮。

    蘇卯生挺喜歡這里,一來就抱著他到處閑逛。

    陰著天,正好碰到個戲班子在一處搭臺唱戲,那人便抱著他去聽戲,坐在臺下喝著小酒,偶爾看看臺上。

    十即趴在桌邊彎起唇角,突然湊近。

    蘇卯生眼皮抬也不抬,“神經?”

    “你看那花旦好看么?”

    纖細的睫輕輕抬起,看了眼臺上的戲子。

    粉衣水袖身姿蹁躚,一雙桃花眼波光瀲滟,蓮步生花,開口便是情意悠遠,凄婉悲清。

    只一眼便得骨相,去了面上濃妝,也必是一副嬌艷容貌。

    “好看,挺媚的。”蘇卯生道,抿了一口清酒。

    十即瞇了瞇眼,鼻尖近乎要貼上他的臉頰,“媚?”

    蘇卯生以為他誤會了什么,解釋道,“沒有不尊重戲子的意思,只是說她的好看是屬于艷麗那一類。”

    “我知道。”十即輕笑一聲。

    一時相對無言。

    “嘆那瀚海悲風霜月中,三千里外浸冷愁,他鵲橋歸路一人走,跨不過西北海,日暮望不周……”

    臺上的戲唱得多是傷情曲調,十即不感興趣也聽不懂,全程沒聽進去幾句,時不時看看蘇卯生,時不時闔眼假寐。

    過了一會,臺下突然響起了雜亂的吆喝聲和鼓掌聲,溫熱的手掌又穿過他的下腹,狐貍整個被一只小臂托起。

    別說,雖然那貨看起來一副謙謙君子柔弱書生的模樣,但是心黑是真心黑,身材好也是真好。

    十即趴在他小臂上,靠在他懷里。

    蘇卯生漫無目的地走在小巷中,突然停住腳步,微微瞇起眼看著墻上的召示——

    明日正午,鎮中陳府,書香清會,由陳公子講學并主持交談,亦可買賣交易。

    “你要去?”十即看著他。

    “閑來無事,去看看也無妨。”

    “有什么意思?”

    “去看看有沒有好看的畫……”

    “不如店里賣的春宮。”

    蘇卯生頗為無語地“嘖”了一聲。

    “行行行,我說著玩的,你想去就去。”

    只是十即沒想到,這場書香清會,會成為他人生命運中最大的一個轉折點。

    最痛的一柄開骨刀。

    第53章 二合一

    次日正午, 蘇卯生抱著十即從客棧出來,正好遇上一人群,像是結伴要去陳府的。

    左右也不知鎮中陳府在哪兒, 也省得打聽,干脆慢悠悠跟在了他們身后。

    他們邊走邊聊, 蘇卯生從他們口中得知陳家算是此鎮最大的一戶商賈,主要做書畫生意, 交接皇宮中的皇帝和權貴以及各路高階文人雅士。

    做得是大買賣, 但小生意也有。

    “你是沒見過那陳家公子, 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關鍵人品還好,每年都會開幾次這種清會,低價賣些高質的書畫,就為了照顧我們這些感興趣的普通人……”

    “誒,不會就是之前……一幅《馥郁堂》被皇帝以萬兩黃金買下的那個?”

    “對對對, 何止呢, 今年才二十幾, 什么都會畫,我聽說好多幅畫類都被宮里那些人給買斷了。”

    “啊?那陳家老爺不得有福了, 生了這么大一棵搖錢樹, 做夢都得笑醒吧。”

    “這你就有所不知, 陳家世代經商,祖宗傳下來的黃金命, 陳家公子有那本事, 也得靠他爹教……”

    蘇卯生施施然聽著前面那群人的談話, 無甚表情。

    十即則撇撇嘴——

    聽風就是雨,拍馬屁, 一群蠢貨。

    拐過幾個巷口,來到一處寬闊的大街上,往前行百步到了一扇暗紅色大門前,側首一望,鎏金匾額——

    “陳府”。

    蘇卯生跟著那群人進了府。

    從外面看不出來,進門便覺得這府大得不像話,有下人連忙迎上熱情招待,笑著帶他們來到正堂。

    十即打量著這透著書香氣的府內景物,一進正堂便覺有無數條視線打來。

    坐在臺下的大部分人都將注意力移到了他的身上。

    也是,見過狐貍,見過寵物,但鮮少有人見到拿狐貍將寵物抱在懷中的。

    大多人都認為狐貍這種動物多野性,狡猾善變,一般都是野生野長,不受人飼養,也少有人愿意飼養。

    更何況凡間的諸多妖邪話本多以狐貍為原型,難免會讓人有些不適。

    十即正毫不客氣地看回去,突然被一條青袖遮住眼睛,頭也被蒙入其中按了下去。

    蘇卯生什么也沒說,捂著他的腦袋,自顧自走到臺下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那講學之人正在臺上擺弄著例圖,察覺到臺下氛圍有幾瞬不對時微微抬眸,動作一頓。

    蘇卯生注意到他的視線,沖他稍稍頷首,唇角微勾。

    那人有幾分不自然地移開視線,修長的指尖順了一下束在肩頸處的松散發辮,耳上的流蘇耳墜隨動作輕輕晃蕩,撩得頸側有些發癢。

    又過了一段時間,正堂內陸陸續續坐滿了人,臺上之人開始發話,嗓音如昆玉清潤溫婉——

    “在下陳初筠,此次清會由陳某主持講談,講談之后余下時間交給各位自由交流買賣。”

    他手中拿一根細滑纖長的玉棍,開始講解介紹展示的書帖和畫作。

    起初十即還會從蘇卯生懷中探出個頭來聽聽那人的講解,看看那人展示的書帖,即便十即一向心比天高審美稀缺,也能看出那書帖確實挺好。

    直到陳祁筠開始展示那些畫作。

    他終于忍不住皺了皺那不存在的眉頭,湊到蘇卯生耳邊,以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道,“這不就是一座山一片水么?他們在稀奇什么?”

    蘇卯生按按他的腦袋,沒有說話。

    十即不滿他哄小孩兒似的態度,努力盯著那幾幅畫想要看出什么端倪。

    看了半晌,總也看不出他人所謂的“美感”,怎么看都是十分抽象且簡略的總概,狐貍尾巴掃掃他的臉頰,十即干脆從桌上躍到他腿上,蹭蹭他的小腹開始睡大覺。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醒來時,一睜眼,正好對上了臺上陳初筠的視線。

    十即能察覺到他的視線是方才落下來的,而不是直接對過來的。

    所以,他剛才在看蘇卯生。

    意識到這點后,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從心底升起,與之前走在街上面對路人眼光時的心理完全不同。

    時至今日,他與蘇卯生相處了近兩個月,早已形成了一個認知——

    蘇卯生這種人,不會愛上任何人。

    或者說魔族本就是比蛇要冷血萬倍的種族,他們或有高昂的欲念,或有沸騰的暗血,或有嗜殺的暴虐,你可以說魔族全是瘋子,也可以說魔族也同世人一般,千人千面,各有性情,但唯一無法否認的一點——

    魔族是真的冷心冷情,無一例外。

    像是上古創世神明難辭其咎的敗筆,與天道持衡的邪念降世成了百里古族,此后魔界有了創界先祖。

    先祖孕出魔氣對普通人進行抽筋剃骨的改造,一如百里之姓誕生之時,將至瘋至狂的欲海和嗜望盡數傾注于冰封的心臟,自此萬年不化的冷石藏于貪癲嗔癡的外表。

    蘇卯生最是典型,兩個月足以讓十即看清。

    但不知為何,可能是陳初筠長相漂亮,讓他內心隱隱有些不安。

    可他仍不愿承認,甚至不敢去仔細思考,陳初筠應當是那鮮少能同蘇卯生談得上話的一類人。

    不知不覺講談結束,有不少人站起身圍了上去,有買賣的,有向陳初筠請教的,有以物易物的,也有打個招呼便離開的。

    蘇卯生還在桌上品茶,十即問道,“你怎么不走?”

    “想買幅畫。”

    “哪幅?”

    “那張叫《闈園》的。”

    十即打眼尋到了那幅畫——

    不就是兩扇門,門里面有些屋內擺設么。

    “那有什么的。”

    雖然嘴上那么說,卻也還是問道,“那你還在這兒喝茶,不怕被人買走了?”

    蘇卯生笑笑,“應該不會,目測那幅畫很貴。”

    十即看了半天,果然有不少人打量欣賞著那幅畫,問價之后卻也無人去買。

    等到人漸漸散的差不多了,蘇卯生抱著他起身,走到那幅畫面前看了看。

    陳初筠剛交易完最后一張書帖,看到他后微微一怔,走過去靜靜站到他身邊。

    整個正堂只剩他們二人。

    蘇卯生側頭看向他,“可以近些看看嗎?”

    陳初筠一手扣著另一只手腕,聞言眨眨眼,“啊,可以。”

    他仔細觀察這幅畫的紙張材料、所用的筆墨以及品相等,大致能推斷出作畫時間、預估價錢。

    “這位公子,你也是同行么?”陳初筠的聲音沒有男子的剛沉,大概是成長環境的原因,略顯柔細,但莫名舒心。

    “只是略懂些皮毛。”蘇卯生直起身來,“陳公子開個價吧。”

    “五千兩。”

    十即脫口而出,“你怎么不去搶?”

    陳初筠瞳孔驟縮,下意識往后退了兩步,眼見得要碰上后面的桌案,蘇卯生連忙拉住他的手腕,無奈笑道,“陳公子莫怕……在下是修仙之人,這是在下養的靈寵。”

    陳初筠被他拉著的那條胳膊略顯僵硬,緩了一會兒才抿了抿唇,“原來是這樣。”

    之前十即在公共場合下都是湊到蘇卯生耳邊說話,除了二人之外無人聽得見,這次沒注意直接給人家懟了一句。

    也不怪他膽小,凡人乍見狐貍口吐人言怎么能不慌。

    他們凡人倒不怕修士,就是怕妖和魔。

    “陳公子,過來一點,要掉下去了。”

    蘇卯生捏了捏他的手腕讓他回神,看他驚神未定的模樣,不禁有些好笑。

    陳初筠才反應過來自己正站在臺邊,手腕上的溫熱讓他頓時紅了耳尖,忙往前走了兩步,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

    蘇卯生也借勢松了手,輕輕一揮在地上變出一箱銀兩,“正好五千兩,陳公子可以派下人數數。”

    陳初筠又呆愣一瞬,隨即神色恢復如常,禮貌道,“不用數,這就可以了。”

    十即用狐貍尾巴掃掃他的臉頰,看著他將畫卷收入袖中。

    “那在下先告辭了。”

    “公子慢走。”

    走出陳府大門,十即扒拉著他的衣襟趴在他肩頭,果不其然見到送他們出門的陳初筠還在看這邊。

    他剛沖那人呲牙咧嘴一番,又被蘇卯生摁頭按回了懷中。

    “以后別當著凡人的面說人話。”

    “知道了,”十即嘟囔道,“那不是一時忘了么。”

    “他好像對你有意思。”

    蘇卯生沒說話。

    “我看他雖然表面上挺蠢的,實際上也不是個省油的燈,跟個狐貍精似的,老是動不動就看你。”

    蘇卯生無語,倒是誰是狐貍精。

    “幼稚,懂什么。”

    “我什么都懂,”十即瞪他,“我是成年狐貍。”

    “成年狐貍?”蘇卯生看著懷中那半臂長的赤狐,輕笑一聲,“成年了還這么點兒?”

    十即看他的眼神像是要一口咬死他。

    蘇卯生捏捏他的耳朵,“怎么從不見你變人形?”

    “不變。”十即悶悶道。

    “為什么?”

    “不告訴你。”

    變了你就不抱我了。

    “供你吃喝玩樂,跟個白眼狼一樣。”

    “誰是白眼狼?!”

    “你。”

    “我不是!”

    “呵,叫聲主人聽聽。”

    “主人就主人!主人!”語氣兇得狠,絲毫不覺自己被套路了。

    蘇卯生眉眼彎了彎,抱著他回了客棧。

    ……

    藍田鎮有種江南水鄉氣,里面的人生活步調緩慢舒適,性情都溫潤良善,風景宜人,空氣也新鮮。

    對于蘇卯生這類怕曬的人來講,這種多是陰天的地方簡直不要太友好。

    在這兒玩幾天后還能就近到皇城逛逛。

    “你怎么整天就知道玩?”十即問道。

    “那不然呢,我還能干什么?”

    蘇卯生坐在小桌前吃著菜,淡淡反問。

    “我還從來沒見過你用靈力呢。”

    “用靈力干什么,燒殺搶掠?”

    十即瞇眼笑笑,“做些你們魔族該干的事啊。”

    “哦?”蘇卯生擦擦手,“什么是該干的事?”

    “殺修士。”

    “安穩點不好么。”

    “無聊。”十即趴在桌上,突然聽到酒樓下面傳來馬車咕轟轟的聲響,耳朵動了一動。

    聞聲朝下望去,只見一匹馬拉著座金車,有幾位侍衛圍在馬車旁行走,像是在壓運什么東西。

    “宮里來的?這是運的什么?”

    “多半是陳府的生意。”

    十即嗤笑,“這是干嘛,場面怪大,那幾個侍衛防盜賊用的?”

    “嗯。”蘇卯生抿了口茶。

    “那幾個破侍衛管什么用,該搶的還是搶。”

    結果不過半個時辰,他們就聽到了陳家數十張運往宮中的書帖慘遭劫掠的消息,且十二位侍衛無一生還,死相凄慘,皇上大怒,派人來徹查此事。

    一語成讖的十即撓撓臉,眨了眨眼睛。

    其他桌上的酒客也望著窗外,“不是,那陳家人急得跟猴子一樣是在干什么?”

    “聽說送押隊伍里,陳初筠也坐上馬車了,怕不是沒回來?”另一個人說道。

    “啊?他進馬車干什么?”

    “嘖,廢話,皇上要他那么多書帖,他不得進宮面圣?皇上自然要賞他什么,或者趁此機會拉攏他入朝就職啊。”那人繼續道,“陳初筠無心為官,但咱圣上可是個惜才之人。”

    茶水早已涼透,蘇卯生悠悠起身,離開了酒樓。

    路上果不其然見到陳府之人和宮中人在四處巡邏搜索。

    “噯,你不會要去找那個陳初筠吧?”

    “嗯,那些人找不到,也沒見著尸體,可能摔下山去或者掉溝里了。”

    十即被他的說法逗笑,“那你還管,不死也得殘了。也有可能是尸體被帶走做些什么了呢,畢竟他們陳府生意做那么大,肯定也得罪過不少人,樹大招風。”

    “反正閑來無事,找找吧,找累了就回去。”

    蘇卯生不知道進宮的路怎么走,不過幸好前幾天陰雨又連著不見太陽,這塊的土地還較濕潤,順著細微雜亂的車輪印走進了一條不寬不窄的小路……

    再往前走幾十步,便見一灘肉血混著泥濘,一大片橫在路間。

    到這便出事了。

    侍衛的尸體已經被清走,血腥味還很濃,蘇卯生環顧四周,一面是崖壁,一面是樹林。他繞開地上的血污進了林中,有幾個陳家人也在林中尋找。

    看樣子那些人已經找了很久,可只有這處可能有,其他地方根本沒辦法藏人。

    再朝前望去,那條小路延綿無盡頭,陳初筠再逃能逃到哪里去。

    蘇卯生指了指樹林深處,對旁邊一個人問道,“樹林盡頭是什么?”

    那人猶豫半晌,磕磕絆絆道,“是……懸崖。”

    蘇卯生沒再說話,往樹林深處走。

    下人找了許久都沒有發現任何能作線索的布料或血跡,也都趴在崖邊看過了,心里都覺得九成是兇多吉少,剩下那一成全然是用來安慰自己和陳府老爺的。

    蘇卯生懷中抱著十即,沿著崖邊走,云煙環繞,視線向下能瞥見大約百米左右的距離。

    看這地形,崖底應該是水。

    他嘆了口氣,在其他人沒有注意到時布下傳送陣陣眼,從崖頂一躍而下。

    衣袂翻飛,一手圈著十即,如紙片般疾速落下,另一只手輕揮衣袖,周身一層魔氣激蕩,單足腳尖輕點,飄然然立于湍急的水流之上。

    他低束的長發與額上系的紅繩從未亂過,步履平穩地行至岸邊,沿著下游走。

    十即不滿地嘟囔道,“真是麻煩,他怕不是命不好。”

    “你這性子。”

    “怎么?”

    “焦躁易怒,偏激,敵意強,戾氣也重,不知道誰教你的。”

    十即滿不在乎道,“哪有人教,我不過是個低劣妖群的后代,低劣妖群血統本就不純,為了生存只能多繁衍壯大數量以免被其他妖群剿滅,再加上本性□□,父女母子兄妹□□的多得是,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是誰生的。”

    他趴在他的臂彎處,思考片刻,“俗成雜種。”

    “我天生就壞,沒辦法。”

    蘇卯生沉默良久,周遭只剩下湍急的水流聲。

    他繼續往前走,聲音輕了輕,“沒有人養育,那你剛出生后是怎么活下來的?”

    “賤妖好養活,剛出生那時候正巧下雨,地上的水漫到嘴里,吊著我一口氣,喝了十幾天水實在受不住就開始爬著去找東西吃,地上的草和蟲子什么都吃,經常被人踹過來踢過去,差點沒被踩死……”

    “不過畢竟是妖的后代,就算沒什么靈力也多少有點靈性,毛都沒長全呢就會逃跑了,爬得可快了。”十即笑笑。

    蘇卯生垂眸看他一眼,眸中閃過一絲復雜,不再說話。

    又順著潮濕的河岸走了幾十米,終于在前面不遠處瞥見一抺青綠。

    蘇卯生向前查看,探了探他的鼻息——

    還活著。

    此處河岸凸出,泥土有明顯被人抓過的痕跡,河中有塊巨石。陳初筠大抵是被水流沖得撞了上去,借著水流回旋之力扒到了岸邊,然后體力不支暈了過去。

    “命還挺大。”十即道。

    “你先下來。”

    “干嘛?”

    “我得把他送回去吧,陳府的人又下不來,我也不通醫術……”

    “你要把他抱回去?”十即趴在他懷里,睜大眼睛。

    “不然呢,別鬧了,嗆水也會出人命的。”

    “不行!”十即恨恨道,“那他就死!”

    蘇卯生微微一滯,瞇起眼睛,“十即。”

    這是十即認識他以來第二次見他如此,意味著那人的耐心即將告罄。

    狐貍耳朵耷拉下來,輕輕從他懷中躍到了地上。

    蘇卯生將人抱起來,用靈力熨干了他的頭發和衣物,啟動傳送陣到了崖頂,本想將人轉交給陳府下人,看了一圈人都走了。

    他只好抱著陳初筠快步往附近的醫館走去。

    十即垂著狐貍尾巴委屈又憤懣地跟在后面,內心早已將那姓陳的撕了一次又一次。

    到了醫館,那大夫一眼便認出了是陳家公子,連忙示意將他放到館內讓病人休息的軟榻上。

    蘇卯生坐在一邊等著。

    大夫先是替陳初筠把脈,又活動了一下他的四肢關節,又探了探他的脊柱腰椎。

    陳初筠面色蒼白,雙目緊閉,無意識地悶哼出聲。

    “他體內有於血,筋骨斷了。”

    “哪里?”

