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禪城真整理了一下衣衫, 便懶洋洋地順著加茂芽吹帶領的方向往前走。
為了填補路途間的空白,加茂芽吹在她耳邊絮絮叨叨地說起她小時候在族地里發生的趣事。
禪城真在旁邊心不在焉地聽了,時不時地以一種饒有興致的口吻追問一下具體過程。
然而實際上她的心思早就飄到最近所做的事情之上——
拋下更大的籌碼,成功擠進咒術高層的內部。
她對外宣稱自己掌握了移植術式的技術, 但實際上, 無論是移植、復制、還是從無到有的創造, 以禪城真目前所研究出的成果其實都行得通。
只是后兩者的論調在出現在風氣保守的咒術師群體中, 恐怕回過于駭人聽聞。
不少御三家成員自豪的根源就在于高貴的血統, 要是一個人的學術研究就能讓他們千年來積累的優勢白費, 使那些熙熙攘攘的無名之輩沖破他們竭盡全力挖出的階級護城河。
那么禪城真所要遭受的待遇, 恐怕將會與某個平行時空里‘發表血統無用論并且落實這個理論’的韋伯無異。
不用想,移植術式的范疇還涉及是否屬于正道的討論范圍內, 而抄襲別人的術式乃至于根本不用去查重,基本上就是顛覆、甚至于會重塑現存咒術界的‘歪門邪道’。
被傷害到利益的舊階級一定會氣勢洶洶追殺她到天荒地老。
倘若真的有那一天, 夏油杰的通緝優先度都抵不過禪城真的九牛一毛。
所以她絕不可能不愛惜羽毛到這種地步,現在只能孤零零地一個人精進這門技術。
如果可以, 禪城真非常希望將咒術師改造成靠咒術刻印傳承的群體, 這樣他們就像是待宰的羔羊一樣,只能由著她隨意研究擺弄……
但仔細一想這個假設也是奢求。
畢竟所謂「生得術式」, 便是‘可以先天擁有的術式’, 需要用得上移植技術的人, 都是「無術式」或者先天術式不夠強力的群體, 相當于咒術師群體中的殘疾。
想要騙正常人切掉自己的肢體來安裝假肢,基本上是個難以實現的操作。
但禪城真對現有的成果已經初步心滿意足:移植術式雖然表面上是移植,但是只要經過她的手……怎么可能不會增添一點后門?
只要那些擁有缺憾的家伙通過這門技術嘗到甜頭, 那么一定會有更多的人對此心動, 久而久之就會有更多能被禪城真利用的人借助機會走進咒術界, 對原有的政治結構造成沖擊。
屆時他們就會對這項技術養成路徑依賴——
以好橘子代替爛橘子的風險太大了,期間好橘子還有可能會被爛橘子上的霉菌感染。
倒不如研發一種會對禪城真言聽計從的大爛特爛超級爛的新品種橘子,悄無聲息地以劣幣驅逐良幣。
到時候想怎么處理還不是小真大人的一言堂?
禪城真在心里得意洋洋地想到這一點,眼睛也跟著彎起來,加茂芽吹覺得她簡直像一只可愛的小貓。
她們兩人繞過一間鐘樓,再穿過一條朱紅色的木橋,前方便是加茂一族供奉先祖的神社,高而厚重的屋脊和圍墻外高聳的樹木給人壓抑之感。
木橋的朱漆看得出有些年份,被雨水浸泡過變得發脹斑駁,禪城真從上面路過以后,在穿過前方的鳥居之時,跟一個女人擦肩而過。
一張由潔白絹布制成的手帕掉在了地上。
她彎腰拾了起來,有一股縈繞在鼻尖的淡淡馨香。
手帕理所當然不是什么值錢之物,禪城真也理所應當該拾物不昧,但她卻回過頭不動聲色地凝視著那女人的背影,直到走在前方的加茂芽吹也意識到前輩的異常。
“怎么了?撿到什么東西了么?”
“那女人是誰?先前沒有在加茂家看到過她。”
頭上有縫合線的女人很有記憶點,加茂芽吹只是稍稍一想,便把她和先前為弟弟請的禮儀老師關聯起來。
“那是為優吾和……南院那一位請的禮儀老師,父親說優吾太唯唯諾諾了,沒有繼承人的風范,希望在下一次宴會上亮相以前,找人將他的壞習慣糾正過來。”
“那你知道她從哪里來的嗎?”
禪城真繼續問。
讓她能這樣感興趣的人委實少見,這話引起了加茂芽吹的好奇,但她知道小真前輩做事并不會沒有緣由,于是盡了十二分努力回憶道:
“父親和母親通常不會親手處理這些瑣事,管事那里應該有推薦信吧,說起來,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我也頗為驚訝。禮儀教師本身的儀容就應該起到示范作用,而這位小姐額頭上有疤,卻依然能進入我們家任職,可見她的履歷確實非常了不起。”
禪城真看著那人消失的地方,輕輕地‘嗯’了一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加茂芽吹拍了拍腦袋,又繼續說道:“我想起來了,她應該姓虎杖,其他人都叫她香織小姐。”
于是禪城真拾級而下,身后是層層的臺階和高聳的鳥居,加茂芽吹瞧著她的背影有些摸不著頭腦:“不去神社了嗎?再走兩步就到了,小真前輩、小真前輩?”
“不去了,沒什么好看的。”
小真前輩回過頭,把白色的手帕展開:“我打算和香織太太聊聊,總得把東西物歸原主吧?”
加茂芽吹有些摸不準這位前輩的想法了——才撿到東西的時候,別人就在前方不還,等到人家徹底走得沒有蹤影,才說著要物歸原主。
就算大家同樣住在加茂的宅院里,向仆從們打聽一下住處便好,費不了什么周章。
但是這行為就像是專門要創造再次見面的機會,把禪城真的性別一換,簡直就像是物語故事里的輕浮之人。
“所以還是先回去吧。”
禪城真說,她的目光落在加茂芽吹的臉上,只是看了一眼就移開,好似想到了別的事般,這個動作輕得好像是從枝頭落到池塘水面的櫻花。
“不,還是我先送你回房間吧。在我回來之前……任何人在門外和你說話都不要應聲。”
于是加茂芽吹又百無聊賴地回到了待了多日的房間之中。
小真前輩在出發之前告訴她房間里有些書可看,她拿出來翻了翻,發現所有題材和通俗根本沾不上半點邊,唯一能看得懂的是一本講述人體的手冊。
倒不是加茂芽吹在上高專后還沒有將中學的生物知識給忘干凈,而是她完全將其當成一本圖畫冊來觀賞,瞧著瞧著,沒有幾分鐘就泛起了困。
禪城真沒有在臥室里放鐘,等到她從睡夢中醒過來,摸出手機,卻發現自己把充電線落在了隔壁。
加茂芽吹只好憊懶地數著窗外黃昏映進房間的格子窗影子,看著它們隨著夕陽西下逐漸移動,好似一個形單影只的生物孤零零地在墻壁上徘徊。
她的心頭倏而升起一種被全世界拋下的落寞。
禪城真喜歡安靜,平時少有人在門外走動,然而仆從們當然一點都不敢怠慢家里的貴客,每到固定的時間點,都會來畢恭畢敬地詢問——
要不要用茶?要不要用點心?要不要用餐飯?
然而今天這個房間卻好像完全被忘記了似的,加茂芽吹等到月亮和星星都升起來時,也沒有聽見任何仆人過來發問。
她非常無聊,獨自也開始餓得咕嚕咕嚕直叫,因為前輩的吩咐不敢點燈,只得在黑暗里摳起自己的手指甲。
……這不能怪芽吹不淑女,就算是加茂家的嫡女,也是要吃飯的呀。
況且她還是個咒術師,在休假之前還會勤懇地鍛煉自己的體術,肚子餓得很快也是理所當然。
加茂芽吹現在覺得自己倒像是唐國《西游記》里的三藏師傅,被神通廣大的弟子畫了個圈禁錮在這里,可憐巴巴地忍受孤獨。
過了三刻鐘,也有可能是半個小時,加茂芽吹終于挨過了餓意,迷迷糊糊地躺在沙發上睡了過去。
到了秋天,一些昆蟲就死了,所以她沒有聽見庭院里一聲蟲子和鳥類的鳴叫。這個空間仿佛從世界里獨立了出來,成為了不存在時間流逝的個體——
直到小真前輩‘唰’地一下拉開障子門把她驚醒之前,加茂芽吹都是這么想的。
“談好了嗎?”
“唔,嗯……算是談好了吧。”
補了一下午覺的加茂芽吹立刻從睡眼惺忪轉變成十分精神的狀態,禪城真還是原來的那副模樣,她含糊其辭地回答了她的問題。
加茂芽吹打開燈,才發現前輩身上披上了不屬于她的羽織,是一件沒有任何裝點的色無地,襯得她非常沉著典雅,教人看了非常心喜。
加茂嫡女幫她攏了攏衣襟,湊過來的神色像極了小狗:“也對,夜晚的露那么深,前輩要小心著涼。”
她這下直接忘記了自己餓肚子這碼事了,但深夜才回來的禪城真沒有忘記已經錯過了飯點。
“為什么讓你不要出去?”
被問及這個以后,禪城真用手摩挲了一下下巴,用沉著的語調回答:“我擔心你被心懷不軌的人擄走吧,畢竟是可貴的實驗素材——至少明面上是這樣。”
她把加茂芽吹帶到了后廚,因為時間太晚,這里已經空無一人。
然后加茂芽吹便看見自己尊敬的前輩,以一種遠比她還要熟悉自己家的姿態,從冰箱里找出一些已經處理好的備菜,順順當當地給她們兩人煮出兩碗碗簡易的烏冬面來。
——這是個慣犯。
“哪怕大家都很尊敬我,但是大晚上還要勞動不止一個人從被窩里出來為我干活,任誰也會生出怨氣的。”
禪城真說。
“不過碗倒是可以直接放進水槽里,有女傭看見我半夜出來閑逛過,所以沒有問題。”
加茂芽吹還沒有想好該怎么應答,就看見禪城真垂下眼睛專心致志地看著那碗熱氣騰騰的烏冬面,好像它是秋夜里世間難得的珍寶。
面能入口,至少煮熟了。
至于其他的,幫廚們已經事先完成了全部的準備工作,所以不提也罷。
她沉默不語地和自己最喜歡的前輩在家里偷吃宵夜,本來以為這個人在吃完東西之前不打算和她說話了。
怎想禪城真在吃到一半的時候,就忽然放下了筷子:“對了,你想做家主嗎?”
她的語氣自然到好像在半夜詢問和自己吃宵夜的室友,要不要在拉面里多加半顆溏心蛋。
加茂芽吹卻突然被這‘飛來橫禍’般的問題給弄得噎住了:“你說什么?”
“噢,不急,慢慢來。”
禪城真安撫她:“難不成此前沒人問你過這個?”
“我的父親還沒有死呢……一般人只會暗示說你想不想做少主吧?哪有突如其來就說這個的。”
“天上不會降下孝子名聲和家主之位兼得的餡餅,就你這點,甚至還不如直哉,至少他對自己想要什么的認知非常清楚。”
一提到禪院直哉,加茂芽吹的臉就禁不住皺起來,不過她根本無法否認:“直哉繼承家主的概率,比我被拿去聯姻的概率都大。”
她言下之意是不相信日后自己的婚姻可以自己做主。
禪城真不會安慰人,至少她不會非常感同身受地安慰別人。
因此她只是將十指交疊,平淡地告訴芽吹一個真相:“加茂家快要完蛋了,差不多就是這十幾年的事吧。本來我覺得禪院家會是完蛋比較快的那個……但是這里恐怕要翻船得更慘痛。”
“即便你現在回答我說想做加茂家主,也不能完全得到一整個加茂家了……差不多要災后重建吧,到時候你需要做那種工作。”
加茂芽吹的臉頓時繃得很緊。
禪城真問她:“在難過嗎?”
