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他這話聽起來,總像是另有它意。
她對上秦淮舟的目光,然而視線才剛剛對上,他就狀似不經意的避開。
人仍是端正的在桌邊坐著,仿佛這里不是尋常雜屋,而是他在大理寺的那間書房。
半晌,他似是理好了思緒,開口說道,“既然查到了相王府的長史,我想,就算我如今還在絳州州府,從如今的情形來判斷,鄒凱他們還是會對此人閉口不言。”
說*到這里,他抬眼看過來,神色里是一貫的從容,“與其被他們蒙蔽,不如拋開這層遮掩,從松鶴堂查起。”
松鶴堂在絳州各地開設分號,統歸絳州夏家管理,夏氏在絳州一帶也頗具影響力,是眾商之首,與州府市令關系匪淺。
想到這一層,她道,“既是如此,州府前段時間請這些商戶為州學捐錢,夏家卻不見動靜,其中定是有些文章。”
秦淮舟也點點頭,“夏家就在絳州城中,對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想已了如指掌,如果這時候去城內的松鶴堂,會讓他們有所察覺,所以……”
兩人對視一眼,彼此了然。
“不妨退而求其次,到襄陰去。”
……
花朝節出城游船回來之后的這幾日,絳州州府比之前又忙碌了許多。
三堂西邊的幾處客院被雜役們上上下下打掃一遍,客房里的東西被按類別收拾出來,擺放在院中,衙差來請示過后,到書房里引了鄒凱來看。
鄒凱看著鋪在大長條案上的東西,問薛銘,“東西都在這里了?”
薛銘撿起一本小小書冊,往掌心里拍了拍,“都在這里了,客房里連地縫都掃了又掃,再沒有什么東西能遺漏了。”
案上的東西都是些尋常衣物等等,鄒凱沒看到想看到的東西,目光落在薛銘手里的冊子上,指著那冊子問,“你手里拿的什么?”
“哦,你說這個啊,”薛銘隨手把冊子往鄒凱那邊一扔,“多少也能算個好東西,是欒定欽從京里帶出來的邸報。”
聽到是欒定欽的東西,鄒凱面上又帶出憂慮,“他的事,真的只用和絳州大營知會一聲,不用詳秉嗎?”
薛銘嗤笑出聲,“樓船那夜,州府官員可都看到了,河里有怪魚,官兵為保樓船安全,放火放箭驅趕掉怪魚,過程中蘇提點被怪魚撞下樓船,不知所蹤;欒司馬出于道義,跳船相救,卻也被怪魚頂走,同樣失蹤多日。”
說話間,他又繞著長條案走了一圈,面上不無惋惜,“絳州府衙自那夜開始調集人手沿途搜尋兩位府君蹤跡,卻只發現一些衣衫殘料,恐怕兩位府君都在與怪魚的搏斗中葬身魚腹,尸骨無存。事發時太過突然,州府上下無不扼腕,連鄒刺史你都在搭救途中被怪魚所傷,僥幸搶回一條命,這是天災,人力如何挽救?”
鄒凱下意識往自己的手臂上看去一眼,但依然很不放心,“說是這么說,但已經三日了,就算人在河里泡到發白,總也得有浮起來的時候,我們派去那么多人沿途搜尋,到現在連根頭發都沒找到,這人能去哪兒呢?”
“河里沒有人,沿岸可有得是人,別忘了,絳州往下就是襄陰縣,”薛銘再次隨手翻翻案上那些東西,“我看襄陰這地方,恐怕要翻出浪來啊。”
說話間,有衙差前來報信,“鄒刺史,薛參軍,夏家來人了。”
薛銘背著手,拋給鄒凱一個了然的眼神,“你看,我說什么來著?”
夏家來的是家主夏之翰,原本正在花廳里喝茶等候,見到鄒凱和薛銘,夏之翰連忙從座上起身,恭恭敬敬向兩人行了一禮。
薛銘擺擺手,“什么風把夏家主親自刮來了?快坐吧,不用拘禮。”
“為府君辦差,是我們這些商賈畢生所求的榮幸之事,先前府君交代的差事,夏某查到了,不放心底下人來報信兒,立即趕來相秉。”
薛銘與鄒凱對一對眼神,轉頭看向夏之翰,“這么巧?還真被你給遇上了?”
“是松鶴堂內的一位郎中,”夏之翰恭恭敬敬回稟,“他與夫人偶然救下一對夫妻,聽描述,很像府君在搜查的人,夏某擔心打草驚蛇,一聽說此事,就立即前來稟告。”
“好!”薛銘大笑幾聲,“事情若定,夏家主當立頭功!”
……
休養了幾日,蘇露青自覺可以上路。
妍娘子還是有些不放心,送他們離開時,悄悄塞給她一只小紙包,悄聲說道,“這里面裝著兩顆三清丹,就是我夫君研制出來的那種靈藥,你帶上它,若是覺得哪里不舒服,不妨就吃一顆,比尋常湯藥恢復的快多了。”
蘇露青收下小紙包,對妍娘子道了聲謝。
趁著秦淮舟還在和駱泉寒暄道別的時候,她假作好奇,多問了妍娘子一聲,“妍娘子,這藥……當真那么神嗎?”
“這還能有假?”
妍娘子往駱泉那邊投去一眼,目光里滿是對夫君的崇拜,“夫君他一直以懸壺濟世為己任,從前一文不名時,我便看中了他,哪怕家中不同意,我還是執意要和他在一起。這些年日子雖過得清苦,他卻從來沒想過放棄鉆研,這三清丹他從前幾年就一直在鉆研,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還是被他研制成功,這兩年應該也救治了不少病重之人了。”
她將這些話在心中又思量一番,口中稱道,“駱郎中大義,此番我夫妻二人多蒙妍娘子與駱郎中搭救,留在這里休養幾日已經是天大的恩情,如今又得妍娘子贈予三清丹,阿昭無以為報,只能日后多多求神拜佛,為妍娘子與駱郎中祈求平安。”
妍娘子笑道,“阿昭娘子快別這么說,夫君常說,懸壺問診本就是舉手之勞,若是可以,他寧愿藥石蒙塵,只求天下人都不再有病痛。”
幾人又說了幾句話,便相互告辭。
蘇露青坐進前往襄陰縣的馬車里,等看到秦淮舟也上車來,馬車在官道上轆轆前行,才低聲感慨道,“原以為遭遇變故以后就要寸步難行了,沒想到裴郎如此神通,還能租一輛馬車。”
聽完她的話,秦淮舟并沒有順勢謙虛的解釋什么,而是同樣低聲反問她,“怎么?阿昭算差一招后手,就不再著手準備了?”
她舊事重提,“那后手是被誰毀的?”
身側的人輕咳一聲,悄然略過這句問話,轉而另起一個話題,“方才見妍娘子似是單獨給你一樣東西?”
她往旁邊的車壁上靠去,好整以暇看他,“怎么?你對這東西感興趣?”
她可時刻謹記,兩人如今只是暫時配合行事,案子上該沖突的還有沖突,該防的一樣也不能松懈。
從鄒凱等人的反應來看,府衙里的那具尸體不是陳戩。
看尸體完好處呈現的狀態,也不像是隨便從牢里找出的死囚替身。
此人之死或許同時涉及陳戩與州府府衙的秘事,要想查清楚真正身份,關鍵還是在趙午身上。
想到這里,她看著秦淮舟的目光里,隱秘的帶出一層探究。
大概是察覺到她目光里的不善,她看到秦淮舟慢慢收回目光,垂眸落向低處。
不說話就代表默認,默認就表示用心不純。
她心中有了計較,同樣也收回目光,側身掀開一側車簾,向外看去。
沿路都是農田,這時節還不曾耕種,放眼望去,是大片的平坦空地。
又走了一段路,馬車忽然猛地停住,趕路的車夫向著里面道,“郎君,娘子,前面好像出事了。”
話音落,追趕呼喝聲也跟著傳來。
蘇露青掀簾往外看,見路的盡頭跌跌撞撞跑來一名小童,身后追趕著幾個家丁模樣的人。
看那些家丁的衣著……
她低聲道,“是夏家的人。”
秦淮舟也點點頭,而后揚起聲音對外面道,“那孩子看著像逃命,把車趕過去,接他一下。”
車夫聽令繼續駕車向前,在那小童即將跑到車邊時,秦淮舟伸手一抄,把那小童送進車里,同時喝令車夫,“加速!沖散他們。”
馬車毫不客氣的往家丁堆里沖去。
那些家丁連武器都沒拿,一看迎面這輛馬車非但不減速,還往他們身上撞,連忙往旁邊閃躲。
只是這么一躲,也徹底抓不到小童了。
“什么人!敢在夏家的地盤撒野!識相的快快停車下來,把那兔崽子交出來!”
聲音被遠遠拋在后面,蘇露青看著被救下的小童,俯身問他,“那些人為什么要追你?你跑什么?”
小童約莫七八歲大,看穿著像小廝,應該是跟在夏家哪個小郎君身邊的。
租來的這輛馬車,車廂并不寬敞,她和秦淮舟兩人坐在車內,稍不注意就會有些擁擠,再多一個小童,連腳下也開始滿滿當當。
而她俯身時候的姿態,帶著烏衣巷里常年審訊的影子,盡管一身裝束都像極了尋常商女,那小童乍一見她如此,還是瑟縮著往秦淮舟那邊躲。
戰戰兢兢的小聲說,“女俠饒命啊,我、我不想死……”
小童的話音還沒落,她隱約聽到頭頂上方傳來一聲極隱秘的笑。
直起身向旁邊看去,剛才還在偷笑的人早已擺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樣,抬起一只手放在那小童頭上,輕拍了拍,安撫著緩聲道,“這里沒人會害你,我們既已把你救上馬車,就不會再把你交還給方才追你的那些人,別怕。”
聽他這樣說,那小童果然安靜下來,也不再像剛才那樣發抖了。
蘇露青在心中嘁出一聲,干脆往車壁上一靠,看也懶得再看一眼。
耳邊聽著秦淮舟接替她的角色,問那小童,“你叫什么名字?”
“栗子……”
“是何人給你取的?”
“我家十郎取的,我是十郎身邊的小廝,十郎說,夏家是靠栗纓發家的,給我沾沾財氣,就叫栗子。”
……栗纓?
蘇露青聽到這個生詞,原本還在閉目養神,這時候也睜開眼睛,低頭往栗子那邊看一眼。
正巧栗子也正抬頭和秦淮舟說話,看到她突然掃過來的視線,又嚇得往秦淮舟腿邊縮了縮,同時悄悄扭頭觀察她是不是還在看自己。
在又一次不小心與她的視線對上以后,栗子徹底埋頭在秦淮舟腿邊,不敢探頭了。
她有這么嚇人?
蘇露青只覺得莫名,轉頭跟著往秦淮舟那邊看去一眼,示意他繼續問。
自己則重新靠回去,繼續閉目養神。
耳邊似是又傳來一聲笑,兩人挨著近,手臂時常會隨著車身的搖晃碰到,聽到這一聲悄然的輕笑,她毫不客氣的伸出手,推他一把,讓他噤聲。
身邊的人再次輕咳一聲,整了整神色,問栗子,“何為栗纓?在下竟從未聽說過此物,是絳州這里特有的吃食嗎?”
“不是吃的,是用來制藥的,”栗子解釋說,“不過它長得和麥子有點像,只不過麥子有殼,栗纓沒有殼。”
聽到這話,蘇露青心中一動。
這東西,在長安時候,她似乎不止一次見過。
跟著便聽到秦淮舟問,“哦?竟有這么像的東西?”
“是真的!”
栗子急著解釋,“栗纓就像沒長太熟的麥子,結出的東西發青,如果不留神的話,很容易把它當成沒成熟的麥子。今年馬上又要開始種栗纓了,等栗纓成熟的時候,你再來看,就知道我說沒說謊了!”
“好,我信你,不過你既然是十郎身邊的小廝,剛剛為什么看起來像在逃命?那些人為什么要追你?”
“他們管我要恩公留給我的東西,我不給,他們就搶,我也沒辦法,就跑了。”
“你的恩公?是十郎的長輩嗎?”
“不是……”栗子的語氣帶出失落,“恩公是個很好的人,教我認字,教我背詩,可惜他就教了我一回,第二次再見面,恩公就匆匆給我個竹筒,讓我一定要好好保存,誰也不要給,然后他就不見了。”
“說謊,”蘇露青忽地睜開眼睛,低頭看向栗子,周身氣場毫不收斂,仿佛是在烏衣巷審訊犯官,“夏家在絳州城內,這里地處襄陰,兩邊隔著這么遠的距離,你一個十郎身邊的小廝,怎會無故離開夏家,跑到這種地方?”
栗子癟癟嘴,強忍著沒哭出來,只是身體還是循著本能,繼續往秦淮舟的腿邊縮,更是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緊緊抱著秦淮舟的腿不撒手,仿佛那是救命的大腿。
“我真的沒說謊,十郎不在絳州夏家住,暫時住在襄陰的夏家別院里,平時就跟著襄陰松鶴堂的幾位名醫學習醫理——”
“既是別院,總歸也在襄陰城中,你卻跑到了城外,憑你一個孩子,如何跑過那些家丁,又如何能避過守城士卒盤問,跑到城外來?”
“不不不,今天我是跟著十郎到城外測算田畝,夏家有很多田,家主今年剛分給十郎幾塊田,讓他學著管理。那些人不知道怎么,知道了恩公讓我保管竹筒的事,趁著十郎測算畝數,就把我拉到旁邊逼問,我這才跑出來的……”
這次不等蘇露青再追問什么,他已經提前保證道,“我說的都是真的!我要是說謊,就,你們就把我扔下去,讓我被他們抓回去!”
蘇露青審視地打量他一番。
這小童害怕歸害怕,條理還算清晰,看他這個年歲,夏家那位十郎應該年紀也不算大,想到這里,她似笑非笑看著他,“不過你現在也是夏家逃奴了,逃奴被抓回去是什么后果,你比我更清楚,而且,你不是說,你是為了保護恩公交給你的東西,才跑出來的?要是再把你丟回去,你恩公的東西,豈不是又要保不住了?”
“我……我……”
“有什么話,但說無妨。”秦淮舟又摸了摸他的頭,安撫道。
蘇露青瞥一眼他的手,他的手修長,摸在栗子的頭上時,又明顯是寬大的模樣。
隨即以眼神示意:
(你倒是會裝好人。)
秦淮舟坦然接下她的嘲弄:
(習慣而已。)
兩人在半空無聲的打過一場機鋒,蹲在底下的栗子毫無所察,收拾好心情,這才抬頭對秦淮舟說,“我……的確還是得回去……”
他在秦淮舟溫和的注視下,說出實情,“恩公給我的東西,被我藏在我的枕頭里,我怕他們抓不到我,會去搜我的東西,那樣的話就徹底保不住了,所以……”
他越說,話音越弱,底氣也越不足,“能不能求求郎君,與……這位娘子,趁著他們還在城外,盡快帶我進城?我想把恩公的東西取出來,然后離開這里……”
這話若是從旁人口中說出,便有引人入甕之嫌,但由一個小童說出,天然就會帶上不諳世事的天真。
蘇露青直視他,微挑一挑眉,“哦?離開這里,你還想去哪兒?”
“我……我想去長安!”
“長安離這里可很遠,只靠你這兩條小短腿,恐怕都走不出絳州。”
“恩公是長安來的人,恩公說,長安特別好,八水繞城,槐柳夾道,我也好想去看看——”
“你那位恩公,叫什么名字?”蘇露青立即問。
栗子卻搖搖頭,“我不知道,他看起來穿的和家主差不多,到了松鶴堂卻沒和十郎說話,而是教我這個切藥的小廝認字,我覺得他應該和州學的助教一樣,是讀書人吧。”
蘇露青聽到這里,轉頭與秦淮舟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出答案。
她想了想,又問,“你說的松鶴堂,是絳州城里的,還是襄陰的?”
“就是襄陰,十郎這段時間都在襄陰,恩公也是前不久才來的。”
“除了你那位恩公,你還見過什么人到過松鶴堂?”
她補充,“和你那位恩公一樣,看起來不像常人的。”
“嗯……哦,有一位長史,他們都這么叫他。”
“那位長史去過幾次?你可見過他的模樣?”
栗子搖搖頭,“我都是在后院切藥,前面的事不太清楚,長史來過的事,還是聽其他學徒說的。”
州府府衙里有位長史,襄王府也有長史,從她在樓船上與州府長史打交道的經驗來看,還是襄王府那位叫趙午的長史可能性更大。
便順著栗子的話,點點頭,“的確只有你的恩公待人不同,看在這位恩公的份兒上,我可以帶你進城,讓你回別院拿東西,不過,”
她指指自己,又指指秦淮舟,“你想個法子,讓我和他也能進入別院。”
事情雖然難辦,最后也還是辦成了。
十郎似乎很重視自己的小廝,聽說小廝被家丁追跑了,第一時間帶人回來尋找,蘇露青二人也因此順利進入別院。
十郎叫夏慷,是個十四歲的小郎君,雖是商戶之子,身上卻有著讀書人的氣質。
聽到秦淮舟自稱是長安來的生意人,途經此處,打算置辦些藥材,夏慷很是主動,親自忙前忙后招待兩人。
言談間,兩人得知,夏慷是被夏家派來襄陰歷練的,家中還準備讓他單獨去外面談一筆生意,如果事情辦得好,更會讓他接管一些鋪子。
小郎君為此攢著一番雄心壯志,直接在他們這兒練起手來,言談雖還有些青澀,卻也頭頭是道。
聽說秦淮舟對三清丹有些興趣,打算帶往長安,夏慷卻搖搖頭,“裴郎君打長安來,想來會有所耳聞,三清丹在長安已有代理之人,若是裴郎君也想將三清丹銷往長安,恐怕不行。不過別處還少有代理之人,裴郎君可否考慮與長安相近的邯鄲?”
“邯鄲啊……”
秦淮舟稍作分析,“邯鄲屬冀州一帶,與長安相距很遠,如果只為代理三清丹就將重心放去邯鄲,在下恐怕要把家私也搬去冀州才行,否則——”
說到這里,他忽然往蘇露青那邊投去一眼。
驟然接收到視線,蘇露青回看過去,反應飛快的道,“反正你裴郎待在家中的日子就不多,便是打算常住邯鄲,我也無話可說。”
一聽這話的意思,夏慷立即接道,“兩位無須擔憂,冀州雖遠,但裴郎君即使不常在邯鄲也無妨,夏家本就打算在冀州也開設松鶴堂,裴郎君只需與冀州的分號建立聯系,這代理的分紅,松鶴堂自是分毫不差。”
之后又商談一番,夏慷被管事以重要之事暫時叫走,留下兩人在夏家偏廳暫歇。
“這件事,你怎么看?”蘇露青端著瓷盞,在偏廳內踱步幾圈。
夏家雖是商賈,但到處都布置得充滿文人氣息,偏廳墻上掛著幾幅花鳥松竹圖,一幅草書下擺著徐徐吐出煙氣的金狻猊,香霧繚繞,隱約在那幅字上勾勒幾筆遠山。
秦淮舟:“栗纓竟是夏家主導,開明坊私倉里收著的那些,恐怕也是要隨船運來夏家的。而且,你應該也查過,私倉里的東西對外號稱麥子,每年都會走水路運往絳州幾個固定買主手上,或許這些買主,也都出自夏家。”
“絳州,長安,真是路途輾轉呢,”她感慨過后,卻道,“不過,我指的是,若今日之事針對你我而設,怕是再過不久,這里就要出事了。”
話音落,就見管事帶著一眾家丁氣勢洶洶奔偏廳而來,“抓住他們!就是他們毒死了十郎!”
她聞聲側頭向外看,一群人烏泱泱涌來,甚至那一眾家丁身后,隱約還跟著幾個胥吏。
她嘆了口氣,再瞥向秦淮舟時,神情里說不出是未卜先知多一些,還是無奈多一些。
“看,我說什么來著。”
第62章 第62章
夏慷的尸身被暫時停放在前廳,據管事說,夏慷出來沒多久,就口吐毒血,氣絕而亡。
夏家手上經營著醫館,幾乎每個有頭有臉的人都會一手岐黃術,管事認定夏慷是先在偏廳中的毒,而后在前廳毒發,兇手沒有別人,只能是被夏慷親自請進來的蘇露青二人。
“夏捕頭就在這里,我看也別和他們廢話了,直接把人扭送見官,判他們個斬立決!”
