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相生
第二日孟惘醒來, 發現床邊多了個人影。
謝惟坐在床邊,正默不作聲地看著他,不知看了多久。
孟惘抱著被子重新轉過身去。
一只手撫上他的發頂, 聲音輕柔——
“對不起,昨日是我不好, 不該對你發脾氣。”
他眼皮低垂,沒有說話。
“我給你帶了點飯, 起來吃點東西吧。”
說著, 謝惟轉身將飯菜從木匣中端出, 放在桌上擺好, 將勺子放入碗中。忽覺床褥沉了沉,他回頭看去,微微一怔。
孟惘不知何時從床上站起,散著發低睨著他。
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了,原本就很白皙, 此時更像從地獄爬出來的鬼魅, 臉型和五官都是完美的精致, 薄唇紅嫩,瞳眸幽黑如墨。
那人微微側著頭, 極小輻度地斜睨著, 一邊的額發落下虛虛掩住了他的左眼, 仍能從中探出輕飄飄的視線,眼皮微闔著, 目光帶著幾分涼薄的探究。
謝惟不由得呼吸一滯。
孟惘俯下身, 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舌尖抵入那顆方才放入口中的丹藥, 絲絲甜味極快地彌漫開來,對方愣了一瞬, 一把將他拽入懷中,反客為主,摟著他的腰吻得更深。
謝惟抬手錮住他的下頷,撬開他的牙關抵磨著口中半化的丹丸。
出于逆反心理,孟惘皺眉想要推開他,后頸卻被緊緊扣著,那人拇指指腹抵在他喉結上,迫使他仰頭任其攻城掠地。
直到念奴丹徹底化完謝惟才與他分開一些,一手圈著他的腰,在他唇上輕咬了一口,呼吸纏綿。
“那是什么?”謝惟垂眸蹭了蹭他的唇。
“糖。”他淡淡道。
幸好那念奴丹帶著甜,又和那人給自己買的糖差不多大小。
謝惟抱著他,臉頰貼在他的額頭上,揉揉他的頭發,將他壓到床上。
那雙好看的眼眸無聲地凝視著他,明明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卻能讓人感覺到他有許多話要說。
“孟惘……你很難教。”
孟惘眼神淡漠,“是么,我覺得世界上沒有比我更聽你話的人了。”
“你并不聽話。”
“那是因為你毀了我愿意聽話的時候……”
謝惟握住他雙手手腕錮在其頭頂,在對方要掙扎的前一刻用靈力縛住。
他托起他的膝彎,掌心隔著衣料順著他的大腿撫到腿根,沒有任何猶豫地伸手解開他的腰帶。
謝惟淡淡俯視著他,指尖靈光一動,化出一根極細的軟針。
孟惘身體微顫,看著那東西,心里有些害怕。
這是要扎他么?
“謝惟……你別發瘋……”
他妄圖掙開手腕,靈力便毫不憐惜地將他縛得更緊,想躲開那人的指尖,又被用力扣住腰身無法動彈。
直到那人面無表情地摁上他的小腹,孟惘遲遲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可再待他想要挽回時已經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了,只余破碎的喘息和呻吟。
謝惟沒有給他任何反應和緩沖的時間,手段粗戾強硬的可怕,上刑一般一套套施加在他的身上。
巨大的刺激讓他忍不住曲起一條腿,手腕被勒出紅痕,在白嫩細膩的皮膚上更顯艷色,這艷色逐漸漫延至脖頸、腰間、胸前,牙印、吻痕、水漬,被凌亂單薄的衣衫虛掩,整個人像是盛開在水里的芙蓉,他竭力壓制著叫喘,盡管在身上人的折磨下收效甚微。
最終淚水盈滿眼眶,將他的眼尾和鬢發打濕,孟惘微張著唇喘息抽噎,雙手縛在胸前,渾身顫抖不止。
謝惟舔了舔唇角,一只手掐著他的雙頰,看著他還沒徹底收回的紅嫩舌尖,食指探進濡熱的口腔輕攪,湊到他耳邊低啞道,“……哭什么,不舒服么?”
孟惘現在連咬他的力氣都沒有,被迫含著他的指尖,視線到現在也沒辦法聚焦,長睫輕顫,掛著幾點將落不落的晶瑩水珠。
他指節微屈頂了一下他的上鄂,一聲迷亂的嗚咽自喉中泄出,脖頸微仰,淚水自眼尾滑落。
謝惟沒有立刻用術法為他凈身,反而靜靜地看了許久才將人收拾好抱入懷中,拉過被子為他蓋上,輕聲哄道——
“孟惘,不哭了,好了。”
謝惟輕柔地吻他的眉心,與方才那麻木不仁的施暴者判若兩人。
“我都、沒這樣對你……”他委屈地哽咽,在謝惟懷里發著抖。
謝惟一頓,托著他的下巴吻他的唇,“……這不是在懲罰你欺負你。”
“就是……就是。”孟惘偏開頭自己用袖口擦眼淚,嗓音甜軟黏膩,身體仍是忍不住輕輕顫栗,“好疼……”
謝惟眸色深沉,細細摩挲他的臉頰,“嗯,那剛才是誰叫的那么舒服?”
孟惘咬著下唇,臉埋在他懷里,淚水通通蹭在他的衣襟上,低低嗚咽著。
謝惟垂眸看著懷中人,手心輕撫他的脊背。
他其實一直是個小孩兒,對著依賴過的人輕易就能流淚委屈,這樣尋著溫度蹭到人懷里求安慰才是他的本能。
不同于百里繹和百里夏蘭,謝惟從不苛求他長大,孟惘那副冷淡堅硬的外表只能是對別人,而絕不能是對他。
謝惟的脾氣并不好,耐心也不多,所有的柔情都給了孟惘,但若是有一天屢次被阻隔推拒,他不介意也不會吝嗇任何手段,去用暴力強硬地將那人支起來的冷骨敲斷,讓他重新脆弱嬌柔起來,重新擁到自己懷中。
他現在就像幾個月的嬰兒明知疼痛還會去執著地邊哭邊咬自己的手指,謝惟要教他的就是什么叫作肉骨共生。
我就是你身體的一部分,與你相接相系,知我痛我。
昨晚他離開后,孟惘應是一晚沒睡,直到凌晨才休息了一小會兒,謝惟給他用冷布輕敷眼皮時,哭累了的人迷迷糊糊就睡著了。
情感供不應求,他只能靠肢體接觸和眼淚來彌補心中的殘缺和不安。
沒關系,有依賴才會哭泣,謝惟喜歡,可以理解為孟惘在用眼淚向他求愛,他自然求之不得,珍視得很。
之前他總是待幾個時辰就走,為了修真界那邊不發現異常,而今日他就抱著孟惘從天黑躺到天亮,靜靜地看著他的睡顏,細聽他的呼吸和心跳。
孟惘一連幾日都沒睡好,不知是不是今晚有他抱著的原因,醒來時已到次日正午。
眼睛有些干澀,身旁人微涼的唇吻上他的眼睫,他沒有動。
謝惟溫柔地給他穿好衣服,躺在他身邊看著他。
孟惘沉默地看著天花板,無力又頹喪的寂靜彌散在二人之間。
半晌,謝惟摟著他的腰,將臉埋入他的頸窩。
感受到頸間的溫熱,滯頓的眸光微微一動。
被關在這里的幾個月,孟惘時常覺得十分壓抑,這壓抑一半來自于謝惟對他的管束掌控以及打壓的態度,另一半則來自于謝惟本身就帶著一種被壓的喘不上氣來的窒息感。
他不知道那人為什么一次次做出無緣由又相矛盾的事,又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解釋。
偶爾會感到對方隱忍平靜的癲狂,有種像夕陽迫近被逼無奈的絕望,松弛又急切,說不上是胸有成竹還是草木皆兵。
與見蘇卯生坐在輪椅上賞蓮時的感覺有些類同。
他竟有一天,能從那人身上感受到痛苦和悲戚這種情感。
孟惘的眼神有幾瞬恍惚。
若是沒有自己,謝惟會活的很輕松,會非常正常又幸福。
從十一歲起,謝惟將他從地獄里拉了上來,七年人間溫情,不論后來如何,他確是受了的。而謝惟的十六歲到二十三歲,是他耽誤了他七年,不論其他恩怨,也確是事實。
愛不得也恨不能,他們只是在相互毀滅,彼此消磨。
他必須要離開了……
幽黑的瞳映著窗外的白光,白光漸漸褪去,浸入濃黑的夜色,待那茫霧再次升起時,耳邊只有爆破的聲響。
血色刺目,扎得他心臟抽痛。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你說話不算數。
明明親口說我想走便走的……
百里夏蘭抓著他的胳膊一扯拉到身邊,剎時靈氣魔氣暴虐相撞,芥子空間被撕得粉碎,謝惟一襲白衣被鮮血浸透,獨立于千仞山山頂的正中心。
黑發翻飛于臉側勾出一抹艷色血痕,他右手緊握著無妄劍,視線緊盯在孟惘身上。
他的靈力泄到極致,一擊一勢都引得靈場動蕩不休,無妄劍氣與百里夏蘭的絲線在空中撞出殘影,身上被刮傷了多處也毫不在意,像是沒有痛覺一般朝這邊走來。
孟惘現在已破開靈脈和識海的封禁,眼神糾結。
最后他心下一橫,緊蹙著眉下了一道念奴令——
別再過來。
謝惟的腳步猛地一頓,防御頓時出了疏漏,一根絲線直接穿透了他的肩膀。
指骨分明的手卻毫無間歇地捏住那根絲線用靈力摒碎,再次踏出一步,靈流洶涌,袖袍翻飛。
強行違逆指令,身體會受到念奴咒的反噬,經脈逆轉,內腑灼裂,筋骨寸斷。他唇角溢出一串鮮血又用衣袖抹去,啞著嗓音道——
“孟惘……不能走。”
孟惘瞳孔劇顫,透過重重光影映入那人清澈的眸中,眼眶有些濕熱,余光瞥見不遠處天玄趕來的身影,他側首環望……
遠處還有其他仙尊正在趕來。
他眸光一暗,握住百里夏蘭的手抑制她三成靈力,同時抬手一掌轟出……
極強的靈光混著黑色魔氣堪堪擦著謝惟的耳廓而過,于其身后砸出一個巨大的坑槽,那人背后塵飛數丈,下意識借無妄穩住身形,冰綠色眼眸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孟惘背著他想要偷偷逃走他認了,站在百里夏蘭身邊與他敵對他認了,給他下念奴咒他也認了。
可謝惟怎么也沒想到……
那人竟然真的會對他下死手。
孟惘抿唇,單手掐了個法訣,剎時紫光大作,與百里夏蘭消失在千仞山頂。
謝惟手腕一軟,支著無妄劍的力道松懈下來,踉蹌一步后被方才落地的天玄扶住。
第72章 加更一章
到了魔界總壇, 他腳步虛浮地往清音殿走,原本的束袖黑衣隨著他急促的步履寸寸變幻,成了一身廣袖墨云細處流金, 一頭黑發散落,幾縷隨意垂在胸前, 額發有些凌亂。
百里夏蘭跟在他身后,無言看他半晌, 伸手拉住他的胳膊。
孟惘頓住腳步, 沒有回頭, “怎么。”
“你抑制住我的靈力防止我傷他, 又看似一掌要取他性命,故意把著尺寸打偏,是為了做給那幾個仙尊看?”
孟惘沉默。
“故意營造出你和他大打出手的假象,是為了撇清和他的關系,防止他們認為是謝惟出于私情將你藏了起來, 以免修真界治他的罪, 對么?”
“放手。”
百里夏蘭收回手, 用手背虛掩著唇輕咳兩聲,微垂下眼皮, 帶著幾分不解和戲謔的目光看著他, “我倒真是不知那謝惟有什么好, 竟值得讓你瞻前顧后,費盡心機。”
孟惘不再理她, 徑直推門而入, 走進殿中又突然頓住, 微微側首對她道——
“對了,你幫我查一下傀修的位置。”
“要下界所有的, 不能有一處遺漏。”
殿門開合,他低著頭走到床邊,抱著被子躺下。
小臂壓在眼睛上,世界陷入沉黑的泥沼,雜亂的思緒慢慢平息,疲憊感又如潮水般涌了上來。
忽覺床邊多了種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氣息,他將眼上的胳膊移開,半闔著眼困倦地側首望去……
同那人一般疏離淺淡的水藍色眸子。
孟惘怔住了。
是……提前了四年見到的荊連。
那雙眸與印象中的已大不相同,此刻洶涌著太多太多情緒,他微微彎起唇角,輕聲道,“尊主,屬下是您的副使,夏蘭尊上讓我先在您的偏殿住下。”
因為方才眼球受壓了一會兒,現在他的眼前還是一片黑一片灰的光斑浮浮沉沉,孟惘躺在床上,透著光斑怔怔地看他半晌。
對,荊連不知道我也是重生的,所以要解釋介紹。
而且,上一世也確實是自己讓他在這偏殿住下的。
“嗯。”孟惘眨了眨眼。
荊連伸手,動作極其溫柔地將他的胳膊抬起來,小心翼翼地將被子從他的懷中拿開,然后展開給他蓋好,垂眸掩著想要去多看他幾眼的欲望,“尊主剛來魔界,先好好睡一覺吧,以后的事待明天再說。”
孟惘看他幾秒,隨后點了點頭,轉過身閉上眼睛。
他站在床邊神色復雜地看著床上之人,眼底逐漸由悲愴染上陰郁,腳步極輕地離開了正殿。
待身后人離開,孟惘緩緩抬起眼皮。
所以……這個世界,有多個重生者?
這個重生那個也重生,太扯了。
謝惟,他,百里繹,百里明南,荊連……
那蛇妖也不簡單。
所以到底為什么神魂會來到這個另辟的世界重來一世,為什么這一世的走向又與前世偏差那么大……
遲羽聲對他的態度,謝惟剝他靈丹后不殺反囚,荊連那么著急地想要見他,以及……提前死去的……
傅靖元。
種種跡向都指向了一個他從來沒去想過也不敢去想的問題——
重生一事,到底是否有人在背后操縱?
隱在平波下的暗流逐漸洶涌,水面快要被蕩起漣漪,幕后之人的身影卻形形色色影影綽綽,問題究竟出在誰的身上……
或許他應該將視線從那些人身上移開,拋下對他們言行身份的質疑和猜測,安心地想些自己該做又不得不做的事——
兩界大戰,以及,找到敘鬼。
敘鬼與天道相系,又手握判官筆,不論是為了百里繹口中的“天道限制”還是重生一事的真相,都必須要找到那人。
……
意識恍恍惚惚,忽覺寒氣入體,半夢半醒間,孟惘好像來到了一處山崖,山崖上開著梅花,腳下踩著薄雪,發出沙沙的輕響。
他本該是極冷的,可身體卻沒有感知到任何溫度,他就站在那崖上的一張玉桌旁,視線落到桌上,方才發覺自己竟拎來了兩壇酒。
一個帶銀色護腕的手臂拿著個小小竹帚,他回頭看去,荊連正垂眸替他細細掃清桌上和椅上的積雪。
他還沒反應過來,身子卻已是十分自然地坐在了椅子上,將酒壇打開倒了兩杯清酒,一杯推到對面。
荊連在他對面坐下。
孟惘對于酒這種東西,說不上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別人喝酒大抵是愛喝或消愁,他卻是不甚敏感,怎么也喝不醉。
但是他喜歡在冬天喝些或吃些涼到冰腹的東西,冷酒入喉能刺激他的食管和胃部。
同受傷類的疼痛不一樣,也不似于饑餓時的胃痛,這種感覺確實磨人,但準確來說,能讓他的身體和大腦感覺到痛苦難耐到極致的麻痹。
他貪戀這種清醒的麻痹感。
不清楚荊連的酒量,于是只給他倒了一杯,然后就開始自顧自地,一杯一杯地往喉中灌。
冰涼的感覺刺痛著舌尖,幾杯烈酒下肚,內里涼透的身體開始往外冒汗,不論熱汗冷汗,夜風一吹寒意刺骨,表體的痛感漸漸與胃里灼燒的感覺相互抗衡,兩相抵消,竟達到了一個微妙的平衡。
孟惘暗自輕笑一聲,抬起手又要再喝,卻突然被抓住了手腕。
那人的手竟是比自己的還要熱上幾分。
荊連看著他,抿唇正色道,“尊主,一會胃疼的睡不著覺了。”
孟惘一時無言以對。
一片極小的梅花花瓣好巧不巧地落入杯中,透明清平上一抺旖旎的淡粉,他鬼使神差間用另一只手拿起酒杯,紅嫩的舌尖將那飄到杯沿的花瓣輕輕卷入口中,混著清烈的酒液在舌尖抵磨輾轉,碎花的粉汁又同酒液一起咽下……
他沒能嘗出什么味道。
荊連像是被什么燙到般有些僵硬地收回了手,仍是道,“尊主,喝酒傷身。”
孟惘的指尖把著杯壁,視線飄忽,好像沒聽到他說什么一般,散散地掠過四周——
這是,白夜崖啊……
大抵是清楚自己正在夢中,看著對方的眼神也帶了幾分看熱鬧的興味。
他知道這是上一世的回憶,但具體細節也記不清了。
“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忠心?”