“求之不得。”
她說:“完整的加茂家豈不是要接手我的三叔四舅?我才不想要呢。”
第42章
不用想, 羂索一定是故意出現在她面前,但偏偏要裝作欲拒還迎的偶遇。
香織太太留著清爽的短發,即便額頭上有些疤痕,卻無損這幅皮囊的知性和美麗。
如果只是一個尋常的女子, 無論她生得再美麗、亦或者是再奇特, 禪城真也不會多把自己的注意力分給她半點。
雖然新來的家庭教師出現在人跡罕至的神社外有些引人納罕, 但也可以歸咎于加茂家好奇于加茂家祖傳的名勝古跡。
得益于小時候的經歷, 禪城真對裹著年輕皮囊中的老朽靈魂有著極為敏銳的嗅覺, 當這女人不經意地從她身邊走過時, 直接激活了她心里的警惕。
一百五十年前, 加茂一族出現了一個叫做加茂憲倫的男人,因為實施咒靈和人類的融合實驗, 被咒術界直接化作了邪惡的詛咒師……
這一項陳年舊事,本該被加茂家視作污點而緘口不提。
不過由于禪城真的研究引發了加茂家不少人私底下的探討, 再加上加茂芽吹又是什么事都絲毫不向禪城真隱瞞的脾性,她對當年的那場往事探聽不少詳細的內容。
現如今存放在高專忌庫內的【特級咒物·咒胎九相圖】就是加茂憲倫實驗的成果。
這等丑聞爆發出來以后, 加茂一族的名聲和地位也緊接著衰落。
他們的祖傳術式本身就不如禪院的十種影法術和五條的六眼出挑, 只是有賴于赤血操術的穩定遺傳而擁有一席之地。
因此哪怕一百年過去,只要這件事還沒有徹底翻篇, 加茂一族就一直在政治上持續著保守穩健的風格。
禪城真覺得這件事恐怕沒有辦法翻篇了。
因為籠罩著加茂家的陰影并沒有如同所有人想象的那樣散去, 仍然蟄伏在這個角落之中。
她握著香織太太落下的手帕去她的房間與她搭話, 開口的第一句話并不是理所當然的寒暄:“所以, 你的實驗成功了嗎?”
才呈上來的熱茶散發著縷縷熱氣,女教師的面部線條在白色水汽的襯托下顯得越發柔美。
“你說什么,禪城小姐?”
“不要掩飾了, 傳聞加茂憲倫的額頭有著如出一轍的縫合線, 雖然我不知道這個家族的人為什么不對這個特征抱有警惕心……但是, 這應該是你更換皮囊定下的束縛吧?”
禪城真開門見山道:“別說我疑心太重的糊弄話,你直接出現在我面前,不正是抱有想接觸的心嗎?既然如此,我便不耽擱時間了——有什么計劃,不妨同我講講。”
“你想加入我?”
“我無法忍受有人在背地里干壞事。”
年輕的女人聞言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嗤笑,還是嘲笑,不過柔和的女聲非常動聽。
“但懲惡揚善是處理不完的,”禪城真捏開一顆桌子上的核桃,將碎屑挑到桌子上,又豎起自己的食指,“所以只要做壞事的對象一直在我面前就好了。”
“只要換成明面,就可以忍受了?”
“是的,該怎么說……一想到這個世界會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迎來危機,我就會憂慮得睡不著覺,但是只要給這個世界帶來痛苦的人換做是我,忽然痛苦就會消弭得無影無蹤。”
禪城真無論如何都要在危機下活下去,這自然不用言說。
但比起日日夜夜提防別人做壞事,為什么這場陰謀中最大的那個boss不能是她呢?
本著這樣的想法,她才會選擇和爛橘子們同流合污。
可是爛橘子之外還有更爛的橘子,趴在加茂家吸血的竟然還有一位仁兄。
它竟然把禪城真策劃為她孵化杜鵑蛋的鳥巢,提前一步轉換成了自己的養料……真是可恨可惱!
本著此前的謀劃絕對不能浪費的想法,她決心向這個家伙發出合作邀請,至于它在謀劃什么陰謀,禪城真則是半點都不感興趣——
如何‘吃’掉它,如何用它的特殊性為自己謀利,這才是她真心考慮的東西。
被禪城真注視著的生物開玩笑般說道:“那如果我不答應,你豈不是很快就會睡不著覺了?”
“今晚上就睡不著了。”
但禪城真的心里卻不這么想。
每次她向別人尋求合作,態度看上去輕松寫意,一點都不擔心別人的拒絕。
可即便是在剛開始,實力最不不成體統的時候去見間桐雁夜,她也沒有拒絕讓伏黑甚爾在遠處架狙的提議。
——如果不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那么她就只好干掉它了。
雖然不知道這個持續了許久的計劃是什么樣的驚天動地大陰謀,但比起提前得知劇透,還是早日把會威脅到自己的敵人斬草除根為宜。
她分外認真地盯著‘虎杖香織’的臉,端詳她纖細優美的美貌,描摹她嬌媚上挑的眼睛,拿出了欣賞稀世美人的態度,換做任何一位女性被這樣對待,恐怕都要羞赧地將目光移到別處去。
而禪城真卻在盤算,把這個生物一瞬間拉入自己的工房兼領域,就能悄無聲息地用殺招做掉它而不驚動附近所有人。
眼睛要交給百目鬼,身體用來泡福爾馬林,大腦就先用特殊的藥劑處理后養在培養皿里。
她襲擊過圣堂教會的代行者,自然懂得被魔術協會下達‘指定封印’的魔術師會遭遇什么樣的流程。
如何使一個生物介于‘活著’和‘標本’的中間狀態,既能拿來研究,又同時使其失去反抗能力,對禪城真來說不算一個困難的課題。
但香織太太好像意識到了氣氛的不對勁,她微笑起來,嘴角有兩處淺淺的梨渦:“好呀。”
“有你的幫助,我正是求之不得呢。”
她沒有過多的介紹自己潛藏在加茂家的目的,只是說她為了籌劃大事,收攏了一堆詛咒師和咒靈作為伙伴。
——“但目前沒有一位比得過禪城小姐。”
禪城真從她話里的措辭品出了幾分深意:“你的意思是,后面你還會招募到比我更厲害的同伙?”
就咒術界的能力來講,已經沒有誰能對她造成傷害了。
夏油杰是虛情假意的盟友,兩個人沒有打起來的立場,但他的咒術在禪城真眼里也快失去了新意。
九十九由基的術式是控制質量,對控制矢量的禪城真造成不了太大的麻煩。
五條悟的「無下限」非常無賴,禪城真不想和他打,所以這個人絕對不會成為她的敵人。
現在她說日后會有比她更有實力的同伴?
哪怕禪城真知道這只生物的情報受限,只能從咒術師的角度估算自己的實力,但心里頓時生出種種的不快。
拋開反轉術式不談,對于擁有大量魔術刻印的禪城真,現在即便是砍頭亦或者是腰斬,對她根本都算不上什么致命傷。
天資優厚的魔術師憑借刻印,即使心臟受到傷害也能強行復蘇。
先前能被甚爾君不講武德地干掉的家伙,只能說明他們自身不夠優秀。
而禪城真一直努力積累的行為終于得到了收獲,花費許多心力制作的魔術刻印令她擁有了遇事主動出擊的資本。
哪怕真到了被人開膛破肚亦或是大卸八塊連反轉術式都救不回來那天,只要caster能將禪城真拼起來,埋到她們魔術工房下的地脈里,只要一個晚上她就能強行續命,活蹦亂跳地揭棺而起。
但這還是不能消減禪城真心中感受到的生存危機。
單單是‘香織’的一句話,就讓她重新升起針對之心。
——竟然能威脅到她?顯然又是反派的陣營……那就不得不找機會做掉了。
“這也說不準,畢竟不見得他愿意和我們達成合作。”
“是這樣嗎?沒有想到啊。”
禪城真勾起一個虛假的笑容:“如果有他加入的那一天,我希望能得到這個喜訊。”
她把手里的核桃剝好,卻不吃,轉手伸出去,示意香織攤開手掌來接。
“核桃對大腦有好處,”她說,“那么禮尚往來了,我的名字是禪城真,日后也有可能要叫御門院真,你的名字是什么?”
“加茂(かも)……”
“不會不想告訴我吧?”禪城真虛情假意地感慨,“你不會真的相信那種傳聞?對陰陽師來說,名字就是這個世界上最短的咒……但是連真正的名字都不講,好像我們之間的合作也沒有什么真實性。”
于是香織把話一轉:“羂索。”
“加茂羂索,好名字。”
禪城真故意把兩個詞銜接在一起,羂索也沒有糾正。
她對這人明嘲暗諷了一番,仍嫌不足,以想要聽故事的語調朝她問道:“所以你的實驗成功了嗎?就是那個人和咒靈融合的實驗。”
在羂索明確說明自己已經失去興趣以后,這家伙跟著發出了惋惜的長吁短嘆:
“啊啊,沒有啊……原來九相圖就是你做這個的極限了。那可以給我看看你的筆記嗎,現在還在嗎?許多偉大的成果都起源于原先打算廢棄的項目,你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轉頭就把自己的實驗記錄銷毀了吧?”
香織太太臉上的笑容緊跟著變得淺淡了幾分:“不是什么費力的事,后面我會找機會把東西給你的。”
“很好,作為回報,如果我有新進展會通知你的。你會感興趣嗎?畢竟是曾經研究過的課題,希望你抱有嚴謹的態度客觀面對。”
甚至能作為被公公不待見的孕婦生活在虎杖家的羂索,深刻地覺得這女孩難以應付,甚至虛偽得有些令人討厭。
第43章
要說春風得意的真實寫照, 果然還得是禪城真的近況。
她是當今世界上唯四的特級咒術師,和咒術高層稱兄道弟。另一方面,在老師的幫助下,同時順順利利地評上了色位(Brand)。
活著的冠位魔術師在時鐘塔里非常難尋, 所以色位就已經魔術協會事實上的最高位階, 就連絕大多數的君主都止步于此。
禪城真能在如此年輕的年紀, 以如此沒有淵源的家系, 連跨幾級從開位到達色位, 自然而然成為了時鐘塔內的明星人物。
頭腦好、魔術資質相當優秀, 高質量的研究層出不窮, 在各方面都擁有著不可思議的才華。
作為天體科的弟子及與全體基礎科有淵源的人,現如今就連政治方面也開始顯示出自己的門路。
隨著禪城真身上新世代(New Age)的標簽被逐漸淡化后, 時鐘塔內的上層階級對她的評價也隨著重視不斷提升。
既然已經沒有辦法從師承方向拉攏,那么為了能將她的血和貴族的血連接在一起, 這時候有好幾樁婚事都找上門來。
對于渴望躋身貴族行列的人來說,這方面的利益交換簡直是一拍即合的好事, 但這種熱情的示好還是令她大感頭痛。
畢竟禪城真身上的秘密太多了, 對外,她的人設是才華令人驚嘆但不十分出格的新秀, 所做出來的成就差不多只是沿著前輩們道路不斷拓新——
像是整理過于散亂的希臘、埃及魔術, 從而演化出了更加穩定而細致的魔術基盤。
雖然同樣令人驚嘆, 但捫心自問也不過是基于現有材料的重新編制。
至于蒼崎橙子將衰退的盧恩在現代重現構筑之類的行為, 簡直就是將消失的東西無中生有創造出來。
像是這種類型的才華,禪城真并非沒有,她曾經單單靠別人的記憶就修復了他們家族失落百年的基盤。
只是這些研究莫約九成九都無法拿出來發表, 穩妥起見還是讓它們繼續作為她的私藏而不見天日。
況且敝帚自珍本身就是時鐘塔內的傳統風氣, 神秘首先就得是‘極少數人掌握的東西’才能被稱作神秘。
那些優秀的魔術師無一不是在自己領先當前服務器八百個版本的情況下, 適當地放出一些學術成果拿來充作餌料,誘騙一些有前途的家伙為自己打工。
至少禪城真就曾經被別人撒播的情報騙去做從事機械工作的助手,現如今風水輪流轉,她也成為了可以壓榨別人的既得益者的一員。
在不停地出產學術垃圾詐騙時鐘塔研究經費的同時,她注意到一個同道中人——
達尼克·普雷斯通·尤格多米雷尼亞。
盡管時鐘塔是基于政治性而組成的研究機構,這里絕大多數講師都有著通過巧立名目而獲利的傾向,但讓禪城真率先注意到他的原因是,這家伙在她之前向時鐘塔敲詐走了一大批的八百年分的貴重寶石和各種材料。
以至于禪城真向小櫻傳授寶石魔術的時候,為了準備教具還要自掏腰包。
在默默關注達尼克行動的同時,她注意到這家伙并不像表面上的那樣只是‘收留落魄魔術師’,他想要報復魔術協會對他血統的輕蔑……
為了日后能自成一派對魔術協會發出宣戰,搞不好達尼克會想法設法斡旋在各大勢力間,游說他們將他拔擢到‘冠位’的位階。
道德滑坡這件事么,只要有第一次,第二次就會順理成章地閉著眼睛滑下去。
禪城真的目標是冠位魔術師,如果能靠政治手段而不展露真本事坐上去最好。
所以她不打算向絲毫沒意識到被騙的時鐘塔舉報達尼克,只是在旁邊靜悄悄地旁觀。
“所以怎么說?你到頭來還是沒有講你答應了沒有。”
“拒絕了,魔術師么,即便外表光鮮,但是內里多半早就被蛀蟲腐蝕一空。我的擇偶標準是絕對不能是魔術師,沃戴姆那樣的除外。”
禪城真抿了一口咖啡,朝著伏黑甚爾挑起眉毛。
天與暴君在這方面是個稱職的聊天對象,兩個同樣刻薄的家伙每天的樂趣就是聚在一起奚落他人。
“我猜猜,總不能是因為他長得特別好看吧?”