“對!夏捕頭,送上門兒來的案子,你可要好好審,別給夏家丟人!”
“已經著人去請家主了,證據確鑿,不怕他們抵賴!”
一群人吵吵嚷嚷,似乎已經把這里當成府衙公堂,就差縣令往下丟個令牌,說聲“斬立決”了。
就在這時,蘇露青忽然開口道,“你家十郎還活著,想讓他醒來,就讓我去把他救醒。”
她在烏衣巷發號施令慣了,此番開口,夏家人下意識停下吵嚷,往她這邊看來。
“你?”管事明顯不信,“你一個女人,害死我家十郎還不夠?還要羞辱夏家?”
蘇露青冷聲道,“你若再耽擱,夏十郎就真沒救了,到時他冤魂索命,第一個就來索你的——”
聽她說的煞有其事,其他人將信將疑,很快就有人勸說管事,讓人先試試。
那名出自夏家的夏捕頭也將管事拉到一旁,“府君這幾日都沒上公堂,著人去請也要些時候,不妨先由他們折騰去,總歸這是在夏家,他們翻不起什么浪。”
管事聽罷,只好暫時同意,又讓一眾家丁看緊二人,務必要讓他們的所有行動都在夏家的嚴密監視下。
趁著眾人手忙腳亂聽從吩咐去準備時,蘇露青拉過秦淮舟,神色輕松的對他道,“如何?大理卿可有信心,給自己爭個清白?”
與她的毫不在意相比,秦淮舟要謹慎許多。
見她如此,先不動聲色上前一步,擋住周遭那些目光,然后說,“此處不比長安,若之后發生之事超出預料,你尋機會脫身,我——”
話還沒說完,就被她打斷,“怎么?大理卿這是打起退堂鼓了?”
她粲然一笑,“只要你不像樓船那次貿然斷我后路——”
這次又輪到她的話被他倏然打斷,“……聽你的。”
簡短達成共識,蘇露青在周遭眼神不善的目光中,再次揚起聲音道,“你家十郎何在?速速引我去看。”
……
前廳成了臨時的靈堂,幾名家丁把守在前廳之外。
夏慷的尸身停放在里面,他的小廝栗子茫然失措的守在尸身旁,看到蘇露青二人過來,下意識就想起身。
“站住!什么人!”
蘇露青看著圍過來的幾個家丁,示意一眼引他們前來的人。
“是夏管事和夏捕頭的意思,他們說能救活十郎,你們都讓開吧。”
家丁雖有狐疑,但還是向旁邊讓開,讓蘇露青二人進去。
“裴郎君……你們、你們真的能救活十郎嗎?”
秦淮舟溫聲道,“別擔心,先到旁邊去。”
栗子默默跑到一旁角落,抻著脖子看蘇露青的動作。
蘇露青揭開蓋在尸身上的布,露出的果然是夏慷的臉。
剛才還侃侃而談的小郎君,此刻面色發青的躺在板子上,面目猙獰,目眥欲裂,死前似是經歷過極大的痛苦。
看過夏慷,她轉頭問栗子,“你家十郎方才不是有事出去了?你一直跟在他身邊,可看到他還見過什么人?”
栗子剛要開口,隨后進來的人就搶先打斷了話頭,對栗子喝罵道,“你還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去外面看看,給十郎請的高僧到什么地方了?”
蘇露青把人一攔,“說完再走。”
栗子戰戰兢兢,“沒、沒還、十郎還沒見人就毒發了……”
看樣子是事先得過命令,夏家人的說辭都出奇的一致,當著夏家人的面問夏家人,得不到答案。
她擺擺手,“你下去吧。”
栗子如蒙大赦,蹬蹬蹬跑了出去。
“你不是說,能救十郎,怎么只看了一眼就停了?”跟來的家丁質問。
“急什么,這不正救著呢。”
說話間,她探了探夏慷的口鼻,忽然抬手,從發間拔出一支小小的銀簪。
然后她捏開夏慷的嘴,看情形,像是準備將銀簪探進口中去。
“你干什么!”家丁驚呼著上前。
還沒走出兩步,就被秦淮舟攔在原地。
“稍安勿躁。”秦淮舟把人攔在前廳門口,朝他點頭示意一下。
家丁被攔的竟不能再向前半步,只能高喊,“她毒死十郎還嫌不夠,還要捅死十郎,你這個幫兇,為何攔我!”
余光里看到夏管事帶著夏捕頭也趕到這邊,又沖著夏管事嚷,“夏管事!這女人根本不是救人,她就是看十郎沒死透,在補刀!”
“不可胡言,”秦淮舟手臂一轉,也沒見如何動作,就已經把那家丁推出前廳,自己守在門口,對那家丁連同夏管事等人道,“她是在救人,爾等若再聲張,驚了剛救回來的魂,就是罪過。”
這話聽上去格外冠冕堂皇,夏管事不好發作,只能帶人繼續等在外面。
里面這時候跟著傳出一聲,“送些皂角水來。”
雖然不解何意,夏管事還是揮揮手,示意家丁去辦。
不多時,一盆皂角水被端進去。
蘇露青將銀簪放進盆中,清洗一番,然后捏開夏慷的嘴,將銀簪探進口中,深入咽喉。
外面的人看著她這一番舉動,夏管事和夏捕頭互相對視一眼,心思各異。
另一個小管事拉了一下夏管事的袖子,在他耳邊低語,“夏管事,這個人好像懂如何驗尸,她如今這些法子,和縣衙里的仵作做過的事差不多。”
夏管事乜他一眼,低聲開口,說的卻是,“家主如今到何處了?”
“算算時辰,送信的人應該已經見到家主了。”
“靜觀其變,做好家主交代的事。”
“是。”
前廳里,蘇露青將銀簪取出。
這樣看起來,銀簪表面發黑,的確是沾到毒的表現。
她不動聲色,再次將銀簪投入皂角水中,洗凈上面的穢物,等再拿出時,顏色雖淡去一些,但青黑色尚在。
察覺到一旁秦淮舟遞來的視線,她幾不可查搖搖頭。
再次查看夏慷的面部,口唇青紫,七竅都有血跡流出,她忽然想到什么,以眼神示意秦淮舟:
(過來。)
原本攔在前廳門前的人回身走過來,雖然站著的位置是在對面,但手伸出,衣袍順勢遮住夏慷的臉,阻隔了外面一干人的視線。
“是……尸體有問題?”做好掩護,這時候才開口問她。
蘇露青“嗯”出一聲,取出帕子,往夏慷臉上帶有血跡的地方抹去。
眼角鼻腔口角的黑血一擦就掉,帕子往鼻孔里面捻,取出帕子時,上面沾著的卻并不是血跡,而是微微有些濕,像從外面倒進去的水漬。
她將兩處痕跡對比一番,冷笑著感慨,“嘖,常言虎毒尚不食子,這夏家,猛于虎啊。”
“這么說來,他不是中毒?”
她抬頭看了一眼秦淮舟,沒回答。
余光瞥見外面的情形,半是詫異,半是了然,“來的真快。”
來的是夏家家主,夏之翰。
今日說來也巧,夏之翰到襄陰城來看望小兒,剛進城就被慌慌張張跑來的家丁攔住犢車,在聽完小兒的噩耗之后,夏之翰直接棄車一路跑到別院。
這時候仍有些氣喘不勻,奔到堂前,急聲問,“十郎如何了?”
蘇露青聞聲直起身,看到來人一身青色布衣,頭上網巾同樣是青布,一身衣衫大概漿洗了太多次,已經泛起毛邊兒,且發白。
對夏之翰的第一印象,是此人自律本分。
兩邊互相道過身份,夏之翰奔到夏慷近前,絲毫不顧面前已是一具毫無生氣的尸身,俯身大哭起來,“兒啊!我的兒啊!是何人害你如此!”
“家主,你可一定要為十郎做主啊!”
夏管事這時候也上前來,先扶起夏之翰,聽他止了悲聲,抬手一指蘇露青二人,“這二人打著商談生意的旗號,與十郎談了許久,沒想到這二人包藏禍心,竟直接對十郎下了毒手!可憐十郎,聽聞家主來看他,本是十分高興,還想親迎出來接家主,哪知前一刻人還好好的,馬上就七竅流血,斷了氣!”
“這女子還狡詐詭辯,非說能救活十郎,我等雖然不信,但也想信個萬一,誰知還是被這女子戲耍一通,十郎遲遲不曾蘇醒,她卻對十郎的尸身極其不敬!”
夏之翰悲痛欲絕,怒視蘇露青,“小兒如此禮遇二位,二位究竟是為何,要對小兒下此毒手!”
“……既是甕中捉鱉,為何不將兇徒扭送官府?”
忽然,外面又傳來一道粗獷的聲音。
這聲音落下沒多久,又聽到一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原本還有些吵嚷的院中,此時也噤若寒蟬。
“家主,來的是都虞侯。”另有個管事匆匆進入前廳回稟。
絳州大營的都虞侯,今日到襄陰縣與縣令議事,偶然聽到夏家發生的事,便和縣令一道前來。
這會兒他和縣令一起進入前廳,看了一眼停放著的夏慷尸身,皺一皺眉,往旁邊座上坐了。
又趕在縣令之前,再次開口,“嫌犯就是這對夫妻?看著人模人樣的,何故殺人啊?”
“府君、都虞侯明鑒,”秦淮舟接過話頭,“夏家十郎之死內有蹊蹺,內子略通些驗看手法,馬上就能得出*真相了。”
“哦?”都虞侯來了興趣,“聽說你們是商戶,怎么商戶還會這個?”
“只是一時興趣。”秦淮舟溫聲解答。
夏之翰神色沉痛,“府君,都虞侯,我兒無辜枉死,還請兩位給我兒做主,嚴懲兇徒!”
都虞侯再次趕在縣令之前開口,“兇徒肯定要嚴懲,不過我看這位娘子似乎已經驗了一半了,是騾子是馬,且讓她遛完,再做定奪,郭縣令以為如何?”
縣令郭槐暗暗甩了他一記白眼,口中恭敬道,“都虞侯說得是,本縣聽聞此事,也即刻命人帶了仵作來,便是這位娘子驗不出來,也可交給仵作。”
得到縣令首肯,夏之翰再想說什么,也只能暫時候在一旁,等待蘇露青繼續驗尸。
仵作也在郭槐的示意下,進入前廳,名義上是若見她驗看無果上前接受,實則是監視,防止她動手腳。
前廳里隨著郭槐、都虞侯等人的進入,早已變得擁擠,蘇露青不受干擾,繼續接著方才得到的結果,再次查驗起來。
先將夏慷的衣襟解開。
“你做什么!”夏之翰在旁邊緊張的盯著,見狀立即出聲喝問。
蘇露青沒有看他,只說,“夏家主稍安勿躁。”
衣襟敞開,露出的皮膚看起來與尋常無異,但腹部卻是不自然的脹起,之前因外衣厚重,并未注意到這處異狀。
“看來,十郎不是被毒死的,”她拉起衣襟,看向夏管事,“十郎離開偏廳的時候,氣色紅潤,健康得很,為何跟夏管事一走,人就突然死了?”
“你胡說!”夏管事立即看向夏之翰,“家主,這兩人謀害十郎,卻還栽贓誣陷,家主可要為我做主啊!”
“你為什么說,這十郎不是被毒死的?”坐在一旁的都虞侯這時候忽然插進一聲。
“夏管事一口咬定十郎死于中毒,我剛看到十郎尸身時,也的確看到他面色發青,七竅流血,是中毒暴斃的模樣。不過,有些東西,騙不了人。”
蘇露青徐徐向下說道,
“下毒的人很聰明,知道若要驗尸,如何才能騙過仵作,所以在行兇之后,趁著尸體還新鮮,又灌進一點毒藥。這毒剛好還是砒霜,我方才以銀簪探進其喉中,銀簪色青黑,正對得上砒霜之毒。”
“但若真是服過毒,七竅流血,鼻腔與口腔之內,應該也有血跡殘留才是,但我擦拭過,干干凈凈,沒有血跡,說明他不是中毒而死。”
“若想再次驗證,還有一個法子。”
“什么法子?你驗驗看。”都虞侯直接代替了郭槐,帶動流程。
蘇露青卻轉而看向夏之翰,“夏家主,此法會損害十郎的遺體,是否要用此法驗看十郎是否為中毒,由夏家主來定。”
夏之翰咬咬牙,“驗吧!”
蘇露青給秦淮舟使了個眼色,秦淮舟上前來,替她扶住夏慷的尸身,看她用匕首劃開尸身的手臂,一直劃出一道可見骨的深度。
蘇露青面色如常,將結果言明,“沒有中毒的人,皮肉,骨,是黃白色,可見十郎的確不曾中過毒。”
“哦?竟還真是,郭縣令,你也來看看,做個見證。”
都虞侯明顯來了興趣,看完尸身,道,“這么短的時間,打殺應該都有動靜傳出,你們就沒聽見什么動靜?”
他問夏家的家丁。
眾人面面相覷,全都搖頭。
“太有意思了,你接著說。”都虞侯抬手指了指蘇露青。
“十郎不是被打殺而死,而是窒息。”
蘇露青說到這里,輕點了點夏慷脹起的肚子,又將方才擦拭過鼻腔的帕子拎起來,示意道,“有一種酷刑,都虞侯與郭縣令應該都聽說過。”
“你先說來聽聽。”
“以濕紙縛住口鼻,使人有出氣而無進氣,這種手法常殺人于無形,沒想到今日竟用到了十郎這小郎君身上。”
她說到這里,不無惋惜的嘆一口氣,“郭縣令,都虞侯,既然這死者是窒息而死,為何卻又被人偽裝成中毒,栽贓于我等呢?”
都虞侯聽了連連點頭,“對呀,剛才不是還說是中毒嗎?誰先說的中毒?”
夏管事被指出來,囁嚅著上前,“當時事發突然,我乍一見十郎氣絕,早沒了判斷,一時說錯了……也是情有可原,而且,我一個下人,要是真能說得準十郎是怎么死的,不也去當仵作了……”
“荒唐!”
都虞侯忽然一拍桌子,“事到如今還想狡辯!你家十郎到底是怎么死的,還不從實招來?”
夏管事被唬了一跳,連忙看向夏之翰。
而夏之翰同樣怒目而視,問他,“我兒到底是被人毒死,還是捂死的?你不是說,他就死在你眼前嗎?”
“家主!家主——”
夏管事忽然撲通一聲跪下,膝行幾步,“我招、我招……”
在證據面前,夏管事承認,是自己對夏慷下的手,但究竟是何原由,夏管事緘默不言。
都虞侯提議把人交給自己帶來的手下,幫忙審上一審,夏管事忽然掙脫開眾人,一頭撞上柱子,當場氣絕。
“哎呀,這這這……”
都虞侯扼腕嘆息,“夏家主,你看這事兒鬧的。”
夏之翰還沉浸在痛失小兒的悲痛里,“都虞侯的好意,夏某心領了,此番也多虧有都虞侯和郭縣令坐鎮,才能讓我夏家找出真兇,慰我兒在天之靈,如今這樣,也許是我兒命中一劫,唉……”
跟著又對蘇露青二人道,“此間之事多有誤會,還望二位不要見怪。”
之后夏家抓緊操辦夏慷的喪事,二人也就此告辭。
快出城時,又碰上獨自徘徊在街上的栗子。
馬車促然停住,車夫在外提醒,“裴郎君,之前被救下的那個孩子,攔在車外,好像有事。”
車內兩人對視一眼,秦淮舟掀開車簾,看向車外的栗子。
栗子往四下看了看,看起來很是緊張,“裴郎君,我能……我能上車和你說話嗎?”
秦淮舟示意車夫將馬車停到一旁僻靜處,讓栗子上車。
栗子依然很怕蘇露青,上車以后還是迅速縮在秦淮舟腿邊,一只手艱難的往另一只手的袖筒里掏,好半天才拽出一只竹筒。
“裴郎君,這是恩公交給我保管的東西,我不怎么識字,只知道里面是一張寫滿字的紙,這東西……我可能也保管不住了,就轉交給你……們,保管吧。”
秦淮舟沒有馬上去接竹筒,而是問,“你為何想要交給我們保管?”
“剛才我偷偷跟著家主回別院了,也看到這位娘子為十郎驗尸,說出十郎真正的死因。而且你們不是這里的人,只要離開這里,他們就抓不到你們,就能替我好好保管恩公的東西了。”
栗子的臉上滿是悲傷,“十郎對我特別好,現在他死了,我也不知道應該怎么辦,可能以后不跟主子,就在夏家當雜役了……”
他臉上多出堅定之色,“我就一個要求,你們一定要好好保管,不要把東西扔了!”
秦淮舟點點頭,接過竹筒,“好,我們答應你。”
栗子交代完這些,就匆匆跳下馬車跑遠了,馬車繼續出城。
……
夏家別院接連出了兩條人命,因夏管事就是兇徒,又已自盡,郭槐只留下了夏捕頭著手處理此事,回頭上報卷宗。
夏之翰坐在前廳,看著早已沒有呼吸的夏慷,嘆了口氣。
“十郎啊,你哪里都好,就是太軸,下輩子重新投生到我夏家,可要當個聽話的兒子啊。阿爺答應你,在你回來之前,夏家保證不會有十一郎。”
這時候,門外有個小童猶猶豫豫不知要不要進來。
夏之翰見狀,一招手,“進來吧。”
栗子低頭走進來。
“你就是十郎身邊的栗子吧?”
栗子點點頭,“見過家主。”
“東西給出去了?”
“給了。”
“嗯,給了就是好孩子,比十郎聽話,”夏之翰給外面的人使了個眼色,“下去領罰,然后陪十郎吧。”
栗子低著頭,默默走了出去。
棍棒施加的聲音在外面響起,夏之翰嘆了口氣,默念一聲:善哉善哉。
此時的城外,秦淮舟打開竹筒,取出里面的東西,看過一眼,遞給蘇露青。
蘇露青接過東西看了看,神色一凝,“陳戩果然也到過襄陰。”
竹筒里是陳戩寫好的奏疏,粗略看上去,這份奏疏還是沒有什么能掀起波浪的驚人消息。
也因此,陳戩的死,就顯得更加撲朔迷離。
正想著,聽秦淮舟說,“陳戩到襄陰不久,趙午也來到襄陰,而后消失在松鶴堂,看來,若想知道這兩人最終的下落,就繞不開夏之翰。”
“還有一種可能,”她接著道,“解鈴也是系鈴人,請君入甕的把戲,玩多少次都不新鮮。”
“既然如此,那么……”
她挑眉,“既然如此,再陪他們玩玩。”
第63章 第63章
馬車在城門附近繞了幾圈,又重新掉頭往城中去。
兩人在城中找了一處客舍住下,之后單獨給來送食水的雜役些銀錢,從他口中得知襄陰城如今的情形。
夏家小郎君早夭,家主夏之翰悲痛欲絕,已經即刻請來一眾僧人,為小兒徹夜不停念誦往生經文。
夏家別院從出事到現在,一直在為夏慷的后事忙碌,夏之翰原本要到松鶴堂坐鎮,也因此閉門不出。
聽到這里,兩人的目光倏然對上一瞬。
蘇露青隨手端起杯子喝水,聽秦淮舟自然的開口問那雜役,“聽聞夏家主是專程從絳州來松鶴堂坐鎮的,但松鶴堂只是一處醫館,不知有何重要事,竟驚動夏家主親自前來?”
雜役本不打算多說,但他們給的實在太多了,權衡片刻,還是說道:
“你們是外鄉人,不知道我們這邊的事兒,實屬正常。
這不是開始春耕了嘛,襄陰這一帶除了種糧,還種栗纓,栗纓田都是夏家掌握的,種栗纓的佃戶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去松鶴堂領良種。
我家有個親戚是給夏家種栗纓的,他說領種子的時候可嚴了,要畫押按手印,等秋收時候交來的栗纓也必須符合定好的數。
我還聽說,負責辦這事兒的,都是在夏家有頭有臉的人,夏家家主這次過來,可能就是為了坐鎮發種子,順便看望兒子。
哪知道竟出了這種事,唉……”
秦淮舟明知故問,“這栗纓是何物?我在別處,竟從未聽說過。”
“這可是個好東西,做藥的!”
