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嗯?
他這是打算和她對峙?
然后趁她不備,伺機套話?
考慮到這一點,她看回來,原本收回的手也重新探出去,輕撫上他的臉。
掌心溫熱,熱意順著肌理向周遭迢遞,紅云從指尖遞出,染上他眼尾。
有人強撐出來的鎮定,正被熱意一點點抵碎。
“怎么?”
她視線縈繞住他的,觀察他略顯回避的目光,接著方才的話繼續道,“心思被我說中,大理卿這是閉口不言了?”
她越向前迫近,他越向后撤身,影子從墻壁推移至帷幔,像春夜里,月影蜿蜒,照見墻角數枝梅。
忽然,她向前迫近的動作頓住。
秦淮舟單手撐在身后,堪堪支撐住兩個人傾覆的重量,另一手仍攬在她腰間。
身體間的距離極近,近乎纏綿,開口時,聲音微啞,但語氣是清明的。
“蘇都知慧眼如炬,既然蘇都知已經猜到秦某的意思,不知秦某給出的誠意,可夠?”
“不知大理卿指的誠意,是什么?”
她干脆將全身的重量都卸給他,手掌輕移,離開他的臉頰,指尖從鬢角游到眼角,看他因為觸碰而下意識眨動的睫羽。
貼在腰側的手掌溫度正在攀升,她有意無意動了動,意有所指,“啊,指的,這個么?”
耳邊落下一聲嘆息,攬住她的人,手臂使力,輕而易舉將兩人的處境顛倒。
青絲漫開,綻出枕上漣漪,懸在上方的發梢也韌而柔的垂在枕畔。
她轉頭看了看,隨手捧起一綹,繞在指尖,“大理卿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回應她的,是鎮定的調子,“蘇都知做什么,秦某就在做什么。”
她彎了彎眉眼,嘆息似的道,“聽秦卿這意思,倒是我的不是了。”
唉,深情如許的戲碼,試探得多了,總是不如最初那般好用。
又聽他一語雙關,“秦某愚鈍,既是蘇都知的法子,如實照做總是沒錯。”
“難怪從前常聽人說起大理卿聰穎善辯,既然要談,那便起來,好好商議。”
說著,她撐起身。
手剛扶到他的手臂,還不等她示意,撐在她身側的手臂便抬起,隨后在她有些愕然的神色里,壓下她的手,仍是占據上方。
“就這么說。”
就,這么,說?
她從沒想過,這話有一天竟能從他口中說出來。
“好啊,這么說也不是不行,不過,我不習慣這樣仰頭看人,”她用空著的另一只手去勾他的脖頸,將他拉下來,自己重回高位,“這樣還行。”
只是身后仍被禁錮住,她這次直接把自己撐在枕邊,看上去像是枕邊絮語。
“大理卿今日,似乎對烏衣巷的事,格外感興趣。”
甚至感興趣到了,可以坦然接受她肆無忌憚的試探,拋開所有自持,無師自通從容斡旋的程度。
她梳洗過后沒有再束發,這一番對峙下來,頭發散落,順著一側垂下來,無可避免的留了些碎發擋住眉眼。
秦淮舟抬起手,自然的替她捋順碎發,重新露出眉眼來。
跟著道,“烏衣巷能查常人所不能查之事,秦某感興趣些,也是人之常情。”
“包括開明坊?”
“包括開明坊。”
她嘆出一聲,“大理卿方才可不是這么說的,你說怕出差錯,提走的人,明日就要送回。”
“明日宜耕種,若早出晚歸,正可掩人耳目。”
“這么說,大理卿是準備守株待兔,親自將人問上一回了?”
說話間,她撐得累了,卻沒有選擇躺在一旁,而是找了個合適的位置,伏在他身前。
他的心跳聲剛剛好落在耳邊,與他表現出來的鎮定截然相反。
“……只是防患于未然。”
他的聲音有些不穩,共鳴在胸腔,隔著薄的意料傳至耳畔,和心跳聲震到一起。
她枕住的地方都緊繃著,呼吸起伏間,有熱意烘上來,烤著她的臉。
她換了個地方枕,數著他竭力想穩住的心跳聲,忽然問道,“靳賢的病,好了嗎?”
從靳賢府中的人口中可知,靳賢沒有頑疾,更不會突然驚厥,她在烏衣巷做事這么久,從不信什么巧合,只信事在人為。
如今幾乎能夠確認,那能在短時間內使人抽搐的藥是從劉貴處流出,但藏在大理寺的內應是誰,還未可知。
貼在她背上的手下意識緊了緊。
挨著近,身體上的接觸輕而易舉就會在周遭傳遞,她不動聲色,默默通過這番舉動判斷秦淮舟話里的真偽。
“這幾日都有郎中看過,一切如常,沒再發病。”
“他上次的病,最后是怎么說的?”
“是驚厥,也許是他被關在牢中日久,怨憤始終憋在心里,無處發泄,最后受風邪所致。”
他回答這些話時,手掌一直在微微用力,熱意更多的從衣料間透進肌理,又強撐著不動,假裝成規矩的姿勢。
她眸光微轉,知道這是在分心判斷她的用意,所以在開口答話時,也盡量將內情隱藏,雖滴水不漏,但身體隨著思緒轉動下意識的反應,騙不了人。
所以,靳賢在大理寺里,一定還有其它的秘密。
這樣想的時候,她向上攬在他頸邊的手,也跟著隨意屈指,在他頸側敲了敲。
于是貼在她背后的手也跟著又緊了緊,“蘇都知還有何指教?”
她慢悠悠撐起身,饒有興味看著他,“與大理卿一席話,獲益匪淺。”
注意到他鬢邊微有汗珠,她攥著袖口,替他擦拭掉,笑問,“大理卿這又是在緊張什么?”
“……沒有,”秦淮舟別過頭,“多謝。”
先前鎖住的目光落空,她也沒再去追,錯開一點身形,重新打量他。
他之前一直受制于她,只能仰面躺著,保持一種半守半攻的狀態,如今脫離桎梏,卻也沒有立即脫身。
內室炭火燒得比外間旺一點,帳內溫度也更高,他面上被熱意烘出一點酡紅,眼尾的紅暈更深,如玉點胭脂,蓋住一身淡意疏冷。
她動了動,發絲從肩上垂墜至他鬢邊,與他的融成一處。
視線從織在一處的發絲間掃過,她再次生出逗弄之心,“說過了正事,不如,再說說別的?”
睫羽如振翅,聲音如玉落清流,“……還請賜教。”
她俯身,目光聚在唇畔。
如今仔細看過,才發覺他的唇其實有一點薄,唇色微有些深,在燈火光暈淺照下,愈發顯得眉目如畫,唇色如畫。
在她又靠近一點時,一直被動應承的人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像是擔心驚擾什么,也像悄然試探,“你今晚……”
“嗯?”她抬頭,眉頭稍挑,“今晚怎么?”
他啞了聲,深深呼吸幾個來回,目光閃了又閃,終于還是別開視線。
“你在緊張。”她將手放在他心口位置。
帳內的熱意還在攀升,玉露暖香隨著熱度變化,催出一絲薰醉,身體上的變化總是騙不了人,她注意到一眼,頓了頓,忽然問,“你想嗎?”
直白又不直白的問話。
身體隨著呼吸不斷起伏,在即將開口時,外面忽然有門聲響起。
屋外每晚都有值夜的人,若無要緊事,值夜的宮人不會輕易敲門打擾里面的人。
略顯急促的敲門聲,預示著今晚發生的事十分緊急,難道是宮中出了什么事?
室內的試探和旖旎全都淡去,兩人紛紛起身。
秦淮舟敲響桌上玉罄,外面聽到罄聲,推門走入。
今晚在外值夜的是賀蘭楓,她的語氣并不急促,穩穩的進來回話,“有位自稱姓尹的大理評事,說有要事求見大理卿。”
秦淮舟神色一凝,“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如此深夜,尹唯突然有要事來秉,聯系起大理寺監牢里關著的,除了靳賢,還有襄王一眾。
兩邊都與長安背后的勢力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一時之間,她并不好判斷出事的是哪一方。
而秦淮舟去前面見過尹唯不久,就緊急和尹唯一道出府,一直到天明都不曾回來。
……
一大早,蘇露青剛到烏衣巷,就見梁眠神色匆匆迎上來。
“蘇都知,昨天夜里,大理寺出事了。”
從秦淮舟昨晚出府的反應來看,事情應該是大到只能靠他拿主意的地步。
“究竟出了什么事?”
梁眠壓低聲音,“靳賢,死了。”
“死了?”她心中多了一種不好的預感,疾步往書房那邊走,“你繼續說。”
“消息是晨鼓剛響的時候送來的,昨夜靳賢自盡,死前寫了一封認罪血書,承認自己是殺害屈靖揚、放火燒屈府的主使,里面還交代了他也曾貪污國庫錢糧,之所以要殺屈靖揚,是因為屈靖揚發現了他的秘密,他必須滅口。”
梁眠再次壓低了聲音,“人是撞墻死的,干脆利落,當場死亡。”
蘇露青聽完這些,陷入沉思。
這個死法,這個認罪方式,都與年前何璞卷入賑災糧貪污案時的下場一樣,既然何璞是因事情敗露被用兒子的性命做威脅認罪自盡,靳賢應該也經歷了類似的威脅。
果然,梁眠也想到當初何璞的案子,在隨她一道進入書房后,接著說道,
“蘇都知,靳賢與何璞認罪自盡的法子一致,認罪的血書里同樣都提到了國庫錢糧,會不會這兩件事其實都是同一件事?”
他很快又想到,“靳賢此前還發過一次病,既然何璞與三清丹有所牽扯,靳賢是不是知道的秘密更多,背后那人棄車保帥,這才選在這個時候將他殺害?”
她抽出幾分卷宗,跟著問,“絳州一眾案犯的罪名定了嗎?”
梁眠搖搖頭,又道,“不過有消息說,暫擬了兩次罪名,但都因為量刑過重,沒有通過。”
他接著說,“大理正是按謀朝篡位的罪名擬判,若罪名確定,以襄王為首的人要處腰斬,但襄王畢竟還沒有發兵,大理寺那邊的看法是,如此判決,有損皇家顏面。”
說是這么說,蘇露青也是給宮里辦事的,知道這里面也有宮中帝后的意思。
而從她在絳州查到的線索來看,靳賢與絳州聯系緊密,女兒和女婿更是在襄王掌控的松鶴堂下做事,或許……
正想著,就聽梁眠說,“會不會是背后這個人知道靳賢和絳州的關系,又發現賢王一案遲遲沒有定罪,懷疑襄王會再供出些什么給自己脫罪,所以必須要除掉靳賢這個隱患?”
“那就要看,襄王還有什么把柄留在外面了。”
“是,屬下這就帶人繼續查。”
梁眠走后,蘇露青開始翻看剛剛抽出來的幾份卷宗供詞。
是當初烏衣巷奉命協查鴻臚客館假使臣案時,當時的鴻臚卿丁承的供詞。
丁承為求得家人減刑,主動交代了自己在戶部任職的時候,曾利用職務之便,貪污國庫錢糧之事。
除了這件事,丁承明顯還有更為令他忌憚的事,當初她以為這個人會是靳賢,如今看來,區區靳賢,做不到這種程度。
她深吸一口氣,想,還是要把那本賬簿找到,破解其中信息,真相才能大白。
至于大理寺那邊……
與她所料不差,靳賢一死,大理寺和刑部都難逃其咎,消息傳到宮中,宮中很快傳旨到烏衣巷,著烏衣巷加入其中,與大理寺、刑部組成“三司”,協作查清靳賢一案真相。
旨意是直接傳給蘇露青的,宮中指名定她為主事,來傳旨的是凌然,在宣讀完旨意以后,凌然忽然對在一旁欲言又止的魯忠道,“魯使君,宮中傳召,命你進宮。”
魯忠還沒等再說什么,就在一眾宮人的“簇擁”下,跟隨凌然去了立政殿。
余下的人都在等待蘇露青的吩咐,長禮站在前面,主動請纓,蘇露青權衡一番,也就應允。
一行人當即前往大理寺。
秦淮舟同樣接到了“三司會審”的旨意,看到蘇露青帶人前來,兩人視線在半空交匯,他壓下心頭跳快的節奏,從容頷首。
與他相比,蘇露青似乎并沒有什么影響,全然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靳賢的尸身何在?”
尸身仍停放在大理寺后院的廂房里。
蘇露青揭開覆在尸身上的白布,看到靳賢頭上一大片血污,手指有咬破的痕跡,其余地方并無明顯新傷,皮膚顏色如常,的確是撞墻而死。
與她同留在停尸廂房內的,除了秦淮舟,還有刑部侍郎李聞今。
李聞今看上去很是焦急,在蘇露青檢查尸體的時候,他也跟在一旁轉來轉去,見她停下動作,連忙問道,“敢問蘇都知,可有發現什么異樣?”*
她搖搖頭,“沒有。”
而后看向秦淮舟,“不知大理寺內是誰先發現靳賢死了的?”
秦淮舟朝外示意一眼,不多時,因為帶著一名獄卒進來。
“……昨晚上我和以前一樣,在牢房里巡視,走到關押靳御史的牢房前時,看到里面黑乎乎的,我以為靳御史今天睡得早,沒太在意,但我手里提著的燈籠剛好照到里面,我就看見靳御史倒在墻邊,看著一動不動的。”
“……對,我立刻就去找了牢頭,開門進去以后,就看見靳御史滿臉是血,地上墻上也都是血,我倆都嚇了一跳,馬上就出去叫人了。”
“……當時也沒發現什么不對勁,哦對,那封信也是我先看到的,就放在桌上,后來是楊少卿趕來,拿走了血書,又命人收拾好牢房,給上頭報信兒。”
之后蘇露青又看了靳賢留下的血書。
和梁眠說的一樣,靳賢認罪,承認自己就是殺害屈靖揚的兇手,同時也是放火燒屈府的主使。
“這件事,二位怎么看?”