“相貌當然是我要考慮的因素,并且排在相當前面的位置。可他實在給人一種清澈清廉的感覺,雖然感覺難以接近……但實在非常像那種不懂人心的領導者呢。”
簡而言之就是非常好騙。
雖然博得他的好感可能非常艱難,但只要入了這個家伙的眼,他的心意就會變得難以更改。
在自己占據上風的情況下,禪城真不介意拿婚姻這碼事去政治場上博弈。以前避之不及的原因,是弱小的自己只有任人宰割的下場。
“我其實有想過借此謀劃點什么,畢竟沃戴姆可是名門中的名門……但是達到目的以后,這種類型的男人恐怕有些難以甩開。我那位和善的師兄給人就是這樣的感覺,對了,這種話不要告訴caster。”
兩個人在一起喝茶,好似對女高中生評頭論足地說閑話,末了,發表高見的一位還不忘叮囑另外一位不要轉告給他人。
伏黑甚爾聞言回了禪城真一個驚奇的眼神:“你還知道該注意影響啊。”
“會鬧的吧。”
“一定會鬧的。”
要想家庭和睦,不僅這種評價不要說,就連有人有意向禪城真介紹未婚夫的事情,都不能向喀耳刻透露半點。
否則那位女神搞不好會咬牙切齒說著“偷腥貓”之類的話,把禪城真的潛在對象變成只會‘啰啰’叫的野豬賣去產生肉類的屠宰場。
caster的醋意很大,這是一點,同時又非常好哄,這又是另外一點。
但魔女的性格實在捉摸不定,要是換成其他人,每天光是處理喀耳刻找到的樂子都會感到身心俱疲。
而禪城真年紀輕輕,不僅拖家帶口,還能再身兼數職的情況下保持各種關系的平衡,單單是這一處就能讓旁觀的伏黑甚爾大為驚奇。
要知道,她當初同時在兩所學校里上學就已經算非常人能辦到的奇事。
到現在,禪城真不僅是門庭若市的特級咒術師,還要定期去時鐘塔里攪風弄雨,末了,這家伙還要順道插手一下加茂家的內部事務。
她什么時候回了日本,又什么時候去了英國,什么時候出門會了客,什么時候又去執行了委派給特級的委托,除了可能會一起行動的英靈和使魔以外根本沒人清楚。
關鍵是,伏黑甚爾還能時不時地瞧見禪城真在家里給小櫻輔導功課。
這個人太擅長營造出一種基本上沒怎么離開過的印象了。
這樣有益于讓大家對她放松警惕,畢竟誰會覺得自己樂于助人的三好鄰居會是一個策劃重大案件的幕后黑手?
但伏黑甚爾沒有想到這種程度還遠遠不是禪城真的極限。
禪城真喝完咖啡以后,又打了一個哈欠,濃縮的咖/啡/因已經壓抑不住她的困意了。
為了明天能做出正確判斷著想,她決心上樓小憩一會,臨走時朝伏黑甚爾叮囑道:“記得給小櫻說我回來了,給她和惠君帶了禮物。對了,待會有兩個包裹幫我簽收一下,是從加茂家寄過來的。”
“需要我幫你驗收嗎?”
“非常需要,”她回答說,“是和服。當時正好遇上加茂家向京都的百年名店定做衣服,客套了之后,委實盛情難卻。安倍有行讓我在明天的家族會議里穿白色衣服去,所以就差人幫我寄過來了。”
禪城真不喜歡和服的束手束腳,無論是在禪院還是加茂,她都我行我素地穿著魔術協會的制服或者自己帶來的魔術禮裝。
但陰陽師們的正式集會嘛……為了不給人輕佻的印象,果然還是在一堆狩衣里不要穿得太出格為好。
畢竟禪城真還是聽懂了安倍有行話里的暗示。
在第五代家主以后,這個家族就由‘安倍’姓氏改變成為‘御門院’,其中的傳統服飾也由一貫的白色轉變成了黑色。
歷代還活著的家主抱有什么想法無從得知,但據說家族內部都對衣黑衣白的形式相當在意。
禪城真是由安倍有行的推薦才得以回到晴明子孫的行列,自然也順理成章地被劃分成了白衣的派系。
不是所有人都能收到這個邀請,白衣家主的實力遠遠要超過黑衣的家主,這意味著安倍有行對禪城真的前途尤其看好……
她很有可能是自五代以后,這個家族第一個能穿白衣服的成員。
“安倍有行?”
禪城真對伏黑甚爾沒什么可隱瞞的。
“有時候不是我會自我介紹說姓御門院嗎?其實我是大陰陽師晴明的后裔哦,家里還活著一千年前就誕生的老古董。”
“不難想象了,主動參與進這種麻煩確實是你的風格。”
“我很有可能會成為這個家族的新家主,想一想就很風光……對了,記得到時候幫我掛起來,不要弄皺了。”
未來的家主大人撇下這句話,悠然自得地上樓去了。
伏黑甚爾幫她簽收了快遞,和服的色調非常素凈,但是看得出來昂貴的絲綢質感,淺淡的鶴紋在陽光之下若隱若現,能推測出加茂家為客人準備的禮物下了一番功夫。
禪城真是個出手大方的老板,大方到術式殺手有時候會懷疑跳下這艘船還能不能找到更舒心的工作。
但這不意味著她是個一味忍受敲詐的冤大頭,禪城真同樣非常擅長花別人的錢幫她自己辦事。
關于這點,伏黑甚爾深表佩服。
第44章
御門院的族內會議期間, 禪城真覺得自己還是太過慎重了。
盡管集會內部不乏穿著傳統狩衣的陰陽師,諸位家主都是活了至少有上百年的老古董。
但時尚這碼事是一個輪回,年代過去很遠就會重新變成潮流。
就像京都高專的校長樂巖寺嘉伸年輕時是個嬉皮士,老了變成電音老頭將敵人震撼得四分五裂。
御門院的家主們不僅垂直入坑洛麗塔, 排在近代的那幾位還帶潛水頭盔和編臟辮, 至少從表面上看, 這個家族的氣氛遠比禪院和加茂一族開明得多。
“吉平和雄呂血他們都非常滿意你。”
禪城真到得比較早, 安倍有行正好剝了一個橘子, 兩個人靠在案邊說悄悄話:“我們三個和晴明就是家族里僅有的安倍姓當主, 第五代是我不成體統的繼承人, 在位期間做出了很多胡鬧般的政策。”
“算起來,家族改姓為御門院已經有六七百年的時光……現在的年輕人都快忘記了自己肩頭承擔的使命, 這里是家主們的會議,你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嗎?”
名字是最短的咒。
整個安倍家都是為了履行晴明意志而誕生的工具。
安倍有行的繼承人力排眾議也要更改先祖流傳下來的姓氏, 無非是想要破除晴明設下的詛咒,將所有族人引回守護陰陽之理的正途。
但從‘第五代家主已經在半妖之里隱居’的傳聞上看, 這個人的好意根本不為御門院家絕大部分人接受。
于是禪城真點點頭, 朝安倍有行問道:“晴明大人要復活了嗎?”
“近幾十年以來的事吧。”
“那么,我會讓大家找回守護先祖的初心。”
安倍有行朝著她微笑, 眼睛彎彎的, 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溫和可親。
除開對晴明的推崇觀念以外, 這個人在各方面正可謂盡職盡責, 又絲毫沒有半點嚴肅的架子,想必作為代言人也一定非常好用。
禪城真已經開始在心里盤算,如何讓他們將對晴明的崇拜轉接到自己的身上, 讓這一族的忠誠和狂熱為自己所用。
這其中的野心是她在兩年之前從未有過的。
為此, 她一定要成為御門院的家主, 一定要讓晴明在自己的任期內復活,更一定要親手重新將他送回地獄。
在開會之前,安倍有行又對她說:“按照次序,原本你應當坐在末尾。但你沒有正式接任家主,所以還是以晚輩的身份坐在我的旁邊吧……如果覺得無聊了,到時候可以猜猜哪一位是你的曾祖父。”
禪城真的出席并沒有引得其他家主過分關注。
「泰山府君祭」的存在讓每一任家主都得以長生,這就導致權利的更迭幾乎都是自然過渡。
這樣一代一代傳下來,可以說是每一代新家主都是舊家主選定的接班人,大家長們的權利在這種傳承中牢牢地被鞏固。
經過幾位‘安倍’姓家主同意過的安排,自然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議。
如果禪城真在本代當主卸任——也就是時代發生劇烈動蕩之前,不出什么重大的錯漏,她的少家主之位應當是十分穩固的。
只是在散會之時,大概是出于對自己的實力和境界都沒資格穿著白衣,而禪城真一介新人卻輕而易舉辦到的不滿,一個扎著高馬尾的年輕男人在臨走時朝她拋下一句:“有空和我打一場。”
另外一位當主也向禪城真發出前輩的告誡:“咒術雖然也是陰陽道的一部分,但其他方面的修行也不可落后。”
禪城真第一次參加家主們的會議,但平時沒有錯過御門院家其他時候的重要場合。
想來他們是知道她在咒術界的所作所為才有如此發言。
安倍有行見了,爽朗地笑了兩聲,頗為周全地解釋說:“水蛭子就是那樣好戰的性格,他一直以自己是御門院最強的男人而自豪。泰忠的話也不必放在心上,你在驅使式神的方面做得非常好,這樣就夠了。”
他們兩人走出議會場所,有一個穿著黑衣的白發年輕人在外等她。
和禪城真同行的安倍有行微微一笑,輕輕推了禪城真一把:“猜中了嗎?去吧。”
——這就是她的曾祖了。
御門院家的第十二代當主,這個時代御門院家對外的掌權者,也是禪城真母親的祖父。
一個傳聞中非常照顧她母親,但同時是這個令人窒息的古老家族一部分的家伙。
安倍晴明是一個天才,許多魔術師花費重大代價才能得到長生,這個男人的「泰山府君祭」卻能輕而易舉地能讓他的子孫后代享有半永久性的生命。
禪城真沒能從少年模樣的安倍有行身上感覺到靈魂腐朽的氣息,也沒有從這個人身上察覺到。
按理說這種程度的老古董還不至于喚醒她的厭惡,但禪城真還是為目前的相處感到不自在。
全因為兩人的關系根本不熟,而曾祖父的第一句話就涉及到了她的知識盲區。
“你長得并不像你母親,椿和她的祖母長得最像。”
那個人仔仔細細端詳禪城真的臉,默然了幾秒鐘,然后才慢悠悠地說道:“她的陰陽術天分不高,但我的妻子對她也沒有別的期盼……安安穩穩活一輩子就好,御門院家的執著也犯不著由她來承擔。”
“椿自作主張的事情讓我和她父親很生氣,另外讓我更生氣的是另外一點——她最終還是和那不成體統的小子結婚了,但為什么這么多年都不肯傳一封信回來?”