雜役忽然壓低了聲音,“而且這東西長得很像麥子,卻比麥子值錢多了,那些有來頭的,會用栗纓抵增耗,這事兒在絳州早都不是秘密了……”
雜役還想說些什么,忽聽客舍掌柜在院中咳了兩聲,連忙閉嘴,收拾了東西告辭離開。
“就讓你進去送個東西,怎么送了這么老半天?”客舍掌柜瞇起一雙眼睛盯著雜役,“里頭都問你什么了?”
“也沒問啥,”雜役從懷里抓出小半把東珠,給掌柜,“就問了問城里有啥新鮮事兒,有啥生意好做,掌柜你也是知道的,我一個雜役,我能知道啥生意經,就隨便揀點兒大街上傳爛了的隨便說說唄。”
掌柜接過東珠,捏起一顆看看成色,“東西倒真不錯,你小子,懂事兒嗷。”
蘇露青在窗邊仔細聽了聽院中兩人的對話,半晌回到桌邊,看著秦淮舟,目光里滿滿都是審視。
“怎么?”被看的人仍是鎮定自若,執壺給自己也添些熱水,從容飲上幾口,“想問什么?”
她盯著他喝水的動作,多看了幾眼。
執杯的手攏成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手背上青筋隨之更加鼓起,袖口恰好遮到手背上面一點,鼓起的紋路順勢延伸進袖口,能想象到袖口之后更為流暢的線條,比流水更為流暢,比煙嵐更添一分虬結。
對面的人似有所覺,她察覺到這一點,行云流水般劃走目光,“隨便出手就是成色極高的東珠,現成的身份掩護說丟就丟,秦侯這一路究竟做了多少準備,帶了多少人手?”
被問到的人神色微閃,卻還是迎著她的目光看回來,“不多,只是夠用。”
“照應起居算夠用,能號令千軍,也算夠用,秦侯的夠用,是哪一種?”
“……陳戩讓人保管的竹簡,似乎并未見你再拿出來。”他似乎無法回答,干脆另起一個話題。
聽到竹簡二字,她拿腔拿調的強調,“此物貴重,當妥善保存,加之此處人多眼雜,如何能輕易視于人前?”
意思就是,東西既到我手里了,想讓我再拿出來,沒門。
對面的人神色變換數次,終于還是再次爭取道,
“聽栗子話里的意思,陳戩最后一次出現,應該就是在襄陰的松鶴堂。他自知被人盯上,不好脫身,這才選中栗子保管奏疏,以期日后再經栗子的手,送予需要的人手上。奏疏乍看平常,內里或許暗藏玄機,多一個人查驗,就多一分早日勘破玄機的可能,蘇提點來此,不也是為了查清陳戩之事么?”
這一番侃侃而談,有理有據,似乎沒有可以反駁的地方。
她聽著這話,也跟著認同的點頭,“你說得對。”
但,“我奉命來查陳戩之死,有明旨,你呢?”
原本還成竹在胸的人,忽地移開目光,輕咳一聲,“欒司馬有陛下手諭,特此協查。”
“欒司馬啊,”她點點頭,玩味的看向他,“這么說,你已經放出風聲,與絳州大營那邊又接上頭了?”
從落水到現在,這人用的可一直都是富商裴硯的身份,何況絳州州府對兩人游船一遭雙雙失蹤的事早有說辭,他這時候撿回欒定欽的皮,要說沒有后手,她信了,就不是烏衣巷的提點烏衣使。
“欒司馬與絳州大營的聯系始終都在,花朝游船一事,不過是一場偶然。”
她一邊聽一邊在心中推演這幾日的安排,從絳州州府到襄陰縣,他掌握的東西,不比她的少。
“難怪絳州大營的都虞侯會出現在襄陰。”
回想起先前在夏家別院,那都虞侯全程表現的興趣十足,連縣令郭槐都插不上幾句話,且全程被他牽著鼻子走,也因此,她查驗夏慷之死時,才比想象中要順利得多,案子結束的也更快。
“都虞侯能率一部分兵力到襄陰,就地駐扎,也有你從中推波助瀾吧?”她篤定道。
“絳州大營原也有負責城防工事的職責,軍中到襄陰行軍務,也是常事。”
“但能讓都虞侯親自前來,說明這城防工事不比尋常,”她盯住秦淮舟的臉,從他的反應中判斷自己想要的答案,“春耕已經開始,都虞侯親自前來,是為了栗纓。”
“栗纓在絳州如此重要,連軍中都出動兵馬,可見絳州大營也從中分得一杯羹。既然陳戩在春耕之前到過襄陰,進過松鶴堂,趙午隨后也到了松鶴堂,如今再加上都虞侯……讓我猜猜,他此來既不為城防工事,也不為盯牢夏家,他是在確保栗纓種下之前,解決毀田之人。”
“至于準備毀田的是誰么……”
她說到這里,端起自己的杯子,停在秦淮舟近前,“還需要我再說嗎?”
她看著秦淮舟眼中神色暗暗翻涌一瞬,過往那些秘事,在這些話里全數浮于水面,無須遮掩,也不必遮掩。
然后,他同樣端起手邊杯子,與她的輕輕碰一下。
客舍中最尋常的粗瓷杯子,并不如何精巧,拿在他手里,卻自有一番渾然天成的氣韻,兩只杯子輕輕相碰,過往種種,都在這一碰中有了結果。
“蘇提點說得是,不知蘇提點覺得,秦某的這番誠意,可還夠?”
知道他指的是陳戩留下的那份奏疏,她淺笑一聲,“秦侯所說的誠意,就是不否認嗎?”
“蘇提點所說十分全面,秦某實在不知還能補充些什么,既然無可補充,自當全然贊同。”
“那真是可惜,”她搖搖頭,“既然都是我猜對的,秦侯可就相當于什么都沒吐露過,這般空手套白狼,說不過去吧?”
“奏疏仍由蘇提點保管,秦某只求一觀,”他看過來,神情懇切,全然一副一心為案的模樣,“蘇提點若不放心,念給秦某也可。”
她似有些感慨,“秦侯還真是能屈能伸。”
“陳御史到絳州以后,經過的種種,都撲朔迷離,如今唯有這份奏疏能勉強窺其行事,我既暫領著行軍司馬的身份,總要為其出一份力,此案若能盡快了結,也可助蘇提點盡早回京復命。”
“嗯?”她一哂,“助我盡早回京?我看秦侯是想盡快把我支走吧?”
“蘇提點言重了,只是絳州暗流涌動,多一個無辜之人在此,也不過是多牽連一人。樓船那件事,蘇提點已然成了整個絳州的眼中釘,不宜再因此節外生枝。”
“有道理,”她似是認同的點頭,“州府也是一潭渾水,誰在其中,都只會越陷越深。”
“這么說,蘇提點同意了?”
“秦侯都如此說了,我豈有不同意之理,不過么,”她單手拄在桌邊,以手支頜,另一手屈起指尖,沿著杯沿隨意劃去幾下,“畢竟是受人之托,你也的確出了不少力,這東西理當也有你的一份,但……”
她抬眼,視線與秦淮舟的相對,“真正的欒定欽,如今到底在不在絳州?”
眼見著秦淮舟眸光微閃,視線游移向別處,“在。”
“在就好辦了,”她語氣輕松,“奏疏是此案重要證物,不得輕易示人,只要欒定欽出面,我絕無二話。”
“你……”
“我什么?”
她抬手越過桌案,屈起食指勾住他的下頜,順勢把人往回扳一點。
當他的目光被動的轉回來時,她維持著這番姿態,鎖住他的目光,似笑非笑。
“還是說,秦侯神通廣大,如今坐在這里的,已是欒定欽本尊?”
手上倏地一空,秦淮舟往另一邊側過頭,身子也跟著向后撤一點,躲開她的手。
人仍是坐得端正,亭亭如月照青竹。
“我雖變不成欒定欽之相,但絳州大營上下皆以我為其人,印信手諭皆在,必要時,我可出具印信,調派兵馬。”
這話從他嘴里主動說出來,無疑是放出一大罐蜜糖,引誘力十足,但。
她忽然嘆出一口氣,“口說無憑啊。”
討價還價無果,她聽到他緩而又緩的嘆出一聲,起身走到窗邊,“……鐵石心腸。”
聲音雖小,距離雖遠,但她聽見了。
“什么?”她回過身,好整以暇看著他,故意問。
“沒什么,”突然被抓包的人難得露出失措,身形微僵,像是證明自己真的沒說什么,這時候轉過身來,神態認真道,“要案在身,蘇提點很謹慎。”
“過獎。”
這時候雜役又在外面敲門,這次是送來飯食。
兩人到現在的確也沒怎么吃過東西,這會兒暫時放棄試探,專心用飯,天也漸漸暗下來。
用過飯,兩人誰也沒提剛才的話題,屋內一時變得異常安靜,蘇露青忽然開口,打破這一刻的寂靜。
“對了,有件事要問你。”
“什么事?”
客舍房間不大,兩人雖各占一邊,隔開的距離也并不算遠。
在應下這一聲時,她輕而易舉看到他眼中驟然漫起的戒備,不免又搖頭淺笑一聲。
“是些……長安城里的事。”她說。
看他眼里的戒備并沒有變淡,她繼續補充,“和被你安置到別院里的人有關。”
別院里暫時安置著裴氏遺孤,自從除夕夜兩人同回侯府見過她一面以后,這個話題再沒有人提過。
如今她忽然提起,秦淮舟直覺應該是他離京以后,那邊出過什么亂子。
便道,“那邊的事,原本也該聽你的安排。”
她奇道,“你當真不知道?”
他眼中戒備消失,聽完她的話,轉而涌上一層茫然,“知道什么?”
“我且問你,宮中得知秦家尋人以后,是什么態度?”
“一切如常。”
見他沒問她是怎么知道的,她猜此事在當初帝后為二人賜婚時,就已經置于明面。
因而繼續道,“侯府把人認回以后,可有公開過她的身份?”
對面的人搖搖頭,“帝后雖已知悉,但當年之事仍是實情,這層身份不好公開點破。父親當年覺得,遺孤若在,放眼裴氏已無所依托,侯府總能為其提供一個容身之所,日后或走或留,都會為其尋一個合適的所在,不至于昔年至交之后在世間顛沛輾轉。”
說到這里,他問,“可是有人以此事做文章……為難于你?”
“誰能為難我?”她失笑一聲,接著道,“她上元那日去過青龍寺,也不知怎的,身份舊事就傳開了。”
“那時候陛下剛經歷過一場行刺,兇徒呂靜正是裴府舊人,你是懷疑,兩件事有所關聯?”
“或許是有,”她不置可否,“這件事我也是突然想起來,知會你一聲,事情出得巧,流言么,又最易散播,她的身份,還有曾經發生過的舊事,都可能被拿來做文章,京中雖有老秦侯坐鎮,但你也該有所準備。言盡于此,你自行斟酌。”
一番話說完,就見秦淮舟陷入沉思。
她沒再理會,從桌上倒了杯茶,同樣也在想著別的事,看著窗邊出神。
半晌,忽然聽到秦淮舟問,“久未謀面的人,身份最是容易頂替,你既查到不對,應該也查過她一路所經之處。”
“還真是瞞不過你。”她沒否認。
“那,可查出什么?”
想到當初看過的卷宗,她道,“天衣無縫。”
對于這個回答,秦淮舟似乎并未表現出輕松之色,反倒顯得有些心事重重。
她見狀,干脆在桌邊坐下,重新與他對面而坐。
轉而說道,“絳州的栗纓都是由夏家掌握,種子由松鶴堂發放,長安也有栗纓,那長安的種子,會是何人所發?”
對面的人下意識跟著道,“松鶴堂既然在長安有代理之人,或許種子也由此人代為發放。”
“你追查靈藥那么久,也不曾查到誰是代理之人?”
對面的人搖搖頭,搖頭到一半,忽然頓住,神色一凝,看向她,“原來蘇提點是來套話的。”
“這如何是套話?”
蘇露青表現的格外冤枉,“靈藥就是三清丹,這可是夏慷親口說的,當時你我都在場。至于你追查靈藥的事,是何璞一案時,你親筆寫下用來交換線索的,這里面條條都走過明路,如何是套話?”
是那份被她看去一半的口供——
秦淮舟揉了揉眉心,暗道一聲大意。
“所以,繞來繞去,還是繞不開夏之翰。”
她端起杯子,又潤了一口茶,目光順勢瞥向窗邊,又自然收回,“夏家掌管絳州一帶的醫館,除了看診,也出賣藥物,這樣的地方,都會有詳細的賬簿,想知道長安的代理人是誰,只需找到對應賬簿,一查就知。”
“說來也是巧,”她放下杯子,重新說回剛剛的話題,“她從掖庭出來,輾轉多地,最遠去過朔州,而后從朔州一路往長安尋親,經過絳州時,多留了幾年。”
這個“她”指的是誰,彼此心知肚明。
“想不想知道,她在絳州的這幾年,都在什么地方?”
“你是說——”
“鑰匙在你這兒?”
他下意識想點頭,然而動作才開始一瞬,他猛然睜大雙眼,點頭的動作被他強行停住,眼中已漫起意識到自己跳進圈套的懊悔。
與他的懊悔相比,她眼中滿是欣然,甚至還問他,“秦侯覺得,這屋子里的熏香,如何?”
“你什么時候——”
視線掃過屋內,并無什么熏香的影子,然而轉回身時,從身側的窗紙里忽然噴出一股濃煙,他呼吸間猝不及防吸入,眩暈感立即沖上靈臺。
“又騙我……”
……目的達成,就翻臉無情。
周圍沒什么遮攔,眼見著秦淮舟眼眸微闔,身形搖晃,如玉山將傾,她起身扶住他,擺弄一翻,讓他伏在桌邊。
隨后從他身上找到一把鑰匙。
這時候窗子被人從外面打開,梁眠的臉出現在窗外,“蘇提點,那個裴昭……我們不是還沒查出來她到底怎么進的京嗎?你為何確信她在絳州留過幾年?”
蘇露青收拾好東西,直接從窗子跳出去,回手小心的關上窗。
“騙他的。”
第64章 第64章
因著是發放栗纓種子的關鍵時期,松鶴堂雖沒有夏之翰坐鎮,堂內管事依然不敢松懈,安排護院把守在松鶴堂各處。
路上,梁眠將長安那邊的消息揀了些重點,與蘇露青說著。
“……京中最新的消息,‘靈藥’副作用明顯,已有不少服藥的人出現問題,甚至發狂至死。”
“……長安縣、萬年縣近日受理了不少狀告‘靈藥’的案子,但這種藥只出現在鬼市,接頭人不詳,查證無門,樁樁件件都是無頭懸案,如今兩處縣衙暫時將其與鬼市有關的案子擱置在一起,正從抓到的牙人處著手調查。”
說完京里的,梁眠又將最新查到的事稟道,“還有,天星讖的事,有進展了。”
“說。”
“絳州府衙準備上報一場兇兆,是一塊像梼杌的石面具,背后刻著那六個字,天星搖,世出妖,”梁眠邊走邊飛快的說,“這塊石面具是夏家秘密送到州府的,看情形,應該是準備等州府看過以后,安置到襄河一帶,再假意派人挖出。”
她聽后思忖片刻,“襄河沿途都容易遇到絳州大營的人,可見這件事,絳州大營之內也有參與,對了,我讓你查的那個人,可有行蹤?”
梁眠犯了難,“能查到的都是大理卿的身份,至于欒定欽本人究竟在何處,恐怕只有大理卿才會知道。”
聽到這個回答,她眉頭稍挑,倒也不算意外。
他藏的倒是嚴,看來欒定欽就是他探查襄王的后手。
這么看來,襄王要反,也是板上釘釘。
正想著,就聽梁眠在一旁說,“夏家和州府關系緊密,州府又和絳州大營糾纏不清,還有州學的學子,如今都在襄王的別院里,聽大儒講經。這幾方人馬里,夏家非官非吏,卻敢如此行事,應該是掌握著什么東西。”
“掌握著什么,去看看就知道了。”
蘇露青說著話,兩人已經來到松鶴堂附近。
看到接應在這里的人,她的步子下意識一頓,“怎么來的是他?林叢呢?”
梁眠扯了扯嘴角,“蘇提點恕罪,不是屬下不說,實在是……”
另一邊,長禮已經走上前來,與她見了一禮,自然的接著梁眠沒說完的話,往下說,“使君借了林叢到身邊做事,借走一個人,自然要還個人,下官來此,蘇提點應該不會介意吧?”
人都已經在這里了,她還能說什么,只點點頭,“此行有勞小使君。”
“蘇提點客氣。”長禮看她一眼,但什么都沒說,只轉身向前帶路。
梁眠這才抓緊機會在她耳邊低聲說,“來時他沒有和我們同路,屬下也是到今天才得知,是他換了林叢,屬下失察,請蘇提點降罪。”
來都來了,如今不是爭執這些的時候,她只道,“無妨,安心做事。”
又隨手檢查方才從秦淮舟身上找出的鑰匙,之前離開的倉促,鑰匙到手以后,她并沒有仔細分辨,如今潛入松鶴堂,她握著這把鑰匙,面色忽然一變。
鑰匙硌在掌心,應該是冷硬的鐵,但這把鑰匙觸及時只覺鈍軟,她手上暗暗使力一捏,掌心力道一空,鑰匙斷了。
她愕然張開手掌,借著光亮看去,那東西碎成幾塊,斷口發白,還掉了幾塊碎渣,哪里是什么鑰匙,根本就是用蠟融成鑰匙的模樣,在外面涂上一層墨,偽造而成的假鑰匙。
上當了。
梁眠也看到這番變故,不敢相信的眨了眨眼,“蘇提點,這……”
蘇露青手掌一收,雖然才經歷這番變故,語氣仍是尋常,“依原計劃行事。”
梁眠也跟著收拾好心情,“哦、哦……蘇提點放心,另一撥人的行蹤屬下已經派人掌握住,兩邊同時下注,不會撲空。”
“他應該也在找陳戩,趕在他之前,把人轉移出去。”
蘇露青說著,將那堆碎蠟收起,看著燈火通明的正堂方向,抬手到半空,比出一個手勢,“去吧。”
梁眠等人按計劃兵分兩路離開,這處僻靜處只剩下了蘇露青和長禮兩人。
“有勞小使君。”
長禮點點頭,跟在她身后,一同走進那處正堂。
院中放著很多竹筐,里面都是栗纓種子,松鶴堂管事王敏正緊鑼密鼓核對賬冊,帶人按照名單,核對應發放的數量。
正算到一半,忽然聽院中有人喝道,“什么人!”
王敏手上一抖,賬冊上頓時多了一道墨跡。
他氣急敗壞走到門外,喝問,“怎么回事*?”
罵人的話剛沖到喉嚨,看到眼前情形,他忽地頓住。
就見被一眾護院圍在中間的兩人鎮定自若,看到他出來,其中那名女子還和他打起招呼,仿佛這里是襄陰大街上,路上遇到了,隨便敘個舊。
“你們是什么人?可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
蘇露青一步一步朝前走,每走一步,那些護院就跟著后退一步,不多時就快到王敏近前了。
王敏如夢方醒,再次喝道,“你們都是死人嗎?還不把他們給捆了,扔柴房去?”
這一聲,終于也讓那些護院回過神來。
之前也不知怎的,這兩人明明看起來一只手就能捏死,但目光一和他們對上,就不自覺的害怕;尤其是那個女子,明明生得那么美,這時候的眼神卻像能將人勾住魂攝走魄,讓他們整個人背后直起白毛兒汗——
然而當他們重新要圍上去時,動作又遲疑起來。
蘇露青在滿院子的護院里如入無人之境,分開人群,走進正堂,坐在王敏剛剛一直坐著的位置上。
垂眸見上面攤開放著基本賬冊,也隨手翻看起來。
“你你你!好大的膽子!!”
王敏隨手從身邊推過去一個護院,大喝,“你們倒是上啊!”
“我勸各位還是別動了,”長禮面向眾人開口,“否則,場面弄的難看了,更不好收場。”
“你們到底是什么人?來這里撒野,可想好后果了?”王敏躲在護院身后喝問。
長禮回身看了蘇露青一眼,得到一個肯定的眼神,他轉回身,說出那句話,
“烏衣巷辦案,閑雜人等散開。”
……
“什么?烏衣巷到松鶴堂了?”