大理寺議事廳內,蘇露青看向秦淮舟和李聞今,問。
李聞今對著血書看了又看,當先開口,“既然是靳御史主動認罪,我看此案可以如實上報。因其本身就牽涉此前的屈府之案,兩案并案,屈府疑案真相大白,屈縣令的在天之靈也能安息了。”
“不妥,”秦淮舟則道,“靳御史口風轉變太快,即使認罪,也有受人脅迫之嫌,當務之急,是盡快找出昨日與靳賢有過接觸之人,逐一排查。”
兩人的提議完全相反,蘇露青的目光落到李聞今處,忽然問,“刑部此前就與大理寺一同協查此案,聽聞李侍郎對此事頗為重視,連刑部衙署都很少去,整日在大理寺辦案,嚴令下屬查找確鑿證據,如今為何僅憑一封血書,就斷言可以結案呢?”
李聞今理所當然道,“若不是自知申辯無望,他怎會寫下認罪血書?我猜,靳御史自從殺害岳丈大人的那天,心中就備受煎熬,如今自知無處掩藏,又不想真的面對最后的宣判,唯有以死謝罪。”
“蘇都知,”李聞今接著道,“此前刑部已查出許多證據,且都與大理卿通過氣,屈府之案元兇是靳賢,本就是板上釘釘,只是面對諸多證據,靳賢都閉口不談,這才陷入僵局。如今他認罪,且已自行伏法,疑案可解,這難道還不夠嗎?”
蘇露青似是被他說動,贊同的點頭,“李侍郎說的不錯,屈府疑案的確可以就此結案,不過——”
她語氣一轉,審視著李聞今,“現在查的,是靳賢的死因,李侍郎如此急著轉移話題,是對昨夜發生之事,了如指掌嗎?”
議事陷入僵局,李聞今借口刑部還有些緊急公務要處理,當先離開。
剩下蘇露青和秦淮舟二人留在議事廳內,誰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昨晚……”
秦淮舟剛開了個頭,便被她打斷,“當初放火的,和如今滅口的,應該是同一個人。”
話題被轉移,跟著看到她眼中露出一種熟悉的算計,立時暗道不好。
果然,聽到她問,“不如,打個賭?”
第72章 第72章
“不賭。”
幾乎是沒有任何猶豫的,他出聲拒絕。
蘇露青訝異一瞬,泄出一聲笑,“我還沒說要賭什么,大理卿就這么拒絕?”
“凡沾‘賭’字,無外乎以小博大。”
他說到這里,忽地頓了頓,注意到議事廳外,李聞今的身影去而復返。
視線盯著外面的動向,再往下說時,語氣里帶出一種習以為常的了然,“更何況,蘇都知設下的賭局,并不好過。”
既然無論如何都贏不成,他索性當場認輸,“不知蘇都知這次是什么吩咐,秦某不才,或可分憂。”
對于他的反應,蘇露青倒是有些意外。
她同樣注意到李聞今的身影,趕在李聞今走進來之前,再次問他,“吩咐談不上,小賭怡情,當真不賭?”
對面的人不知在想什么,反應不如剛剛干脆,還有些欲言又止。
她了然。
看吧,還是好奇。
于是公布賭約,“賭今晚……”
剛起了個頭,忽見他點點頭,“嗯,今晚我回府。”
她忍住笑,正色道,“賭今晚,最遲明晚,別院會出事。”
這話似乎明顯超出他的意料,果然就見對面的人眼中露出些許錯愕,“你是說,這件事,那邊也有參與?”
她不置可否,“大理卿這是打算從我這里套話?”
跟著向前又近一步,先聞到他衣上沾的廣霍沉香,故意嘆出一聲,“現成的線索呀,我若是你,絕不會錯過。”
秦淮舟掩下目光,抿一抿唇,“還是蘇都知想得周到。”
李聞今這時候走進來,目光在他們身上一轉,坐回之前的位置,隨口問一聲,“兩位在說什么?”
不等她有所表示,秦淮舟已經開口,“一點家事。”
“哦?”
李聞今詫異抬頭看了一眼,忽然想到什么,笑了笑,“倒是忘了,失禮之處,兩位多擔待。”
他飛快的結束寒暄,直接說起自己回來的原因,“在下方才在路上又細想了想,其實今日之事,本就是因靳御史忽然認罪自盡而引出,查其動機緣由,的確也是首要之事。”
李聞今不反對,事情得以順利推進。
這件事雖有明旨,三方會審,但真正占主導地位的是烏衣巷,大理寺和刑部配合協查。
那些原本收在大理寺的卷宗文書也順理成章轉入烏衣巷,從中揀其精要,送到蘇露青手上。
也因此,蘇露青終于看到了屈府疑案的完整卷宗。
和她掌握推算的內容差不多,只是多了細節。
梁眠這時候進來,手上拿著一樣東西,“蘇都知,證物里面發現了這個。”
是一張地契,上面有被火燒后熏黑的痕跡,還有些深色痕跡,看起來像浸過血。
“這是從大理寺交接過來的證物里發現的,看內容是轉賣的地契,田主是屈嬋。”
她翻動這張殘破的地契,果然在上面看到屈嬋的畫押。
聽梁眠繼續分析,“從地契上僅有的內容判斷,這就是開明坊那塊田,屈靖揚既然是靳賢殺的,那屈嬋自然也難逃厄運,說不定整件事,都是在掩蓋這塊田。”
從屈府出事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幾個月,開明坊田的事也在屈府出事不久后發生,可見秦淮舟早就知道這份地契的存在,之所以秘而不發,不過是不想被她察覺。
“還有……”梁眠猶豫了一下,像是在考慮要怎么說。
“有話就說。”
“長禮帶人去了開明坊,”果然發現她臉色不妙,馬上又解釋,“是用了緝捕賊人的名義,京中一直有雌雄雙盜的風聲,長安縣、萬年縣兩邊都加派人手追捕,但一直都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各坊對此二盜的名聲十分熟悉,應該不會引起開明坊內的警覺。”
“嗯,這也是個法子,”她點點頭,對于長禮的做法也算贊同,“以緝捕賊人的名義,公開搜查里坊,轉移他們的注意,若因此再發現些什么,還能引出幕后之人。”
“但長禮畢竟是魯使君那邊的人,他查到的東西,想來也會向魯使君匯報。”
“無妨,”她回想那天晚上與魯忠交談的情形,輕點了點桌上的殘破地契,“那邊有林叢盯著。”
梁眠立即應道,“是,兩邊同時安插人手,相當于沒安插,哦還有,開明坊那邊,我們的人也在其中,不怕他隱瞞。”
蘇露青垂眸繼續看著桌上的地契,“玄都觀,如今情況如何?”
“倒是沒什么異常,自從元日那時陛下在玄都觀遇刺,從前裴相的長隨將三清殿炸毀之后,玄都觀一直被勒令閉觀,如今周圍都還有禁軍把守在外,觀內一眾道士也不得進出。那道觀里有自己的農田,平時觀內吃食也基本自給自足,暫時還沒生什么亂子。”
梁眠說到這里,又嘆一口氣,“如今只剩下開明坊田種的東西還不清楚,出了這樣的事,也不好把王逢直接帶去開明坊,那邊如果察覺不對,提前把種上的苗都換掉,我們可就全白忙活了……”
“找機會再去就是,”她翻過一頁卷宗,忽然問,“怎么不見靳賢在牢房里的脈案?”
年前靳賢曾自盡未遂過一次,之后又在她問話時忽然驚厥,兩次應該都有郎中來看,脈案也會隨同放進卷宗,但她并沒有看到這份脈案。
梁眠詫異道,“都在這里啊。”
他上手從自己送來的卷宗里找了半晌,奇道,“我擔心底下的人手腳不利索,自己挑的,還專門做過記號,確保第一眼就能找到,怎么會……”
她心中一沉,“中間可有人經手過?”
梁眠篤定搖頭,“沒有,我一直拿在手里,整理好以后一路過來,并沒有碰到什么人……我再去一趟值房!”
梁眠這次離開的時間久了些,蘇露青將剩下的卷宗看完,就見梁眠垂頭喪氣回來,“屬下辦事不利,還請蘇都知重罰。”
“脈案沒有了?”
梁眠緊皺著眉,“所有地方都找過,脈案不翼而飛,值房里的幾個文書看上去都沒有任何異常,一時還不好判斷。”
她沉聲道,“短時間內,東西傳不出去。”
“是,屬下這就再去查。”
正在這時,一名親事官忽然來秉,“蘇都知,萬年縣剛接到靳府管事的報案,稱家中忽然多出五具尸體。”
比一回家看到家里多了五個死人更詭異的是,這些尸體背后都刻著血淋淋的六個字:天星搖,世出妖。
附近的親事官探到此事,立即來回稟,此時萬年縣令婁非也察覺命案詭異,立即將此事上報。
宮中密旨幾乎和親事官的回稟同時來到,命她查清此事,勘破血字讖言。
聽說蘇露青親自到了萬年縣,婁非也從里面親迎出來。
兩人寒暄客套幾句,便說起這件案子。
婁非一面示意底下人去帶來報案的靳府管事,自己將情況簡言道,“萬年縣也是剛剛接到報案,此事最詭異之處,就是那兩句讖言。”
說到這里,婁非嘆出一聲,“如今天星讖在坊間流傳越來越多,衙差日日巡查,也不曾將這股流言壓下,加之眼下命案又起,恐怕明日,又會有新的流言傳開。”
天星讖的傳言是自絳州之事過后,隨著靈藥的問題一起炸開,盡管官府一直壓制,仍堵不住悠悠眾口。
如今京中百姓人人自危,都說這是圣主失德,引來上天降罪。
“……蘇都知,萬年縣衙上下為此想盡法子,但都是杯水車薪。如今宮中既有旨意,將此案交接給蘇都知,婁某定會帶領同僚全力配合,助蘇都知早日破獲此案。”
婁非漂亮話說了一堆,迅速將這個燙手的山芋交給她,此時前來報案的靳府管事也已帶到,在底下聽候吩咐。
“如今尸身何在?”她先問。
婁非道,“事發突然,尸身都還留在那宅子里。”
她聞言點點頭,率人帶上靳府管事和靖善坊武侯中郎將,一同往靖善坊事發的宅子而去。
靳府管事名叫郭福,是靳府的老管事,平時起居都在靳府,今早聽說主君在牢內自盡,一時六神無主,本打算回家收拾細軟另尋出路,哪知一推門,就看到自己的屋子里并排躺著五個人。
郭福走到門邊,心有余悸,只站在門口說,“五具尸體都在里面,府君當心……”
梁眠推開門,先進去查看一番,出來對蘇露青說,“蘇都知,屋內情形與萬年縣所說一致。”
尸體看上去像是一家五口,一名老婦,一名中年女子,三個孩子,最小的那個還在襁褓之中。
五個人都是被一刀斃命,看頸上刀痕的整齊程度,應該是被同時殺害。
“這里不是命案現場,”梁眠在屋內轉了幾圈,“屋內沒有大量噴出的血跡,也沒有流出的血泊,這幾人應該是被抬進這里。”
這時,負責查看院內的一名親事官進來回稟,“蘇都知,廚房發現血跡。”
梁眠跟著蘇露青查看一圈,簡單分析一番,“看情形,這些人之前是被看管在廚房,而后于昨夜遇害。兇手在他們的背后刻過字,再將尸身抬進屋內,如果不是郭福突然回來發現,這幾具尸身或許還不會被人發現。”
“不,是郭福一定會回來,他們才會這么做。”蘇露青說。
梁眠不解,“這么說的話,郭福和兇手認識?”
這樣說的時候,梁眠轉頭往郭福那邊看去一眼。
郭福接連得知噩耗,整個人大受打擊,如今就呆呆的坐在一旁,任由旁人在家中搜查。
“靳府的人,如今都在何處?”忽聽蘇露青問。
梁眠連忙回道,“靳賢自盡的消息傳出以后,他府中的仆從就亂作一團,老管事做主,把賣身契都發回本人,之后他們就各自尋找出路,郭福也是因此才選擇回自己的宅子。”
說到這里,他恍然,“也就是說,兇手知道靳賢昨夜會死,專門等在這里將人殺害,等郭福回家發現!”
又有新的不解,“但這五個人又是誰?他們被關押至此,上報失蹤的人里卻沒有他們的特征。”
蘇露青重新回到屋子,揭開襁褓,看著嬰孩背上的刻字,“你之前說,劉貴去城隍廟,為幼子求平安福,那孩子多大?”
梁眠正跟著她一起看那刻字,六個字刻了嬰孩滿背,看入刀習慣,刻字之人似是故意用的左手。
聽到這話,仍是看著刻字,答,“就和這孩子差不多——”
說到這里忽然止了聲,滿眼愕然,“劉貴一家六口,二子一女,和這五人正好對得上!”
“那就把劉貴叫來,認認。”
醫官劉貴這段時間一直都在烏衣巷內,不曾回家,這會兒被帶到靖善坊內,初時還一頭霧水,在看到屋內的五個人以后,他先是愣了許久,突然放聲痛哭。
死的都是他的家人,但當梁眠詢問他家人的情況時,劉貴卻又閉口不言。
一直到日落之時,梁眠來回稟,“劉貴雖然開口說話,但他滿嘴都只有‘報應’兩個字,問多了,他就開始尋死。”
蘇露青了然,“把人看住,別讓他死了,也別讓人接近他。”
“蘇都知,你是不是懷疑,大理寺那邊給靳賢的藥,是從劉貴手中流出的?”
蘇露青沒有回答,而是道,“說說你的判斷。”
“那人以家眷做威脅,逼劉貴就范,接頭地點應該是在城隍廟,劉貴謊稱給幼子求平安福,實則將藥交給那人,他原以為,事后那人會將家人放還,沒想到會被那人滅口。”
梁眠說完,擰眉思索著,“這種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或許劉貴接觸的那人,就是能直接接觸靳賢還不被懷疑的人。”
蘇露青聞言,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說的不錯,天色不早,你安排好這些,就回去吧。”
梁眠還有些擔憂,“這么一來,那人就知道劉貴一定會供出事情,如果讓他搶占先機怎么辦?”