這個結論不是與那人相處了幾日才得出的,而是第一次見面時就有這種感覺。
荊連同其他那幾個噬魔宮出來的死士不同,是一種不帶目的純粹的執念。
好像他生來就該待在自己身邊。
“因為……屬下是您的副使,自然要盡忠職守。”
得,問了也是白問。
孟惘托著腮垂眸轉著酒杯,卻是依他的話沒有再繼續喝下去,只聽自己道——
“五境已經在準備聯合圍剿魔界了。”
荊連微微一怔,有些拎不著重點,便盡量全面地答道,“是,屬下已將魔軍統計完備,魔族二十四城城主手下魔軍的修為評估也已達標并超出預期,屬下也會盡快提升實力……”
孟惘一聽他這最后一句話陡然繃不住了,無語地打斷他,眼睫懶懶垂下——
“我是說你不用太拼命。”
對面又頓住了。
“我是想說……到時候打起來,你不必總是沖到最前面,就像其他普通魔族那樣就好。”
“兩界大戰不比尋常的小打小鬧,我反正也死不了,你保證自己活著最重要。”
孟惘緩緩道,趁對方愣神之際想著還有什么要補充的,直接一次性都交代完。
上一世記憶里的他和現在的他漸漸重合,心念和思想近乎完美的一致——
“我知道你做副使以來修為提升的那么快,是用了許多極端的方法,邪術反噬,你現在可能內腑經脈已經千瘡百孔,也幸虧生來就是魔族,不然早就走火入魔個百八十次了……”
“您……怎么知道?”
荊連有些震驚地看著他,向來平穩冷淡的聲音此刻卻帶著幾分微不可察的顫抖。
“……總會知道的。”
孟惘沉寂半晌,指腹摩挲著杯沿,垂眸輕聲道。
“您不怪我?”
“怪什么?”
“……怪我偷用陰邪之術,資質愚笨急于求成,妄想走捷徑……”
他輕輕抬了抬唇角,“那你還是正道那套標準。”
“屬下沒有……”
“那就別這么說自己。”
孟惘話音一轉,繼續道,“不過我確實反對你這么做。”
荊連抿了抿唇,低著頭,“屬下知錯。”
“你是姑姑安在我身邊的眼線不錯,也確實是幫了我很多忙,但我沒必要把你當作沖鋒的利器,沒必要讓你為我做到這種地步。小事雜事你可以替我解決,如果牽系到性命問題的話,我希望你把自己當作一個活生生的人看。”
寒濕之氣在唇邊徘徊,吸入肺腑后卻勉強緩了緩他口中的干澀,“你明白么?”
“屬下明白。”他低眉斂目,隱去眼底的情緒,過了片刻后反問道,“您也會勸其他魔族惜命么?”
孟惘眉心一動,歪頭淡笑道,“那可不行,都惜命了還怎么打,誰在修真界面前惜命誰直接被內除啊。”
“那您為什么還要屬下……”
“你和他們不一樣。”
孟惘托腮淡淡地看著他,“他們拼命是迫不得已,是有高層命令,是為了魔界為了活命。”
“而你比較簡單,你是為了什么,我就不多說了,你心里清楚。”
孟惘從不避諱別人的惡,也從不否認自己低劣骯臟的本性,但若是有人誠意對他好,雖然別扭,也會斟酌著回報以等價的真心。
他小心翼翼向人踏出的每一步都是試探,收到多少回饋多少,永遠都是被動,一旦接納的與送出的稍微少了一點,他便會立馬應激止損,重新縮到原始的角落中,哪怕拋棄之前的溫情,也絕不再讓自己吃虧。
這種打心底里不愿欠人情又膽小的應激自保機制他已經用在了許多人身上。
像是他同門四人,遲羽聲,百里夏蘭,荊連,以及……
百里纖纖。
眼前的景象漸漸前移,孟惘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正站在離崖邊近百米處。
若說之前未覺多少涼意,現在卻是遍體冰寒,指尖都在打顫。
他親眼見那個方才十四歲的小女孩倒在白夜崖頭,一把再熟悉不過的劍刃貫穿了她的心臟。即便那劍身正在化作靈光散去,孟惘也一下被它刺痛了眼睛——
無妄。
他腳步踉蹌地跑過去跪到她身邊,魔氣將劍識猛地扯碎,他覆手于她的心口處妄圖堵住那不斷涌血的窟窿,指腹壓得泛白,“怎么不愈合了……怎么會……”
他抬頭環視了一下四周,沒有一個人。
沒有謝惟,謝惟走了……
一樣的殺法,一樣的殺法……
劍身插入心臟一次次撕碎心脈,在無數次愈合中折磨著百里一族的神識,最后熬到對方的生命體征不斷下降,待愈合速度趕不上劍氣時,就能成功將其殺死。
他來晚了。
一滴眼淚砸在百里纖纖的臉上,濺在他冰冷的指尖,孟惘顫著嗓音輕喚道,“纖纖……別睡,先別睡……”
好冷……她的身體好冷。
他跪坐在血泊之中,對著那幾乎感覺不到的微弱氣息,身體像是被丟到渡劫臺周圍的強大靈壓之下,馬上就要被碾為齏粉。
有這根繩作牽引,記憶翻江倒海,有關謝惟的一切都涌了上來。
他怎么能忘,那人剝他靈丹,斷他仙路,殺他族人……
離別多年來到魔界不是與他相見,而是親手手刃了他身邊為數不多待他極好的人。
可就算是如此,孟惘卻從未對他動過殺心,他那自我保護的本能在謝惟面前,只剩麻痹和鈍感。
前世的傷今世再次體會了一遍,身體內的兩個靈魂高度共鳴,兩輩子的情緒在此刻疊加在一起,滅頂的窒息感撲面而來。
他的身體冷到極致,明明是在抱著一個冷透的尸體無聲哭泣,卻覺得臉側傳來一陣溫熱……
茫然側首,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孟惘眨了一下眼睛,體溫漸漸回暖,眼睫濕潤的觸感愈發明晰。
再一眼,便看清了隱在黑暗中的人影。
那人影坐在床邊,一只手輕輕撫在他的臉側,溫柔地拭去他臉上的淚痕,指腹輕掃過他濕潤濃細的睫毛,“尊主做噩夢了?”
孟惘從睡夢中回神,偏頭躲開他的手。
荊連神色不變,十分自然地收回手,“屬下逾矩。”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感覺重生后的荊連不大一樣了。
好吧,其實不論是不是重生,好多人的性情都與前世印象中的不同,他也都習慣了。
“纖纖呢?”
荊連沉默片刻,沒想到他醒來第一件事竟是詢問百里纖纖,“她……這幾天一直和尊上在一起。”
孟惘默默松了口氣。
有百里夏蘭在,應該不會出什么事。
明天得去給那小姑娘身上留一線魔氣,以防萬一。
第73章 備戰
第二日孟惘在魔界總壇正式繼位, 坐在大殿的王座上垂眸看著地上跪服的二十四城城主,以及殿外總壇上黑壓壓的一片。
他有些不適地瞇了瞇眼。
百里夏蘭這是要魔界大多數人都來見他一面。
其實根本沒有必要,他也不會直接調動那些人。再說了, 百里一族的魔氣又與尋常魔族的不同,他調動魔血后很容易就能認出來。
徹底入魔后的修為直接翻了十幾倍, 沒有靈丹和靈脈的壓制,再加上激起的魔血刺激筋脈, 周身的魔息想掩都掩不住。
各項流程都是百里夏蘭在指揮, 孟惘照做, 同上一世一般無二, 只不過多了荊連站在身邊。
他的視線尋著下面密集的人群,未見他那兩個爹和百里纖纖。
孟惘莫名有些煩躁,感覺自己是在接手百里繹丟下的爛攤子。若非那人當年瘋了般非要一統四界,現在的百里夏蘭估計也不會如此執著,他或許也不必兩世都進退維谷。
在總壇大殿呆了快一天, 直到下午才得已離開。
果不其然, 有人拉住了他的手。
他垂眸看去, 一個七歲小姑娘牽著他的手,仰起頭眨巴著眼睛看他, “哥哥。”
孟惘的唇角勾起一個極為好看又柔和的弧度, 仍是裝作不認識道, “誰啊?”
小姑娘的聲音透著股清甜的稚氣,“……我叫百里纖纖, 姑姑說等你忙完了才能來給你打招呼, 你忙完了么?”
孟惘忽覺有些好笑, “你現在不是已經打完招呼了?”
百里纖纖驀地反應過來自己表述有誤,有些扭捏道, “打完招呼了……但是哥哥好看,纖纖來找哥哥玩。”
他淡笑著推開清音殿的殿門,“進來坐坐吧。”
她進了殿,順手關上門,走到桌旁坐下。
孟惘給她倒了杯水坐在旁邊,伸手撫上她的頭,在她體內注入了一道自己的魔氣。
百里纖纖不明所以,“嗯?”
他放下手,看著她道,“到時候兩界要是打起來了,你去哪兒?”
她怔了一下,然后猶豫道,“我好像幫不上忙……我怕給你們拖后腿……”
“不是。”
孟惘有些難以理解——
他說話有那么難懂嗎,怎么荊連這樣,百里纖纖也這樣?
“你一個七歲小姑娘,”他緩緩道,“我當然不是想讓你干什么,我就是想問問百里夏蘭有沒有安排能保證你安全的地方?”
“保證我安全的地方?”她抬起頭,眼珠一動像在思考,隨后搖了搖頭,“姑姑沒說。”
孟惘點點頭。
他確實也想不出哪里是絕對安全的地方,前世也沒想過這個問題,百里纖纖在大戰之前就死了,也正是因為這件事直接推動了他不計后果地在五境議事后展開瘋殺。
具體事宜,還需要再同百里夏蘭商議。
還有修真界那邊……
他伸出手,魔氣聚于掌心,濃郁黑沉,盤旋成一個小臂寬的球體,球體漸漸扭曲,形成一個復雜的輪廓,不斷充實、蠕動。
百里纖纖睜大眼睛,趴在桌沿好奇地看著,“這是什么?”
“你猜猜。”孟惘輕笑。
只見那不規則黑團的輪廓愈發明晰,并小幅度地變幻調整,最終成了一個動物的形狀,他將化作實體的那團魔氣放在桌上,用靈力割破自己的食指指腹,幾滴鮮血滴在上面,那東西剎時塑出了□□,長出了皮毛,成了一個活生生的——
“貓!”
百里纖纖驚叫一聲,興奮地將那只小貓抱起,用手揉揉摸摸,再舉起來用臉蹭蹭它的肚皮。
小貓溫順,被蹭肚子也不惱,通體是黑色的,只有那四只爪子雪白,前面的貓爪輕輕抓住她的頭發,奶乎乎地叫了兩聲。
她從貓肚子里抬起頭來,又揉了揉它柔軟順滑的毛發,心里一陣饜足。
“送你的。”
“真的?!”百里纖纖有些激動道,“就這么給我了?”
“當然,這有什么的。”孟惘笑道。
“謝謝哥哥!”
她親親小貓的鼻子,貓兒的爪子便勾住她的衣襟,一人一貓玩的不亦樂乎,百里纖纖被它逗的咯咯直笑。
她仰在椅背上,將小貓舉高高,“我之前去曇空城城主那兒玩的時候,他就有好幾只小貓,當初就喜歡和沉荼去他那兒玩貓,他還說要送我一只呢,可是姑姑不讓我養,說掉毛還到處亂跑。”
孟惘一僵,神色有些復雜起來,“和……沉荼?”
百里纖纖點點頭。
孟惘張了張口,想說“你少和她玩”,但又覺得這種話對沉荼有些不大好,最后只道——
“你別學她亂吃東西。”
“她不撿垃圾吃。”百里纖纖努力為她洗白道。
“……嗯。”孟惘無語地眨眨眼,只得轉移話題道,“這個沒事,姑姑會讓你養的,用靈力和魔血凝成的不會掉毛,就是需要定期用點魔氣滋養一下,不然會散。”
她笑起來,把貓抱在懷里,“我要給它準備吃的和小窩。”
孟惘看著她的笑顏,神情也不自覺溫和下來,“去吧。”
看著她離開的背影,他靜默良久,撐著扶手起身朝殿后走去。
他一身黑衣倚在風雨橋頭,低著頭看橋頭沖下的雨水——
砸在橋面上,淅淅瀝瀝的水聲。
他望得有些出神。
忽然冷氣被隔絕在外,紛亂雨絲倏然不見,他抬頭一看,瞳孔輕顫。
荊連手中一把竹骨傘,將一大半撐在了他的頭頂,自己則一半身子淋著雨。
這一動作調起了他深埋心底的記憶,從那年季夏雨中開始,一幕幕回憶串連起來在腦中快速閃過,從年少無知到情難自抑,從前世相遇到今生別離,他突然發現自己早已離不開有關那人的一切一切,包括溫柔,包括苦痛。
荊連無視他那一閃而過的委屈和隱隱泛紅的眼眶,強行壓下想要伸手撫摸他臉頰的沖動。
他知道現在這種情況,孟惘應該不會推拒抗拒他自認為“無禮”的行為,他確實無比想做這種事,但不愿是以“那個人”的身份。
水藍色的眼睛平和地看著他——
“尊主,伏忱請見。”
孟惘轉身朝殿內走去,荊連則撐著傘跟在他身后,看著他用靈力熨干衣服,猶豫著開口道,“尊主……還是少在那橋上站著,以免染上風寒……”
“那橋靠近您的寢殿,周圍陰濕,雨聲聒噪,于您晚上休息也不利……”
孟惘輕輕“嗯”了一聲,也不知聽沒聽進去,推開殿門,果然見到一個略有印象的身影。
“你來干什么?”他看了一眼面前之人,徑直繞過到桌邊坐下。
那人一身翠青衣袍,看見他后十分有興致地勾起唇角,抱臂微抬起下巴睨著孟惘,語調張揚,“你就是百里繹那流落人界七百多年又被修真界誤打誤撞收養的兒子?”
荊連微微皺眉,卻忍著沒有說些什么。
在魔界沒人敢這么和他說話,或者說,沒人會這么冒失。
除了冗妖城少城主伏忱。
見面不多,但令孟惘印象深刻。
張揚跋扈不通禮數,恃寵而驕眼高于頂。
也得虧他沒閑心和那人計較,不然對方早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他見孟惘不說話,一手托腮俯身端詳著他——
“長得……”
播種詞匯量的腦內土地過于貧瘠,他半天也沒能從中搜刮出什么恰當的詞匯,最后故作從容、明晃晃的挑釁道,“長得倒是挺好看,能不能打啊?”
孟惘耷拉下眼皮,又何嘗不知他意欲何為,淡聲道,“那我和姑姑商量一下,讓你將主戰力,給她當配手。”
反正他也一向無需什么配合什么目標,到時候光往那一站就有鋪天蓋地的攻勢朝他襲來。
“那可不行!”伏忱睜大眼睛,“你不能和她說,她會劈了我的。”
孟惘指腹摩挲著下頷,無語地偏開視線,隨意道,“嗯,那你到時候偷偷當主戰力。”
對方笑著彎起眼睛,語氣輕快起來,“這才對嘛,小爺我才不在乎什么名聲說法呢,只靠實力!”
弱智。
他在心里無情形容道。
伏忱不知道自己被他偷偷腹誹成什么了,還沉浸于驕氣與傲慢的自我滿足中,“那到時候看咱倆誰殺的人多。”
“你還要盯著我不成?”
他意味不明的彎起唇角,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透著股陰詭的癡狂,“當然了。”
“要是……有拿紅纓槍的小姑娘,或者是手拿煞戾極重的仙器的白衣人,別動手。”
伏忱挑眉看向他,下意識想反駁,但所剩無幾的察言觀色能力卻讓他突然止住了話音,話到嘴邊又鬼使神差地應道,“好吧。”
“趕緊走吧。”
“怎么,剛上任第一天就開始動不動發號施令了?”
“我讓祁咎來抓你。”
“那瞎子?”伏忱眼皮一跳,復又昂起首嘴硬道,“我才不怕呢。”
祁咎是北州城城主,就孟惘前世所知,伏忱很怕他。
“是么……”
“別別別!”對方察覺出他要傳音后立馬慫了,連忙扯住他的袖口,慌張到差點就不知死活地去捂他的嘴了,“我這就走還不行么!”
……
修真界,南墟境正峰大殿——
“簡直是胡鬧!”
浮鴻一掌拍在桌上,怒喝道,“今天在場的該來的都來了,謝惟為什么不出來解釋解釋!”
天玄坐于正上方的座位上,白發垂落于膝,沉聲道,“謝惟他傷勢甚重,換誰也不能獨擋百里夏蘭和……百里念,何必刁難。”
“刁難?!”浮鴻冷笑出聲,“是,他師弟和他大打出手,那他為何不第一時間傳音?為何非要等我們過去?若我們沒第一時間趕到呢,他還真就會死不成?”
