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真相
謝惟的瞳孔寸寸緊縮。
這聲音……
“……遲羽聲?”
對方靜寂幾秒, 輕輕嗯了一聲,慢悠悠站起身來,桌上的燈燭驟然亮起, 確實是印象中那張臉。
“我來只是找你談些事情,順便處理一點小事, 這殿周有我布下的結(jié)界,連百里夏蘭都不會感應(yīng)到里面有何不對, 所以還請謝宗師乖乖配合。”
謝惟的眉心壓低, 冷聲道, “你如何進來的, 什么目的。”
遲羽聲倚靠在桌邊,那張溫潤如玉的臉上卻帶著戲謔又嘲弄的笑意,任誰看都有一種怪異的割裂感。
謝惟懷疑他是不是被奪舍了。
“之前潯仙道和孟惘一起分到仄冬荒,在石洞冷潭旁,給他講過一個故事。”
遲羽聲沒有理會他, 自顧自緩緩道——
“講的是一個小孩, 六歲時慘遭魔族屠城, 自己一個人勉強留了口氣逃出廢城,被人像狗一樣追打驅(qū)趕, 路上吃野草蚯蚓, 來到了仄冬荒。”
“最終被一將要化為半妖的巨蟒收留, 在它的領(lǐng)地上生活了數(shù)日,直到后來遇到仙尊將此妖鏟除, 同時被帶回收為關(guān)門弟子。”
遲羽聲一步步走近他, 輕輕道, “我當(dāng)時對他說,這是我自己、我小時候的經(jīng)歷。謝宗師覺得有什么問題?”
“有話直說。”
見對方如此不配合, 遲羽聲低笑一聲,抬了抬手,一身白衣漸漸被黑色浸透……
燈燭搖曳間,打在墻上的人影漸漸拉長變高,變形蠕化出一條隱在飄浮黑衣下盤鋸于地面的蛇尾。
他的全貌映在那雙錯愕的冰綠色眼眸中。
蛇尾蠕動著朝他湊近,“問題就是……”
“那個小孩根本就不是我,那個巨蟒才是我……”
遲羽聲淡笑著,“我騙了他,巨蟒其實并不是只好妖,他沒有留下那個小孩,而是把他吃了助自己提高修為,順便讀取了一下他的記憶。”
“好可憐。”他眉心輕蹙,故作憐惜和哀嘆道,唇角卻是微微向上彎著,甚至輕快道,“但那又怎樣,誰不可憐。”
“誰又有我們孟惘可憐呢,”他半俯下身,直視著謝惟驚異的眼睛,一手捧上他的臉貼近吐息道,“每次殺他我都心疼的要死……”
一瞬間如五雷轟頂劈得腦中空白一瞬,體溫自四肢迅速向外抽離,謝惟指尖冰冷,望著對方半布鱗片下仍難掩俊美陰秀的面龐,滯頓須臾,滅頂?shù)暮抟赓康乇稹?br />
尾音未落,一抹極強的靈力暴虐而出,直沖面門而來,遲羽聲眼皮輕闔毫不見慌意,身形轉(zhuǎn)瞬便出現(xiàn)在桌邊,那道靈力本該轟破一面墻壁,卻又在距墻三寸之處提前爆開,受到結(jié)界阻隔,沒有向外界傳出任何聲響和波動。
“是你……”
謝惟的嗓音壓到極低,視線死死盯著他的臉,眸中殺意盡顯。
“是我,”遲羽聲笑意更深,“讓你重來了一千四百零三次,次次失敗無法避免的那個難料的變數(shù)。”
“你有辦法救他,我就有辦法取他性命。怎么樣,旋靈境大弟子,根正苗紅的正道魁首,這個身份是不是特別保險。”
“為什么?”謝惟手中匯起一線靈力,袖中木靈隱泛幽光,勉強撐著最后的理智問道。
“為什么?因為當(dāng)年那個我,那個巨蟒,根本不是什么半妖,”像是被觸到了逆鱗,遲羽聲眼神陰鷙下來,“而是,渡劫飛升失敗的……魔妖。”
謝惟沒有多大反應(yīng),之前在幻境交手時便料到此人身蛇尾之物絕非尋常妖修。
“在最原本的下界里,我幼年逃過一群修士的圍剿,卻生生被他們挖了靈丹,為了能夠活下去,我苦命修煉重新結(jié)丹,花了整整五百年……”
他的神情近乎被恨意淹沒,“謝惟,五百年,我在下界暗無天日躲躲藏藏了五百年,就是為了能夠飛升入上界,離開這個把我們魔妖視作威脅與百里古族同類的地方。”
“可是……”他頓了頓,咬牙一字一字從喉中擠出,“我怎么也沒想到,天道在我將進天門時,將我阻隔在外,說、魔妖……不得飛升。”
“魔妖……不得飛升。”
他又將這六個字重新在口中碾碎了一遍,相隔千世萬年,這六個字至今像個奴印魂釘一般刻在了骨頭上,烙在了靈魂里,痛得他夜不能寐、生不如死。
恨到極致,反而笑出聲來。
“那我生挖靈丹之痛算什么?我像老鼠一樣躲在陰溝里那五百年的苦行算什么?我強行違逆體內(nèi)血脈修行飛升術(shù)法被反噬得體無完膚,又算什么?”
他臉上的藍白鱗片漸漸褪去,露出那張與遲羽聲那副溫潤面相全然不同的臉,俊美中邪氣頗深,戾氣和陰郁喪頹交織——
“你猜我是怎么做的?”
“我像條狗一樣,跪趴在天門面前,在里面上神眾目睽睽之下,對著連面都未曾顯現(xiàn)的‘天道’,求他收下我。”
他的語氣驟然輕了下來,甚至有些自嘲似的,“當(dāng)時里邊看熱鬧的上神都笑了。”
“但我實在太想活了,太想飛升了,我本來就一無所有,尊嚴(yán)這種東西在我被挖丹逃走時就已經(jīng)被粉碎的半分不剩了……”
“我苦求了整整三天,天道終于給我開了個條件,”他再次看向謝惟,“他說上界有一被下了必死殺劫貶謫下界之人,卻受人用禁術(shù)干預(yù)沒能死成,只要我能殺了他,去掉這個禍患,就放我進天門。”
“這個人,就是孟惘。”
謝惟驟然抬眼,不敢確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上界、殺劫?
“殺劫定位,他永世也免不了災(zāi)禍,你卻硬生生用禁術(shù)將下界割了個支離破碎,分了上千個世界空間。”
“若非天道親自殺人受限,你早就活不了了。”
“不然你覺得為什么有關(guān)天道做法動機,有關(guān)孟惘死亡原因之類,或者有可能會讓孟惘避開死亡的提示信息,你為何半字都不能提?真真只是你用了禁術(shù)的原因?”
“在天道眼中,他是該死之人,更是必死之人。天道什么都不認,只認他身上的殺劫。”
他嗤笑著,手中化出渺州劍來。
“謝惟,待你死后,我會好好替你愛他,放心,我改變主意了,飛升我也不要了,我就一輩子把他鎖在身邊足矣。”
渺州劍洶涌的劍氣與另一方利刃相撞,遲羽聲的眸中閃過一絲詫異,繼而又被興味所取代,沒能漏過那劍身上轉(zhuǎn)瞬隱現(xiàn)的綠光,“這是……他留給你的木靈所化?”
兩劍相交靈流激蕩,即便在這偌大空寂的殿內(nèi)也顯得尤為束手束腳,遲羽聲百招之內(nèi)無法得手,聲色冷沉——
“我最恨木靈,要不是你耳墜中那個我早在前幾世就殺了你,現(xiàn)在就連孟惘身上這個也要壞我好事,真是條護主忠心的好狗……”
剎時間,周遭場景驟然變幻,轉(zhuǎn)眼間二人便已持劍懸于浮屠海之上。
海面波濤洶涌,上空靈流激蕩。
交手幾番后,遲羽聲眸色愈亮,直視著對方亂發(fā)下半隱的雙眼,輕挑道,“我真不知道孟惘到底看上你什么,就因為你這張臉?”
劍刃低鳴,冷風(fēng)猝然劃過,他用指腹輕抹頸側(cè)被對方劍氣割出的血痕,既而啟唇將指腹抵到舌尖,饒有興趣地看著與他拉開些距離呼吸不勻的謝惟。
視線落到對方那緊握劍柄隱隱發(fā)抖的手上。
方才兩劍交接時,遲羽聲刻意在相擊之處集中調(diào)聚了眾多靈力,其兇悍程度足以震碎對方的手筋——
這回連劍都拿不了了吧。
真是好笑,命劍盡毀修為半廢,折騰了上千世連個解釋的權(quán)力也沒有,最后只能落到個身死魂滅的下場。
孟惘那邊絕對是拿不到判官筆的,也永遠不會得知真相。
天道是站在他這邊的,到時候那人回來見到謝惟的尸身,頂多傷心個一兩年,畢竟記憶中一個“傷害”過自己好幾次的人,再喜歡能喜歡到哪里去呢。
思及此,心情倏地輕松下來,他有些憐憫地打量著對方,不顧其周身的煞氣,單手拎著劍緩步向前走去——
“第一世時,你也看過那場神祭,對么?”