“他占不了,”蘇露青的目光落在案上的一摞卷宗上,“他的路,已經堵得差不多了。”
……
萬年縣上報宮中的案子,很快就通過各個途徑傳到各處。
蘇露青回府以后,見秦淮舟換過一身寢衣卻沒有歇息,而是坐在桌邊看書,就知道他也已經聽說此事。
她捏了捏鼻梁,只作無事發生,梳洗一番就往里間去。
經過秦淮舟身邊時,便聽到他說,“靳府仆從得了自由身,今日已經走了大半,剩下的都是些無處可去的人,如今還留在靳府,商量著另尋出路。”
她的步子一頓,回身往他那邊看,“大理卿查的很細致呀。”
“這些人都在花名冊上核對過,沒有出入,”秦淮舟說完這話,放下手里的書,同樣轉身看向她,“蘇都知沒有核查過嗎?”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交匯,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出審視。
她目光向旁移過,看著不斷跳躍的燭火,“既是大理寺已經核查過,自是確鑿無誤,幾方協作,想來此案不日就能水落石出。”
她作勢說出客套之語,又干脆折身,坐到桌邊,徑直問道,“所以,除了花名冊上的人核對無誤,大理卿想來還核查了些不在花名冊上的?”
她似是聽到一聲輕嘆,但抬眼看過去時,對面的人坐得端正,神色也極為認真,“靳府之中,沒有死士。”
“未必只有做臟活兒的才是死士,有些死士偽裝起來,就是府中得力的家仆。”
秦淮舟搖搖頭,“雖有這種可能,但不適用靳府,所以我覺得,你說放火和滅口靳賢的是同一人,是對的。”
這話若是放到平時,或許能有七分可信,但擺在這時候,七分里又要劃出六分拐彎抹角的試探來。
她單手托腮,目光望進他眼里,看他眼里映著的躍動燭火,“所以?”
秦淮舟緩聲道,“所以,此人還指使大理寺內一人,喂了靳賢能夠即刻發病的藥。”
“是誰呢?”
“開明坊?”
她嗤笑一聲,“如果我沒記錯,宮中旨意,大理寺會同刑部、烏衣巷,三司會審,查的,是靳賢的死因。”
秦淮舟坦然點頭,“是。”
“是嗎?”
回答依然篤定,“是的。”
她又嘆出一聲,“假公濟私呀,大理卿。”
“蘇都知此言差矣,如今所查皆是靳賢自盡的緣由,其中證據越詳細,結果越準確。”
她神情玩味,“你不妨直說?”
“此案所涉物證,如今都已交接給烏衣巷,蘇都知若看過物證,應該已經看過一張地契。”
她點點頭,“嗯,繼續。”
“靳賢因地契殺人滅口,再往前推,屈靖揚也因地契做出類似做法,如今輪到靳賢,可見其最大的死因,仍是地契。”
“果然還是開明坊。”
她拿走秦淮舟手邊壓著的書,隨意翻開兩頁,“我是不是可以斷言,你在開明坊查到的線索,斷了?”
一直迎向她的視線,忽地向旁邊折去。
向來從容鎮定的人,難得露出些許被拆穿后的難為情。
看來,她猜對了。
“求人呢,要拿出一個求人的態度。”
她以眼神描摹他周身,在他似比往日要更敞開些的衣襟處,略頓了頓。
神色自然的接道,“你不給我些好處,我怎么知道,你會不會過河拆橋?”
第73章 第73章
屋內燭火忽地一晃,燭光落在桌上杯盞里,茶湯映著燭火,隨漣漪泛出金影。
她的視線被茶湯漣漪吸引,從他身上移走,跟著聽到對面人略重一點的呼吸聲。
說話語氣仍是嚴肅的,仿佛這里不是府中居所,而是朝堂衙署,“……絳州一眾的判決還不曾全部判定,論理,此時不宜將人犯提審出去。烏衣巷雖有明令,但兩者相較,仍是不合時宜。”
說白了就是,他破例把人給她,自己擔著風險。
想到這里,她將茶盤內的空杯子都拿出來,一邊說著話,一邊把這幾只茶杯都和他手邊的放在一起。
“若是不合時宜,當初烏衣巷憑手令去調人時,大理寺為何不阻攔?”
她問的快,他答的也快,“蘇都知當真想讓大理寺阻攔嗎?”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交匯,又各懷心思的移開。
蘇露青沒再開口,繼續將注意放在自己擺弄的杯子上。
本是一排四個,但放到最后一個時,她卻把最后一個輕輕巧巧的往上一只杯子上一叩。
瓷壁相撞,發出一道清脆聲響。
做完這件事,她滿意的收回手,欣賞自己的杰作,也靜待對面秦淮舟的變化。
三只杯子歪歪扭扭排成一排,最后一只又比前兩個高出一截,既不成雙,也不成行,對面的人下意識蹙起眉。
秦淮舟抬起手,小心地拿起最后摞在上面的杯子,整整齊齊擺好,這才淺淺呼出一口氣。
蘇露青將這番舉動盡收眼底,才回答起他剛剛的話,“現在人還在我手里,什么時候送回去,自然也是我說了算。”
她笑了笑,看住他的眼睛,“大理卿與其提醒我記得這份人情,不如仔細查查,大理寺內究竟是誰暗中與靳賢接觸,讓他心甘情愿認罪自盡。”
這話說得毫不客氣。
秦淮舟張了張口,最后只嘆出一口氣,將面前這幾只杯子拿起,放回茶盤。
“自然要查。”
頓了頓,他另提一個話題,“開明坊山腹私倉里那些無名尸首,已經有了眉目,此案應該還在烏衣巷查問的范圍內,人證雖不能提走,口供還在。”
說著,他迎向她的目光,“這份誠意,蘇都知以為如何?”
夜色又濃了些,蘇露青打了個呵欠,“不巧,你說的這些,我也都查到了。”
她面露遺憾,“真是可惜呀,大理卿難得主動提供口供,卻沒了用處。”
對于這個回答,秦淮舟意外又不意外。
他抿了下唇,似是主動低頭,“開明坊一事,事關重大,若想查明原委,只有將坊內之事掌握完全,哪怕稍有疏漏都會功虧一簣,不知蘇都知想要什么,才肯相助?”
“這個么……我要想想。”
秦淮舟這話相當于將主動權完全拱手相讓,一切任她吩咐,不過……
她忽地起身,走向對面的人。
影子被燭火照著,落在墻壁上,然后會隨著燭火的晃動、人的走動,改變影子的方位。
當影子無限挨近時,蘇露青已經坐在他身旁位置。
她側身面向著他,目光仿佛化作小鉤,從他眼里勾出那些不曾宣之于口的打算。
被她盯著看得久了,被看的人神色有些不自然,輕咳一聲,“怎么了?”
她這才往下說,“我若是答應,往后查到開明坊的任何事,你都能名正言順的接手;我若質疑,你會用我已經同意相助,反過來堵我的嘴。”
說到這里,煞有介事長嘆一聲,“思來想去,怎么都是你占好處呀,大理卿。”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極近,廣霍沉香與干凈到極致的山泉糅到一起,催生出一種清醒又惑人的意味。
秦淮舟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穩,“但,反過來說,蘇都知同樣占盡先機。”
“真想知道,大理卿在查的,究竟是樁什么案子,”她嘆氣,“難不成是什么牽一發而動全身的舉國大案?”
“蘇都知難道不是么?”
從何璞開始,無論查到哪里,兩邊總會基于種種可能相遇。
目光審視目光,在靜室里無聲碰撞。
半晌,她直起身子,換了個方向坐,“這么說,你也好奇?很想知道?”
“求之不得。”
她沒再開口,但視線一直落在秦淮舟的身上。
他今晚看上去有些不同。
春日里一天比一天暖,屋內還燃著炭火,烘出的熱意更濃,寢衣于是也換得更薄一些。
衣襟因暖意太盛而更大的敞開,露出一片玉色,又隨著呼吸的節奏,與領口衣料若即若離。
燈火晃到他周身,于是玉色也添上柔暖。
“蘇都知在看什么?”
安靜太久的地方,驟然響起的聲音便如靜湖生漣漪,置身燈火之下的人略動了動,像是打算起身。
但被她的話音止住。
“我若說看的是你,秦卿會不會覺得失禮?”
她聽到重了一些的呼吸聲,“……那,蘇卿還要繼續?”
“繼續?”
她眼中笑意更盛,抬手輕撫在他臉側,挑眉道,“繼續看嗎?”
掌心觸到臉側皮膚,熱意順著肌理延伸,有熱的呼吸撲灑至腕上。
他沒動,她也沒動,只有目光在半空僵持,賭誰會先退縮。
而誰也沒有退縮。
有風吹進來,燭火又是一晃。
她撫在他側臉的手動了動,手指屈起,以指尖在上面勾勒輪廓,指尖觸及之處,只覺得細膩似觸玉。
暖意烘著指尖,毫無阻隔的順著頸側下滑,最后輕輕點在凸起的喉結上。
不期然看到喉結下意識滑動一個來回。
當她的手還要繼續下滑時,腕上傳來阻力。
她被他抓著,沒有再進一步,而是開口道,“如果坊內所種全部都是麥苗,你打算如何?”
抓在她腕上的手緊了緊,力道卻仍和之前一樣,秦淮舟大概是在考慮應該先松手,還是先回答,最后他選擇了抓緊她,防止她有什么突然的舉動。
跟著才道,“若種下的全是麥苗,其一可以說明背后之人有所忌憚,準備避過風頭;其二,也可看做絳州一事有了結果,主使者就是襄王。”
蘇露青也依然沒有掙脫,保持著被抓著的手腕的姿態,或許是覺得累了,她干脆更近的靠近他,想了想,直接坐到他腿上。
身體上的距離極近,語氣卻仍是如常,一本正經探討這個話題,“襄王可還在大理寺里關著呢,如今判決遲遲不定,是因為襄王不配合吧?”
“判決要力求公正,不可因一時之快就隨意擬判。”
這番回答,和沒回答區別不大。
她正要繼續追問,忽覺秦淮舟在她腰上托了一把。
察覺到她眼中透出的疑問,秦淮舟輕咳一聲。
“……換個方向。”
因著這番動作,衣襟敞開的更大,她摸到衣襟處,只覺得指下觸及的地方又在緊繃。
甚至原本還抓著她手腕的手,也被她輕輕一掙,就掙開了。
她神色如常的替秦淮舟將衣襟攏住,手卻沒松,在注意到衣上經燈火晃出的暗紋后,改為去描繪那些暗紋。
還一心二用,“提醒你一件事。”
“……什么?”
原本流暢的暗紋線條,因著呼吸的起伏,錯開一點。
她在描畫的那條線被迫斷掉,不免嘆了一口氣。
只得重新另找一處,在衣上順著紋理輕劃,“別動。”
秦淮舟的手再次抓上來,“敢問蘇都知想要提醒的,是什么事?”
她看著再次因他的動作而中斷的暗紋線條,又皺了皺眉。
而后抬頭,看向他。
說,“賭約。”
秦淮舟記起來,她斷言別院會出事,不是今晚,就是明晚。
坐在身前的人不太老實,即使被他抓住手,也還會變出千百種其它法子來戲弄他。
“不過呢,要提醒的是這個。”
比如此時,她另一只手悄然探到他身后。
因著動作,兩人的距離再次被拉近,有呼吸清淺的落在頸側。
秦淮舟下意識想向后撤身,“你……”
“別動,這里沒有紙筆,所以我寫,你猜。”
說著話,她開始在他背后反手寫字。
隔著一層寢衣,她的指尖在上面勾畫,他盡力將全部精力都放在她勾畫的那些字上,但……
指尖如火,帶起的筆畫也如火,火有燎原之勢,風吹又生。
蘇露青最后一個字還沒有寫完,就被他托起來,抱著往里間帳內走去。
“字還沒寫完,秦卿這是何意?”她明知故問,手已經自然的勾在他頸上。
秦淮舟不答。
“不猜了?”她順勢靠在他身前,能輕而易舉聽到他心跳的聲音。
急促有力,像隔著腔子控訴。
從外間走到里間并不遠,躺進帳內,燭火照不到這么遠,她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
看不清也無妨,她抓住他的衣袖,把他往自己的方向帶。
“判決遲遲不下,除了要考慮帝后會不會滿意,還要知道襄王究竟還知道什么。”
她說回之前的話題,接著把人繼續往自己的方向拉,捕捉他神色間的變化,“絳州和長安的種種,不可能是巧合,其中一定需要有個中間人,代兩邊傳話,這個人,是靳賢。”
秦淮舟被她拉扯,被動的靠向她。
明知她種種舉動都是故意的,卻還是不自覺的任由她胡來。
連他也說不清究竟是為什么,只是覺得,像這樣被她牽動著,試探著,在這樣仿佛無休無止的拉鋸間,某些紛亂的東西反而更加清明。
在最后一下扯動間,他被她徹底拽倒,跌進帳內。
然后視線顛倒,抬眼看到她抵在身前,再往上看到疊瓣重蓮的帳頂。
“所以,你想查開明坊,卻又不方便直接插手,這才故意賣個破綻,讓我的人順利把人提走,而你正好穩坐釣魚臺,只結果一到手,就繼續去判襄王的罪名。”
抵住他的人,說這話時笑得篤定,鎖住他的目光,仿佛能一直望進他心底。
而那目光太過勢在必得,他自覺難以抵擋,干脆垂下眼眸。
這樣的距離,這一番變化騙不了蘇露青。
她點點頭,又道,“原本你計劃的很好,可惜,靳賢死了,這說明絳州不是主導,長安才是,而你依然不能立即判處襄王,是因為你也想知道,都到了這個份兒上,襄王還有什么把柄能被捏住,才讓他在連靳賢‘認罪’以后,還是什么都不說。”
身下的人輕輕嘆著氣,半晌才說,“蘇都知這樣,倒是讓秦某疑心自己是烏衣巷里的犯官。”
她伏在他身前,笑得玩味,“想當烏衣巷的犯官,要有銅筋鐵骨,秦卿是冰肌玉骨,還是別沾這些為好。”
說著話,她有一下沒一下的勾著他的衣襟,一點點向外擴。
下一刻被他抓著手,停在身前,*“蘇都知既已猜著,這件事,就是答應了。”
她抽回自己的手,“是嗎?”
他再次握住,“不是嗎?”
這次她遲遲沒有開口,末了才嘆道,“嘖,賠本的買賣呀。”
“蘇卿若要補償,秦某隨時聽從差遣。”
但趕在她反應之前,及時補充,“衙署除外。”
她微瞇起眼,似有殺氣,“秦卿這話,可是當真?”
這次輪到秦淮舟嘆氣,“蘇卿誤會了,秦某的意思是,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這還像話。
“不知蘇卿剛剛的提醒,可否再寫一次?”