泠潮在一旁眉梢微挑,“你是說……只是演戲?”
“呵,誰知道是不是那師兄弟串通一氣。”
天玄不禁皺眉,“謝惟他中了念奴咒,一舉一動都受百里念咒術限制,又如何能分神傳音?”
“念奴咒?”
臺下人具是一怔。
遲羽聲也是微微一愣。
原本低頭不語的風喬兒驚異又遲頓地抬頭看向天玄。
江子波張了張嘴,緩緩道,“魔界至陰之術……他下給謝惟?”
浮鴻身邊的應海嗤笑道,“這有什么的,別看之前多像個人樣,不過是裝出來的,還把所有人耍的團團轉,覺得他與謝惟多好似的。對于魔族就別提什么感情,別說是師兄了,百里一族殺父殺子都是正常。”
“謝惟身上有明顯經脈逆轉心腑破裂的損傷,那就是違抗念奴咒命令留下的。”天玄正色道,“他一個人抗著什么,又抗了多久,你們是他境中人不想也罷,但他畢竟是我門內弟子,不容他人貶謫質疑。”
這回連浮鴻也不說話了。
殿內沉寂半晌,玄明開口道,“總之,和魔界打一場,是避無可避的了。”
沉重的氣氛侵入每個人身上的火氣與寂寧,于偌大的殿中襲卷開來。
之前百里夏蘭代理掌權時,就算兩界沖突再多再大,也都忍忍就過去了,雙方都不想弄個兩敗俱傷的結局,修真界自骨子里忌憚百里一族,百里夏蘭也因肺疾以及未找到魔界繼位人而不敢輕易舍命冒險。
但現在不同了,孟惘一回去,她的籌碼和退路多了不是一星半點。
“打,”浮鴻看著桌上茶杯中浮光的水面,低聲道,“不打難道要等他們攻來。”
太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該讓的都讓了,拖也拖的夠久了,他們不過是多了個百里念,我們五位大乘末期隨便兩個便能應付,其他三位仙尊和二十一位關門弟子對陣百里夏蘭和魔界二十四城主,綽綽有余。”
木筱雨抱著竹鞭站在泠潮身后,聞言淡淡看了他一眼,“綽綽?何來綽綽,且不說兩位仙尊也不一定能壓的住百里念,還有他那位新副使實力也是不詳,魔族平均實力又比修士要高……”
“你又何必漲他人志氣?”
“不是漲他人志氣,只是太華仙尊未免過于輕敵。”
眼見的又要吵起來,泠潮仙尊即時制止,“筱雨,少說兩句。”
風喬兒聽到她的聲音微微一滯,下意識抬眸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站在她身后的木筱雨,無聲垂眸,掩住眼底的苦澀。
“別估計了,把重點放在那兩個百里古族身上,仙尊主戰力,遲羽聲和謝惟又已至大乘期,對上魔界城主能分擔不少,這樣就夠了,其余不用多想。”玄明道。
江子波面上露出幾分糾結,“真要……”
段凌楓先行一步給他傳音道,“別說蠢話。”
江子波給他回音,“可是,真要打嗎?怎么就確定孟惘他真的會反攻五境……”
“如果他只是孟惘,他當然不會。”段凌楓沒有多少表情,“可他是百里念,就算拋卻心性和古族劣根,他與我們的客觀立場終是對立的。”
“在大戰之前違逆總勢,你就是異類,是叛徒,還想在仙尊面前問這種話,不要命了?”
江子波一向大大咧咧的心思難得細膩復雜起來,低著頭沒再說話。
“那……人界呢?”遲羽聲猶豫著開口。
兩界大戰,夾雜在其間的人界必是水深火熱,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泠潮彎起唇角,笑著看他,“小郎君,修真界自己都顧不過來了,人界怎么樣,就先放放吧。”
“人界自有那傅少茗,他已開始命令百姓入城,也正在修建庇護所,到時候集中用靈力設個防御結界。”浮鴻道。
泠潮歪歪頭看著她,“浮鴻仙尊真是大義啊。”
她瞥了那人一眼,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我……不想參戰。”
此言一出,殿內一派死寂,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一直沉默不語的風喬兒身上。
浮鴻皺眉,“你說什么?”
她一個人站在天玄身后,低垂著頭,眼眶泛紅。
仙尊的斥責聲和批判審視的目光熾烤得她尸骨無存,心中似有萬根銀針洞穿血肉,疼的她要站不住腳。
“一個關門弟子,竟然在臨到陣前打了退堂鼓?!天玄到底是怎么教你的!”
“修真界辟佑你那么多年,到頭來就是這樣報恩的,那你直接去投靠魔界好了啊。”
“你知道少了你一個人會多死多少人嗎,大戰豈容兒戲,你又怎可如此自私?!”
“……為什么要說出這種話?”天玄轉身問道。
“為什么……”
風喬兒忍著眼眶的酸澀,咬牙顫聲道,“溫落安被逼著封鎖妖界獨困玄川生死未知,傅靖元毒發身亡,大師兄身受重傷閉門不出,我們五人中只留我一人在此,你現在又要我去與曾經的三師兄拼個你死我活……”
她被淚模糊的猩紅目光緊盯著天玄的淡金色眼睛,一字一字自哽咽的喉中擠出——
“入門后你與我們師徒情誼有多少,于我們又有多少上心,師尊心里最清楚不過,溫落安問你要一個解釋的時候你是如何說的,傅靖元的體毒我們察覺不到,但以你的修為哪怕上心一點便能發現,大師兄成日盡著師尊的責任將三師兄帶大,而你又教了他多少東西……”
“我們也是人,會死會疼,也會有感情……你有真正把我們當過徒弟嗎?”
“話不能這么說,那百里念為謝惟擋天罰后性命垂危,沒有天玄仙尊開了一個月的守魂大陣,他能活到現在?”應海悠悠道。
“那是大師兄求著他的!”風喬兒陡然激動起來,眼淚再也止不住奪眶而出,大喊著重復道,“那是大師兄求著他的!”
“天罰后他抱著昏倒的三師兄跪到師尊腳下,是大師兄屈膝下跪求他換來的!周圍人全都在看著!!”
應海一噎,看著她通紅的眼眶,有些不自然的移開視線。
“夠了。”浮鴻打斷道,“你不參戰就不參戰,無須翻出你們境內的爛賬,沒人感興趣。”
風喬兒怔然。
恰在此時,殿門被打開,謝惟仍是一身白衣走了進來,面色蒼白,透著股清喪冷頹的氣息。
他徑直走向臺上的風喬兒,拉著她的手腕朝殿外走去,“我和她都不會參戰,至于是逐出修真界還是按上什么罪名,你們自便。”
“你給我站住!”浮鴻拍案而起,勃然大怒。
回應她的是殿門被靈力重重關上的回響。
第74章 獻祭
那是一場毀天滅地的災禍, 一如前世那般。
靈力激蕩至靈場崩碎,迅疾的冷風于紊亂割裂的空間中穿梭,天地合二為一浸成一片血色幕布, 灰黑色的濃云壓的極低,給人感覺像是天神惡戰, 生靈涂炭。
各種秘術、邪術、刑術以及靈印,都在此戰中調運到極致, 銅錢紅繩串連變幻移動的空間, 看不見那蒼茫的地面, 鮮血作浪人作舟, 一呼一吸間的分神都會喪命。
人在真正奮力之時,不是清醒的決絕,而是混沌渾濁,不知所為。
殺聲叫喊,熱血寒兵, 最清晰的只有聽覺和觸覺, 目光幾近是失焦狀態。
因為不知道到底要將注意力凝聚到哪里, 四面八方都是敵人,清明反而會遲純, 癲狂才是正常。
鋪天蓋地盤旋甩出的藤網中心, 立著一位衣袂翻飛的黑衣人影。
孟惘原本幽黑的瞳已漸成暗紅, 左眼下方顯現出半指長的倒鉤雙回旋天魔印記,在冷白的臉上更顯紅艷, 周身殺伐之氣撲得人睜不開眼。
他完全不見往日或軟或冷的性情, 薄唇輕抿, 玉面森寒,只剩下沖天的戾氣。
藤蔓如絲線般將人的心口對穿, 又如蟒蛇將周圍之人卷入絞碎,袖中藤不過眨眼間變幻軟硬長短,作劍亦能作鞭,與身旁的三位仙尊近身決戰。
他身邊好似有張破不開的結界,三位大乘末期的強勢圍攻下防御也是滴水不露,靈光會在離他五寸之處混著突然浮現的魔氣爆開,或是與躥來的藤條相撞,招招式式都無法傷他分毫。
修真界的目標就是他和百里夏蘭,只要將二者擊潰,魔界失了主戰,其余不成氣候。
五位境主把重心放在了孟惘身上,百里夏蘭強行支走泠潮和玄明,二十一位關門弟子也被魔界各城主所系絆無法抽身。
荊連則牽制遲羽聲。
木筱雨的竹鞭與伏忱的長劍相撞,當空蕩開一片靈力流波,淡藍色靈氣與烏黑魔氣勢同水火互不相讓。
他的眸光伴著對方強硬的攻防而愈發明亮,興奮之色漫上赤紅的雙瞳,一劍蕩平對方的攻勢,借著上等的體術與靈力旋身抬腿斜下猛掃……
木筱雨抬臂抵擋,卻仍是被他靈力撞的踉蹌一下,對方趁此空隙揮劍砍來,靈力頓時于她面前凝成一道屏障。
一道長鞭破空而出的聲響,祁咎雙瞳灰白,聽音辨位,被圍困在江子波和段凌楓一鞭一劍間也不見絲毫神色波動。
劍尖輕挑以柔化剛,白發于身姿移動間混著月牙色袖袍飄飛,劍法看似蜿蜒走轉路數難料,實則一擊一勢緊緊壓制,與二人短時間內難分上下。
伏忱那邊的打法就與他是兩個極端,一對多以木筱雨為主敵,敵人越強他越興奮,魔血洶涌,打的比孟惘那邊都激烈。
木筱雨的體力自然比不上他,精神力更是比不上魔族旺盛,時間一長便落了下風,由攻轉防。
劍刃裹挾著魔氣再次與竹鞭相撞,木筱雨喉中涌上一口腥甜,視線落到遠處的孟惘身上,又看著與百里夏蘭交手的泠潮,眸中閃過一絲掙扎,手中力道不自覺松懈一瞬。
僅這一瞬,一道亮光乍然襲來,還未待她看清便覺雙目刺痛,下意識緊閉雙眼,滾燙的液體自眼眶流到臉上,隨后便被一腳踹倒在地,靈丹破裂,撐著地面猛吐出一口鮮血。
眼前一片黑暗,她顫著指尖撫上自己的眼睫,只摸到一手溫熱的濕水,濃稠、腥銹。
伏忱沒有任何猶豫,靈力將周遭的修士震開,一劍揮向她的脖頸……
利刃穿透皮肉的聲響,有血濺在了木筱雨的臉上。
卻不是她自己的。
“呦呵,又來一位小美人。”
木筱雨猛地抬起眼皮,血淚汩汨而出,十分狼狽地朝伏忱那邊撲去,卻一下抓了個空。
“洛畫言?洛畫言!是不是你?!”
她的聲音已顫得不成樣子,渾身發軟站都站不起來,“你給我走啊,離他遠點!”
“……師姐。”洛畫言的聲音空靈飄渺,好似離她很遠,尾音極輕,“……照顧好自己,不論什么手段,活下去。”
伏忱震驚地看著那將自己和她困在一起的神秘陣法,眼中難得地出現了一絲慌亂。
她在自爆。
“祁——祁咎!!”
靈丹自爆產生一種強大的沖擊力,其威力可直接將一個元嬰期修士炸為碎尸,那股風浪本該被獨困于陣中,沖撞再暴虐地反彈,直至將陣中之人絞碎……
可卻在爆發反彈之時突然破陣而出,周圍人均受到了不小的波及。
或者說,是在那一刻,陣法被破。
祁咎已托著他的腰冷冷立于百米開外,伏忱被炸的渾身是血,摟著他的脖頸哭喊著叫道,“臭瞎子你怎么才來,我差點就死了!”
“廢物。”
“你才廢物!你全家都廢物!”
他皮肉筋骨裂開多處,疼痛麻痹了神智,一時間也不在乎自己是在同誰說話了。
眼見得段凌楓和江子波又要趁機纏打上來,祁咎開了個芥子空間,動作不帶絲毫柔情地將人推了進去。
五位仙尊已隕三位,泠潮、玄明和太華,唯剩天玄和浮鴻還在硬撐。
孟惘身上無傷,血卻是已浸透了衣衫。
持久高強度的靈力調配,即便體術和精神力再好也吃不消,身上落下大小傷痕,最后都被愈合抹去,唯有冷血貼于皮肉,隱隱泛疼。
百里一族都是如此,他們也會受傷,也會流血,但沒有人會知道他們何處受傷,傷口多深,也不會有人想知道。
他們像是不死的邪神,因為不死,所以就要無數次穿腸破肚、斷筋錯骨,永遠站在刀尖上,立在火海中,永世不休。
世人皆道百里一族是天生的異類,是不被天道認可的怪物,倒不如說,他們是生來便帶著詛咒。
局勢終于開始向著魔界傾斜。
孟惘被血氣沖的頭腦陣陣發昏,即便百里夏蘭重新轉戰他身邊也不能松懈,左眼下方天魔印記的顏色已經淡了幾分。
幸好修真界那邊也已是強弩之末。
然而就在此時,氣力幾近衰竭的浮鴻仙尊突然后撤與他拉開距離,雙指并攏用靈力劃破,在空中劃出一個走勢繁雜的血陣。
她七竅流血,目眥盡裂,狠狠高聲念道——
“吾以魂身作眼,法相為祭,封此邪佞于北陰之獄……”
“僭剎陣——開!!”
孟惘怔忡片刻,還沒反應過來,周身百米之內突然靈壓飆升,一股極強的靈力將此范圍內的其他人盡數推開,腳下血光大陣,半透明古老符箓暗紋將他全然封鎖,形成了一個以百米為半徑的圓形封閉陣。
緊接著陣法邊界傳來轟動,那是百里夏蘭的魔氣。
破不開。
暗紅色的瞳像一片濃到化不開的污血,靜靜掃過陣法周邊無數條疾速盤旋的符箓。
這不是秘術。
是禁術。
陣外所有人都怔住了。
天玄被浮鴻身邊自爆式的靈流沖的難近半分,“浮鴻,快住手!”
修真界禁術一直由葉瀾院內之人看守封印,就連仙尊也不曾窺見,誰也沒有想到她會因此戰而偷習禁術。
禁術非大乘末期不可控,放眼整個下界,能用此術者一只手都數的過來。
也正是因為這樣,造成的后果才不堪設想。
陣內外的靈壓均在上升,快到趕上天劫臨下時的強度,許多未能盡快遠離的普通修士立馬暴斃而亡,靈丹內腑被生生擠破。
“你要拉上此處所有人陪葬嗎!停下!”段凌楓忍著劇痛咬牙道。
“只要能封印百里念,吾輩死而死矣!”浮鴻的神魂被寸寸撕裂,周身化作淡光漸漸散去,一身血衣目不忍睹,卻絲毫沒有退卻之意,“今日死傷若能換后世清平,又有何懼之!”