州府府衙之內,鄒凱聽到這里,硬生生憋回去半個呵欠,“這幫烏衣巷的又是什么時候來的絳州?怎么沒有人稟報?”
薛銘在旁邊坐著,還有心情給自己倒杯醒神的茶,聽到這話,慢悠悠的說,“沒人稟報,自然是和那蘇露青一起到的絳州,你現在要想的,不是為什么沒人稟報烏衣巷還有人來絳州的事,而是夏之翰,靠不住了。”
鄒凱急得團團轉,“這可如何是好……”
“事到如今,只有趁著他們還被拖在襄陰,你我在這里把該毀的東西徹底毀掉,夏之翰靠不住,整個松鶴堂的秘密肯定也會被他和盤托出,你要想保住你這身皮,就按我說的做。”
鄒凱急忙看向他,“那你說,要怎么做?”
薛銘放下茶杯,杯底與桌案相接,因為執杯人的力道重,茶杯慣到桌上,發出一聲極重的聲響,“查抄夏家。”
是夜,絳州城內官兵出動,火把在城中蜿蜒如一條長龍,直奔夏家而去。
“開門開門!”
砰砰砰——
砸了許久的門,里面才終于有點反應。
門緩緩從里面打開,外面的官兵等不及,直接涌進去。
為首的官兵示意幾個方向,喝道,“守住前后門,查抄——”
但他才剛喝出這一聲,就立刻被眼前看到的景象驚愕住,抬在半空準備發號施令的手也僵在半空。
“……夏家。”
最后兩個字是被沒收住的慣性泄出來的,在驟然如死寂般的門內,顯得依然聲如洪鐘。
里面的情形和他們以為的不一樣,沒有睡眼惺忪出來開門的門房,也沒有巡夜至此驟聞驚變大驚失色的家丁護院。
有的,是整齊列陣的士兵,甲胄齊整,兵刃向前,像是已經在這里等待多時了。
前面的變故,很快傳到率眾前來的薛銘耳中。
薛銘又驚又怒,帶著走進夏家,對著仍擋在門前的士兵厲聲喝道,“你們是絳州大營哪個營的?指揮使是誰?奉了哪位的令?”
話音落,身后又傳來一陣嘩然,有官兵從后面跑來報信兒,“薛參軍,后面也有兵,把我們的人全都圍住了!”
“什么?”薛銘這次更是大吃一驚。
他疾步走向最近的那排士兵,往里面問,“你們聽得是誰的令?我要見他!”
“薛參軍,”旁邊忽然傳來一道爽朗的嗓音,“你找我啊?”
薛銘猛地轉頭,見一人身披甲胄,頭戴兜鍪,手上握著一桿銀槍,悠然站立在夜色里,即使四面已是劍拔弩張,他表現出來的仍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也不知在這里看了多久,先前自己竟一點也沒有發覺。
他從未見過這個人,心中沉下來,“你是何人?為何占據夏家?”
“你是絳州府衙的參軍事吧?”那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先問了他一聲。
“不錯。”薛銘點點頭。
“叫絳州刺史來,你和我說話,不夠格。”
這人好大的口氣,薛銘雖是參軍事,品階也只不過是九品,但他是刺史屬官,刺史無暇顧及的事,多是由他出面處理,品階雖小,職權卻大,就算是絳州大營那些眼高于頂的武夫,對他也留三分薄面。
薛銘頭一次被人如此下臉,面色愈發沉下來,但還是耐著性子道,“刺史正在府衙等這里的消息,閣下便是想見刺史,也該自報家門,讓薛某好如實向刺史回稟。”
“也對,”那人十分自然的點點頭,“我乃絳州大營行軍司馬,欒定欽。”
欒定欽?
薛銘定睛朝那人細看,雖在夜幕里,但周圍火把的光將這里照得亮如白晝,那人雖頭戴兜鍪,面上有部分遮擋,也還是能看出面容。
這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和之前打過交道的欒定欽長得完全兩模兩樣。
如果這個人是欒定欽,那……
之前那個欒定欽,又是誰?
欒定欽提著銀槍往廳堂處走,氣沉丹田,一番話足以讓在場的官兵全都聽清,“夏家已在我控制之下,欒某奉命協查陳御史之死,如今已有分曉,自今夜起,爾等需全力配合,州府上下不得有失,聽明白了么?”
這番話配合著全副武裝森然而視的士兵,薛銘一眾只覺得從心底涌起一層寒意。
良久,薛銘應道,“原來是欒司馬,薛某有眼不識泰山,還請欒司馬稍待,薛某這就去回稟刺史。”
說完,他一抬手,打算將官兵帶回。
“等等,”欒定欽把人叫住,“你還是留在這里吧,嗯……你,對,就是你,”他隨手點了一個官兵,“你回去一趟,把鄒刺史請來。”
那官兵遲疑片刻,一咬牙,還是領命離去。
“欒司馬,你這是何意?”薛銘看著朝自己逼近的幾個士兵,“這是打算軟禁州府官員嗎?”
“看你說的,”欒定欽滿不在意的示意手下繼續行事,“你一個小小參軍事,我軟禁你干什么?我可好話說在前面,本將軍心情好,請你進去坐著喝茶休息,你要是不知好歹,這夏家門前還缺幾個燈籠,本將軍就拿你當燈籠,在門前點了。”
薛銘自知擰不過,不情不愿的走進廳堂,在最靠近門口的位置坐下。
另一邊,被點名去報信兒的官兵也把進入夏家之后發生的事,報與鄒凱。
聽說在夏家守株待兔的人是欒定欽,鄒凱跌回椅子里,“薛參軍呢?怎么沒回來?”
“薛參軍被欒司馬扣下了……”
“其他人呢?”
“都被扣下了……”
鄒凱暗道一聲不妙,本來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這會兒更是熟透了,他咬咬牙,終于還是跟著那官兵,往夏家而去。
……
這一晚絳州出了變故,襄陰城中同樣暗潮洶涌。
蘇露青坐在廳堂內,將面前賬本翻了個七七八八。
這些都是松鶴堂在襄陰所有的田產記錄,從賬冊所載的畝數與她來襄陰時看到的農田分布做比對,襄陰這一帶的農田,竟有大半都被夏家收入囊中。
而這些農田所種,六成是麥子,四成是栗纓。
看年份,已經這樣種了三年,秋收時也并不如何交糧,幾乎都進了夏家自己的糧倉,栗纓也以增耗的形式分給州府經手官員,制成藥丸以后,再按比例給出分紅。
以絳州為例推算長安,她想,開明坊種下的那些栗纓,應該也都是以這種方式,讓經手官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邊的動靜,很快也有人跑去別院報給夏之翰。
別院還辦著喪事,夏之翰得到消息帶人前來,眼圈都還是紅的,整個人還沒有徹底從失去小兒的悲痛中緩過來。
王敏看到夏之翰,就像看到了救星,立即控訴起這二人的傲慢行徑來。
見只有兩個人就嚇退了松鶴堂這么多護院,夏之翰沒有發作,他清楚,如果不是有所依仗,沒有人敢做這種以卵擊石的事。
他分開眾人,走進廳堂,看到是蘇露青,似有了然,“原來是這位娘子。”
“夏家主,”蘇露青抬起頭,仍是坐在原位,“深夜登門,打擾了。”
她往旁邊看了看,示意,“坐。”
對于她反客為主的行徑,夏之翰坦然處之,在她示意的位置上坐下,又對仍守在門口的長禮道,“這位郎君也一同入座吧。”
“不必。”長禮干脆的回絕。
夏之翰點點頭,“啊,那夏某也不勉強,這位郎君盡管自便。”
然后重新看向蘇露青,“不知這位娘子如何稱呼,深夜登門,所為何事?”
視線落向已經被翻開看過的賬冊,他抬手示意,“這些都是夏家的機密,可否容夏某讓人收起?”
“夏家主何必如此著急,何況,若我所料不錯,夏家主狠心殺子,也是奉命行事吧?”
“大膽女子!怎敢污蔑家主!”王敏在外面喝道。
蘇露青不緊不慢瞥去一眼,外面的人立時沒了聲兒。
她接著對夏之翰說,“現在什么證據都沒有,夏家主自然不會承認,但既然已經來了,不如就和我在這里再等等,等東西都全了,夏家主再說也不遲。”
夏之翰嘆了口氣,“夏某卻是聽不懂了,夏某不過是個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不知有何處得罪了二位,讓二位如此大鬧我松鶴堂?”
話音落,不知何處忽然傳來一陣爆炸聲,火光沖天而起,順著窗子看出去,天邊已經染起一片火光。
而那個方向……
“看來,這位娘子想讓夏某等的東西,等不到了,”夏之翰慢悠悠起身,“松鶴堂內出了事,身為家主,我應該去看看,二位自便。”
夏之翰才起身,又被長禮按住。
“二位這是何意?”夏之翰面露不解,“那個方向,是松鶴堂的倉房,倉房起火,事關重大,若有人在附近,更要抓緊將人搶出,看人是死是活,底下人也好酌情施救,二位這般阻撓,無形中也是在攔他們的命。”
“你怎知起火一定會死人?”
蘇露青好整以暇看著他,“我已經說過了,夏家主現在可以什么都不必說,等東西齊全了,夏家主想說什么都行。”
“好,那夏某就繼續陪二位等。”夏之翰說著話,給外面的王敏使了個眼色,王敏領命,悄悄離去。
又等了近兩刻鐘,外面傳來一陣亂中有序的腳步聲。
一眾松鶴堂的護院被人押解過來,放眼看去,全是熟人。
烏衣巷的親事官和秦淮舟帶的人各執一邊,涇渭分明。
她看向另一側為首的人,以眼神與他打招呼:
(秦侯別來無恙。)
秦淮舟的視線正對過來,眸如點漆,眸光勝月,只面上看不出喜怒,朝她遙遙頷首:
(蘇提點好手段。)
第65章 第65章
她輕哂,不置可否。
在人群的最后,有一虛弱不堪的中年人被梁眠和另一個親事官攙扶著,送進廳堂。
“好了,”她將重點放回夏之翰這邊,“都在這里了,夏家主可以暢所欲言了。”
夏之翰早已在第一時間看到那個中年人,眉頭幾不可查的皺起,借著喝茶的舉動,往王敏那邊橫去一眼。
王敏縮了縮脖子,面上為難,卻又不知該如何為自己分辨。
放下茶杯,夏之翰重新淡然看向蘇露青,“夏某不明白你的意思,閣下夜闖松鶴堂,強看松鶴堂賬簿,已然是犯了律令,夏某隨時可以著人前去縣衙報官。如今閣下又縱容手下大鬧松鶴堂,搶人放火,夏某想問,閣下這般行事,究竟是何用意?”
“夏家主說我搶人放火,敢問夏家主,此人是誰?”蘇露青抬手指向虛弱不堪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似乎早已不能自主坐立,需要梁眠時刻攙扶,才能勉強找到一個支點,坐在廳內時,整個人也明顯是精神不濟,面色帶著不正常的青白。
夏之翰正要開口,忽然見外面又有人走進來,不免向著外面那人道,“裴郎君,先前別院一見,聽聞你是想來與夏家談一筆生意,如今裴郎君對夏家刀兵相向,這也是因為生意嗎?”
秦淮舟似是嘆了一聲,“裴某自到絳州以來,對夏家素有耳聞,夏家松鶴堂遍布絳州,濟世救人儼然華佗在世。又聽說松鶴堂有一靈藥,無論是何病癥,都藥到病除,裴某更是心生向往,想將此靈藥銷往長安,如此也是一件善事。”
夏之翰也跟著嘆一口氣,“既知是做善事,裴郎君為何卻出爾反爾?還助紂為虐,強闖松鶴堂?”
“自然是因為,裴某發覺這靈藥,在裴某還在長安時,就有所耳聞,甚至,聽到的還是惡名。”
秦淮舟走到那中年人身邊,一旁的梁眠下意識想攔,得到蘇露青的首肯以后,梁眠往旁邊讓出一點位置,方便秦淮舟查看這中年人的情況。
他先伸手在那中年人眼前晃了晃,注意到中年人的眼神渙散,似乎只隱約知道近前有人,卻不知做的是什么。
“情況如何?”蘇露青這時候問出一聲。
梁眠立即回稟,“是中了毒,眼睛如今是瞎的。”
她點點頭,問夏之翰,“夏家主怎么說?”
“松鶴堂接收此人,此人就是如此癥狀,堂內郎中本就在抓緊為其診治,你們這樣挪動他,只會讓他的情況變得更糟。”
她狀似接受這個說法,隨即又問,“既然如此,為何不給他吃下靈藥?”
“行醫講求對癥下藥,他的病癥,不適合服用靈藥。”
“是不適合,還是不能?”
她說著起身,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紙包,慢條斯理將紙包展開,故意露出里面的東西,然后也走到那中年人身邊,拈起一顆藥丸,“你說巧不巧,我手里剛好就有這種靈藥,他看上去病重的快要死了,這靈藥既有起死回生之效,不妨先把命搶回,再請郎中想法子慢慢用藥。夏家主以為如何?”
說著話,她已經將藥丸往那中年人口中塞去。
“不!住手!”夏之翰反應極大的撲過來,想要阻止。
長禮上手將人攔住,蘇露青喂藥的動作也堪堪停下,回身看著夏之翰。
狀似不解,“夏家主為何如此驚慌?難道這靈藥吃不得?還是說……”
她語氣驟然一變,“你知道現在不是給他吃這藥的時機,你怕他藥癮發作,威脅不到你想威脅的人,更保不住夏家的榮華?”
“他就是陳戩,對吧?”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夏之翰別過臉。
“無妨,我知道就夠了,”她直起身,看向長禮,“小使君,借樣東西用用?”
長禮一手按著夏之翰,雖然她沒有明說借的東西是什么,但從他熟稔舉動的反應來看,兩人似乎不是第一次有這般交集。
他腰間的躞蹀帶上掛著很多東西,都是用皮具包裹緊實,這會兒卸下來的,是一把尖端有倒鉤的一尺長匕首。
遞給她時,還有意無意提醒一聲,“這次用完,一定記得還我。”
蘇露青接過匕首,隨意的點在夏之翰身前,“有的人呢,嘴硬,不用些極刑,他就會一直自以為聰明的周旋。其實呢,周旋來周旋去,做的都是無用功,到最后,該招的,還是會招。既然遲早都要招,那為何要嘴硬呢?夏家主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咳。”
一聲輕咳,來自身后。
她回身看去,秦淮舟起身走向她,滿臉的不贊同,眼眸微垂,視線落在她手上的匕首,“這里不是刑房。”
隨即又轉向長禮,“可否先放開此人,讓我和他說句話?”
長禮看了看秦淮舟,又看向她,似是在等她的意思。
她抬手示意,“行,說吧。”
秦淮舟走到夏之翰近前,“有個地方,勞煩夏家主移步。”
他直接這么一錘定音,蘇露青略一思索,把人叫到一邊,“你還做了什么?”
“蘇提點有后手,秦某自然也有,”秦淮舟低聲說,“今晚一切都能分明,蘇提點的目的既已達成,何不順水推舟,把人借秦某也用用?”
“說的輕巧,借你?”
“蘇提點奉命來查陳御史遇害的事,如今陳御史已在眼前,帶他神智恢復清明,就會說出自己在絳州發生的一切,那么夏之翰對蘇提點的用處,應該已經沒有了,我說的可對?”
明面上來看,的確如此,但,“說得在理,不過,人現在是我在控制,想空手把人要走,沒有這個道理吧?”
“那蘇提點的意思是?”
“人可以借給你用,但必須還在我的手里。”
換句話說,就是和之前一樣,她得在場。
“原來如此,”秦淮舟想通其中關鍵,點點頭,“既然此人對蘇提點來說,還有另外的用處,的確還是在蘇提點手中為好。”
對于秦淮舟猜出她的打算這件事,她并不覺得如何稀奇,兩人之前打過那么多次交道,不說完全知己知彼,也算見微知著。
所以當她命人押上夏之翰,與秦淮舟的人一同離開松鶴堂,看到已等在外面多時的都虞侯一眾時,面上也并未露出驚訝之色。
只在經過秦淮舟身邊時,隨口道一聲,“還說這些人不是你安排的?”
得到的回應是,“之前的確不是。”
在都虞侯的安排下,眾人順利叫開城門,披著夜色前往絳州城。
然后直奔夏家。
此時的夏家燈火通明,鄒凱、薛銘等絳州官員被軟禁在前廳,雖沒有人在里面看著,但他們知道,外面全都是欒定欽的人,他們根本跑不出去。
鄒凱在屋里已經不知道踱了幾圈,“他們到底要把我們關到什么時候?如今到底出了什么事?薛參軍、薛銘!你說句話啊!”
薛銘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聽到動靜,勉強睜開眼睛,乜他一眼,“你我一干人都已經成了人家的階下囚,我還能說什么?”
“你、你之前是怎么說的?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你就一點應對之策都沒有?”
薛銘懶得和他爭辯,重新閉上眼睛,“都說了稍安勿躁,你一直這么心急,怎么成大事?”
“好,你既然說稍安勿躁,那我就跟你談談這個稍安勿躁!”
和薛銘的老神在在相比,鄒凱已然是六神無主,他抓著薛銘身側的扶手,對著薛銘說,“從一開始你就拿這話搪塞我,人死的時候你說稍安勿躁,你自有完全之法,現在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在說稍安勿躁,你讓我怎么稍安勿躁?!”
見薛銘不理他,他干脆毫不顧及形象,直接坐在地上,以手抱頭,“現在這個欒定欽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消息送出去那么久,外面也不見動靜,我看倒不如豁出去,主動找根繩子把自己吊死,也比最后被人拉出去砍頭強!”
一直沒有出聲的長史忽然開口道,“算了吧,現在說這些話還有何用?我等如今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只要上面還在,就一定能保住我等。”
鄒凱聽到這話,立即看向薛銘,惡狠狠道,“好,我且信了這話,要是上面保不住我,我也不怕了,我就把知道的,全都說出去!”
“你敢?”
薛銘再次睜開眼睛,冷眼看向鄒凱,“你可還記得,你的家眷如今都在何處,被誰看顧?那件事,你從頭到尾參與其中,如今想靠幾句話就威脅上面,你自己的性命不要,連老母妻兒的命,也不想要了么?”
“你!!”
鄒凱指著他,眼中怒火幾乎能將薛銘燒盡,但最后,他還是頹然放下手,坐回椅子上,兩眼空洞。
半晌頓笑幾聲,“好啊,好啊,事已至此,那就都在這里,是死是活,聽天由命吧!”
話音落,忽聽外面傳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接著,一隊士兵從外面進來,將他們帶去正堂。
鄒凱心中慌的像在敲鼓,又不知道正堂里來的會是誰,心中又是期待,又是緊張。
走進正堂時,他沒敢抬眼,始終低垂著頭,只依稀看到上首坐著個人。
堂內有人喝道,“秦侯在此,還不見禮?”
鄒凱等人俱是低著頭,拱手行了一禮。
“下官絳州刺史鄒凱……”
“絳州參軍事薛銘……”
“絳州長史……”
絳州州府官員自報過官職姓名,“……見過秦侯。”
行過禮,起身時看到座上的人,紛紛愣住。
這個人……
鄒凱失聲道,“你不是、欒、欒——”
眼前這人分明就是打過多日交道的欒定欽,他什么時候變成什么秦侯了?
“看仔細了,本將才是欒定欽,”上首另一身著甲胄的人開口,“鄒刺史不過在前廳坐了一會兒,怎的突然就眼花了?”
鄒凱的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幾個來回,暫時壓下心中驚疑,口中稱是,“欒司馬說得是,鄒某可能是入夜不曾休息好,有些眼花,認錯人了。”
然后重新向著上首的秦淮舟拱拱手,道,“不知秦侯駕臨絳州,絳州上下有失遠迎,還望秦侯恕罪。”
秦淮舟抬手示意一番,進入正題,“本侯聽欒司馬說,鄒刺史下令要查抄夏家,不知夏家所犯何罪,竟在沒有定案的情況下,絳州府衙跳過此間流程,直接派人抄家?”