“不可以,”她一口回絕,“機會只有一次,你不珍惜,就錯過了。”
秦淮舟正打算說些什么,外間又傳來叩門聲,是有事要秉。
蘇露青這次沒有起身,側身往里面躺去,背對著他,“你去吧。”
“還不知是什么事。”
她提醒兩個字,“賭約。”
“那蘇都知就更要去了。”
秦淮舟又補充道,“無論如何,別院里安置的是女眷,蘇都知出面,比我適合。”
……
來的是蘇嬤嬤。
雖然她盡量拾掇了一番,但頭發上沾著的灰塵,臉上沒有完全擦凈的熏黑,還有衣擺上像被火燒去一塊的破損,全都落在蘇露青眼里。
“侯爺救命啊!”
蘇嬤嬤一看到秦淮舟,什么也顧不上,撲過去大哭,“別院失火,我家一娘子被困火海,就要被燒死了!”
蘇嬤嬤說得夸張,等兩人到了別院,看到別院被燒的幾乎就剩了個空架子,彼此都有些震驚。
秦淮舟看著聞訊出來的管事娘子,“別院為何會失火?”
管事娘子因著一直在指揮救火,看上去也有些狼狽,先行了一禮,“回侯爺,起火時,眾人都在休息,發現不對時已經蔓延了一片,如今火情不明,武侯已經在查起火點了。”
“可有人傷亡?”
管事娘子搖搖頭,“萬幸,只是有幾人受了輕傷,不過沒有大礙。”
這時候武侯也來回稟,說是起火點在廚房,應該是有火星崩到柴草上,繼而蔓延成片。
蘇嬤嬤在秦淮舟身后偷偷抹淚,“這是什么無妄之災,說不定就是有人看不慣我家一娘子,故意放火要燒死她——”
管事娘子頗為不贊同的往蘇嬤嬤處投去一眼,而后對蘇露青二人說,“如今別院被燒,還請侯爺與蘇都知示下,院中的人,要往何處安排?”
別院大部分都被燒了個干凈,最后別院的人都被帶回侯府,暫時安頓下來。
老秦侯得知這場意外,嘆了一聲,只說府中的事讓二人看著辦,自己繼續在屋內清修。
蘇露青坐在臨時撥給裴昭的院子里,看眾人忙前忙后,裴昭則一直站在她身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有話就說。”
一直站在身旁的人忽然跪下去,“蘇都知明鑒,小女只是想說,小女對老秦侯的安排十分感激,已經答應認老秦侯作義父,以義女的身份留在侯府,將來定當盡心盡力侍奉老秦侯、義兄和嫂嫂。”
這番轉變尤其的迅速,她不用看也知道,應該是秦淮舟過來了。
果然,跟著就聽到怯弱哀婉的一聲,“義兄。”
身份定下,侯府便為裴昭辦了一場及笄禮。
前來觀禮的都是平素與侯府關系極近的賓客,因著日前裴氏遺孤的消息已在京中傳過一輪,如今裴氏遺孤成為侯府義女,宮中帝后也派了晉陽公主前來觀禮,算是給這場舊日唏噓之事一個仁慈的安排。
但在及笄禮即將開始時,蘇嬤嬤忽然神色慌張的將蘇露青叫離席間,低聲道,“蘇都知,大事不好,一娘子不見了。”
“怎么回事?”
前來觀禮的都是各府上的大娘子,及笄禮上眾人都身著禮儀,以示對成年小娘子的重視,這時候及笄禮的主角忽然失蹤,之后的流程也會因此受擾。
“半個時辰前,一娘子發現冠笄少了一支,著人去找,就這么一會兒工夫,一娘子也不見了,去尋冠笄的婢子回來也說,沿路都沒看到一娘子。”
“我只當一娘子心中緊張,到別處散心,時辰到了自會回來,沒想到……”
蘇露青一皺眉,“府中各處都找了?”
“剛剛已經讓人到各處去找了,”蘇嬤嬤滿臉自責,“都是我不好,一娘子從昨晚就一直說心中緊張,擔心及笄禮上出岔子,給侯府丟臉,我只是安慰她幾句,今早開始忙著這些事,怕給她壓力,也沒太跟著她……哎!我真應該一步也不落的跟著她的!”
這時候,又有一名侍女面色古怪的跑來,先看了一眼蘇嬤嬤,又看向蘇露青,“蘇都知……一娘子找到了。”
“找到就把人帶過來,及笄禮要開始了。”
“不,一娘子找到了,就在她的房中,但是——”
那侍女不知是不是因為太過害怕,連聲音都不自覺高了許多,立刻就引來席間靠近這邊的幾名賓客的注意。
“唉,此事……蘇都知還是親自去看看吧……”
第74章 第74章
裴昭所住的是獨立于侯府中的一處安靜院落,要穿過一片長長廊廡,過府中一片開闊人工湖,之后再轉過一個彎,古樸氣息十足的院門就掩映在一叢梧桐之后。
來回稟的侍女是府中新撥給裴昭的,這次也是她領著幾個人沿途去尋掉落的冠笄。
“……婢子沿途找了許久,始終不見冠笄的影子,又想著會不會是落在房中了,便急著回去找。哪知道一娘子的房門不知被誰從外面鎖了,婢子找不到鑰匙,仗著膽子打開窗子翻進去,看見——”
“你快說,你看見一娘子怎么了?”蘇嬤嬤急得不行,邊走邊催問。
“一娘子倒在房里,滿臉都是血!”
“啊?!”蘇嬤嬤聽到這話,干脆跑了起來,“一娘子別怕!嬤嬤這就來了!你可千萬別有事!”
這邊的事本就引起眾人注意,蘇嬤嬤這么一喊,旁人不明所以,擔心真出了什么事,也跟著過來照應。
一群人就這么到了院中,蘇嬤嬤已經搬起石頭砸開門上的鎖,哭天搶地的沖進屋里。
又驚慌失措的跑出來,精準的撲到蘇露青身邊,“蘇都知,里面的不是我家一娘子!”
屋子里重新布置過,完全是侯門貴女閨房的模樣,在裝潢秀雅的屋子里,卻有個小娘子倒在織花地毯上,滿面鮮血,人事不省。
“你剛剛說,她不是你家一娘子?若不是,為何會穿著一娘子才會穿到的采衣?”
蘇露青蹲身查看昏迷中的小娘子,問旁邊的蘇嬤嬤。
這名小娘子身上正穿著行及笄禮前的采衣,黑色鑲朱紅錦邊,在之后的及笄禮上,她會在贊禮娘子的主持下,再在外依次添上釵冠禮衣,預示著自此成人。
蘇嬤嬤囁嚅著,“我也覺得奇怪……一娘子是我看著長大的,絕不會認錯,她的確不是我家一娘子。”
“這身衣服,府上做了幾套?”她問隨行的管事娘子。
管事娘子恭敬回道,“因著日子趕得急,府中只準備了一套。”
蘇露青看著地上的人,若有所思,這時候蘇嬤嬤忽然小心翼翼碰了碰她的胳膊,“蘇都知……她、她好像沒氣兒了……”
細看之下,這滿臉是血的小娘子的確一動不動,一絲呼吸的起伏都沒有。
侯府的及笄禮上發生命案,此事可大可小,她看向管事娘子,“守住府門,任何人不得進出,命令可都傳下去了?”
管事娘子應道,“已經傳下去了,現在各處都增派人手把守著,老秦侯那邊也著人去稟告了,只是及笄禮馬上就要開始,席上都是前來觀禮的各府大娘子,如今裴娘子卻下落不明,這事……”
蘇露青聞言往四周看了一圈,跟著同來的也有幾位大娘子,這會兒乍一見屋里出了死人,已經嚇得面色發白,強做鎮定。
她示意管事娘子,“先請幾位大娘子去客房歇息。”
而后向著候在院外的梁眠使了個眼色,梁眠會意,帶人離去。
等人都送走,蘇嬤嬤再次來到她身邊,“蘇都知,我家一娘子還沒找到呢,這小蹄子偷了一娘子的采衣穿,死了也是活該——”
她打斷蘇嬤嬤的話,“裴娘子如今還下落不明,你仔細想想,裴娘子今日可有什么異常?”
“沒什么啊……一娘子就是有些緊張,不知道侯府認她做義女以后,要怎么安置她,和我說的也都是這些話……”
“清遠伯世子后來可有去過別院?”
“他?”蘇嬤嬤啐了一聲,“知道我家一娘子不愿意沒名沒分的跟著他,除了那次獻殷勤,送了把琵琶來以后,就再也沒露過面,差人傳話那更是一句也沒有。”
說到一半,忽然見蘇露青一臉審視的盯著她,不由得磕絆起來,“蘇、蘇都知這么看我干什么?”
此時屋內只有她們兩人,為后續查案考慮,地上的尸體還沒有挪動。
兩人站在外間門口,蘇露青看著蘇嬤嬤一臉防備的表情,面露玩味之色,“你家一娘子在及笄禮前突然失蹤,你看到尸體以后,一不擔心,二不害怕,倒好像忘了裴娘子這個大活人還沒有找到,是知道什么,在替她拖延時間吧?”
“我、我當然著急了!但這里不是有蘇都知你在主事,我就算再著急,我也不知道能怎么辦啊——”
……
與此同時,及笄禮的時辰已到。
贊禮娘子又等了一會兒,始終不見裴昭的身影出現,連蘇露青等人也不曾回來,她心中焦急,目光不由自主落向正賓那邊。
今日的正賓是晉陽公主,此時已端坐在正堂,等待見證這場及笄禮。
老秦侯也已落座,禮樂聲已經奏過一陣,該出現的人卻始終不見,他心下詫異,給身邊人使了個眼色。
身邊管事悄悄來到贊禮娘子那邊,“怎么回事?吉時都到了,人也齊了,裴娘子怎么還沒來?”
“似是出事了,裴娘子一直不見蹤跡,方才蘇都知已經帶人去尋了。”
“這可怎生是好,你再拖上一拖,我去回稟。”
聽到管事的回話,老秦侯沉思著端起手邊茶盞,喝了一口。
茶湯剛剛咽下,老秦侯忽然捂上心口,只覺得心口悶的仿佛被糊進一團膏泥,跟著眼前就是一黑。
管事嚇了一跳,立即叫人,“快來人!老秦侯出事了!”
一場及笄禮因著接二連三的意外,徹底中止。
眾人七手八腳將老秦侯扶去最近的廂房,然而剛推開門,就聞見里面莫名飄出的濃重香氣。
“快,把窗子都打開通風,老秦侯聞不了這么重的熏香。”
“等等!屋子里有人?!這是……誒?侯爺?”
“里邊這是……裴娘子……?”
“這、這……血?啊啊啊啊啊!”
仆從侍女各種驚呼聲一時間混在一起,雖然眾人都竭力讓自己小聲,但各式各樣的驚呼聲混雜在一起,還是將周遭的注意都吸引了過來。
蘇露青趕到時,面對的就是這樣一番情形。
桌上放著一把染了血的匕首。
秦淮舟被幾名侍從小心的扶著,勉強坐在桌邊,他身形有些不穩,整個人似是有些脫力,滿身血跡。
裴昭則蜷縮在床帳里,衣衫不整,啜泣自責著,“……是我不好,我不該隨意闖進來……”
“一娘子!!”
蘇嬤嬤猛地撲到床帳邊,抓過一件散落在外的外裳,一下子把她整個蒙住。
然后就放聲大哭起來,“我可憐的一娘子,今日這般大喜的日子,怎會成了這樣……嗚嗚……我該怎么向夫人交代啊……嗚嗚嗚……”
蘇露青將屋內情形盡收眼底。
屋內都是侯府的仆從,外面的人雖不清楚里面的情況,但只要打發身邊人前來探聽一番,就會知道里面出了什么事。
這件事發生的太巧,手段安排太過拙劣,但該有的效果已經達到——如果不算那間屋子里突然多出的一具女尸的話。
她先安排人出去安頓好前來觀禮的賓客,又將兩個管事叫到一旁,交代幾句,
之后問過老秦侯那邊的情況,得知郎中正在看診,郎中說老秦侯許是犯了心疾,這才導致的突然昏迷。
多少放下心來。
她再次看向秦淮舟。
秦淮舟察覺到她看過來,挽起一側衣袖,露出手臂上新劃出的血痕,對她搖搖頭。
帳內,蘇嬤嬤仍在抱著裴昭痛哭。
裴昭則掙扎著放開蘇嬤嬤,往蘇露青這邊行了一禮,“蘇都知,我……”
蘇露青抬手止住她的話,先問,“可有哪里不適?”
裴昭點點頭,又快速搖搖頭,“沒、沒有……”
然后俯身拜下去,“今日之事,全是阿昭的錯,是阿昭誤闖進這里,才……”
她說不下去了,又開始啜泣。
“秦侯呢?為何在此?”
“……席間不慎被打翻了茶碗,前來更衣。”
“這些傷,是怎么回事?”
“……擔心傷人,擔心鑄成大錯,唯有自傷保持清明。”
她走到桌邊,簡單查看一番秦淮舟的傷勢。
刀傷都在手臂,左臂上的傷口深些,右臂雖也有幾道劃傷,但看入刀淺出刀深的走勢,應該是用左手劃出的。
在她靠近秦淮舟時,恰好也聽到秦淮舟低聲對她說,“香爐,門,有問題。”
她不動聲色退開,正好這時候管事娘子叩門進來,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她點點頭,“知道了,把人帶進來,就在這里查。”
門外進來幾名上了年紀的老仆。
“蘇都知這是何意?”蘇嬤嬤看著往這邊走來的兩個嬤嬤,立刻攔在裴昭身前,警惕的看向蘇露青。
“屋子里發生的事,有些說不清,”她看了看裴昭,又看向秦淮舟,“查驗一番,可以吧?”
秦淮舟點點頭,“請。”
然后在侍從的攙扶下,走向屏風后面,坦然接受查驗。
帳邊僵持了半晌,最終帳簾還是被拉起,蘇嬤嬤被留在外面,眉頭緊皺,似有擔憂。
兩邊都驗過,得到無事發生的答復后,蘇露青先示意管事娘子將裴昭帶去別處安頓,另將蘇嬤嬤單獨安頓至另一處,又著人取來傷藥,給秦淮舟包扎。
自己則走到香爐邊,揭開蓋子,捻出一點香灰,放在鼻端仔細聞了聞。
一股惑人幽香直沖顱頂,似有催情效果。
她把里面的香灰倒在帕子上,包好,做進一步查驗。
又不動聲色走到門邊,看門栓的擺放。
里側門栓沒有被動過的痕跡,外側的則露出一點,看距離堪堪能將門打開。
她在心中推演一番,應該是事先有人從外面把門栓拉上,然后在推門時,為了不被察覺,只稍稍撥開門栓,再快速推開門。
這樣看來,府中不止一個內應。
看過這些,她邁步走出屋子,往另一邊的廂房走去。
元堯一見到她,立即上前來問,“阿青,那間屋子里……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這會兒才過來?還有,你……可還好?”