而陣內靈壓的提升速度是陣外的十倍,孟惘跪在巨陣中心,一手痛苦地捂住面部,手背暴起的青筋脈絡延至手腕,唇角卻挑起一抹嗜血的笑意。
封印……
費那么大功夫,結果只是封印。
還以為能直接殺了我呢。
死前還不忘按上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那幫虛偽正道可終于有機會名流千古了……
他的口中不斷涌上鮮血,陣法在慢慢下壓,從符箓上冒出的絲絲縷縷的紅光繞著他盤旋數圈,漸漸融入他的身體,如同鐵鏈般拴住他的骨頭。
疼到恍惚之際,他聽到百里夏蘭和荊連在叫自己,還有很多很多雜音……
但都無所謂了。
他自嘲地想——
我這兩輩子,到底圖什么。
活在糾結里,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不知道,于自己的私心和百里夏蘭的意愿之間徘徊,腦子里一團亂麻,到頭來什么也沒想明白。
被支配,欺騙,按著他人的心意過活,也從來弄不清自己想要如何去活……
猝然一聲震天撼地的聲響,白光照徹血陣,無數透明符箓如玻璃般頃刻破碎,直刺入他那緊縮到極致的瞳孔。
強大的靈流自陣中如浪翻開,后浪推前浪地陣陣涌向四周,凌亂的發遮住眉眼,孟惘仍是看清了……
在自己面前,死死釘入地底的——
無妄劍。
他不是沒來么……
孟惘怔怔地看著那嗡鳴不止寸寸斷開的劍身,劍識正在消散。
他驀地眼眶酸脹,眼前蒙上一層薄霧,突然明白過來。
百里夏蘭都為之無可奈何的上古僭剎陣,他卻能一劍破除,是獻祭了本命。
一如之前,溫落安獻祭七弦紅木琴。
他第一時間竟不是抬頭去尋謝惟的影子,而是跪伏在地,怔然地看著那正在碎裂的劍身。
眼中的暗紅悄然褪去,一滴淚無聲地自左眼落下,淡去了天魔印記,漆黑的瞳孔慢慢放大,任由那幾縷淡金色的劍識拂過自己的眼睫和臉頰。
他像個孩子般,茫然又低卑地看著碎成多片的殘刃,感受著劍識的溫柔,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別。
奇怪,無妄明明殺過他一次。
明明沒摸過也沒碰過。
明明看到它就會害怕。
為什么感覺……
好像。
陪了我……好多好多年。
他跪在地上一手撐地,身體微微前傾,探出指尖,頭一次地,極為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所剩無幾的金光。
金光分成千萬絲流戀地繞于他白皙的指上,又散為點點星光,化于風中……
一抹純白闖入視野,他無助地抬頭,看到謝惟站在他身前,面上毫無血色蒼白如紙,靜靜地垂眸俯視著他。
孟惘雙唇翕動想要開口說話,只見面前人突然膝蓋一軟,他連忙伸手將其撈入懷中,低頭一看,謝惟已經昏了過去。
他將那人抱著緊了緊,臉頰貼在他冰冷的額頭上,一遍遍輕聲喃喃道,“師兄……師兄……”
他的眸光全然隱匿了,只剩下一片灰敗混沌,雙目失神不知在想什么,袖中藤條條緊纏上謝惟,手臂收緊,恨不得將他絞死在懷中,擁入骨血。
“你到底瞞了我多少事……”
他的聲音低不可聞,輕輕將謝惟抱起來,魔氣將周邊殺伐激蕩的靈力抵隔在外。
“不必打了,今日魔界正統四境,獨留南墟,其他境內之人逐散到人界,違令者殺。”
修真界的中低階修士幾近全滅,五位境主隕落四位,唯有天玄不見蹤跡,二十一位關門弟子僅余不到十位,魔界這邊也已損失慘重、力不能支,沒有再打的必要了。
第75章 針鋒
孟惘開了傳送陣到了魔界總壇, 步履急促地進了清音殿將謝惟放在床上,注入的靈力如泥牛入海不見絲毫效用,那人面上毫無血色, 鮮血不斷從關節骨縫中往外滲,還有許多順著指甲流出來……
潔白的床單很快被染成紅色。
孟惘見狀重新將他抱入懷中, 坐在床邊緊緊摟著他,謝惟身上的血染了他滿身, 黑衣被洇透, 臉上脖頸上也有。
但他毫不在意, 他用一只手撫上他的臉, 另一只手攬著他的腰,不要命地為他傳輸靈力,甚至直接將靈力以修為的程度從體內抽出渡給他……
命劍與主人死生相依。
法器越強,主人受到的反噬和影響也越大。
謝惟以無妄劍獻祭破了陣眼,無妄劍毀, 他的靈脈寸斷, 若不用強悍的靈力維系修復, 很快就會魂飛魄散。
剛剛處于兩界大戰漩渦正中心的孟惘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就坐在床邊給他高強度傳輸了五天五夜的靈力, 每分每秒都未曾松懈。
直到將謝惟的靈脈勉強修復了個七七八八之后, 他垂眼看著那個倚在自己懷中的人, 低下頭輕輕與他眉心相抵,低低松了口氣, 因靈力散失過多而略顯蒼白的唇動了一動。
可他終是什么也沒說。
說了也沒有人聽。
孟惘抱著懷中人緩緩站起身, 腳落地的那一刻只覺頭暈目眩, 雙腿發軟,他狠狠咬了一下唇內軟肉, 口中頓時溢出一股血腥味,借著疼痛強行提起一絲精神。
走到門口,殿門打開后抬眼便是不知從這等了多久的荊連和百里夏蘭。
百里夏蘭看著渾身是血的二人,微微皺眉,“怎么樣了?”
孟惘施了個術法除了二人身上的血跡,嗓音沙啞,氣息微浮——
“沒什么大礙了。把泠水間那水換了,靈水倒在里面,我讓他進去泡幾天。”
百里夏蘭氣極反笑,“你身為魔界之主,花了大半修為救一個將死之人,我不說什么,但你現在又要用靈水來替他療養已無大礙的靈脈……”
“靈水為極地千年白蓮煉化而成,泠水間一指深度雖是不深,可它面積大,你可知這要用多少白蓮?”
“那就十顆。”
“魔界一共只有十顆……”她陰沉道。
“你為什么偏要和謝惟過不去?”孟惘凝眉道。
靈力損耗過重,他現在看東西都有重影,耳邊也響著雜音,任誰也不能在兩界大戰獨擋三位大乘末期又受到禁術重創之后還能連著五天五夜高強度調散靈力。
他不想和百里夏蘭過多爭執,壓著脾氣道——
“我只要他好好的,就像你只要魔界壯大基業一樣,你只不過想在生前把魔界交到一個靠譜的人手中,我答應,我努力去成為你想讓我成為的樣子,我體諒你八百年畢生所求,但你為什么不能體諒一下我?”
百里夏蘭一時無言以對。
荊連一直在旁邊低著頭,一言不發。
“荊連,去蘭閣取白蓮,帶過來。”孟惘抱著謝惟與她擦肩而過。
“……是。”
孟惘將他放在泠水間的靈水中,每天都會去看他。
如此連著一個禮拜。
打開泠水間的門進去,中間一個巨大的正方形臺體,臺面不平,由四周極小輻度地向中間下斜,正中間是一個長方形平面,臺上一層淺水,最邊緣處約有一個指關節那么深。
孟惘脫了鞋登上臺階,袍角劃過水面,越往里走水越深,漸漸可以沒過一指,謝惟便躺在最中間,靜靜地闔著眼眸,薄唇微抿,左耳的碧青耳墜沒于水中,在水面浮光的映射下更加剔透。
此時正開著窗,光照在他蒼白的面容上,三千青絲在水中延綿沉浮,從外飄來幾片敗落的桃花。
孟惘全程出奇的平靜,每次都跪坐在他旁邊看著他,時不時用手輕拂去他發上的花瓣。
他的視線輕掠過那人的眉眼,半晌,跪伏著,輕輕吻了吻他的唇。
而就在他低垂著眼皮打算重新坐直身時,袖袍卻驀地被拉住。
濃黑的睫倏地抬起,訝異的目光一閃而過,對上了對方那平淡毫無波瀾的冰綠色雙眸。
空氣詭異地靜默了兩秒。
孟惘率先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默默將他抱起,往泠水間外走去。
無言片刻,他張了張口,“你為什么要來救我?”
“……我為什么不救你?”
謝惟昏迷了十多天,開口嗓音微啞,氣息仍是有些虛弱。
孟惘抿唇,“風喬兒……沒來參戰?”
謝惟一手攬著他的脖頸,視線靜靜地落在他的側臉上,“嗯,商議的時候,公然拒絕的。”
“為什么?”他的表情有一分不自然,眸中浮光微動,“她上一世……”
“那是中了陰陽絲。”
孟惘腳步一頓。
“最后你反攻南墟的那場大戰,她和傅靖元都是受陰陽絲控制,從尸體的心臟中能發現藏留的絲線,只是前世我早沒發覺,溫落安肯定也有,只不過因為許千影那場變故他脫離了你身邊,沒能派上用場。”
他將謝惟抱進秋婁殿,將他放在床邊,垂眸俯視著他。
“所以,有人給你們下陰陽絲,是想利用你們對付我……”瞳中墨色翻涌,他的話音沉頓,“但那人一直沒能找到個有利的時機催動,因為你一直在我身邊。”
他不知又懷著怎樣的期冀,一手撐在床頭微俯下身來看著他的眼睛,發尾垂落在對方的膝頭,帶著幾近可笑的渴求問道——
“那你……”
“那你上一世做的那些事……”
公示我魔族身份,當眾行刑,送入魔界……
最后又殺了我。
“是不是,也與那陰陽絲有些關系?”
哪怕一件,哪怕只有一件不是你本心所為……
他的視線熾熱得恨不能將人看穿,可對方那雙眼中仍是只有平淡。
謝惟親眼看見他眸中的期冀一點點破碎,那雙下垂的眼角連帶著眼眶洇上點紅,看見他微微啟唇自顧自輕輕說了一聲“沒有”。
前世謝惟體內的陰陽絲定是早被他自己除去了,孟惘明白。
他有些無奈又心疼地抬手想要摸摸孟惘的臉,卻被他躲開。
指尖微蜷,無奈更甚。
孟惘就這樣半哭不哭地看著他,也不生氣也不走,嘴角不自覺地下垂,不同于以往想要人哄的委屈,還帶著種“你自己看著辦”的刁難。
謝惟一口氣哽在心口,頭一次有些不知怎么辦才好,伸手將他扯入懷中抱著。
熟悉的氣息熟悉的軀體,眼淚從眼瞼處滑落到白嫩的皮膚上,他沒有掙扎,只是睫毛微顫,“再也不喜歡你了。”
對上謝惟,他也只會說這種話了。
要是還在芥子空間里,他說這種話是要擔后果的,可現在局勢不一樣了,謝惟不能拿他怎么樣。
他輕輕替他拭去眼淚,面上還帶著股重傷后的冷頹,低聲道,“不喜歡我喜歡誰?”
“……反正不喜歡你。”
孟惘這個人,本性還是停留在九歲封骨術解禁那年從樹林中醒來的時候,一種不通人性為所欲為的無知和幼稚,雖然這些年謝惟教了他很多,但以他那單一又純粹利己的天魔心智,根本無法承受住凡人所能承受的復雜情感。
他只會本能地去分個完全,是開心是不開心,是愛是恨,可一旦許多感情雜糅在一起,他就會感到難過糾結,想不通就會煩躁,煩躁就會鬧脾氣,可對著謝惟,再大的脾氣也會變成無理取鬧。
謝惟再了解他不過。
他恨他的傷害,怨他的關禁,心里又放不下曾經的那份依偎和情感,而如今,他又被他舍命而救。
如果可以,這些他都不想讓孟惘經受,那人只需單純無知又幸福地活著就好。
“……無妄劍,沒有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偏頭將臉埋入他的懷中,眼眶濕熱,浸濕了對方的衣襟。
謝惟的眼睫顫動一瞬,呼吸停頓了片刻,又狀若無意地恢復正常,聲音難以自制地沉啞了幾分——
“……你不是一向怕它。”
“誰讓你前世用它殺我……”孟惘扒著他的衣襟,聲色顫抖,低低抽著氣。
他委屈到近乎抽噎,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難過,“我之前還覺得它好看……它消散的時候還用劍識摸我……它為什么摸我、我才不要它摸……”
如是說著,謝惟覺得自己的衣襟已經濕透了。
他溫柔地撫上懷中人的發頂,沉默半晌,盡量轉移他注意力道——
“方才來這里的路上,看到殿后的橋周下著雨,是你刻意擾亂法場弄的?”
孟惘突然安靜了下來。
謝惟捏捏他的臉,“為什么?”
孟惘拿開他的手,情緒稍緩,悶悶道,“哪有為什么。”
“因為我初見你那天是雨天,不論前世還是今世,你來魔界后都站在橋頭淋雨……”
“你不是說后悔在樹林里遇見我?”
原來安靜窩在自己懷中的人突然用力掙開他想要起身,那力道極不留情,帶著些被逼急了的憤懣和惱羞成怒,謝惟也是早有預料,就勢將他推倒在床上,一手按住他的手腕,在他唇上蜻蜓點水般吻了一下——
“別生氣,我的錯。”
身下人被他這么一親,下意識止住了要掙扎的動作。
謝惟輕嘆一聲,緩緩又無力地開口道,“我……迫不得已……”
雙唇微動,他猶豫著想說一句“你要相信我”,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將此話咽了下去。
他的手心剛覆到那人的臉側,垂下眼皮想再次低頭去吻他,殿門卻突然被打開,百里夏蘭一手負在身后,面色冷沉地看著床上二人。
下一秒,兩股魔氣相撞,濃黑嘭然如云霧般散開,一道銀光破空而來,孟惘一手攬過謝惟同時坐起身,抬袖一揮將襲來的絲線切斷。
此舉完全將百里夏蘭激怒,蠻橫的靈力直接撕碎了孟惘的藤蔓,“百里念,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早晚有一天會被他害死!”
千萬條細線自她手心如蛛絲般散出,終于有一根纏上了謝惟的脖頸,瞬間勒入皮肉流出鮮血,孟惘泄出一絲魔氣順著線身浸透整根,止住了對方的控制。
兩方僵持。
“……我在做什么我心里清楚。”孟惘看著她。
“為了他,壓制魔軍,獨留南墟……”百里夏蘭咬著字,語氣狠戾,“靈丹不除修為不廢……”
“你以為有念奴丹就能制住他,你以為他的命劍毀了你就安全了?”
“就因為他救了你一命,你這就好了傷疤忘了疼,忘了他把你關起來數月最后是誰救出了你?!”
“姑姑,把線收了。”孟惘像是看不見她沖天的怒氣,反而異常平靜。
“你答應我,剝了他的靈丹,我就饒他一命。”百里夏蘭緊盯著他的臉。
謝惟頸側鈍痛,面上不動聲色,對著百里夏蘭傳來的威壓,毫不避諱地直視回去。
之前她與孟惘維持“合作”狀態,總會照顧到他的情緒而不能將人逼得太急,現在她的心愿已成,魔界一統下界,完全可以強硬壓制。
孟惘卻嗤笑一聲,輕輕道,“那你殺了他吧。”
他從身后抱住謝惟,偏頭舔了舔他頸側的血,絲線還勒在皮肉里,被雙方魔氣牽制得難動半分——
“誰都不要活了,大家一起死。”
孟惘一手攬著他的腰身,親昵地將下巴放在他的肩上,眼底漫上笑意,再次重復道,“你殺了他吧。”
如此維護的姿態而嘴中卻道“你殺了他吧”,這種平靜中帶著瘋意的言行反差讓人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他是真的會讓所有人給謝惟陪葬。包括魔界,包括他自己。
孟惘平日還會有謝惟能管得住他,可一旦真的無所顧忌起來……
什么都威脅不了他。
百里夏蘭單手緊握成拳,良久,緩緩抽回了絲線。
紅衣袍角伴她轉身的動作卷起,一張白紙自袖中落出飄到地上——
“百里念,從今往后,你是死是活,我再不多管。”
見她走后,孟惘在床邊半蹲下身,從儲物戒拿出一瓶藥來,打開后有種淡淡的草藥香,指尖沾上一點里面的白粉。
“這幾日你就先住在這里。”
“荊連呢?”
涂藥的動作一頓,他抬眸,“什么?”
“荊連,現在住在哪兒?”
“……清音殿的……”孟惘猶豫不解道,“偏殿。”
謝惟眸光微壓,視線落在他臉上。
有那么一刻,他突然產生了一種自己還被囚在芥子空間中全由那人調控的錯覺,倏地心口一緊。
不過隨即便反應過來,他斂下眼睫繼續為他上藥,“上一世我在魔界那七年,他一直都住在那里,有什么問題。”
謝惟沒說話。
二人之間的氣氛再次不暢起來,孟惘給他上完藥后站起身,“你……好好休息,我有些事,先去忙了。”
說罷他沒再去看謝惟的神情,轉身走到門口撿起百里夏蘭留下的紙張——
果不其然是當初讓她調查的下界所有傀修的位置。
他壓著心中的復雜出了秋婁殿的殿門,不忘在外升起一道結界。
謝惟根本不會在意。
他若真正在意前世又怎會將他送回魔界,七年不來見他,當初他想那人想的要死,那人卻只想取他性命。
他就是和荊連相處了七年又怎樣,全是謝惟一手推動,他又沒做錯什么,他為什么要心虛害怕。
孟惘賭氣似的想道。
……
額發被風吹得凌亂,他指尖輕攜著那張薄紙,心中竟感到出奇的放松。
他沒有帶任何人,沒有任何手下,這件事親力親為會讓他感到身心舒暢。
孟惘承認有些傀修確實是有些本事,煉出的兵奴也確實抗打,不怪修真界之前那么提防排斥,但對于百里古族,連個偽劣品都不如。
去幾處殺了幾個兵奴和傀修后他便靈活地掌握了訣竅,只要用藤蔓絞碎他們的關節或者纏住他們的四肢猛地拽斷……
孟惘不會把他們當人看,權當個可拆卸的工具。
畢竟——
“畢竟,兵奴只不過是你們傀修養的狗罷了……”
他眼瞳赤紅,興奮地彎起唇角,背后閣樓被火光爆破,巨響掩下的聲音輕到發顫——
“你說是不是啊……賀蘭徹。”
藤蔓流水般將白巽繞了個水泄不通,賀蘭徹被絞著脖頸跌坐在地,孟惘一腳踩在他肩上,與他脖頸相系同一根藤條的右手狠狠一扯,賀蘭徹被迫仰頭與他離得更近。
他眉眼彎彎,抿唇笑得稚氣甜膩,半俯身低睨著對方,“你知道我為什么要來殺你么?”