任何案子,只有皇帝才能定案抄家,絳州府衙此舉無疑是以下犯上,定罪謀反都不為過。
鄒凱自然知曉此中厲害,這會兒頭上冷汗直冒,卻又不敢抬手去擦,只拱手回道,“非是要查抄夏家,是夏家牽涉一樁案子,府衙擔心消息傳得太快,容易走漏風聲,這才決定趁夜行事,先把人帶進府衙。至于抄家,沒有旨意,府衙無權如此做,絕不會如此……”
“不知鄒刺史所說的案子,是哪一樁?”
“是……”
鄒凱偷偷與薛銘對視一眼,咬牙道,“陳御史遇害一事,如今已有新的進展,據查,陳御史遇害那日,曾被夏之翰請走!”
……
梁眠給陳戩喂過藥,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陳戩一雙眼睛依然無神,氣息微弱的說,“我的眼睛,還能再看見嗎?”
梁眠嘆了口氣,安撫他一聲,接著對蘇露青說,“蘇提點,陳御史中毒太深,如今只能讓他勉強開口說話,短時間內,再多的事還做不了。”
蘇露青看著那逐漸恢復些精神的陳戩,點點頭,“這樣就夠了,扶好陳御史,帶他往前面去。”
此時的前院廳堂,鄒凱等人剛剛將陳戩遇害的前因后果說了一遍,最后的結論是,夏之翰對陳戩發現松鶴堂摻賣假藥的事懷恨在心,起了殺心,夏之翰就是殺害陳戩的真兇。
秦淮舟聽完這番話,不置可否,只問一旁的錄事,“可都記下來了?”
錄事擱下筆,吹了吹最后一頁紙上的墨跡,“都記下來了。”
“將口供封存,作為呈堂證供。”
“是。”
鄒凱立即問,“那……敢問秦侯,我等的誤會,是不是就算解釋清楚了?”
話音落,外面一名親兵來秉,“秉秦侯、欒司馬——襄王到了。”
襄王昂首闊步邁入廳堂,四下看了看,見上首已經被人占據,徑直坐向左側最前面那張椅子。
“夜半相請,不知欒司馬要傳的口諭是什么?”
欒定欽高舉手諭,向著底下道,“陛下口諭。”
這一聲,在場眾人全都恭敬跪拜,襄王在最前面,口中高呼,“臣,元汾,接旨!”
皇帝的口諭是徹查襄王私鑄兵甲、干涉絳州大營軍務之事。
襄王聽完這道口諭,猛地抬頭,眼中詫異,“這話從何說起?本王受封在此,每日讀書作畫好不快哉,何來私鑄兵甲干涉軍事之說?爾等如此信口雌黃,本王這就修書一封,上告陛下!”
欒定欽一臉笑意,“襄王殿下,如果不是有切實證據,我等也不好隨意污蔑大齊親王啊。”
一直沒有說話的秦淮舟這時候朝外拍了拍掌,立時有人抬著兩口箱子,應聲而入。
第一口箱蓋打開,里面是一摞摞賬冊;
第二口箱子里則是一整套甲胄兵刃。
秦淮舟開口道,“絳州大營將士、親王府兵所用甲胄,都有鍛造印記,意為指責落實到具體之人,一旦發現哪里出現差錯,即可通過印記找到鍛造之人,但這套兵甲上,什么都沒有。”
“這些賬冊,都是自襄王府中查獲,其中兵甲鍛造支出所涉數目,襄王可要親自確認?”
看到這些,襄王眼中涌起驚疑,又很快被慣常的神色掩蓋,冷笑一聲,“哼,只憑著這些東西,就敢往本王的頭上扣這種謀反罪名,爾等當真是無法無天!”
“想釘死本王的罪,上人證啊,若人證物證確鑿,不用你們威逼,本王自會引頸,去長安到陛下面前認罪!”
正在這時,外面傳來一道女聲,“真巧,人證物證,現在都齊了。”
蘇露青率先進來,身后梁眠、長禮并一眾親事官護送著陳戩,押著夏之翰入內。
鄒凱看到陳戩,眼睛頓時瞪大,“你、你居然真的活著?”
又看向蘇露青,雖然對于她的出現并不吃驚,但眼神里另多了一層恐懼,“你……”
“很意外?”
蘇露青挑眉看著堂內的幾人,而后視線落回鄒凱身上,“你也確實應該害怕,因為你根本就不是鄒凱,我說的對吧,薛銘。”
最后這一聲薛銘,是對著“鄒凱”說的。
說出這個名字時,她眼中除了篤定,還帶了些拆穿秘密的玩味。
“鄒凱”頓時栽坐在地上,整個人六神無主。
突然,他爬向“薛銘”,拽著他的衣擺,“你不是說沒事嗎?你不是說,天大的事,都有襄王頂著嗎?你快救我啊!你快讓襄王救我啊!”
蘇露青看著“鄒凱”,故意嘆道,“他怎么救你啊,他都自身難保啊。”
“趙午,”她看著面色已然發白的“薛銘”,笑著問,“放著襄王府長史不做,跑到絳州州府當參軍事,有趣嗎?”
“薛銘”咬牙強撐,“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沒關系,那就請與此案息息相關的陳御史來說說。”
陳戩將堂內眾人“看”過一圈,雖然他看不到這些人都在什么位置,但他側耳聽著聲音來的方向,聲音雖微弱,語氣卻堅定、凄厲。
“……我初到絳州,正趕上絳州刺史鄒凱在暗中繼續追查幾樁已經移交到京中的疑案,他私下探查的結果,是那些在絳州無故失蹤的人犯都被通過各種方式秘密送去京城,成為種栗纓的佃戶。”
“……這栗纓因為長得與麥子相像,自從它被培育出來開始,就一直瞞天過海,襄王命松鶴堂以此研制入藥,混入人參、杜仲等大補之物做成靈藥,看似能百病全消,實則只是吊命的東西,一旦服用此藥,就會終身成癮,吃不到一年就會被藥力透支而死。”
“……松鶴堂憑此物籌得大量銀錢,襄王便以此暗中私鑄兵甲,私養兵馬,意圖篡位長安——”
“他們發覺我們查到了這些,將我與鄒刺史分別騙去兩處,分而殺之,襄王又擔心我已將此事寫成奏疏發往長安,沿途攔截從絳州發出的文書,在發現無果以后,就將我軟禁,逼我說出藏奏疏的地點,我也因此才僥幸留得一命,如今終于能將事情道出!”
……
春三月,蘇露青秦淮舟二人率眾回京復命。
絳州一事已寫進奏疏,六百里急遞送入長安,欒定欽暫時接手絳州大營,將營中軍務處理一番后,便率先押解襄王一眾進京。
陳戩經過幾日休養,勉強又恢復了些精神,在郎中確保他可以經歷舟車勞頓以后,跟隨蘇露青等人一同回到長安。
一路上加緊趕路,回到長安這天,天上飄起一陣細雨。
春雨綿綿,雨汽沁人,仿佛洗去一路上的風塵仆仆,蘇露青騎馬穿過城門,不經意間瞥到城門口停著的一輛犢車。
犢車并不稀奇,但候立在車外的人,卻讓她下意識放慢了速度,多往那人的身上看了幾眼。
候在車外的女子同樣也注意到她的舉動,朝她盈盈一拜。
然后有個嬤嬤模樣的人朝著秦淮舟行過一禮,恭敬道,“侯爺,裴小娘子聽聞侯爺回京,一直算著日子來*迎接侯爺,裴小娘子有些話想與侯爺說,不知侯爺可否撥冗,到別院一敘?”
剛一回京就有話說,想來是有什么要緊事,蘇露青見狀直接催馬,準備帶人先走。
“等等。”
兩人幾乎是并轡前行,秦淮舟比她快一步,攔住她的去路。
“怎么?”她轉頭看他,“還有事?”
從絳州回長安,所有人都是一路疾行,身上多多少少都染著未及處理的塵色,但他端坐馬上,在綿綿細雨中仍是一副清雅矜貴模樣。
只是眉頭稍皺,如玉上微瑕,“……你去哪?”
第66章 第66章
蘇露青隨手緊了緊握著的韁繩。
絳州事大,她作為奉旨辦案的巡按使,事情辦完自是要回京述職,加上烏衣巷這邊還有個立場不明的長禮在,更是一刻也不能耽擱。
與公事相比,眼前這種有話要說的“要緊事”,不過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因而聽到秦淮舟問話,她直接反問一聲,“案子剛結,你不進宮復命?”
“嗯,要去。”
說是這么說,但攔著她的人,仍十分巧妙的擋住她的路,兩匹坐騎被動的困在原地,干脆旁若無人的親昵的互相嗅著。
她穩住自己的馬,提韁稍稍往旁邊調轉馬頭,“怎么?大理卿在絳州太久,不認得京中的路了?”
也不知這人想到什么了,唇角微勾,神色比方才要輕快一些,“驟然回京,是有些不適應,勞煩蘇提點帶路。”
然后回身示意一眼,便有人前去將攔路的別院嬤嬤引開,交代其一切都等復命以后再說。
“侯爺救命啊!”
然而那嬤嬤趁人不備,還是跑回馬前,這次直接抓住了秦淮舟的韁繩,“事關裴小娘子安危,底下人實在是拿不了主意,只求侯爺看在舊日情分上,救救裴小娘子……”
這會兒眾人剛剛進城不久,沒有指令,隨行的梁眠等人便暫時回避在后,給他們處置的空間。
蘇露青聽著這再次上前的嬤嬤說的話,回身再次往犢車邊掃去一眼。
犢車邊沒有車夫,只有身型單薄的裴小娘子楚楚立在車邊,纖弱的如一滴即將化在朝陽里的水珠。
看過以后,她端坐在馬上,朝下面的人問道,“你是別院的管事娘子?”
那嬤嬤立即回話,“回娘子,奴不是別院管事,奴是裴小娘子的乳母,隨夫人姓蘇,前不久剛剛尋到小娘子的。”
“乳母?”她低頭往嬤嬤臉上掃去一眼,“你說的要命,救命,又是怎么回事?”
這位阻攔的架勢堪比當街告御狀,雖說被求伸冤的不是她,她大可一走了之,但……
誰讓秦淮舟還攔著她的路呢,京中不比別處,若不小心驚了馬,還要多往金吾衛走一趟,憑那邊對烏衣巷的印象,她何必主動給那邊送被彈劾的理由。
只是蘇嬤嬤聽到她的問話,卻避過她審視的視線,仍是對秦淮舟說,
“侯爺,別院之事并不耽擱時間,更何況侯爺一路上舟車勞頓,如此面圣不也是失儀?只求侯爺能轉道去別院暫歇,于百忙之中替我家裴小娘子拿個主意,實在是那東西太過要命……”
說到這里,面露警覺,四下看了看,確認沒有異常,才接續說,“此事與老秦侯也有些關系,因著事關裴相,裴小娘子有些拿不準主意,若是處理不好,就只能以性命相抵,還請侯爺定奪。”
嘖,最后竟直接以死相逼起來了。
她聽到這話,不免有些意外,目光再次落向秦淮舟:
(秦侯這家事,當真令人大開眼界。)
后者似有不滿:
(……這難道不也是你的家事?)
然后沒再與她交換眼神,冷聲對蘇嬤嬤道,“此事我們已經知曉,此處不是說話之地,還不速速帶你家娘子回去。”
“侯爺——”
“一切都等進宮復命以后再說。”
秦淮舟說完,轉向蘇露青,“蘇提點,請。”
然后徑直調轉馬頭,繞過蘇嬤嬤,往宮中行去。
身后眾人見狀,紛紛跟在兩人身后,兩隊人馬順著朱雀大街一路前行,漸漸將身后這點突然的變故拋去。
馬蹄在地上留下的痕跡留得很久,一直到前面的人馬行跡淡出視線,眼前這一方地上都還留有印痕。
蘇嬤嬤在原地注視良久,轉身回到犢車邊,伸手緊了緊裴昭的衣襟,“雖是春日,天還有些寒涼,一娘子當心病著。”
“他是怎么說的?”裴昭在蘇嬤嬤的攙扶下上了犢車,但沒有徹底坐進去,固執的撐著車簾問。
“侯爺心里還是有一娘子的,只是他畢竟是回京復命,依照臣子禮數,要先進宮面圣,然后再安排其它。”
“這么說,他會來別院?”
“一娘子放心,我都說了那些話,侯爺不是鐵石心腸,一定會如約來看一娘子。”
蘇嬤嬤說著話,替她梳理好鬢邊被風吹亂的碎發,“先進去吧,犢車行的慢,到別院還要好一陣功夫呢。”
見她似乎還是不放心,又說道,“更何況還有老秦侯的吩咐在呢,他就是不顧及從前的情分,老秦侯的話,總不能不聽。”
“好,我聽嬤嬤的。”
城門邊的犢車終于也被蘇嬤嬤趕著,順著橫街往曲江邊的別院行去。
……
“別院那邊的事,還得勞煩你定奪。”
蘇露青打心里不想理會,干脆另起一個話題,“靳賢還在大理寺關著?這案子,還不曾結案吧?”
當初靳賢因屈府失火一案被定為殺害屈靖揚的真兇,但因屈府的一場大火,把該有的證據全都燒成了灰,缺少確鑿物證指控,靳賢只能以嫌犯的身份羈押。
加上他身上官銜皆在,牢里拿不準對待他的態度,可以說靳賢在大理寺牢獄,只相當于換個所在居住。
聽她說起刑案,秦淮舟自然接道,“案子已有新進展,還沒有最終定案,不過,”他轉頭看過來,身形隨著馬身行進的節奏微有起伏,“蘇探事若有其它案子想要借此提審,恐怕不行。”
提前拒絕的話也說得流暢。
“大理卿怎會這么想?”
她轉頭看他一眼,手上握著韁繩,徐徐行在寬闊無邊的朱雀大街,兩邊的坊墻緩緩向后推移,眼前的皇城門逐漸清晰,她接著說道,“烏衣巷若要提審別處犯官,自會備好手令,需要時提前亮出,方便各處行事,不至于彼此為難。”
這么說,還是要審。
秦淮舟目視前方,“大理寺不會再疏忽放人進出,何況襄王一案還不曾定罪,他畢竟是皇親國戚,沒被定罪之前,不可有任何閃失,大理寺上下自然也時時謹慎應對。”
她同樣看著前面,語氣帶上幾分玩味,“大理卿就這么肯定,襄王等人一定會關進大理寺的監牢?”
“案子已定,只剩刑名未定,大理寺掌審判刑罰,自是要將此事核查到底。”
“怎么辦呢,”她嘆出一聲,“之前在絳州,還有些事情沒有審明,若不是大理卿當時阻攔,至少夏之翰的嘴,還能再撬開些。”
查天星讖查到夏家,夏家又是襄王的錢袋子,其中之事大多也都聽命于襄王,但天星讖并非只興起在絳州,讖言如果是襄王主使,隨著他的倒臺,天星教應該也該不復存在。
但……
天星教的教眾,正像滾雪球一樣越聚越多,讖言的聲量也不是往日可比。
還有一處并未徹底證實的消息:
天星教主,是個女人。
正想著,耳邊傳來秦淮舟的話音,“若以嚴刑逼供,物極必反。”
“嗯,大理卿說得是,”她應對平靜,語氣里帶出些調侃,“凡查案,首先排除刑訊逼供,以物證反推,力求嚴謹細密,嫌犯啞口無言,無從抵賴,自然認罪伏誅。”
這話她早不知聽過多少遍,聽多了是一回事,每次心里想的,又是另一個答案。
她轉頭看過去,眉梢微抬,“不過有這功夫,是個案子也破了,既然遲早都是認罪,早認晚認,又有什么區別?”
……強詞奪理。
秦淮舟深吸一口氣,這話他勸誡多次,次次無果,但每每到這個時候,還是會執意表示,“朝廷自有法度,法度須以律法維持,若以后人人都像烏衣巷這般用刑成風,又置法度于何處?”
兩人誰也說不通誰,干脆什么也不再說,一路無話。
到宮門口,其余人先回各自衙署,兩人在宮門處驗過符牒,因著都要前去立政殿,只能繼續默然同行。
到立政殿,聽聞元儉在寢殿休養,朝中一應事務都交由孟殊處理。
凌然看著各站一邊面色沉沉的兩人,猜著是爭執無果,也沒多說,只接了奏疏進入殿內,不多時,她出來先朝著蘇露青道,“皇后殿下召蘇提點進殿。”
蘇露青沒有在里面留多久。
她這趟到絳州,差事辦得好,又救了陳戩出來,在述職奏疏送回京中時,帝后就決定給她升官。
當得知自己升任都知烏衣使,統管烏衣巷,勛號也由云騎尉升為飛騎尉,賜緋時,她叩首謝過恩,心中不由得思忖:
魯忠那邊一點消息也沒傳出,宮中這時候讓她統管烏衣使,那魯忠這個統領烏衣巷的都知使君,如今是何情形?
出了立政殿,忽地察覺到有視線落在她身上,她抬眼看過去,見秦淮舟示意她借一步說話。
“皇后殿下在召你進去復命,這個時候,有什么事一定要現在說?”
秦淮舟緩和過語氣,“蘇提點同時也是侯府娘子,如今侯府安置看舊友親眷,蘇提點總要出面說些什么吧。”
不等她開口,秦淮舟飛快的補充道,“父親有意認她做義女,她若愿意,侯府也會盡心為她尋一門得體的親事,或者她若有其它想法,侯府也愿意支持。
這些話是我離京之前,父親說過的,只是不知為何,那位蘇嬤嬤出現以后,就多了些變故。
城門那番情形你也在場,也都看到了,我不知道究竟是何事需要救命,但我想,這樣的事,總歸還是你我一起出面解決為好,免得……”
說到這里,他忽然頓了頓,目光落在她臉上,似還有些別的話想說,但最后又只是泄出一口氣,“你覺得如何?”
“我覺得老秦侯的意思就很好,照這樣辦就行,”她多解釋一句,“別院里那位裴小娘子畢竟身份特殊,她的事,越少人參與越好,我知情但不知具體事,也是為侯府考慮,以免將來牽涉到什么,兩邊都難維持。”
她打斷秦淮舟還想要再說的話,“皇后殿下還在等你復命,我也要回烏衣巷處理公務,告辭了。”
語畢,說走就走,毫不拖泥帶水。
留下秦淮舟站在原地看她的背影,良久,抿了下唇。
……
魯忠依然還是烏衣巷的都知使君。
宮中來傳旨后,魯忠看著已然換上一身緋色官服的蘇露青,看似真心實意的道了一聲喜。
蘇露青也照常和他客套一番。
因著絳州的差事,梁眠也跟著升任押司,他抱來一摞近期的文書,送到書房以后,先恭賀她一聲,而后說,“蘇都知,你知道新的談事指揮使是誰嗎?”
新的人員任用名單她還沒來得及過目,聽梁眠這話的意思,是已經傳開了。
看他一眼,“是誰?”
“是長禮。”
對于長禮成為新的探事指揮使這件事,她有些詫異,“他不是一直跟在魯忠身邊,難道是魯忠舉薦的?”