蘇露青先行了一禮,“殿下久等。”
之后將及笄禮前后的事回稟一遍。
元堯皺著眉頭,“看來這次是沖著侯府來的,和玄都觀的事有關系嗎?”
她搖搖頭,“如今尚不能確定,不過府中出了這樣的事,還有一條人命尚待確認身份,殿下不宜久留,還請殿下速速回宮。”
“我知道了,今天來觀禮的這些人,也都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不該說,你不必擔心這些,安心查案就是。”
元堯想了想,又道,“阿爺阿娘那邊,可要我先替你瞞著?”
今日這場及笄禮,本就有宮中授意,如今出了這樣的事,論理該如實秉明,但……
她還是決定,“此事蹊蹺頗多,還請殿下暫代遮掩一番。”
晉陽公主等一眾賓客安然離開侯府,蘇露青將香灰交給梁眠,命他去查香料來源。
然后她再次去了裴昭的院子,查看那具女尸。
梁眠在一旁道,“蘇都知,府中侍女都按花名冊核對過了,所有人都在。”
所有人都在,說明這個人不是府中人。
蘇露青仔細檢查這具尸身,頭部有被砸傷的痕跡,血是從頭頂蔓延下來,淌了滿臉,但并非致命傷;
手微微握著,張開手掌,便看到掌上有刀痕。
“……應該是她與人搏命,用手遮擋時所傷。”
梁眠也在一旁看到傷口,一邊推測著,一邊跟著搜尋致命傷處,忽然,他指著尸身腹部,“是這里。”
傷在腹部,皮肉卷凸出來,先前因被衣袖擋住,加上血跡洇在黑衣上并不明顯,這才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
蘇露青將女尸臉上的血跡擦去,在看到露出的面容時,忽地一怔。
這個人……她見過。
門外有腳步聲響,回身見是秦淮舟。
梁眠思索片刻,悄無聲息退出去,屋內剩下他們兩人。
“我不曾——”
“你可還認得她?”蘇露青示意他去看那張臉。
要說的話被打斷,秦淮舟頓了一頓,先順著她的話,看一眼尸身,同樣目光一凝。
“似是張武侯的兒媳。”
說完,他再次接著方才被打斷的話,道,“我不曾做過出格的事,你放心。”
兩人的視線交匯一瞬,她猛地收回目光,開口說的卻是,“……張武侯的兒媳無故現身侯府,又莫名身死,這件事,你怎么看?”
第75章 第75章
再次說回正題,秦淮舟整了整神色,“開明坊內,的確少了些人。
這話倒是讓她有些意外,之前她的人去開明坊,并未提過此事。
當即問道,“什么時候?”
“剛送出的消息,”秦淮舟低頭看一眼地上的尸身,“至少少了十余戶,坊內武侯并未上報,可見是自己人動的手。”
她將這話在心中理了理,繼續問,“這里面,包括張武侯一家?”
秦淮舟搖搖頭,“如今還不能確定,但她出現在這里,或許張武侯一家同樣兇多吉少……”
說到這時,忽覺面前的人一直在盯著自己看,后面的話順勢頓住,眸光流轉過來,遞去一個疑問的神情,“怎么了?”
蘇露青一臉了然看著他,隨即起身,查看起屋內布置。
在看到靠近里間的隔扇處濺到的血痕時,才開口道,“我說呢,你主動說出這件事,果然是在等我的人帶回后半段消息。不過……大理卿這么拐彎抹角的問話,連耐心都沒了,到底還想知道什么呀?”
目的被拆穿,秦淮舟神色如常,這時候跟在她身后,同樣查看這間屋子里的痕跡。
口中跟著道,“……蘇都知這話實在冤枉秦某,開明坊的事,你我不是已經達成共識,兩邊互行方便,協同查案?”
“更何況,”他又補充,“此舉也是在查靳賢的死因,越早查清,便能越早結案。”
“共同查案不假,但,”她回身,與他對面而站,“你敢打包票,說你沒藏一點私心么?”
原本迎向她的目光,這時候略微躲閃。
答案一目了然。
私心么,人人都有,她并不那么感興趣。
只道,“開明坊那邊,我既然已經答應了你,就不會食言,你大可放心。”
然后她轉回身,從隔扇上的血跡看起,再順著這個方向,看到一側地毯上灑落的血跡。
結合尸身最初發現時所處的位置,她大概猜出當時的情形。
心中有了打算,重新抬眼看他,“說回今日這件事,你中暗算,被困在廂房中,是在收到消息前,還是之后?”
秦淮舟沉思一番,也將心中的思量說明,“消息是今早送到的,當時府中正忙著今日的儀式,論理,府中都是自己人,即便看到什么,也不會多嘴。”
所以,是誰策劃這一切,一目了然。
兩人的目光交匯,俱是從對方眼中看到答案,但。
“缺少動機。”秦淮舟還是說道。
“為什么?”
“殺人,共處一室設計被外人撞見,單獨來看,哪一件事都成立。但這兩件事,于一天之內同時發生,有些矛盾。”
“的確,”她點點頭,“矛盾重重,卻也勉強能算聲東擊西。”
見秦淮舟面露疑惑,她走到桌邊坐下,“起先有人故意誤導,讓我以為你們會在這間屋子里,當時已經有幾名觀禮賓客或是擔心或是單純想看熱鬧,一同跟來,然后就看到了屋子里的女尸。”
想到張武侯的兒媳莫名死在這里,她心中的疑問再次如被濃霧遮住的路一般,暫時抓不出方向。
頓了頓,才接著說,“及笄禮上笄者不露面,已然引起眾人猜疑,老秦侯喝了加料的茶,誘發心疾,情急之下只能就近安置,最順路的一間屋子,就是你被困住的那間。”
后面的事情,自是不用她再說。
秦淮舟不動聲色在她對面落座,袖口隨著動作卷起一些,露出包扎過后的紗布,紗布上滲了些血跡,昭示著此前傷勢之重。
“外席的賓客看上去與平時無異,我當時正與泰王世子說禪,世子受其父泰王影響,自小便出家入道,交談中,世子不慎碰落了茶盞。我因著要招待外席賓客,不能離席太久,因此更衣時只就近選了一處廂房。”
“這么說來,發生在你身上的事,像是臨時起意?”
秦淮舟點點頭,“可以這么說。”
屋內陷入安靜,她將這些話在心中整理一番,露出一抹佩服的笑,“能在短時間內做出這么一番安排,此人的手段,可見一斑。”
她起身準備往外走,目光在那具女尸上停留片刻,看向秦淮舟,“勞煩大理卿安排一下,將這具尸身好生安置。”
“你要去哪兒?”
“繼續查案。”
從屋子里出來,等在外面的梁眠立即上前,跟在她身邊,“蘇都知,開明坊那邊暫時還沒有新消息送出,眼下出了這件事,是不是先和坊里的人通個氣兒?”
蘇露青擺擺手,先問,“王逢現在如何?”
“他已經跟著我們的人,在開明坊里種了幾日田,差不多和坊里的人混熟了,過兩日在坊內別處走動,應該也不會引起太多懷疑,到時候他就能查看田間種下的究竟是不是栗纓了。”
“很好,留在坊里的人只需要做這一件事,至于其它的,”她想到秦淮舟方才所說泰王世子不慎碰落茶盞的事,“去查查,泰王世子近日都接觸過什么人。”
“是。”梁眠領命。
……
侯府的這場及笄禮最后還是悄然辦過,雖沒有了當日身份貴重的賓客觀禮,裴昭這個侯府義女的身份,卻也是就此塵埃落定。
原本因著別院失火,老秦侯又念著她已經是侯府義女,日后少不了要替她安排與京中各處走動,便撥了府中一處單獨的院落給她;
但此番出了這樣的事,這處院落不宜再立即住人,老秦侯另著人安排了一處挨著侯府的宅子,把她妥善安置,另將之前別院里的人都分到這處宅子,供她差使。
裴昭自是又千言萬謝,之后每日都會專門到侯府來向老秦侯請安盡孝。
蘇露青這幾日都留在烏衣巷內。
開明坊中的消息接連送過來,先是得知坊內種下的都是麥苗,沒有一株栗纓;而后確認坊內有十余戶人家無故消失,其中就包括張武侯一家。
“還有一件事,屬下覺得有些奇怪,”梁眠接著說道,“開明坊內的武侯像是換人了,留在坊內的人還說,北曲的百姓看上去和之前也不太一樣,每日畏手畏腳,像遇到了什么事。”
“沒有查到原因?”
梁眠搖搖頭,“沒有,里坊送出的消息稱,坊內變故頗多,武侯巡查越來越嚴,很多地方都有人把守,若有人擅自闖入,恐有性命之危。”
“張武侯的兒媳叫什么名字?她家里的人可有知會過?”
“這也是件怪事,”梁眠面上帶出疑惑,“查不到她的名字,只從之前的側面打探來看,他們都叫她三娘。至于她家里的人,屬下著人查過,自從上次觀禮之后,嘉會坊就再沒出現過他們的身影。按說坊內無故失蹤這么一大家子人,武侯應該上報才是,他們失蹤卻不見上報,想來一直都是坊中的流動人口,不曾上過戶籍。”
“這么說,他們不是嘉會坊里的人,”她沉思著,“說不定這個三娘,也根本不是什么兒媳,只是一群人捆在一起做戲給外人看。”
梁眠聽了咋舌,“如果真是這樣,那開明坊里的那些人,究竟都是些什么東西……”
蘇露青想起山腹私倉里的那些尸身,隨手點了點手邊的卷宗,“不管是什么東西,也該露出馬腳了。”
又幾日,閬國公壽辰,眾臣皆收到請帖,前去祝壽。
蘇露青審人犯審得遲了,回府時,日頭已經西斜。
秦淮舟在外間等她換好衣服,又說起這幾日的發現,“靳賢在認罪血書上交代的事,據查都已屬實,但他貪贓國庫錢糧的那些東西,卻并未在靳府賬冊中表現出來。”
“當初的何璞不也是如此?”
蘇露青披上披帛,仔細整理,將其中一端收進腰間,“他自認曾貪污國庫錢糧,卻又自盡,說明這只是他犯的事里動靜最小的,至于其它,就算將來再查出什么來,也可以來個死無對證。”
她從里間走出,掃一眼秦淮舟身上與自己同色的衣衫。
又接著剛剛的話,繼續道,“比如,他明明沒有死士,又是如何動用死士,將屈府燒成平地的?”
兩人說著話,從房中走出。
天邊已被暮色染成金紅,一墻之隔的閬國公府已是賓客滿堂,那邊的熱鬧順著院墻迢遞,間或有絲竹管弦聲相和。
秦淮舟聽了一耳朵,接著方才的話說,“烏衣巷送來的卷宗,我已都看過,結合之前發生的種種來看,可以確定,那個提前將藥給靳賢服下,導致他突然驚厥,躲過你問話的人,就是將靳賢滅口之人。或者說,對此人更適合的說法,應該是奉命執行之人。”
蘇露青往他那邊瞥去一眼,若有所思。
聽到他問,“怎么?可是我說的有哪里不對?”
“沒有,”她目視前方,走得不疾不徐,隨口道,“我還以為,得知開明坊里種的全都是麥苗以后,大理卿會一蹶不振。”
耳邊似是傳來一聲輕笑。
她這次沒轉頭,聽著身邊的人嘆道,“看來長安這邊的反應,比我們想的還要快,也更果決。”
靈藥帶來的收入不菲,絳州被一鍋端以后,長安這邊相當于直接被剜掉一塊肉。
若想填補上這個窟窿,只有想辦法讓靈藥在長安范圍更廣的蔓延開,再由長安向邯鄲一帶挺進,就像當初夏家對各地代理之人的規劃一樣。
事實上,長安也的確是這么做的,
天星教擴張的速度極快,如今教眾人數已經與襖教相差不多。
這些教眾在舉行義診以后,發放的丹藥就是三清丹的變種,當這些藥被吃完,黑市之中就又多了一批靈藥的買主,繼而屢禁不止。
“不如,再打個賭?”
她繞到秦淮舟身前,攔住他的去路。
秦淮舟的步子被迫停住,他站在原地,不解她為何忽然有此提議,“還要堵?”
跟著便問,“你想要什么?”
她隨意瞥一眼閬國公府的方向。
這些天,她查到些不一樣的東西,細思下來,得出一句話:
解鈴還須系鈴人,謎底就在謎面上。
如果她猜對了……
她在心中又嘆出一口氣,道,“這條繩上的螞蚱,就快要抓完了,在這樁案子沒破之前,所有的意外,都來自同一人的授意。”
“所以,”秦淮舟猜測,“你想賭,靳賢背后的那個人,是所有案子的最大主使?”
“不,”她笑了笑,豎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這些都只是表象,我賭,我和你真正在查的,其實是同一件事。”
似乎有什么東西,隨著這句話,一起涌進他心頭。
秦淮舟聽她毫不避諱說出這話,思索半晌,還是搖了搖頭,“我不這么認為。”
“那就這么說定了,”她語氣輕松,“至于賭注么,不如就拿這場婚事。”
“什么婚事?”他不自覺皺起眉。
蘇露青點了點他,又反手點了一下自己,“天家賜婚——”
話還沒說完,就被秦淮舟打斷。
他聲音比平時要沉上些許,又不全然是鄭重,“天家賜婚,豈是兒戲?蘇都知以此為賭注,太過草率。”
第76章 第76章
這次不歡而散,不是因為案子。
蘇露青站在原地,看前面已經快要遠得看不見的身影,嘆出一口氣。
她話還沒說完呢,這人走這么快,這就不算失禮了?