換做任何一個話題,禪城真都能對答如流。
但她只能在這個問題下保持沉默——
從那個老魔術師的手下逃脫以后,她莫約快有十年沒和自己的母親聯系了。
那個女人期間究竟有沒有試圖聯系過她,禪城家是絕對不會告訴禪城真的,而禪城真本人也絕對不在乎。
現在看來,母親的絕情不單單只針對禪城真一個人,她對御門院家的這些故人舊物也同樣如此。
時隔這么多年,她的血親都不曾得知她已經和自己的丈夫離婚。
大抵是鬧僵以后的高傲吧,這群人對御門院椿的境況甚至還沒有安倍有行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長輩了解,他們估計現在還以為椿帶著自己的孩子生活在禪城家。
御門院重祐見禪城真不說話,長長地嘆了口氣,接著道:“她現在境況如何?”
禪城真說:“應該還不錯,不太清楚。”
御門院重祐見她的神色淡淡,好似不怎么樂意談論母親一事,便對這對母女的關系心下了然,反而反過來寬慰禪城真去了。
他說:“她既然生出了這樣有天賦的子孫,卻依然把你放在普通人的家庭里荒廢,這種事情實在令人嘆息。但你終究是塊不會被埋沒的璞玉,些許阻礙根本不算困難。”
禪城真簡直要為這段話感到欽佩。
她原先以為御門院重祐埋怨母親不肯寫信,是因為覺得她不太在意親人對她的苦心。
結果講到這里,她才意識到這位曾祖父是在怪罪母親耽誤了女兒的前途。
話雖如此,不過禪城真因提到不高興的事的心情跟著明亮了幾分——
原來這個家族不是只有她一個人這么爛,而是所有人都那么爛,早就說嘛!
要是能在她的血親里扒拉出一個好人,那禪城真本就不多的良心指不定會為此感到隱隱作痛。
但是要是告訴她天底下的烏鴉都是如此,那等到禪城真對他們真正下手的那天,根本就不會生出任何負罪感。
御門院重祐又道:“這些事我作為長輩,本身是不好說出口的。但你既然做了次代家主,就應當承擔起領導御門院家的職責——需要知道,骨肉親情只不過是點綴,縱然有不盡人意之處,也不必在意。”
“你日后活久了,便會覺得不過如此。家主當中有一些人將子孫當做替死人偶,也有一些人讓后代背負自己的‘業’。過于執著一件事情會化為詛咒,這點,希望你能明白。”
“回去再見見你的母親——成為少家主是件好事,怎么能不告訴她呢?但你需要記住,你們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這話雖然講得一點都不客氣,但確實并非全無道理。
禪城真點頭稱是,說:“我會的。”
但是等到離開御門院家,她又生出了許多猶豫之情。
禪城真可以不把御門院和禪城的所有人當成親人,但卻一直無法忘卻這個女人的拋棄。
——我難道不夠優秀嗎?我難道有任何地方讓你不夠滿意嗎?我難道是個沒有絲毫價值的燙手山芋嗎?
就這樣被丟在一邊了,好似她根本不值得被愛一般。每每想到這一點,禪城真都覺得如鯁在喉,坐立難安。
晚上回到家吃飯的時候,她還禁不住想這件事。
小櫻和惠非常可愛,堇非常體貼,caster和伏黑甚爾吵吵鬧鬧的,給家庭帶來一種熱鬧的氣氛。
他們都是和她利益相關的合作伙伴,禪城真日后的藍圖有這群人的身影。
照理說,有了這么多稱心合意的同伴,這點小事應該不放在心上才對……
可是她難道不是被背叛了嗎?
哪有她被鬧得心緒不寧的情況下,當事人還能安心度日的道理?
再怎么樣也要討要個說法吧。
雖然‘說法’這兩個字就充滿了潦倒的意味,好似被辜負以后滿腔怨氣地找上門去的流浪狗。
可禪城真無論如何都不愿意做一聲不吭的受氣包,忍氣吞聲地自己消化這些負面情緒。
思索再三,她終于撥通了那個從禪城家手里拿到的電話號碼:“是椿女士嗎?……如果沒有算錯的話,你在十幾年前應該生下過一個女兒,沒有別的意思,不是電信詐騙。”
“想問問你這段時間是否有空出來見個面呢?我就是你那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有些情況想要了解一下。”
電話那邊傳來一陣放東西的聲響,女人的聲音聽起來恍然若夢:“……小真?是小真嗎?”
禪城真設想過無數次和母親的再一次對話,以為自己會頗有感觸,但到頭來給人的感覺卻仍舊不過如此。
她站在窗邊,漫不經心地摳弄自己的手,面前有一盆盛開的茉莉。
禪城真下意識想要伸手去摘幾片葉子,又想起那是小櫻親自照顧的,每天都要數一遍有多少個花骨朵,于是最終忍了忍,還是把手收了回去。
意識到這點以后,她輕笑了一下,答:“最好還是見個面吧,畢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第45章
兩個人會面的地點是在一個街區的公園。
御門院椿生活在一個小鎮上, 作為見面要求的發起方,禪城真自然是要遷就另一方的生活軌跡。
但等她到了地點,便打心底覺得有些懊悔。
公園不大,但仍然具備供小孩玩耍的各種設施, 秋千、沙坑、滑梯等等。
住在附近的全職主婦都將自己小孩帶到這里玩耍, 孩童們在旁邊嬉笑打鬧, 時不時發出一陣高昂的尖叫——
禪城真本更傾向于更加安靜的空間, 譬如咖啡廳或者環境清雅的餐廳, 這樣好歹還能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聊聊。
她幾乎想要掉頭就走, 但出于赴約的禮節, 或者說是對于接下來即將要發生的事不可言說的期盼。
禪城真還是選擇姑且停下腳步,做點什么措施好補救她的心情, 比如給即將要到來的母親打個電話。
就在她站在公園入口考慮這一切的時候,幾個太太在爬滿紫藤花的花架旁聊天, 其中一位注意到公園里添了新的來客,朝著另外幾位不知說了點什么, 又點點頭, 朝著她走過來。
禪城真的視力非常好,感謝她打童年起就一直懸在她頭頂的生存危機, 讓她意識到敏銳的視力在生存中會起到多么重要的影響, 她好險沒有在時鐘塔內長成需要視力矯正的書癡。
可她現在幾乎要痛恨自己如此之好的視力了。
在女人轉頭的那刻, 禪城真就看清楚了她的面容。
她的臉幾乎要讓禪城真覺得頭暈目眩, 尤其是她在兩人只有三五步距離的情況下,叫出了她的名字。
“小真。”
然而小真本人并未因為被認出來而感到高興,她絕對不會認錯來者, 無數次想象中再現的面容甚至有時候比她的謹小慎微的人生規劃還要清楚。
她從來不會放任自己去刻意想她, 但偶爾的痛苦時刻仍舊需要些許慰藉。
時至今日, 禪城真不得不承認,她想過重逢、想過最美好的結局——她像這個世界上最快樂的人那樣去見她,哪怕她已經不再像她印象中的那樣年輕美麗,可她也依舊是她心目中最溫柔動人的母親。
然后御門院椿可以告訴她,一切都是禪城家塑造的陰謀,她并沒有放棄她,這是個錯過了十來年的誤會。
禪城真會寬恕她,告訴她自己現在無比強大,不可能再上演這樣的悲劇。
但現實不過昭示這一切都是她的一廂情愿。
御門院椿照舊溫柔美麗,雖然時間在她的臉上留下了些許的細痕,可臉上和煦的微笑彰顯她內心的安寧與平和,半點都不曾像是一位思念女兒的母親。
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熠熠生輝,哪怕在禪城真眼里只是一枚根本不值錢的碎鉆,但也足以看出她這段分別的時日過得究竟是什么樣的生活。
——御門院椿再嫁了。
這種事禪城真想過,光光是想象到這件事就已經很可怕了,所以她并沒有去開口證實。
調查一個普通人對禪城真來說輕易得相當于捅破一層薄薄的紙,何況那女人是她生理意義上的母親,去探聽她的消息不過天經地義。
但這數年來禪城真卻像是和御門院椿活在兩個世界,根本沒有產生半點交集。
因為禪城真在故意和她保持距離。
不給這女人任何一點彌補過錯的機會,這是她欠她的,她要拿永恒的冷漠來懲罰這個不負責任的母親的錯誤,讓她在深夜里為自己的良心和愧疚感到不安和折磨。
可是等到一見了面,禪城真便知道,這不是御門院椿的錯誤,這是她的錯誤。
你不可能拿一個人壓根不在乎的事情去懲罰她。
……看呀,她在心里對自己說,這個人壓根都不為拋棄你的事情感到惴惴不安呢。
哪怕再冷漠的人,也會為即將要見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而提前一天感到心神不定吧?
而這女人就直接來見她了,甚至都不愿意脫下自己的結婚戒指,給小真一個她在努力掩飾這件事的表象。
禪城真驚人地發現——哪怕御門院椿愿意騙騙她,自己竟然打算半推半就相信‘她從沒拋棄過她’的謊言。
“這里很吵。”她厭煩地說道。
禪城真掃了一眼尖叫聲不止的孩童們,心想日后需要攻破別人心防的時候,將他們約到嘈雜惡劣的地方來磨損耐心或許是個好主意。
“或許我們可以出去逛逛,我在地圖上看到這里有一條小河。”
御門院椿——或者是別的什么姓氏,聞言立刻露出了抱歉的神色:“我沒辦法離開這里。”
出于某種神秘側的直覺,禪城真覺得有些不妙,不過她還是選擇讓她把話說完。
“我有孩子要照顧,”她說,“你看,那個滑梯上穿黃色服的男孩就是你的弟弟。”
禪城真順著御門院椿的目光偏頭去看,那個穿黃衣服的男孩正好從一段很長的滑梯上滑下來,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和伙伴們一起歡呼。
但她的重點沒在那男孩身上,而是這個身邊的這個女人——她注意到了,女人在看向男孩的時候臉上也隨著升起一道笑容,微小、但情不自禁,這和跟禪城真交談的時候完全不同。
禪城真沒有講‘他不是我弟弟’之類的抱怨的話,那種行為太不成體統,也好像是個不成熟的小孩在向父母博取關注。
她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在那不夠可愛的臉蛋上瞧出了男孩的父親不太英俊,緊接著又選擇了另外一個問題:“他對你怎么樣?”
但凡有一點羞恥心的人,都會為女兒向她問起繼任的伴侶一事覺得尷尬。
然而御門院椿只是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微笑:“很好。”
她的手在這時候情不自禁地撫摸自己的戒指,以一種慢悠悠的語氣回答說:“他掙的錢其實不算多,但也承擔起了自己的責任。健太非常健康可愛,本來我以為自己沒辦法生育了,他是上天給予我們倆的奇跡呢,我現在還能有什么不滿足?”
禪城真開始咬自己的后牙槽,她能聽到因為摩擦發出的咯吱咯吱的響聲。
女人‘沒有你我也能活得很幸福’的態度讓她的腦袋都開始充血。
她竭盡全力讓自己的血平靜下來,聽見一個沒有感情的聲音問道:“哪怕讓你做一個沒有未來的全職主婦,每天和廚房搏斗,連一個鐘點工都請不起——都不能找一個完全空閑的時間來看自己曾經的女兒?”
這已經算是一個非常嚴厲的指控了。
禪城真的生活向來非常富足,除了那段在舊宅里做小白鼠的時日,她的父親沒有良心至極,只把她當成傳遞家族榮光的工具,但也沒有克扣生活費到要女兒在倫敦邊留學邊打工生活。
但禪城真從來不覺得清貧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學習魔術的時光實在太苦了,她有時候會想,如果母親當初把她也帶走會怎么樣。
離開禪城家,也不回御門院家,就在外面母女倆相依為命。
就只讀了貴族女校為新娘預備役開設的專業的母親,可能在最開始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哪怕只能在便利店打工勉強養活兩個人也沒關系。
小女孩的胃很小,吃得很少,禪城真很聰明,可以不上學。
哪怕不接觸神秘,以后被什么東西找上門來殺掉,可只要是作為被母親在乎的小孩死掉也沒關系。
但她也太令人失望了,禪城真做好了和母親奮戰的準備,而御門院椿只是一個臨陣脫逃的懦弱家伙,她從一個鳥籠里逃出來,只是為了跳進另外一個鳥籠。
想到這一點,禪城真都快要落淚,為曾經那么愛這個女人的自己掉眼淚。
而御門院椿也因為這份嚴厲的指控而坐不住了,她說:“小真,物質不是一切,我早就教育過你不要這么膚淺,你現在的發言簡直和你父親一模一樣。”
“你就和我的父親不一樣了嗎?”