“他十三歲時跑到人界玩,古村人迷信拜神,正巧趕上他們的神祭,因為長得好看被誤認為是鄰村送來的祈靈圣子……”
他的眼神漸漸癡迷起來,腳步都慢了幾分,“我從來沒見過那么乖的小孩,就由別人給他換上祈靈服,畫上神紋,借著體術(shù)好躍到數(shù)十米高的奉神梁上為他們纏紅繩掛鈴鐺……”
“特別漂亮的,很好的一個孩子。”
“這骯臟得令人想吐的下界都被他的臉襯得明麗了,他總是把自己想的很邪惡,但其實沒有人比他更干凈純摯了,像救世主一樣……他本就是上界之人。”
遲羽聲望著謝惟,喃喃道,“我連親都舍不得親的人,抱一下都要小心翼翼,怎么就被你睡到了呢……”
“他在床上一定乖的不像話,任你如何待他也不會推拒……頂多也就紅著眼睛流幾滴眼淚……”
他驀地在謝惟出手之時猛然扼住他的喉嚨,聲音低沉下來,“你知不知道我在感應(yīng)到你把他關(guān)進了芥子空間時,我有多嫉妒你,謝惟、你可真是……”
他靈力外泄,妒火攻心幾欲瘋魔,他要砍了他的雙手,剜去那雙看過孟惘身體的眼睛,碎了對方那只印有道侶印的手腕骨……
一千四百零三次,他連孟惘的尸身都未曾擁有過,那人哪怕只是一具冷尸,擁在懷中也是極為幸福的。
遲羽聲想過把他做成標(biāo)本,讓他永遠保持神性,用靈力維持肉身不腐不散,就這樣日日摟在自己床邊……
可謝惟竟連一具尸體也不肯給他留。
每一世、每一世。
遲羽聲冷眼睨著于那人耳墜和袖中隱泛幽光的木靈,手中力道漸大,緩緩收緊……
……
鬼城血月高掛,渡川半毀,鬼魂擁搡推擠叫喊一片,爭先恐后跑去渡化生怕被強闖城門者一掌打散,趁百里繹和百里明南解決鬼主的空檔,孟惘從儲物戒中拿出兩半遁歷。
一半是他和謝惟所奪,另一半則一直放在百里繹那里。
他催動靈力,將遁歷合二為一。
然后以魔息浸入書中構(gòu)架,順著上界的神息尋到與天道相接的那一縷聯(lián)系。
遁歷本為上界之物,天道所賜,如若損毀,它那邊必能感應(yīng)到……
如是想著,他輕闔雙目,靠著神識操縱魔息絞著書中的構(gòu)架和聯(lián)系,將那些框著種種命格的棱角分明的線條緩緩勒緊……
直待遠方傳來雷聲悶響,孟惘睜開眼時,便見面前五步之外一透明金色光柱傾泄而下,一只毛筆徐徐自天際降下,滯于上空數(shù)十米處。
他仰頭看去,瞳孔輕顫——
判官筆。
上面有天道的氣息。
可是敘鬼呢……
敘鬼應(yīng)該就在此地才對,為何不現(xiàn)身阻止。
天道又為何會降下判官筆?難道不應(yīng)該降下天雷么……
他不自覺地朝那金光柱走去,待僅與其只有一步之遙時,卻猝然被百里明南拉住胳膊——
“有詐。”
第82章 終局
眼前陣陣發(fā)黑, 謝惟的左手緊抓著遲羽聲的手腕,木靈被對方的靈力死死壓制……
他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腦中只有一個想法——
遲羽聲, 必須死。
他就算自爆也要讓他為孟惘償命。
恨意洶涌,他不顧自己腦中缺氧的鈍痛感, 那被壓到所剩無幾的靈力匯于掌心,用力制著對方要將其拉開。
然而就在此時, 一道攜著千鈞之勢的劍光自遠處向遲羽聲直劈而來, 生死一線之際, 他被迫松手身形閃退數(shù)米, 卻仍是被削斷了一縷頭發(fā)。
謝惟踉蹌一下,勉強用劍尖撐地穩(wěn)住身形,斷了手筋的右手施力疼到顫抖,氧氣大量涌入氣管,肺部脹得生疼, 忍不住劇烈的咳嗽起來。
一抹黑色闖入視野。
他愕然抬眸, 眼中閃過一絲期冀, 待看清眼前人后,又再次被驚訝所代替——
是荊連。
“你……”他開口一哽, 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低低咳嗽一聲, “你……”
他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問你怎么來了?還是說你為什么要救我?
毫無懸念的答案。
那人當(dāng)然是不想來的,想也是孟惘和他交代過, 他只是聽孟惘的話。
“他在浮屠海周圍設(shè)了結(jié)界, 外界感覺不到內(nèi)部的靈流, 我現(xiàn)在無法與夏蘭尊上傳音。”荊連盯著不遠處渾身戾氣的遲羽聲,冷聲正色道。
謝惟凝眉, “那你是如何得知我在此處?”
荊連眸光一動,一絲茫然一閃而過,隨即淡淡道,“我……也不知,就是能感覺到一點,本想前來看一眼……”
遲羽聲衣袂翻飛獨立于對面,冷然低睨,眉心間一點藍色彼岸花形妖印綻開,周遭靈力排山倒海般蕩開。
“他身后有天道,恐怕打不贏。”謝惟道。
荊連抬眸看著他,一向平淡的表情難得帶了幾絲諷意和難以置信——
“這種時候是讓你客觀分析事實的么?打不贏也要撐著,你唯一的任務(wù)就是能在他手下活下去,沒了命劍修為減半,你還想打贏他?”
“我是要殺了他。”謝惟的眼神再次陰沉下來,低聲道。
荊連一滯,深深看了他一眼。
他在遲羽聲要再次攻來的前一刻,一把將謝惟推了出去。
冰綠色眼眸驀地睜大。
一切都太過突然,他完全沒想過荊連竟上來就直接賭上自己的性命,對著徹底被激怒半顯魔妖之形的遲羽聲連掙扎都不再掙扎……
在此之前,在那夜月下談話后,荊連已將此場景于腦中預(yù)演了上百次,自己已在自己腦中死了上千次,此刻真正做起來,沒有絲毫猶豫。
百里夏蘭護謝惟,無疑比他自己護謝惟更加保險。
驟縮的瞳孔看清了那人隱在亂發(fā)下的口型——
“我并不想救你,但尊主要你活著。”
“你要知道,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別做傻事。”
遲羽聲的劍刃還未來得及觸到他的衣料,一股強大的靈力倏地爆開,那威力直接破開了他下在浮屠海四周隔絕靈力的結(jié)界,海面被沖蕩倒灌,激起數(shù)百米高浪濤濤,方圓千里內(nèi),疾風(fēng)驟雨。
心口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荊連一個最不起眼的尉媛族魔修,沒有天資沒有血統(tǒng),卻為了孟惘,使盡邪法將自身修為提到了大乘末期的水平。
為了能當(dāng)他的副使,為了讓他回來,為了護他周全,為了兩界大戰(zhàn),為了他的一句——
“我走后,幫我照看一下……我?guī)熜帧!?br />
法相自爆,法場錯亂。
魔界那邊的百里夏蘭終于感知到什么,眉心微凝,起身朝浮屠海趕去。
他的身形隨著晝光與強悍靈波一起化作點光散去,連同那一直被他保留在心口位置暖著的小藥瓶。
神魂震顫,謝惟從未如此明晰地察覺到自己法相處多了一個明顯的缺口,像看到無妄劍消散那般渾身冷僵。
他的大腦空滯片刻,咬牙忍著劇痛抬手,劍身緊攥于自己手中,條條軟藤將自己的斷掉的手筋腕骨緊緊與劍柄纏起,劍尖直指不遠處的遲羽聲。
遲羽聲因荊連自爆受到了不小的波及,半邊身子浸開血漬,冷沉著臉——
“今日不殺了你,都對不住那么多人護著你。”
……
頭頂上空悶雷陣陣,是某種催促的征兆,壓得人心口發(fā)慌,像是把恐高之人推到崖邊折磨消碾人的神智,逼迫其瀕臨崩潰時為了喘息一口氣一躍而下。
孟惘仍是站在那里,沒有后退。
判官筆就在眼前……
百里繹走了過來,一手拉著他的胳膊,瞇起眼睛輕笑道,“天道以這個作誘餌,進去就會降罰,能讓它用如此手段的,肯定不是天罰那種小雷了。”
對于修真界眾修士來說普通天劫的天雷已經(jīng)足夠令人懼駭?shù)牧耍挥谜f那種千年難遇可分分鐘內(nèi)毀掉一個將近飛升之人的天罰,而百里繹卻只管天罰叫“小雷”。
但若真進了這金光柱……
孟惘知道天道不可隨意干涉下界人的性命氣運,就算是要除掉像當(dāng)年百里繹這種禍亂下界威脅上界之人,也只能是降一次天罰。
如此看來天道要除人的手段受到很大限制,需要在某特定條件和情況下。
袖中藤猶豫著探入了金光柱,那小綠條蜿蜒著伸向高空中的判官筆,卻在將要碰到它時被一種無形的屏障阻隔在外,用上魔氣也無法破開。
“你看,我就說是不行吧。”
孟惘站在原地沉默不語,手中緊捏著袖中的遁歷。
謝惟……
如果斷了命線,就能把一切都說開了,謝惟若真有苦衷,他們以后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永遠在一起……
不用心懷任何芥蒂地親近,擁抱親吻,再不用痛苦糾結(jié)。
錯過這一次機會,以后還會有么?這次回去,又要等到何時?
可是,他真的好想和謝惟成親。
他低垂下眼睫,眸光陰晦。
百里繹不動聲色地拉著孟惘往離那金光柱越來越遠的地方走,百里明南見狀微微皺眉,也隨著走了幾步——
“那我們,這是要回去?”
百里繹仍是帶著他們往鬼城城門處走去,“是呀,總不能為了個判官筆搭上條命吧,天道那老賊肯定不安好心,我們再想別的辦法,不晚不晚。”
他看似嬉笑隨意,實則肢體動作和言語都隱隱透露出一種無理由的焦急與警惕。
百里明南失了記憶所以不了解孟惘,百里繹卻是再清楚不過的。
他真的會為了謝惟做任何事,任何。
他有些后悔了,確實不該由著孟惘來的,應(yīng)該將百里明南和孟惘都關(guān)在魔界,他自己一個人來的。
眼見得就要到了鬼城門口,見孟惘一直乖乖聽話緘口不言沒有抵觸,百里繹漸漸放下心來,然而直到剛剛邁出城門之時,意識到身邊之人的某點違和感后,猝然遍體生寒——
身旁之人,沒有呼吸。
幻形。
驀然轉(zhuǎn)身——
雷聲轟然,真正的孟惘直待他們出了城門才放心動手,沒有任何猶豫地握住了那只筆,只是還沒來得及將其甩出金光柱去……
“——念兒!!”