    “腰椎。”

    蘇卯生皺了皺眉。

    “醫不好?”

    “醫不好。”

    別說凡人,就連修士妖魔都難將斷了的骨頭無縫接上,將缺了的血肉愈合如初。

    當年他被親爹一腳踩得脊骨斷裂,是一個來路不明的神秘人醫治的。可十年過去,僅有一面之緣,他也不記得那人是什么樣子了。

    大概是親身經歷過同樣的痛楚,蘇卯生抿了抿唇,將他抱起走出醫館,沒有回陳府,而是進了一個芥子空間。

    十即沉默跟在他身后,看著那人臉上從未有過的神情。

    原來……他也會憐憫么。

    他見他將陳初筠放在空間中的一張床上,試圖用魔氣治療他的斷骨。

    一線魔氣盤在他腰間,陳初筠被痛感強行從昏迷中喚醒,額上冷汗冒出。

    睜開眼見到蘇卯生的那一瞬,他的目光茫然片刻,然后無力地扯了個笑容,“真的很疼,先別弄了。”

    “先忍忍。”

    他蒼白的唇有些顫抖,“你弄不好。”

    蘇卯生終于抬眸看他。

    “魔氣要……要找骨縫,先將碎骨移到原位,再接……”

    蘇卯生手中魔氣一頓,瞳孔微縮,塵封的記憶涌入腦海——

    “你別弄了,接不上的……”

    “你是小魔么,那你應該有魔氣吧。”

    “疼……別推……”

    “聽話,你把體內碎掉的骨頭再聚到原來的缺口上,我抱著你,一會兒就不疼了。”

    七歲的他顫抖著在那人懷中抽噎,忍著劇痛感知自己的全身骨骼脈絡,靠著體內的魔血和魔氣將碎掉的幾塊小骨移到原位。

    那人在他口中塞了個糖,手開始按捏他的脊骨,他哭著喊疼,卻努力含著嘴中的糖不讓其掉出。

    直到那人抱著他輕輕晃著,輕哄道,“好了好了……接上了……不疼了……”

    哭聲漸漸止息,那人摸著他的頭柔聲道,“要用魔氣纏著接口,骨頭會慢慢長上的,不過需要很長時間,好之前不要亂蹦亂跳,知道么?”

    幼年時遇到的一位救命恩人,溫柔的少年不顧性命危險在魔界邊緣逗留,給了他一顆甜兮兮的糖,一個溫暖的擁抱,此外什么也沒留下。

    蘇卯生的手有些抖,他盯著床上的人,生平第一次如此認真地,驚異地,看著一個人。

    陳初筠。

    是他。

    那次書香清會上一次次反常的視線,不是別的,只是那個人認出他了,而他早已把那人忘了。

    他早知他是魔,后來也沒揭穿他的謊話。

    蘇卯生垂眸,輕輕扶起他,將他攬入懷中,聲音卻是淡淡,“我抱著你,一會兒就不疼了。”

    一如十年前,他將他抱在懷中時,說得是同一句話。

    十即幾乎是呆愣在了原地。

    他看著蘇卯生手中繞著魔氣附在陳初筠腰后,看著陳初筠在蘇卯生懷中疼得發抖,死咬下唇,而那人卻越抱越緊。

    心頭涌起一種滅頂的恐懼和孤獨感,他近乎要溺死于其中。

    他要瘋了,又急又瘋,恨不得繞著他們轉圈嘶鳴,恨不得將陳初筠扒皮抽筋,恨不得立馬化為人形將蘇卯生拉過來。

    可是他終是什么也沒做,干愣愣地站在那里,呼吸都困難。

    為什么?

    陳初筠明明只是個普通人。

    僅僅是因為他落水后腰椎被石頭撞斷了?

    為什么……

    憑什么……

    “我……我想讓你在陳府待幾天,可以嗎?”陳初筠的冷汗浸濕了額發,窩在他懷中,聲音很小。

    “嗯,你需要我的魔氣醫治,在你斷骨愈合之前,我不會走。”

    “……謝謝你。”

    陳初筠應是累極了,加上身子本來就弱,連一句這是哪兒都沒問,說完那句便又昏睡了過去。

    蘇卯生抱著他回陳府。

    十即回過神來急忙跟上去,恨恨道,“你真要在陳府待著,就為了他?!”

    沒有回應。

    “你喜歡他?”

    “不是。”

    “那是什么!”

    蘇卯生皺眉,“你在管我?”

    十即噎了一下,怒氣更盛,“他還能活幾年!早死晚死都是死,他能陪你幾年?!”

    蘇卯生驟然停下腳步,眸光冷沉,“我是對你太好,讓你開始對我發火了?”

    十即的氣息顫抖,咬牙看著他。

    他清楚蘇卯生平和下的本質,內里糟糕的脾性,所以他從不在蘇卯生面前過分表現自己,不過分親近干預,不觸碰他的下線。

    可是今天,因為陳初筠,他三次忍不住過了頭。

    除了初遇時那一次質疑和試探換來了蘇卯生隱晦的警告,時至今天下午,那人再沒有對他說過一句重話。

    他不只是不滿蘇卯生的態度,他更恨他自己。

    一個本不可理喻品性惡劣的人,習慣了在喜歡依賴的人面前裝乖孩子,精心算計把控好度,小心翼翼地演繹恃寵而驕,享受一次次試探得來的快感,自欺欺人……

    可突然有一天由于外界因素讓他失了控、漏了餡,他最悔恨的是自己為什么沒有扮演好那個角色,卑微求愛的本質一朝暴露,他情何以堪。

    而陳初筠就是那個外界因素,最該消失的東西。

    憤怒和嫉意將他內心原就復雜的情感更加扭曲,全部化作了恨。為了賭氣,也為了懲罰自己,在蘇卯生轉身走后,十即沒有再跟上去。

    他心里清楚,他沒有被拋棄。

    畢竟他從來都沒有被接納過,又何來被拋棄一說。

    第54章 萬更

    蘇卯生將陳初筠帶回去后, 便以醫師之名在陳府住下了。

    自那以后,他沒有再見過那抹赤紅。

    他在陳初筠體內浸了絲魔氣,撐著他的腰椎避免斷骨錯位, 同時替他緩解疼痛,也利于斷骨早些愈合。

    盜賊也被侍衛抓住了, 團伙作案,通通被押入了宮中。

    清晨, 蘇卯生倚在躺椅上, 在院中曬著太陽, 閉目養神。

    魔族的膚色都很白, 又不喜見光,周身有一種淡淡的死氣和蒼頹,發起瘋來更為病態,日光一照甚至有些透明。

    耳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他沒睜眼, 只是道, “你應該多在床上躺幾天。”

    陳初筠拿了個板凳在他身邊坐下, 輕聲道,“小狐貍去哪兒了?”

    對方沉默。

    就在陳初筠以為自己不會得到回應時, 只聽那人語調沒有絲毫起伏道, “被你氣跑了。”

    他指尖蜷在袖中, 禁不住愧疚起來,“抱歉, 我去找找他……”

    蘇卯生“嘖”了一聲, 睜開眼睛, “我說你就信?”

    陳初筠呆呆看著他。

    蘇卯生按下想用力捏一下他臉頰的沖動,移開視線, 語氣更冷幾度,“開玩笑的,和你沒關系。”

    又是一陣微妙的沉默。

    “那天你認出我了,為什么不說?”

    陳初筠猶豫片刻,“我……覺得沒有必要,只是幫了你一下,而且又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感受到對面來的視線,他原就低著的頭往下低得更厲害了,只留給了對方一個軟蓬的發頂。

    “你當初救我那年,是幾歲?”

    “……十六。”

    “那你比我大九歲。”

    “……嗯。”

    “你看著完全不像快三十的人。”

    陳初筠不知道他這句話中的意思,于是沒敢接話。

    那人淡淡道,“像個小孩。”

    陳初筠一怔,耳尖又紅了。

    蘇卯生一手撐著躺椅蜷著腿坐起來,湊近看著他,眼皮半耷著,“我是魔,你不怕我?”

    “……不怕。”

    “為什么?”

    “你是當年那個小魔。”

    蘇卯生抬了抬唇角,“可我現在長大了。”

    陳初筠覺得臉上有些燒,低著頭不敢看他,只能瞥見他混著紅繩垂下來的柔細發絲。

    蘇卯生見他如此,又重新倚了回去,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陳初筠坐在他身旁,看著他的側顏,有些出神。

    “你們魔族……都這么好看么?”他終于忍不住輕聲問道。

    “……看血統吧,魔族和妖一樣,也分貴賤和族群,百里一族確實是很好看。”

    “百里……”陳初筠喃喃道,“你見過?”

    “小時候跟著我爹去總壇,見過百里夏蘭。”

    陳初筠微微睜大眼睛,“是那個……魔界代理掌權人,第一位女尊主?”

    “你懂得不少。”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的名聲太大了。”

    “但她還不是純正血統,如果是純血百里族人……”

    “你見過么?”

    蘇卯生搖搖頭,“見不到,百里一族利欲至上,不問祖輩不論后代,只顧自己,很少有同族相戀,自第七任魔尊后就再沒有純血百里族人了,不然也不會輪到百里夏蘭代理魔界百年。”

    陳初筠小聲道,“那……當年被修真界剿滅并避口不談的百里繹……”

    “他就早了,他是第三任。”

    “不是說他還有個小兒子么?”

    “幾百年了,修真界提心吊膽,怎么也沒找到,不知是從哪里散出的謠言罷了。”

    陳初筠點點頭,半晌過后,“謝謝你。”

    “謝什么?”

    “謝謝你愿意給我講你們魔族的事,陪我說那么多話,我以為你很討厭我的。”

    蘇卯生看向他,“嗯?”

    “你冷冷的。”

    蘇卯生一頓,然后忍不住笑了笑,“有么?”

    陳初筠揪著袖口,雙腿并在一起端坐在板凳上,有些為難,“沒見你笑過,而且……在醫館的時候,你好像心情不好。”

    “……你是說我抱著你的時候?”

    他點了點頭。

    “確實心情不好,你骨頭都斷了我當然心情不好,而且是腰,萬一弄不好你以后連走路都困難。”

    “你在擔心我么?”陳初筠緩緩道。

    蘇卯生被他的直白噎了一下,眼睫微顫,有些無語地打量他一眼。

    “啊……抱歉。”

    他的聲音很輕,隱隱有些失落。

    蘇卯生張了張口,不知道該說什么,終是又閉了嘴。

    第無數次把話題聊死。

    陳初筠這種溫潤謙和又蠢萌直白的人,著實讓他有些無奈又頭疼。

    有時候想,這種人,抱一下就能哄得暈頭轉向的了。

    但蘇卯生雖然有時開開玩笑,也終歸不是什么不正經又惡趣味的人。

    他還是懶散,感情起伏不定,輕飄飄的。

    ……

    晚上,蘇卯生敲了敲陳初筠的房門。

    “……請進。”

    推開門便見到一人倚在床頭上,臉浸在黑暗中。

    他也沒燃燈,走過去坐到床邊。

    陳初筠被他看得有些慌亂,不自然地輕咳一聲,“你怎么來了?”

    “你這幾天都倚著床頭睡對么?”

    “沒有,我只是在想事情,一會兒就躺下睡。”

    知道那人不信,陳初筠暗自攥住了袖口,剛要再掙扎一下,卻突然因臉側的溫度而愣住。

    蘇卯生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頰。

    “我沒想到你會疼得躺不下睡不著,是我沒上心。”

    陳初筠愣怔半晌,然后搖頭,“不……不是……”

    他糾結半天,支支吾吾道,“很晚了,你快回去睡吧,我不妨事……”

    那人卻直接上了床,扶著他躺下。

    陳初筠僵硬地躺在床上看著他。

    蘇卯生躺在他身旁,扳著他的肩膀讓他面對著自己側躺,一只手覆在他后腰處注入溫潤靈力。

    感到一股暖流在傷口處流動,疼痛明顯減輕,陳初筠卻覺有些悶熱。

    蘇卯生這樣,同將他摟入懷中沒多大差別。

    他的鼻尖都要貼上他的胸膛,呼吸都灑在他的衣服上,微微抬頭就能蹭上他的下巴。

    “睡吧,靈力會起到一定作用,睡著了就不疼了。”

    聽著他的聲音,陳初筠閉上了眼睛。

    過了許久,待懷中人的呼吸綿長均勻之時,蘇卯生停止了注入靈力,但掌心仍附著一絲靈力保持溫熱,暖著他的后腰,慢慢睡去。

    就在他剛要睡著之時,察覺到懷中人極輕地動了動,但他意識昏沉,沒怎么在意。

    直到那刻意放輕的呼吸掃過下頷,他心底突然升起一種不妙的預感。

    一雙唇蜻蜓點水般小心翼翼地貼了貼自己的唇邊,溫熱柔軟。

    蘇卯生心下一悸,卻是忍著連睫毛都未動一下。

    那人親了一次不夠,又親了一次,最后才自以為小心謹慎地重新窩在他懷里,并往里鉆了鉆。

    蘇卯生,“……”

    他大概是不知道魔的警惕性和感知力是凡人的數十倍。

    陳初筠自認為瞞的很好,蘇卯生也沒有揭穿他。

    日子還是像往常一樣。

    只不過有一日在水亭賞紅蓮時,陳初筠又開口問道,“你那只小狐貍……為什么還不回來?”

    蘇卯生看著水面,眼睫低垂,“他本也不是我養的,想走便走了。”

    “你不擔心他么,他是不是吵架傷心了?”

    “他一個妖,都能化形了,在人界妖界還不是想去哪兒去哪兒?”

    陳初筠喝了口茶,沒有說話。

    蘇卯生猜到他在想什么,“你不用多想,和你無關,他再怎樣也過得比你好,若真想回來早就回了。”

    “……嗯。”

    陳初筠看著他。

    “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想看看。”

    蘇卯生無言半晌,“你為什么還未娶親?”

    陳初筠搖搖頭,視線仍是在他身上,“不想。”

    被他直愣愣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然,蘇卯生轉移話題道,“你腰還疼么?”

    “不……有點。”

    沒多想陳初筠的中途變卦,蘇卯生湊近他一點,伸手覆上他的后腰,掌心催起靈力。

    “今天晚上我還能和你一床睡么?”

    “……行。”

    “那以后……”

    “在你好之前,我都可以,免得你晚上疼得睡不著硬撐。”

    “真好,我喜歡和你一起睡。”

    蘇卯生被他弄得不知如何接話。

    他覺得陳初筠貌似過于直白了,對于他這種擅于回避和懂裝不懂的人來講,有點招架不住。

    真不知這人在感情上該說是遲鈍還是激進。

    他就這樣和陳初筠同床共枕了一個多月。

    加上魔氣的鋪助和睡前靈力的滋養,陳初筠已經可以隨意站躺坐了,但每晚仍是先裝睡一段時間,再悄悄趁蘇卯生睡著時親一口,往他懷里靠靠。

    至于蘇卯生為什么知道,一是因為有幾次被親醒強忍著沒睜眼,二是每天睡醒后都發現那人正埋在自己懷里熟睡,鐵打的證據。

    他本意是想給陳初筠留點面子,親幾次而已,讓讓也無所謂,反正他也不反感。

    但陳初筠總是蠢得可憐,有時候連自己的呼吸都控制不住急促,手還緊張地想扒著他的衣襟。

    明明是最簡單單純不過的唇間相碰,連一個吻都算不上,陳初筠卻每次都給人一種說不上來的偷竊感和罪孽感。

    終于有一次,唇瓣相貼許久,直到一種更加濡熱濕潤的觸感混著軟唇與熾熱的吐息交疊在唇畔,蘇卯生下意識掀開眼睫,微微瞇起雙眸。

    陳初筠那張雌雄莫辨且柔和清秀的臉近在咫尺,大概每次都是動情投入,閉著眼睛感受唇瓣相貼傳來的溫度,舌尖忍不住輕掃他的下唇,連對方什么時候醒了都不知道。

    蘇卯生沒動,垂眸看著他。

    那人貼夠了,正想像往常一般將臉埋在他懷里,似是突然察覺到了上方的視線,身體猛地一僵。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

    四目相對。

    蘇卯生沒什么多余的表情,陳初筠的臉瞬間紅透。

    大腦幾秒鐘的宕機后,他被床板燙著似的慌張坐起身來,蘇卯生眼疾手快地一手托著他的腰一手摁住他的肩膀,扶他重新躺了回去。

    “你才剛好一點,不怕閃著?”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浪蕩很無恥……”

    陳初筠明顯慌了,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緊張地抓住他的衣袖,眼中盡是哀求,“別討厭我……我是真心喜歡你的。”

    “我……我之前沒有親過別人,我不輕浮的,我……”

    “嗯,看出來了。”

    陳初筠腦子不怎么會轉了,無措中帶著迷茫地問道,“看出什么了?”

    “看出來你之前沒親過別人。”

    那人依舊迷茫。

    蘇卯生俯首,在他唇上輕觸一下。

    感到懷中人的呼吸頓時急促,甚至有些喘不上氣來的感覺,他便扣住他的手指,溫柔繾綣地吻他。

    起初陳初筠的心跳如雷鼓,呼吸沉重,蘇卯生盡量用些細致的肢體語言安撫讓他放松。

    后來那人就開始主動環住他的脖頸,仰頭去回應。

    蘇卯生一手捧著他的臉,指腹輕按他的下巴迫使他微微張口,撬開他的齒關舔舐他的上鄂,勾纏他的舌尖。

    懷中人身體發軟,從喉間溢出一聲短促的輕哼,手臂不自覺地收緊。

    蘇卯生對感情沒什么認知,他不覺得自己有多喜歡陳初筠,但如果陳初筠喜歡他,讓那人開心一下也無妨。

    他一向對聽話的人心軟,也不吝嗇溫柔。

    ……

    陳家主對蘇卯生這個“醫師”很是敬重,加上陳初筠編得一些瞎話,真以為他有能接斷骨醫死肉的奇術,還定期給他報酬,時不時問問恢復的怎么樣了。

    蘇卯生就是面上淺淺掛著笑,裝模作樣地給他講兩句。

    活像個神棍。

    陳初筠在他靈力的潤養下臉色也恢復正常,不再像以往那般蒼白憔悴,又重新拿起筆墨寫詩作畫,聽雨撫琴。

    書房中,蘇卯生坐在他身邊看他寫字,抬眸看了眼他認真的神色,伸手摟住他的腰。

    陳初筠筆尖一頓,停在空中,不知該落是不落。

    蘇卯生神色不變。

    他抿著唇,慢慢將筆放下。

    “怎么?”