禪城真回答:“如果你曾經在我最艱難的時候出現在我的身邊,或許有資格說出這種指責。”
“你可以理解媽媽嗎?媽媽那時候也有很大的難處。”
御門院椿凝視著禪城真的雙眼,發現從中看不到任何柔軟的情感:“你的父親不讓我見你,指責我不愿意和他再生一個孩子,我曾經被他蒙蔽和欺騙……我也同樣是個受害者。”
“所以你逃跑了,又重新結婚了。”
“——我現在的丈夫,說他會保護我。”
這句回答堪稱神來之筆。
禪城真勾起自己的嘴角,總算知道曾祖父刻薄的說話方式究竟影響到了多少代人。
“我來見你,不是來看你現在生活得有多幸福的。”
曾經有那么一刻,她想要辱罵御門院椿的自私,告訴她像她這樣自私的人絕不會得到幸福。
但是想到現在的自己,說出來的話搞不好真的會變成詛咒,禪城真忍忍露出一個微笑,轉頭就走了。
她失去了繼續攀談的欲望,并且深深為曾經被這女人溫柔的一面騙得團團轉而感到不值。
她把她視作自己心目中的女神,在日日夜夜的痛苦中的精神寄托。
媽媽說:“……[真]是上天給予的奇跡。”
于是禪城真哪怕墜到了地獄里,也會不擇手段爬回人間。
可是這女人現在的奇跡已經換人了,甚至都不樂意改一改自己的話術,好像是電視里的男明星給自己每一任女朋友表白批發的心形石頭。
禪城真覺得可笑,為自己無數個日日夜夜因為被拋棄而耿耿于懷感到可笑,為把所有相處時光回憶了個遍試圖論證被愛的自己感到可笑。
甚至為在圣杯內部因為那個女人的幻象想要毀滅全人類的自己感到可笑。
今天的遭遇,告訴禪城真她所有的情感都是場獨角戲。
事實把一切都變得不值錢了,那些愛呀,恨呀,埋怨呀,執著呀,好像瞬間都變得那么廉價。
她那么執著地想要活下去,就是因為那女人曾經向她張開了懷抱——
她說:“要幸福呀,小真。”
于是小真連滾帶爬都要回到那個虛假的幻覺里。
直到現在,禪城真才發現,她只有名字是「真」,其他的都假得可以。
笑容是假的,話語是假的,感情是假的,家庭是假的,所愛之人對她的期愿也是假的。
她有些想要回家了,回到和伙伴們的房子里去,喀耳刻絕對不會拒絕愛她,鷹之魔女還會輕柔地把她抱在懷里摩挲她的臉,但是這樣做好像一個屈服于現實灰溜溜逃走的手下敗將。
禪城真不愿意讓自己不被愛的一面被堇、被小櫻看到。
她們都需要她的愛……盡管禪城真知道她們也不會吝嗇愛她,但是哪個保護人會不樂意讓自己的被保護人永遠只看到自己閃閃發光的一面呢?
所以禪城真只是買了一罐飲料,坐在花壇上一飲而盡。
她亂七八糟地想著——或許情況也不算太糟糕,至少那女人沒有留在禪城家,給她生上一個足球隊的弟弟。
要是當年的禪城真得知自己有那么多備選,保不準就沒有那么大的意志力從那漫長的實驗中活下來。
況且得知了真相總比一輩子蒙在鼓里要強,畢竟還有斯忒諾說她愛著她呢,她沒有太難過……她只是需要時間走出去罷了。
禪城真捂住自己發燙的臉,想起自己曾經遇到過一只貓。
是一只很漂亮的貓。
貓好,毛絨絨的非常大只非常漂亮,貓壞,攔在路上不讓人走,問小真能不能養他。
禪城真那時候急著去下一站,搖了搖頭說自己趕時間,沒有精力也沒有多余的愛去養它,于是貓藍色的眼睛就蒙上了灰蒙蒙的霧氣,看起來非常可憐。
它又問,如果它不需要照顧也不需要多余的愛,小真可以養它嗎?
貓圍著人類的腿邊打轉,貓的話很多,貓問它能不能愛小真,但是小真卻直接走掉了,一句話都沒聽,傷透了小貓的心。
她走了很遠,終于走到目的地了,才發現自己不需要這么快到達目的地,其實可以把貓帶著一起走。
但是貓畢竟是種活潑的動物,不可能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等她。
禪城真現在覺得貓是一只好貓,畢竟那樣漂亮,人卻不是一個好人,已經爛到要讓貓討厭了。
她把臉在手掌里埋得更深,然后聽到有一個聲音問道:
“在偷偷掉眼淚嗎?禪城真。”
禪城真聳了聳鼻子,盡力讓自己看起來更加體面:“不是禪城真,我現在叫做禪城假。”
【作者有話說】
貓當然不會原地等她啦,貓會跟著喜歡的人類的。
第46章
五條悟無比篤定地說:“你喝醉了。”
禪城真下意識想要反駁沒有, 但隨即她審視了自己此刻的情態——
衣著還算得體,她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畢竟今天是想象過無數次的重逢之日,美麗的修飾也算得上是表示對赴約之人的尊重。
但此刻禪城真卻放任自己坐在花壇的邊緣, 毫無儀態可言地將臉埋在自己的手里, 頭發一定在猛烈的心理活動中被搓得亂糟糟了。比起嫻靜又優雅的淑女, 此刻的她反倒像是潦倒失意被赴約對象半路甩掉的笨蛋。
五條悟又不是傻瓜, 以前那么多次裝作對她視而不見, 為什么偏偏要在這回走上來跟她搭話?
要是此刻抬起頭去看他, 禪城真不否定自己在他眼中的形象無限趨近于一只落水的潦草小狗。
想到可能遭遇的嘲笑, 她悶悶地說道:“沒有。”
“每個喝醉的人都是這么說的。”
五條悟把禪城真旁邊飲料罐上的字看得一清二楚,即便禪城真不抬頭, 她也知道自己被籠罩在這家伙的陰影之下了,六眼的話語里帶著一點淡淡的、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我記得你以前一定都不肯讓酒精沾上你的腦袋的, 哈、現在卻在這里偷偷喝啤酒?”
“菠蘿啤酒。”
禪城真心里懨懨的,但還是有問必答地回應。
她想說自己的發泄情緒的方法沒有糟糕到喝了酒在街上耍酒瘋的地步, 否則在時鐘塔的那段時間她早就該染上了酒癮來解壓。
事實上, 禪城真瞻前顧后的理智有時候反倒讓人可怕——自己為之努力的精神支柱是虛假的——任什么樣的人都會覺得自己有資格放縱一下,但她還是牢牢記得自己在這個丑陋世界站住腳跟的真正資本。
聰明的頭腦。
哪怕一場小酌造成的影響可以說微不足道, 但禪城真也不能容忍半點可能讓它變得遲鈍的因素。
酒精會讓她大腦某些敏感的位置失控、禪城真討厭失控, 失控有時候等同于意外, 而意外又恰好意味著風險。
所以禪城真沒有喝酒, 她喝的不過是一些啤酒飲料。
她想告訴五條悟這款飲料完全是仿造風味的無醇啤酒,里面有果糖、有食用色素、有添加劑,但是完全沒有絲毫酒精。
可話到嘴邊, 禪城真又忽而頓住了, 因為她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去質疑六眼的洞察力。
“菠蘿啤酒也是啤酒。”
但五條悟仍舊這么說了, 他的聲音放得很柔,像是砂糖顆粒的質感。如果是他們倆曾經還在一起的時光,那么禪城真一定會伸出手臂去捧貓咪的臉蛋夸他甜美。
而她現在實在是沒有心思和他就這一點產生爭論了,她只希望貓趕緊離開,讓她自己待一會兒。
畢竟毛絨絨的三角耳朵,掃來掃去的柔順尾巴,軟綿綿的粉色肉墊,這些東西現在又不是禪城真能擁有的。
貓留在這里只能彰顯她的失誤,她的失敗——
其中最嚴重的一點就是她在弄丟戀人后,在極少數后悔的情況下,還被正主給當場發現了。
但是五條悟卻少有地將手搭在禪城真的頭頂,不是錯覺,也沒開無下限,因為他把禪城真的頭發撥亂了,像貓咪用爪子撥弄感興趣的線球。
“喂——”
“去吃冰淇淋吧?”這家伙說,趁禪城真惱怒地抬起頭的時候,湊近她的臉,“我知道這附近有很好的甜品店,因為刷到了,才來這里做任務的。”
那雙藍色的、美麗的眼睛沒有一絲雜質,在陽光下亮得有些晃人。
禪城真不是第一次知道人的虹膜也能展現出這種波光粼粼的感覺,但她還是遲疑了兩秒鐘,才繼續說道:
“為什么要和你一起吃冰淇淋?”
“拜托。”
五條悟輕輕笑了一下,好像是在為禪城真讀不懂這個理所當然的答案覺得有趣。
他故意用惡劣的語調答道:“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誰會放任自己的前女友喝醉以后在街上亂走?”
“真不懂,而且我沒有喝醉。”
禪城真照舊像以前那樣裝傻,但是五條悟朝著她伸手的時候,她順著他的力度從花壇邊站了起來。
兩人順著臺階走到街道上,速度不算快,可牽著的手直到到了目的地才松開。
兩個人游覽的步道開滿了蘋果樹的花,好似開在樹梢的潔白云霞,帶著一片朦朧的靄靄霧氣。
——奇怪得很,這個家伙繞路了嗎?
禪城真在心里有一些隱約的想法,她覺得有些奇怪,但是并不介意,就像是一只你認為不會回應你的貓突然喵喵叫著圍著你轉來轉去,還輕巧地主動跳到你的膝蓋上蹭你。
冰淇淋是蜜瓜味的。
在四月份吃冰淇淋仍舊有些冷,但禪城真以前和五條悟在一起時可從來不管什么季節。
由于小真盯著冰淇淋太久,引發了悟大人的懷疑。
“沒喝醉?”
“沒喝醉。”
“嘴真硬啊,”他說,“不過,你剛才是不是承認你是我的前女友了?”
“什么時候承認的?”禪城真反問。
“剛才,只反駁了沒喝醉的時候,眾所周知,不反駁就是默認,默認就是承認。”
“狡辯。”
禪城真說:“偷換概念。”
某個人聽完這話立馬生出了許許多多的抱怨,就好像在此之前一直忍受著天大的冤屈:“我狡辯了嗎?也不知道之前一直是誰在偷換概念的,只要一提到和我有關的事就轉換話題,搞得歌姬看我的眼神變得越來越不對勁——還散播我們倆只是普通朋友的流言。”
“我沒有。”
這種導向其實并非禪城真的本意,所有人都知道曾經她和五條悟親密無間,否定這些對于她又有什么好處呢?
轉移話題不過是禪城真習慣性使用的一種策略。
“而且歌姬每回看見你都氣鼓鼓的,不是我的原因,也絕不是她的原因。我們大家都認為她是一個寬宏大量的好人,你猜猜是誰的原因呢——”
禪城真把話說到這里,瞧見五條悟一直盯著她看,神情中也帶著明顯的不高興。
她只好把原本想說的話收好,妥協般地說道:“好吧……我的錯,我為此道歉。”
禪城真道歉了,兩個人都知道她究竟是在為哪件事情道歉,五條悟不說,她也不挑明。
要不然還能怎么樣呢?這件事是禪城真的錯誤,但是事已至此,道歉也無濟于事了。人不可能回到自己的記憶里,難道要把一切都扯開,把現在已經井井有條的安排又重新攪得亂七八糟……
那么他們連現在心平氣和說這些話的行為都辦不到了。
禪城真記得自己做過哪些事,每一項都記得,那些用血寫成的亡魂的名字還在她的每一個項目報告上。
她做的每一筆交易,見的每一位客人,同流合污的每一位盟友……都使得她無法回頭。
這是禪城真自己做出的決定,不會后悔,也沒有后悔可言。
如果今天沒有遇上五條悟,或許她會找個地方消化好情緒,又把這些錯過的事、不打算在意的事拋在腦后。可現在見到五條悟,也不會產生更多的變數,其他的結果。
難道禪城真要哭著說這一切都不是自己的錯,那樣也太怯懦,也于現實無用。
或許五條悟會可憐她,會給她一個機會,但這樣做就是在綁架小貓了。
夏油杰沒有把貓帶走,她也不會把貓帶走。
貓是一只好貓,那樣漂亮,和糟糕的人類一起走,就不會再像現在這樣是只棉花糖一樣潔白柔軟的天使。
至于留下來這件事,禪城真沒有想過。
有些事情開始不是最困難的,最困難的是一旦開始,便無法結束。
五條悟看著她,緊接著又說話了:“不過,雖然你沒有否認前女友這回事,我覺得我應該再否認一下。”
“是嗎?也確實是這個道理,”禪城真恍然道,“和我這種爛橘子沾上邊,對你以后劃立派別沒有好處……”
就像夏油杰一定要在叛逃之前殺死自己的非術師家人,倘若因為是心愛的家人就特殊以待,自己宣傳的理念就完全站不住腳了。
“——你果然是個笨蛋,我什么時候說過我在意這些事了?我的意思是你得跟我走。”
“走?”