不過在閬國府門前,她再次看到秦淮舟的身影。
長身玉立在斜*陽余暉下,如蟾宮丹桂,襯得一身浮玉皎皎。
兩人的視線隔著一段距離對上,遠處的人卻倏地收回目光。
不過舉止上騙不了人,他仍是靜立在原地,一看就是在等人。
她走上前,瞟去一眼,“不是都走了?怎么不進去?”
身側的人默了一下,沒有跟著開口回答。
她了然,偏偏拆穿,“等我呀?”
身邊的呼吸聲稍重一些,“……請帖上寫了兩個人的名字。”
她嗯了一聲,“秦侯還真是嚴謹。”
閬國府的管事候在門前,見到兩人前來,立即上前迎接。
客套一番,便有仆從上前,為二人引路,往筵席處去。
因著今日是閬國公壽誕,府中的熱鬧一整日都沒有停過,到這時候正宴開始,眾人紛紛入席。
蘇露青往席中去時,習慣性將周圍看了一遍,前來赴宴的俱是朝中的熟悉面孔,看眾人的殷勤程度,想是對這位上柱國兼太常寺卿的寧公,十分親近。
此時主位上還空著,另一側挨著主位的坐席上,則坐著一名身穿道袍頭戴逍遙巾的青年。
似是注意到他們這邊,那青年抬眼看過來,微微頷首。
這邊兩人點頭示意,在仆從的侍奉下落座。
蘇露青聽著周遭隨意的交談聲,借著整理披帛的動作,開口道,“元融身邊的位置還空著,看來今日泰王也會來。”
“嗯,寧公畢竟是泰王的外祖父,這樣的日子,泰王自然要出面慶賀。”
想到元日時候玄都觀的那場爆炸,泰王和老秦侯一同挺身護在帝后之前,卻也因此重傷,至今一直在府中休養的事。
她點點頭,說,“泰王若露面,想來他的身體已恢復如常,宮中也能因此放心了。”
秦淮舟從剛剛開始,一直話音平淡,“聽聞泰王雖一直在府中休養,但編撰醫書一事并未停歇,已然整理出了民間失傳藥方的第一冊。全書若成,便是澤披天下,如今已有不少醫者自發為泰王收集良方,道觀修行之人也在研制丹藥,佐證這些方子。”
“這么說,這些事也都是泰王世子在出面處理?”
說著話,她看到有人往元融那邊去,兩人相談甚歡,似是頃刻間達成了什么共識。
“嗯,編撰醫書所耗成本過大,泰王又婉拒了陛下讓戶部撥銀給他的想法,這些與他一同做事的,大半都是自發前來,分文不取,也有人覺得這是攀附關系的好時機,提出捐一份功德,助成此事。”
秦淮舟同樣也看到了元融那邊的情形,順勢說道,“便如此刻。”
果然,元融朝那人打了個稽首,那人同樣誠惶誠恐的回禮,然后心滿意足回到自己的坐席上。
蘇露青仔細看了看那人,忽然又道,“捐功德那位,像是衛尉少卿。”
“衛尉少卿馮貞。”秦淮舟剛說了一句,忽聽席上安靜下來,轉頭正見閬國公寧苡奉在幾人的攙扶下,坐到主位。
話題因此暫時中止。
蘇露青將這個名字和剛才看到那人對上號,也跟著眾人一道看向寧苡奉那邊。
這位老國公已年過古稀,如今雖不算精神矍鑠,但也依稀能看出些當年領兵時候的影子。
攙扶著寧苡奉,小心扶著他落座的,是位身著道袍頭戴莊子巾的人,看舉止一派方外之人的逍遙模樣,正是泰王元信。
寧苡奉和元信一入席,席間立時又是一片祝賀恭維聲,等酒過三巡,戲臺上的表演也熱絡起來,眾人也都放下顧忌,自然的與身邊人閑談起來。
蘇露青本打算給自己再倒一杯酒,身后的侍從見狀,立即上前,正要拿起酒壺,但旁邊已經伸來一只手,拿起酒壺,同時對那侍從道,
“這里不用你,先退下吧。”
侍從領命,重新退到后面。
蘇露青看著杯中被逐漸倒滿的酒,略顯詫異的挑眉問道,“大理卿這是何意?有事相求?”
復又笑道,“若只是倒一杯酒,可不容易。”
“有事請教,如此可算相求?”
秦淮舟倒過一杯酒,將酒壺放至一旁,目光隨意落向臨時搭起的臺子上。
伶人正在臺上表演雜耍,于細竿架起的懸空索上,翻飛出各種兼具美與靈活的舞姿,頃刻便吸引眾人的目光。
于是在一眾醉心宴飲的賓客里面,他們便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蘇露青也看向伶人那邊,面上是沉浸于伶人表演的新奇,口中說道,“那就要聽聽,你請教的是什么了。”
“靳賢一案的卷宗,大理寺已按規矩摘錄一份,送入烏衣巷。此案既是三司協作,無論查到任何線索,都該匯于一處,由三司長官共同審理。”
“嗯?你想說什么?”她轉頭看他一眼。
“王逢可是還在開明坊?”
聽上去毫無關聯的兩句話,她略一思忖,明白了。
倒滿酒的杯子被她拿開,她嘆出一聲,“果然,大理卿親自倒的酒,還真是喝不得呀。”
這時候伶人在打鐵花,火樹銀花于高空墜落,夜幕也被染亮半邊,與席間燈影糅在一處,映的人面俱是半明半暗。
“既不是有事請教,也不是有事相求,而是有事查問,對吧?”
鐵花消散,如銀河凋零,地上幾朵殘喘的花映在秦淮舟眼里,又隨著他睫羽的眨動,完全消失。
在下一輪鐵花揚起的時候,他才開口道,“開明坊和嘉會坊的情況,你應該也查到了,從文牒來,上面也沒有他們之中任何一人的名字,可見所有人都是流民,當初那場婚事,更像是做給外人看的。”
“所以呢?”她沒表態,只問。
“所以,問題還是出在那塊田上,因為田產主人換了,坊里的人發現我們不是過去所熟悉的那群人,為免走漏風聲,他們故意聯合起來,演了一場戲。”
“既然如此,我也有事請教。”
她說著,將那杯斟滿酒的酒杯放到他手邊,“那塊田,你究竟是從何人手中買來的?”
秦淮舟去拿酒杯的動作一頓。
他放棄了,搖頭淺嘆道,“看來蘇都知也并非請教。”
“既然都不是請教,不如還按老規矩?”
秦淮舟反應極大,“不賭。”
“大理卿誤會了,就算要賭,賭的也不是這個,”她看著那只孤零零擺在食案上的酒杯,“方才問的這兩件事,互相交換,如何?”
“沒有其他條件?”
“要條件?也不是不行。”
“不必,”秦淮舟干脆地道,“就這樣,交換。”
達成一致,蘇露青轉而拿起那只酒杯,朝他示意一下。
秦淮舟見狀舉杯,與她相碰,算是成交。
正這時,外面有侍從進來,面上滿是喜色,先向管事交代一番,管事走到寧苡奉身邊,恭敬道,“國公,陛下的儀仗到了。”
臣子壽宴,若有天子儀仗加持,預示著無上的榮耀。
寧苡奉大喜過望,在身邊人的攙扶下,起身相迎。
其余人也都起身,恭敬迎候天子儀仗。
來的是元康健,傳過天子口諭,元康健向后一擺手,手捧佳肴的宮人依次上前。
宮中賜下十二道菜,等寧苡奉領旨謝恩,元康健便準備告辭離開。
正在這時,忽有一簇流火自天邊劃落,速度飛快。
蘇露青神色一凝,盯住流火降落的方向。
起先眾人以為這是之前看過的打鐵花,并未太多關注,然而當那簇流火準確無誤的落在倚仗的華蓋上后,就見華蓋忽地騰起一片火光,負責舉華蓋的宮人似是被火燙到,手一松,華蓋也跟著倒下來。
“快!救火!”寧苡奉也吃了一驚,連忙指揮府中眾人。
變故幾乎只在一瞬間,沖起的火光隨著華蓋倒落,也很快熄滅,地上只剩下一塊燒紅的東西,不知是華蓋的余燼,還是別的什么。
蘇露青飛身躍向儀仗處,查看華蓋處的東西。
那名原本拿著華蓋的宮人,此時正抖著身子跪在一旁,元康健走到他身前,剛呵斥一聲,“怎么回事?”
便聽到蘇露青說,“西南方向。”
元康健心中一驚,他瞪了那宮人一眼,走向蘇露青,同樣也看到了燃燒的華蓋下,掉落的那樣東西,“蘇都知,你說西南什么?”
“這塊流火飛石,是從西南方向飛來,煩請公公遲些回宮,等我調些人來。”
她來閬國府是赴宴,身邊并沒有帶烏衣巷的親事官,元康健雖然帶了宮人前來,但這些宮人平素做的都是日常事,只夠控制住場面。
聽她這么說,元康健意識到事情的嚴重,當即道,“蘇都知放心,陛下儀仗無故被毀,此事非同小可,必須即刻查清。”
寧苡奉在最初的驚愕之后,很快恢復如常,著人來找元康健說話,同時命府中家丁把守四周,嚴查周圍異樣之事。
泰王從旁坐鎮,給元融使了個眼色,元融會意,起身道,“阿爺,曾祖父,我去查看。”
席上其余人這時候也都不敢輕舉妄動,只留在席間,等候消息。
秦淮舟走到蘇露青這邊,見她一直在看地上那塊燒紅了的石頭,便問,“情況如何?”
蘇露青拿一根木棍撥弄地上的石塊,石塊不知被燒了多久,又紅又燙,但卻未碎裂,木棍觸在上面,即刻就會泛起一陣青煙。
她示意秦淮舟去看石塊上的痕跡,“和千秋宴上那次一樣。”
石塊被她撥弄到另一邊,露出上面刻著的六個熟悉的篆體字:天星搖,世出妖。
如果說之前這些帶有讖言的“兇兆”都是危言聳聽,那這次這個精準打在天子儀仗華蓋上的“兇兆”,無疑是最駭人的。
“秦侯,蘇都知。”忽然,元融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兩人起身與元融相互見過禮,就聽元融問道,“如今府中各處都已查過,并未發現異樣,至于府外,我已知會過武侯中郎將,他正帶領武侯在坊中西南一帶巡查,但……或許是賊人狡猾,暫時還沒有任何發現。”
元融接著問道,“我見二位一直在看這塊石頭,可是有什么異常?”
燒紅的石塊,單憑用手還觸碰不得,元融一眼掃到上面的字,面上露出訝異之色,“啊,這是……”
“嗯,”蘇露青點點頭,“寧公壽宴上,突然出現兇兆,此兇兆又恰好砸中天子儀仗,此事干系重大,在場眾人又多是舉足輕重,今晚發生的這件事,還請世子代為協調。”
“蘇都知說得有理,今晚之事,只需留在圍墻之內,至于其它的,還請蘇都知定奪。”
附近的一隊親事官看到蘇露青發出的信號,趕到閬國府,將這塊刻有讖言的石塊小心裝起。
蘇露青帶人與元康健一同回宮,秦淮舟則留在閬國府內,協同安排府中后續事宜。
……
立政殿內。
元康健將閬國府中發生的事回稟一遍,小心的候在一旁,觀察元儉的神色。
元儉只靜靜看著裝在盒子里的石塊,擰眉不語。
半晌才問道,“都查到什么了?”
蘇露青恭敬回道,“這種石塊的大小,若要精準投擲,在距離上邊也要精準測算,簡單的工具也無法達成天降流火的效果,臣初步推測,應是一種小型的投石車。”
元儉撐著桌沿,聽到這話,抬指在桌沿上敲點幾下,“西南方向,在坊內還是坊外?”
“還要進一步細查。”
“好,查。”元儉猛地一揮手,扣上盒蓋。
殿內幾人垂首,不敢目視天威。
但又聽到元儉長呼出一口氣,開口時,語氣里帶著疲憊,“朕不想知道這東西是怎么投到儀仗上的,查到幕后主使,揪出來,再來回稟。”
“是。”蘇露青應下一聲。
旨意下達的那一刻,蘇露青立即安排一眾親事官分頭去查幾處。
“……那個時辰,已經快宵禁了,能從西南方投出石塊,且剛好投進閬國府的地方,只有西市碼頭一帶。西市已經閉市,留在里面的只有巡查的武侯,投石做準備這些即便再如何隱秘,碼頭一帶開闊,總會引來武侯的注意。”
梁眠說到這里,接著猜測道,“如果地點是在碼頭,武侯也難逃其咎,有內應之嫌,但我等查驗下來,碼頭處并沒有什么異常痕跡。”
“碼頭沒有,渡口之內總會有空船停留,那些船只,可都查過?”
梁眠眨眨眼,“船浮水上,目標會隨船身晃動出現偏差,應該不會……吧?”
蘇露青瞥他一眼,“碼頭空曠,投石車藏不住,船上也希望渺茫,但西南方向最有可能的地方,只有西市,還不明白嗎?”
梁眠恍然,“啊……明白了!屬下這就派幾個人繼續去西市,仔細的查。”
她心中還記掛著閬國府后面的反應,在交代完這些以后,立即趕回府中。
秦淮舟也剛剛回府。
看她匆匆進門,知道她想問什么,直接開口道,“閬國府內一切如常,但各處府門的守衛增多了。”
這也是再自然不過的反應,府中突降流石,又不知是何人下手,最穩妥的辦法就是加強戒備。
“寧公如何?”她問。
“寧公受了些驚嚇,府中人奉命去請郎中來看診,如今泰王父子留在府中,以備不時之需。”
她慢慢坐在桌邊,“倒也正常。”
“所以,你真正在查的,是這個?”秦淮舟雖是問話,但語氣篤定。
“哪個?”她眸光流轉。
秦淮舟:“讖言。”
她不答反笑,起身走到他身側,舊事重提,“這么說,這個賭約,你應下了?”
聽到賭約兩個字,秦淮舟皺一皺眉,“……賭注,換一個。”
第77章 77章
蘇露青從茶盤里拿出一只杯子,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小口啜飲幾次,轉眸往秦淮舟那邊看去一眼。
“你是怕輸?”