第76章 心痂
賀蘭徹被絞得喘不過氣來, 臉色泛紅,靈力被他的魔氣完全壓制,毫無還手之力, 眼睛卻死死盯著遠處被困于藤網中的白巽的身影。
孟惘甜兮兮地瞇起眼睛,“看他干什么, 怕他死?是誰總是把兵奴比喻成狗啊?”
賀蘭徹驟然睜大眼睛看向他,氣息不穩道, “你……是那人身邊……”
孟惘眨眨眼, 彎著唇角, 身后的白巽突然發出一聲悶哼, 被藤蔓綁在空中的身形止不住發顫。
藤蔓勒斷了他的肋骨。
賀蘭徹的眼眶驀地紅了,方想要掙扎,孟惘冷著臉一腳將其踹倒在地。
纏在他脖頸上的藤條寸寸縮緊。
然而恰在此時,后方突然爆破出一陣極強的靈流,還未待孟惘回頭望去, 一柄匕首便自身后刺穿了他的胸腔。
魔氣在白巽想要轉動匕首的前一刻向后擊去, 匕首被迫拔出, 孟惘看了一眼胸前快速愈合的傷口,衣料恢復如初, 同時沒有任何間歇地, 轉身一掌轟出, 正對上白巽橫掃而來的右腿。
那雙琥珀色瞳眸已不見任何溫度,完全就是個冰冷的死物。
他在賀蘭徹將死之時親手斷了最后的情絲。
那根賀蘭徹輕輕一拽就能疼得他生死不能的、因舍不得忘記那人而保留的情絲。
達到兵奴標準的情根剃除情況達六成便已足夠殘忍, 而他現在已是完全鏟除了。
孟惘隔流波滾滾與那人的淺瞳對望, 感覺到他做了什么的賀蘭徹絕望地將頭抵在污臟的土地上, 眼淚泫然而出。
此時的白巽抵得上兩位仙尊聯合圍攻的壓迫,孟惘暫時收了放在賀蘭徹那邊的注意力, 只是藤蔓默認絞著他的脖頸,沒有更緊也沒有放松。
他沒有用任何法器,藤蔓作防御也作攻擊,條條躥出鎖住白巽的四肢,卻總是在撕碎他之前被其周身的靈氣爆開。
孟惘有些煩了。
他直接棄了防御,抱著反正自己最后也死不了的心態不顧刀尖刺入心口的疼痛,借勢一把扣住了白巽的脖頸將他砸到地上。
那枚天魔紅印再次顯現,艷若曼殊沙華,在他冷白的臉上更顯妖冶,配上周身暴躁又冷沉的戾氣,硬生生壓得人心跳滯頓。
手中魔氣洶涌,靈流激蕩,他死死掐著白巽的脖頸,手背青筋隱現。
“白巽……白巽!跑!”
賀蘭徹拼命撕扯自己脖頸上的藤蔓,手指都被磨出了血,一片血肉模糊。
兩相靈力沖撞爆破產生的威力,不僅會讓白巽這種終極兵奴身首分離,還能廢了孟惘的右手。
骨節痛得發抖,魔氣泄出的卻更加洶涌。
白巽雙目直直地看著他,薄唇微微動了動。
孟惘認出了他的口型——
能不能……別殺他。
他怔然一瞬,咬著牙低聲道,“你憑什么因為你的護主忠心,你的癡舍不得,要別人原諒放棄之前受過的傷害?”
“我又憑什么要當你這個好人?”
“嘭”的一聲巨響……
孟惘慢慢起身,凌亂黑發下的雙目寂寧淡漠,隱在袖中的右手骨肉碎斷,傷口直延至小臂,鮮血一股股地向下流去,順著指尖砸落在貧瘠破裂的土地上。
尚在掙扎的賀蘭徹被這一聲巨響震得五感盡失,腦中空白,好似一瞬間被抽走了全身氣力,驀地止了動作。
孟惘走到他身邊時,看到的是一雙麻木濕潤的雙眸。
“疼不疼?”孟惘微笑,歪了歪頭。
他右手斷裂的骨頭漸漸長出痊愈,血肉重塑,疼痛未減。
“我當時看師兄記憶的時候,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疼?”
說著他俯下身就要直接捏碎賀蘭徹的喉管。
眼前白光一閃,他眉心輕蹙,躺在這里的賀蘭徹頓時不見了蹤影。
不過須臾之間,無數根浸了魔氣的巨大藤蔓破土而出,瞬間將方圓五里內的空間全然封鎖。
他直起身抬眸望去,冷然的視線與東南角被藤蔓斷了去路的蛇妖對上。
他扶著賀蘭徹,還是一身黑衣,化為人形,臉上大部分仍布著藍白鱗片,看不出面容。
那人的目光先是落在他的臉上,不經意間看到他還在滴血的手時,原本故作從容的神情驀地崩裂。
他慢慢松開賀蘭徹,毫無懼意與提防地走到孟惘面前,輕聲道——
“孟惘,消消氣……留他一命好不好?”
他表面看似低卑的請求與哄誘,實則話音未落,身后的賀蘭徹便被一突然出現的芥子空間拉入其中,目標消失在眼前,孟惘的眼神驟然陰沉下來。
見對方如此他更是不退反進,又邁出一步想要去拉他的手腕,“你受傷了,疼不疼……”
孟惘不動聲色地躲開他的手,眼中閃過一絲未讓人捕捉到的帶著怒氣的戲謔。
他微微湊近他,斂了情緒,低聲道——
“你為什么要來救他?朋友?”
那蛇妖措不及防撞入他漆黑的眼底,其中的試探誘的人心尖一顫,他呼吸漏了一拍,強忍著一把將人抱入懷中的欲望——
“嗯,我和他是朋友……”
孟惘輕撩眼睫,毫不避諱地直視著對方,“什么朋友?普通朋友?”
這問法未免太過暗示。
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自內腑而燒,被面前之人的兩句話問得完全失了分寸,再也忍不住伸手將他拽入懷中緊緊抱住。
他將臉埋在他肩處嗅其身上的淡香,手心覆在他的后背,指尖都抑制不住地顫抖——
“是,只是普通朋友,沒有別的……孟惘……”
那名字自他口中而出,愛欲濤天,恨不得吐心泣血,氣息壓抑著紊亂。
孟惘沒有推開他,只是看著他的眼睛緩緩問道,“我為什么不能殺他?”
蛇妖對上他的視線,略微有些出神。
“我為什么不能殺他?”
他沒有什么表情,只再次問道。
對方的神情和緩下來,語氣放到極輕,像是哄慰道——
“他是……魔妖,你忘了么,強行殺了成年魔妖是會造成法場紊亂的,不然之前玄川封印破除下的那個,修真界為什么要許千影自爆?”
孟惘微微錯開視線,不再去看他,“我是魔,又不是修士,自然有辦法,再說就算法場紊亂又如何,和我有什么關系。”
他以如此平淡的語氣說著蠻不講理的話,怎么看怎么像在鬧脾氣,直聽得人心中酥軟,恨不得將他緊緊抱在懷里好聲好氣地哄,哄上一整天都沒關系。
蛇妖的手臂難以自抑地向下圈住他的腰,眼底眸色漸深,癡迷于懷中的溫熱的軀體與鼻尖的清甜香氣,喉結微動——
“孟惘,不要再想著賀蘭徹了,你把白巽殺了,這和要他命沒什么區別……”
“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你提出的讓我去探謝惟記憶,你朋友他們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蛇妖滯住。
孟惘輕笑,“你當時沒想那么多對吧,只想辦法要挑撥我和謝惟的關系,讓我覺得他只是個被煉廢了的兵奴,感情殘缺,對么?”
“陳府幻境中,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能仿得出無妄劍氣的人……”
“所以前世斬殺百里纖纖于白夜崖頭的‘無妄’,是你仿的,目的就是直接刺激推動我反攻五境,最終和謝惟刀劍相向。”
“那么今世傅靖元的提前死亡多半也是你的手筆,專門挑那種時候,想借此離間我和謝惟,目的是為了讓我徹底下定逃出芥子空間離開他身邊的決心。”
一根極細的藤蔓直刺向他的眼底,又堪堪在距其眼珠半寸距離之處被一股不明力量阻住。
孟惘毫不意外,不再掩飾厭惡慍怒的眼神——
“你也是魔妖。”
本以為他的實力在百里夏蘭之下,如此看來他的修為比自己的還高,怪不得能這么毫不設防地親近自己。
蛇妖被迫松開攬在他腰間的手臂,垂眸一手捏住那已觸到自己眼睫的細藤,指腹若有若無地摩挲著,極為輕易地便將其壓下,然后重新給孟惘纏到小臂上,語氣無奈——
“眼睛瞎了我還怎么看你?”
“孟惘,你現在知道略施小計蠱人心智了,套出我這么多話……”
他說著又彎了彎唇角,有些苦澀和陰郁道,“或許直到有一天我殺了謝惟,你才能真正……”
“你殺不了他,”孟惘冷冷地打斷他,“我現在是拿你沒辦法,等我找到判官筆斷了命線,知道所有真相之后,傅靖元、百里纖纖、無妄劍,還有謝惟因你受過的一切傷痛……”
“我要你一件件償還。”
……
將下界傀修兵奴殺了個遍,偏偏讓那蛇妖撿走了賀蘭徹的半條命,從浮屠海那邊回來后,孟惘一臉厭倦地來到清音殿后面的溫泉邊,耷拉著眼皮看著那蒸騰氤氳的水汽。
身上盡是血腥氣,還有……
那個蛇妖的氣息。
片刻后,他垂眸拉開腰帶,外袍外衣隨意散落在地,一頭烏發散亂又有層次地披散在肩處和背后,只余一身單薄的白色里衣,衣袖剛好掩過手腕。
一步步順著濕滑的臺階而下,冷寒的身體進到溫水中被熱氣浸透,眼睫和發尾立馬洇上一層濕氣,薄唇在水霧中被熨得更加紅潤。
他慢慢往里走,水面漸漸漫到胸口,到壁邊停住,抬手將胳膊搭在池臺上,偏著頭悶悶趴在臂彎中。
濕潤的長睫低垂著,他眼皮半闔,煩悶的情緒漸漸消退,無聊地看著石臺上細小坑槽中的晶瑩水珠。
暖和,有催眠的效用。
謝惟不在身邊時,他在這里泡一會兒就能回去睡覺,勉強能睡個安穩。
他腦袋動了動,下巴放在臂彎處,另一只手往上拉了拉袖口,視線落到左手手腕那處道侶印上。
靈力一催,上面一個金線條勾勒的“惟”字顯現。
眸中閃過一絲失落,又打算把袖口放下……
他好似幻聽到石門處有什么動靜。
又過了兩秒,被熱氣熏得昏脹的頭腦驀地清醒了大半。
不是幻聽,是真的有人打開了石門。
荊連從來不會過來,更不會不經他允許擅自闖入。
孟惘回首,只見重重水霧外一個白衣人影,眼神不禁懵然片刻。
……謝惟?
他的皮膚本就細膩敏感,喜冷怕熱,溫度稍高一點都是灼燙,此刻裸露在外的手腕和鎖骨都透著淡粉,眼尾比平日更加殷紅,他從臂彎中抬起頭來,黑曜石般純凈的眸子被霧氣朦朧著……
明明是很無辜又惹人憐愛的模樣,卻莫名讓人想凌虐折辱。
謝惟的視線緊盯在他的臉上,順著臺階而下,徑直走向他。
水面再次蕩起波痕,隨著距離漸近,那人的臉也愈發明晰起來。
許是對方的眼神過于淡薄和極具侵略性,孟惘不由自主地想要遠離,不料還沒來得及后退一步便被猛地扯住手腕抵在身后的石壁上,緊接著溫熱的唇攜著滾燙的呼吸而來。
水面激起一陣浪花,謝惟的腰腹緊貼上來,燙得他身體一顫,雙眸有些失神。
他抬手輕握住對方的胳膊,沒有推拒。
之前孟惘總覺得自己對人間俗欲調不起興趣,直到和謝惟在一起后。
他發覺自己特別喜歡被他親被他抱,喜歡被他觸碰,喜歡他的體溫,是一種一旦接觸對方就本能地想要親近更多的契合,再強的精神力也難以抑制這種本能反應。
他低垂著眼眸,任由謝惟肆意強勢地摟著腰吻他。
眼睫輕闔下的眸光難以聚焦,被吻得喘不上來氣的時候,他故意攬著謝惟的脖頸,軟下腰身貼著他,自喉中溢出幾聲酥軟的輕哼。
感受到對方明顯一僵的身體,他抬了抬眼皮,視線輕飄飄落在對方臉上。
謝惟微微與他分開一些,手仍是緊摟著他,不輕不重地咬了咬他的下唇。
孟惘探出舌尖舔了舔唇邊,掃過被他咬出的極淺牙印,眸光仍是有些迷亂散淡。
謝惟突然覺得呼吸困難,熱氣騰騰的溫泉上空氣濃稠,他喉結滾動,一只手撥開他的衣襟,指尖順著他的鎖骨慢慢摩挲著滑下……
孟惘輕輕握住他的手,輕聲問道,“你來干什么?”
謝惟的心跳早已亂了節奏,目光落在他在濕衣領口下隱現的肌膚處,幾道水痕延綿其中,喑啞道,“你說呢?”
孟惘看他幾秒,摟著他的脖頸湊到他耳邊,唇瓣似有似無地擦著他的耳廓,軟聲叫道,“師兄……”
手中握著的指尖微微一抖。
他小輻度調整了一下姿勢,將身體又往他身上貼了貼,腰胯輕抵著他緊致的小腹,輕聲道,“……我有點熱。”
話音方落,他便被人抄起膝彎抱起朝外走去,隨后便被有些粗暴地放到了冰冷的石臺上。
冷寒激得他身體一顫,衣料都濕嗒嗒貼在身上,謝惟倒是把他自己的衣服用靈力烘干了,視線掃過他全身,低頭去吻他的脖頸。
頸側、喉結、鎖骨都被吮吻著留下道道紅痕,他忍不住哼唧,身上人輕舔他的喉結,手指拉下他的褲腰,低聲問道——
“你那小紅豆繩呢?”
“……嗯……”孟惘微仰著頭輕喘,手指攀上他的脊背,“在……儲物戒。”
“我想看你戴著。”
“……好。”
“以后不要住在清音殿了。”
孟惘咬著下唇,聞言低笑一聲,“為什么。”
那人不答,另一只手扣著他的腰,指腹重重地摩挲著,孟惘的呼吸一下輕一下重,眸光攢動地看著他,圈住他的脖頸——
“你為什么總是那么用力?”
謝惟貌似被他的表述噎了一下,隨即低聲道,“……你不覺得你很欠教訓?”
他微側著臉,額發濕潤半遮住薄紅的眼尾,神色不由得帶了幾分委屈。
謝惟低頭吻他,手下力道加大。
孟惘有些受不住,邊顫抖邊想要偏頭躲開他的唇,又被他強硬地錮住下巴親吻,迷蒙的眼中泛著淚光,他低低嗚咽一聲,過了半晌,不可自制地發出一聲低吟,連被他纏吮的舌尖都軟了下來。
謝惟好似非常滿意他的表現,低下頭與他眉心相抵,語氣都不自覺輕柔幾分——
“怎么這么聽話了?”
孟惘抬手捧著他的臉輕舔他的下唇,答非所問地囁嚅道,“我……要再去一趟鬼城。”
他在那人剛要說話時突然攬著他的脖頸將他拉下,臉頰輕蹭他的臉頰,膝蓋微屈抵進他腿間,嗓音綿軟說著最潰人神智的話——
“師兄……好舒服,你來吧。”
什么恩怨情仇,什么前度今朝,親眼見無妄劍消散后,孟惘突然感覺什么都無所謂了。
他還是喜歡謝惟,真的喜歡。
孟惘覺得哪怕把他的骨頭一根根打碎了,皮肉燒爛成灰,世界上所有人都因此辱罵他踩踏他,到最后他也仍忍不住會去飄向有謝惟駐足的土地上。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好像心臟穿著根繩子,另一端系在謝惟那邊,每一次的跳動都是為了那人而生,雖然疼痛,但哪怕重來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他還是會喜歡上那人。
可能是因為謝惟養他愛他,他才會喜歡他。
可那人若不再養他愛他,也就不是謝惟了。
他指尖顫抖地緊抓著身上人的衣袖,不忘輕輕撫摸著他的身體,用指腹和掌心紋路細致地描摹著,聽他更加沉重不穩的喘息。
直到腿間灼燙,孟惘待那人給他凈身穿衣后跪坐起來,拉著他的胳膊用力一撲,周遭場景轉瞬變幻,謝惟被他抵到秋婁殿的床頭。
衣衫松散還帶著濕氣的人跨坐在他的大腿上,摟著他的脖頸窩入他懷中,眼尾的淚蹭到他鎖骨上,在懷里微微戰栗著。
謝惟撫摸他的脊背,用靈力為他熨干衣服,垂眸輕聲道,“疼?”