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鬼城城中被劈出一個千米深的巨坑,碎石飛濺,塵土如浪翻蕩開來……
鬼城城門被沖得轟然關(guān)闔,將百里繹和百里明南隔絕在外。
……
正在與遲羽聲交戰(zhàn)的謝惟和百里夏蘭倏地頓住,遲羽聲瞳孔驟縮,三人皆聞聲朝鬼城方向望去——
刺目的白光傾泄而下,彎折數(shù)道的天雷直劈入鬼城地界,相隔數(shù)萬里的距離,渾厚如墻的靈流推撞而來。
可想而知,天雷直下的城內(nèi)地界遭受了何種程度的重創(chuàng)。
說是地裂萬米,深切為淵都不為過。
那在天雷之下的人……
謝惟雙膝一軟用劍身撐著半跪在地,靈脈逆轉(zhuǎn)喘息艱難,喉中涌上一口腥甜,血氣直沖大腦,眼前陣陣發(fā)暈。
胃部死死收縮痙攣著,他一只手指節(jié)狠狠抵住劇痛的心口,用力到骨節(jié)泛白,沒發(fā)覺自己的眼眶已酸脹難忍,洇出濕氣。
如此寂靜幾秒,遲羽聲驟然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衣領(lǐng),呼吸全然亂了節(jié)奏——
“那是不是……是不是鬼城?!”
謝惟耳邊嗡鳴陣陣,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只怔怔看著自己腕骨處漸漸消失的道侶印。
見謝惟不答,他手下力道加大,肝膽俱裂,“你他媽的說話啊!!這到底怎么回事?!”
遲羽聲仿若癲狂,“天道、天道……”
“你不是能救他嗎!你去救啊……”
“救不了……”
他猝然頓住,對方那輕如云煙的聲音似一萬鈞鈍鐘咚然敲撞在他脆弱的心口,一瞬間血肉成泥、痛不欲生。
“萬空術(shù),以法相為祭,人身為器,神魂重塑,下界另辟,”那雙桃花眼中一派死寂,麻木機械地看著他,“他的身體,毀了。”
“禁術(shù)……用不了了。”
沒有什么禁術(shù)是能真正意義上讓人復(fù)活的,肉/身盡毀無法塑魂,就連百里繹當(dāng)年用的禁術(shù)也沒有辦法。
遲羽聲渾身僵直。
臉側(cè)傳來劇痛,他被謝惟一拳打倒在地,那人的膝蓋砸在他的小腹上,那被震斷手筋的右手一拳拳打在他的臉上。
遲羽聲近乎是呆滯了,完全不知道反抗,疼到麻木,只能聽到那人顫聲的怒吼和……
滴滴砸在自己臉上的熱淚。
“……我只是想讓他活著!我只是想讓他好好活著!!”
“你為什么偏要飛升,偏要殺他,為什么!你為什么不自己去死,為什么要用他換你的飛升路!”
“你魔妖出身是他的錯嗎!他有什么錯!他世世活得那么痛那么苦他又有什么錯!!”
他字字泣血,眼淚滴滴砸濺而下,拳下用盡了全身力道,骨節(jié)被撞得血肉模糊,手筋手骨已完全斷裂,卻仍是強硬地用木靈連掛著,將遲羽聲打得滿臉是血。
“一邊說喜歡他一邊讓他世世不得善終,遲羽聲這就是你說的喜歡!!”
我、殺了他……
他眸中的光漸漸黯淡下來。
我殺了……
孟惘。
“孟惘?”
“嗯,對。”
十五歲的少年半俯下身看著跌坐在地?zé)o法起身的他,眼皮半闔著,“南墟境。”
故意化形成乞丐想要借此取其性命的遲羽聲拿著孟惘給他的一盒涼糕,怔然仰頭看他,“那敢問恩人,我該如何報恩?”
孟惘微微歪頭,眼神疏懶,“我不是你恩人,我沒救你,不是你問我名字我才說的么。”
遲羽聲看了眼自己懷中的涼糕,緩緩抬了抬手,“那這……”
“我剛買的,看你快餓死了,給你吃。”
孟惘理所當(dāng)然道,隨后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補充道,“你別賴上我,我不養(yǎng)人。”
遲羽聲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下意識自喉中溢出一絲輕笑氣音。
孟惘靜靜看他半晌,驀地俯身湊近。
遲羽聲望著面前放大的昳麗面容,皮膚細膩毫無瑕疵,倏地愣住。
“我覺得你,和我挺像的。”
“哪里像?”他下意識問道。
“都沒有家。”
他干巴巴地眨了眨眼。
“要非說報恩什么的……”孟惘抱臂上下打量了他一遍。
打量他的人很多。
他出生時,那群等著圍剿他的修士,打量魔妖生下來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他瀕死時,那群剝他靈丹的惡人,打量他躺在血和泥中艱難蠕動的狼狽。
他飛升時,那群看他被阻天門之外的上神,打量他跪趴在地祈求哭泣的低卑。
孟惘打量他半晌,伸出蔥白的指尖將他額前碎發(fā)上的血污捻去,皮膚溫度若有若無擦過他冰冷的眉間——
“穿白衣吧,別再染上血。”
他瞳孔驟縮。
到現(xiàn)在也能想起當(dāng)時腦中的呆滯,想起那不經(jīng)意間觸到眉心的溫度,想起那雙澄明干凈的眼睛。
孟惘認出了他不是普通凡人,認出了他是隱匿到人界的魔妖。
所以他才會突然低首,說“我覺得你,和我挺像的”。
都沒有家。
都被這世道灼得傷痕累累,還要披著人皮,行于這蒼茫大道,無依無靠。
回首尋不清來路,抬眸望不見歸途。
他真的好干凈,比遲羽聲上萬年見過的所有人都干凈,哪怕只是肌膚相觸的一瞬間、一點點,也能讓他心神俱顫。
什么是救贖,什么是神性,孟惘就是。
那是第三世。
今世在仄冬荒孟惘將他壓倒在地跨坐在他身上時,遲羽聲根本不在意那人是如何惡劣地在他面前放言以后的惡果和行為,更不在意那人語氣中的挑釁和叛逆,他在意的只是身上那具溫?zé)岬能|體,那樣鮮活放肆的生命。
他真的好想扶著他的腰吻他,對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biāo)臼裁炊悸牪贿M去、思考不了。
上千世的記憶洪流般涌來。
其實他只是氣不過,為什么謝惟總能和他在一起,能看他長大受他依賴。
其實他敢對孟惘動手的前提就是他知道并相信謝惟會將他救回來,可笑地渴求并期待重新開始一次次在另一個世界中遇到他……
他也想被人愛,想要愛人。
他想被孟惘愛,想愛孟惘。
謝惟怎么會救不了,謝惟怎么能救不了。
救了那么多次,怎么會偏偏這一次沒有辦法……
他每次都這樣想,安慰自己讓自己放心,對自己說不會那么巧,打賭謝惟那瘋子一定會將他救回來。
可真聽到謝惟親口說救不了時他突然又覺得心臟好痛好痛,被打得鼻梁碎斷面目全非的痛也不及其萬分之一。
大概在第三世后他害死孟惘的目的就變了,由為了飛升變成了妒火中燒只想拆散他們,看謝惟像他一樣求而不得得而復(fù)失的樣子……
因為他的一句——
“穿白衣吧,別再染上血。”
世界上才有了遲羽聲。
許是那人本身百里一族天生自愈,身傷鮮血都能輕易被愈合和黑衣抹去,疼痛苦難往往就如此被輕易消解,他們天魔一族,沒有被憐憫的權(quán)力。
所以才不忍讓自己也同他們古族一般,所有傷痛都自己默默承受。
他早就不是那個無名無姓無身份的“魔妖”了,他同那人所說一般穿了上千世的白衣,他入正道、積善德,他成了被萬人景仰人盡皆知的宗師。
他從沒想過自己會走上這條路,他享受了一場極為短暫又長久、盛大又飄渺的慶宴,只因那人的一句話。
而今萬年之后,“遲羽聲”此人,又隨著那人一同逝去。
他的視線透過模糊的血肉看著謝惟,清澈中帶著無助的初嬰般的靜默,眉心的彼岸花藍印漸漸淡去。
他緩緩闔上眼眸,一滴清淚自滿是血污的眼角滑落,自顧生息消退……
所以一個人千世萬年的執(zhí)念,真的僅靠一人就能輕易燃起或化解。
到頭來,他終究什么也沒得到過。
謝惟脫力地倒在一旁,渾身顫抖地笑出聲來。
他將小臂壓在眼睛上,笑得喘不上氣來,將下唇咬出血,衣袖盡濕,聲音又染上了哭腔。
不消片刻,他泣不成聲,指尖死死緊抓心口,透過衣衫掐進血肉,恨不得將自己的心臟生生挖出,哽碎到肝腸寸斷,一遍遍念著那人的名字。
他只不過是養(yǎng)了個小孩,想讓他一生順?biāo)炱桨病㈤L命百歲,為什么就這么難……
他只是想要一個孟惘,除此以外別無所求,為什么連這個天道也要和他搶……
他顫顫巍巍地抬起左手,百里夏蘭艱難隱去眸中悲色從怔然中回神,抿唇想要將他扶起來。
謝惟在她彎腰之前于手中化出一根極細極硬的藤條——
對著自己的喉嚨猛地刺下……
熱血潑在指尖。
萬物消匿。
第83章 上界
血腥氣彌漫濃黑之間, 體溫在慢慢散失,神識上好像有一根絲線無聲斷滅,鋪天的陌生記憶涌入昏迷的識海……
三十三天上神界, 仙樓瓊閣,云煙霧繞。
鏡仙宮中, 他一身青白仙服獨坐窗邊,手持毛筆, 眉心微蹙地批閱前幾日天道下發(fā)的下界重大術(shù)法運行名稱和次數(shù), 對應(yīng)下界人物姓名, 若有不對還要再聯(lián)系敘鬼核實。
幾乎每隔一月就會有類似任務(wù)派發(fā)下來指定十幾位上神檢查處理, 天道為防下界之人制造混亂威脅自己的權(quán)力,也怕不加管制再生出什么異種來……
比方說百年前出現(xiàn)的百里魔族。
數(shù)量極少,但這種另類完全不在天道的掌控之內(nèi),在下界幾乎要自立為王,真若打到天門了連天道都對他們無可奈何。
修真、魔、妖, 就連人界都不放過, 凡是與重要秘術(shù)邪術(shù)扯上關(guān)系的都要仔細排查, 工作量有多大可想而知。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快劃禿了的筆尖再次沾了沾墨汁, 方要落筆, 宮門被倏地推開。
“塵瀟!”