“或者還是宮中的意思吧,這次到絳州做事,魯忠從中插了一手,把林叢換成了長禮,如今林叢正在探事司里郁悶著呢。”
說到這兒,想起自己還有件正事兒沒稟報,連忙從那一摞文書卷宗里面,抽出一份來,“蘇都知,你看這份。”
是在京中悄然流傳開的天星教一事。
這些教眾和長安城內的襖教、拜火教等等教眾差不多,只是選在特定的日子聚在一起,區別只在于,其它教眾大多數時候會念誦本教教義,天星教則是舉行義診。
“林叢查到的和我們在絳州查的差不多,從勘破靈藥的秘密開始,長安縣、萬年縣與金吾衛聯手查封黑市,凡是發現有這種藥丸的,都立即抓捕起來。只是這些人和之前抓到的一樣,都是中間人,絳州松鶴堂雖倒了,長安這邊的靈藥卻還是源源不斷,暫時還沒有查到上家。”
“開明坊呢?”她當初帶人暗查開明坊,在坊內山里發現多處私倉,里面存放的都是栗纓。
梁眠搖搖頭,“也許是絳州早有消息傳到長安,讓這邊有所應對,開明坊的私倉里存放的全都是麥子,一顆栗纓都沒有。”
“這栗纓幼苗與麥子實在太像,現在開明坊內剛剛耕種,暫時還看不出種下的究竟有沒有栗纓。”
如今來看,靈藥三清丹與天星教關聯頗深,這些人在絳州炮制一番,沒能起兵成功,卻沒有就此隕落,而是讓天星教繼續發展,或許真正在背后運籌帷幄的人,就藏身在京中。
所以要想進一步勘破天星教的背后之人,還是要從靳賢入手。
想到這里,她在梁眠送來的卷宗里面挑挑揀揀,選出一份來,同時讓梁眠將長禮叫來。
另一邊,秦淮舟回稟過襄王一事,帶著旨意前去天牢,將暫時關押在天牢的襄王等人轉至大理寺。
襄王謀反罪名板上釘釘,但他同時又是大齊親王,最終刑罰該如何判處才能既服眾又讓宮中滿意,這其中需要把握的度并不容易。
大理寺因此再次忙碌起來。
當第一次擬定的判處送到秦淮舟這里,他看著上面滿滿的極刑,皺起眉頭。
“大理卿可也是覺得這刑名過重了?”少卿楊甘同在屋中看過一遍,見狀問道。
見秦淮舟點點頭,大理丞也跟著開口道,“我覺得也是刑名過重了,襄王雖有謀反之心,但畢竟還沒有真正起兵,這里的判決均是按起事來定,有些不妥。”
負責參議刑罰的大理正卻道,“襄王雖沒有真正出兵,但他養暗兵、私鑄兵甲是事實,加之其濫用栗纓研制藥丸,從中謀取暴利,卻為禍百姓,挑起境內亂象,其心其形,都令人發指!更何況,大齊承平已久,襄王雖謀反未遂,卻也擾亂民心,從重判決可起到殺雞儆猴之效。”
楊甘安撫道,“大理正說的在理,但大理寺掌審判刑罰,更該持中秉正,切不可因一時之怒而意氣用事。”
幾人商議一番過后,這一版判決最終還是原路打回,重新擬判。
過了一會兒,尹唯來送靳賢一案的最新進展文書,其中有靳賢的幾句供詞。
“侯爺,靳御史雖然開口回答了幾句,但都無關痛癢,如今雖有些證據,但還不夠指證。”
秦淮舟看過供詞,點點頭,“絳州一案的文書,你可調取來看,兩相佐證。”
“是,”尹唯出去時,又說了一聲,“還有一事,烏衣巷的探事指揮使帶了一份手令來,如今還在值房,等著調取文書——”
話還沒說完,秦淮舟已經起身向外走去,尹唯見狀,連忙跟上。
到了值房,果然看到幾名烏衣巷的親事官守在門外,里面背對著門站著一人,似是覺得等待的有些無聊,正要伸手去抽桌案上的一份卷宗。
“蘇提點自——”剩下的話在那人轉過身時,堪堪停住。
長禮行了一禮,“見過大理卿。”
秦淮舟皺一皺眉,“怎么是你?”
長禮直接遞出一份手令,“下官奉命來調卷宗,這是蘇都知的手令。”
他這才發覺,她升官了。
大概是因為他剛剛認錯了人,長禮主動補充,“蘇都知也在。”
“在哪兒?”
長禮往隔壁的花廳示意,秦淮舟毫不懷疑,徑直去往花廳。
進門果然看到蘇露青。
她似是知道他一定會來,聽到動靜也沒轉頭往外面看,仍是慢條斯理飲茶。
“還沒恭喜蘇都知。”秦淮舟坐到她對面。
“我想過了,”她看一眼坐在對面的人,放下杯子,“別院的事,去一趟,也不是不行。”
“但是?”秦淮舟似已了然,直接問她的條件。
對于他如此干脆的態度,她很是滿意,后面的話自然的道出,“我要見靳賢,問幾句話。”
第67章 第67章
她說完這話,對面的人有些遲疑。
花廳里只有他們兩個人,手邊茶還熱著,在仍有些春寒料峭的時節,徐徐向上升騰著絲絲縷縷茶煙。
見秦淮舟沒有馬上回答,她也不急,只神色自若的坐在座上,慢悠悠飲著熱茶取暖。
終于,她見秦淮舟似是沒有找出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眉間微折,開口對她道,“別院那邊總歸是家事,以此事做公務交換,不妥。”
“秦侯大概是弄錯了,”她笑起來,“這可不是交換。”
“那是什么?”他看向她。
“你可以把這兩個看做是做選擇。”
她似乎格外替他著想,放下茶盞,伸出兩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接著用另一只手先壓下中指,口中跟著道,“一呢,讓我去趟別院,聽聽具體發生了什么要命的事。”
然后再緩緩壓下食指,“二呢,讓我見靳賢一面,問幾句話。”
末了語氣輕松,是完全將選擇權放給他的態度,“就兩個選擇,不算為難吧?”
秦淮舟看著她仍支在桌上還不曾收回去的手。
當把她和與酷吏極刑有關的烏衣巷聯系在一起時,這雙手凌厲有力,如鷹的爪,一旦被抓住,輕則也要掉塊肉;
但若將二者分開來看,這雙手與詩文常形容的淑女的手沒有區別,是銷薄春冰,明如玉。
大概是見他思索太久,等待的人不免催促一聲,“怎么?很難選嗎?”
兩個選擇,要選擇哪個,看似手到擒來,但……
秦淮舟從心里嘆出一口氣。
“蘇都知的選擇,都是如此為難人么?”
“嗯?”蘇露青換了種姿態坐著等他的回答,“秦侯為何如此說?”
“若我選一,這件事就仍會繞回原點,恐怕蘇都知會有千百個理由往后無限推卻。”
“哦,這么說,你覺得選一不行,還有二呢?”
“選二?”
她看到秦淮舟聞言露出一種無奈的笑,“那秦某豈不成了主動請蘇都知接觸大理寺嫌犯的人了?”
說到這里,他接著又嘆出一聲,“蘇都知從開始就沒給秦某選擇的余地,何來不為難一說呢?”
她聽完點了點頭,像是對他的說法非常感同身受,然后說道,“既然如此為難,秦侯想怎么辦呢?”
一面是非她出面不可的家事,一面是不可被隨意交易的公務,本不會被放在一處比較的兩件事,此時卻成了令人進退兩難的題。
而制造出這一矛盾的始作俑者,再次端起茶盞,小口潤了潤喉,悠閑等著他的決定。
“或者,蘇都知可否說明,因何事要問靳賢?可有刑案依據?”良久,終于聽到他說。
她等的就是這句話,聞言故作沉思,半晌才盡量簡單的說道,“有犯官口無遮攔,屢出妄言,意圖謀反,如今一干人等已被羈押進烏衣巷,看口供還牽涉到靳賢,烏衣巷不好妄加定奪,只好向其人印證一番。”
她抬眼看向他,“意圖謀反,可大可小,大理卿應該知道其中利害吧?”
“如此說來,烏衣巷來此調取的文書,也與此事有關?”
她輕哂,“大理卿這是在打探烏衣巷的內情?”
“蘇都知誤會了,秦某無意于此。”
“那,可否請大理卿帶路?”這次說的,是問靳賢幾句話的事。
秦淮舟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向花廳之外看去一眼。
尹唯會意,不多時帶著幾份文書進來,“侯爺,下官有要事秉。”
秦淮舟自然的抬手示意他上前,接過那幾分文書,仔細看了看。
這幾份都是烏衣巷那邊前不久調取過的,兩邊核對無誤,已然全部登記在冊。
的確如她所說,與犯官過往有關。
他心中思量片刻,點點頭,“既是如此,大理寺自會稍作配合。”
當下親自陪同在側,引著蘇露青去了大理寺監牢。
靳賢被安置在單獨的隔間,在與靳賢牢房相反的方向,正關押著襄王等人。
快到牢房門前時,蘇露青停下步子,“勞煩大理卿回避。”
替她引路的人雖沒開口,倒也的確如她所愿,回避到外面。
這一處地方只剩下她和靳賢兩個人,她沒有立即上前,而是站在原地,觀察牢房里的人。
即使是從不濫用刑訊的大理寺,牢房也總和別處一樣陰寒濕冷,牢房只有挨近頂端的位置開出一扇小窗,光從外面照進來后,又仿佛被牢房里某種無形之物切去一半,于是外面天光只撐在窗邊,照不進里面。
靳賢悠然處在牢房里,手里拿著本書,借著燈火細細品讀。
聽到動靜,只往她這邊看來一眼,然后目光繼續落回書上。
“又見面了,靳御史。”她走上前去,隔著外面的欄桿看里面的靳賢。
“原來是蘇探事,難道老夫的事,大理寺審不了了,又被轉去烏衣巷了?”
她沒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聽說靳御史與陳戩是多年好友,陳御史奉旨往絳州巡查時,還專門來見了你一面,一為探望當時自稱病重的你,一為同你道別。”
“是又如何?”
“牢房濕寒,常人進來都要落下一身毛病,不知靳御史墜馬時受的那些傷,如今可已大好了?烏衣巷也有些醫官,我可以叫醫官來給靳御史再診治一番。”
“不勞蘇探事費心,老夫在這牢里一切都好,還算康健。”
“既然如此,本使也能放心了,不過,看靳御史手上的傷,似乎還未痊愈呀,難不成,是大理寺里有人對靳御史不敬,嚴刑拷打了?”
她的目光毫不避諱的落在靳賢露出的手腕處,如今距離屈府失火已過了幾個月,但這些傷卻仍是猙獰,看著還和新傷一樣。
靳賢下意識背過手,將這些傷痕藏在身后,“不過是些墜馬小傷,多謝蘇探事關心。”
“當真是墜馬所致嗎?”
她卻忽然抓住這個字眼兒不放,“莫不是靳御史在這里被關糊涂了,不知道自己這傷是如何而來?可要本使幫你回想一番?”
“你到底想說什么?”
“這種傷,無論用什么傷藥來敷,幾個月都不見好,可見不是尋常傷口,而是中毒,”她分析過后,認真的詢問,“若只是墜馬,這毒難道是地上憑空長出來的?更何況,我看靳御史這傷,是鋒刃所傷呀。”
這次她沒給靳賢考慮的時間,接著說道,“事到如今,大家不妨開誠布公,屈府失火那夜,在枯井邊襲擊我的人,就是你吧。”
她指了指自己手上的幾處地方,“當時,你知道我發現了井下的秘密,本來想用巨石將我砸死在井底,但你實在是體力不支,被我用淬了毒的匕首所傷。
我這毒呢,并不致命,只是會讓傷口始終難以愈合,所以你之后雖然對外稱自己是傷心墜馬受重傷,用的卻都是金瘡藥。
可惜,沒有我的解藥,哪怕你用再好的藥,也治不好你的傷。”
靳賢沒說話,但他眼里的回避,已經出賣了他。
“不過么,我今日來,不是要和你說屈靖揚的事,而是想聽你說說,站在你背后的,是誰。”
靳賢嗤笑一聲,“屈府之案,本也與我沒什么干系,你說的這些即使都發生過,又能證明什么?更何況,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什么背后之人,我靳賢食君之祿,自然做忠君之事,若非要說老夫背后的人,那老夫可以明確告訴你,老夫身后,自然是陛下。”
“說的不錯,”她贊同的點頭,“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但你可能拍著良心說,你口中的君,你口中的陛下,指的是哪一位?”
靳賢朝上方拱了拱手,“自然是當今圣上。”
“那你縱容手下推波助瀾,種栗纓混淆視聽,讓靈藥在民間泛濫禍害成災,也是忠君的表現么?”
靳賢臉色一變。
一直站著說話,她有些累了,四下看看,周圍地面光是看著就透出寒氣來,在這樣的地方席地而坐更不可能,她干脆直接靠在欄桿上,側頭看著靳賢,觀察他每一次細微的表情變化。
“我查問過貴府家仆,他們雖然不敢明說,卻也將我想知道的事交代了一部分,比如,尊夫人的事。”
“蘇探事慎言,死者為大,不可妄議。”
“只是闡述實情而已,屈嬋雖是屈靖揚之女,但與你成婚以來,似乎一直沒有掌握府中中饋,而她對你惟命是從,哪怕知道你故意縱容女兒私奔,也不曾對你有怨言。”
“蘇探事!老夫雖在牢獄之中,仍有官身,你若再信口雌黃,老夫這就修書上奏一封,彈劾你辱沒我妻!”
“隨你,”她嘆道,“靳妍,是你與屈嬋的女兒吧,她在絳州,也是你的意思。”
最后這句話,不是疑問,而是篤定的陳述。
她觀察著靳賢面上的變化,滿意的往下說,
“她在你的布局下,與駱泉相識,你雖阻撓他們相處,卻又處處為他們提供機會,最終他們如你所愿,‘私奔’到絳州,看似音信全無,卻處處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三年前,你奉命巡查絳州,駱泉在你的運作下進入松鶴堂,開始參與研制三清丹,這期間,無論是三清丹還是栗纓,在絳州的所有分紅,最后都落進你囊中了吧。”
她句句緊逼,靳賢聽到后面,干脆背過身去,藏住自己全部的神色變化。
“……你知道我最后一次見到靳妍,她說什么嗎?”
“她說,她有家不能回,萬幸自己的女兒能回到親人身邊,這對她來說已經足夠。她還慶幸,說她的女兒和女婿能在祖父的愛護下安穩度日,她說她的女婿得到了國子監外院學子的名額,將來即使做不成大官,做名有用的胥吏也好,只要對她的女兒好,她不會再強求什么。”
“靳御史,你說,她要是知道,她的女兒早就死了,甚至還被自己的夫君和自己的父親聯手做局弄出個障眼法的假身份,她還會為了替你保守秘密而自盡嗎?”
背對著她的身形忽地一顫。
她最后道,“屈靖揚保不住以后,你處理掉了屬于他的那份栗纓田,而這塊田產被記在屈嬋的名下,你擔心她喪父大受打擊會供出這份秘密,干脆將她也殺害。”
“現在你人在牢里,絳州的事又敗露了,開明坊那塊明面上記在駱泉名下的栗纓田,你猜猜看,會不會有人像你處置他們一樣,來處置你呢?”
“還是說,靳御史早已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寧愿舍棄掉自己的性命,也要保上頭的人無憂?”
“若真是如此,你又為何執意要拿到落在屈靖揚手里的賬簿?若非如此,你也不至于被大理寺抓個正著,關在這里。”
“我……咯咯!”
靳賢忽然怪叫著滾落在地,掐著自己的脖子,像要摳出什么,又像是覺得窒息,想要拿掉什么。
弄出的聲音極大,很快引來附近的獄卒。
秦淮舟也聞聲前來,見狀趕到蘇露青身邊,確認一番無事,跟著問,“發生何事了?”
蘇露青對靳賢突然發生的變化也很驚愕,她看著正被獄卒奮力控制住抽搐的靳賢,忽然覺得這情形有些眼熟。
當即問道,“在這之前,還有誰見過他,給他送過什么東西?”
這突然開始發作的情形,像極了當初喝藥發作的馬孚,這種藥喝下以后并不會立即發作,但要讓服藥之人在旁人眼前突然發作,需要掐算的時機也很關鍵。
看情形,是有人從她來大理寺開始,就在推算她前來問話靳賢的時辰,然后,哪怕靳賢因她的話而動搖,也會因為藥效發作,無法說清實情。
靳賢這邊的事,同樣也驚動了楊甘等人,這時候蘇露青已經悄然離開監牢,回到烏衣巷,吩咐梁眠徹查烏衣巷用藥的去向。
“……這么說,大理寺之中,有人拿到了烏衣巷才有的藥?”
梁眠聽到這里,皺緊眉頭,“這藥連總衙那邊都不知道,能經手的也沒幾個,還都是自己人,如果靳賢事先服下的是這種藥,說明此人已經滲透進烏衣巷多年,而且隱藏極深,從來沒被查出過端倪。”
他跟著說出幾個名字*,“這幾個人,再加上我,還請蘇都知派人細查。”
……
“靳賢雖然穩定下來,但郎中說,他受到刺激,傷了腦子,以后恐怕也難以常人來定,如今只能勤加用藥、針灸,看是否能讓他恢復一些。”
馬車里,秦淮舟大致說了些靳賢的事,然后接著道,“靳賢之前接觸到的是送飯獄卒,從時辰上來推算,與他突然發病間隔過長,且所有送到靳賢手上的東西都有專人查驗,很難夾帶進什么東西。”
說完這些,秦淮舟才終于進入正題,對她說,“我曾聽說,烏衣巷在審訊馬孚時,也曾遇到過類似的情形,甚至在將馬孚第一次移交御史臺的時候,馬孚正巧當著眾人的面發病。他是蘇都知親審的犯官,出了這樣的事,蘇都知應該也從醫官口中得知些什么吧?”
蘇露青靠在車壁上,身形隨著馬車行進的頻率微微晃著,聽到這里,挑眉笑出一聲,“原來大理卿是懷疑此事與烏衣巷有關,來審問我來了。”
“……秦某并非懷疑,只是兩樁事如此湊巧,蘇都知若能解惑,秦某感激不盡。”
“真是不巧,”她面露遺憾,“醫官查出的結果是,馬孚時常驚厥,所以他發病,旁人都已經見慣了。”
“若當真是驚厥,何能如此之巧,每次都在他即將被帶去御史臺時發病?”
“大理卿不信?”
她看住他的眼睛,“今日我見靳賢,前面都好好的,他突然發作,我是不是也可以認為,大理寺看似配合,實則暗中阻撓?”
“我不是這個意思,”秦淮舟長出一口氣,“只是事出蹊蹺,我想借此查些緣由,此事尚還不明,若有進展,我會告知。”
“這倒不必,”她一擺手,“說到底,這是大理寺的事,靳賢是在見我之后才變成這樣,大理卿不怪罪我,我就感激不盡了。”
“一事一畢,如此也算給烏衣巷一個交代。”
她對此沒什么太大的表示,只點點頭,“好啊,那我先在此謝過大理卿了。”
馬車在曲江別院停下,管事娘子見二人同來,先恭敬見禮,而后請罪道,“城門發生之事,是我看顧不周,還請侯爺、蘇都知責罰。”
“那位蘇嬤嬤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事雖然已由別院管事上報給侯府,因著兩人誰都不在京中,老秦侯只聽了個大概。
“是……”
管事娘子剛要開口,忽然被一道猛然沖出的緩聲打斷,“侯爺!侯爺你可來了!蒼天有眼,我家一娘子有救了!”
眼見著蘇嬤嬤腳步飛快的沖到近前,秦淮舟不動聲色吩咐道,“此事容后再說。”
然后在蘇嬤嬤的熱情引路下,兩人走進廳堂。
廳堂內設著一座大屏風,將堂內隔成兩半,等候在里面的人開口之前先咳了兩聲,細聲向兩人見禮。
“侯爺、蘇娘子見諒,”蘇嬤嬤從中代為傳話,“我家一娘子到底還在閨中,不好隨意在侯爺跟前露面。”
秦淮舟點點頭,“理當如此。”
而后開門見山,“不知究竟是何要緊事?今日有侯夫人在此做主,有什么話,裴娘子盡管說來。”
“侯夫人”三個字落在耳中,蘇露青默默端起瓷盞,借著品嘗飲子,壓下聽后的異樣感覺。
只是眼風還是往身側人方向掃去一眼:
(秦侯還是稱本使蘇都知為好。)
秦淮舟接下這記眼風,目光回落的不卑不亢:
(話雖如此,但這里是別院,不是朝堂。)
兩人的機鋒打過一個回合,屏風后面的人也在這時候適時開口道,“是,阿昭全聽侯爺的。”
蘇露青又喝下一口飲子,神色看似如常。
“阿昭此番尋得侯府親人,得侯府收留,心中喜不自勝。前些日子,老秦侯因是病中,又實在掛念阿昭,便差人來傳過一次話。老秦侯說,打算認阿昭為義女,今后無論阿昭如何打算,老秦侯都會支持。老秦侯還說……”
裴昭頓了頓,聲音里漫上一點微不可查的哽咽,“老秦侯說,京中世家門庭很多,阿昭若是愿意,侯府可替阿昭從中選一門親事,可是……阿昭自小曾訂過一門親,如今雖時過境遷,但這畢竟是祖父為阿昭打算過的事,阿昭感念祖父愛護之恩,不愿就此辜負……”
這套說辭,很容易就被猜出后文。
蘇露青端著瓷盞的動作略頓一頓,又遞回嘴邊,淺飲了一口,繼續往下聽。
“……所以,阿昭今日斗膽,想問侯爺,這門親事,侯爺可還記得?”