    陳初筠湊過去在他唇邊親了親。

    蘇卯生眸中閃過一絲笑意,“坐了很長時間了,休息一會兒吧。”

    沒等回答,他起身將對方打橫抱起,放在軟榻上,躺在他身邊將其擁入懷中——

    “午休。”

    “你沒來這里之前……中午也睡覺么?”

    蘇卯生閉著眼睛,“嗯,沒什么事,只能睡覺。”

    “……那你以后,會離開藍田鎮嗎?”

    “我在枯月峰下有一個房子,沒出遠門之前,住了很多年。”

    “你能不能別回去了。”陳初筠埋在他懷里,聲音很輕。

    蘇卯生輕輕拍著他的背,“嗯。”

    “真的嗎?”他從他懷中抬起頭來,眸中欣喜之色愈顯。

    “嗯,你想讓我留下我就留下。”

    “太好了,”陳初筠彎起唇角,“我想和你一輩子在一起。”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魔族血統的原因,蘇卯生會本能地回避自己和他人的情感,習慣用外表的松散淡然去模糊感情邊界,淡化周圍的情緒,游離在世俗和紅塵的邊緣。

    打心底里就覺得自己沒什么好愛的,看似不吝嗇付出自己的情感去滿足他人,其實也害怕去接受和觸動別人的真情。

    自卑又自負。

    他缺的不是體諒容忍,不是小心翼翼的試探,這些只會給他提供逃避的契機和條件,他缺的是明目張膽的需要,熾熱無遮攔的愛意和追求。

    能讓他避無可避,無路可退。

    只有被逼著迎面撞上刀刃,鮮血灑在臉上時才知道是燙的而不是冷的。

    陰云雨下腐敗的玫瑰也有勾人的香氣,允許任何人來欣賞觸摸,卻有荊棘作界不容人折斷取走,最好是有個粗暴之人嫌惡他偽劣諂媚的手段又可笑至極的自保意識,帶著侮辱懲戒的目的直接將其連根拔起。

    陳初筠這樣做了。

    但陳初筠不是粗暴之人。

    陳初筠不是在侮辱懲戒他卑劣下賤的品性,陳初筠是在真真切切地愛他護他。

    他這種人就是很欠,就是要將好話情話潑天的說,直白的愛意不要錢似的砸在他身上。否則一給他留點余地,他就會裝不知道、裝不懂、裝不在意。

    可人都是物質的、有血有肉怕受傷害的,誰會毫無顧忌地向對方投入孤注一擲的愛而不會去下意識考慮后果呢。

    只有陳初筠做得到。

    他們在無人處親昵地擁抱親吻,于水亭中賞蓮品茶……

    蘇卯生會坐在他身邊溫柔地笑,任由對方一邊盯著他一邊作他的畫像。

    會幫他洗漱穿衣,抱他上床。

    會暗自算好他站坐的時間,及時提醒他躺下休息。

    會下意識抬手撫上他的腰椎,輕輕撐扶或用靈力慰撫。

    這場無人知曉瞞過府內一眾下人的隱晦相戀,被盡數收于一雙枯坐暗處的赤瞳之中。

    蘇卯生在對某人的淡忘中,取而代之的是對另一個人勃然而起的柔情。

    而某人在被摒棄的過程中,愛意化作執念,終與恨同歸。

    ……

    一日陳府需要添置新家具,陳初筠想著蘇卯生因為照看自己已經許久未出府,便讓他帶著下人操辦,實際上是想讓他出去逛逛。

    蘇卯生表示自己沒那么無聊,但拗不過他,又怕他歉疚,只好依著他出去了。

    他雙手揣在袖中淡淡看著下人忙前忙后,在各個店鋪攤販前詢問,遇到黑心老板拉著人想要強買強賣,便簡明扼要地說幾句“這個太貴”“這個不好”,倒也替下人省了不少事。

    他漫不經心地看著周圍街上的環境,抬頭看看那高高的酒樓,不知道是何心情,只是面無表情地眨了眨眼睛。

    陳初筠給了他滿腔熱血的愛與暖,也鎖了他的自由。

    陳初筠不會隨他四處游巡浪跡,他有家有親人,他有牽掛。

    蘇卯生若是愛他,便出不了藍田鎮。

    直白也會給他人帶來困擾,但幸好陳初筠對的是蘇卯生,破了那層自我保護的冷障壁,蘇卯生的容忍和牽就度遠非常人可及。

    所以他不后悔。

    大約逛了半個時辰,選定了店鋪,下人正要開始搬運東西時,蘇卯生忽覺一陣心悸。

    他隱隱皺眉,面上不動聲色,對一旁的一個下人說道,“我先回去了,你們慢慢搬。”

    “誒好,公子慢走。”

    他快步往回走,心底無來由的慌亂。

    推開陳府的大門,他直奔陳初筠那屋,指尖僵硬地一推——

    屋內空無一人。

    “初筠?”

    他輕聲喊了一下,嗓音有些沙啞。

    沒等幾秒鐘,他便轉身去了水亭,池塘邊,書房……

    都沒有。

    他抓住一個下人便問道,“陳初筠呢?”

    下人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膽戰心驚道,“啊?公子他,我不知道啊……”

    陳初筠不可能會出府,他還沒恢復好,不能長時間站立走動,百步之內是極限,再遠需要人抱著,他能去哪兒?

    蘇卯生有些慌了,即便竭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呼吸已經亂了。

    陳府內的人像是什么都沒發生一般,已經有人將家具搬進府中。

    “你們家公子丟了,去通知你們老爺。”

    旁邊那下人一聽頓時腿軟險些跪下,牙齒打顫地踉蹌著往正堂跑去找陳家主。

    一時之間,府里人都開始四處尋找。

    蘇卯生胃里翻江倒海一陣痙攣,在院中的躺椅上坐下,揉著眉心強迫自己冷靜。

    他在陳初筠體內注入了一絲魔氣撐著他的腰椎,本應該有感知的,此刻卻全然感應不到。

    況且能無聲無息將一個大活人擄出府,避開府內那么多人的視線……

    難道不是凡人?

    可蘇卯生并無仇家,從未對外露過名姓,也無交識之人。

    陳初筠更不會和妖魔扯上關系。

    等等……

    蘇卯生怔然,猛地起身朝妖界趕去。

    妖界現在整體傾向修真界一邊,見到魔修闖入自然不會手下留情,他沒有用任何仙器,此時魔族的殘虐和暴戾完全顯現出來,全然不見往日的淡薄隨性,魔氣與妖氣抗衡,紫黑濃氣沖天。

    他一身血衣殺到妖王許千影棲息之地玄川,眉間戾氣橫生,白皙的手背青筋隱現,血霧蒙了雙眼,仍沒找到那個想找的人。

    面色陰冷地擰斷身旁撲來的一只妖的脖頸,隨手將其死尸拋于腳下,踩著他的肋骨而過,直向樹上的那只妖走去。

    許千影坐在樹枝上,灰白色發尾垂落在腳邊,垂眸漠然地看著他。

    他懷中抱著只雪狐,正全身戒備,面露兇色,好像下一秒就要沖下來咬斷蘇卯生的喉管。

    蘇卯生注意到那只雪狐,不知想到什么,眸光更加冰冷。

    “這位……魔族道友,”許千影嗓音清冽,“我妖界別的不說,就是妖修多,不知你殺夠了沒有?”

    “我來找人。”

    “什么人?”

    “十即。”

    許千影道,“我不知道,我一向不記妖修的名字。”

    “是只赤狐。”蘇卯生皺眉。

    “赤狐多了去了。”

    話音甫落間,一道魔氣直沖面門而來,許千影的身形轉瞬消失,那根粗壯的樹枝瞬間被魔氣削斷,沾染到的樹干也肉眼可見地開始腐爛。

    許千影站在十米開外的位置,懷中仍抱著那只小雪狐,面上不見絲毫怒意,也沒有要動手的意思。

    “你妖界的妖,搶了我的人。”蘇卯生語速緩慢,內里像是即將迸發的火山,“……我找不到他。”

    最后一句話出口時,眸光微動,語氣竟有些許無助和虛浮。

    “……你可與那妖近距離接觸過?或許身上會留下他的妖氣。”

    “嗯。”

    許千影抬手,冷泉邊掛著水的幽陀蘭花瓣受到妖氣的牽引飄到他指間,指腹輕輕一捻,便化作千萬點淡光縷縷纏著蘇卯生繞了幾圈,隨后布散到整個妖界。

    幾息之后他便收了手,帶著些歉意道,“妖界之內,探查不到他的蹤跡。”

    對上蘇卯生的視線,他自顧自坐在冷泉邊的石頭上,手心向下壓了壓示意他息怒——

    “我們妖界不比魔界,我也不是百里一族那種人物,妖修都是散養,別說像你們魔界的絕對掌控,有些小妖甚至舉兵來討伐我。”

    “所以妖王不過是掛著個名頭,我不管他們的死活,同樣,他們惹了事我也不會負責。”

    蘇卯生轉身離開。

    ……

    他恢復了以前的樣子,獨身一人聽雨憑欄,淡眼看紅塵世間,指尖輕拈風霜,雪落衣衫。

    他回到最初的模樣,沒遇到十即,沒遇到陳初筠之時。

    什么都不聞不問,什么都不在意。

    可他又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陳府竭力尋找陳初筠數月,知道陳家主委托了古土和若虛的修士,知道修真界也搜查無果……

    知道陳母傷心過度郁郁而終。

    陳母落棺之日,正是大暑之時。

    腐草為螢,土潤溽暑,大雨時行。他撐一青綠油紙傘立于天地一線之處,于灰蒙的布幕之下眺望,雨滴擊撞傘面,混著遠方的哭聲。

    那飄渺如煙的過往,徐徐而來,又悠悠而去。

    心中苦澀發緊——

    你何時能歸。

    蘇卯生一向記性不好又淡情,最擅長的除了逃避就是遺忘,他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太強,只要是能讓他產生糾結和困擾的事情,都會被有意或無意地塵封于心底。

    可陳初筠這個人似乎是個例外,因為被那人的體溫灼燙過,再遇清風冷月時,骨里泛疼,浸透血肉。

    立秋之日,他回到枯月峰下的小屋,將屋內清掃一番,日落時倚在躺椅上,一手支著太陽穴小憩。

    涼風拂柳身,寒蟬鳴秋影。他袖口順著小臂滑落,露出白皙骨感的手腕,面色冷白,長睫低垂,一縷長發垂落胸前蜿蜒至腰間,看起來平靜又柔和。

    躺椅邊悄無聲息地出現個人影。

    半晌,蘇卯生察覺到什么,抬眸看向眼前人。

    眸中的迷蒙頓時清醒,他坐起身來,眸光警惕中帶著驚異。

    雖然從未見過他化過人形,卻也一眼認出了面前之人就是十即。

    那人一頭紅發浸于身后的殘陽之中,赤色的瞳溫柔地看著他,微微俯身,一手撫上他的臉,溫熱的指腹輕輕摩挲。

    蘇卯生被他的動作激起一腔怒意,壓抑許久的情感在一瞬間徹底爆發。

    他的情緒發泄,他的不告而別,陳初筠的生死未卜……

    蘇卯生用力拍開他的手,掐住他的脖頸咬著牙近乎是低吼出聲——

    “陳初筠是不是你帶走的?!”

    十即反握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維持著俯身的姿勢垂眸看著他,“是又怎樣。”

    “你把他怎么了?”蘇卯生手下的力道加大,嗓音嘶啞。

    十即被他掐得微微皺眉,喉結在他掌心下輕響,指腹摩挲著他的腕骨,“你殺了我,便永遠也見不到他。”

    不出所料頸上力道漸松,眉眼含笑地掰開他的手,動作卻是粗暴,坐在躺椅邊上,湊到他耳畔輕聲道——

    “主人……我想你。”

    蘇卯生被耳邊的氣息和溫度弄得一僵。

    十即摟著他的脖頸,唇邊帶笑,親昵地貼著他的臉頰,妖氣順著蘇卯生的腳踝親昵地攀到他的腿上。

    蘇卯生有些許動容,產生了一種十即還是如當年那般乖順粘人的錯覺,只不過是脾氣和性情有些惡劣而已,至少還聽他管教。

    他輕輕推開十即,語氣稍微緩和幾分,“你把陳初筠帶到哪里了?”

    “不告訴你。”

    蘇卯生抿唇,“聽話。”

    “修養了半年多,他的腰傷已經養好了,”十即笑瞇瞇道,“因為我整天讓他躺在床上。”

    “整天讓他躺在床上?”

    他略顯歡快道,“一開始我給他喂飯,后來找人給他下了線……”

    看著那人茫然的神情,十即摟住他的腰,不容拒絕地將他摟入懷中,語氣低沉下來,一字一頓地在他耳邊道——

    “就控制他,讓他自己吃飯……”

    幾乎在懷中人一動的同時妖氣暴虐而出,將懷中人那方調起的魔氣毫不留情地碾碎壓制。

    十即死死錮著他的手腕,眸中笑意瘋狂,之前攀在那人腿上的妖氣在頃刻間如鋼筋般切入刺穿他的腿骨,伴著懷中人的悶哼與痙攣,他的指腹點上蘇卯生的眉心,將洶涌的妖氣注入他的識海。

    幾個動作一氣呵成,絲毫不給蘇卯生反抗的機會,像是精心謀劃,已經在腦海中預演了上百遍。

    腿骨寸寸碎裂的痛感讓蘇卯生眼前陣陣發黑,他指尖都在痙攣,靈力被趁機壓制,識海被強行打開灌入妖氣,頭痛欲裂,一瞬間連呼吸都困難……

    魔修的識海中盡是魔氣,雖然妖魔皆屬陰,但識海的排他性和自保性連同族人都容不下,更何況強行被外界人侵入,兩方勢力激烈地排斥對抗,識海隱隱有爆廢的征召……

    不論是妖魔還是修士,識海一旦爆廢,輕則修為盡廢,重則記憶全失癡傻瘋癲。反正最長活不過而立之年。

    終于,周遭的靈場被激蕩起一陣波動,他眼睜睜地看著懷中人唇色蒼白,雙目緊閉,魔息漸漸散去,直至徹底消失。

    十即淡笑著,溫柔地吻了吻他的唇。

    他花了半年多時間不要命地趕了數十年的修為,為的就是這一刻。

    為了得到他。

    為了不讓別人搶走他。

    他抱著珍寶似的將昏死過去蘇卯生抱在懷里,指尖一下下撫摸著他的頭發。

    直坐到寒月當空,他才將他抱起,一手托著他軟綿綿的膝彎進了屋。

    ……

    第二日醒來,十即支著頭看著懷中熟睡的人,輕輕摩挲著他的臉頰。

    視線落在他的唇上,眼中晦暗不明。

    直到蘇卯生眉心微蹙,緩緩睜開眼睛,正對上十即的目光。

    不出意料的,十即狠狠挨了一巴掌,被他用力推下床去,有些狼狽地摔在地上。

    而他只是笑著理了理衣服,盤起腿坐著看床上之人拖著殘軀擅抖地撐起上半身,紅著眼拿伸手所及之物胡亂砸向他。

    蘇卯生嘶啞地喘息著,咬肌微動,口中發出陣陣金屬相擊的清響。

    十即托著腮,胳膊撐在腿上,“別想著自盡了,給你戴了護舌。”

    金屬聲響愈發急促,伴著幾聲壓抑的嗚咽,他手肘一軟重新倒回床上,眼淚順著眼尾滑落。

    被那人從未有過的模樣取悅到,十即站起身坐在他旁邊,將他的鬢發挽到耳后,俯下身低聲道——

    “我們回陳府吧。”

    蘇卯生瞳孔微顫。

    十即近乎殘忍的笑著,語氣卻是輕快,“我知道你之前在陳府中待過幾個月,我一直在看著你。”

    “為了不讓他們認出你,就把你變成七八歲的模樣吧,回溯身骨,化形太費靈力了,不如用這個邪法方便。”

    “這次我們換一種身份,不要當醫師了,去做個先天怪病但懂卦術時運的隱退算卜,到陳府要個管家當當,好不好?”

    蘇卯生戴著金屬護舌根本無法說話,他全然是在自言自語不容置喙地安排,像是得了瘋病。

    “多好啊,七八歲正是你遇到陳初筠的時候呢。”

    蘇卯生緩緩睜大眼睛。

    他從沒有對十即說過他與陳初筠年少相遇的事情,也沒告訴過十即當年是陳初筠救了他。

    “這有什么意外的,”十即瞇起眼睛笑笑,“這半年我當然要問問他了。”

    一提到陳初筠被帶走之事,蘇卯生抬手便掐住他的脖頸,十即在他手背青筋爆起之時用力掰開他的手指,兩相較量之下竟分不清到底是誰的骨骼咯咯作響。

    最終十即用上靈力強行拉開他的手腕,強忍著怒氣,“蘇卯生,你再敢自不量力,我把你的手骨也弄碎。”

    回應他的是毫不留情的一拳,撞在顴骨上發出一聲悶響,他被打得偏開頭去,口中剎時彌漫開一股厚重的血腥氣。

    怒極反笑,他強硬地用靈力禁錮住蘇卯生的手腕,將他的雙手摁在頭頂,俯身在他唇邊親了親。

    滿意地欣賞著身下人驚異憤怒屈辱等復雜交織的神色,十即將他扶起來錮在懷中,捏著他手指,妖氣浸入。

    然后低頭咬破他的指尖,輕輕吮舔,心頭血也被妖氣引出,十即用同樣的方法與他指尖相對,血液交匯的同時紅光乍現,一道彼岸花形法契隱現,片刻后又歸于平靜。

    十即蹭蹭他的頭頂,“這是隨脈血契,死生同系,從此以后我生你生,我死你死。”

    “所以不用怕識海爆廢后你活不長啦,”他彎起眼笑道,“我可是早有準備。”

    他忽略掉懷中人黯淡無光的眼神,伸手強硬地掰開他的下巴,將他口的護舌取出,拿出帕子擦了擦他唇邊,輕聲道——

    “以后就不要想著自盡了,只要我不死,你怎么也死不了。

    “護舌取出來了,你可以說話了。”

    蘇卯生目光空洞地盯著地板。

    十即微微皺眉,冷聲道,“蘇卯生。”

    他就像是個干巴巴的傀儡一樣,生出一種近乎絕望的死氣和無力感。

    十即一手掐住他的脖頸,壓著聲音道,“蘇卯生,別跟我來這套……”

    懷中人眸光閃了閃,很快又歸于死寂。

    他的手指緩緩收緊,最終猛地將人推在床上,站起身一把將床邊的柜子掀翻,伴隨著重物落地的聲響,他咬著牙怒不可遏——

    “就因為一個陳初筠!就因為一個死凡人!我他媽為了做到這一步尋遍了邪術受盡了反噬,你以為我是那么容易!!”

    “我為了完全控制那個賤人托人煉陰陽絲,替別人上刀山下火海!剖了半顆心臟半顆妖丹,我是為了誰!!”