他指尖一頓, 抬眸看去。
一位相貌清秀的年輕男子,臉側(cè)沾著幾點泥巴, 被他那白皙的手背一擦一抹糊了大半張臉, 配上眸中堪稱傻氣的興奮, 也仍是難掩其身上的貴氣和仙氣。
“你又去刨什么了?”
謝惟見怪不怪,語氣冷淡透著些無奈。
他跑到謝惟桌前, “當(dāng)然是刨到了好東西!”
他神秘地說著,“哐當(dāng)”一聲便將一染著泥土的瓷盆放到他寫字的桌上,潔白宣紙頓時被盆底染臟一片。
謝惟捏著毛筆的指尖緊了緊,閉了閉眼壓下升起的火氣,低低叫了一聲——
“江之序。”
對方“嘖”了一聲,拖著長調(diào)道,“要叫銜清——”
“總是叫我本名,多冒昧啊。”
謝惟慢慢放下筆。
江之序意識到不對,直覺他要將自己趕出去,連忙道,“這是我刻意從靈沼那邊刨來的,你看你看,長得特別鮮特別綠……”
謝惟看著那栽在盆中土里的藤蔓,皺眉打斷道,“扔出去。”
“誒!這么行呢!你知道我費多大工夫刨出來的嗎。”江之序驚異道,“你看它靈力多旺啊一看就成天在那靈沼中吃的怪好,放在你殿里對你修為和精神也有益……”
他見那人的雙眸微微瞇起,從腳底躥上股寒意,把瓷盆放在他旁邊的窗臺上,交代了幾句便忙不迭跑路了。
謝惟看了眼窗臺那小盆藤蔓,綠油油的有七八根,幾根扒著盆沿,還有幾根緊貼在窗上像是在向外看。
他眸光一沉。
這東西……有靈性。
若非靈精之類,則是長期靠靈力滋養(yǎng)要成形的妖物。
江之序那個傻子,什么都刨。
他沒再管,打算抽時間把那東西找個遠點的地方扔掉,將最上面那張被染臟的宣紙疊起來隨意放至桌旁。
一根藤條變細,蜿蜒至桌邊,自認為悄無聲息地將折紙卷走,然后另一根一起將其微微打開,如此靜置了半晌,好像在讀字。
“看什么,你能看懂?”
謝惟仍是批閱著那些任務(wù),目不斜視,淡淡問道。
要能看懂可真就成精了。
它應(yīng)該是沒在江之序面前動過,不然江之序見了不得一跳三尺高,哪還有膽子端著給他送來。
小藤不怕他,但難免對未知的陌生有些警惕和小心,將紙張疊起放回原處,并十分有禮貌地搖了搖,作為對他問題的回應(yīng)。
見那人又垂眸在紙上圈圈畫畫,它緩緩探過去靜靜看了幾秒,藤蔓指指紙張又指指那人,然后伸出一根軟乎乎地戳了戳他的臉。
謝惟一怔,偏頭看向它,微微后仰,冷聲道,“收回去。”
小藤好似聽出來他話語中的不耐和嫌棄,乖乖地縮了回去,又蔫蔫地貼在窗戶上。
謝惟抬眸看了它一眼,繼續(xù)處理任務(wù)。
從下午直到傍晚,小藤一直蜷縮著貼在窗上,七八根將窗戶粘了大半,直到謝惟處理完任務(wù)起身它才動了動。
一根藤蔓變細變軟輕輕纏住那人的袍角,謝惟朝床邊走去的腳步一頓,垂眸看著那根勾著自己衣服的細藤。
細藤輕輕晃晃,見他沒有反應(yīng),剩下那幾根也蜿蜒變長想要往他腰頸上纏去……
謝惟皺眉后退一步。
這東西還是保留著藤蔓的習(xí)性,喜歡攀附著東西生長,他從它身上感覺不到惡意,但這種半通人性的東西往往沒輕沒重,一執(zhí)著起來把人勒死都有可能。
“放開。”
兩根藤蔓輕輕纏上他的脖頸,細細摩挲蹭弄,還有幾根纏上了他的腰側(cè)和小臂……
指尖亮起一抹靈光,已是警示。
然而那小藤不知是不怕死還是怎么,絲毫不顧他靈力的威脅,順著他的脖頸滑到鎖骨,還要繼續(xù)往他衣領(lǐng)里鉆……
謝惟的臉色黑了下來,抬手生硬地將其拽出來,“過幾日我去給你找根木頭。”
這回小藤好像聽懂了他的話,停頓幾秒,軟軟蹭蹭他的唇邊。
謝惟瞳孔輕顫,一下松開了手。
它慢慢收了回去,扒在盆邊,像是扒在桌沿看大人的小孩,乖巧得很。
……
幾日后謝惟去靈沼旁尋大小適宜的斷木時,恰好遇到了正蹲在旁邊不知在忙活什么的江之序。
那人看到他后驚訝又欣喜地站起身,掏出巾帕擦著染上泥土的手,“塵瀟,你怎么來了?”
“來找截斷木,插在那個瓷盆里。”
江之序聞言睜大眼睛,“對哦,我上次給你的那個藤怎么樣了?”
“養(yǎng)死了。”謝惟淡淡道,視線巡視著靈沼周圍,看著腳下無處不在的濕泥,有些不適。
對方呆滯地看著他。
“怎么,你對它有感情?”
江之序張了張口,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以趙日天親眼見正牌推倒小妾的語氣——
“你怎么能這么惡毒?”
謝惟眼睫微瞇,薄唇輕抿,“銜清。”
這是忍無可忍要發(fā)怒的征兆,但還是強制著自己沒有再直呼他本名。
他眨了眨眼,轉(zhuǎn)頭去給他找了截木頭,用身旁的小刀削削砍砍,嘴上不停——
“把咱家的小藤養(yǎng)死了,毒夫,還讓咱家給你找木頭。”
謝惟面無表情地瞥他一眼,“你再吱一聲我就讓你成真咱家。”
江之序撇撇嘴,不說話了。
“沒養(yǎng)死,但是它總纏東西,你既然那么在意不如抱回你那里。”
蹲在地上搗鼓的人突然抬頭,直接選擇性失聰忽略了他后半句話,“你沒養(yǎng)死?”
“嗯。”
“我就知道,算你還有點良心,”他將那削得平滑的斷木用靈力清洗了一下,接著遞給謝惟,“喏。”
謝惟伸手接過,方要轉(zhuǎn)身離開,江之序又突然拉住他的袖袍,往他手中塞了幾塊硬硬的小東西。
垂眸一看——
糖。
“我去人家小仙孩兒那里偷噠……”他掩著唇湊到謝惟耳邊低聲道。
謝惟將糖放他手中轉(zhuǎn)身便走。
“哎哎哎、”他急忙拉住他又將糖塞回去,“你拿著,我開玩笑呢,是去人家那里玩兒人家給我的。”
回去將木頭插入瓷盆中后,小藤纏著那截斷木而上,騰出一根湊到桌邊,桌上有剛才江之序給的糖。
它沒有戳沒有碰,只是湊得極近,像是在嗅。
“你要就拿去。”
謝惟倚在椅背上看書,幾秒后聽到幾聲輕響,只見那藤條卷起兩顆糖,將糖上的紙剝開,刨了刨自己的土壤,將糖小心翼翼地埋進去,最后再用土壤蓋好,輕輕拍拍,像是很滿足的樣子。
謝惟無言半晌,移開視線。
唇邊又傳來一陣異樣,他側(cè)首,小藤蹭完他唇邊,又伸來兩根藤蔓,兩端相向內(nèi)彎起相觸,另一端慢慢合并,最終組出了一個小小的形狀。
那形狀映在對方愕然的雙眸中——
一個小愛心。
真要成精了?