第68章 第68章
果然還是來了。
蘇露青聽到這里,看著屏風之后隱約映出的纖瘦人影,面上若有所思。
隱約感覺到身側的人往自己這邊投來一眼,聽他開口時,是篤定否認的語氣,“秦某并不曾聽說此事,其中或許有些誤會,還請裴娘子慎言。”
這個回答,出乎屋內所有人的意料。
屏風后的人似被這回答驚住,哽咽于是轉為細不可查的啜泣,窗邊的光亮照在屏風上,讓屏風輕而易舉顯出一道無助顫抖的身影。
蘇嬤嬤則直接多了,立即接過話茬,“如此大事,侯爺怎會應答的如此輕率?此事關系一娘子的將來,實在不可戲言,還請侯爺再仔細想一想。”
隨著蘇嬤嬤開口,屏風后的啜泣聲比先前高出些許,似是牽扯到傷心事,止也止不住。
這期間,蘇露青的視線又在幾人身上逡巡一番,見秦淮舟正欲開口,忽然不著痕跡的扯了他一下。
而后對上蘇嬤嬤的視線,打量其面容的同時,似有所指的問道,“是嗎?”
蘇嬤嬤下意識想要反駁,但對上她的目光,不知怎的,忽然怯從心底起,忍不住坐直了些,期期艾艾道,“婚約之事可不是兒戲,若不是真的,一娘子一個待字閨中的女郎,何必要豁出臉來主動提起?”
“嗯,”她點點頭,像是被說服了,轉而看向屏風處,從屏風映出的身形輪廓,判斷屏風后的人此時狀態,“如此大事,這么小就定下,裴娘子還記得這么清楚,想必是有信物?”
“回蘇都知的話,這信物,曾經是有的,”屏風后的人緩緩開口道,“只是十七年過去,我的那份,早已在進入掖庭以后遺失了。”
“信物是什么?”
“是一副玉玨,兩家各執一半,當年祖父將裴家的那一半給了我,直言讓我務必保管好這枚信物,哪怕祖父下獄那日,也專門提起它來,讓我千萬不要遺失,可惜……”
屏風后面傳來更為壓抑的哽咽聲,“是阿昭無能,護不住祖父交代的信物……”
大齊風俗,定親男女以玨為信物,雙方各執一半,此舉多見于指腹為婚時期,之后兩家若因種種變故斷了聯系,后代便會憑借此信物尋親,完成婚事。
所以這番話聽上去無懈可擊,如今拿不出信物,也有合理的解釋。
掖庭弱肉強食,即便剛進去時,身上還有些好東西,過不了幾時,也會因種種變故,失去這些東西。
算算年紀,小娘子那時候也不過六七歲,即使有母親乳母相護,像這種罪臣家眷會藏著些什么,也早都被掖庭的那些人摸清楚了。
蘇露青聽完這番話,轉頭看向身邊的秦淮舟,以眼神示意他:
(人家的證詞已經說完,該你了。)
眼見著秦淮舟忽然變得若有所思,“……玉玨,的確有過。”
秦淮舟這話,本是只對著蘇露青說的,連聲音都比平時壓得低。
但蘇嬤嬤耳朵尖,且一直關注著他這邊的動靜,一聽到他回答,立即雙手合十,大聲說,“謝天謝地!連侯爺都這么說,此事就更做不得假了,我家一娘子,的確與侯爺有婚約!”
說著,面上又獻出悲戚之色,“既然有婚約,一家女又怎么能許兩家呢?求求侯爺,勸勸老秦侯,收回成命吧——”
“嬤嬤……”這次是屏風后面的人出聲打斷蘇嬤嬤。
“一娘子別怕,如今你已尋到親人,再不是從前那個孤苦伶仃的孤女,有嬤嬤在,還有侯爺在,哪怕只是看在裴相的份上,大家也都會善待一娘子的。”
蘇嬤嬤寬慰過屏風后的人,小心翼翼轉向秦淮舟,“侯爺,過去這些年,一娘子實在吃了太多的苦,是我這個老婆子不中用,沒護好她,才叫她吃了這么多苦。如今有侯爺在,定是不會再讓一娘子受委屈了,對不對?”
“侯府尋舊友家眷多年,自不會在尋到人以后,又怠慢于人,不過,”
秦淮舟頓了頓,道,“昔年舊事,記憶時常會隨著年月發生偏差,二位今日所言,秦某記下了,若確有其事,侯府自會給二位一個妥善的交代;若是誤會一場……”
“不會是誤會的,”蘇嬤嬤急急忙忙插話,“當年的婚約,老婆子在場,依稀記得見過那信物。既然侯爺也說過的確存在那塊玉玨,我便替一娘子先謝過侯爺,一娘子定會安穩留在別院,靜候之后侯爺的安排。”
“嬤嬤!”
屏風后的人這次有些發急,身形略動了動,往屏風外探出一只手。
纖細手指微屈,像是比了一個手勢,在蘇嬤嬤看過來時,又晃了晃,提醒著還有一件沒有說出的事。
“哦!瞧我這記性,倒是把這件事給忘了。”
蘇嬤嬤風風火火轉向室內一角,碰觸一樣物什來,“這樣東西,一娘子不敢受,想請侯爺代為退回。”
話趕話到了這里,東西也被擺出,無形中轉換了一輪話題。
蘇露青坐在原位,視線從屏風處,短暫的移到蘇嬤嬤手里捧著的物件上。
是個半梨形的物件,長過一臂,蒙在外面的布套揭開,露出里面的紫檀木琵琶。
象牙軸相,琴頭雕的鳳尾有如流暢祥云,琴板上繪有百鳥,但百鳥飛翔簇擁著的卻非鳳凰,而是一對鴛鴦。
蘇嬤嬤撫摸著琴板,面露戚戚,“這把琵琶,是清遠伯世子送來別院的,清遠伯世子不知從哪里打探到一娘子從前擅琵琶,專程命人送來這把琵琶,還讓府中人帶話,說他敬佩裴相當年風骨,聽聞裴家后人流落至此,心中生憐,想……”
說到這里,蘇嬤嬤再次頓住,抹了一把淚。
蘇露青掃過去一眼,“接著說,他想如何?”
“恐怕蘇都知聽了,會贊同那清遠伯世子的話,”
蘇嬤嬤唉聲接著說,“清遠伯世子雖未成婚,若要議親,也非難事,但……那位世子并不愿迎一娘子為正妻,卻又表明心跡,說自己情深難以自持,往后定會好好待一娘子,以慰裴相在天之靈。”
裴相是“反臣”,若無翻案,他的孫女無論如何也都是罪臣之后。
王侯之家不會選這樣一位罪臣之后做侯爵娘子,至于次一等的世家,即使敬佩裴相昔年風骨,權衡利弊之下,也不會讓扶搖直上的世家子弟與其成婚。
老秦侯雖說能為其尋一門適合的親事,也無外乎是清貴旁支一脈,余生仍只能偏安一隅。
再退一萬步,不執著親事,世間待女子總是更為苛刻——女子若要立足,除非手中握有無可取代的技藝,能勉強掙扎出一番天地;次一些的出家剃度,青燈古佛終了一生;再次一些,或許就是聽天由命。
眼前這把琵琶就像一場邀請,是名分還是富貴,全隱在那幅百鳥朝鴛鴦的彩繪圖中。
“所以,”蘇露青在心中思量片刻,目光從琵琶上移開,看向屏風后柔怯的身影,“那件一定要秦侯解決,否則便會要命的事,是什么?”
無論是舊時婚約,還是眼前這把琵琶,都稱不上什么要命,她不感興趣,也不知能依什么先例化解。
但她是因這樁“要命”的事,才與秦淮舟連翻周旋,最后推脫不開,才以問詢靳賢為條件,同意和秦淮舟一起來別院。
如今靳賢突然發瘋失智,她所查之事被迫中止,著實沒有更多的耐心浪費在別院。
“就是這件事呀!”
蘇嬤嬤面上焦急,“一娘子心中守著婚約,如今卻又被清遠伯世子以一把琵琶要挾,心中實在煎熬,人也更加消瘦。
蘇都知或許不知,一娘子幼時曾跟隨琵琶大家學習琴藝,裴府變故之后,一娘子就再也沒機會拿起琵琶。
如今得見這把琵琶,本是喜出望外,但如今,這心愛之物竟成了旁人的羞辱。
那清遠伯世子還隔三差五就著人來問一娘子的態度,一娘子既不愿答應,又不敢回絕,就這樣日日受盡煎熬,前些時候,險些就隨著裴相一道去了……”
蘇嬤嬤這次說完直接放聲痛哭起來,惹得屏風后面的人也跟著輕聲啜泣。
哭聲在屋子里縈繞,更是緊鑼密鼓的往人腦子里鉆,蘇露青聽不下去,也勸止不住,干脆起身離去。
出來時,見秦淮舟單手拎著琵琶趕上自己,上下打量一番,奇道,“里面的事,秦侯有定論了?”
秦淮舟搖搖頭,“先回去再說。”
回府以后,兩人各自收拾一番,換了家常的衣服,分據桌案兩邊,是和之前商議事情時差不多的架勢。
從別院帶回的琵琶擱在案上,仿佛是這場商議中最為關鍵的一環。
“那副玉玨,的確存在于侯府和裴家,但不是婚約。”秦淮舟開門見山。
“這么說來,玉玨是真,婚約是假?”
她伸手極隨意的撥了一下琴弦,琴弦沒有調過,撥出的聲音沒在調子上。
又撥了幾下,才道,“那兩人真真假假說了一通,聽起來有理有據,說不定是你自己記錯了。”
“我不會記錯,”她沒有抬頭,目光仍落在琴弦聲,只聽著秦淮舟的聲音緩緩落入耳中,“當年兩家或許有意,但——”
不知為何,他后面要說的話忽然頓了一下。
她抬頭看去一眼,見他移開視線,先落向一旁,然后視線低垂,也看住弦上,接著對她說,“那之后不久,裴相出事,許多事擱置下來。裴相匆匆留給父親一副玉玨,說這是裴家的傳世之寶,他擔心抄家時保不住,托父親代為保管,若將來裴氏有后人僥幸存世,便將玉玨交給裴氏后人。”
原來是這樣。
她又撥了一根弦,弦聲低沉,音調同樣不準。
跟著開口道,“既是如此,何不將玉玨物歸原主。”
“父親一直希望能夠物歸原主,但,物歸原主之前,總要確認是不是還對了人。”
她笑出一聲,這次手指滑動,四弦一聲,弦音七零八落,“人都在別院,特征也能對上,侯府到現在,卻還是在懷疑嗎?”
“畢竟十七年不見,形可仿,事可循,加之與裴相有關的三人突然如此湊巧的相繼現身,事出反常,小心些總沒錯。”
“所以,”她屈指叩了叩琴板,琴板回應的聲音凝而不沉,回聲悠遠卻不空,的確是把難得的好琴,“秦侯是把這件事當成案子,準備破獲嗎?”
“若是案子,蘇都知可有興趣?”
像是知道她會想什么,秦淮舟又補充一句,“此案,線索重合,人證重合,蘇都知若感興趣,秦某自當全力以赴,以占先機。”
隱于無形的激將法,雖一眼看破,但管用。
事情告于段落,她的注意落回被他帶回的琵琶上,“這東西,你打算替那邊退回去?”
“在別院時,看你聽到此事同樣茫然,我猜清遠伯府的事,并未與我們打過招呼,想來只是清遠伯世子一人的主意,”秦淮舟看了看琵琶,又看了看她,“明面上,父親已說過要認她做義女,侯府的義女,更不該被人如此輕賤,所以,我想請蘇都知出面,給他一個忠告。”
侯府的義女,按輩分來說,便是秦淮舟的義妹,同樣也是她的義妹,這樣處理,不算突兀。
她漫不經心撥著四弦,“你可想好,我出面,可大可小,回頭若驚動清遠伯——”
“我與你同去。”秦淮舟飛快改口。
她卻搖搖頭,“請那位來一趟吧,我蘇府之中俱是內廷之人,不該亂傳的話,絕不會多說一個字。”
“你……”她感覺到對面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問出的話也隱隱帶出遲疑,“打算怎么做?”
……
蘇露青不喜拖沓,能立刻就做的事,一定是立刻著手去做。
所以當這個決定剛剛在兩人之間達成共識,她就差人去清遠伯府,將清遠伯世子周晉請來。
烏衣巷的都知烏衣使相邀,周晉盡管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被烏衣巷的人盯上,也還是立即前來。
周晉被府中宮人引到一處偏院,看到院中燒得正旺的火爐,心里下意識就涼了半截。
等進屋看到秦淮舟也在場,涼了半截的心才算有所緩和。
他戰戰兢兢與兩人見過禮,便小心的候在下首,問,“不知蘇都知邀周某來,是為何事?”
“聽說你送了把琵琶給裴娘子。”
周晉心頭突地跳快幾下,疑心是事情敗露了,“……是,是周某小時候曾聽家中父母親大人說起過裴相年輕時的風采,對其后來發生的事多有惋惜,如今聽聞裴娘子就在京中,從前又擅琵琶,周某斗膽,請人制了一把好琴,贈與裴娘子,也算聊表周某的一番心意。”
“送了琵琶,之后呢?”
“沒、沒了……”
“沒留下什么話?”
“沒、沒……”
“那就好。”
蘇露青徑直往下帶流程,眼風往秦淮舟那邊一掃,秦淮舟立即將琵琶拿給她。
她拎起琵琶,經過周晉身邊時,示意他跟自己出來。
然后當著周晉的面,把琵琶插進火爐里。
“你送的琵琶,最好的歸宿,是在火中,明白了嗎?”
“……明、明白,蘇都知教誨得是。”
清遠伯世子幾乎是逃命似的告辭離開蘇府。
屋內,秦淮舟走出來。
蘇露青聽到聲音,頓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見他仍有些神色復雜的看自己,問,“怎么?覺得我這是焚琴煮鶴?”
秦淮舟呼出一口氣,搖搖頭,“蘇都知快刀斬亂麻,他此后定不會再做糾纏。”
院中火光里,那把精心制作的琵琶被烈火炙烤,琴身因高溫爆裂,噼啪的聲音聽上去與柴火之聲無異。
秦淮舟的目光再次從火中轉向身影漸遠的人。
看她燒琴時決然又慨嘆的模樣,總像是……曾經于什么時候,當真這么干過。
第69章 第69章
春耕時節,一年里最忙的時候。
開明坊內開墾的農田雖說大部分都已經耕種,但仍有一些田地才剛剛犁完,田里光禿禿的黃褐色與旁邊成片成片的青苗成鮮明對比。
“……是啊,花生種子不好弄,我家郎君也是緊著跑了不知道多少個地方,才替娘子弄回來的種子,這不,我家大娘子得了花生種子,立刻就交代下來,一定搶在春耕的尾巴把這些花生都種下去。”
開明坊田地邊上,梁眠帶著幾名偽裝成農人的親事官,忙活著田里的事兒,順嘴和聽到熱鬧趕過來悄悄地張武侯說著閑話。
“話說回來,還是要多謝張老兄照看我家主人的田,開春水渠也沒有淤堵,省了我們再去透開水渠的功夫了。”
張武侯大笑著擺擺手,“嗐,這算個啥,老張和你家裴郎君也算交情深的兄弟,自家兄弟的田,老張能幫著弄的,肯定就幫著弄了,都是順手的事兒,還談啥謝不謝的,不過……”
他打量著梁眠等人侍弄的這塊田,“前兒我還覺得奇怪呢,裴兄弟都派人來種過一輪麥子了,那麥苗都從地里頂起來了,咋還空著一半啥也不種哩?看兄弟你這模樣,你也是裴家派來的莊頭把式?為啥不和他們一起種?”
“哦,是這么個事兒,”
梁眠心中記著臨來時蘇露青對他的吩咐,一字不差的說道,“我家郎君很疼愛娘子的,自打我家大娘子想著要種花生,郎君就上了心,這不,干脆直接分了一半田產給大娘子,由著她安排去。要不是這種子晚來了幾天,我們早都跟他們一起種了。”
張武侯跟著感嘆,“真的啊,老張在這坊里種了這么多回田,確實沒見過哪家像你家郎君娘子這么恩愛的,這就叫那個啥,家和……啊對!家和萬事興!”
“哎對!就是家和萬事興,我家郎君對大娘子的好,那真是好得沒話說!”
說話間,張武侯也在一旁幫著種了一壟,等全部忙活完,太陽也快落山了。
張武侯張羅著要留梁眠幾人吃完飯再走,梁眠客氣婉拒,趁著暮色趕回烏衣巷,向蘇露青復命。
“……大多數田里都種滿了麥苗,名義上在駱泉名下的田里也都種上了,那片田歸張武侯一家操持。張家兩個兒子已經在田邊搭了個簡易木屋,這些天忙的就歇在田邊的屋里,連多走一段路回家的功夫都沒了。”
梁眠說到這里,跟著又搖搖頭,“這幾日屬下帶人留在開明坊內,本想找機會探探情況,不想坊內因著春耕的原因,人數比以往多了數倍。這些人全都守在田邊,暫時還找不到機會接近那些田地。如今要想只用眼睛看來辨別種下的究竟是麥苗還是栗纓,恐怕需要找個對栗纓非常熟悉的人才行。”
對栗纓非常熟悉,且還能在京中找到具體人的,只能是從絳州押來的那些人。
梁眠說完這話,觀察一番蘇露青的神色,繼續說道,“蘇都知,此事恐怕還要和大理寺那邊打聲招呼,你看這……?”
這件事和之前的提審不同,需要將人從牢里帶出來,帶進坊內,不但要確保全程無人察覺,還要防著帶出來的這人動心思壞事。
怎么想都是……難辦啊。
梁眠眼巴巴看著蘇露青,眼里意思明顯:
這事兒,別人誰去都不好使,只有與大理卿成親且和睦相處過這么長時間的蘇都知親自出馬,才行。
蘇露青卻沒注意梁眠的目光,她正低頭看著自己剛剛寫在紙上的幾個名字:
何璞、屈靖揚、襄王元汾、靳賢。
梁眠也跟著往紙上看去,看到這幾個名字,也皺起眉頭,開口說道,
“長安的這幾個官員,相互之間或多或少有些關系,但唯獨襄王,明明身在絳州,與長安并無聯系,在其中卻像占據著關鍵位置似的。”
“而且,如果不是陳御史在絳州出了事,引來朝中關注,恐怕京里到現在也不會知道,襄王早已掌控了絳州的探事司,要舉兵謀反了。”
她點點頭,“還有呢?”
“還有……”
梁眠想了想,“原本我還以為,襄王伏法,就能找到那本賬簿,烏衣巷一直在查的事就能有結果,可以復命了,但沒想到,賬簿竟然根本不在絳州。”
“襄王府、夏家都被我們搜了個底朝上,誰知道最后能夠確認的線索,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靳御史這里,看來絳州是個障眼法、替罪羊,關鍵還得揪出靳御史背后的人才行。”
她聽到這里,面上帶出贊許,“嗯,你說得不錯。那藥的事,查得如何?”
除了那天以外,她并沒有聽到任何關于靳賢發病的消息,又查過給靳賢看診過的郎中、靳府中的仆從,得到的回答都是,靳賢沒有任何會不是發作的舊疾。
因此答案是什么,不言而喻。
梁眠回道,“此事查問的隱秘,暫時只從這段時間的行蹤上推算,其他人暫時都沒發現什么異樣,只有醫官劉貴,曾在半個月前去過城隍廟。”
城隍廟每月逢一、二、九、十便有廟會,不光是長安城中的百姓常愛往城隍廟去,京畿一帶的百姓也時常會選個日子來趕廟會。
不過……
“劉貴去城隍廟的時候,城隍廟沒開廟會。”
“那他是怎么說的?”
梁眠回想片刻,“他說家中幼子恐是中了邪,他去城隍廟請一枚平安符。”
說到這里,他接著說道,“屬下也是因此覺得其中有些蹊蹺,論理,京中華嚴寺的符箓最為靈驗,再不濟也有興國寺、洪福寺。劉貴的幼子算是他的老來子,他對這個幼子極為上心,怎會舍近求遠,專門跑城隍廟一趟呢?”