“你喝醉了。”
五條悟無比篤定地說:“你只說不讓我給你打電話,又是什么時候分的手?為了不讓女朋友被別人騙走……悟大人決定勉為其難接收你一晚上。”
他認真地盯著小真看,在等他的女孩回答,這場景讓禪城真覺得恍若隔世。
“我沒喝醉……”糾正數次無果的禪城真無奈地發出呻吟,“而我為什么要去你那里,而不是讓你把我送回去啊?”
“你不是遭遇很難過的事情嗎?想哭的話,到時候可以把肩膀借給你。”
“不要,男人的肩膀很硬。”
“除了我,你還枕過誰的肩膀?”
禪城真聽清楚了,但她選擇反問:“什么?”
“沒什么。”
五條悟神態自若地回答,青春男高看起來對自己的身體充滿信心:“那就把胸膛借給你,這個你試過嗎?男人的胸在放松狀態下是偏軟的。”
貓是一只好貓,禪城真發現自己低估貓咪的毅力了。
人拋棄小貓以后會不敢再見小貓,小貓被拋棄以后也會不理人類。
但小貓畢竟只是一只小貓,它的記性不太好,下次見面依舊會熱情洋溢地撲過來,然后喵喵喵地抱怨人類。
第47章
貓是暖呼呼的, 貓是軟綿綿的,貓身上還帶著干凈好聞的香氣。
在擁抱的時候,五條悟還用毛毯將他們裹在一起,兩個人緊緊貼著, 禪城真都能聽見對方砰砰的心跳。
他把臉搭在禪城真的肩膀上蹭了蹭, 好像是一只尋求認同感的小貓, 蹭得小真有些發癢。
她默不作聲地玩著五條悟的手, 順著一個指節數到另外一個指節——可就算悟大人再怎么厲害, 也是一個貨真價實的人類, 終究有數盡了的時候。
于是當禪城真打算倒著回去再數一遍的時候, 五條悟直接抽出手,掰著小真的腦袋強迫她去看他。
禪城真總是喜歡裝傻, 貓總是一副氣呼呼的模樣。
她本來都以為要有一些不好的事情發生了,怎想五條悟這家伙純愛得很——
隨著對視眼神中的氣憤越來越少, 臉蛋上的顏色反而越來越紅,到了最后, 他直接俯身過來, 緊緊盯著她問道:“我可以吻你嗎?”
禪城真能透過衣料汲取他身上的溫度,貓咪熱得就像是一只沸騰的燒水壺, 耳朵燙得都快要炸了。
從之前的游刃有余來看, 她還沒有想過小貓會純情到這種地步。
禪城真伸出手輕輕環住五條悟的脖子, 取笑他說:“悟大人越活越回去了。”
“少廢話……這叫禮節。”
兩人之間互動就像是邀請的訊號, 一個吻就這樣開始了。
親吻,黏黏糊糊的吻,表達喜愛的吻, 肌膚貼著肌膚, 身體擁抱著身體, 柔軟的嘴唇和濕潤的舌尖,心與心被這個動作連接在一起。
親密的接觸、熱切的糾纏,象征著真摯的情感、大膽的愛。
只有貨真價實的情侶才會用親吻表達喜歡——而禪城真這時候快要相信兩個人從未分開過了。
一些美妙的多巴胺涌上心頭,讓她覺得心情大好,生活愉快,哪怕知道這些不過是激素的作用,但她還是忍不住浮現出微笑,抬起眼睛去瞧五條悟。
哪怕她曾經得到的愛是虛假的,可從今往后總有人會真正地愛她。
這就是五條悟的行為所告訴禪城真的事。
她無論如何都無法狠下心去推開貓咪了,但是與此同時,被禪城真廢棄已久的那部分同理心也跟著開始隱隱作痛——
好可愛好善解人意的小貓咪,但是要和她這個不知所謂的爛橘子、蛇蝎心腸的壞女人的命運綁定在一起。
禪城真這些日子以來走下來的路,她仍舊決心順著自己的規劃繼續。
所謂浪子回頭金不換,但五條悟哪怕把自己的所有都填進去,也換不來禪城真被打動、被感化的那一天。
小真伸出手,把悟大人的碎發別在耳后,語氣禁不住帶上了幾分幸災樂禍:“不后悔?”
“不后悔。”
“我現在和咒術界高層的關系很好,就是那些藏在屏風后面發號施令的老混蛋。每次開完會以后,我們都會一起去園林里喝茶,他們和我說話的語氣完全跟以前不一樣了——因為我是尊貴的客人,是需要好好招待的朋友……”
禪城真把玩著那些柔軟的、亮閃閃的發絲,雖然總是將五條悟比作小貓,可是他其實老大一只呢——能做到這個舉動完全是悟大人對小真屈尊紆貴地配合。
“為了能站在爛橘子們的頭頂,我和他們的利益已經形成了一只密不可分的大網,即便再怎么不關心,你也應該有聽到一些風聲吧?就不好奇他們都有誰?”
“不好奇。”
禪城真握住他的手,輕輕偏了偏頭,把自己的臉頰搭在了上面,露出‘如果你懇求不是不可以給你透一透題’的表情。
“真不好奇?”
“都說了一點都不好奇了——”
五條悟立刻反駁道:“你……倒是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試探我。”
他的神色中有著明顯的懷疑,一瞬間像是被碰到了的河豚一樣變得氣鼓鼓的。
禪城真覺得有些可愛。
“這種話并非我的本意,”她立馬回答道,“只是我現在已經成為不夾雜點目的,就不愿意相信事物合理性的倒霉家伙了。”
“你和我在一起的話,又該怎么去掉我的標簽呢。到時候人們會自然而然將五條家視作我的同黨了吧……到時候禪城真就是把整個咒術界玩弄于股掌的魔女,如果你接近我,僅僅是為了摸清我的目的,那還勉強可以稱作正義的伙伴。”
“可是我為什么要做正義的伙伴?”
五條悟迅速反問她:“正義的伙伴,說到底也不是我追求的東西吧?一聽名字估計只有曾經的杰喜歡,那種被傻瓜追捧的正論,お——我管它去死。”
萬幸他還記得要在自己的女孩面前注意措辭,把話到嘴邊的‘本大爺’給吞了回去。
禪城真覺得詫異,因為五條悟確實變得紳士許多了。雖然高專時期的悟大人對小真態度是一等一的好,可是有些細節還是能看出他是一只夾著嗓子在人類面前裝乖的貓。
“而且,你為什么會覺得我會在意這種問題?在人們的目光中和你深深聯系在一起,難道不是我應該去努力做到的事嗎?哪里有戀人會不給對方打上自己標簽的?”
“至于你說的,把整個咒術界玩弄于股掌,那就去做吧。”
“什么——?”
禪城真為這個轉折感到茫然。
五條悟大大方方地朝她露出一個笑容:“那就去做吧,去把整個咒術界玩弄于股掌。既然你能把整個咒術界鬧得天翻地覆,那為什么要交給別人去做呢?如果非要夾雜一點目的才能交往,為什么一定要是我別用有心,而不是你為了掌控五條家而設下了甜蜜的陷阱呢?”
“最強也會被人玩得團團轉嗎?”
“如果是小真,被騙的感覺其實也不賴,而且我好歹是最強吧,難道最強不值得小真特別對待嗎?”
禪城真抿了抿嘴:“……可是悟大人,為什么要心甘情愿被我利用。”
“——你是笨蛋嗎?”
說了一大堆情話,結果沒換來心上人的感動,還得到這種沒意思的回答的貓咪忍無可忍地大叫了起來。
“什么是‘笨蛋’?我早就想說了,不要動不動就笨蛋、笨蛋的……我可是時鐘塔的色位魔術師、特級咒術師、御門院家的少家主。”
禪城真的語調頓時充滿了不服氣:“不要質疑這些稱呼的含金量,真要說學術專利,我絕對是整個咒術界top1!”
“那我們的top1禪城真小姐怎么還想不明白這碼事?”
五條悟說:“拜托,才見面的時候,你看起來情商方面還走在我的前面,怎么現在又怎么不開竅?”
禪城真發現之前的自己大錯特錯,悟大人壓根就沒有變得紳士好多,他還是那只只有在對人類有需要時才會用夾子音喵喵叫的小貓,稍有不注意就原形畢露,剛剛充其量不過是久別重逢的錯覺罷了。
但五條悟卻在氣憤以后露出了近乎于退讓的態度:“也罷。”
他說:“誰叫那群老東西總是在家里叫我‘六眼神子’呢,這下叫多了,報應就跟著來了……我勉為其難開導你吧。”
“小真,”悟大人用充滿耐心的語氣叫了一下禪城真的名字,“我們兩個人之間一直以來都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許多事情不用說,你我都懂。”
“雖然有時候蠻享受這種感覺……”
他笑了一下,又緊接著說道:“但是有的時候,我們能猜到對方是什么意思,但是只要不明確地說出來,就增添了許許多多的不確定——隔閡就因此誕生。”
“有些話是默契可以代勞的,有些話是無法節省的。”
禪城真并非一個無法溝通的人,她問:“你想表達這個意思?”
“聽懂和明白是兩碼事,你明白嗎?”
“明白。”
“那么你可以告訴我嗎?”五條悟問。
他那雙明亮的、湛藍色的眼睛認真地看著她,比期待冬季的太陽還要期待禪城真的回答:“如果你愿意說,可以告訴我你最想告訴我的話嗎?”
那是比小貓看著喜歡的人類還要充滿期待、還要動人的眼神,就像是一片雪落到心頭又融化了一般。
禪城真覺得自己被燙到了,手指瑟縮了一下,又被五條悟伸手握住。
她意識到自己已經退無可退了,才低聲說道:“可以。”
“嗯?”