謝惟怔怔地想。
然而第二日,他一身里衣自床上坐起,走到床邊想要喝口隔夜茶潤喉時,尚未完全清明的視線突然注意到了里面的污黑。
他眉心微蹙,仔細一看。
一顆……糖,混著糊在外面的泥土,泡在了水中。
謝惟,“……”
他轉(zhuǎn)而看向那窗邊的小藤,小藤兩根互相纏扭在一塊,其他幾根輕輕扭了扭,像在害羞。
“…………”
在此之前,他從沒想過會有什么東西能比江之序更讓他費勁于表情管理并心累無語。
他端著杯子走過去,默默將杯中水倒進它的土壤中,用小木柴棒將那顆小糖重新埋入其中。
小藤扭得更厲害了,有些焦急又傷心地再次將糖刨出來,執(zhí)拗地往他唇邊遞。
非要人吃,不吃還不行。
謝惟將手擋在自己唇邊,冷眼看著。
扒拉他手指和給他遞糖的兩根藤蔓都抖了抖,小藤整個都蔫蔫地慢慢垂了下來……
不知道為什么,謝惟感覺它要哭了。
他靜默幾秒,慢慢放下手,將手心攤開。
小藤將糖放在他的手心,抵著他的手往他唇上推。
他無奈,用靈力洗凈糖上的污泥,強忍著不適將它放入口中。
小藤見狀又停頓了幾秒,然后親昵地纏上他的手腕和脖頸,不斷蹭他的唇和臉頰。
江之序這到底是刨了個什么東西。
起初它只是在殿中粘謝惟,謝惟出門時它便在殿中睡覺或攀附著墻壁蔓延,有時謝惟回來便發(fā)現(xiàn)整間屋內(nèi)都被綠藤纏滿,有時它會鉆出窗外攀上屋頂曬太陽,什么犄角旮旯它都要看看。
后來它就纏上了謝惟的被褥,覺得那東西比木頭松軟,絞起來舒服方便,更能讓它產(chǎn)生占有欲,晚上還想爬上床去。
一個禮拜內(nèi)謝惟換了不下四套被褥,全都給它堆在那窗臺底下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那小藤不是想要被子,它就是想爬床。
實在忍無可忍,謝惟將它送回了江之序那里。
走的時候江之序還抱著瓷盆一臉懵,小藤條條扒著謝惟不讓他走,后來又被其用靈力強行撕了下來。
回到殿中,沒了那些總是纏人無處不在的綠色,謝惟覺得自己清靜了不少,忽而又覺,自己好像很久沒這么清靜了。
那小藤放在自己這里竟然有兩個月了。
這回白天沒有東西再總對自己動手動腳,晚上也不會有東西搶自己的被子,被召集眾神談議時也沒有東西再纏著他不讓他走了。
他的窗臺處重新光零零起來,坐在桌邊看書時,側(cè)首一望,也只剩下窗外的一棵枯樹了。
那抹混著甜氣的草木清香漸漸自他殿中徹底消去。
他坐在床邊,靜靜看著地面。
心中有一種念頭,想和江之序傳個音。
然后又有些煩躁,江之序這幾天什么消息也沒有,又在裝什么死。
或許他養(yǎng)那小藤養(yǎng)得很開心……
他那種人,小藤肯定也喜歡纏在他身上……
謝惟一手抓入發(fā)間,強制自己停下思緒,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一整夜沒睡著。
第二天一早,江之序推開鏡仙宮的殿門,見到的就是他一臉不耐的煩躁樣和桃花眼下的烏青。
“我天,你這是幾天沒睡?天道又給派了什么任務(wù)?”
“沒有任務(wù),”謝惟冷著臉站在門邊,“你有事么,沒事趕緊走。”
江之序從儲物戒掏出個瓷盆來。
他眸光一動。
“這個……好像真要被我養(yǎng)死了,”江之序的聲音難得帶了些歉意和羞愧,“它整天就這樣耷拉著,越來越……”
謝惟看著那蔫軟蜷成一團窩在盆中的七八根藤蔓,顏色變暗了許多,臉色沉了下來,“你怎么弄的?”
江之序欲哭無淚,大喊冤枉,“我真沒干啥啊!我就天天給它澆水它還是干巴巴的,我給它唱歌、給它跳舞、給它輸送靈力,它反而越長越蔫了……”
謝惟將小藤抱到懷中,“行了,你走吧。”
他的手還保持著抱著瓷盆的姿勢,愣愣道,“啊,這就完了?”
“不然呢?”
“我來其實是想向你請教養(yǎng)藤方法……”
“不用請教,直接交給我就好,多謝。”
說完他不再去管殿外的江之序,直接關(guān)上了殿門。
抱著瓷盆走到窗臺,輕輕將它放下,謝惟坐在桌邊,無言看它半晌。
隨后抬手,動作溫柔地撥了撥那蔫下去的藤蔓。
沒有回應(yīng)。
心臟像是被什么一把攥住,酸脹中泛著疼痛,他呼吸略微滯緩,輕聲道——
“……生氣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共情一盆藤蔓,十分怪異的感覺。
小藤仍是蜷縮成一窩窩在泥土上,身上的綠色近乎暗得要與灰泥融為一體,沒有動。
謝惟抿抿唇,從柜中拿出上次江之序給的剩下的糖,剝開埋在它的土壤里。
他伸手輕握住它的一根藤蔓暖在手心,不顧上面沾著的濕黏泥土,“……以后不把你送給別人了,以后你拉我我就不走了,出去就把你帶在身邊,好不好?”
良久良久,小藤輕戳了一下他唇邊,七八根藤蔓漸漸回縮匯變成一條,兩根手指大小,從泥土中蠕出來,順著他的指尖纏到他的小臂上,顏色又變亮了些。
謝惟的眼底閃過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情,用靈力弄干凈它上面的臟污。
夜里他沒有再將小藤放回盆中,它還算老實,只是纏絞在自己的手腕和小臂處,沒有很緊,謝惟突然意識到它其實一直都很聽話。
不禁又想起當(dāng)初將他送回江之序那里,它扒拉著自己的手腕和衣袍發(fā)抖,若是個小孩的話,肯定是在哭了。
小藤就纏在他胳膊上,那股清甜草木香縈繞鼻息之間,催眠一般,讓人很快就入睡了。
不知是不是前幾日一直失眠的原因,謝惟今夜睡的格外沉。
半夜似乎感覺有人往自己身上貼,擁抵著自己的同時忍不住被刺激得打顫,熾熱的呼吸交纏,濡熱黏濕的唇舌、緊緊嵌密的滑膩溫軟的肌膚,以及甜膩破碎的喘息和呻吟……
他抖的好厲害。
一切都格外真實又模糊,只隱約記得一雙洇著濕氣的眼睛,半含情欲又淚眼朦朧地?zé)o辜望人,如勾魂攝魄的妖鬼。
天光映在床頭之人各色紛雜的臉上,心滿意足睡上床的小藤蔓貌似毫不知情地軟乎乎蹭著他的唇角攀著他的脖頸,醒來的謝惟卻是想自盡的心都有了,腦中宕機地感知著身下的異常——
他,竟然,做,了……
春、夢?
第84章 化形
謝惟半瞇著眼, 像是把自己這輩子都在腦中過了一遍。
誰的問題?
還能是誰的問題,除了他自己的問題還能是誰的問題,難不成是胳膊上纏了小藤的問題?
他抿唇輕輕將那根蹭著他唇邊并要往他嘴里鉆的細藤拿開, “別鬧。”
小藤沒成功鉆到他嘴里,有些遺憾地纏到他的脖頸上。
他用術(shù)法凈身, 穿著里衣朝鏡仙宮后的冷泉走去。
冷水刺激下,身心上的那份躁熱漸漸消退, 他倚靠在池壁上, 到現(xiàn)在都還有些沒回過神來。
好扯, 在下界時也沒有過, 飛升成神了竟然會做春夢。
不知不覺間,那纏著自己脖頸的小藤又慢慢鉆入了自己的衣領(lǐng)。
謝惟從怔然中回神,抬手忙將它拽出來,小藤在他手中輕輕扭扭,好像不滿他的幾次阻撓和疏離, 伸長出去戳他的臉頰。
他眼神寂寧地看著它。
腦中突然又浮現(xiàn)出夢里那雙眼睛, 他松開手將它繞到自己手腕上, “你老實點,為什么總是這么親人。”
小藤委屈地掛在他手腕上, 又慢慢延長, 纏上他的腰。
謝惟, “……”
這么愛纏東西,在靈沼那里是怎么活下來的。
但今天的小藤好像格外不對勁。
它總是往他衣服里鉆, 蹭他的臉頰、脖頸、唇和耳垂, 若不是軟藤尚且光滑, 它用的力道也不算大,否則謝惟怕是早被它磨破皮了。
“你……發(fā)什么情?”
晚上, 謝惟坐在床邊,第無數(shù)次將它從衣襟中拿出,無可奈何道。
小藤又蔫蔫地耷拉下去。
“又委屈,”他頗為無奈,“不讓進就委屈,你是不是要成精了?總是貼人。”
小藤頓時興奮起來,上下?lián)u搖,像是點頭,然后蹭蹭他的臉頰,順著他的腿爬到地上。
謝惟一向平淡的表情差點維持不住,一種不好的預(yù)感升起,“你、真能……等……”
話未說完,它于黑暗中爆發(fā)出一陣強烈的綠光,短暫的失明后,謝惟看清了對面離自己極近的人影——
形貌比女人還要冶艷,膚色冷白,薄唇輕抿著歪頭低睨,面無表情。
他不著寸縷。
謝惟瞳孔驟縮,連忙化了個黑色外袍想要將其裹住,不料卻被先一步用力撲倒在床上。
那人跨坐在他身上,全身上下只有他固執(zhí)地一手緊攏著其腰間的衣料能遮住些身體,上半身外袍直滑到腰際,下半身裸露在外的大腿緊貼于他腰側(cè),身上人一動,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對方肉/體的溫軟。
謝惟指尖發(fā)抖,呼吸不勻。
那雙黑色眼眸此刻卻無比澄明干凈地看著他,眼中不見絲毫情緒,像是最原始純粹的幽泉,他慢慢俯下身,漆黑發(fā)尾帶著甜香落于他頸側(cè)。
濡熱又帶著細致顆粒感的觸感燙得他呼吸一滯,謝惟緊緊閉上眼睛,微微偏開頭去。
那人用舌尖輕舔了一下他的臉頰,表示友好親昵,見他喉結(jié)滾動,覺得稀奇,又俯首去舔他的喉結(jié)。
謝惟身體一顫,抬手抵在他胸前。
“嗯?”他歪歪頭,一臉無辜地看著身下人。
謝惟眸光晦暗不明,靜靜地看著他——
“你是……木靈?”