蘇露青聽到這里,略一挑眉,“然后?”
“然后……”
梁眠的聲音弱下去,“劉貴如今還在探事司那邊,處處有長禮的人看著,若動作太明顯,容易被長禮發現,所以屬下還在查著。”
她聽到這話,皺眉思量著。
長禮是單獨從魯忠的身邊到探事司獨當一面的,雖說與她在絳州夏家時配合還算可以,但他到底是被魯忠提拔起來的人,立場不明,不可盡信。
想到這里,點點頭,“魯忠雖被分權,但他也在總衙經營多年,眼線眾多,此事暫時還是暗中行事,多加提防。”
“是。”
“還有,”
她看看天色,想了想,取出一張手令,交給梁眠,“絳州分司的事,烏衣巷還在追查,那些人與絳州各處官員勾結頗深,所以分司雖被清剿,還是有些要緊話要問。你帶人去大理寺,憑這份手令,調個人出來問話。”
梁眠會意,立即動身前往大理寺。
……
這時候已經過了放衙的時辰,大理寺內官員已經走了大半,除開一部分在衙署值夜的,還留在衙署內的,都是些打算把手頭一點事情做完再回去的人。
其中就包括秦淮舟。
絳州一事,事關重大,涉案之人大多被押解進京,與絳州案有關的卷宗也重新整理過后,送了一份到他的案頭。
先前大理正對襄王等人的判決刑罰過重,如今大理正等人正重新擬判,秦淮舟如今在看的,是關于三清丹的供詞。
尹唯在一旁說道,“……絳州的靈藥已經摧毀殆盡,按理說,松鶴堂作為制藥之處,松鶴堂被查封勒令整改,這靈藥也該越來越少才是。但長安這邊,靈藥在鬼市之中卻還是屢禁不止,下官猜測,京中恐怕還有一處像松鶴堂一樣的所在。”
秦淮舟點點頭,又問,“開明坊那邊情況如何?”
“如今農田幾乎都已經耕種完畢,但麥苗才長出來不久,只憑肉眼來看,看不出區別,除非是對栗纓非常熟悉的人,才能從一眾麥苗里,看出哪株是栗纓。”
尹唯說到這里,猶豫片刻,還是說道,“侯爺,從絳州押回來的人里,有些是對栗纓極為熟悉的,不如……”
正說著,忽然有人來報,說烏衣巷來使持手令,要求提審一名絳州犯官。
因絳州之事干系重大,底下人不敢擅自做主,來請大理卿定奪。
秦淮舟看了一眼手令,神情一頓。
這道手令看上去已有些時日,是他曾經寫過,下達給蘇露青的。
之后兩人有過約定,這道手令可再使用三次。
如今再看到這份手令,他心中一動,“烏衣巷來使何在?”
“還在花廳等候。”
聽到這話,他拿著手令,徑直出去。
她從前來大理寺,哪次不是長驅直入?后來更是仗著有手令在身,幾次三番自作主張,沒想到如今倒是謹慎,竟能耐得住性子,肯等大理寺官吏通傳了。
外面暮色漸漸被夜色取代,天邊也由金紅轉為青藍。
廊下掌著燈,衙署里的燈籠沒有多少巧思,中規中矩,只要能照亮便是。
但今晚看著似乎有些不同,風吹拂在這些燈籠間,燈火搖曳,暖光喜人,映著天邊逐漸更為濃郁的深藍天幕,仿佛天河倒懸。
尹唯疾步跟在他身后,低聲說著,“侯爺擔心得有理,烏衣巷近日并未接過什么案子,這時候突然來提審絳州犯官,著實可疑。侯爺若實在不放心,下官這便著人暗中跟隨,看烏衣巷究竟在耍什么花招。”
走在前面的人步子忽地一頓。
尹唯下意識跟著停住,“侯爺?”
“沒事。”
秦淮舟重新調整步子,繼續往花廳走去。
沒走幾步,忽然又道,“你也有許久不曾回家了,這里無事,不必跟隨,你且放衙去吧。”
尹唯還是不放心,“那,烏衣巷那邊……?”
“我自會處理。”
尹唯行了一禮,自廊下折出去,轉向另一邊。
他則繼續往花廳走去。
花廳處值守的差役看到他來,行了一禮。
秦淮舟微微點頭,稍稍放緩步子,走進花廳。
還等在里面的梁眠聽到腳步聲,放下手中杯盞,起身往門口看。
見秦淮舟*親自前來,忙不迭行禮道,“烏衣巷押司梁眠,見過大理卿。”
半晌沒聽到回應,梁眠悄悄抬起頭看過去,卻見秦淮舟的身形隱在花廳門前的暗影里,雖是朝著自己這邊的方向,但不知在想什么。
過了許久,梁眠終于聽到秦淮舟開口。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梁眠好像聽出一點兒……失落?
“……是你啊。”
第70章 第70章
梁眠從大理寺提人出來,過程還算順利,經過他的一番運作,最終帶回烏衣巷的,是一名叫王逢的人。
“蘇都知,此人是松鶴堂大管事王敏的兄弟,與絳州探事司往來密切,周勝、高吉也都與此人有來往。”
蘇露青看著被投入地牢的人,點點頭,“辦得不錯。”
之后梁眠著人將其改造成商戶家的佃農,蘇露青也披著夜色準備回府。
剛走到通明門處,身后忽然傳來魯忠的聲音,“蘇都知。”
蘇露青聞聲回頭。
魯忠在長禮的攙扶下,往她這邊走來幾步,“剛才離著老遠就看背影像你。”
她打量一番魯忠和長禮,后者幾不可查的與她點點頭,算作招呼。
通明門前雖亮著燈籠,但夜色太深,這點細微的表情很快就隱在夜色里。
她重新看向精氣神明顯比上次要好得多的魯忠,見魯忠穿著正式的繡蟒紋宦官袍,便問,“使君這是……?”
“宮中傳喚,咱家這便要去聽旨。”
“既是宮中傳召,使君快請前去吧。”
“不急,我這把老骨頭,宮里也是知道的,走不快,索性就慢慢走。”
聽這話的意思,應該是有話想說。
她應過一聲,也跟著道,“使君今日看著精神大好。”
這話若是放在以往,魯忠定然十分高興,但這次不知怎的,他沒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先從長禮的手中抽出自己被攙扶著的胳膊,等長禮識趣的回避,才接著同她說,“方才聽底下的孩子們說,蘇都知派人去大理寺帶回一個犯官?”
這件事她知道繞不開魯忠,點頭道,“正是,事關絳州分司突然叛變的原因,可以從那犯官嘴里再多問些內情出來。”
“絳州分司啊,”魯忠回想片刻,“是該好好問問,這群吃里扒外的兔崽子,我記得蘇都知奉命前去絳州時,還險些遭了那群兔崽子的暗算?怎么樣,沒被那些人得逞吧?”
“多謝使君掛心,都是小傷。”
“那就好,絳州那些人陽奉陰違,這次帶回來,的確要好好審審。你剛到總衙來,人手上若有不足,盡管使喚我手底下那些孩子,不必再另找人請示咱家。”
“多謝使君。”
“還有林叢那孩子,”魯忠忽然提起林叢,“那孩子之前被我調到總衙里來做了點事兒,得用得很,他本來應該去絳州協助你,但被我私心留下來,替了長禮那孩子去。如今他到手的功勞就這么沒了,現在還是個親事官,長禮反成了探事指揮使,咱家總覺得對不住那孩子。”
“長禮探事本也是恪盡職守,使君如此說,反倒折煞了他。”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魯忠連連擺手,“咱家看不得能者被埋沒,就像當初看你被貶去冰井務,咱家心里也是難受得很,千方百計才給你調出來一樣。林叢這孩子,辦事牢靠,咱家想著,干脆就讓他跟咱家走一趟,多辦些要事,就算當不成指揮使,能替他討個階品也行,蘇都知覺得呢?”
話說到這里,才算透亮。
魯忠還在繼續說,“實不相瞞,咱家手上還有個案子,只有林叢那孩子能做,這個案子若是成了,他也能有所得,等咱家身退那日,蘇都知坐擁烏衣巷,掌管重要之處的都是自己人,豈不比日日擔心被外人分權來得安心?”
她聽到這里,不動聲色打量魯忠。
半晌忽地笑道,“能被使君看中,是福氣,蘇某當初若不是得使君援手,也走不到今天。使君說的話,蘇某明白了,既是使君看中了的人,待明日下朝以后,蘇某就讓他過去。”
魯忠笑著點頭,“蘇都知爽快,有這句話,咱家就放心了。哦,時候不早,蘇都知快回府去吧。”
兩人在通明門處分別,蘇露青走到燈火的暗影下,回身注視魯忠的背影。
平時走路有些佝僂的人,今天的身形格外輕便,雖然還是需要有人攙扶著,但步伐邁得極大,少了許多久病纏身的影子。
……
回府時,剛好聽到幾聲梆子響,聽更夫的唱喏,已經是三更天了。
屋子里還亮著燈,秦淮舟還不曾歇息。
她推門進去,坐在書案邊翻書的人聽到動靜,抬頭往門邊看過來,與她微微頷首示意。
“這么晚,秦侯還不歇息?”
“還有些事要做。”
秦淮舟沒有馬上收回目光,視線隨著她一道轉去外間,忽然又開口道,“今晚放衙以后,梁押司拿著手令到大理寺要求提人,敢問蘇都知,絳州分司的事,還不曾有定論嗎?”
回應他的,是突然被攪動起來的水聲。
一直到凈完手,她才轉頭看過去,手巾被她拿在手里揉來揉去,眉頭跟著一挑,“兩邊流程不是都走過了?大理卿這時候提起,難不成是在興師問罪?”
“蘇都知多慮……”
話音隨著她突然坐到書案另一邊,有片刻的停頓。
睫羽顫動幾下,他將手邊的書闔上,才接著道,“烏衣巷提走的畢竟都是絳州犯官,此案雖已查明,但還沒有完全定案判決,此時提走犯官,中途恐生差錯,不知明日烏衣巷可否將犯官送回?”
“明日?”
她向前傾身,單手拿過他方才看過的書,隨手翻動幾下,忽地笑道,“大理卿的意思是,希望烏衣巷將犯官嚴刑拷打,盡快問出供詞,然后即刻將人送回?”
說著話,她抬頭等著看秦淮舟的反應。
果然就見他皺起眉頭,極其不贊同,“蘇提點慎言,秦某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飛快的反問。
秦淮舟正要開口,心中忽地閃過一縷思緒,他察覺出什么,立即抓著這縷思緒,飛快開口,“等等,蘇都知命人提審的那名犯官是誰?”
現在回想起來,梁眠說明緣由,告退去提人時,總像是有所隱瞞。
事后獄卒回稟,雖說名字能對得上,但他如今想來,絳州府衙雖與探事司有所關聯,但查的既然是探事司的事,原親事官高吉尚在,梁眠為何不直接提走高吉?
卻見她聽到這里,忽然正色道,“秦侯聽說了嗎?”
看她神情嚴肅,語氣下意識放低,通常是說起極為重大之事時會有的反應。
他略略偏頭,“聽說什么?”
“清遠伯世子,墜馬死了。”
“什么時候的事?”
這件事的確超出他的意料,既然一直聽不到風聲,想來是清遠伯府將消息嚴密封鎖過。
見他的注意被這句話引走,她幾不可查的勾起唇角,然后順著這話往下說,“那件事之后的三四天吧,清遠伯世子攜友出城去打獵,不慎誤入驪山一帶,進了天家獵場。進去時,一行六人只顧著追趕獵物,不甚在意,出來時,只有五個人,少的正是那清遠伯世子。”
秦淮舟果然將注意全部放在這場意外上,跟著分析道,“若擅入天家獵場,一旦被獵場禁軍發現,輕則傷殘,重則就地格殺。你說他是墜馬而死,尸身應該是被禁軍發現,如此來看,此事應已即刻上報宮中……清遠伯應該沒能力將消息封鎖的這么嚴密,是宮中下令壓下的消息?”
她聽著這些分析,手上仍是隨意翻著那本書,忽然注意到有一頁被折了一個角,應該是他剛剛看到的位置。
她翻到那一頁,仔細看了幾行,發現這本書是前人的刑案手札。
的確十分好學。
目光從書上挪開,重新看向對面的人。
先是搖搖頭,然后公布答案,“尸身就在進入獵場不遠的地方,是發現情況不對,及時勒馬準備離開的,但他的馬忽然受驚,將人跌了出去,同伴先是發現了跑出來的馬,原路摸回去,才看到一身是血的人。”
“這么說,他們并未被獵場禁軍發現。”
“雖然沒被發現,卻也不能聲張,那清遠伯世子是在夜里被秘密送回清遠伯府的,發現的時候,人已經沒氣兒了。”
“朝中似乎并未聽說清遠伯府有喪事,前兩日清遠伯上朝,看上去神色如常。”
“是啊,”她煞有介事感嘆,“出了事卻不敢聲張,更不敢御前失儀,可憐那世子,失了美人,也丟了命。”
秦淮舟若有所思,“這等秘事,烏衣巷都能查出,那絳州分司——”
一句話還沒說話,又被她不經意的打斷,“如今才開春不久,獵物都瘦,不是打獵的好時機,那位清遠伯世子也并不善于騎射,秦侯不想知道,他為何要挑在這個時候出城打獵嗎?”
“的確如此,”秦淮舟點點頭,不知不覺再次被新的疑點拽走思緒,“此時草淺樹疏,山間還留有冬日寒氣,連打獵熟手都不會選在這時候,而清遠伯世子卻如此行事,若要知其原由,恐怕只有詢問當日與他同行之人。”
“若貿然去問,會打草驚蛇。”
秦淮舟沉吟道,“按尋常案子來推,死者遇害,總脫不開財、色、權三樣,若是發生口角,激情動手,原因往往更為復雜。”
“嗯,不錯,說得有理。”
她點頭,指尖有意無意輕點著桌案,眼睛則正大光明的描繪他臉上神色。
燈火照在他面上,暖的光暈落上一些在他眼中。他思索時,這些光亮會隨著他略微低頭的動作變暗,等他想明一些節點,抬眼時,眼底的光就會倏然躍出,像云開月明時,凝出夜露的竹葉。
對面的人忽地又沒了聲。
大概是察覺到她盯著他的時候太久,他的目光迎向她的,眼里多出一些疑惑,下意識抬手抹了抹臉頰,“怎么?我臉上有東西么?”
“有啊,”她沒動,仍是毫不避諱看他的姿態,“秦侯的臉上有……”
她故意拖長了一點聲音,說不上是調侃還是感嘆,“千秋萬代的無邊風月呀。”
眼見著對面的人因她這句話,面上隱約浮起紅暈,更紅的地方在耳朵,仿佛全身氣血都涌上來,墜于耳垂處。
春日的夜晚還有些寒氣,炭火燃著,適時爆出一顆火星兒。
也自然的引出一聲掩飾意味十足的輕咳。
“剛才……說到哪里了?”
她笑意不減,明知故答,“說到千秋萬代的無邊風月?”
一直迎著她視線的人的目光終于落荒而逃,杯盞被拿起來,用來提神的茶已經變得溫涼,倒也剛好壓住突如其來的燥熱。
她也順勢起身,到里間的屏風后換下外袍,梳洗一番。
等她坐到梳妝臺邊,卸著固定發髻的簪環時,才聽到秦淮舟的聲音重新自外間傳來。
“世子遇害,還有一種可能。”
“是什么?”她向外看出一眼,拿起桌上的牛角梳,開始梳理剛剛散掉發髻的頭發。
“有人與他相約,在獵場某處地方相見,因不能主動暴露人前,所以他只能假借誤入獵場,來達成這個目的。”
她聽到這話,放慢了梳頭的速度,“這么說來,這個人既與他交好,又不被與他相熟的人知曉,甚至還有可能,是他自己不敢讓旁人知曉。”
外間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秦淮舟自書案邊起身,掀起里間簾子,緩步走進來。
跟著說道,“若是這樣,清遠伯愛子心切,也會暗中查問此人。”
“可惜啊,清遠伯府不會上報冤情,”她從鏡子里看映著的身影,“這些分析,也無法替一個冤魂道出實情。”
“蘇都知忽然提起此事,難道不是已有目標?”
繞了這么一大圈,總不可能是真的和他探討隱秘藏下的案情。
想到這里,秦淮舟也看向鏡中,與她的視線對上,“烏衣巷探查天下事,如此小事都在蘇都知的掌握之中,那絳州分司——”
“烏衣巷的事,不勞大理卿費心,”她這次直接轉回身,對向他,“還是說,大理卿今夜屢次試探,是覺得烏衣巷作假,誆騙大理寺內的犯官?”
“……我不是這個意思。”
“哦,那就是覺得,人既然在大理寺的牢里關著,我卻沒有選擇在牢內問話,而是把人帶走,其中定有蹊蹺,是吧?”
這次秦淮舟沒有馬上回答,目光落在她臉上,頓了頓,移到另一邊的燭臺處。
“開明坊的那塊田,你命人去種過了。”
不是疑問,而是已然確定的陳述。
知道他已經察覺,她神色轉了又轉,重新對向鏡子,先接著將剩下的頭發梳順,然后放下梳子,起身走向他。
面上帶出一點笑意,眼里仍是審視的意味,“原來大理卿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早說啊,你想說開明坊的田如何?呀,大理卿這是……”
她想了想,忽地改口,“裴郎這是反悔了,打算收回去么?”
燈影被夜風吹得淺淺搖曳,影子也是。
她每向前一步,他就不自覺向后退去一步,影子映在墻壁上,隨著搖曳的燭火拉長,挨近。
然后頓住。
帳中有玉露暖香裊娜氳出。
宮中會根據四季變化焚上不同的帳中香,意為安眠,她這府中的侍從又是從內廷指派而來,一應習慣也都循著宮中,玉露暖香清甜不膩,與春日相配,安枕又不生燥。
但不知是不是內室的炭火燒得旺了些,盡管時有微風流轉,待得久了,仍有些熱意上涌。
她定了定神,仰起臉盯住面前人的眼睛,不放過一絲一毫的變化。
語氣玩味,“我看裴郎的那塊田,可是早已經種好了,怎么,在田間該發現的事,還沒進展?”
隨著話音落下,她忽地又上前一步,這次直接把人逼進床帳。
到這里退無可退,面前的人只好輕嘆一聲,坐到床邊,“所以,蘇都知果真是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絳州分司是假,開明坊才是目標。”
秦淮舟被迫坐下以后,比之前自是矮了一截,人雖是坐在床邊,身姿仍是端正,不見半點窘迫。
她居高臨下看了一會兒,沒承認,也沒否認。
然后微微俯身,目光仍是落在他的眼睛上,“這可是大理卿自己說的。”
玉露暖香的氣息縈繞在帳內,燈火自帳外照進來,他抬頭看她,光暈落在她身側,將鬢邊照得斑斕。
他緩了一口氣,“絳州之事不是主導,開明坊內魚龍混雜,他若主動暴露,挑起事端,后果不堪設想。”
說到這里,卻見她像是不認識自己一樣,只是不斷打量,不由得問一聲,“你覺得,我說的哪里不對?”
聽到這話,她點點頭,“是有些不對。”
她更近的靠過去,氣息于半空險險縈繞,不出所料看到他瞬間繃緊的身子。
而他的人仍坐得端正,仿佛迷失于濃霧但依然亭亭而立的青竹,只被霧氣打濕的竹葉出賣了心中的驚慌,無聲的小心翼翼的顫動。
她起了一絲玩弄之心,傾身過去,雙手搭上他兩肩,同時將重心也依附過去。
掌下接觸處瞬間繃緊,有熱的氣息撲在頸側。
她的手順勢向后滑,手臂虛環住他,更近的打量他。
同時開口,
“……若換做以往,這么明顯的借口,你一定會拆穿,甚至還可能鐵面無私扣下我的人,再拿一堆律例法條堵我。”
她說這話,慢慢松開他,自己也重新直起身,“這次你竟順水推舟,我看,是因為這些人在大理寺監牢,你不方便從中弄出個人去開明坊替你查那些貓膩,索性送個順水人情給我,到時我查到的東西,也要有你的一份,我說的可對?”
起身時似是遇到阻礙。
她低頭去看,腰后攔著一只手,不知什么時候悄無聲息攀上來。
甚至在她察覺以后,也不曾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