    他的表情近乎扭曲,雙目血紅地看著床上目光麻木沒有絲毫反應的人——

    “我會用最殘忍的方式折磨陳初筠,讓你眼睜睜看著,后悔當初選擇了他……”

    尾音隨著畫面漸漸飄遠,像是凜冬化盡的霜花,連水痕都未曾留下,只余掌心那一處冰涼。

    記憶到這里便結束了。

    孟惘有些恍惚地眨眨眼,看著十即化作星光漸漸散去的身形。

    濃黑的怨氣也隨著他左眼的碎裂而失了源頭,完全消散。

    “他說他不能死,爬著也要去看蘇卯生,是因為他們結的那個隨脈血契么?”

    現在十即一死,那蘇卯生……

    謝惟率先推開陳府的大門快步朝陳初筠的房間走去,“去看看。”

    孟惘盡快反應過來,起身跟上。

    第55章 回境

    陳初筠的屋外站著陳家主和幾位下人, 陳家主見到他們后連忙迎了上去,擔憂地說道,“初筠鎖了門, 誰都……”

    話音未落,那扇門便被孟惘抬腿踹開, 眾人皆被屋內的景象震在了原地——

    蘇卯生變回了成人模樣,面色蒼白地倚在墻邊, 懷中的陳初筠心口處插著把匕首, 血液從胸口處流了滿地, 尚未干涸。

    他們二人十指交扣著, 指間結發。

    陳家主率先撲過去跪倒在地,膝行幾步抱住陳初筠,試探著他的鼻息,摟著他崩潰大哭——

    “你不是說一會就出來見爹爹嗎,你不是說這次都好了嗎, 不是說要孝順我, 和喜歡的人一起好好活嗎……”

    “初筠, 初筠,你睜開眼睛看看爹爹啊……”

    孟惘靜靜地站在一旁。

    或許這對蘇卯生和陳初筠是最好的結局, 但對于陳家主卻不是。

    他對兒子的愛扎根于心, 一分一寸都無法割離, 哪怕陳初筠回來后性情大變,哪怕明知道陳初筠已被邪祟操控, 哪怕面前之人里面早已被換了芯, 他也不惜自欺欺人, 從始至終都把陳初筠當世上最珍視的人看待。

    至少那樣陳初筠還活著。他的兒子還活著。

    或許陳初筠取線恢復神智并由段凌楓帶回來時他欣喜若狂,或許陳初筠向他許諾以后父慈子孝陪他頤養天年, 或許陳初筠拉著蘇卯生紅著臉讓他認了兒婿……

    可直到謝惟榨干了十即的修為,直到孟惘給了奄奄一息伏在門外之人最后一刀,府內三人的重聚,飲冰舔血苦苦等來的安寧,頃刻間便如縹緲云煙般散盡。

    在意識到蘇卯生命數將近,陳初筠抱著粉碎的愿望與絕望,忍痛將自己的家父關在門外,安撫之后隨著愛人共赴黃泉……

    桌上有兩封簡短的信件,一封是陳初筠的,一封是蘇卯生的。

    陳初筠的信寫給的陳家主,看得出手指握筆顫抖得厲害,還有淚痕浸糊了字跡。

    謝惟看著蘇卯生留下的信紙——

    “仙君不必自責,血契本無解,十即辱我摯愛,我恨他入骨,自不能容他留于這世上,早已作好與他同歸于盡的準備,怕你心中猶豫刻意隱瞞了血契之事,此后我得以與初筠黃泉共赴,盡謝于仙君所助。”

    陳家主近乎要哭暈過去,謝惟將信紙重新放回桌上走出門,路過府內下人身邊,嗓音淡淡——

    “安葬吧,葬在一起。”

    ……

    孟惘跟著謝惟離開了人界,在無妄劍上從身后抱著他,將臉貼在他的脖頸處。

    謝惟一手摸摸他的腦袋,“傷心了?”

    “沒有,就是……”孟惘的聲音悶悶的,“我們最后也沒把他兒子救回來,但是我們之前收了他很多錢。”

    謝惟的語氣帶著幾分笑意,“那怎么?把錢退給他?”

    孟惘別扭道,“那我們又白忙活了……”

    “我們是沒救回來蘇卯生,不是沒救回來陳初筠。”謝惟輕聲道,“陳初筠從幻境出來后,已經是被拔出了陰陽絲,恢復了正常也擺脫了控制,也正是為了保住陳初筠,我們才會殺了十即。”

    “只不過他在蘇卯生和家父之間選擇了蘇卯生,他忍受不了被凌辱多次又失去愛人的打擊,我們尊重他的選擇,陳家主也會想明白的。”

    孟惘蔫蔫地“嗯”了一聲,突然又想起來什么,盯著謝惟的側臉,試探道——

    “之前在幻境賭坊聽那蛇妖的話,陰陽絲是下在心臟周圍的?”

    謝惟滯頓一瞬,點了點頭。

    “他對陳初筠下線時造出如此之大的幻境,說明那陰陽絲只有在極大規模下的幻境中才能無傷無痕不被察覺地植入人體內,對么?”

    謝惟直覺他在引導什么,神色未變,“嗯。”

    “那我十六歲時,我們誤入障目城幻境中,可有發生什么?”孟惘緊盯著他。

    他在落入古土秘境時,秘境給他看了一段重生之前在幻境中的記憶,只不過那記憶不知是以誰的視角。親眼見謝惟挑斷了心口處的一根絲線,卻從未將此事告知任何人。

    他一直不解謝惟為何隱瞞,也不知飛船為何會誤入幻境,心中隱隱有些猜測,但無從證實。

    謝惟沉默半晌,終是緩緩道,“在障目城中,確實是有人下線,我察覺到了不對,讓傅靖元他們昏迷取出其體內陰陽絲后,逼迫幻妖將他們送了出去,障目城一出便不留身傷,他們不知道。”

    “我著急去尋你,尋到你之后才將自己的剝出來,然后帶著你出了城。”

    這倒是和記憶中的情節順序相符。

    “那我呢?我沒有被下線么?”

    “我檢查了,沒有。”

    下線人故意引他們進入先天幻城,利用這個機會對他身邊之人下線,若不是謝惟修為高,根本察覺不到。

    埋下的陰陽絲會像一顆定時炸彈,只要不啟用,埋在人體內多久都可以,一旦用靈力催起,便能對人連著長達一個月的完全掌控。

    可單單就孟惘身上沒有被埋下陰陽絲。

    要么是天魔血統的原因無法被下線,要么就是下線之人的目標就是孟惘,想通過他身邊之人除掉他。

    而他直覺第二種的可能性更大,也有可能二者都有。

    會是那個蛇妖做的么?

    蛇妖身份成謎,也不知有誰會幫他暗中做事,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師兄,古籍上有沒有記載的陰陽絲?”

    “沒有。”

    “那禁書呢?”

    謝惟眸光微滯,“禁書不能看,葉瀾院十二符修掌管,一旦被發現會被修真界通緝圍剿。”

    孟惘摟著他的腰,親親他的臉頰。

    如果這一世他們在障目城被埋下陰陽絲,那上一世呢?前世謝惟是否像今世一樣發覺,率先將其挑出來了呢?

    前世的風喬兒和傅靖元到死也在罵他叛徒,想要他的命。

    雖然罵得對,但孟惘仍是有些難過。

    他不求他們站在他這邊,只是覺得他們不至于如此敵對他。

    幾年的朝夕相處,孟惘早就不把他們當常人看了,旁人可以辱罵他怨恨他討伐他,但是他們怎么能呢。

    只因為他的身份,只因為他繼了位。

    他不禁想,如果前世他們那般是中了陰陽絲受人控制的就好了,這樣他還能騙騙自己,騙自己他們還是舍不得他的。

    就像謝惟一樣,多希望前世的謝惟是有什么難言之隱才殺了他……

    “別想那么多了,不累么?”謝惟輕聲道。

    累,自打重生以來頭都要炸了。

    這一世怎么這么多事。

    遁歷之事,百里繹出面時自會有進展。

    下線之人,過段時間應該也會再有新動作。

    無所謂,再怎樣也不過是一條命的事,他懨懨地想。

    御劍一個時辰終于到了南墟境頂峰,孟惘都快趴謝惟肩上睡著了。

    方一落地便聽到風喬兒的叫聲,“大師兄,三師兄!”

    風喬兒不敢抱謝惟,激動之下撲過去抱住了孟惘,孟惘虛扶著她,輕垂著眼睫笑了笑。

    傅靖元揣著手跟在身后,“什么委托啊,你們兩個人竟然還花好幾天時間。”

    謝惟到桌旁坐下,溫落安見狀忙要給他沏茶,被對方抬手止住,“牽涉到邪術陰陽絲和巨型幻陣。”

    此言一出,其他人均是一怔,風喬兒道,“好像從哪里聽說過。”

    “我也只是知道一點,能控人心智,更多的信息沒有從葉瀾院那里透露過。”謝惟說道,“已知此線必須以巨型幻境為條件,下在心臟周圍,以后你們遇到幻境就要小心為上,不行就剝開心口看看。”

    雖然謝惟說的沒毛病,但他音調太過平淡,傅靖元仍不住吐槽道,“嘖,真無情。”

    謝惟瞥他一眼。

    風喬兒趁他們倆說話的機會拉著孟惘去看她這幾天新用木頭做的蜻蜓,說有一米多高,還能飛起來。

    傅靖元見孟惘離開,賤兮兮一笑,湊到他身邊撐著桌沿道,“過幾天遲羽聲就要渡劫了。”

    溫落安的眉心以一個舒緩的幅度向下,略顯無奈。

    謝惟指腹輕點桌面,抬眸看向他,片刻后又好似察覺到自己的眼神過于冷淡,重新垂下眼,語氣不變,“所以呢?”

    “沒什么,就是通知一下你。”傅靖元的模樣格外欠揍,“到時候旋靈境宗師大典可不能鬧脾氣不去,咱辦的時候人家都來了,反正那天你對人家客氣一點,見到了點點頭什么的,當是打個招呼。”

    “我為何要給他打招呼。”

    傅靖元笑得更開心了,“哎呀,因為小惘,你對他那么大敵意。”

    溫落安眉心一跳,雖然他知道歸知道,但傅靖元如此就當著他的面說出來……

    他輕咳一聲,站起身小聲道,“我下山去給三師兄買點吃的。”

    傅靖元笑瞇瞇擺擺手,“去吧師弟,多買點我也要吃。”

    溫落安應下,轉身離開。

    他接著說道,“小惘招人喜歡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么多年了,他向來往那兒一站就讓人移不開眼,遲羽聲對他有好感那也是正常,反正你近水樓臺先得月,從容點嘛。”

    謝惟沒說話。

    “你是不是在罵我呢?”

    “沒有。”

    傅靖元顯然不信,“我跟你說的你聽進去了么?到時候你倆都是宗師,要是被人看出來關系不和,遲羽聲對外有禮人緣又好,就怕有些人向著他背地里挑你刺兒……”

    謝惟垂著眼皮敷衍道,“嗯。”

    “你這臭脾氣。”

    ……

    晚上,孟惘沐浴完穿著一身白色里衣爬上床,十分熟稔地坐在正倚在床頭的謝惟的腿上,雙手摟著他的脖頸將臉靠在他的肩窩,輕輕闔上眼睛。

    屋內只燃一盞昏黃燭燈,照得人有些心暖。

    孟惘不睡覺時就喜歡和謝惟貼著,對方的體溫讓他上癮且安心,也喜歡謝惟這樣抱他,像抱小孩子一樣。

    盡管他已經比謝惟高一點點了。

    換作之前那人肯定不會這樣抱他,但現在他們是道侶。

    謝惟倚著床頭,一條腿微曲起由他坐在大腿上,拉著被子往上扯了扯蓋住孟惘的肩膀,一只手攬著他的腰。

    孟惘不是很困,懶洋洋用鼻尖蹭蹭他的下頷。

    他另一只手探進孟惘的衣衫下擺,指尖順著他的腰線往下摩挲。

    謝惟的手帶著薄繭,平日看不出來,牽手時也感覺不到,緊貼到身體上時的觸感就比較明晰了,尤其是腰頸那種敏感地帶。

    孟惘被他摸得舒服地哼唧,聲音軟黏帶著鼻音,溫熱的呼吸都灑在他的頸側。

    謝惟捏捏他的臉,垂眸看著他,“能不能別發聲?”

    孟惘聞言又軟軟哼唧了兩聲。

    壞心眼兒的某人當即被抄起膝彎抱起壓到床上,立馬換上副無辜模樣,手臂擋在二人之間,下意識曲起膝彎想要自保,“師兄……”

    謝惟拿開他的胳膊將其手腕牢牢摁在床上,直接壓下。

    孟惘的臉色都變了。

    淺色淡瞳中翻涌著濃重的情緒,謝惟啞聲道,“你真以為我不敢?”

    孟惘一動不敢動,可憐道,“師兄,我錯了。”

    腰間被不輕不重地掐了一把。

    他委屈地“嗚”了一聲,眸中泛淚,捧著謝惟的臉頰仰頭親吻他的唇,舌尖舔開他的唇縫探入,與他繾綣勾纏。

    褲腰被謝惟拉下,孟惘將微曲的那條腿放平,裹挾住他的。

    他清楚謝惟是有些暴力傾向的,只是平日在他面前壓著不明顯顯露出來,倘若那人欲念一起便會隨帶著那蓬勃而出的瘋氣,只要主導權落在那人手中,孟惘就會很危險。

    到那時憐憫之心近乎于無,眼淚只會喚起對方壓抑心底的施虐欲,裝可憐也將適得其反。

    腿內側又麻又疼,直覺已經紅腫,濡熱黏濕,孟惘腦子里想的還是謝惟這樣沉著嗓子喘,真的好聽。

    眸光聚焦有些費力,他干脆闔上眼睛,身上被人用術法清理干凈,然后便被緊緊擁入懷中,軟被覆在腰上。

    那人的情緒還沒有平息,余韻中有些顫抖地去咬他的脖頸,親吻他的臉頰和眼尾,低聲哄道,“孟惘,我們下次還這樣好不好?”

    孟惘怕他下次失控直接強壓進來,這樣都已經有點招架不住,要是真讓他進來那還得了。

    心里這樣想著,嘴上還是乖乖應下,輕輕蹭蹭他的下巴。

    第56章 幺兒

    天色低沉, 外面下著瓢潑大雨,破廟內擠著一群乞丐,雨水從廟外滲進來, 有幾個靠門的乞丐朝里拽了拽自己的草鋪子,原就不大的小破廟更顯擁擠, 蟲子跳蚤無處不在,陰臭潮濕的氣息縈繞鼻尖。

    耳邊都是男人的哄笑鬧罵聲, 還有女人的竊竊私語, 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蜷腿坐在人群中。

    周邊的男人看不到她似的, 嚼著草根子同旁邊人聊得正歡, 時不時吐幾句污言穢語,幾次不小心一肘子捅到她的肩上或胸肋處,她只能疼得瑟縮起來,努力把自己縮得一小再小,盡量不占地方。

    她窩在乞丐堆里, 這種地方, 像她這樣的小乞丐很少, 也一般是活不長的,不論是地方還是吃的喝的, 都搶不過, 還要被搶被打。

    突然一個老乞丐渾身濕透地跑進來, 懷中揣著幾個饅頭,那幾個高大男子從人群中站起來, 走到他身邊, 語氣不善, “那么長時間,就弄來這些?!”

    “……一個饅頭分幾個人, 也……”

    老乞丐話還沒說完便被一腳踹倒在地,最高的那個人低罵一聲,從地上撿起個掉落的饅頭在那不甚干凈的破衣上擦了擦,狠狠咬了一口,“分你媽分,給我打!”

    幾個乞丐一哄而上,對那個老乞丐拳打腳踢,那個蜷縮著的小姑娘尖叫一聲,擠開人群趴在老乞丐身上,哭著大喊——

    “不要打,不要打!求你們了,你們別打我爺爺……”

    老乞丐用那嘶啞帶著枯朽氣音的聲腔顫抖道,“幺兒聽話……幺兒快起來……”

    “我不起來!!”

    這五六歲的小姑娘不知從哪來的氣力,不論人拉扯或踹打,就是死死抓著老人不放護在他身上,涕淚橫流,哭得慘叫得也慘,仍也不躲不避。

    那幾個乞丐拉不開踹不開,又狠狠踢了幾下出氣,便罵罵咧咧地坐了回去,“他媽的沒用就滾!愛死哪兒死哪兒,在這兒還占地方!啐!”

    小姑娘用那破破爛爛的麻衣袖口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扶著老乞丐慢慢站起來。

    老乞丐用那枯槁的手牽起她臟兮兮的小手,帶著她一瘸一拐地朝大雨中走去。

    大雨澆頭而下,砸得她睜不開眼,后背火辣辣的疼,還被人重重踢了一下太陽穴,眼前陣陣眩暈像被人提著腳踝拎起來一樣,她強忍著一聲未吭,咽下想要干嘔的沖動,茫然地跟著老乞丐走。

    老乞丐牽著她走到一戶人家的馬廄旁,上方草蓬勉強能避一下雨。

    她做賊似的彎下腰,小小的身軀鉆進圍欄,小心翼翼地不驚動馬兒,不顧老乞丐的低聲呼喚,從邊上抱了一捧較為干凈的干草回來。

    干草雖被雨水洇濕,也比坐在濕透冷硬的地上強,她將干草鋪開,拉著老乞丐坐在上面。

    老乞丐從破衣補丁的口袋中掏出一小半饅頭遞到她面前,扯了扯干裂的唇,干啞道,“這是爺爺給幺兒留的,吃吧。”

    小姑娘眼睛瞬間紅了,沒接,小聲囁嚅道,“我不餓……”

    老乞丐的身上都是傷,單薄的身形看起來搖搖欲墜,仍是溫柔地撫摸她染上臟污的小臉,把饅頭塞到她手上,“幺兒聽話,別讓爺爺擔心。”

    老人的手布滿厚繭,粗糙又扎人,卻是她這一生中感觸到的為數不多的溫暖。

    她低頭小口咬著那冷硬的饅頭,碎塊還未來得及□□濃的口腔浸濕便滑入咽喉,她睜著眼睛,淚水從布著血絲的眼中滑落,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她不知道爺爺是不是在看她,她也不想哭,可是忍不住。

    她懼怕看到老人那渾濁的眼球,里面干涸又水潤,模糊又清明,混沌中摻雜著錐心的痛,那其中層層堆砌的復雜,讓她看一眼就會被刺得移開視線。

    她是被老乞丐養大的小乞丐。

    老乞丐曾說,她的母親,身佩一支玉笛,蒙著面,將她放在了一家富貴戶人門前。

    富貴戶人卻將尚在襁褓中的她扔到了水溝里要將她淹死,老乞丐明知給不了她好的生活,也只好將她帶了回來。

    老乞丐答應她,等她再長大些,就送她到仙門修煉,以后便再也不用過苦日子了。

    半晌,她小聲道,“爺爺……”

    沒有回應。

    她抬起頭來,看著閉眼靠在墻上的老人,似是察覺到什么,語氣急促,“爺爺?”