孟惘搖搖頭,湊到他耳邊細細吻他的耳廓和鬢發,“師兄、謝惟……我愛你。”
“心臟好疼,但我還是好愛你。”
“好喜歡你。”
空氣寂靜得可怕,孟惘只能聽到那人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他抬手輕撫上謝惟的心口,隔著衣料湊近,小貓似的用鼻尖蹭了蹭,溫熱的呼吸灑在上面,透過單薄的衣衫觸到皮膚上。
在這一刻,他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想,謝惟活著,就是他平生中最幸福的一件事。
他不是好人,謝惟也不是好人,兩個惡人就是要在陰溝里相擁,但他們不會腐敗潰爛,謝惟在他這里永遠干凈圣潔。
他要死在那人懷里,肢體變為藤條,他舍不得貫穿那人的心口,就一輩子纏在他的手腕上。
可是,他好像不能。
謝惟一手捏住他的下巴,直視著那雙不斷朝外流淚的漂亮眼睛,忍著心底泛上的疼痛,另一只手為他輕擦眼淚——
“孟惘,告訴我你要干什么,好不好?”
他無聲流淚,就由著對方給他一遍遍溫柔地擦拭,不用考慮后果地宣泄自己的痛苦和難過。
謝惟會接納承受他一切情感。
聽說人開心到極致就會哭,那種叫喜極而泣,可孟惘記得他從沒有開心地哭過,除去很久之前裝模做樣地擠出幾滴眼淚裝可憐地討好,自被囚禁之后的大多數哭泣都不是他本心所為,他控制不住。
謝惟好似看透了他在想什么,無聲看他半晌,一手輕掐住他的雙頰,強迫那雙淚眼看著他——
“孟惘。”
“你好難養,”謝惟緊緊抱著他,輕吻他的唇瓣,語氣輕柔,“好難養的一盆小藤。”
他的眼神迷茫懵懂,“那你還要養?”
“要養。”謝惟沒有絲毫猶豫道,微微彎起唇角,蹭蹭他的鼻尖,“總是哭,是不是要枯萎了。”
孟惘有些傷心,環著他的脖頸,“不知道,枯萎了、不漂亮了。”
謝惟又酸澀又心疼,捏捏他的臉頰,“漂亮,枯萎了也漂亮,我們淋雨了而已,明天師兄帶你去曬太陽。”
他坐在謝惟腿上,往后挪了挪,微微彎腰趴在他心口,尋著去聽對方的心跳。
謝惟眸光輕顫,手心撫上他的后腦勺。
“師兄。”
“嗯。”
“我要去湊成完整的遁歷,去找判官筆,斷命線。我想知道……你都偷偷做了什么。”
“我之前探你記憶,神識被一股強力推撞出來,你做的有違天道的事一定是和我有關……”
判官筆在敘鬼手中,敘鬼是天道的人,在天道手中奪物……
謝惟方要開口便被他打斷,“你不要和我一起去,你待在這里。”
“我和那兩個蒙面人去,就是百里繹和百里明南,你應該早有猜到。”
他將臉埋在對方懷中,一條袖中藤泛著幽幽綠光纏到謝惟的小臂上,“無妄已經沒有了,那個蛇妖可能會在我奪判官筆時對你動手,我會讓百里夏蘭和荊連護著你……還有這根木靈。”
“我想知道真相……想和你在一起。”
“你說你要娶我的,我都記得。”
第77章 交易
夜風泠泠, 寒月如鉤,涼薄的光線灑在屋頂之人的身上,孟惘蜷腿坐著, 一手撐在身后,默默看著遠方黑云下的萬家燈火, 點光斑駁,沒有顧忌殿前靜立著的墨色人影。
過了許久, 他開口輕輕道, “上來吧。”
荊連幾下躍上清音殿的屋頂, 猶豫片刻坐到了他身邊, 方一啟唇便聽那人低聲道——
“別勸。”
“……是。”
一陣沉默。
他默默看了一眼身旁人手腕和脖頸處無法遮掩的潔白繃帶,延至隱匿在那總是護在他身前或左右的玄衣之中,眸中幾種無法言說的復雜情緒一閃而過。
那是他對戰遲羽聲落下的傷,若非極重極多,荊連不會纏成這樣。
兩個禮拜了……
可能是留了疤, 不想讓他看到。
孟惘移開視線, 垂眸默不作聲地從儲物界中翻翻找找, 直到找到一青色小瓷瓶,抬手扔到荊連懷中。
小瓷瓶輕輕砸在他懷中繼而滾落, 他心頭也驀地跟著一顫, 下意識抬手接住, 怔然地抬眸看向他,手心有些無措地托著那藥瓶, “尊主……”
“收了。”
荊連僵著沒動。
孟惘托著腮, 原本望著遠方的目光移到他的臉上。
那雙淺瞳與他對視一眼, 又有些局促地垂下,他終是抿唇將藥瓶收入袖中, 輕聲道,“多謝尊主。”
待孟惘重新轉頭看向遠方時,荊連掩去眼底的憂愁哀緒,不動聲色地深吸一口氣,壯著膽子偏頭看向他月光下冶艷的容顏,視線由他的眼睫到挺秀的鼻梁,最終落在他薄潤的紅唇上……
“我走后,幫我照看一下……我師兄。”
他的眼瞳微微睜大,隱隱浮動著點點光暈,又漸漸黯淡下去。
過了半晌,他干啞著嗓音問道,“真相,很重要么?”
那個人,就如此重要么。
“……我想知道。”
他托腮時袖口滑落露出半截冷白的小臂,荊連看著他腕骨處的那抹淡粉,唇邊溢出一絲苦笑。
……
秋婁殿內,謝惟坐在桌邊,冷眼看著面前的百里繹和百里明南。
百里繹毫無禮數地坐在桌子上,一手撐著桌面嬉笑著俯身看他,那雙與孟惘有著三分相似的眉眼間瘋邪之氣翻涌,即便沒有泄出半分魔息,也足以讓一眾魔族自上古血脈里升起一種跪伏敬懼。
他的視線又移到那人旁邊的百里明南身上。
“想你也猜到咯,”百里繹歪了歪頭,一條長腿在桌邊輕輕晃蕩著,笑吟吟道,“念兒是我們的兒子。”
謝惟下意識蹙了蹙眉,沒有開口,等著他的下文。
“我知道,你也做過那種事,無法向念兒透露出任何有關信息,”他的眼神淡了淡,“但起碼你我之間的記憶可以相互讀取。”
“我想,為了念兒,告訴你他封骨術之前的那九年,如何生,如何長。”
百里繹前所未有的平沉下來,垂眸看著謝惟,伸手輕輕撫上他的眉心——
“我知道你為他做了許多,此去一別,希望你們都能好好的,撐過這段,便再不必強求了。”
對方眼神熾熱指腹卻冷涼,幾個呼吸之間,眼前景象退居霧后,再待他回神一看,自己竟已處于一個空寂陌生的大殿之中。
高臺之上坐著一位相貌年輕之人,眸中暗紫光澤流轉,滅頂的威壓直抑得人喘不過氣來,冷寂又極尖銳的目光直直透過謝惟的眼球,聲音平緩蘊著內腑渾厚的魔息——
“一個禮拜之后,我要結果,別耽誤我飛升。”
謝惟一滯,轉頭望去,地上跪伏著五個魔修。
從那五位繼承人中見到了兩副熟悉的面孔——
正是方才還在他面前的百里繹和百里明南。
可他們二人卻好似全然看不見他一般,同其他人一起叩首,沉聲應道,“是,父王。”
他看到了百里繹隱在暗處帶著瘋意的難以下壓的嘴角。
心里驀地明白過來什么,他微微低首,果然看見了自己半透明的身體。
他現在應是神魂狀態,正在百里繹要給他看的記憶之中,旁人看不見他。
而現在,正是處于第三代魔尊繼選的白熱化時期。
記憶跳躍零散,但勉強能將前后串連在一起,理清來龍去脈。
場景又倏地轉向了白夜崖頭。
百里明南坐在崖邊看著遠方,一手拎著壇酒,面上無甚表情。
身后無半分聲響,卻能敏銳感到周遭靈場的絲絲變化。
未待他回眸,頸后一陣惡寒,本著骨子里的警覺和應激側首,三叉戟的冰冷刃尖堪堪擦過他頸動脈處的皮膚,在冷白的皮膚上勾出一道艷紅血痕,又轉瞬消失。
他反應極快地將酒壇抵上那再次襲來的刀尖,覆上靈力手腕一轉,以柔化剛去了來人的攻勢,借機橫掃攻其下盤,趁對方閃避的機會迅速起身。
魔氣相沖,白夜崖頭梅花飄飛,映入他冰冷望向那人的瞳眸。
百里繹笑得頑劣,帶著幾分稚氣地親昵喚道,“哥哥。”
百里明南蹙眉,“誰是你哥。”
他悠悠哉朝對方走去,全然不顧對方想要殺人的氣場,興味昂然的眸光不帶絲毫遮掩。
若不是手中還懶懶持著灌滿煞氣和靈力的三叉戟,還真讓人以為他是來找人玩鬧的。
百里明南淡淡地平視著他。
不到轉眼間,對方的身形以迅雷之勢消失在視野中,人未見明靈力已至,他抬手接下勢如破竹的戟刃,雙方目光于寒兵間相交。
僵持之下,百里繹彎著唇角湊向前去半分,手臂被抵得發顫,不知是用力過大還是過于興奮,低聲道,“哥哥,我要那個位置,你讓讓我。”
“讓你?”百里明南壓了壓眉心,半嗤半冷道,“別想。”
一聲輕笑。
“那你去死吧。”
泠光霧障相互交錯,百招已過,靈場陣陣激蕩,看不見二人的身形,只得見刀劍擦撞而出的火花。
百里明南是五人中最有可能繼位的,不論修為還是能力,完全達到百里棲想要的標準。
但眾人完全低估了百里繹的野心和對魔尊之位的癡癲。
二人實力相差不大,百里繹又勝在精神力極強,短時間內根本拉不開差距,逐漸由最開始的靈力擊撞與攻防變為體術上的暴力壓碾。
百里明南毫不留情地卸了他的一只胳膊,一腳踹向他的后膝反制,百里繹此刻已近乎理智全失的狀態,直接將胳膊掙成一個不可能的角度強行爆開他的束縛,一戟穿入百里明南的心臟,手背筋絡爆起將其死死釘在地上。
而他的后頸也已然被一柄匕首深深刺入,相對于他,百里明南的神情要淡定得多,只是手下力道大的出奇,隱約聽得見骨頭斷裂的聲響。
百里繹在后頸裂骨處聚著靈力,防止身下人用力將匕首插的更深直接將自己斷頸,同時三叉戟死死刺穿他的心臟阻止其愈合,靈力撕裂他的內腑,雙方互不相讓,分毫不退。
百里繹的神情有些扭曲,瘋意伴著后頸處的裂骨之痛攀升,鮮紅的唇向上揚起,輕輕笑著,幾滴艷紅的血珠自口中落下,濺在百里明南白皙脆弱的脖頸和下頷上。
他盯著身下之人,眸中暗光浮動,驀地低首。
熾熱的呼吸與濃郁的血腥味交錯,百里明南被他突然的靠近弄的一愣,而當覺唇邊傳來一陣溫軟之時,瞳孔驟縮。
插入后頸的匕首被猛地拔出,劇烈的疼痛將神經麻痹了一瞬,同時小腹被人抬膝重重一頂,百里繹自他身上翻身而下,勉強撐著戟柄半跪在地。
他滿意地欣賞了一會兒對方破裂開的冷淡神情,驀地低笑出聲,舔了舔下唇,“你若以后真當了魔尊,我自會用我的方法讓你心甘情愿地再讓出來。”
“你想死?”百里明南的聲音冷極,周身魔氣更甚。
他歪頭笑道,“我和你一起長大的呀,訓罰打罵,刀光劍影,飲冰流血,從小就只有我會在你身邊。”
“小時候父王總是罰你,只有我每次偷偷去看你,你被綁在刑架上,我就踮起腳尖用手帕給你喂水擦血……”
他記性很好似的,全然不顧現下是個什么情況,反而絮絮叨叨起來,神經質地說著一些再小不過的蠢事——
“我抱著你睡覺呀,我還怕碰到你傷口,雖然你那時候趁我睡著了就把我推到一邊,但我又會偷偷從后面抱你……”
“你還嫌我睡覺不老實總是壓著你,那我當時多善良一個小孩兒啊……我都沒乘人之危脫你褲子,我只是想抱著你暖和暖和……”
“所以?”百里明南皺眉打斷他。
“所以……”他站起身,后頸處的傷口已徹底愈合,悠然走到百里明南的身邊,伸出食指勾起他的一縷長發于指腹間輕碾,“你殺不了我,也舍不得殺我……”
頸側一陣刺痛,那是百里明南的匕首。
百里繹不退反進,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般,猛地伸手扼住對方的脖頸逼近,唇角的弧度久揚不下,“哥哥。”
他附在他的耳邊,吐息溫熱——
“我只要那個位置,只要你讓讓我。我會殺了其他三個人。除了魔尊之位,我什么都可以給你。”
“我可以給你上。”
握著匕首的指尖一顫,百里明南的表情前所未見的有些失控,渾身都僵了一僵。
良久,他直視著百里繹那狀若癲狂的神情和臉上身上糊滿的血跡,眸中方才被殺意激起的邪佞血氣漸漸收起,歸為一派寂寧。
他放下了匕首。
第78章 九年
百里明南和百里繹少時是何種程度的關系謝惟是不清楚的, 但能看出來,百里明南是真的對百里繹有感情。
可對于百里繹而言,不論是情感還是身體, 都不過是用來為自己換取利益的籌碼罷了。
不知百里明南是對身份地位太不在乎還是過于癡情,從他們這場交易的開始到百里繹登上王座, 最后到他一統下界,其間三百多年, 也無一人得知二人之間的關系。
以及那已至高位之人的腹中胎兒。
直至某年七月中元日, 陰喪哀憐鬼門大開, 方圓千里陰魂不絕, 天地青灰一色,詭風灌界,邪胎降世,取其名曰——
百里念。
皆道半妖與魔族所產雙陰交匯是為兇陰,魔氣靈丹共存, 天道不容, 而百里一族同族純血后代, 千年來也不過十人。
此間至陰之物,又恰逢中元, 陰氣盤旋襲卷整個下界七天七夜, 鬼門硬拖了三日方閉, 靈場大亂,云波詭譎, 各界提心吊膽, 卻終不知其所因。
而兩月后, 魔界總壇的應澤殿中——
百里明南坐在床邊,一只手被床上嬰兒小小的手心握住指尖。
百里繹懶懶倚在床頭, 輕笑道,“好玩吧?”
小家伙只在出生之日哭過一次,此后便沒再落淚過,膚若脂玉,眸似深潭,很愛笑,也極愛與人親近,喜歡握著二人的指尖晃手,開心時會用小腳砸床,把柔軟床鋪蹬得發出悶悶輕響。
雖然吃的是用靈力做的極細水糊,身上也仍是帶著淡淡軟甜清香。
“是人,又不是東西。”百里明南面露一絲無奈,靜靜地看著床上握著他手指自顧自興奮的小人兒,唇邊染上淺淡笑意。
“當然,我生的。”百里繹抱臂,眉梢輕挑,“可就是好玩。”
說著他又湊近端詳,沒忍住笑出聲,“他都沒有牙齒。”
百里明南用指尖輕輕蹭蹭小家伙的臉蛋,感受著皮膚處傳來的溫熱細軟的觸感,眸中極快地閃過一絲迷茫怔然,眼神微動,“……嗯,好好養。”
幾月記憶,謝惟看時卻是極快,如浮光掠影走馬觀花,一幅幅畫面一句句對話自耳目滑過,他同那二人一起,就這樣看著孟惘長大。
只能喝水糊的嬰兒漸漸長出一兩顆乳牙,笑時恨不得暖化人的心脾,睡著時趴在人的肩頭,小手還不忘緊抓著人的一縷鬢發。
后來開始“哦哦呀呀”地發聲,慢慢會在軟榻上爬,再后來小小一只會扶著矮桌站立,一步一挪一步一挪……
魔界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百里明南將他照顧的很好,為了能讓他安全長大。
百里繹也將他藏的很好……
為了穩固自己的魔尊之位。
百里明南幾乎是成日深居應澤殿,偌大的殿內只有他和小孟惘,百里繹心不在此,修真界謀逆之心昭昭,他日夜提升修為、平除叛亂以儆效尤,用盡手段將天下死攥于手中,只為自己那濤天的野心。
孟惘最早會清楚說出的詞就是“阿爹”,也就是百里繹,這是百里明南親口教他的,用了近十天才教會。
可他足等了一個月才等來那人。
他向來情不外露,只是將少有余閑的人拉到孟惘面前,讓那人聽了一聲。
百里繹瞳孔微縮,有些詫異地看著吃手指頭的小家伙,又看了看百里明南。
小家伙貌似覺得自己得到了褒獎,望著他甜甜地笑起來。
百里繹心頭一慟,輕輕摸了摸他的臉,無聲片刻,干澀道——
“你們……這段時間怎么樣?”