上界仙靈類似于天生爐鼎,化形的那段時間會進入情期,極喜歡與人肌膚相親。
這種東西一般化形前就會被上界神官吃掉,或是被人刻意用靈力滋養(yǎng)待其化為人形,雙修以助增長修為。
仙靈無非相貌極好,每一仙靈對應(yīng)五行,千年來上界也就生出五個,只是從沒聽說過有化為人形的,若真有也是被人獨占,不會被公示于眾,畢竟這種行為是天道明令禁止的,觸犯天規(guī),必遭謫貶。
不論是為欲望也好,修為也罷,仙靈本身沒多少神力,但助長修為的效果極強卻是客觀事實,在天道眼皮子底下和仙靈不清不楚,跟臣子在疑心病皇帝面前光明正大招兵買馬籠絡(luò)勢力沒什么區(qū)別。
所以從古至今凡與仙靈扯上關(guān)系的必有紛爭禍亂,它們能喚起神比凡人還要可怕骯臟的欲念,凡牽涉者無一善終。
身上之人本能感知到危險,卻仍是跨坐在他身上,像之前為藤身那般,有些開心地扭扭晃晃,不過變?yōu)槿诵魏缶妥兂闪恕?br />
扭腰。
他像個小孩般全然不顧身下人僵硬黑沉的臉,伸手戳戳他的唇邊,瞇眼抿唇自肺腑中發(fā)出幾聲模糊的笑音。
他只道——
“喜歡。”
喜歡。
謝惟扣住他的腰,翻身將他壓到身下。
那人的神情空白茫然幾瞬,只覺一只灼燙的手心覆到了自己冷滑細膩的大腿上,自內(nèi)順著摩挲滑上,直到腿根。
他輕輕嗯了一聲,帶著幾分無法抑制的喘息,配上他那張綺麗甜魅的臉,格外勾人。
“喜歡?”
“……嗯。”
謝惟的動作很溫柔,只是撫摸。
孟惘眼中迷蒙,身體不自覺軟了下來,微微仰了仰頭,喘息不勻。
“舒服么?”
“……嗯。”
他微微側(cè)頭,眸光迷亂地看向身上人,忍不住輕夾住他另一只放在自己腿根處的手,在腿間慢慢摩挲。
謝惟的呼吸又重了幾分,眼神低沉下來,“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
他好像受到了批評,眸中閃過一絲受傷,慢慢松開了那只手,竟還有些委屈。
木靈化身,他通些人性,但沒有很強的邊界感和羞恥感,只覺得那人摸得他很舒服,想親近。
“那晚,是不是你?”
孟惘垂著眼角,可憐道,“嗯,我就是蹭了蹭你,好舒服,我沒有干其他的。”
見身上人一直不說話,也不再有動作,孟惘眸中漫上一層濕氣,仰頭在他唇上輕輕吻了吻,像之前那無數(shù)次用軟藤蹭他唇邊時那般。
“你不喜歡我么?”他傷心地囁嚅道。
身上人喉間輕響,他被人用手錮住下頷,溫?zé)岬拇胶图妬y的呼吸一齊壓了下來。
孟惘的手窩在胸前,被他的胸腔壓著,能感覺到其中心臟的跳動和起伏,無規(guī)律無節(jié)奏,但抵在手腕處,讓他有些失神。
燙。
齒關(guān)被撬開,濡熱的舌尖纏卷進來,他無意識地迎合著,一條腿又不老實地蜷起來,輕蹭到謝惟腿間。
心底一股無名火起。
說他懂吧,他毫無羞恥心地任人摸他看他,只要舒服就往人手心里蹭。
說他不懂吧……
這種勾引人折磨人的舉動難道是他生來就會的?
他松開孟惘,垂眸看他,“那晚你蹭的我,結(jié)果你自己抖成那樣?”
還那么會喘。
孟惘眨眨眼,“不行么?好舒服,喜歡。”
“你除了這兩個詞還會說什么?”
他安靜下來,像在思考,半晌說道——
“想進去。”
謝惟,“……”
他與那雙干凈得完全不像能說出這種話的眼睛對視幾秒,從手中化出一套衣服來,慢慢給他穿上。
收了那一言難盡的表情,他淡淡道,“以后要穿衣服,穿衣服一定程度上也是在保護你自己,化為人形時不要坐在人身上扭……”
“以后不要跑出去玩,也別在我不在時到屋頂上曬太陽。”
給他穿好里衣后,謝惟躺在他身邊,將人攬入懷中,指尖穿入他松軟的發(fā)間一下下?lián)崦?br />
“不要讓其他人發(fā)現(xiàn)你。”
孟惘從他懷中抬起頭,鼻尖蹭蹭他的下巴,黑暗中看不清對方的神情,“為什么?”
“因為你是木靈。”
“木靈怎么了?”
“整個上界下界僅此一個,被視為極品爐鼎,又能長修為又能滿足欲念,被他們發(fā)現(xiàn)就偷偷聯(lián)手把你分食了。”
謝惟的聲音有些冷,在寂靜的黑暗中又貌似帶著些困意的輕柔。
“分食”,神吃人,很可怕的說法,孟惘卻并沒有感到害怕,反而問道,“你們很重視修為么?”
“……確實沒有像下界修士那么重視,但也不是不在意,若真飛升后就老實本分無所求,天道也不必再管上界之事,更不會有什么天規(guī)天罰了。”
“之前就有過神官爭食仙靈的先例,只不過是很久以前,也不是人形。”
孟惘屈膝擠進他腿間,下意識動了動又往他身上貼了貼,“那我……那我已經(jīng)會化形了,再變成藤蔓弄得我好累,像是壓著我的骨頭……”
“嗯。”謝惟摸摸他的頭,“那就這樣,別讓別人看到。”
“那你會生吃我么?”
他沒有猶豫地輕輕道,“過幾天我就燒水把你煮了行不行?”
孟惘哼哼兩聲,摟住他的脖頸啄吻他的唇,腰腹又往他身上貼。
謝惟的呼吸有些沉,喉間輕響,“你的情期什么時候過?”
“不知道,但我就是想貼著你。”孟惘輕舔他的唇。
“太粘人了。”
孟惘抬眸可憐兮兮地看著他,“那他們哪天要是發(fā)現(xiàn)我藏在你殿里,怎么辦?”
“……你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我把你交出去便是,剩下的和我沒有關(guān)系。”
他直愣愣的看著對方平靜的眼眸,心臟又緊又疼,幾秒過后,眼眶泛紅,眼淚肉眼可見地自泛紅的眼眶蓄出,浸透黑瞳。
他含著眼淚緩緩向后挪,離謝惟遠了有幾寸距離后,又被抱住腰身重新?lián)Я嘶厝ァ?br />
孟惘無聲流著淚,全都蹭到他的衣襟處。
謝惟一手撫在他的后腰,一手托起他的下巴輕吻他的眉心、眼尾,再到鼻梁、嘴唇。
孟惘根本不知道后果有多嚴(yán)重,他只是個不通人性的木靈,只是個無憂無慮的小藤精,他只知道我喜歡你你就必須要喜歡我,不喜歡就要傷心,其他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愿想。
他不會去考慮謝惟要因此、因他情期中毫無根據(jù)與緣由的依賴和歡喜,到底會搭上些什么東西,抑或是承受什么樣的懲罰。
他不想去管那些,他相信謝惟會有辦法。
一種十足的叛逆與陰暗心理讓他專門與謝惟的本心對著干,謝惟冷淡他就偏要將他壓到床上,不讓進就哭,那人心軟后就蹭,蹭到他動情總會讓進的。
他就死扣著身下人顫抖的指尖,肆意攻潰他的心神,讓他和自己神魂相系肉/體相連,與他呼吸同頻、心跳共振……
一起爛在泥里。
他就是在沼泥地長大的,誘人溺死是他的本能。
好舒服,舒服到他忍不住發(fā)抖,頭腦發(fā)昏只想抵到更深,那淫/靡到極致的破碎聲音也分不清到底是誰發(fā)出的。
情欲下冷淡到極致的瞳眸,情潮后才漸漸染上幾分溫度,他半闔著洇濕的眼睫低頭去向身下人索吻,那人就用汗津的手輕捧他的臉頰來吻他,即便連喘息都艱難。
他俯視著那人一時失焦的瞳孔,幽黑的眼中是如當(dāng)初對方說要交出他時那般的平靜。
謝惟喜歡他。
謝惟不能不喜歡他。
他又像平常那樣蹭到人懷里,抱著他的腰,軟乎乎又黏膩膩地親吻蹭弄他的臉頰、下頷,一腿擠進他腿間,與他親密無間地貼合著。
纏繞力強的藤蔓算是絞殺植物,謝惟無疑就是他選定的那棵樹。
他的喜歡會緊緊嵌密地鉆入他的骨縫融入血肉,他要讓那人明知疼痛明知惡果也要來愛他。
這是真正的喜歡么,孟惘不知道,他凡事只會為自己著想,就當(dāng)是真正的喜歡吧。
……
謝惟早就同江之序傳過音讓他不要將刨到一盆小藤的事告訴任何人,孟惘也從未在外人面前化過形,那人偶爾出去一小會兒他就化作藤蔓纏在其手腕上跟著。
直到有一天,神界慶典,一個極為重要的日子,是天道創(chuàng)辟上下界的五百年紀(jì)念日。
天道和這狗屁世道是真愛。
孟惘耷拉著眼皮,腰身倚在桌邊,什么也沒說,但表情和姿態(tài)無一處不表現(xiàn)出他對此十分不滿。
謝惟走到他面前摟住他,捧著他的臉輕吻他的唇,“一會兒就回來了,真的,天黑后我就回來。”
“為什么不讓我化成小藤跟著你?”
謝惟輕輕捏了捏他的腰,“時間有點長,你回來又要骨頭疼,聽話。”
“那你上一句還說只是一會兒呢。”
他一噎,有些無奈地抿了抿唇。
孟惘移開視線,不再為難他,“那你去吧。”
謝惟撫摸著他的臉,親親他的眉心,“天一黑就回來了,我不從那里吃東西,回來陪你看煙火,好不好?”