    聲音帶了哭腔,她不敢大聲喊,怕把馬廄的主人引出來趕他們走,慌張的跪坐起來,沒吃完的饅頭掉在一旁,小手輕拍老人的臉,乞求又急切地低聲喚他。

    瓢潑紛亂的雨聲里,她等不來一聲回應。

    一道驚雷撕開夜幕,照在了老人慘白的臉上。

    風喬兒猛地睜開眼,一瞬間紅唇半張,心臟揪在一起,傳來針扎般窒息的痛感。

    她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吟,捂著心口撐著緩緩坐起身來,極小心地從外界吸取著空氣,直到心臟的抽痛慢慢減輕。

    看著窗外濃郁的夜色,她擦了把冷汗,搬了個椅子坐在窗前,打開窗,任由晚秋的涼風吹到自己臉上。

    她從床柜中掏出個盒子,打開盒子,里面躺著一支玉笛。

    是她自己雕刻的。

    仔細一看,玉笛上的紋絡同索苑境的標志佩笛一般無二。

    ……

    次日清晨,孟惘窩在謝惟懷中睡得正香,月華殿的殿門被猛地推開,門口處傳來傅靖元的呼喊,“大師兄別睡了!”

    謝惟慢慢睜開眼睛,慰撫地摸摸懷中人的頭發,“什么事?”

    傅靖元這不敲門的習慣,怕是一輩子也改不好了。

    “你先起床,我去叫小惘,路上給你們說。”

    孟惘一下子掀開被子坐起來,氣悶悶地瞪著他。

    傅靖元明顯一愣,沒想到被子里還有一個人。

    不過轉念一想孟惘向來喜歡粘著謝惟,他倆一床睡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于是又將重點重新轉到了正事上,走過去胡亂給孟惘順了兩下毛,“是喬兒,一個聲稱她爹的男人來山下鬧事,喬兒已經下去了。”

    收拾好后三人一起進了傳送陣,剛下山便見一瘋瘋癲癲的男子跪在地上拉扯著風喬兒的衣角,溫落安在一旁拽都拽不開。

    “你是我女兒啊!我當年被泠潮那個賤人騙了,要不是她爹爹不可能拋棄你啊!你不認得爹爹了嗎,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在找你!”

    孟惘微微皺眉,抬腿將那男人踹開。

    傅靖元道,“說話就說話,別動手動腳的。”

    風喬兒垂眸理了理衣衫。

    周圍圍了一大圈人,保持著距離,又竊竊私語,謝惟便設了一個隔音結界,兩不干預。

    那男人跌坐在地上,下意識伸手想再次去拉風喬兒的衣角,有些發怵地看了眼孟惘,又將手收了回來,咬牙扇了自己一巴掌,仰視著她乞求道——

    “原諒爹爹好不好?爹爹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你了!”

    “我不認識你,你認錯人了,回去吧。”

    男人的情緒頓時激動起來,爬起跪在她腳下,“你那日在人界,我一眼就認出你了,我不會認錯的,你和泠潮長得很像,我不會認錯……”

    聞言,場面一度寂靜。

    孟惘不動聲色地看了眼風喬兒。

    別說,因為風格姿態差別太大,之前從沒發覺過,這么一看,好像還真有點像。

    “那日我和你聊了幾句,你親口說你無父無母時我就起疑,你走后我每天都寢食難安,好不容易向當地人打聽到了你,連著幾天幾夜趕來見你……”

    “你這么在意她,倒說說她原本叫什么名字?”孟惘打斷道。

    風喬兒說過,這個名字是她自己隨便取的。

    男人猶豫半晌,磕磕巴巴道,“徐心……”

    孟惘覺得好笑,戲謔地看著他,“你現給起的?”

    傅靖元臉色難得冷了下來,“你口口聲聲說是他生父,結果連她的名字也沒給取過?”

    “是泠潮!泠潮她放蕩無恥,仗著自己是修真之人把我當垃圾一樣甩了,不讓我去看你,我也沒有辦法啊!”

    孟惘想了想,十幾年前,泠潮應該還沒有繼任仙尊之位。

    以泠潮那個性子和野心,就算再怎么愛玩也不會讓自己在那種時候懷上孩子吧。

    索苑境上任仙尊不大可能會選一個不好好修煉成日水性楊花還帶了孩子的人繼位,所以泠潮那段時間應該會萬般小心恪守本分才對。

    不然又為何斬了露水姻緣,將風喬兒丟棄,不就是為了隱瞞此事成功上位,再穩固幾年地位么。

    所以她當時若只是為了玩玩,又怎會挑那種關鍵時期。

    除非當時的泠潮是動了真心,一時鬼迷心竅。

    孟惘細細打量著那個男人,雖然風塵仆仆又臟又邋遢,但骨相上還是不錯的。

    有段凌楓那股子風流氣。

    見那男人還在打感情牌,孟惘緩緩開口道——

    “是你把人家甩了吧,本來想借此毀了泠潮的前途,結果沒想到她竟然不惜扔掉女兒也要斷了個干凈。后來你自己過不好,又看著人家當上了仙尊,知道舊情人拉不回來就想著來拉女兒,讓風喬兒養著你,對吧?”

    男人一時怔住,不知該如何辯解。

    傅靖元氣結,直接拉著風喬兒轉身進了傳送陣回殿,溫落安也跟了上去。

    謝惟撤去隔音,看著對面那些人。

    南墟一眾弟子見狀紛紛捂住眼睛耳朵,恨不能長出四只手來,雜亂道——

    “我們什么都沒看到!”

    “我們什么都不知道!”

    “扔出境外,再來就打死,風聲一旦走露直接除掉。”謝惟淡淡道。

    “好好好好……”

    ……

    “我就說她之前一提到泠潮就有點不對勁呢。”

    月華殿內,傅靖元支著下巴說道。

    這話自然是不能當著風喬兒的面說的,幾個人都避口不談,當作什么都沒發生過,也能讓她心里好受些。

    溫落安性情細膩溫和,被派去安慰她了。

    “小丫頭平日大大咧咧的,小時候的事兒是從來沒說過。”

    孟惘吃東西的動作一頓,“當初師兄的宗師大典上,泠潮不也來了么,她們沒見面?”

    “哪有。”

    “泠潮可能不知道喬兒是她當年拋下的女兒?畢竟只見過囫圇幾面,可能沒認出來。”

    傅靖元輕笑一聲,“認出來了又怎樣,她肯定不會再來找,喬兒也不想見她。”

    孟惘眨眨眼。

    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

    他垂下眼睫,莫名想到了百里繹。

    都說了讓他私下來說說遁歷的事,到現在也沒動靜。

    那人給他下了七百年封骨術,讓他像個死游魂般不帶感情和記憶地在世間獨自過了七百年,見面后幾次對他下殺手,現在又不見蹤影銷聲匿跡,偏偏還放任著百里夏蘭逼迫他回魔界繼位。

    神經病。

    誰愿意當他兒子似的,長著一張二十幾歲的臉,性情不定瘋子一樣。

    孟惘在心底默默冷哼一聲,拍掉傅靖元拿糕點的手。

    傅靖元平白無顧受了他的氣,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誰又惹你了?”

    “溫落安不是有給你送的么。”孟惘不答,指了指被他吃了半盤子的糕點,用筷子插了個麻薯咬了一口,“還來吃我的。”

    傅靖元繼續吃,一邊吃一邊對坐在床邊研究遁歷的謝惟道,“大師兄,小惘這陰晴不定的性子多半是受你影響。”

    謝惟抬了抬眼,不知道該說什么,“嗯”了一聲。

    接著又補充了一句——

    “還行,挺好的。”

    傅靖元哭笑不得,“是,你養的,什么都好。”

    第57章 刺骨

    幾日后的傍晚, 渡劫臺上空悶雷陣陣,旋靈境那邊的人率先圍在了結界外,還有其余各境的一些人去湊熱鬧。

    孟惘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 愣了兩秒才猜到是遲羽聲在渡劫。

    和上一世的時間大差不差。

    孟惘的第一道天劫早在幾百年前就該到了,百里血統生來靈力渾厚魔血沸騰, 哪怕不修煉也會長修為,只是封骨術抑制了他的生息, 當時連天道也沒能尋到他, 免了一次雷劫。

    他坐在窗邊看著極遠處天邊的光亮, 又想起了謝惟渡劫的時候。

    溫熱的掌心覆在了眼睛上, 一種清冽中浸著寒意的氣息從背后壓下來,透著磁性的聲音擊撞著耳膜,帶著些極難發覺的不滿——

    “別看。”

    孟惘的睫毛掃在他的手心處,無辜道,“怎么了?”

    謝惟一手扣住他的腰, 俯身湊到他耳邊。

    孟惘一僵, 乖乖道, “我不看了。”

    “你以后注意遲羽聲,他心思不純。”

    孟惘愣了一下, 隨即垂下眼皮, 有些無奈。

    怎么可能, 他只不過是沒有揭穿自己的身份,鬼城中又幫了他一把, 那人本來就心善得離譜, 不到被逼急了永遠都是那副柔和溫潤的模樣, 對誰都是這樣。

    遲羽聲說不定還眼巴巴想著感化他或天真地以為他能棄惡從善呢。

    何況上一世攻打旋靈境時的印象太深,比浮鴻仙尊還難殺, 都快成他的陰影了。

    這種正得不能再正的人,明知道他的身份,根本不會對他有其他想法。若非要說心思不純,怕也是想著怎么除掉他這個隱患。

    孟惘拉下他的手腕放在唇邊輕吻,“我知道了師兄。”

    他歪頭將臉貼在他的手腕內側,一雙狗狗眼自下而上地仰視著他,天生眼尾溝呈較深的紅棕色,白玉瓷似的皮膚找不出一點瑕疵,五官好看得遠超出常人認知。

    幽黑的瞳眨了一下,在謝惟晃神之際探出舌尖舔了下他的手腕骨上的道侶印。

    軟濕濡熱的觸感從皮膚上傳來,帶起一陣酥麻。

    謝惟的呼吸沉了幾分,將他從椅子上抱起。

    孟惘摟著他的脖頸,親親他的耳垂,被他放在床上。

    待那人脫了外袍后,他剛想如往常一般鉆進那人懷中,不料被人按住肩壓在床上,微涼的指尖擠開唇瓣。

    謝惟又想按他的牙齒。

    孟惘不知道他這是什么癖好,總是想用指腹抵磨自己的牙尖,便下意識用舌尖去推他的手指。

    謝惟微微彎起唇角,低聲道,“聽話。”

    孟惘一頓,只好由著他,輕輕用虎牙牙尖含咬他的指尖。

    他明顯看到對方眼底漸起的情欲。

    心中警鈴大作,孟惘連忙摟住他的腰將他反壓到身下,摁著他的手腕放入被中,將臉埋在他懷里輕蹭,撒嬌道,“師兄抱。”

    謝惟勉勉強強放過了他,一手撫在他的后腰,另一只手揉揉他的腦袋。

    孟惘怕壓著他,腦袋趴在他懷中一會就翻身躺在他的臂彎處,半闔著眼由那人輕撫他的臉頰和鬢發。

    他嗓音悶啞帶著些困意,抱著身旁人,唇貼在他耳邊,“師兄,你會不會嫌我太黏人?”

    “不會,傅靖元又給你說什么了?”

    孟惘輕輕嗯了一聲,“他沒說,是我突然想到的,你會不會嫌我煩?”

    謝惟揉捏著他的后頸,效果近似催眠,輕聲道,“你知不知道修真界有多少人想讓你黏?”

    他意味不明地哼哼兩聲,像是諷笑,又因為聲音模糊黏連貼著人耳邊,異常促狹勾人。

    “黏得多了總會煩的。”

    孟惘意識不清,迷迷糊糊就被謝惟摸睡著了,憑著最后一絲清明說了這么一句。

    再有半年多他就到十八歲了。

    他心中不安,看不到他們的未來,越是不安越想要貼著那人,可越是依賴越怕被拋棄。

    他不知道謝惟能喜歡他多久,但他想如果有一天謝惟真的厭倦他了,他一定不會強求。

    那人好像又說了什么,他沒聽清。

    半夜,空寂的殿中只有兩人的呼吸聲,孟惘從沉睡中醒來,鼻息間是那人身上的冷香,眼睫輕掃在他的衣襟處。

    謝惟的手搭在他腰上,孟惘知道他已經睡著。

    他沒有動,呼吸頻率也未變,一絲魔氣自指尖鉆出,不著痕跡地鉆入謝惟的眉心。

    蛇妖在芥子空間的那番話確實是提點他了,他對謝惟一無所知,既不知那人的兒時事,也不知他前世因何而死。

    謝惟身上秘密太多,心思太沉,之前也有想過去探他記憶,但修為差距太大,害怕一不小心會被發覺。

    孟惘調出一絲浸在骨血里的上古魔息,比普通魔氣更好掌控,加上其中附帶的豐沛靈力,應該不會有什么差失……

    記憶開始于一個白江飛雪的冬日。

    凜冬朔雪紛飛,呼嘯的寒風伴著嬰兒的一聲聲哭啼,攜卷著吹入背負一身薪柴的柴夫耳中。

    柴夫于江邊停下腳步,循著那漸漸衰弱的哭聲,撥開叢叢高枯覆霜的蘆葦,呼出的氣于蒼茫天地間化作白霧,他低頭看見一個裹在破布襁褓中的嬰兒。

    嬰兒裸露在外的小臉和小手已被凍得紅紫,不知被放在此處多久,黑亮亮的眸中滿是淚水。

    柴夫看著他,冷風刮著人臉側而過,吹得耳膜生疼,枯黃的狗尾巴草低低搖曳著。

    良久良久,他將背上的木柴緩緩卸下放到地上,脫下打著多處補丁的厚麻衣將嬰兒裹抱起來,動作不甚熟稔、甚至可以說是笨拙僵硬,卻是穩穩將其抱在懷中。

    他邁著沉重的步子,抵著風雪,一步步朝山下的蓬草屋中走去。

    推開破舊鈍沉的木門,他用腳尖將門抵著關上,走到床邊小心翼翼地將嬰兒放在床上。

    朝襁褓伸出的手驀然頓住,然后收回互相用力搓搓湊到唇邊哈了幾口熱氣,才輕輕掀開裹在嬰兒身上的破麻衣,視線落在他小手中緊攥著的碧綠狀物體上。

    柴夫溫柔地將那小東西從他手中取出,放在掌心中一看,才發現是一個不過半個拇指大小的水滴狀水晶。

    即便再是不懂行,也知道這是個極為貴重的物品,定能賣不少錢。

    柴夫找了個紅布將它包住,小心地疊起放入柜中深處,用舊柴在爐中生了火,坐在床邊看著那已止了哭聲的嬰兒,出神許久都未曾說話。

    他撿了個麻煩。

    但他無親無友無父無子,起碼也再不是孤身一人。

    此后每天他便都在上山砍柴、下山賣柴之余去雜糧攤買些米粉帶回家煮成稀稀的水糊,一勺勺地將小嬰兒喂養長大。

    那時的人們都說賤名好養活,于是他便給他起名為“小蘆葉”。

    小蘆葉出奇的聽話,不哭不鬧,睡得沉,覺也多,省了他不少心。

    柴夫背負薪柴上下山一次又一次,在那條或泥濘或干冷的小路上走過一年又一年,他隨破曉的天光而去,又沐紅黃的夕陽而歸,小蘆葉一天天長高,會爬會走會說話。

    小蘆葉會在他出門時戀戀不舍地目送他離開,會在屋中滿懷期冀地盼著他回來,小蘆葉才三歲,卻每次都希望能和他一起去上山砍柴,一起去集市賺錢。

    夜深時他們會坐在燃著昏黃油燈的桌旁,小蘆葉將臉趴在胳膊上,看他用針線給自己織換季的衣物。

    柴夫將三年前收起來的水滴狀晶體從紅布中拿出,揣在袖中帶著去了集市,花了三天賣柴賺得的錢買了根銀絲,找人用此水晶打磨圓滑做了個耳墜,回來給小蘆葉戴上。

    小蘆葉打耳洞時疼得瑟縮一下,柴夫笑著將他抱入懷中,“我們蘆葉這么好看,以后會有很多人喜歡。”

    小蘆葉有了家,柴夫也有了歸依。

    柴夫抱著他坐在小山頭看日落,一雙布滿厚繭的大手將他的兩只白嫩小手包裹住,輕輕攥著他的手腕輕輕晃,影子被夕陽斜照刻在溫暖的土地上,拉長延綿,隨著風中搖曳的狗尾巴草,溫柔的歌謠吹向遠方——

    撿娃娃,養娃娃,娃娃轉眼就長大,毛毛草,狗尾巴,我們家在哪里哇,東不見,西不見,蘆葦飄向北方啊,小蘆葉,小蘆葉,輕搖搖被吹走啦……

    小蘆葉總會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兩人相依相靠在日落時天地最后的慈悲中。

    所有美好盡碎于小蘆葉四歲時的那個血夜。

    小草屋內闖入幾位不速之客,小蘆葉親眼見為首那人將妄圖把自己護在身后的柴夫一劍割喉。

    熱血燙得小蘆葉身軀顫抖,他聽到對面人懶散帶著笑意的聲音——

    “逛了那么久才找到這么一個能煉的,雖然年齡大了點,起碼比那些軟命嬰兒撐煉些,先帶回去看看呢。”

    四歲的小蘆葉被人拽進一個陣法,踩著柴夫的血肉,踩著他幸運得來的溫情,被人狠狠推入了另一個無底幽暗的深淵。

    浸著毒液的絲線穿透琵琶骨,他被扔進蠱池中,萬蠱腐噬、體無完膚,終年不見天日。

    毛毛草,狗尾巴,我們家在哪里哇……

    帶著刺鼻氣味的草藥糊在傷口處,為了活命生吃蠱蟲,為了活命與其他幼小傀體撕殺。為了活到最后,漸漸配合主動,按著主人的要求和期望努力將自己煉成一個不知痛楚麻木無情的兵奴。

    小蘆葉,小蘆葉,輕搖搖被吹走啦……

    小蘆葉突然意識到——

    原來人該是在躺在血泊里的,生來剜心剃骨,好痛好痛。

    原本的漆黑瞳色逐漸變成淺青,純澈稚氣在幾個月便消散不見,他的周身度上了一層如蒼山覆雪般的冷涼,寒朔如巍峨山巔,森冷的中混著幾分恰到好處的血氣。

    彼時他才五歲。

    同批活下來的傀體除了他,還有一人,名叫白巽。

    賀蘭徹極滿意二人,沒有再去從中二選一,打算將他們都送入最后階段煉成徹徹底底的兵奴為自己效力——

    削五感,斷情根。

    小蘆葉流過太多眼淚,現在卻是平靜得可怕,就安順地抱膝坐在蠱爐中,任由烈火炙烤,蟲液浸入皮肉。

    他已經感知不到疼痛了。

    而就在最后一步蠱毒要侵蝕心脈徹底斷卻情根之時,鮮紅的視野中突然冒出熒熒綠光,像數點流螢般悠悠飛繞在他面前,絲絲縷縷的光線自他心口匯入,令無數傀體命喪于此的蠱毒竟被生生逼退三分,再不能進。

    那綠光自他耳畔而出。

    是自他出生便緊攥在手中、不知來源的碧青水晶。

    同樣被關在蠱爐中的白巽被蝕去大半情根后疼得昏死過去,賀蘭徹這才終于將爐門打開,滿意地將已完全達到兵奴標準的白巽抱出,卻在轉頭看向仍是分外清醒的小蘆葉時神色僵住。

    那雙不見一分溫度的冰綠色雙瞳如死神般機械、僵冷又沉靜地看著他,賀蘭徹卻在其中讀出了與其年齡全然不符的、壓抑隱忍到極致的恨與憤。

    小蘆葉的情根損壞程度完全沒有達到要求。

    怎么可能。

    賀蘭徹頭一次從一個人的眼神中察覺到威脅,竟然還只是一個五歲的小孩。

    小孩已煉到兵奴的最后階段,體內機制已被完全打亂顛覆,即便沒有修士的靈丹也蘊有豐厚的靈力,但在賀蘭徹面前,他那點靈力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笑著將昏死過去的白巽遞給手下,轉身一手抓住小蘆葉的頭發將其拎起來,戲謔地對上他隱忍又慍怒的視線,“叫主上。”

    小蘆葉強忍著頭皮傳來的劇痛,壓低著急促的呼吸,咬著牙不吭聲。

    賀蘭徹也不多為難,松手任他摔倒在地,一腳踩在他肋骨上讓他動彈不得,單手一翻,手中出現一只拇指大小肥胖紅紫的蠱蟲。

    蠱蟲吐絲吊著他的食指指節緩緩滑下,蠕動至小蘆葉的手邊,順著其指尖向上爬到他的手腕,直接蠕爬進他的皮膚往血肉中鉆……

    小蘆葉掙動一下賀蘭徹就踩斷他一根肋骨,他的痛感已被之前的訓練磨得幾近于無,但仍是熬不過斷骨之苦,渾身都浸在血和汗里。

    可直到那蠱蟲整只都鉆入他的手腕中時,幼小的身軀驟然抽搐痙攣起來,低低的嗚咽自他喉中泄出,他不可自抑地將自己蜷縮起來,一縮再縮。

    賀蘭徹神色從容不見分毫動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聲色散淡,“要分清誰是主誰是仆,你們不過是我養的幾條狗,怎么,朝我鬧脾氣?”