百里明南在床邊坐下,平靜道,“挺好。”
百里繹神色復雜。
每來一次,都少不了驚異地說一句“長得那么快”。
可他這次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
百里一族本就淡情,不知為何,他卻被百里明南的用心弄的有些無措。
不就是……
不就是個小東西。
好玩就留著,長大了不可愛了就扔掉,散養就是,為何要這般上心,這般在意。
他突然不敢去看百里明南的神情。
望著床上那扒著人衣襟求抱抱的小小奶團子,心底莫名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很復雜,還帶有一絲——
愧疚。
百里繹驀地回過神來。
他為什么要愧疚。
這孩子是他生的,他想養就養,不想養就不養,百里明南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反正這兩人他都是利用,現在整個下界在手,只要百里明南不將他拉下位來,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百里明南在意也是好事,他一開始就是想借這個小奶團子牽制住他的。
小家伙就這樣長大,從一個丑糊糊不辨五官的小肉球變成了清甜可愛會蹦會跳的小孩兒,他和其他凡人家的孩子一樣,會討人歡心,會難過哭泣,有血有肉有思想,是鮮活的、溫熱的生命。
夜里百里明南倚坐在床邊看書,燈影映在那人暗紫的眼底,長發柔順披散垂落胸前,孟惘就會無聊地從床上打滾,滾幾圈滾到那人身邊,然后從那人拿書的手臂下鉆進去,跨坐在他腿上探出個腦袋來,小胳膊圈住他的脖頸,笑瞇瞇地親親他的下巴。
對方起初還會愣一愣,時間長了便習以為常地淺淺彎起唇角,看著他與那人極為相似的眉眼,輕輕撫摸他的發頂。
孟惘自從學會說話走路后便開始粘人,時常想要人陪,動不動就要往人的懷里鉆,百里明南一只手就能將他攬個完全,每日就這樣抱著他,只是極少說話。
從始至終被圍困在應澤殿周不出五里開外,六歲之前的孟惘覺得那處小地方就是整個世界,只有他和阿爹阿父。
六歲后的孟惘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是被拘于一方牢籠,開始渴望結界外面的世界。
他總會拉著百里明南的手一聲聲喊著“阿父”,撒嬌求著他帶自己去找百里繹玩。
回答他的總是干冷干冷的一句——
“你阿爹很忙,過幾天就來了。”
他從百里繹和百里明南身上感覺不到那種令人安心的明顯偏愛,小小年紀就不自覺謹慎起來,希望不招二人厭煩,也故學乖巧,抿唇淺笑,黑瞳明亮又專注地去看人。
這是他示好和取寵的手段。
但百里明南和百里繹看不懂,貌似也沒心情去看。
謝惟卻將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們沒能看到的那人失落的目光,他看到了。
他們沒能注意的那人殷切的期盼,他注意了。
他什么都知道,卻也什么都做不了。
有一天,孟惘自己去殿后橋頭玩泥巴玩了好久,一只蜻蜓疾飛沖來撞了一下他的頸側,細嫩的皮膚被撞地刺痛酥麻一瞬,他慌亂站起身用手捂住自己的脖頸,從沒遇到過這種事情的小孩兒下意識以為會流血,眼淚硬憋在眼眶中將落不落,轉身便朝殿門跑去。
紅著眼眶想要告狀的小孩又被殿內冷硬的聲音唬住,推門的手不禁一頓。
“你管我?!”
“百里繹,你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
“我當然知道,我有我想要的東西,我只是在通知你,不是在和你商量,我坐在現在這個位置,我不需要聽任何人的話……”
“念兒都六歲了。”百里明南打斷他,目光寧靜又深沉。
空氣短暫地停滯了一瞬,又被一聲蘊著怒氣又壓到極輕的笑聲打破——
“……所以呢,和我有什么關系。”
屋內的聲音沉寂了好久好久。
過了半晌,殿門突然被打開,趴在門口正疑惑的孟惘驀地撲了個空,又被人一把扶住。
百里明南將他抱起,讓他坐在自己的小臂上托著,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輕輕擦過他濕潤的眼角,“怎么了?”
孟惘本來還沒回過神,被他這么一問立馬分散了注意力,委屈道,“我……剛才有個蟲子撞我……”
“撞你?”
百里明南全然不見方才話中的冷然,也絲毫不介意他那臟兮兮的小手小臉,語氣溫平伴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寵溺道——
“多大的蟲子能撞到念兒?”
孟惘一頓,用小手比劃了一下。
百里繹抬眸看向他們,抿了抿唇,沉默良久,終是什么也沒說,轉身經偏殿離去。
孟惘伸手攬住百里明南的脖頸趴在他肩上,悶悶地看向百里繹離開的背影。
他都習慣了。
在他的印象里,阿爹是不怎么喜歡他的。
他也不覺得阿爹喜歡阿父。
之前他真的以為是阿爹很忙,可偶爾兩次意外聽到阿爹與阿父的爭吵后,他能聽出來阿爹并不想管他,不想管他們。
直到他九歲那年。
百里繹和百里明南頭一次沒有避開他而放任爭執。
伴著桌椅瓷碗跌撞在地的聲響,百里繹的聲音難以自制地抬高——
“你知道我這幾天有多少事嗎?修真界那幫雜碎天天起兵反逆,你能不能別添亂了,這幾天不照顧念兒反而一味提升自己的修為,你就不能老實這一陣嗎?!”
百里明南的語氣平靜得可怕,“你怕我重新出現在魔族視野中于你地位不利,還是怕我借此殺你奪位?”
百里繹氣息微亂,語氣極不耐煩,“我說了多少遍了我不是懷疑你!我只是想讓你像以前一樣……”
“像以前一樣成日待在殿中被孩子束著,不要威脅你的身份地位,不要有任何想要害你的機會。”他適時地打斷,又平靜地補充。
“百里明南!”
百里繹的神色染上幾分戾氣,他低聲道,“你若是再不聽我的,我就只能先將你關起來了。”
原本淡無波瀾的眸像湖水被投入一顆石子,假面突然泛起褶皺,不穩起來。
隨后他又自嘲地笑了笑,“好,我自己去,以后再不打擾你,不會讓你提心吊膽瞻前顧后。”
孟惘親眼見將自己養大的阿父朝應澤殿外走去,心中惶恐不安,緊跟兩步伸手拽住他的袖袍想要挽留——
“阿……”
手中衣料被人毫不猶豫地抽出,他呆愣在原地。
阿爹把阿父趕走了。
那時他便清楚地意識到,百里繹在意的,從來都只有他的權力、他手中的東西。
第79章 封骨
那幾天是孟惘過的最煎熬的時段, 他直覺他的阿爹阿父都不要他了,空寂的應澤殿內日日只有他一個人。
謝惟就眼睜睜地看那小孩夜夜獨自蜷縮在被中低聲囁嚅,偶爾無聲地落幾滴眼淚。
孟惘在無人時與平日大不相同, 獨自一人時他反而不會那么脆弱愛哭,因為他知道沒有人看見, 沒有人在意。
他只在愛他的人面前軟弱、哭泣、委屈。
謝惟只覺得心臟一抽抽的疼,第無數次伸出手想要去撫摸他, 無一例外指尖都從他的皮膚穿過, 一實一虛, 觸碰不得。
隨著時間漸漸流逝, 他的心里也越來越慌亂,竟幾次想辦法聯絡現實中的百里繹。
他看不下去,直覺事情在向一不可逆的極糟糕的局勢轉變,而他承受不了。
一種莫名的心悸日日沉重地縈繞著他,日月交替陰明相繼, 他只能看著孟惘小小一只坐在床邊出神望窗, 或是垂著眼睫低頭揉捏自己的手指, 只穿一身白色里衣,光著腳, 長發松散地垂落床邊, 一日一夜, 每日每夜。
他才那么小。
心臟都被絞死絞碎了,謝惟仍忍不住眼眶酸澀地半跪在他面前, 望著他那張冷淡又茫然的臉。
終于有一天, 大戰徹底爆發。
被壓抑三百年的修真界終于如巖漿般迸發, 天崩地裂,戰聲如潮撞岸, 震得人心脾俱碎。
百里繹一人在兩界靈魔相接的煉獄之中,成了戰中漩渦的重心,鋪天蓋地的陰戾殺氣全向他一人傾斜,百里夏蘭緊護左右。
孟惘獨自一人待在魔界應澤殿。
百里繹做不了排山倒海的盾,也不會做。
整個下界沒有一處不是水深火熱,闖入魔界應澤殿的大乘境仙尊趁此想對僅有九歲的孟惘下手,謝惟一瞬如劍穿心面上血色盡褪,痛得雙膝發軟,險些直接跪下。
生死一線之際,孟惘周身爆開一陣強光,為他擋住了致命的攻擊。
那是百里明南的法相。
小孩茫然的瞳孔漸漸放大,呆呆地抬頭看著那散著柔和光澤并慢慢變淡的白影。
是阿父的臉。
他如是想道。
魔界總壇是大戰中心的漩渦點,應澤殿外更是被圍困得水泄不通,強悍的靈力如暴風驟雨般不分敵我地躥撞……
誰也不知道原被關禁在別處的百里明南是如何做到在極短時間內破開千軍及時趕來的。
他面上蒼白渾身血污,身形不穩地跑過去半跪在地緊緊將孟惘擁入懷中,兇悍的魔氣直接將身后的幾位修士生生撕碎,轟然封住了殿門。
他的法相還在變淡。
血腥味好難聞。
孟惘想,沖得他眼睛酸脹,好難受。
好難受。
他被迫埋在那人算不上溫暖的懷抱里,視線一片漆黑,只能聞到那人身上濃郁的血氣,感受他那微薄綿弱又紊亂不堪的呼吸。
“阿父……你去哪兒了……”
他輕輕抓住百里明南的袍角,悶悶說道。
一只手溫柔地揉了揉他的發頂,法相最后的白光凝聚成縷,絲絲沒入他的體內,然后身體騰空,他被百里明南抱了起來。
那人像之前無數個夜晚一樣,默默將他抱上床,為他蓋好被子,然后躺在他身邊。
唯一不同的是,這次那人主動將他抱進了懷中。
但孟惘卻不想讓他抱了,他掙扎著想要探出頭來,想去看看那人的臉,不知是任性還是慌張,稚嫩的聲音有些打顫——
“阿父……我不要睡覺……”
百里明南卻以不容反抗的力道摁著他的后腦,嗓音沙啞但語氣輕柔——
“念兒聽話,阿父困了,我們一起睡一會,醒了阿爹就會回來了。”
孟惘一頓,聽到“阿爹”后,不由自主地慢慢安靜了下來。
殿內很靜很靜,靜的只能聽到二人的呼吸聲。
殿外殺聲漫天,孟惘卻未聽進分毫。
漸漸的,只剩下一人的呼吸聲,他還能感覺到身旁人輕微薄弱的心跳。
再后來,連心跳也感受不到了,覆在后腦的手上力道消去,孟惘卻再不敢抬頭了。
身體終于忍不住顫抖起來,孟惘蜷縮著,緊貼著,開始盡力將頭埋得更深,齒關打顫,喉中無可抑制地泄出短促又痛苦的呻吟。
他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眼淚洶涌而出浸濕鬢發,可他叫不出來,哭不出聲。
眼眶的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延至幽黑瞳孔,原本琉璃般純凈的眸子變得暗紅,左眼下方的倒鉤雙回旋天魔印記忽隱忽現,他蔥白稚嫩的指尖緊抓著身旁冰冷之人的衣領,渾厚的魔氣失控地從體內躥出。
處于紛亂中心的百里繹剎時察覺到了什么,下意識回眸望向下方的應澤殿,也就是這片刻的分神,對面大乘末期的一擊實實打在了他的身上。
百里夏蘭瞳孔驟縮,手中絲線鋪散射出,直逼退對方轍后數米,她上前一把扶住百里繹不穩的身形,“尊主!”
百里繹咽下喉中血腥干咳兩聲,身傷迅速愈合如初,內腑卻是火燒般的灼痛,然而此時的他已全然顧不得那么多了,拂開百里夏蘭的手便直沖應澤殿而去。
無盡的修士野狗一般不要命地朝他撲來,百里繹殺紅了眼,毫不在意自己碎斷又愈合的肢體,直到穿過魔息凝成的結界,推開應澤殿的大門。
最想見的人閉眼躺在床上,懷中抱著那個小孩兒。
他看到了孟惘浸淚的赤紅雙瞳,血色天魔印,以及失控泄出的上古魔氣。
百里繹頓時明白發生了什么。
他緊緊咬著牙,雙目死死盯著床上的冷尸,聲音顫到不成樣子——
“百里、明南……”
為什么說什么你總是不聽。
為什么明明不過一個孩子,死了就死了,為什么那么在意。
為什么不惜搭上性命也要破開囚牢趕來護他……
應澤殿門口的結界遭到攻擊震蕩不休。
百里繹渾身冷僵得不似活人,幾個呼吸之后,他走到床邊將九歲的孟惘從百里明南的懷中抱出,一手覆在他的背后輕撫,尾音薄如蟬翼——
“念兒,不傷心,不難過了……”
他偏頭輕吻小孩兒的臉頰,指尖拭去他的淚水,慰平他失控的魔息,在殿外的一片殺伐混亂中,他的聲音顯得格外溫柔——
“是阿爹不好,念兒不哭,阿爹不該拋下你們。”
孟惘坐在他的臂彎中,雙手環著他的脖頸將臉埋到他的肩窩,瞳色漸漸恢復正常,幼小的身軀仍在他掌心下微微顫抖。
百里繹摸摸他的頭,生平第一次如此柔和地彎起唇角,孟惘能看到他眸中毫不掩飾的柔情,以及掩匿于其中的隱忍悲戚。
他聽他輕聲喃喃,如念咒術——
“木靈能保護我們念兒嗎?”
幾乎在話音甫落間,孟惘感到體內一股靈流破土而出溢遍四肢,從胳膊上繞出幾根粗軟藤蔓將他的身軀包裹纏卷起來,他下意識想要掙扎,卻被人抱得更緊。
謝惟呼吸一滯,本能地伸手想要阻止。
魔氣暴虐而出,他的指尖穿空,痛苦地彎曲起來。
他親眼見源源不斷的靈力自百里繹體內調出又強勢地直直注入孟惘的眉心,親眼見那孩子痛得在人懷中抽搐痙攣,不論如何喚“阿爹”都沒有回應。
魔界邪術封骨術,止人身心成長,奪人前后記憶,使用靈力越多維持時間越長,七百年的封骨術,要灌注多少靈力可想而知。
而他那時才不過九歲的一個小魔。
百里繹回眸看了一眼床上的百里明南,疾風回旋靈場激蕩之下,他烏黑的碎發掩住眉眼,遮去了其中情緒,巨大白色法相憑空浮現,光色愈亮……
應澤殿外圍攻的修士頓時被周圍數千里內爆增的靈壓所逼得內腑破裂暴斃身亡,高階修士面上血色盡褪,倉惶大喊——
“百里繹、他要自爆法相!快跑!!!”
像是支撐著萬鈞之刃的絲線在那一瞬無聲崩斷,巨大刀刃攜著颶風自天際斬下,地面螻蟻無一生還……
法相徹底爆破之時,無數根十米粗的巨大的藤條自地底沖出,其中一棵緊緊將百里繹懷中的孟惘裹入其中,木靈將不分敵我的爆破之力牢牢擋在外面護其周全,其余的數萬條藤蔓蟒蛇利箭般沖向天際又直刺而下,如無數雙大手緊抓地面,將地上的死尸通通撕碎,血泊蓄連成海。
極強的靈波蕩開洪水猛獸般的強風,天上云混淆著地上土,看不見云海交線,血肉碎尸滿界。
火海倒灌,世間盡染赤紅。
那是一場,比兩界大戰還要慘烈百倍的兇相,戾氣、殺氣、血氣,沖得人睜不開眼,剝奪盡這世間一切生機。
直到現在謝惟才真正體會到,后人口中百里繹法相自爆引起的法場紊亂,說是造就了百年人間煉獄,沒有半分夸張。
記憶陷入一片黑暗,再度亮起來后,周遭是一片冰窟。
百里繹一身黑衣坐在冰棺旁,一條胳膊撐在棺沿,側臉趴著,用指尖輕輕撥弄著棺中之人的發尾,輕戳他的臉頰,喃喃自語道——
“明南……”
“我前兩天見到我們的兒子了,念兒的封骨術已經解開了……”
“他……他應該是十歲,一個人從樹林里,那么小一只……躲著人……”
百里繹的尾音發顫,說到這里時勾起唇角,眼眶卻是紅了。
“怎么過得那么苦……”
他竭力忍著不穩的呼吸,眼睫濕潤,“也沒有東西吃……”
一聲哽咽,他再也控制不住地將臉埋在臂彎里,艱難地舒出一口氣,肩膀輕顫——
“我沒辦法將他帶來,他見到我就盡是敵意,我怕嚇到他……因為封骨術他已經完全不記得我們了。”
“怎么辦……我發現我對著他就什么話也不能說,什么也說不出口,該死的天道封著我,我怎么向你解釋那些……”
冰棺中的人從始至終沒有任何回應,長睫輕闔,神態平靜。
那人又說了什么,謝惟卻無法再聽清,那聲音漸漸被模糊了邊界……
轉眼便回到了現實。
百里繹仍是坐在桌沿,收回指尖,歪頭看著他。
他記憶輸送時不過一瞬,謝惟的神魂卻好似一去去了多年。
百里繹轉頭笑瞇瞇地拉住百里明南的胳膊湊近,唇離得他耳邊極近,輕輕說道——
“明南,我有些話當你的面說不出來。”
百里明南轉身要走。
百里繹見狀又連忙將他拉過來,扣著他的后頸在他臉側重重親了一口,在那人冷著臉抬手要擦時先他一步,十分狗腿地用袖口裝模作樣地撫了撫,還不忘不要臉地在他腰側摸了一把,笑得極為低卑——
“別生氣,我一會兒去找你,就和他說點念兒的事。”
眼巴巴看著百里明南走出門后,他又回頭看向謝惟,方要開口,不料對方先問道——
“我見你那些記憶,有很多時段你都并不在場,是怎么回事?”