燈芯許久沒有剪過,最頂端的燈芯翻卷下去,燭光漸漸不像之前那么亮。
她看秦淮舟沉默著掀開琉璃燈罩,剪下一朵燈花兒。
燭焰跳躍著重新綻起,他的眉眼也在燈火映襯下,恍若群星著錦。
燭剪仍被他拿在手里,捏著尾端的手,指骨分明,手背上青筋和血管的脈絡清晰分明,蜿蜒進袖口深處,
燭剪尖的那端對著他自己,放回燭盤上時,發出一聲極輕的“咯嗒”聲。
他的話音是隨著這一聲響起的,在春夜暖室里,像玉擊清泉,
“凡賭,自是有輸有贏,若是因怕而不做,不如不做。”
她意味深長,“既然如此,那賭注也沒有換的必要——”
話音剛落,就聽他緊隨其后,道,“理由我已說過。”
秦淮舟的確說過,這是天家賜婚,不可草率,更不能做兒戲,不過……
她笑道,“如果有個機會擺在你眼前,可以讓你自行做主一次,你不要嗎?”
“秦某只信眼前的絕對,至于蘇都知所說之事,若以假設來賭未知,又與空中樓閣何異?”
她嘆一口氣,“不試試,怎么知道它不會成真?”
屋內靜了一瞬,秦淮舟徑直往里間帳內走,留下清晰的三個字,“它不會。”
珠簾被掀起,留下一串清促碎響,她看著秦淮舟頃刻隱在珠簾后的身影,若有所思。
半晌,她梳洗完畢,掀開珠簾走進內室,見里面燈燭都還亮著,帳簾并未放下,秦淮舟靠坐在床欄邊上,手里擎著一卷書,正借著榻邊燈火細讀。
想了想,她移走那盞燈。
光源變弱,書上的字跡看著不慎清晰,秦淮舟折起書頁一角,傳出一些紙張被翻動折疊的聲音。
他放下手里的書,給她讓了一個方便上來的位置。
蘇露青看著空出的位置,吹熄里間的燈,屋內一瞬間變得昏暗。
兩人都沒有開口,內室靜的能清晰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窗外幽光透進來,她踏著月色走到帳邊,借著提起一樁舊案,壓下心中自方才起就不斷泛出的一點波瀾。
“大理卿可還記得,我之前說過,屈府疑案,烏衣巷至少能查一半。”
屋內沒有燈火,聲音在昏暗中也不自覺壓低一些。
秦淮舟聽著身側的動靜,聞言點點頭,“……記得。”
跟著又道,“事到如今,種種證據都指向靳賢,唯有一件事,至今死無對證,不知蘇都知查到的那一半里,是否包括此事?”
她躺進里側,鼻端縈繞著帳內的玉露暖香,“真是什么都瞞不過大理卿。”
身邊跟著響起一陣衣料與被褥混雜的窸窸窣窣聲,秦淮舟同樣躺下來,大概是仰面躺著,聲音是平穩的在耳畔響起,
“蘇都知突然提起此事,可是有不能當著刑部提起的原因?”
“可以這么說,不過,”她忽然轉身,面對著秦淮舟,看他頓挫停勻的側臉,“有些事呢,我也想單獨聽聽大理卿的看法。”
帳簾沒有拉緊,外面的月光溶進來,在他眨動雙眼時,那些月色會落在他的眼睛里,點出一抹清亮。
這抹清亮隨著她的話顫了一顫,末了,忽見他撐身坐起來,盡管已經就寢,但姿態仍是端謹,“蘇都知請講。”
她也跟著坐起身,錦被搭在身上,她隨手抓過被角,放在手里把玩。
“你也查到些線索,說明放火的人和屈靖揚之間關系匪淺吧?”
秦淮舟沒有否認,“那場大火,所有參宴之人都排查過一遍,表面看上去,只有靳賢一人與屈靖揚之間有牽扯,但若順著‘曾在戶部任職’這一點細究,還能再找出幾人。”
她意有所指,“所以,這幾個人里,再往下排除,又能留下一個。”
秦淮舟:“但這個人,和靳賢一樣,未必養得起死士。”
她緊接著也道,“他養不起,他背后那個人,一定養得起。”
“那人手段高明,所有的事都不直接經他的手,即使因此派出死士,也有把握讓死士永遠開不了口,”秦淮舟說到這里,忽然令提起一件事,“說到死士,蘇都知對那人應該更為熟悉才是。”
“嗯?”
“千秋宴上飛火流星,烏衣巷因此捉拿的人,不正是一名死士?”
秦淮舟從她沒有立即反駁的態度里,推測說其中蹊蹺,笑了一聲,“原來蘇都知今晚不是真的想要同秦某探討案中隱秘之事,而是想從秦某這里打探消息的。”
那死士雖然交代出一些東西,卻也只是杯水車薪,后來因著被關的時間太長,他拿不到主家的解藥,已接近瘋癲,如今雖有醫官給他用藥吊著命,但人也近乎廢了。
想到這里,蘇露青在心中暗嘆一口氣。
原本是她套話,如今反倒被他將了一軍,
不過,目的雖被拆穿,她仍是神色如常,“大理卿何必這般防備呢,我不過是想聽聽大理卿的看法,你若覺得我另有目的,可以自便。”
似乎就為等著她這一句,身側的人神態自然的重新躺回去,當真開始閉目休息。
她愕然回頭看去一眼。
像是察覺到她的目光,秦淮舟仍閉著眼睛,對她說,“明日三司要一同審理這段時間查到的東西,蘇都知當真沒有什么話,要提前再說了?”
“有啊,”她徑直俯身在他耳畔,“明日,我打算借大理寺的公堂一用,大理卿意下如何?”
秦淮舟睜開眼睛看向她,眼里帶著疑惑,“你要借大理寺的公堂?”
兩人的距離極近,互相遮擋住落向對方的光,只剩下眼神交織,呼吸相聞。
最初的詫異很快被一種新的燥意取代,他別過頭,聲音比方才稍低一些,“公堂問案,蘇都知準備審誰?”
“這個么,”她故意賣了個關子,“還要看明日商談的結果。”
聲音落在耳畔,被暗夜無限放大,又似在瞬間催出實感,燙著他的耳朵。
“……公堂不比他處,你別亂來。”
說完話,秦淮舟干脆整個人都背過身去。
人雖整個轉過去,看呼吸起伏,倒是顯得有些忙亂。
蘇露青仍在原處沒動,“你不反對,我就當你答應了。”
秦淮舟沒做聲,只是呼吸聲略重了些,算作回應。
“那,賭約——”
這次不等她說完,呼吸聲更重了一些,回絕的速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快,“……不賭。”
……
清早下了場雨,雨后獨有的洇濕氣息從窗外漫進來,天光不甚足,總讓人身上發懶。
宮人送了水進來,兩人各自梳洗過后,沉默著用過早膳,一同往大理寺去。
李聞今來得早,他們到大理寺的時候,李聞今已經在議事廳里等候多時,他手邊擺著幾份卷宗,俱是先前三方經過商議以后,各自負責查找的線索。
幾人先簡單寒暄幾句,隨即展開正題。
“……我命人查過戶部各處的文牒,永嘉二年,靳賢曾任倉部員外郎。”
李聞今說著話,將其中一份卷宗抽出來,放在兩人面前,接著又道,“在此之前,屈靖揚已經任倉部郎中。因為這件事,朝中曾有御史上疏,說翁婿在同一司中,恐有相互包庇之嫌,還借此彈劾吏部不經核查胡亂任用,有擾亂朝局之嫌。”
蘇露青看著那份卷宗,“看情形,朝中似乎并未立即將二人調開。”
“不錯,”李聞今點點頭,“當年相州一帶連日暴雨,很快就鬧起洪災,戶部因此要計算撥糧賑災數目,整個倉部官吏通宵達旦,人手嚴重不足,此時抽調任何一人,都會耽擱賑災之事。而靳賢在其中表現突出,不但將糧食擔數計算完畢,還很快就根據相州各縣情況,做出細分,為此替相州搶出不少準備時間,賑災糧轉運的比計劃中要更快,那次賑災,也比以往更為順利。”
“這么說,靳賢也是立功一件。”
“可以這么說,”李聞今接著道,“不過從那段時間的賬目來看,靳賢利用職務之便,暗中偷換國庫米糧,是事實。”
這就從側面印證靳賢的那封認罪血書里說的是真的。
李聞今見兩人都沒有疑義,便提議,“如此證據確鑿,又與靳賢那封認罪血書內容一致,可見他雖然強撐了這么久,終歸還是因昔日過錯負罪難熬,這才自行認罪,這樁犯官監牢自盡案,我想,可以結案了。”
“李侍郎所言有理,”蘇露青似是十分贊同,她將那幾份卷宗大致翻看一遍,看向秦淮舟,“大理卿以為呢?”
秦淮舟同樣拿起一份卷宗,“大理寺所查,也是如此。”
“如此甚好,如此也算將靳賢做過的事大白于眾。”
李聞今長舒一口氣,復又皺眉道,“只是他如今已然自盡,府中親眷又都早亡,再如何判決,也判不到什么了,對朝中而言,未必能起到警示作用。”
“天網恢恢,所犯刑案既能浮出水面,對旁人而言,也是一種敲打,”秦淮舟將議事廳內的卷宗都仔細整理一遍,“此案既已查明,余下的事,便勞煩蘇都知呈與宮中。”
蘇露青點點頭,幾人各自散去。
沒過一會兒,蘇露青去而復返,果然見秦淮舟還留在議事廳內,看到她回來,也不曾露出驚訝之色。
只在她在剛剛的位置坐下來以后,才說道,“如今只能說明靳賢在血書中交代的是真的,但他究竟為何而死,并不算徹底查清,蘇都知為何這么急著附和李侍郎?”
“怎么?大理卿難道沒有嗎?”
兩人的目光相對,彼此都已了然。
她表明來意,“靳賢的案子結了,我來借公堂一用。”
“案子雖結,但刑部的人并未完全撤離,蘇都知不擔心他去而又返,擾亂你行事?”
“聽你這話的意思,是要反悔?”
“蘇都知多慮了,”秦淮舟看一眼兩人所處的議事廳,“這里僻靜,少有人往,比之公堂更為私密,蘇都知不如改用這里?”
“那也好,”蘇露青很自然的接受這個提議,而后看著秦淮舟,思索了一會兒,“有勞大理卿當個見證。”
沒過多久,梁眠一身便裝,帶著醫官劉貴進入議事廳。
這段時間,劉貴已經瘦得不成人形,渾渾噩噩跟著梁眠進來,看到蘇露青,他忽然跪倒在地,滿臉悲戚,“下官糊涂!還請蘇都知定罪!”
“這是何意?”蘇露青看著跪在下面的劉貴。
“……下官受人威脅,做了糊涂事,如今卻都報應在家眷身上,下官實難為人,懇請蘇都知定下官的罪,下官絕無怨言!”
“你的事,確有苦衷,我今日給你一個機會,當著大理卿的面,說說你是怎么做的糊涂事,若說得令大理卿滿意,大理卿自會給你做主。”
秦淮舟聽到這話,眉頭一皺,看向她:
(蘇都知慎言。)
她端起茶盞,淺淺朝他一舉杯:
(大理卿稍安勿躁。)
劉貴緩緩直起身,“……下官劉貴,是烏衣巷的醫官,曾受人威脅,以家中老母妻兒的性命,逼下官交出一種藥。”
秦淮舟心中一動,“是什么藥?”
“此藥服下以后,會根據藥量做出不同反應,控制藥效發作的時間,藥效發作時,服用之人會出現驚厥之狀,郎中即便號脈望聞,也看不出端倪,只當做尋常驚厥之癥。”
這般情形,與當初靳賢突然發病驚厥時一樣,秦淮舟的目光在劉貴等人身上徘徊一番,最后落在蘇露青身上。
后者回給他一個疑問的眼神。
而后先于他,問劉貴,“你把藥,交給了什么人?”
“……下官不認得此人,只是在城隍廟見過他一面,當時他帶著帷帽,下官只注意到,他習慣用左手。”
習慣用左手,逼迫劉貴給出一種服下就能發作驚厥的藥,還能神不知鬼不覺進入大理寺監牢,輕而易舉接觸到靳賢——
一個人選,在秦淮舟心中呼之欲出。
他沉聲道,“既然受人逼迫,有家眷在其手中,你現在說出此事,豈不是將家眷至于危險中?”
而劉貴已經泣不成聲,“下官的家人,全都被那人殘害了!”
劉貴被梁眠悄然帶走后,秦淮舟仍坐在議事廳內不語。
蘇露青在一旁坐下,“主動送一條魚給你,我這個誠意,如何?”
秦淮舟看著她,神色平靜,只道,“蘇都知的好意,我卻不知該不該領。”
“你在怕什么?”
“那就要看,蘇都知又想從我這里,換走什么。”
“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她作勢嘆一聲,忽然換了一副明媚笑顏。
明眸流轉,似帶出無邊春色,然而春色之間裹挾著旋渦,讓人想要沉溺的同時,無端生出警醒。
又是這種熟悉的算計……
秦淮舟暗道一聲不妙。
這時候再想回避,已經晚了。
“與我同去開明坊吧,裴郎?”
第78章 第78章
時隔數月,再去開明坊,恍若隔世。
馬車在坊門處停留許久,守在坊門處的武侯似是拿不定主意,先派了個人進坊內去請示武侯中郎將。
蘇露青悄然將一側車簾掀開一點,向外看了看。
的確如梁眠之前所說——現在的開明坊,進去難,出去也難,看上去完全不像尋常里坊,倒像是哪個藩鎮幕府。
見車夫還在車外等候,她想了想,干脆擺出一副任性娘子的款兒,出聲催道,“裴林,到底怎么回事?”
車夫立即走到車邊,看似是回話,實則拿捏著音量,確保坊門處的人也能在不經意間聽到他們這邊的對話。
“大娘子再等一等,武侯已經進去核查了,如今正是春耕繁重的時候,里面全是農田,各處都馬虎不得。”
秦淮舟的聲音也在這之后適時響起,“橫豎多等等就是,來,再吃些點心。”
車簾放下,馬車里的光亮比方才暗上一些。
秦淮舟坐在另一邊,感知到她的視線,轉頭看過來,低聲道,“坊內情況不明,我的人傳遞一次消息也要隔上許久,如今張武侯又不在坊中,一會兒進入坊中,還是要見機行事。你……”
他說到這里,頓了頓,視線在她身上匆匆掃過,“等下車時,扶穩些。”
來時要做的事,他們事先排演過一遍,但這時候看他如此,蘇露青忽然起了調侃的心思。
傾身過去,截住他的目光,笑問,“扶穩什么?”