“我愛你。”
“我也愛你。”
五條悟回答道,出于某種儀式感,他回答得尤為鄭重:“這就是答案了。我心甘情愿被你利用的答案是,因為‘你愛我’。”
「我愛你」不足以令貓咪沖破那么多冰冷無情的桎梏。
讓小心眼的貓一直緊緊地跟隨著拋棄自己的人類。
它寸步不離,是因為感受到了人類對它的愛,如果人類還能忍住不摸摸它、抱抱它,那它打算明天還會再來。
“這又有什么問題呢?”他輕聲說道,“我是一個咒術師,又不是沒有殺過人。而你又哪里算得上是爛橘子……”
六眼俯身抱住她,垂下來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但這幅姿態已經近乎于憐愛。
他對禪城真的所作所為做下判定。
“充其量不過是個瞻前顧后的膽小鬼罷了。”
第48章
從那天以后, 兩個人就又開始聯系了。
說起來也非常奇怪,禪城真當初和五條悟說再見以后,其實并沒有刪掉這家伙的好友。
別有用心的釣魚除外,她不怎么熱衷于更新社交媒體的動態, 和五條悟熱戀期間倒是被貓拿走手機發了幾條合照……
從這一點來講, 喜歡打卡網紅甜品店, 喜歡發自拍和更新動態的悟大人, 分明比小真的jk濃度要高得多得多。
禪城真的處事哲學是‘做人留一線’, 除非對方是她打算料理掉的家伙, 那么她絕對不會在明面上把關系鬧得太僵。所以她并沒有刪掉五條悟的任何聯系方式——可能是不想, 但姑且裝作是她忘掉了。
往后的那段時間里,雖然他們倆的聊天記錄一動不動, 但是禪城真還幾度給五條悟的動態點了贊。
也無外乎所有人覺得禪城真活得卑微,而五條悟是個辜負少女心的混蛋, 單從禪城真周到無比的社交禮儀和五條悟從不搭話的傲慢看,就能腦補出兩個人十幾集的愛恨情仇了。
可和好以后, 五條悟直接放棄了用社交軟件聯系, 而是選擇每天準時準點發短信過來。
禪城真想了半天,都沒有想到最強一定要這樣做的理由。
小真:【如果是在意之前對悟大人的名聲造成的困擾, 我愿意寫一個公開致歉函。】
悟大人:【不不不……】
小真:【是擔心越描越黑嗎?如果我繼續說你的好話……】
悟大人:【這種事情的起因完全就是怪硝子和歌姬的想象力太豐富了吧。倒不如說, 你沒有刪掉我的事, 反而讓我突然感到警醒。】
小真:【?】
悟大人:【我之前完全沒有意識到該對我們兩個人的聊天做備份記錄!要是你真狠下心把我刪掉的話, 豈不是之前的所有對話都化作了泡影!所以我決定用短信聊天要保險一點。】
禪城真幾乎快要想象到屏幕另外一端某個人得意洋洋的漂亮臉蛋了,五條悟接著回復她說:
【而且,短信要比直接發消息正式得多。在社交軟件上, 每段話的篇幅一長, 就有種寫小作文的感覺, 而短信就不會。我希望你可以多多把才華用在這上面,每次多回復我一點消息哦?】
小真:【悟大人……】
小真:【悟大人,說這話的語氣,好像重男。】
所謂[重い男],是指在戀愛時各方面都讓相方感到沉重的男子。譬如說每天發送巨量的郵件消息,抱怨對方工作時總是回復得太慢,時常不分時間和場合要求見面,每次見面都要說‘喜歡你’……
可惡,禪城真在腦內仔細檢索了一下,發現悟大人竟然除不會‘懷疑她是否有外遇’這一項以外,平時的行為好像完美地重合了所有的指標!
而這種無端的指責也當然引得了五條悟的生氣:
【什么叫做‘好像重男’,我這是正當地在行使我作為男朋友的權利!】
【如果我真是重男的話,就應該把之前沒有回過你的所有消息連夜拖出來回復一遍,讓所有點過贊的人都收到小紅點過來圍觀才對。】
——所以說五條悟為什么會把這種事情想得這么清楚?
禪城真回復了他一串句號,不多不少剛好六個,敷衍的態度果然引得了貓咪的不滿。
悟大人:【果然還是交換明信片吧?】
小真:【什么、……怎么突然跳到這個話題了。】
悟大人:【就這樣了,我會每次任務到當地收集明信片寫信給小真的哦。作為交換,小真也要回信寫見聞給我——】
悟大人:【我已經在在五條家的忌庫找到專門傳信用的咒具了ww如果小真寫得好,悟大人會在下一次見面給小真帶伴手禮。】
情況有些不妙……
某個嘴上說著自己的感情并不沉重的家伙,好像又在感情的天秤上添籌加碼了。
而且完全沒有經過另外一個人的同意,就自說自話就定下了某種奇怪的儀式。
禪城真不懷疑五條悟是基于什么心態才提出的這個建議,也不懷疑之前的那么一長串鋪墊就是為了在此刻圖窮匕見。
當然,某個家伙嘴上說著要小真一定好好寫,但她幾乎是同一時間就弄懂了這個家伙真正想要看些什么——
譬如說‘下雪了好想和悟大人一起看雪’、‘這里景色很美麗要是有悟大人就好了’、‘希望下一次能和悟大人一起到這個地方許愿’。
只要順著諸如此類的中心思想往下寫,不怕收到信后貓的尾巴不會樂顛顛地翹起來。
——悟大人的心思真的好猜得很!
但是基于情侶之間的樂趣,禪城真還是要裝作非常難辦地掙扎一下。
小真:【會給我帶伴手禮嗎?】
悟大人:【嗯嗯嗯。】
小真:【每次出任務都要寫信回來,還要給小真帶伴手禮……好像旅行青蛙。】
悟大人:【我說!你這家伙!每天都在對你可愛的男友幻視什么啊!】
如果是當面說出這種話,搞不好禪城真能看見(貓咪驚訝)(貓咪震怒)(貓咪呲牙)之類的奇景,但是介于此刻分隔兩地的條件受限,禪城真只能在心里為錯失這幅場景而略感遺憾。
五條悟又很快地回復她說:【請我吃飯。】
小真:【什么?】
悟大人:【請我吃飯(不依不饒)】
小真:【好吧……如果是道歉的話。】
悟大人:【當然不是道歉!我怎么可能會為這種小事要求你道歉?這是紀念我們在一起第三年的活動罷了,但是我要你在自·己·的·家·里(此處重音)請我吃飯!】
悟大人:【我把話說明白點,即便是旅行青蛙也得有一個落腳的地方吧?所以我和小真為什么根本就沒有自己的家?別以為我早就把那件事忘了——為什么小真會和莫名其妙的軟飯男混在一起?他是不是早就鳩占鵲巢,侵占我和小真的家了!】
即便是單純的文字,禪城真也能感受到五條悟發出這段話時內心的情感。
她沉默了半晌,試探性地回復他說:【悟……有些建筑只是房子,而不是家。】
幾乎是發出去的同一刻,禪城真就收到了回復:【我不聽我不聽!如果你不帶我過去,無非就是想偏袒外面的狐貍精。】
……五條悟的jk濃度明顯比她高得多得多嘛,這不是。
禪城真頭痛地揉了揉自己的腦袋。
而且連[重い男]的最后一條標準也對上了,還是早點回日本哄哄他吧。
【作者有話說】
小貓聞到味可是要罵罵咧咧的。
第49章
伏黑甚爾是個超級好用的員工, 黑心資本家打算壓榨他壓榨到死,不存在解雇一說。
但如果真要在家里設宴,她最擔心的反倒不是伏黑甚爾和五條悟的恩怨,反而女神大人搞不好會自告奮勇招待客人, 然后把在場所有人都變成小豬——
這種事早有前例, 禪城真喝了她的麥粥這么久, 已經喝出經驗來了。
于是她暫時采用‘他們是公司你是家’的話術糊弄了過去, 其中附帶了無數對貓咪的甜言蜜語。
小貓咪只是一只天真的小貓, 被壞女人溫言細語的柔情攻勢給夸得迷迷瞪瞪, 簡直找不著北。蓬松的尾巴輕輕一擼都能從尾巴根擼到顫顫巍巍的尾巴尖, 還要乖乖巧巧地靠過來,輕輕地蹭禪城真的臉頰。
小真對悟大人說:“有你的地方才算家。”
他們在東京的富人區速速買了一套房子, 在家門口速速掛上寫有兩個人姓氏的表札(ひょうさつ)。
小貓簡直被禪城真這表示誠意的舉動給弄得感動得七葷八素。
“我說,我們以后要不要改姓氏呢?”
五條悟把寫著兩個人姓氏的銘牌看了約有七八遍, 忽而又說道:“我倒是無所謂的,但如果入籍的話, 一定是要有一方改姓氏的。我覺得小真的姓氏很漂亮, 可以不用改——”
禪城真聽罷以后,立馬叫停。
很難想象貓在私底下將他們的婚后的生活想象了約有多少遍, 才會發表出這樣的感嘆。
“如果六眼不姓五條的話, 我想你們家的人一定會把我生吞活剝了的。”
“可是小真不也是繼承人嗎……”五條悟懶洋洋地抱怨道, “御門院恐怕也會找我麻煩。”
“我們可以不改姓。”禪城真說。
這句話馬上惹得貓驚怒地睜大眼睛:“不改姓?你之前說不把我們和好的消息發朋友圈, 我們倆偷偷相愛,別讓世俗知道,畢竟你對我的愛又不是邀功……這種話我姑且忍了, 難道你打算讓我以后沒名沒分地一直跟著你?”
禪城真喉嚨開始癢了, 故作嚴肅地咳嗽:“……婚禮是要辦的。”
“把高專的所有同學都請過來看。”
“好。”
“還有你的合作伙伴。”
“……哦。”
“所有合作伙伴, 包括伏黑甚爾和夏油杰。”
“這件事你也很清楚嘛,咳、怎么不可以?把杰拖過來做伴郎。”
禪城真在五條悟指責的目光下改變了原本想要說的話:“婚姻屆也可以填,夫婦別姓一直以來都有很大的呼聲……那群人的底線靈活得很,不過婚禮嘛,還是要等段時間比較好。”
她畢竟還有許多事情要謀劃。
禪城真現在看起來的處境如同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但這基本上是借著別人的權勢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咒術界的高層對她友善,只是因為他們正好需要她的技術,又沒有辦法在武力方面對她動手——禪城真不是沒有遇到過試圖脅迫她交出技術的蠢貨,只是切切實實地讓他們有來無回,剩下的人就學會了真心實意地好好交友。
加茂家與她牽連頗深,只是在乎禪城真作為御門院少主的身份。
而御門院家呢,看似樣樣都很配合她,但實際上是個先祖揭棺而起就會發作的定時炸彈,況且前面的家主都有十三個,離禪城真的一言堂還遠得很。
在這種情況下,只要禪城真稍稍掉點鏈子,她目前看似輝煌的權力和人望就會在頃刻間化為烏有。
所以還是得徐徐圖之,慢慢經營,好好地培養自己的勢力,把別人的權勢化為她的助力。
——
五條悟怎樣高高興興地裝點他們兩人的家且不提。
對禪城真來說,多一套房子就意味著日后多出一個需要定期打卡的地點。
目前需要定期出現的地方有:她和伙伴們的別墅,她和五條悟的小家,她在倫敦租用的住宅。
需要不定期刷新的地方有:在御門院家的房間,加茂家為她準備的院落,京都高專諸如此類等等。
一般來說,禪城真在某個地方的刷新次數和實際上的關聯程度成正比。
但她仍舊有一個不怎么愛去,但勉強也可以稱之為曾經的家的地方——
禪城宅。
她曾經在那個地方長大,又對那個地方避之不及。
禪城真不愛同其他人提起有關于家人方面的事,老實說,她覺得禪城家的每一個地方都糟糕透了。
她對這個家族的感官不亞于伏黑甚爾討厭禪院,但是禪城真從來沒有想過通過更改姓氏的方法和它撇清關系——她向來不喜歡做逃兵。
“小櫻。你要和我回去一趟嗎?爺爺死了。”
在伏黑甚爾替她盛湯的間隙,禪城真忽然朝著餐桌上的禪城櫻這樣問道。
小櫻頓時因為她的話露出茫然的神色,握著筷子的手一頓:“爺爺……爺爺不是早死了嗎?”
“不是那個該死的爺爺。”
禪城真中途轉過頭對伏黑甚爾說了一聲‘謝謝’,又接著解釋:“是葵姑姑這邊的老人家,我們兩個人的祖父——昨天晚上那邊的人打電話說他死了。”
她干脆利落地這樣說了,話語里沒有半分對老人家的敬意和死亡的修飾。
“準確來說是昨晚上八點鐘左右的事吧,我想你和小惠玩得有點累,就沒告訴你們。”
伏黑甚爾看破了禪城真的借口,朝她揚了揚眉毛:“今天是周天,而且我們已經在吃晚飯了。”
“那又有什么關系,我個人覺得我和他們的親疏程度只夠參加通夜式而非告別式……”
堇在旁邊問道:“要我幫您準備御香典嗎?大人。”
葬禮的禮金俗稱“香典”,裝香典的袋子即是“御香典”。
禪城真作為本家人,自然可隨可不隨,可是她既然遲到了一整天,象征性送上點禮金反倒顯得禮節充足。
可惜的是她連象征性的禮節都不愿意付:“免了,我怎么可能給禪城家錢?整個禪城家應當是我的財產才是。”
等到施施然吃完晚飯,禪城真才帶著小櫻在逢魔時刻的黃昏抵達禪城家。
早在她打圣杯戰爭的時候,整個禪城家就成了被她捏在手心里任意求取的東西。
曾經總是尖酸刻薄的禪城道弘,早就在女兒面前收起了總想要發號施令的姿態,現如今的禪城真今非昔比,早就不是早前他們視作振興家族的工具和棋子。
但是瞧見禪城真拖延了足足有一整天才來到葬禮現場,到達以后只是不太有敬意地在死者靈前上了一炷香,然后便招呼現如今已經改姓為‘禪城’的小櫻去副場地吃一些招待客人的輕食和水果。
禪城道弘就難免為禪城真這幅輕慢的姿態而火冒三丈。
“你作為禪城家接下來的家主,不主動過來招待客人也就罷了。一出場就往餐廳里面鉆,不知道的人還會認為我們禪城家的新家主不成體統。”
“不好嗎?”