    “叫聲主上就免你一命,不然就等著蠱毒噬心而死吧。”

    小蘆葉沒有發聲。

    一開始他想活是出于人求生的本能,是出于孩子對未知的死亡的恐懼。

    后來他想活是出于傷身殺親之仇。

    現在他已經清楚自己完全沒可能撐到可以報仇的時候了,他快要疼死了。

    而恰在蠱毒蝕心之時,耳墜中再次散出淡淡螢光,點點盤繞在心口,蠱蟲被逼出體外。

    賀蘭徹稀奇地看著這一幕,饒有興趣地輕揚起眉,“就這個東西?壞了我煉傀的好事,讓你在蠱爐中渡過一劫?”

    他俯身伸手便要去打量研究一下那耳墜是何來頭,小蘆葉卻突然調起全身氣力猛地推開他。

    這一舉動直接激怒了賀蘭徹,他彎起唇角,眼神卻陰沉下來,一手掐住小蘆葉的脖子將其摜在墻上,另一只手直接拽著他左耳的那只耳墜用力一扯……

    伴隨著一聲痛苦的悶哼,那耳墜硬生生被他從耳垂上拽了下來,鮮血源源不斷自殘肉中滴落,浸染了肩頭。

    賀蘭徹掐著他的脖頸將他制在墻上,不顧他的掙扎一手催起靈力要將那耳墜撐爆——

    “我最討厭不聽話的狗,我想也沒人會喜歡……”

    小蘆葉眼前陣陣發黑,窒息感涌上大腦。

    恰在此時,面前綠光暴現,與賀蘭徹手中的靈力相撞蕩開一層極強的流波,再待氧氣重新灌入肺部時,他已是被松開脖頸坐在地上猛咳,而賀蘭徹想要爆廢那耳墜的右手竟是因兩種靈力相沖被重傷。

    血肉模糊,深可見骨。

    耳墜未損分毫。

    那人的臉色陰沉地可怕,命下人將小蘆葉和那個耳墜全都丟到了荒嶺。

    小蘆葉被扔下時渾身是血,混著泥沙狼狽地在那片干裂的土地上尋找那只小小的耳墜,爬著找了整整兩天兩夜。

    最終他又循著模糊的記憶找到當年與柴夫生活的那片地界,只是再沒有生人氣息和房屋之類,一派荒蕪蕭條。

    他望著遠處那片片蘆葦叢和于風中飄搖的狗尾巴草,當年那輕柔的歌謠卻怎么也記不起來了。

    五歲的他跪坐在地,匍匐下身,額頭撞在地上發出陣陣悶響,三叩九拜,拭去額上磕出的血跡,最后提了把廢鐵朝人界與修真界的交界處走去——

    謝君既遇抱養之恩,惟心憾重別無能以報之。

    那絲寄存孟惘半分神識的魔息逆著這段記憶繼續往更早的時候探去,卻是猝然受到一股極強的力量反噬,驀地將他的神識自謝惟的識海中擊撞出來。

    一瞬間疼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覺神識被一利器重擊,頭腦鈍痛到眼前一黑,視力再次恢復正常時,眼淚已不自覺流了下來。

    謝惟應是也受到了一定的影響,微微皺眉,于睡夢中緩緩睜開眼睛,只是眼神不甚清明,好似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見到孟惘流淚時明顯愣了一下,隨后忙伸出手輕輕拭去他的淚水——

    “怎么了?”

    孟惘的淚腺全然失控,豆大的淚珠接連滾下,老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抱住謝惟的腰將臉埋入他的懷中,頭一次帶著哭腔地低低嗚咽,委屈得人心都碎了一地——

    “我做噩夢了師兄,好疼……”

    好疼……

    師兄好疼。

    我也好疼。

    好心疼……

    他要那些傀修死,他要賀蘭徹死。

    所有傷害過謝惟的人都要死。

    謝惟一手捧著他的臉,低頭看著那從自己懷中探出來的低垂濕紅的雙眸,指腹摩挲著他的淚痕,憐惜地吻了吻他殷紅濕潤的眼尾,一邊慰撫地輕聲哄道——

    “別哭……夢是假的,不傷心了。”

    他一下下撫摸著孟惘的后腦勺,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低首輕吻他的唇。

    孟惘乖順地啟唇任他的舌尖纏卷進來,被轉移注意力后眼眶漸漸不再那么濕潤,他伸手勾住謝惟的脖頸翻身壓到他身上,二人腰腹相貼。

    他抬手用手背抹了下眼淚,低頭用鼻尖蹭蹭謝惟的臉頰,聲音帶著些剛哭過的鼻音,悶軟黏膩——

    “師兄……要師兄。”

    謝惟的心跳在極短時間內滯頓一瞬。

    他的手攬著孟惘的脖頸,身體完全契合時一種令人窒息又無以言說的感覺迫使他半仰起頭啟唇低喘,指尖都不受控制地顫抖。

    每一絲一分的觸動都直系靈魂,無時無刻不在失控的邊緣。

    孟惘扣住他的手腕,俯首在他耳邊低聲道,“……師兄,喘的好厲害。”

    謝惟抵著牙,壓著紊亂的呼吸。

    孟惘親昵地吻他,極富撒嬌意味,力道卻絲毫未收,一手緊緊錮著他的腰身。

    “師兄……喜歡你。”

    賀蘭徹,要死的。

    他默默想著。

    ……

    傅靖元覺得謝惟這些天有點怪。

    和孟惘待在一起的時間少了,也不去南繁殿去找了,有時候自己一個人坐在那里,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他不禁微微皺眉,“這是怎么了?吵架了?”

    溫落安坐在他身邊,小聲道,“應該不是,可能是有些事,過幾天就好了。”

    五天后,謝惟正坐在桌旁翻看著古籍,月華殿的大門突然被推開又關上,孟惘走過去半蹲在他身邊,眼睛亮亮地看著他。

    謝惟唇邊浮現出淺淡的笑意,摸摸他的頭,“怎么了?忙完了?”

    其實是孟惘這幾天一直自己一個人悶在南繁殿里不知在搗鼓什么,謝惟知道他是心里有事且不想讓自己知道,便識相地沒有多問。

    孟惘神秘道,“我有個驚喜要給你看。”

    “什么?”

    他輕聲說,“在陳府的時候……”

    “你說想在我身上刻字,又怕我疼。”

    謝惟有種預感,“你……”

    孟惘親了親他,抬起左手,袖口順著白皙的小臂滑落,“你看看。”

    只見他微微催起靈力,手腕骨那處淡粉色道侶印上立馬顯現出一個金光線勾勒的“惟”字,不過指甲蓋大小,乍一看像是靈力懸浮在皮膚之上,仔細看才知那是深刻入骨的骨印,清透靈光穿過血肉皮膚顯透出來。

    他聽到謝惟顫著嗓音問他“疼不疼”。

    孟惘搖搖頭,笑著說道,“不疼。”

    他用靈力在骨頭上一筆一劃仿著謝惟的字跡刻下那整整十一刀,再強行改變魔息對他身體結構的認知,讓它誤認為自己那處骨頭本該就是那般,以免讓傷骨愈合……

    謝惟將他拉起抵到桌邊,聲音失了往日的穩重,辨不明情感,“若真不疼怎么會一個人躲著弄好幾天?烙一個字在骨頭上,怎么能不疼?”

    “……你心疼了?”孟惘故意問道。

    謝惟不說話,捧著他的臉細密輕柔地吻他,孟惘能感受到他的指尖和呼吸都在抖。

    他知道謝惟在心疼。

    就像他知道謝惟兒時經歷過什么之后同樣的心疼。

    心臟一抽抽的,整個胸腔都撐得難受,肺好像要炸掉。這種痛苦他不想讓謝惟也經歷一次,他原是想要那人開心的。

    謝惟攬著他的腰將他抱到桌子上,孟惘雙腿盤著他的腰身,俯首與他濕潤纏綿地接吻。

    孟惘輕舔他濕熱的下唇,兩人鼻尖輕觸,只聽對方啞聲道——

    “……孟惘,我想娶你。”

    他遲鈍地眨了眨眼,大腦將這句話一字字拆分,但好像仍很難解讀明白,那人摟緊他的腰與他貼得更近,手心覆在他的后頸……

    他知道謝惟若不是忍到極致是絕不可能說出這種不現實且完全看不到希望的話的。

    就像當初孟惘說的那句成親。

    明知無解,還是渴望。

    他湊過去貼上他的眉心,像初嬰般彎著唇角安詳乖順又無慮,輕闔的眼睫透過薄光,柔聲道——

    “嗯,那我到時候嫁給你好了。”

    第58章 藏污

    轉眼間距遲羽聲渡過天劫已有半月, 也到了旋靈境約定舉辦宗師大典的那天。

    孟惘看著那運了半飛船的高昂賀禮,微微睜大眼睛。

    傅靖元一手輕輕搭在他肩上,懶洋洋謔笑地看他一眼, “舍不得?”

    “沒有。”孟惘收回視線。

    那么多,怕是能抵上一次謝惟在人界的委托費了。

    “大師兄那時候旋靈境也送了很多, 禮尚往來嘛。”

    孟惘垂眸彎起唇角,笑意卻未達眼底。

    禮尚往來?

    如此大陣仗的奉承和示好, 不過是借著宗師上位的名義遮掩那齷齪的小心思從而變得光明正大起來罷了。

    五境現在倒是學聰明了, 會互相拉攏了, 同時還知道借勢, 照顧著自己的面子。

    鋒芒最后還是指向魔界。

    要說百里夏蘭虎視眈眈,修真界又何嘗不是狼子野心。

    已有些人開始往飛船上走了,南墟境大半的人都要去,孟惘則跟在謝惟身后。

    他們這五個關門弟子成日在山上,一般都是處理委托或是重要日子才會下山, 那些普通弟子不常見, 但大多數也都認識。

    上船后被謝惟拉著找到自己的小屋, 他牽著他到床邊坐下,從儲物戒中拿出那后半本遁歷。

    孟惘訝然地湊近一些, “幾個月不見, 它怎么長那么厚了。”

    “有人死有人活, 有人一生結尾概括,又有新的人添上姓名, 下界變幻的快, 它自然也變厚的快。”

    孟惘將頭倚在他的肩上, 匆匆掠過上面那些還沒螞蟻大的字跡。

    “你之前說判官筆可能是用來涂抹掉名字切斷命線的,所以……你是想斷誰的命線?”

    那人低垂著眼睫, 視線停留在有風喬兒那幾人的一頁上,“如果我說……要斷你的命線呢?”

    孟惘愣住,抬眸看向他。

    謝惟仍是看著遁歷,“斷了我們兩個的,徹底擺脫天道的控制。”

    他接著道,“我們的名字在上半本,可上半本在那兩個蒙面人那里,拿回來要費事些,判官筆……”

    孟惘苦笑,接上他的話,“判官筆就更難找了,可能還在鬼城,也可能跟著敘鬼在各界晃蕩呢。”

    不知道百里繹有沒有辦法找到。那人既然也去搶遁歷,多半也是想斷了命線。

    “但為什么要脫離天道控制?我感覺實質上天道干預不了什么。”

    人各有命罷了。

    下界之人那么多,天道哪里顧得上誰是誰。

    謝惟抿唇,含糊道,“還是斷了好。”

    “那你還怎么飛升?”

    “我只要你,飛升干什么。”他極自然地說道。

    孟惘倚著他,歪頭抵著他的頸窩,“修仙不就是為了飛升?”

    尤其是你們修士。

    “之前想飛升的,遇到你之后就不想了。”

    孟惘沉默,不知道該說什么,短暫的無言片刻,他就開始蹭謝惟的脖頸。

    不是平日那種討好裝乖的輕蹭,而是像大型犬類極為貼人般有些失了力度,帶著讓人招架不能的熱情。

    謝惟無奈,也不推不躲,只是伸手放在頸側擋著。

    孟惘靜頓下來由他用手指梳理著自己蹭亂的額發,然后握住他的手腕輕輕吻他的指尖,又忍不住張嘴含咬,濡熱舌尖貼著他的指腹。

    然后便不出所料,被制老實了。

    那人一手扼住他的命脈,拇指指腹自下而上抵著他的喉結,輕掐著他的脖頸。

    他被迫微微仰頭,黑幽幽的眼中盡是純澈,干凈得纖塵不染,不似常人。

    謝惟湊近,二人呼吸交織,壓著聲音,語氣低沉又寵溺,“孟惘,在想什么?”

    他知道謝惟不會掐死他的,也不會一下捏碎他的喉管,他就保持配合著這種被壓制的姿態,視線輕輕落在對方眼底。

    謝惟的另一只手輕托他的下巴,指腹仍是抵著他的喉結,時不時與他唇瓣輕觸,近似哄慰道——

    “怎么突然這么親人?因為剛才我說因你而不想飛升的事?”

    孟惘不說話,面上看不清情緒,但能感到他并不高興。

    謝惟極輕地嘆了一口氣,松手將他攬進懷中,抱著他順他的頭發。

    “你不要覺得你拖累我影響我……孟惘,別這樣想。”

    他一手輕捧起懷中人的臉,溫柔地吻了吻他的鼻尖,“總是想些有的沒的,再這樣我就把你關起來。”

    孟惘眸光微動,倚著他的肩,半仰起頭與他唇瓣相貼,瞬息后又低首玩他的手指。

    和謝惟親吻能讓他感到強烈的滿足感和安全感,哪怕只是輕貼一下。

    這樣他能感到謝惟在愛他。

    只有闔上眼睛沉浸在對方的氣息和溫度中時才能讓他產生一種他們二人完全對等雙向奔赴的錯覺。

    不會有那種毀了謝惟前途的負罪感和對未來以后的擔憂。

    愛在心底生根發芽,比欲望要強大,比恨怨更入骨。

    他勾起謝惟的一縷發尾,又卷著自己的一縷,相互纏系成一個小小的同心結。

    謝惟靜靜看著。

    孟惘覺得好難過,一想到謝惟可能有一天會不再喜歡自己,一想到有一天會和他分開,就忍不住難過。

    他也想知道謝惟會不會傷心。

    所以他抬眸看他,“師兄,如果有一天我不喜歡你了,離開你了,你會怎么辦?”

    幾秒靜滯后,他看到面前人眼底晃動的一瞬,隨即臉頰被掐住,熟悉的氣息壓抑下來,有些不穩、失了節奏。他的手心壓在孟惘唇上,指尖掐在其下頷和臉頰,僅一只手便錮住了他下半張臉。

    “……你敢。”

    可能是力道沒收住,孟惘的眼眶濕了。

    可你上一世明明就把我往外推……

    謝惟見狀,心頭一陣刺痛,忙松了手轉而拭去他眼角的淚水,低頭想去親他,孟惘委屈地紅著眼睛偏開頭要躲,他便嵌住他的下巴直接堵住他的唇,指尖不輕不重地掐了一下他的腰窩。

    孟惘身子一軟,胳膊虛虛搭在他脖頸上,只能被托著后腦由著他親。

    其實大多數時候都是謝惟主動,反正那人摸他親他的時候不論溫柔或強勢都會讓他很舒服,孟惘只需乖乖配合就好。

    “乖,以后不說這種話。”

    “……嗯。”

    謝惟哄了他許久,連親帶抱再加撫摸才勉強將人的毛捋順,暗自陰著臉想到底是誰讓孟惘心中變得如此敏感的。

    或許是山下弟子又多了些流言蜚語,或許是傅靖元那個嘴不把門的又給他說了什么。

    之前養了這么多年,白嫩漂亮又聰明的小孩兒,從不會這樣的。

    經過半日的行程終于到了旋靈境,傅靖元來找,孟惘在他進來的前一刻將他們二人發尾相結的同心結解開。

    謝惟看著那分開的發縷,眼神暗了暗。

    傅靖元推門便見孟惘倚在謝惟身上,抱著胳膊倚在門口瞧著,“哎呦這都要下船了還抱著……”

    謝惟給他傳音,冷淡打斷道,“閉嘴,我才剛哄好。”

    傅靖元,“……”

    眾人下了飛船來到練場,其余各境的人也從四面八方相繼涌入,天玄給他們交代了些事情就同其他仙尊一起去了首席,五個人則同南墟境其他弟子一起去找相應的位置坐下。

    有不少熟人見面和他們打招呼的,孟惘一直牽著謝惟的手緊跟其后,倒是傅靖元和風喬兒對這種場面應付的是得心應手滴水不漏。

    孟惘不經意間恰好瞥見索苑境木筱雨正拉著洛畫言急匆匆地往靠前的座位走去……

    她們兩個怎么形影不離的。

    洛畫言是普通弟子,木筱雨是關門大弟子,兩個人身份地位天差地別,應該很少見面才對。

    上一世他攻取索苑境時,木筱雨殺了泠潮向他請降,但是這個洛畫言他著實沒有印象,當時應該并未跟在木筱雨身邊,難道是被亂殺了?