“……好。”
……
所謂“天道”,其實便如同“敘鬼”那般,無人得見其形貌,卻能隨意變幻形體,大多時候就像是一片縹緲虛幻的“場”,象征著權(quán)勢和威壓,是比三十三天還要更高一層的存在。
上界確實不同下界那般另分各個界域,更沒有各域都存在的十分嚴(yán)重的種族和階級劃分,相對而言自由平等太多,各神官間都沒有高低貴賤。
但天上地下,沒有絕對的平等。
上界有專門為天道作為“權(quán)使”的三十位刑神,平時監(jiān)督神官處理天道下發(fā)的任務(wù),促天規(guī)掌刑罰,這次的慶典也是由他們處理,上百位神官必須全部到齊。
謝惟一直到他們走完流程,天色黑沉,緊接著煙火升空明燈錯落,他于一眾哄鬧暢飲的人群中起身,轉(zhuǎn)身朝鏡仙宮走去。
進了殿門,便見孟惘站在窗臺前,一手扶在臺沿靜靜地看著外面,窗外那明火與殿內(nèi)的黑寂格格不入,他更像是夾處在這二者之間,渾身帶著寡淡又優(yōu)柔的冷氣。
謝惟關(guān)上殿門,過去從后面抱住他,回暖的唇還有點涼意,隔著鬢發(fā)吻上他的耳骨。
孟惘轉(zhuǎn)過身來,腰身抵在臺沿,環(huán)住他的脖頸。
唇瓣相貼,濡濕的吻伴著周遭漸漸濃稠的空氣,謝惟的手自下探入他的衣衫貼上他的腰際,微微用力將他抱到窗臺上。
孟惘雙腿盤在他腰間,俯首輕蹭他唇邊,熾熱的吐息交纏,低垂的眉目比身后的煙火還要明麗晃眼。
慶典上,江之序同人喝得爛醉,一把抓住身旁人的衣袖,“塵瀟……”
身旁那人也不甚清明,拉開他的手搖搖晃晃站起身,“誰是塵瀟,醉鬼……回去了。”
江之序又被其他人嬉笑著推搡一把,“銜清,這就醉的不知道誰是誰了?方才那是覃淞啊。”
“覃淞?”江之序像是才反應(yīng)過來似的,迷迷糊糊道,“哦哦,對……”
上界的路都長得極像,宮殿外形也沒大差別,覃淞拎著個半空的酒壇子晃晃悠悠地走著,頭暈?zāi)X脹,皺著眉按著自己的太陽穴,走了一會,光影錯亂的視野中突然闖入一抹灰淡之物,憑著身體的本能反應(yīng)止步,抬頭一看——
一棵枯樹。
差點就要撞上,他正納悶著自己殿周沒有這東西,不知道是跑到哪個神官的殿后了,偏頭一看,剎時酒醒了大半,酒壇子都差點脫手。
那殿中的窗臺上,一黑衣人被抵在窗上,后頸被另一人分明的指節(jié)按著,二人吻得難舍難分。
他呼吸滯頓,喉間一動,即便被黑衣人擋住了大半身影也能看出來,那扣著其脖頸癡吻的人——
正是他印象中清冷淡漠從未在人群中說過話的,塵瀟。
愣怔之際,他沒忘用靈力隱去自己的氣息和身形。
只見塵瀟托著那人的腿彎,像抱小孩般將其從窗臺上抱下來,轉(zhuǎn)身之際,他見那黑衣人殷紅著眼尾探出舌尖舔咬塵瀟的脖頸,冶艷面貌全然映在他的雙眸之中,濕潮的眼睫、紅潤的唇舌,以及那隱在眼睫下迷亂朦朧的眸光……
一股熱流從內(nèi)腑匯于腹下,覃淞癡愣在原地,渾身發(fā)麻直躥頭頂,手腕一軟,酒壇再忍不住掉落在地,只是土地松軟積墊枯葉,只發(fā)出一聲極微弱的聲響。
二人身影已在窗邊消失許久,他獨自長立于冷寂的夜風(fēng)之中,也仍是全身躁熱,臉上燙的難受,腦中全是方才見到的那張臉、那雙眼。
那是什么?
神官么?
不對……
不對。
第85章 剜心
江之序那邊又喝了一會兒, 實在是暈頭轉(zhuǎn)向分不清誰是誰了,邊推拒邊扶著桌沿站起來,“行行行……改日、改日……”
“改日什么改日, 再喝一杯啊,好不容易有這種日子, 這么熱鬧銜清可不能掃興啊。”
有人笑鬧道。
江之序正按著眉心想要從人群中擠出去,突然有人拽住了自己的手腕。
他被那手心溫度燙得一縮, 抬眸看去, 瞇了瞇眼, 半晌才看清對方的臉——
“覃淞?你不是……”
覃淞拉著他就往外走, 頭也不回地對那些人道,“我找銜清有點事,你們先喝著。”
“……你不是走了嗎?”
江之序納悶道,難不成記憶錯亂了?
覃淞沒說話,直拉他到他的宮殿中, 將其扶著坐在桌邊, 自己則坐到對面。
他的酒意早已醒了大半, 直視著對方迷糊的視線,聲音很輕, 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銜清, 塵瀟平日除了你,還有什么有來往的人么?”
江之療趴在桌沿, 半邊臉埋在臂彎里, 周遭一靜下來腦中困意便上涌, 吞吞吐吐地含糊道,“嗯……塵瀟……”
覃淞等了許久也不見他后話, 有些不耐地瞇起眼,又問了一遍。
這回對方抬了抬眼皮,好像聽懂了一點,“……沒有,他就只和我說話……”
還未待對面繼續(xù)詢問,那醉鬼又絮絮吐槽道,“也不給我好臉色……哼,高冷死了……”
“那他最近有沒有接觸什么非人之物?就是……除神官以外的新東西。”
“新東西……”
江之序嘟囔著,闔上了眼睛,毫無意義地哼哼兩聲,又沒了動靜。
覃淞抿唇,壓著脾氣,抬手方要將他敲醒時,他又突然開口道,“就是我之前……在靈沼中間刨到的……”
他聲音太小,覃淞眼神一動,禁不住湊近,引導(dǎo)道,“刨到什么?”
“刨到……”
江之序倏地頓住,皺了皺眉,聲音都清晰了幾度,“塵瀟、不讓我講的,別問……”
覃淞見再問就要被其有所察覺,沉默著起身離開了殿內(nèi)。
他去了靈沼。
帶著一絲頭緒尋了半個時辰,他終于在靈沼中心扒出了——
一叢枯藤。
很明顯是原本很長埋的很深的幾根藤蔓,被人生生切斷,還留下了一部分,被埋沒在泥土中。
藤蔓……
普通藤蔓都要攀附他物向上生長,這種無根之物,隱在泥沼里……
那么,只有一種可能——
它有靈性,刻意避開生人,自掩其身。
……
鏡仙宮中,孟惘躺在床上,將額角輕抵在謝惟懷中,那人微涼的發(fā)尾拂在他臉側(cè),他輕輕蹭蹭,微微偏頭,對著那落到自己唇邊的發(fā)絲張開口……
一只手在他將那發(fā)絲卷入嘴中前探入一指,將其半探出的紅嫩舌尖抵了回去,指腹不輕不重地按了按他虎牙牙尖,同時唇邊的發(fā)尾被人勾走,那人清冽又輕柔的嗓音自頭頂上方傳來,“什么都吃?”
孟惘不滿,翻身抱著他哼唧。
謝惟將手心貼在他的一側(cè)臉頰上,“你多大了。”
“我在靈沼那里長了好幾百年了。”
“……怎么沒被人撿走?”
“我一直泡在泥里呢,很隱蔽,沒人發(fā)現(xiàn)。”
謝惟還欲再說些什么,孟惘摟著他的脖頸軟聲叫道——
“塵瀟。”
“……嗯。”
“塵瀟。”他又叫了一聲,腰身一翻壓到他身上,臉埋在他的肩頸處,“江之序為什么有兩個名字?”
謝惟的指尖探入他的衣衫,細細摩挲他的后腰,“江之序是他的本名,銜清是他的神號。”
“那你的本名叫什么?”
謝惟沉默良久,開口道,“忘了。”
“忘了?”孟惘抬起頭來,捧著他的臉啄了啄他的唇,“為什么忘了。”
“到上界很長時間了。”
“那你在上界下界過的可真夠無聊的,都能把名字過忘了。”
謝惟垂眸無聲地看著他的眉眼,視線滯留許久,輕輕嗯了一聲。
“那……”他想了想,“那我的名字呢?”
謝惟微微彎起唇角,“小藤。”
孟惘覺得他在敷衍逗弄自己,嘟囔道,“才不是名字……”
“你一個木靈,要什么名字?”
他安靜下來,往下挪挪趴到身下人的心口,悶悶道,“你果然不在乎我。”
謝惟眸光微動,沒有辯解,只是抬手一下下?lián)崦暮竽X。
大抵是心緒思想都太過于單純,他時而展露出的邪惡偏執(zhí)以及叛逆任性都異常明顯,他恃寵而驕,對著妄圖將他救上岸的神明伸出手,毫不猶豫將其拉入泥沼。
他不斷告訴謝惟自己有多壞有多惡,有多無理取鬧多陰卑,被他這種人纏上,你這輩子算是完了。
但謝惟還是日夜抱著他,還敢來親他吻他。
孟惘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他也不確定自己這是在求愛還是在驅(qū)趕,他明明那么喜歡謝惟,卻總是要將自己所有負面都展露在那人眼前。
他是想讓謝惟及時止損么?可明明是他固執(zhí)地要讓那人喜歡上他的。
或是想打碎那人想要拋棄他的想法?這種做法更是無理且幼稚。
他把心防拆卸,將自己搞得遍體鱗傷,掏出身體里的爛泥碎肉,以及那用拙劣技法雕刻出的丑陋心形石塊,全都捧出來懟到謝惟面前,流著眼淚冰冷地說——
這就是我。
他或許是想找個不論如何,不論因果,不論死生,都愿意孤注一擲去愛他護他的人。
你讓一個死物生了情,你就要承擔(dān)這份后果。
孟惘在心中預(yù)想過好多次被人發(fā)現(xiàn)的場景,最嚴(yán)重最嚴(yán)重,不過是他和謝惟站在一邊,其他上百神官站在另一邊,整個上界分為兩種立場。
被那些人看的不舒服,他就站到謝惟身后,自其后摟住他的脖頸,當(dāng)著對面所有上神的面親昵地蹭他的臉頰。
那時的氣壓應(yīng)會驟降,哄聲低語一片,私通獨占仙靈的罪名打?qū)崳斓澜盗P之前,那人應(yīng)該會身體僵硬地轉(zhuǎn)過身來——
邪靈會露出無辜又傷心的表情,然后甜甜彎起唇角,看著對方的眼睛輕輕道——
塵瀟,你要推開我么?