“什么?”
禪城真輕輕拍了拍小櫻的后背,示意她先去找個位置自己玩一會兒,然后才抬了抬眼皮,慢吞吞地說道:
“我不成體統,難道你不夠高興嗎?只要我不夠服眾,你大可以繼續過著管理家族事務的生活。”
聽聞這話,禪城道弘的臉頓時一陣紅一陣白。
他下意識想要呵斥她,又想到眼前的人已經是一位前途遠大的魔術師,只好用硬邦邦的語氣為自己辯解:“你這是什么話!天底下哪有父親不盼著自己孩子好的!我難道還能害你不成?”
“這種事情不想和你爭辯。”
禪城真無意讓根本不知道自己錯誤的人反省:“我姑且就裝作不知道你從一開始就壓著火氣。原因在于祖父活著的時候你做了那么久的繼承人,祖父死了,結果遺囑上繼任的人是我。”
禪城真不耐煩聽有關于禪城家的事——里面的原因家族里的每個人多少都知道。
于是通知禪城真老人死訊的還是律所的律師,她喜歡向禪城家要錢,并且唯一和禪城家的交流就是要錢。
在女兒身上只有這一點讓禪城道弘感到欣慰,如果禪城真不打算親自處理禪城家的大部分財產和事務,那么他還能享有現在的權力,在新家主和家族中間做個代理人。
可是只要聽見禪城真對他說話時毫無尊敬的強調,原本打算和平相處的他就難免大干火光。
“我——你怎么用這種叵測的心來懷疑我?無論如何,家主的位置傳到我手里,也最后要到你手上的。”
他剛說完這話,就瞧見女兒淺淡露出一個笑容:“你們最開始讓我走上魔道,不過是想要架空我做個吉祥物罷了。因為魔道的復興不可能在一代兩代就能完成。”
“和母親離婚以后……你還想給我弄幾個弟弟出來吧?仔細算算,禪城家確實已然有快幾年都沒有任何生命誕生過了,你不好奇其中的緣由嗎?”
她漫不經心地說道:“因為‘禪城’這個姓氏已經被我詛咒了,這是一個注定走向枯竭的家族,除非生活在這里的人拋棄這個姓氏。只要還姓禪城一天,就不可能有新血注入。”
“我不喜歡這個家族的一切,但還是挺喜歡自己本來的名字的……為什么要讓我在姓氏上面退一步呢?無論是‘御門院真’還是‘五條真’,我都感覺不太夠意思。”
“還有,我從不插手家族的事務,不是我對魔道以外的事不感興趣,而是我對你們所有人都挺不滿意的。”
第50章
“你說什么?”
“該不會, 你覺得天底下只有你一個人這么聰明?”
禪城真快要為他那不可置信的語氣感到好笑了:“我已經想好了,你們平常總說‘要重整先祖榮光’、‘要光復先祖留下來的魔道’之類的,啰里啰嗦的,可怎么想振興禪城家的都只是依靠我一人嘛!”
“作為魔術師的是只有我一人, 以后傳承魔術刻印的也只有一人——所以禪城家其他人都無關緊要。”
夏油杰殺死了雙親, 他說, 總不能將自己的親人特殊對待吧。
禪城真家族里的人對她寄予厚望, 期待她振興禪城的榮光, 明明作為外行人, 卻比誰都要重視魔術師的榮耀, 反倒把禪城真的計劃攪得一團糟。
不過小真并沒有因為幫不上任何忙,而粗暴地對待他們。
因為人的肉身終究是有形之物, 會老,會死, 也會腐朽。
她沒有扼殺任何一人的性命,讓已有之物繼續活著, 好好地體悟人生, 感受年華逝去,也不枉為人在世界上走上一遭……這難道不能稱作最大的仁慈了嗎?
至于他們會不會因此產生怨懟之心, 這并不是禪城真所關注的范圍。
畢竟, 一個人之所以會被欺騙和背叛, 不正是說明他正巧相信那些人嗎?
而禪城真對這些人向來沒有信任可講。
如果要怨恨, 就盡情地怨恨;如果要詛咒,就盡情地詛咒;如果覺得害怕,就盡情落荒而逃。
“你怎么能這樣想?”
禪城道弘聽完這段話以后, 又驚又怒:“他們畢竟是你的親人……我們畢竟是你的親人!你怎么能這樣做, 你怎么能這樣想!”
“你們當初擅自決定我人生的時候, 可沒有想過是我的親人。”
禪城真無不鄙夷地回應了他的質疑:“你們盤算著讓我做吉祥物家主,架空我的時候,也沒有想過我是你們的親人。”
“那能一樣嗎?小真,你有這樣的天賦,無論如何都要走上魔道的。我們這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你在時鐘塔 內安心修習了這么多年,花費了這么多財力和資源,都是我們為你提供的……”
“我快要信了,如果不是我知道還有陰陽師和咒術師這兩條道路可走的話。”
禪城道弘原本自然垂下的手狠狠握住,然后又緩緩松開。
咒術師嗎?想來想去,沒有術式的禪城真都是不可能在這一行業出頭的……但她最終還是混得風生水起,和禪院家年節走動的時候,禪城家卻收到了他們專門對這丫頭的問候。
禪城道弘曾經對此百思不得其解,現在這句‘陰陽師’卻解釋了他為之困惑的謎題。
——果真是那個家族的那些鬼把戲!他早就覺得那女人的姓氏特別邪門!
“咒術和陰陽術,不過是地方的風俗,”他竭力使自己保持鎮定,“我這是使你走上一條更好的道路。”
“更好的道路,確實,魔術師是沒有什么親情可言。”
“你以為那一邊的家族就有什么好的了嗎!”
禪城道弘被不冷不淡的回應弄得有些惱羞成怒:“你母親早就跟我說過了,御門院家的后代不過都是承載先祖意志的工具,一群老不死的把持著家里的所有大事!”
“你要是回到那里,迎接你的不過是無窮的責任和義務!被一群根本就死不了的家伙驅遣來驅遣去……”
他說道這里,就像是一只突然被人卡住喉嚨的雞一樣頓住了。
禪城道弘用驚疑不斷的目光上下打量著禪城真,好像他是第一天認識自己的女兒。
“你去了?你真的去了?……也是,確實有道理,以你這樣的天賦,他們斷斷沒有不愿意回收的道理……”
這個人神經質般地低聲嘟噥了幾句,而禪城真朝著他展顏一笑,仿佛是在提醒眼前的人自己已經進化成了何種不近人情的怪物。
她無比輕柔地說道:“所以,我現在也是那群老不死的家伙的一員了。”
魔術師是不講究親情和人性的,御門院家同樣如此,而禪城真恰好兩者兼具。
禪城道弘已經意識到此刻的感情牌已經沒什么作用了。
但他也拿不出什么更好的辦法,就像是被獵人用槍托砸得奄奄一息的黃鼠狼,除了吱吱叫喚著求饒以外根本沒有別的選項。
“那么你是御門院家的下一任家主。”
他想要拔腿就跑了。
“你想說什么?”
“對不起,我是一個混賬。可是你既然都繼承御門院家了,為什么還要盯著禪城家不放呢?我們不過是普普通通的資產家罷了,你也看到了,除了幾本已經過時的魔道書以外根本沒什么好東西。不然當初也不會想要把寶壓到你身上鋌而走險……”
禪城真的父親,姑且算是生理學意義上的父親,低聲說道:“我么,千刀萬剮也不為過。但整個家族的人,也不至于落到這個下場——”
“好凜然不屈的精神,但不要覺得我不會真把你千刀萬剮。”
禪城真已經在物理意義上被‘千刀萬剮’過了,她不覺得讓罪魁禍首嘗一遍有什么不對勁。
“我認識一個叫術式殺手的人,他跟我說,禪院家有一個專門放咒靈的結界,他們會把家族認定的罪人放進那個地方……”
“不不不!”
說到底,禪城道弘也不過是個色厲內荏的普通中年人,他聽說過神秘,對神秘心向往之,但作為里世界的麻瓜卻從來沒有親自接觸過神秘。
等到要親身體會的時候,心里的無力感就足以令他臉色慘白了。
禪城真收獲的只有好笑和失望:“而且我為什么要放過禪城家?你為什么會覺得我吃了正餐以后,就不會想要吃一個小小的甜點?難道我這頓飯吃飽了,下一頓飯就不會吃了嗎?”
她確實不缺錢,也不缺資源和財富。
禪城真有時鐘塔的專項資金、有魔術協會的許多專利、有御門院家的投資,有特級咒術師的委托金和咒術界的交易——誰叫她的胃口一點都不小,絕不會放棄自己眼前半點該撰取的利益。
“而且禪城家的資產本身就是我名正言順的所得,你覺得我的腦袋壞掉了嗎?為什么我要放棄它?”
禪城真說:“我已經下了決定,你可以在葬禮上告知族人們決定自己的去留。想要延續下去的,可以早日改姓離開;想要繼續借著禪城家的勢逍遙快活的,我也不會主動趕走他們——反正要是以族人身份死在這里,財產的受益者還是我。”
她好心拍了拍禪城道弘的肩膀,打算去找小櫻,臨走時還不忘叮囑道:“不急,我有的是時間來等待。”
“你不會如意的!”
禪城道弘在她身后大聲喊道,引來一些人的注目:“沒有我們這些人的襄助,禪城家的資產可不是你一個人能全盤接手的!”
禪城真笑了笑,連頭都沒有回。
只有外行人才會覺得魔術師根本不懂政治,而時鐘塔完全就是各個門閥派系相互斡旋傾軋的魔窟。
無論是在魔術界混,還是咒術界混,都需要自己的資本。
對于禪城家,她當然早有打算。
禪城真不會讓這個冠以自己姓氏的家族只有一群烏合之眾。
小櫻是目前唯一受她認可的族人,假使她愿意為這個家族留下冠以‘禪城’姓氏的血脈,可百年之后,禪城家也照樣走不出人員稀少的困局。
所以在‘騰籠’以后,禪城真選定的下一步即是‘換鳥’。
既然單靠繁衍生息不足以令禪城家快速發展壯大,那么索性就直接移花接木,端一盆現成的過來。
禪城真會成為御門院家的第十三代家主,但是那不一定就代表著她一定要更名改姓。
誠如她現在已經在盤算著如何讓御門院一族對晴明的崇拜化為己用。
作為能理解一切神秘、掌握一切神秘、實現一切神秘的天才。
禪城真遲早會在這個延續了上千年的家族的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既然她能在這個家族的歷史上涂寫,為什么不干脆讓整個家族都染上她的色彩?既然他們的心中有神明存在,那么這個神明為什么不能換做她?
改姓這種事情,在御門院家又不是沒有前例。
幾百年前安倍有行的那個廢物繼承人,不也力排眾議將家族的姓氏改為御門院了?
雖然將其稱作廢物可能有些過分,安倍有行一直對她多加照顧,畢竟當初還是他提議將家族的陰陽術典籍向禪城真開放……
但毫無疑問,禪城真和那個只能灰溜溜躲到半妖之里度過余生的家伙根本不同。
他想將所有族人引回守護陰陽之理的正途,所以試圖通過改姓破除晴明留下的詛咒。
而禪城真破除晴明留下的詛咒,只是想要將這些為履行晴明意志而誕生的工具,綁上刻有自己名字的束縛。
只要她將羽衣狐擊敗,將晴明送回地獄,一個舊神的破滅意味著新神的升起。
他們那時候會盲目地跟隨她,會以禪城的姓氏為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