    他正想著,沒有注意到有個白色身影急切地來到那高臺之上巡視了一遍,然后又直奔臺下而來。

    直到周圍行走的人群開始躁動,孟惘才回神看了一眼,驀地一怔。

    遲羽聲穿著繁雜的法袍擠開人群行至他面前,視線緊緊落在他身上,眼中是清醒克制的柔情,嗓音有些沙啞——

    “孟惘。”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這么早,重要人物不應該還在收拾準備么,怎么這么快就都弄好了?

    遲羽聲于距他三步之時沉緩地停住步子,就這么看著他,眸光閃爍,“我以為你不來了,我刻意提前準備完想來找找你。”

    “找我干什么?”孟惘不解地問道。

    還未待對面開口,謝惟便拉著他的手腕徑直繞了過去,“先去找位置。”

    原先站在一旁沒敢說話的傅靖元也叫著風喬兒和溫落安跟了上去,待五人挨著坐下后,遲羽聲竟從中間過道走進去,接著坐在了孟惘的身邊。

    傅靖元左側就是謝惟,謝惟左側是孟惘,現在又坐了個遲羽聲。

    傅靖元不禁默默捏了把冷汗,眼珠子也不敢多轉一下,生怕謝惟突然暴起,他甚至能明顯感受到身旁人的怒氣,盡管那人面上是毫無表情。

    之前還勸謝惟給人家打個招呼臉上過得去呢,現在看來不招呼到人家臉上都是謝天謝地了。

    孟惘眨眨眼,看了一眼坐在他旁邊的遲羽聲——

    我怎么不知道我倆啥時候這么熟了?

    遲羽聲溫溫和和的,眼睛一直看著他,好像有許多話要說,猶豫了半晌,道了一句——

    “好久沒見你了。”

    孟惘緩緩點頭,“嗯。”

    “我一會兒就去臺上了。”

    孟惘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得禮貌點頭,“嗯。”

    遲羽聲唇邊笑意更深,“一會兒念禮單的時候,我會再來找你。”

    孟惘懵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要整哪一出,是場合需要在裝熟嗎?

    不敢應,根本不敢應。

    那人的態度十分中立模糊,孟惘在搞不清情況的前提下難以做出什么有效反應和措施。

    謝惟突然站起身來,示意他換位置。

    孟惘一頭霧水,仍是聽話地起身坐在他的位置上,而謝惟則坐在了遲羽聲身邊。

    遲羽聲沒有對謝惟明顯的敵意和欠妥的態度有什么不滿,神色不變,甚至還十分有禮謙和地叫了一聲“謝宗師”。

    謝惟自然沒有搭理他。

    遲羽聲也不會自討無趣,輕輕笑了笑,問候完便沒再說話,坐了一會兒起身上臺。

    宗師大典的流程都是大差不差,坐在下面幾個時辰,除了祈神之時能賺些宗師印的天然靈氣滋補靈脈,其他的真是什么好處也沒有。

    唇邊驀地被一小小硬物輕觸,緊接著聞到一種隱隱的奶香。

    他張開口,謝惟將糖喂到他嘴中,舌尖一卷,甜香氣溢滿口腔。

    又過了許久,遲羽聲下臺,臺上的旋靈境弟子開始念禮單。此時場下的氣氛便驀地變了,雖然仍是安靜,但至少能小聲交談不用緊繃著了。

    他十分自然地坐到謝惟身邊,隔著謝惟看了眼孟惘,然后微笑,“謝宗師。”

    謝惟淡淡道,“怎么。”

    他輕聲,“你總不可能斷了他所有人脈。”

    “是么?斷你一個就夠了。”

    遲羽聲面露無奈,思索半晌,柔聲給他傳音道——

    “是不是我哪些舉動讓你誤會了什么?”

    謝惟同樣傳音回道,“你是聰明人,應該能看出來我和他的關系。”

    遲羽聲歉笑,說的話卻直中要害戳人心口——

    “抱歉,我不知道,孟惘并沒有說過你們有什么特殊關系,我想也沒人知道。”

    謝惟勾唇,眸中卻是陰冷一片,“你倒是會把自己當個東西。”

    “過獎,只是實話實說。”

    孟惘并不知道他們識海傳音說著什么,只疑惑為什么謝惟坐在那里神情冷漠,也不和他說話。

    于是伸手握住他的手,“師兄?”

    那人微微側首,眸中冷意頓時化開,一雙桃花眼映著他的影子,“怎么了?”

    孟惘小聲道,“也不理我。”

    謝惟清冷的眸中浮現一絲溫和笑意,抬手輕撓他的下頷,“剛才在想事情。”

    孟惘被他摸得舒服得瞇起眼睛,聲音又軟了幾分,“好吧。”

    風喬兒低頭在溫落安長發上纏著根紅繩編小辮,余光見傅靖元正眼巴巴地望著,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干嘛,你也想要?”

    傅靖元笑笑,“不是,就是突然覺得五師弟還挺適合的,沒有違和感。”

    “那是。”風喬兒道。

    溫落安一個雪狐,身形比常人要矮小,大概只有十四五歲的模樣,長相又清純溫順,像是個漂亮娃娃。

    實際上年齡比他們幾人都大,光是在許千影身邊就待了三十多年。

    傅靖元的視線落在風喬兒編辮子的動作上,那雙手因常年練槍生了些薄繭,卻仍是纖細白皙,指尖動作靈活,紅繩穿梭。

    她無論是捏雪雕刻、給孟惘做糕點,還是弄這些小東西,不僅體術第一,細活做的也是極好。

    為人處事端莊大方,會擔心體貼人,自己心里的負面情緒卻從不外露出來。

    除了感情上缺根筋。

    不過幸好她什么都會,一心修煉勤上進,會拼命又有野性,不需要有什么伴侶陪她提供情緒價值。

    傅靖元的眸光突然一晃,眼前一片模糊,那抹鮮艷的紅繩在視野中變淡,他瞇了瞇眼,又移開視線眨了眨,垂眸盯著前面那人的椅座看。

    眼前像是被蒙了層厚重的塵霧。

    他臉色微變,伸手放在膝上,看著那視野中被模糊了邊界的手指。

    風喬兒察覺到了他的異樣,轉頭問道,“怎么了?”

    傅靖元努力將眸光聚焦,撩起眼皮懶散笑道,“困了。”

    風喬兒也沒多想,只當他又是像平日那般沒個正形,默默翻了個白眼。

    傅靖元倚在椅背上,沉默著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用手肘撐著扶椅揉了揉眉心,唇色竟比平日還要蒼白幾分。

    等到臺下之人念完禮單時早已暮色低沉,一行人起身回到飛船上去。

    人潮涌動中,遲羽聲望著孟惘的背影,終是忍不住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待那人聞聲轉過頭來時,他又張了張口,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孟惘看著他等待幾秒,因為有許多人在朝船上走,他總是站在原地就會擋著別人的路,況且謝惟還在身邊拉著他的手。

    時間緊迫下見那人沒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說,孟惘便禮貌彎起唇角,借過人群的空檔與他對視一眼,他紅唇翕動,然后轉身上船。

    遲羽聲一時怔在原地。

    人群中對視的那一眼,安撫勸慰的笑顏,以及那輕輕作口型的“回去吧”……

    那人能感知到他的情緒,會把他當一個支出情感的正常人來看待,或者是因為那人本身就細膩敏感,才懂得在任何時候下意識對旁人溫柔。

    之前仄冬荒石洞中孟惘說的一番話,明顯向他表示了自己是天生惡種,無法教化的另類,可遲羽聲卻并不完全這樣想。

    此人開化前是純惡,為了自己而不顧天理、道義、綱常和人性。

    開化后便有一種隱蘊在惡念之下的柔情,連那人自己都未曾察覺。

    像在地獄里開出的花,只有身處地獄之人才能體會到有多珍貴和浪漫。

    這種柔情他在很久很久之前體會過,此后很久很久直到現在也難以忘懷,而方才,他久違地再次感受到了。

    那個孟惘和悠遠記憶里的人影重合,其實一直都沒有變,一直都是同一個人。

    遲羽聲垂下眼睫,白衣被微風鼓動,略微凌亂的碎發拂過柔和俊秀的眉眼,平添一抹傷感之色。

    飛船夜里啟程,孟惘和謝惟坐在房前的臺階上,風被周遭其他房間擋著削了大半,此時涼風不急不緩,皓月泠泠,清平月光灑在人身上,流水白紗一般。

    他倚在謝惟肩頭,眼睛看著天上模糊朦朧的月光,思緒漸漸飄遠……

    仔細回想上一世,他周圍的人,相識的人,沒有一個是好結局。

    有時候覺得疲憊無力,他禁不住會去回憶去猜想,重來一世他仍是在自欺欺人,明知道結果還是一拖再拖。

    說來可笑,就連他們五個人,最后只有溫落安還活著。

    可那小狐貍也成了棄道守魂人,獨留玄川。

    他不知道這一世的結局會怎樣,但前世傅靖元、風喬兒和謝惟的死都和他有直接關系。

    他自認為自己著實不是那種為了讓別人活而甘愿自己去死的人,但竟也……

    說不上來是什么感覺。

    孟惘向來滿心滿眼都是謝惟和自己,以前從沒想過這些。

    前世的最后,妖界和修真界都碎了個徹底,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死了個遍,魔界一統下界,也確實是他的手筆。

    謝惟給了他太多太多安全感,讓他都快忘了自己是踏著枯骨,負罪而來。

    這條重生之路又是誰鋪下的。

    孟惘突然有一種錯覺,自己本就身處一個死局之中,不論重來多少次,都會是同樣的結果。

    總會有那么幾剎那,覺得某個動作自己做了上千上萬次,覺得某句話自己早已爛熟于心,覺得現在的自己正與上一世的自己漸漸重合。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就必須走上這條路的呢……

    是百里夏蘭私下找到他的那天,是謝惟初見他的那一刻,是九歲封骨術失效后在荒野中醒來之時……

    或是更早……

    或許在他出生的那一瞬間,一切就已經被安排好了。

    他沒有足夠的理智,不懂透徹的人性,缺乏情感上的決絕,選擇遲鈍,他什么都做不到,也改變不了。

    他最大的能力和最大的本事,就是讓謝惟活著,并做一個百里一族該做的事。

    而這些他都不知道怎么和謝惟說。

    小傷小痛他可以哭可以委屈,有謝惟在身邊,他永遠都不用怕自己矯情。但那千絲萬縷勒入心臟另他窒息的糾結,他真的無從說起。

    不知不覺間,他竟倚著身邊的暖意睡著了。

    謝惟偏頭看著靠在肩上的人,視線落在他綺麗無辜的睡顏上,眼神晦暗不明。

    他伸出手動作輕柔地將他抱起。

    孟惘迷迷糊糊中摟住他的脖頸,將臉埋在他的頸側,悶悶地喚他。

    抱著他腰的手緊了緊,謝惟借靈力推開門,“嗯,外面冷,我們回屋。”

    ……

    直到外面傳來一陣雜亂哄鬧,孟惘悠悠睜開眼睛,半晌才反應過來飛船已到南墟境練場。

    他從謝惟懷中抬起頭來,眼神還不甚清醒。

    一只手撫摸著他的臉,“醒了?”

    “嗯……”

    孟惘親親他的手心,扒拉開被子將胳膊放出來,迷糊了一會才坐起身來彎腰穿鞋。

    “這才上半夜,回殿里繼續睡。”

    孟惘點點頭,由他牽著走出屋外,下了船后來到山下的傳送陣,卻見天玄正和溫落安說著什么,傅靖元和風喬兒也在旁邊。

    走近一聽,好像是許千影要他回妖界住幾天。

    孟惘一下子清醒過來,看著溫落安的眼神微變。

    來了。

    第59章 欲摧

    溫落安難得有那么明顯的情緒波動, 狐貍耳朵都快冒出來了,連夜收拾行李告別了一聲便回了妖界。

    他御劍直到天空破曉,用身上共存的妖氣和靈氣很輕易地便穿過了人妖兩界間的結界, 跳下劍來直沖玄川而去。

    他聽許千影的話,去修真界修煉后便沒再回過妖界。

    腳步不由自主地漸漸加快, 內心壓抑堆砌的思念在心底翻江倒海,直到冷泉邊那抹熟悉的身影闖入視野時徹底決堤而出。

    他化為雪狐跑起來, 直接撲進了那人懷中, 然后又跪坐著化為人形。

    許千影被他撲得后仰, 下意識一手向后撐著地, 另一手攬住他的腰,一條長腿半屈著,衣袍垂落在地。

    溫落安就這樣抱著他,側臉緊緊貼著他的胸膛,過了半晌才道, “你可讓我回來了。”

    “入了修真界當然要老實待在那里, 成日回來像什么話。”

    溫落安眉宇微壓, 抬起頭時眼中仍是清澈,“一年了。”

    “才一年。”

    溫落安抱著他的腰湊近他, 幾乎要將他整個人壓到地上。

    許千影用手勉強支著上半身, 有些避無可避。

    唇瓣相貼的瞬間, 心里的一根弦驀地斷了,眼底一閃而過的糾結和慌亂, 未能被對方捕捉到。

    僅是一瞬, 一觸即分, 似是將這一年的全部思念傾注到里面,盡管想那人想到渾身的血肉都叫囂著苦痛, 盡管那人直到現在才讓他回來看他,溫落安也仍是沒有半分不滿和怨言。

    許千影伸手隔開二人的距離,眼中冷了一分,“誰教你的規矩?”

    溫落安還是壓在他身上,坐在他腿上,眸中亮亮的,“沒人教,親一下怎么了。”

    許千影微微皺眉。

    “你這次怎么讓我回來了?”

    他移開視線,“想著你有段時間沒回來了,讓你回來休息兩天。”

    溫落安笑笑,沒有揭穿他,轉身化成本體鉆入他懷中。

    許千影抱著他倚坐在冷泉邊的石頭上,指尖順著他光滑的皮毛,側目看著水面上的蒸蒸水汽,姣好的面容隱在氤氳霧氣之下。

    “若有一天你見妖界封了,就不必再想辦法回來了。”

    溫落安聞言驀地抬起頭來,“為什么?”

    許千影垂眸看他一眼,那一眼沒有收住,眾多復雜的情感撞得他心頭一慟。

    “沒人再等你,你還回來找誰?”

    狐貍爪子一把摁住了他的唇。

    “不準說這種喪氣話,你若真不想我來,我現在就走。”

    許千影瞳孔微動,不動聲色地又將他往懷中抱了抱。

    ……

    溫落安被叫回妖界的事在孟惘心里實實地撞了一下,但也仍沒影響到他后半夜繼續摟著謝惟睡得很香。

    睜開眼睛才發現已經日上三竿,他抬頭毫不意外地對上了謝惟的視線。

    那人睡覺特別少,除了事后會累得多睡上幾個時辰,平時就基本不吃不睡,簡直是……

    比神仙還神仙。

    而且孟惘還發現,謝惟貌似喜歡在他睡著時盯著他。

    這就令他更加不解了,怎么會有人能盯著一個人看那么長時間,再情人眼里出西施也經不住這么看啊,萬一有一天看膩了呢。

    “師兄,”孟惘捂住他的眼睛,“不許看了。”

    謝惟將他的手拉下,放在唇邊輕輕吻了吻,沒有說話,視線只是落在他的臉上。

    過了一會他松開手,指腹虛虛撫摸懷中人的臉頰,唇邊浮現出一抹淺淡笑意。

    孟惘不明所以地眨眨眼,那人的指腹似觸非觸,弄得他有些癢,像是在輕撓挑逗似的。

    “光照進來的時候,”他笑意不減,聲音很輕,有種更甚于以往的溫柔,“能看到你臉頰上的那種很小很細的絨毛。”

    孟惘震驚。

    這看得也太細了。

    “還有呼吸聲。”

    “……呼吸聲怎么了?”

    “能感覺到你睡的很熟,像幾個月的小孩吃飽喝足睡著時那樣,有種什么都不擔心甚至沒有思想的安穩。”

    那確實睡的挺死。

    孟惘小貓似的仰頭去吻謝惟的眼睫、鼻梁,最后再到嘴唇,甜甜地笑笑,“因為有你摟著。”

    和謝惟一起賴床的感覺真的是太好了,夏天抱著涼快,冬天抱著暖和,他每次醒后都不想起,那人也從來不催,就靜靜地抱著他,或者和他說說話。

    如果能一輩子這樣就好了……

    他突然想起了溫落安和許千影,眼神黯淡一瞬。

    在陳府外怨氣中讀取的一段記憶里,大抵是受了隨脈血契的影響,不光有十即的記憶,還摻雜了些蘇卯生的。

    在蘇卯生去妖界找十即的那部分記憶中,可以看出許千影只是個掛著名號卻沒有實權的“妖王”。

    推拖責任也不履行義務,對待自己手下的妖態度敷衍且默許他們作惡,只顧自己待在玄川那片地方安生,妖界怎樣似乎對他來說根本無所謂。

    但其實并不是這樣。

    上一世孟惘只與他見過兩面,第一次是在他將溫落安送來南墟之時,只覺此人精明得很,態度拿捏得恰到好處,示好又不顯諂媚奉承,淡然就把自己從局中摘出去了,打得一手好算盤。

    而印象徹底轉變也恰在那第二次見面。

    那人并不是把自己摘出去了,而是從一開始就把自己算進去了。

    “師兄,許千影是怎么當上妖王的?”

    孟惘并不知悉妖界的規矩和機制,只知道妖界的上級統治和階級界限是四界中最混亂模糊的。

    “就我所知,是上任妖王選出來的。”

    “一千年前妖族鼎盛時,妖王是有絕對統治權的,”他接著道,“但勢力弱于魔界,修真界怕二界聯合,一直想先滅了妖界。”

    “妖界看重修為,每代都會選任修為最高的妖繼位,后來妖界江河日下,妖王也漸漸鎮不住群妖,內部妖修都開始散養,甚至結黨營私,自立為王。”

    孟惘道,“就是說,許千影確實是那一代修為最高的?”

    “嗯。”

    他靠在謝惟懷中,看著天花板。

    孟惘到現在也認為只有惡念是天生且最原始真實的,那些所謂的濟世渡人舍己為人,除卻一些不自量力的傲氣愚蠢,只不過是弱肉強食、被逼無奈,摻著些內心的希冀、信仰與不舍,也就成了渾世中的一股清流、濁穢裂隙中透進的光。

    ……

    魔界總壇正殿高臺之上,儼然一位紅衣女子坐于王位,只單坐那里,周身的威壓便讓人抬不起頭來。

    她輕咳兩聲,沙啞著嗓音道,“五日后你們去妖界,破了那封印。”

    臺下一身月牙白衣袍的白發男子聞言抬眸,周身氣質冷若凝霜,可雙瞳卻如同美玉蒙塵,灰白無光,“你是要借刀滅了妖界?”