塵瀟……
塵瀟……你推開我吧。
求你了,推開我吧。
“是,我把他藏在殿里,和他雙修。”
那與往日一般無二的聲音聲線如人擲錘般朝他心口砸去,靈力死死鎖住藤身,他掙動不得,幾欲瘋魔……
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樣。
謝惟先一步發(fā)現(xiàn)異常,在刑神突然來查殿前騙他外出先化為藤身,然后死制著將其纏在小臂用袖袍掩住,另加了一套高階障目法。
他們將謝惟帶到了刑臺之上。
眾神竊竊私語,有人大抵弄清怎么回事之后,眼珠子一轉(zhuǎn),立馬囔囔道——
“是吧,修為一測就能看出來,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交出來!交出來算你還有悔悟,天道說不定還能放你一馬。”
“我操你大爺,交你他媽的……”江之序毫無之前好相處的笑臉,在下面破口大罵,見誰張嘴上去就是一巴掌,很快同其他神官纏打起來。
人多口雜說什么的都有,他抹了下嘴角的血,抬手就要將那群雜碎炸飛出去……
一位神官見狀連忙從人群中擠出壓下他的手制住他暴起的靈力,“銜清你冷靜點!!用靈力傷同僚你是要遭貶……”
“貶就貶!!天道除了貶人還會干什么!這破上界我也待夠了一群雜種……”
謝惟跪在臺上,被幾位刑神縛住雙手緊絞在身后,額發(fā)虛掩眉眼。
他薄唇微動,一咒令出口,臺下的江之序倏地眼前一黑暈了過去,被方才那位神官扶住。
空氣短暫的寂靜幾秒,一直站在角落未發(fā)一言的覃淞道,“我覺得……塵瀟上神還是先將木靈放回原處吧,從哪兒來的放回哪里去。”
從哪兒來的放回哪里去……
好公平公正的一個建議,沒說交出來,沒說交給誰。
不知是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附和道,“就是,木靈是上界之物。”
木靈是、上界之物。
言外之意,大家的。
“被我生食了。”謝惟道。
周遭一片嘩然,覃淞瞳孔一縮,猛地抬起頭來。
“生食了?!”
“真的假的……”
“就真是……生吃了?”
有人質(zhì)疑,有人唏噓,但無可否認的一點,三十位刑神確實沒有在其他地方尋到木靈的蹤跡和氣息。
轉(zhuǎn)念一想,人為了一己私欲,又有什么是做不出來的,塵瀟表面如此冷情之人竟會私下行此等齷齪之事,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覃淞見周遭爭議漸漸平息,天道即要降刑,眸中閃過一絲慌亂,下意識向前邁出一步——
“你們……他在撒謊……”
謝惟抬眸,冷寂的視線穿過人群直直看入他眼底,白光一閃,空中勾出一道艷麗的血線,熱血攜著腥銹氣潑在身旁上神的臉上。
一聲人頭落地的悶響,覃淞的頭顱滾到眾神腳下,還沒來得及合目,頓時有人倉皇避讓著大叫起來——
“殺人了!殺人了!!”
刑神立刻緊緊壓下他的靈力。
謝惟只覺太陽穴重重一跳,頭痛欲裂,一口腥甜涌上又被他生生咽下,袖中的障目法仍是努力維系著。
遠處傳來天道的聲音——
“塵瀟,你可知罪。”
“知罪。”
他不欲作無謂的辯解,只希望能快些行刑將他貶到下界,小藤還在袖中,小藤回形時間一長會骨頭疼……
小藤不能落入那群人手中。
“殺神官、獨占爐鼎、食仙靈,三大重罪。”
遠方渾厚的聲音徐徐道——
“現(xiàn)另刑神施剜心之刑,毀其神體,再貶下界,食七百年世間苦果,烙殺劫定位,時限一至,形將幻滅。”
靈刃刺破衣料和皮肉直直插入心口,刀尖沿著那團跳動的血肉切割攪動,一寸寸、一分分,將他的心臟與身體割離,切斷脆弱張合的心脈,血流滿身。
他唇上血色盡褪,呼吸孱弱,強穩(wěn)住搖搖欲墜的身形,跪在刑臺上,跪在血泊里,受眾人視線搜刮,遭靈刃剜心之痛。
感覺到小臂上的藤條抖得厲害,謝惟蒼白的唇動了一動,發(fā)出極輕的氣音——
“小藤,又在哭。”
“……別哭,還會再生的。”
沒有心跳也會喜歡你。
總是流眼淚,讓人哄,那么容易傷心,沒有我你可怎么辦。
他們將塵瀟的心臟生生挖了出來。
他們將塵瀟的心臟……
挖了出來。
塵瀟說過被發(fā)現(xiàn)時會將他交出去……
塵瀟騙他。
那漫長的施刑過程中,孟惘幻想著自己被凌遲,被分/尸,被撕扯皮肉生生啃咬而死,他試圖將世界上最惡毒的刑罰死法都在腦中加諸到自己身上,但哪一種也比不上那人的剜心之刑更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捧在手中執(zhí)拗又惡劣地懟到對方面前的濁穢爛石終于再托不住,盡數(shù)傾灑崩碎在地。
謝惟什么都不說,彎腰撿起他從手中掉落的七零八散的心形石塊,小心翼翼地搭在他手心,細細替他擦干凈身上的污泥,再溫柔將他抱入懷中。
那是他想要的、孤注一擲的、真正的喜歡。
與人界連通的陣法顯現(xiàn),墜落之際,孟惘終于鉆了空子破開他靈力的束縛化為人形,在金紋繁印打下時,將半昏之人抱著護在身下,替他擋了殺劫。
眼淚滴滴砸濺在臉上,謝惟神識不清也要艱難抬手輕撫他的濕潤眼角,那人擁著他吻了吻他的眉間——
“塵瀟,給你一個定情信物,要來找我。”
一抹綠光凝成一顆小小的碧青水晶,鉆入他的掌心之中。
落入人間道,前生記憶通通摒卻,嬰孩降生,命數(shù)既定。
小蘆葉手中之物由此而來。
怪不得孟惘總是幻想自己是棵小藤……
怪不得他總是抱著自己去尋心跳聲,非要真切地聽到才能安心,就連睡著時也無意識地蜷著身子,將鼻尖或臉頰貼在自己的心口位置……
上界剜心之刑孟惘就把錯全都怪在了他自己身上,是拋卻記憶都沒法去除的靈魂深處的陰影。
……
記憶如潮退去,眼睫輕顫,光線久違地再次闖入模糊的視野。
謝惟躺在床上,放在被上的右手和脖頸都纏滿了繃帶,額發(fā)凌亂,眼皮半闔,眸光空渾麻木地落在床帳上。
他本該是用那根藤條猛地刺穿喉嚨扎透動脈,直接斷頸而死,而在極關(guān)鍵之時卻被木靈死制著停住,堪堪留住了他半條命,但喉腔重創(chuàng)嚴(yán)重失血,百里夏蘭用靈力輸灌療愈數(shù)日才勉強保住了他的聲帶和右手,不然他往后再無法發(fā)聲,右手也將全廢。
百里夏蘭望著床上之人蒼白如紙的憔悴面色,眸中不忍,伸手輕拂去他眼角溢出的一滴眼淚,啞聲道——
“謝惟。”
“尊主他們、在天雷將下時被念兒支出了城門,這場異變誰也沒料到……”
她喉中干澀,對著那雙毫無波動與光澤的眼睛,緩了緩才繼續(xù)道,“尊主他們說命線已斷,鬼城城門無法再靠魔氣強行開啟,只能再等下一次城門打開。”
命線已斷……
灰寂的瞳孔終于極為細致地微微動了一動。
對,所以他才會恢復(fù)上界記憶……
命線已斷。
可是孟惘呢……
孟惘……
他緊緊閉上眼睛,眼淚滲透輕顫的眼睫滑落臉頰,雙唇翕動又狠狠咬緊,翻身背對著百里夏蘭,極緩又極沉頓地將自己整個都蜷縮在被中,渾身顫抖。
幾瞬過后,抑制不住的低啞哭腔和氣音自被褥中傳出。
百里夏蘭指尖蜷起,單手緊握成拳,深吸一口氣——
“你連去鬼城看一眼都不敢就這么斷定他死了?!”
“尊主他們也在等,鬼城城門十年一開,你連……”
她突然哽住。
十年……
十年。
說什么,怎么說,你連上萬年都過來了,還差這十年么?
可誰想過他上萬年的苦求,誰又會憐惜他十年枯守。
他一直都在錯,開始錯,步步錯,野心勃勃,強改因果,對抗天道,逆轉(zhuǎn)生死,他只不過是想要一個人。
如此一想,胸腔苦澀發(fā)緊,更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了。
道侶印都沒有了,還不夠明顯么。
讓他等十年,然后呢,去鬼城看看里面被劈成了怎樣的兇相慘狀,讓他在廢墟蒼茫中再痛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