比方說百里明南獨自照顧孟惘的大多時候,孟惘自己在橋頭玩泥巴的時候,以及,百里明南離開應澤殿獨留孟惘的那幾日……
許多許多,都沒有百里繹在場。
卻都是他的記憶。
對方眸中閃動一瞬,“那是……我其實一直有布的術法,能觀察到他們,在總壇大殿很忙,有時抽空看看。”
謝惟心下了然,等著他繼續說。
“你也看到了,明南和念兒一樣,在那個起初的下界中本是該死之人,”他的神情又淡下來,“我們用禁術強行另辟逆轉,神魂不散,他們二人成了擾亂下界的最大變數,天道不會讓我們對他二人泄出半分有用信息,千方百計要除了這變數。”
“但我之前在仄冬荒探你記憶時,發現天道對念兒的針對性比對明南的要強十倍,不知是什么原因。”
“我后來花了五年時間讓受到天道管控而失了記憶的他信任我,我給他講我們之前一起生活的事情,我不斷告訴他我喜歡他他喜歡我,直到他相信、直到他接納我。”
“兩年前我和他講我們有一個孩子,因為天道限制我無法講述我們最后發生了什么,可盡管毫無理由毫無根據,他也仍是信了,他真的把念兒當成了自己的孩子,雖然前幾次從未同念兒說話,但他一直在默默看他……”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我想斬斷命線,只因為我用了禁術,天道會剝奪應死之人的記憶,我又受制無法與他講述,也無法與他共享記憶……”
“可為什么你、會重生在七百年后?”謝惟蹙眉問道。
“法門不同,你用的是轉世回溯之法,而我們魔界那是轉世復生,盡管方式和時間不一樣,但恰好我們都另辟出了這個下界,兩套禁術疊加導致這個下界不是很穩定,今世法場不穩就是由此而來。”
他看著謝惟——
“天道殺人受制,所以一定還會有下界之人作其棋子,我們去鬼城對上敘鬼,你這里也未必安全,夏蘭和荊連會護你周全,務必保護好自己。”
“……念兒不能沒有你。”
第80章 附魂
一切都交代好后, 百里繹他們便一起去了鬼城。
現在遁歷上下半本都在他們手中,只需找到敘鬼奪其手中的判官筆,既然遁歷一開始被放置在鬼城, 敘鬼也必與鬼城脫不開干系。
不論他游蕩到哪里,鬼城既與天道相接, 只要鬧到一定程度,不信他不出來。
百里明南走在前面, 百里繹則抿著唇眉眼彎彎地走在孟惘身邊。
孟惘對他時不時拋來的神經質的魅笑選擇視而不見。
到原古土境與旋靈境交界之處時, 百里明南抬手, 一股股黑紫魔氣盤旋自手心而出, 于他面前十米處凝聚,逐漸匯成一個深邃的漩渦。
隨著漩渦擴大變淺,似有什么東西自內而出,須臾過后,一扇印著青赤火焰流紋的巨大鬼城城門自中心顯現, 逐漸突兀, 最終數十米高的全貌呈現在三人面前。
百里明南回眸看了一眼孟惘, 然后先一步邁入城內。
孟惘后知后覺地察覺到他的視線,注意力自鬼城周邊的詭譎景象移開, 看著他入城的背影, 有些懵然。
百里繹一手搭上他的肩攬著他往里面走, 聲音帶著笑意,目光卻是意味不明地看向城門正上方那披頭散發脖系白繩的巨大縊鬼石像, 與那雙猩紅森冷的眼睛對視, 湊到他耳邊從容悠悠道——
“你阿父擔心你, 不讓我帶你來的,我說此事關系到謝惟, 你肯定是鬧著要來。”
話音方落,在孟惘還沒反應過來時,百里繹抬手,將突然乍現在眼前的一位鬼主轟飛出去,直擊穿入閣樓之中,高樓傾塌,塵飛數尺。
抱著可能會還有其他鬼主攻擊的警惕踏入城門,卻在走了不過十步時,周遭突然升起濃霧,百里繹驀地拉住他的手腕頓住腳步,同時對走在前面的百里明南道——
“明南,別往前了,有點不對勁。”
而百里明南像是沒聽到一般,仍是繼續往前走,百里繹見狀一邊拉著孟惘一邊上前幾步想要伸手拽住他,也正是多往前走的這兩步,百里繹僅距孟惘一米距離,身形卻已是完全隱匿在濃霧中。
身后驀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手腕僵硬被那只手握著,孟惘不確定地叫道——
“百里繹?”
沒有回應。
他立馬甩開了那只另他渾身發寒的手,這么近的距離,如果是百里繹不可能聽不到。
前面那人可能是什么東西的幻形,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掉包了。
然而就在他想要給他們傳音之時,忽覺身后有一極為強烈的視線凝視著自己,他猛一回頭,正對上那雙冷寂的淡金色眼睛——
天玄?!
天玄怎么會在這里?
不對……
他好像不是在看自己。
然而還未待他盯著那人看個明白,身體早已不受控地走向他,視野漸漸變低,孟惘直至他面前停下,抬眸一望——
他,變矮了。
天玄的神色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淡,金瞳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那只手輕輕撫上孟惘的頭頂,他瞳孔微顫,縮了縮脖頸。
這不是他該有的情緒和反應。
或者說,這不是他的身體。
孟惘就像是靈魂寄在了一個不知名的殼子中,行為言語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驚異之余,上方傳來天玄沉穩的聲音——
“最近修行怎么樣?”
“回師尊,弟子未敢松懈,已經快突破元嬰期。”
孟惘看著自己放在身前作揖的手,再根據身高和聲音,猜測本人應該是十四五歲的年紀。
頭頂處的掌心收回,濃霧散去,他怔然望向四周,心頭一慟。
這是……南墟境頂峰。
應該是敘鬼做的手腳,只是不知要他看這些有何目的,告訴他天玄最早當上仙尊之時收過個小弟子么?
可是在南墟境那么多年,從未聽說過他早期收過什么關門弟子,謝惟確確實實是第一位最早入門的啊……
他滿是疑惑地隨著那弟子恭送著天玄回殿,又被那人帶著在院中練劍。
劍握于手幾招起式,孟惘一下便能覺出他的資質極好,按天玄那個脾性是不會教人什么有用的東西的,修煉全靠自己參悟。
但若是十四五歲就能參悟修習到近元嬰期的水平,于天賦上已經是絕對碾壓其他普通修士了,更何況這人的思想正得發邪,滿腦子都是要更努力一些不能讓師尊失望。
沒辦法,孟惘寄在他的殼子里,也能感應共享到他的一些思想和心理活動,有時候實在忍不住想諷笑一下翻個白眼。
這種真真正道,怎么后世沒給留名呢。
然而直到幾套劍法下來,孟惘的神色就有些復雜了。
這人……
水靈伴生。
之前從傅靖元口中得知一個人若生來與五行相親,必定具有飛升成神的潛質。
謝惟曾說自己是木靈伴生,可能是這個原因,他很敏感地就察覺到此人身上也有靈體。
深夜他和衣躺下時,還擔心百里繹百里明南那邊情況的孟惘不知不覺間也跟著陷入了沉睡。
后半夜此人卻突然一個起身,孟惘的神識也驀地被牽醒,正茫然想著這人又在發什么大病時,他的身體完全不聽指揮地翻身下床,連鞋都來不及穿便沖向僅隔數米的正殿,推門而入——
只見天玄面色慘白,上半身扒著床沿艱難喘息,床邊矮桌上的瓷碗碎了一地,白發凌亂。
哦,原來是半夜聽到這邊的聲響,睡覺真淺。
然而思想總是跟不上行動,自己連忙上前將天玄扶起,慌張道,“師尊,是不是又疼了?”
孟惘神色十分精彩地看著自己被碎瓷片扎得鮮血淋漓的腳底——
算那敘鬼還有點良心,沒讓他們痛觸覺相連,不然可有的罵了。
他將自己的手腕用靈力割破,再湊到天玄嘴邊,對方蒼白的唇染上血色,孟惘就這樣震驚地看著這個小弟子給他喂血。
天玄倚在床頭,輕輕叫了聲“墜雨”。
他微微彎下腰,小心翼翼地用手背替他拭去唇邊的血漬,“弟子在,墜雨在。”
他叫云墜雨。
天玄收的第一位弟子。
八歲時全村慘遭魔族血洗,被路過的天玄所救帶回南墟頂峰,今年已是第七年。
除了天玄和他自己,南墟上下八千子弟,無一人知他是內門弟子,偶爾他跟在天玄左右隨他下山,外人見了,皆以為他是天玄的——
小侍。
沒錯,小侍。
他連一件像樣的道服都沒有,穿的仍是自己用之前委托人強塞給他的一點委托費買的樸素麻衣。
唯一常帶在身邊的一柄劍,是找村中工匠用廢鐵鍛造的。
普通弟子常去的萬劍閣,孟惘之前用個兩三天就去換一把還嫌難用易斷的低等法器,是他渴求了七年也沒能摸到一下踏入半步的寶劍庫。
他資質如此之好,孟惘不理解天玄為何不培養他,若是稍微對他上點心,肯定是不比遲羽聲差的正道頂梁。
但幾天下來,大致了解前因后果后,他覺得天玄對這個云墜雨,不能說是不照顧,說是“刻意針對”都不過分。
他待他沒有半分待弟子的意思,冷淡的好似不是同一世界的人,他袖手旁觀著普通外門弟子把云墜雨當個打雜下人般使喚、肆意嘲笑辱罵,他冷眼看著,不作絲毫辯解。
若是云墜雨獨自一人或許不會這么窩囊受氣,而偏偏天玄就在旁邊。
師尊默認了。
師尊默認他們說的是對的。
我確實就是他們口中說的那般不堪、狼狽、沒用。
原本的云墜雨會滿眼期冀地、滿懷熱情地處理任何天玄交給他的事情,現在的云墜雨就默默無聞跟在他身后,無數次眸光攢動心中酸澀地看著他的背影,又轉而更加拼命地修煉提升修為,夜以繼日。
他日日練劍風雨無阻突破境界是為了誰。
他小憩淺眠從不讓神識徹底入睡是為了誰。
他手腕處的傷生又復長千瘡百孔又是為了誰。
天玄知道么。
他當然知道。
他就是要借此打碎云墜雨的人格,讓他清楚自己有多差勁多無能,除了南墟沒有地方會收留他,他就是、就該沒有任何選擇和抗拒的權利。
可天玄忘了,那個被埋在家人死尸下奄奄一息的云墜雨,本就是這么一個人,之前所視作威脅的期冀和熱情,也正是因他本人而生。
雙手抖得厲害,云墜雨幾乎頭暈目眩快要站不住腳。
孟惘勉強看清手中那本書上的字跡——
“上古秘術陂陀術,短時間內助人突破境界……”
匆匆掠過一眼,后面一堆貌似講的是具體使用方法。
下一段開頭是——
“靈丹虧損壽數減半。”
孟惘不解,這怎么了,修仙之人的壽命無限,再減能減到哪里去,云墜雨至于反應那么大嗎。
然而視線再向下看去,他倏地愣住。
“破解之法,以五靈伴生之體的靈丹為藥引,若靈丹修為未達元嬰,飲其血食其肉亦能緩解病發之痛。”
云墜雨知道自己的體質不似常人,也猜到天玄是因為某些原因要用他的血才將他留在身邊,可他怎么也沒想到,那人是想要他的靈丹。
原來他唯一一句類似于慰問的“最近修行怎么樣”都是在催促,催促他這個藥引容器趕緊達到元嬰期,剝丹拋尸,免他病痛之苦。
他想過云墜雨可能會偷偷逃走,可能會不自量力地去質問要個解釋,想過很多可能,而那人卻只是將書放回了天玄的書架中,將那些被不小心碰倒的書一一撿拾起來,他沒哭也沒笑,孟惘看不見他的表情,竟也感知不到他任何情緒。
然后他便去了渡劫臺。
此后幾天他瘋魔了一般時刻調息運轉全身靈力,精神力拔到極限,終于在第五日之時輸通那最關鍵的一條靈脈,天雷轟然而下。
即便是感覺不到任何靈壓的壓制和天雷劈魂之痛,那道道徹夜的白光也仍刺得孟惘心頭發慌,八十一道天劫他都過得如此煎熬,更別說當時的云墜雨。
強大靈壓的威逼下無人能近渡劫臺方圓三十里內,因此沒人看清臺上之人到底是誰。
挺過天劫后的云墜雨立馬隱了身形,匆忙跑下渡劫臺御劍朝南墟境趕去。
他現在能感知到那人雙腿發軟站都站不穩,不禁腹誹其腦子怕不是被天雷劈壞了……
絕對是被劈壞了。
云墜雨推開殿門踉蹌著跑到天玄身邊跪下,對方一向冷然的神情突然出現一絲裂痕——
他當著天玄的面,將自己的靈丹剝了出來。
云墜雨沒有任何猶豫,匕首刺入心口用力一搗,那力道全然不像是捅在自己身上的刀子,鮮血很快浸透衣衫,隨之而來的是他那決堤而出的淚水。
一種強烈的委屈和無理由的不甘怨念,以及對自身的痛恨嫌惡,很快又被滅頂的傷心不舍所淹沒于無形。
他將那靈丹放在手心中覆到天玄心口,一道道水流于其周邊盤旋圍繞,那靈丹漸漸化為靈水,就這樣慢慢透過其胸腔注入對方的靈丹之中。
淡金色眼瞳緊縮,愕然地看著面前的云墜雨。
“師尊、師尊,這樣你就不會死不會痛了……”
“對不起,弟子早該意識到的,讓師尊等了這么久,整整七年……”
他跪坐在他面前,渾身發抖,淚流滿面,一只手懸在半空,卻連那人的衣袖都不敢觸碰。
他知道自己現在很臟。
“多謝師尊……”
“墜雨……從未被人愛過護過,師尊救墜雨性命,七年死生,未敢忘懷……”
“唯愿師尊……從今往后,順遂無虞,一生安樂。”
孟惘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漸漸變冷,情感上的共鳴也在變淡。
他好像突然從那殼子中脫離出來。
春花落地,云墜雨于池邊喂魚,身后的天玄淡淡垂眸看他,指尖輕拂去他肩上的花瓣。
庭積秋葉,云墜雨于長廊練劍,天玄無聲遠觀,半晌于一旁的玉桌上留下本道法心學。
蟬鳴高柳,云墜雨于日下砍柴,天玄看著那些使喚他的普通弟子,薄唇抿壓成一條淺線,指尖蜷在袖口。
雪覆明墻,云墜雨于階前掃雪,天玄閉關修煉時睜開雙眸,不動聲色地在其周身設了個恒溫結界。
起初的云墜雨一直跟在師尊身后,直到他的樂觀熱情被消磨殆盡,直到他習慣了低頭。
卻沒發現一直走在前方之人不知何時也開始學會放慢腳步,甚至刻意落于他后……
“念兒!”
這一聲驟然將他空浮的神識拖拽回來,他回神一看,原本消失在濃霧中的百里繹正牽著他的手腕,一臉憂心地望著他——
“怎么了?”
孟惘緩緩眨了眨眼睛,“沒事。”
從濃霧開始,都是敘鬼為他下的套。
可敘鬼為什么要讓他看這些?
天玄是需要五靈載體的靈丹不錯,他也確實是木靈伴生,但已有云墜雨將靈丹給了他,他用秘術強提修為的反噬應該徹底好了才對。
況且天玄也沒做過什么傷害自己的事……
……
魔界總壇秋婁殿中,謝惟自床上慢慢坐起身,隔著濃稠的夜色看著突然出現在桌邊之人,神色警惕。
對方未分給他一絲目光,一手把玩著桌上的瓷杯,低笑一聲——
“謝宗師,認不出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