    百里夏蘭低首,目光落在男人的臉上,有些好笑似的,“祁咎,我們真正的目標是整個下界,不會只把目光放在一小塊地方。”

    祁咎冷聲道,“尊主這是要徹底挑亂妖界和修真界之間的關系?”

    “念兒該回來了。”王座上女人的神色不易察覺地柔緩幾分,“以他現在的修為,一回魔界即可繼位,激活上古魔血后靈力直接翻倍,到時候修真界必會向我魔界宣戰,你猜向來依附于修真界的妖界會站在哪一邊?”

    祁咎方要開口,他身邊的一位男子率先說道,“你顧慮什么,尊主要吩咐的事必是早就規劃好的,怕不是不敢了?”

    只見那男子一身千山翠青色廣袖衣袍,袍口處繡著沉香木,骨架懶散,面容和視線卻具有極強的沖擊性,肆無忌憚地揣著手斜睨著他,“你不行我就自己去,虧還是什么北州城城主呢。”

    祁咎雙眸微瞇,卻沒有分給他半分視線,仍是直言問道,“尊主此舉偏激,此事必一夜之間讓下界大亂,妖界失首后于魔界未必沒有影響,修真界若是意識到這點因局勢受激,提前向我們宣戰,到時隔岸觀火反被拉下水……”

    一枚血紅珠子在百里夏蘭指間轉了幾轉,她一只手支著太陽穴,幽幽道,“魔界能輕易就能攻取的妖界,你覺得對修真界會有多大的價值?是附庸也僅是附庸,孰輕孰重他們那群軟貨還是能分得清,少了一個妖界還不至于將他們逼到絕路。”

    “于我們而言不過是提前解決一個麻煩到時候省事些,于修真界而言……也不過是憋屈地再讓一小步罷了,”她用手背掩著唇低咳,看了一眼祁咎身旁那人,“當初伏忱擅自率人殺了人界一城四萬多人,那么多天,修真界不是也沒管。”

    忽然被提名,伏忱面上的傲桀之色微微一僵,隨后緩緩收起,試探著輕輕笑了笑。

    他猜不透百里夏蘭是否不滿意他那番做法,但聽“擅自”一詞,應是不很贊同的。

    伏忱此人作為冗妖城少城主,是這二十四城城主中年齡最小的,實力和天賦卻是一等一的好,脾性也是惡劣得無人出其左右。

    只對著百里夏蘭有敬畏之心。

    祁咎作揖應下,方一轉身,頭頂天花板上驀地跳下個人來,八九歲身形的姑娘,腰間系著一圈銅錢,眼底一片烏青,眸子卻紫的發亮,激動地看了他們一圈——

    “幾個人去?就我們仨?”

    伏忱嚇了一跳,“靠,你什么時候掛天花板上的?誰跟你們仨?”

    沉荼的頭發仍是用一根紅繩盤起,碎發隨著她歪頭低笑的動作半遮眉眼,“我聽了有一會兒了,尊主知道但沒趕我走,說明同意我去咯。”

    百里夏蘭淡聲道,“三個人行動……”

    沉荼比了個手勢,笑瞇瞇輕盈道,“簡簡單單。”

    “莫讓人察覺出是我魔界所為,務必要讓念兒和修真界那邊認為是封印不穩自然解除,天災天命,知道么。”

    她勾起唇角,看著百里夏蘭,“保證。”

    出了正殿,伏忱攔住祁咎,十分無禮地揚聲叫道,“喂!剛才我說話你……我操?!”

    他話說到一半猛地被對方推到一邊,驚異又惱怒地跟上去,一手按上前面之人的肩膀……

    一道亮光在眼前閃過,伏忱反應極快地向后一仰堪堪躲過,卻仍是被那靈光削斷了一縷頭發,怒氣值直接爆表。

    沉荼便躍到近旁的一顆樹上幸災樂禍地見那二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伏忱心高氣傲,對上祁咎明顯落下一乘,嘴上更毒,“眼睛看不見的惡心臭瞎子!他媽的裝什么清高!”

    “喪氣病秧子,老子遲早把你那一頭白毛薅下來!”

    罵他臭瞎子他沒生氣,說他惡心他也沒應,叫他“病秧子”時,他卻突然挑飛了伏忱的劍,收手不打了。

    伏忱氣得跳腳,暗自磨牙,毫無征兆地一巴掌甩了上去。

    “啪”的一聲清響。

    他震驚地看著自己的手,又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被打得微微偏開頭去的祁咎。

    我靠?

    還真讓我打著了?

    見那人緩緩抬手默不作聲地拂開被扇亂的額發,伏忱立馬從愣怔中回神,抬起下巴擺出一副低睨的姿態,青稚的眉眼間蘊著怒氣,“干嘛,打不過要跑了?!”

    祁咎靜靜地“看”他許久。

    雖然明知對方是個瞎子什么也看不見,那灰白瞳仁也并無多少針對性,伏忱卻覺有萬根冷絲順著指尖爬遍全身,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寒噤。

    “你不是想打么,今晚我再陪你打。”

    伏忱一怔,隨即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恨恨喊道,“來就來,老子才不怕你!”

    坐在樹枝上蕩著腿的沉荼神情滯頓片刻,視線落在還在氣頭上的伏忱,躍下樹來走到他跟前,又憐又樂道,“那個,你今晚小心點吧。”

    那人全然不知她意有所指,回眸瞪道,“小心什么?該小心的是他才對!那臭瞎子要真有本事剛才怎么就跑了?!”

    沉荼眼珠一轉,表情意味深長。

    真瘋子會治好嘴硬又欠的人。

    坐在殿前樹上看著里面燈光的沉荼如是想到。

    “啊、啊!祁咎,我他媽操你大爺!”

    “是么,玩的比我還亂。”

    “臭瞎子、啊,你媽的給我滾出去……”

    “跪都跪不穩?真夠廢物的。”

    里面的聲音由一開始的破口大罵到后來的試圖服軟,然后到帶著哭腔的破口大罵,再到帶著哭腔的求饒,最后連暗啞低咽的哭聲都低彌到近乎于無了。

    嘖嘖嘖。

    沉荼一邊撕著符紙在嘴里嚼著,掛在樹上聽了一夜。

    ……

    溫落安過了三天就背著行李回來了,傅靖元和風喬兒倒是驚奇,本以為他得從那兒待個十天半個月的,沒想到這么快。

    “他不讓我待了,讓我回來好好修煉。”

    他的眼中滿是不舍,隱隱透著些失落,看樣子確實是被毫無尊嚴地喊去又攆回來的。

    不過很快他又心情不錯似的彎起唇角,“沒關系,至少見了三天,他讓我回來我便回來。”

    不得不說,溫落安絕對是孟惘所見之人里面情緒最穩定的,比遲羽聲傅靖元還穩定,就這還能忍著不委屈不生氣。

    孟惘無語,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他又覺得這樣懂事聽話的溫落安有些可憐。

    溫落安很幸運,是他們五個人內唯一一個命運沒有受他干擾的人,不論前世還是今生。

    可悲催的點也正在這里。

    不論前世還是今生,不論是否知曉他的結局,孟惘都無法插手。

    就連一同重生的謝惟也只能坐視不管,靜心等待災禍的降臨。

    百年前修真界留下的惡果,必須要應驗在一些無辜之人身上。

    第60章 敗類

    明蘭殿外那棵最高的桃樹上, 風喬兒正半蹲在八米高的樹枝上扒拉著枝葉,孟惘則抱著籃子站在下面跟著她繞樹轉,眼巴巴地抬頭看著。

    傅靖元坐在玉桌旁一邊喝茶一邊吃著糕點, 瞇起眼睛望著那二人,“為什么不用靈力摘?”

    風喬兒撥開擋在臉側的樹葉, 將桃子丟到孟惘懷中的籃子里,“靈力沒準頭, 結得那么密, 當然要挑最大最紅的了。”

    傅靖元悠悠道, “結得那么密?你怎么不說你催的時候用太多靈力了呢?那么多要是過幾天爛了或掉了呢?”

    “那就……不會的, 讓五師弟送些給師尊。”

    風喬兒這話說的也有些心虛,天玄不大像是會吃這些東西的樣子。

    正巧謝惟來尋孟惘,見到他們之后微微蹙眉,“……怎么上去的?”

    傅靖元笑,“喬兒會爬樹。”

    她半蹲在那窄短的樹枝上, 周圍都是枝叉, 極憋屈地縮手縮腳, 不忘瞪了一眼差點毀她形象的那人,糾正道, “拿根繩子拋上來, 一拽一蹬再一翻就上來了。”

    傅靖元“嘖嘖”兩聲, 對謝惟道,“他們學體術的是這樣的。”

    過了一會兒, 孟惘接了滿滿一籃子, 風喬兒在八米高空處一躍而下, 靈力聚于腳下減緩沖擊,穩穩落于地面。

    以后幾天便有的吃了。

    什么桃羹, 桃干,果酒,果脯……

    全都是風喬兒弄的,溫落安幫忙。

    其間傅靖元也想去湊熱鬧,毫不意外被塞了兩盤子剛做好的果脯趕出來了。

    后續還跑去她殿門口反饋道——

    “你那甜度是按照小惘的喜好來的,我牙都要甜掉了,偏心。”

    風喬兒便罵罵咧咧地又給他重做了幾份。

    當天夜里,孟惘正熟睡時忽覺身旁一空,下意識睜開眼睛。

    視野朦朧間,隱約見自己坐在一張桌前,桌子上放著兩杯茶水。

    他茫然了片刻,懷疑自己還在夢里,鬼使神差地捏了捏面前那個茶杯,冷涼的觸感從指腹傳來,寒意刺骨,像是大冬天被人從被窩里拽出來扔到了雪地上。

    驀地他瞳孔微顫,猛然發覺自己現在的身體是半透明的。

    神魂?

    誰把他神魂擄這兒了?!

    他抬眸看了看屋內的擺設和周圍環境,只覺得非常熟悉,可一時又想不起來。

    這是,是哪個殿來著……

    腦中一閃,幽黑的瞳孔微微放大——

    ……清音殿。

    上一世他在魔界待了七年的清音殿。

    他猝然亂了心神,心臟像被一只鬼手緊緊攥住,渾身發熱喘不過氣來,捂著起伏的胸口張開嘴緩緩吸氣,額角滲出冷汗……

    耳邊突然響起一聲短促又戲謔地笑,尾音上揚——

    “怎么了?”

    孟惘聞聲抬起頭,愣怔地看著對面不知何時出現的人影,眼中盡是詫異。

    坐在對面之人和他有三分相像,不需其他細節線索,他知道這是百里繹。

    雖然這是他記憶里第一次見百里繹摘下面罩,但最令他震驚的不是這個,而是百里繹身后站著的那人——

    眉眼間竟也和他有幾分相像。

    和那人形影不離的,孟惘只能想到是之前拿箭的那個蒙面人。

    正頭腦風暴時,百里繹托腮開口道,“你方才是不是以為重生只是做的一個夢,實際上你還在上一世死后神魂飄蕩?”

    孟惘看著他沒說話。

    “瞧把你嚇的。”

    他低低笑起來,眉眼透著股陰柔的瘋感。

    而他身旁那個人,看起來比百里繹正常許多,卻莫名有一種更甚的邪氣。

    孟惘倏地反應過來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是重生的?”

    那人笑瞇瞇看著他,“我知道的東西多著呢。”

    “你也是重生的?”

    孟惘覺得整個世界都魔怔了。

    百里繹歪頭作思考狀,“準確來說……是也不是。”

    “那你為什么還活著?”

    “這個我就不能說了,說了會受懲罰的。”他微微勾唇,“怎么,你不想我活?”

    見對方沒說話,他拿起一杯茶喝了一口,嗓音輕幽蠱惑,“我可是你阿爹啊。”

    呵。

    “你說要找我談,我刻意把你的神魂拉了過來,這也是唯一一個讓謝惟察覺不到的方法。”

    能輕輕松松把他人魂割離不讓人所覺,神魂牽到此處……

    如果那人要滅五境統四界,現在也是易如反掌。

    如此一來百里夏蘭根本沒必要再費盡心思讓他回到魔界繼位,有對面這二人足矣。

    除非……

    “我們不會再插手魔界的事,我和夏蘭商量過了,”百里繹嘻笑著,語氣卻不容置疑,“所以,你該經歷的還是要經歷,而且我也想讓你回來。”

    “至于上一半遁歷嘛……”他意味深長道,“待時機成熟了,等你知道的差不多了再給你。”

    “知道什么?”

    那人直直地看著他,“知道天道不讓你知道的東西。”

    “你不能說清楚點么?”孟惘眉心微蹙。

    百里繹伸手拉了拉身邊人,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

    “你猜他是誰?”

    孟惘抿唇,“不猜。”

    對面低笑一聲,站起身一手撐著桌面,一手強硬地掐住他下巴逼迫二人對視,上半身壓低到他面前——

    “念兒,你有點不乖。”

    他繼續湊近,呼吸交織,鼻尖近乎相觸,孟惘皺眉,一手握住他的手腕后仰,掙開他的束縛,冷冷道,“你到底要說什么。”

    百里繹也不惱,借勢坐在桌面,手腕搭在雙腿交疊的膝蓋上,垂眸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活了數百上千年的人了,長相二十幾歲,心思比小孩還讓人捉摸不透……

    孟惘與他對視時,能感到其中清明到純澈的欲念嗔癡,以及那獷戾嬌笑也壓不下去的統領者氣場,獨獨未見他本最該有的——

    屠戮四界、統治下界三百年的壓迫和血氣。

    這和百里夏蘭身上的感覺差得太多了。

    同為上位者,不是說百里夏蘭在他面前刻意顯露出來,而是百里繹在他面前刻意收住了。

    只見他伸手攬過身旁人的腰,親昵道,“他是你阿父。”

    孟惘的表情瞬間僵住,懷疑自己聽錯了。

    ……什么?

    “有藥啊,男人生孩子也是可以的。”百里繹被他的反應逗笑,“很意外么?你不也喜歡謝惟么?”

    他想過他們是兄弟也沒想過他們是父子。

    短短幾句信息量巨大,宕機的大腦又被他短時間內強制重啟,孟惘覺得頭有點暈,但又不愿表現出來自己沒見識或一時難以接受的樣子,故作平淡道——

    “你說真的?”

    “當然是真的,”百里繹在那人臉側親了一口,“我跟你阿父感情可好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身旁那人在聽到他說這句話時,貌似有些淡漠和嫌棄。

    孟惘仔細回想,就他所知的那一段魔界歷史來講,同百里繹一代的魔尊繼承人共有五位。

    五人內斗中死了三個,只剩下了百里繹和百里明南。

    而據說當時百里明南為嫡出,實力又強,繼位的可能性遠大于百里繹。但后來卻是后者繼任魔尊,前者則音信全無了上百年。

    孟惘抬眸看向那個人,恰好對上他的視線,那雙暗紫色的瞳眸中蘊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正眼神復雜地看著他。

    “……百里明南?”他試探道。

    對方微微一怔,似是沒想到他會猜到自己的名字,隨即半闔著眼看他半晌,淡淡“嗯”了一聲。

    當真是。

    怕不是百里繹為了奪位刻意勾引把人騙心騙身了?

    忽覺臉側溫熱,回過神來時百里繹已將手心覆在了他的臉上,指腹輕輕摩挲幾下,指尖又順著他的唇邊輕輕劃到眼睫、鼻梁,最終來到他左眼下方二指寬處,眼神流戀貪婪。

    孟惘愣住,有些不自在地側開頭,“你和我有仇?”

    “何出此言?”

    他的眼中浮現出一抹促狹的笑意,配上那張妖艷昳麗的眉眼,有種上位者在俯視逗弄螻蟻的錯覺。

    “那你一開始在仄冬荒……”

    那一叉子穿透腹部被死釘在地上的感覺,和謝惟無妄劍將他一劍穿心有的一拼。

    “那是因為太想你啦,”百里繹很開心似的,看著他的眼底透著種昂揚的瘋狂,“本來想驗證一下看你是否有自愈能力,一興奮起來就控制不住了,你太可愛了,想把你揉碎。”

    對那人的神經質發言不想多做評價,他簡明扼要道,“放我回去。”

    “回去?”百里繹又湊近他,“好啊,叫聲阿爹就讓你回去。”

    孟惘覺得好笑。

    他竟還有當爹的自覺么?

    “噯,不能功勞苦勞全被謝惟搶去了,我跟你阿父生你養你,好歹也是養了你九年呢。”

    孟惘垂眸,漫不經心道,“是么,一點也不記得了。”

    百里繹神情一滯,旋即又恢復了之前的那副模樣,低聲吐息道——

    “你這個樣子,讓我想咬斷你的脖子。”

    他猛地掐住孟惘的脖頸迫使他仰起頭,張開口就要狠狠咬上去,百里明南迅疾地捏住他的后頸將他拽到懷里,皺眉道,“你發什么瘋?”

    他眼底一慣的笑意近乎要維持不住,逐漸演化為陰鷙,“媽的要不是因為那個死修真界和死天道,我能受這種委屈?”

    “你受什么委屈了?委屈就要來咬我?”孟惘無語,絲毫不懷疑那人能一口咬斷他頸動脈。

    “你不就是怪我給你下了七百年封骨術讓你記憶全失么?”百里繹被百里明南圈著,眸光陰晦,“沒有封骨術你根本活不到今天,我要是可以,早就把那九年的記憶給你看了。”

    “所以?”

    “所以……”百里繹暗自磨牙,“等找到判官筆斷了命線,就不用再受那傻逼的控制了。”

    “為什么會受控制?”

    “你以后會知道的,”他意味不明道,“你那好師兄會有辦法的。”

    他盯著孟惘靜置幾秒,突然伸手捏了捏他的臉,再次笑起來,“好軟。”

    孟惘懵。

    那人又拽著百里明南的手在他臉上摸了一把,壞笑著,“好了,以后你回了魔界,我們會再見的。”

    平白無故被人沒輕沒重地摸了兩下,還沒緩過神來便忽覺眼前一黑……

    神魂歸位,視野中濃黑一片,應該是在后半夜,耳畔是輕且均勻的呼吸聲,身邊人還在睡著。

    他一動不動,心里默默想著百里繹說過的話。

    什么叫謝惟會有辦法。謝惟到底在瞞著他什么,還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腦海中浮現出去陳府的前一天晚上,那個雨夜里讓謝惟失控的噩夢。

    當時他只說是自己于雨中死在一棵樹下,可再問他怎么死的以及為什么死時,他卻突然出現走火入魔的征召,嗆出一口血。

    如此大的反應孟惘也是沒有想到,慌亂心驚之下以為是夢里情緒太過激動導致靈脈錯亂的結果,可現在一想……

    會不會是一種天道的限制和警示?

    所以那個夢是什么關鍵信息么?

    一個夢能有什么,那場景和他前世今生完全不沾邊兒啊。

    孟惘壓平唇線,著實無奈。

    見了百里繹一面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沒拿到,云里霧里打啞迷,那一半遁歷他也不給,就認了兩個爹。

    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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