不等秦淮舟開口,外面又有了新的動靜,是去請示的人得了傳令回來,交代放馬車進坊。
馬車在開明坊內又走了一段路,緩緩停下,是到了田邊,車夫在外面等兩人下車。
蘇露青將車簾又稍稍掀起一點,看到有幾名武侯一直跟隨在馬車兩旁。
與其說是引路,更像是監視。
兩人交換了個眼神,秦淮舟當先下車,然后回身向她伸出手,在她下車的時候,一直小心的關注她的動作。
看她要習慣性的往下跳,更是加緊上前一步,穩住她,*“當心,注意身子。”
蘇露青自然的扶著他的手臂,下車以后狀似抱怨的說道,“我這不是還沒事嗎,連郎中都說了,如今月份已經穩了,不用再像之前那么小心。再說,我都憋在家中這么久了,好不容易出來透口氣,裴郎卻這也不讓、那也不許的。”
說著話,不免有些置氣。
“好好好,都依你,”秦淮舟動作間仍是小心翼翼,扶著她慢慢朝前走,“今日天氣好,你想走多久都行。”
田間長滿了麥苗,這時候麥苗還沒有長得太高,一眼望去像一片草場,風吹來時,這些麥苗隨著風的方向搖擺,又像低低涌起的水浪。
田壟間時不時能看到農人的身影,這樣看的時候,又覺得坊內情形與別處并無不同。
兩人沿著田邊慢慢往自己那片田里走,在無人察覺處,蘇露青正不動聲色打量著附近的武侯。
這些武侯原是緊盯他們的舉止,但看他們全然一副尋常商賈來看田里進度的模樣,加上兩人演的夫君緊張有身孕娘子的戲碼十分逼真,監視的便也不像最初那么嚴密。
又走過一段田間土路,她假意看著一側麥田,用一副在府中憋了許久終于能出來走走的欣喜模樣,說,
“……令行禁止,目標明確,如今這些武侯,應該是受過訓練的兵卒。”
“不錯,”秦淮舟虛攬著她,仔細揀著平整的地方走,同樣低聲,“這些人看衣著比尋常武侯要魁梧一些,應該是在衣服下襯著軟甲,還有,腰間的佩刀和我在絳州時看到私鑄的佩刀很像,這一點若要查證,還需得找到王逢。”
聽到王逢這個名字,她哂笑一聲,“難怪大理卿這么痛快就答應同行,原來是另有目的。”
“阿昭誤會了。”秦淮舟忽然揚起一點聲音。
果然,她同樣也在余光里瞥到武侯的身影,是往他們這邊來的。
便接著秦淮舟剛剛的話,做出嗔怒的模樣,“那裴郎自己說說,若不是今日碰巧被我抓住,你是不是又要把我一人丟在府里,自己出去逍遙?”
“冤枉啊,我在和一個波斯商人談生意,這筆買賣要是談成了,足足能賺這個數——”
秦淮舟隨手比出一個數字,注意到武侯已經距離他們更近了,繼續往下說道,“你不是說,看中一套宅子,打算買下嗎?等這筆生意成了,我就替你買下那套宅子,以后我們的孩兒出生,一家人便住在那里,好不好?”
蘇露青聽到這話,這才轉怒為喜。
“裴郎君,”這時候武侯也走上前來,“你們的田在那邊。”
秦淮舟詫異道,“真是對不住,這田地乍一看都長一個模樣,多謝小哥兒提醒。”
見那武侯板著臉點點頭,轉身似是要給他們帶路,又自身后叫了那武侯一聲,“敢問這位小哥兒,今日怎么沒見張武侯?”
“哪個張武侯?”前面的武侯沒有轉身,只有聲音傳回來。
“就是一位老哥,住在這坊里,他家里有兩個兒子,前不久他家小兒子剛剛成親。”
“啊,他啊,”引路的武侯語氣里沒什么變化,硬邦邦的說,“回老家探親了。”
兩人的目光對上,彼此換了個眼神。
之前聽張武侯說話,得知他就是長安人,一直在開明坊里住,如今這武侯卻說他回鄉探親,結合開明坊內無故失蹤十余戶的消息來看,張武侯已是兇多吉少。
“你們和張武侯相熟?”忽見引路的武侯停下腳步,回身看著他們。
秦淮舟思量一瞬,“之前說過幾句話。”
那武侯沒什么表示,只漠然盯著他們看了半晌,“你們的田快到了,這邊走。”
又走了一段路,終于來到他們的這片田邊,田地左右分工明確,一邊種麥子,一邊種花生,花生的秧子比麥苗要矮一些,在開明坊成片的麥田之間,格外好認。
田間的人都打扮做農人的模樣,賣力的忙活著。
蘇露青站在天邊,從中找尋王逢的身影,底下的一名親事官看到她來,連忙上前,“大娘子,有什么吩咐?”
另有人拎了個胡床來,讓她坐下。
見那武侯看向別處,蘇露青低聲問,“王逢呢?”
親事官張望一會兒,不著痕跡指了個方向,“在那兒。”
然后給那邊的人使了個眼色,不多時,王逢就被帶著,自然的出現在田邊,等候安排。
跟著又道,“坊內各處都探查過,沒有發現張武侯的蹤跡,那幾戶失蹤人家也不曾發現什么蹤影,如果不是被帶離開明坊,就是在山腹之內。”
蘇露青略一思忖,“山腹呢?現在是什么情形?”
“有人把守,比之前那次更嚴密,而且這些天,一直都有武侯監視我們。這些武侯都被換過一遍,沒有一個是熟面孔,而且看他們的反應,似乎打算一直監視下去。”
“蘇都知,”親事官謹慎看了看周圍,再次壓低聲音,“看坊內的情形,屬下等懷疑,這里藏有私兵。”
“消息可靠嗎?”
這句話剛問出,目光不經意間與帶他們來此的武侯對上。
她幾乎是在瞬間就換上屬于“阿昭”的神情,好奇打量這一片花生田,然后再做出一副,剛剛注意到武侯看向自己的樣子,點頭示意一下。
接著,她叫來不遠處的秦淮舟,獻寶似的讓他仔細看自己負責的這片花生田。
“裴郎快看,這些花生長得多好呀!”
秦淮舟在她身側半蹲下來,又朝身后示意,立即就有仆從送了水囊上前。
他打開木塞,不知從哪里變出個小木碗,倒了半碗水給她。
蘇露青眸中飛快的閃過一抹意外,接過小木碗,接著喝水的動作做掩飾,道,“不愧是大理卿,連做戲都會舉一反三。”
“蘇都知過獎。”
喝過水,秦淮舟又讓人遞上食盒,里面裝著一碟蜜酥,旁邊另放著一雙小箸。
她看著蜜酥,沒有動手。
“不喜歡?”
她眸光一轉,極為自然的說,“裴郎,我累了,不想抬手。”
身側的人從容拿起小箸,夾起一塊蜜酥,遞到她唇邊,“……嘗嘗。”
她坐著,秦淮舟半蹲著,身形高度錯落的明顯,所有的動作都會一覽無余。
她于是俯身低頭,秦淮舟順勢抬高些手臂,剛好擋住武侯投過來的視線。
過近的距離,無論從哪邊看,都透著一種親昵。
察覺到武侯漸漸不再凌厲的注視,她才道,“這里的人都被換過,武侯警惕性很高,現在要想從這里帶個人出去,不太容易。”
而后她順勢咬下一口蜜酥,慢慢直起身,細細品嘗蜜酥的味道。
嘴角忽然多了一抹巾帕的觸感,轉頭見秦淮舟拿起帕子,正在替她輕拭嘴角沾到的酥屑,同時話音也隱秘的傳過來,
“這幾片田里的人,看上去不太像尋常農人,舉止與坊內這些武侯相似,應該都是受過訓練的兵卒。”
“的確,坊內有私兵,如今還不確定這些人聽從何人指令,若想順利離開,就不能被他們發現任何端倪。”
她又被秦淮舟喂著吃下半塊蜜酥,見武侯看過來的神色逐漸懈怠,低聲道,“秦侯可準備好了?”
“蘇都知請便。”
話音落,蘇露青忽然捂住自己的小腹,眉頭緊皺起來。
“阿昭?阿昭?怎么了?”
秦淮舟迅速進入狀態,手里的點心碟子直接丟開,接住搖搖欲墜的人。
蘇露青抬眼飛快的掃過那邊的武侯,就見幾名武侯被動靜吸引,全都往這邊走來。
她緊緊攀住秦淮舟,似是沒有多余的力氣說話,痛苦的大喘著氣,只堪堪擺出一個口型。
角度刁鉆,剛好能被那些武侯關注到。
“快,把馬車趕過來,大娘子動了胎氣,得立刻回去找郎中來看!”秦淮舟急聲吩咐。
最近的那名親事官立即拉上王逢,準備離開。
“等等,”武侯趕來這里,見一群人風風火火離開田地,伸手攔人,“你們去哪里?”
“我家大娘子動了胎氣,得立刻去找郎中,我們去把馬車趕過來,再抬個擔架,送大娘子上車!”
“怎會這么巧?”武侯仍是面露狐疑。
“人命關天啊!你老攔著我干啥?”
親事官嚷嚷起來,“我家大娘子要是真出了事,你給做主啊?”
武侯還打算再看,另一邊的秦淮舟已經把人抱起來,面上滿是驚惶。
一邊往馬車的方向跑,一邊急聲道,“阿昭,你撐住!我們這就回府找郎中了——”
春日里,衣衫已逐漸單薄,任何變化都會輕易被注意到,是以等兩人越來越近,武侯也一眼就注意到蘇露青裙裾似有血跡,不疑有他,立即讓開路。
親事官趁亂將王逢推上馬車,與另幾個親事官一起將馬車趕到田邊,幾乎是在馬車停下的瞬間,便將蘇露青也送上馬車。
秦淮舟緊隨其后,途中不忘與那武侯打過招呼,一行人就這樣風風火火離開開明坊,拐進另一處街巷。
一上車,蘇露青恢復本來的狀態,匕首從袖中劃出,抵在王逢的脖子上。
鋒刃帶著涼意劃在脖子上,王逢沒敢動,僵著身子在車廂內,嘴唇動了動,像是要開口說話。
蘇露青見狀,威脅意味十足的道,“閉嘴。”
王逢立刻閉緊嘴,連眼睛也閉緊了。
好半晌,馬車坊外偏僻處停下,有人等在這里,三人換過車,一路拐進義寧坊。
行至大理寺的后門,尹唯正等在那里,他按著事先的安排,自去將王逢帶回牢房。
車內,蘇露青懶散靠在車廂邊,“此番將人完璧歸趙,大理卿可以放心了?”
車里光線昏暗,兩人都避開光亮坐著,彼此看不清眼中神色。
她目光落向秦淮舟處,打量他的反應,卻只聽到他淡淡道,“人雖回來了,但水,也被蘇都知攪得更渾了。”
“怎么會?”她作勢詫異,“大理卿如此說,是打算過河拆橋?”
秦淮舟搖搖頭,將這些天的事,緩緩道出一遍,“靳賢的案子,表面上剛剛結案,蘇都知就選在這個時候借大理寺的公堂審萬年縣上報的舊案,此案與烏衣巷醫官聯系緊密,醫官又曾給大理寺某人送藥,以致靳賢服藥發病,避過問詢,最終自盡緘口。”
她聽到這里,笑了笑,“所以呢?這個人,不也是你一直在查的人?”
“是,”秦淮舟向她看過來,車內的光亮落在他面上,她看到他眼里的探究,“此人與靳賢自盡之案息息相關,但當著刑部的面,你并未提過。”
“你不是也沒有?”她同樣帶出審視,“既然你也提防李聞今,這股渾水,你敢說,你沒做過手腳?”
秦淮舟嘆出一聲,“李聞今剛走,大理寺就爆出內應,加上你我又去了開明坊,背后那人總會有所察覺,你手上還有天子儀仗遇刺的案子,你就不怕那人對你下手?”
“那又如何,兵來將擋罷了,”她往車內陰影處又挪了挪,“時候不早,你還不下車?”
車廂昏暗,但落在她裙擺處的目光,還是輕而易舉就捕捉到。
她眉頭微挑,“還有事?”
對面的人伸手,虛虛指向裙上那些乍一看驚心動魄的血跡,“還有,之前排演時,你沒說有血。”
“你說這個啊,”她解下腰間一只小小瓷瓶,拋給他,“雞血。”
瓷瓶穩穩落在他手上,拔下瓶塞,能聞到從里面沖出的一股血腥氣,瓶口處殘留著血色,里面的東西早已經在開明坊倒掉了,現在只剩一只空瓶。
他握著空瓶,沒說話,半晌忽然一掀車簾,招呼也沒打一聲,就下車走了。
蘇露青撩開側面車簾,也只來得及看到一道頎長背影,很快隱進后門里。
她挑著車簾的手頓了頓,看著遠處那道疾步漸遠的身影,指尖在車簾上點了點,眉間略蹙。
他突然發的什么瘋?
第79章 第79章
蘇露青回到烏衣巷時,已換回一身烏衣皂靴裝束。
之前在開明坊耽擱半日,此時已過午后,春光慵懶,引人生閑,衙署院內卻仍是一派冷寂,值勤的親事官在各處巡視,看到她回來,紛紛退避行禮。
梁眠跟上前來,先說過刑部結案后的動靜,而后便說起天子儀仗遇刺案的進展:
“……西市一直沒有什么動靜,這些天渡口碼頭還是船來船往,那里的武侯全都聽說刺客操縱的應該是一部小型投石車,探查的目標也都是能存放這種投石車的地方。”
“……屬下派人將碼頭一帶的倉房順勢探查一遍,里面沒有栗纓,我想,這些栗纓不是被銷毀了,就是全部被轉移了。”
蘇露青聽他說完這些,在心中思索一番,又問,“閬國府呢?如今什么反應?”
“自從壽宴上鬧出刺客,整個閬國府閉門謝客,如履薄冰,看這架勢,刺客一日不落網,國公府大門就一日不開了。”
寧苡奉壽宴那日,前來祝壽的賓客眾多,本該是賓主盡歡的一天,卻因天子儀仗突然遇刺,如今不光閬國公府脫不開嫌疑,甚至連參宴眾臣都提心吊膽,生怕自己被指控與刺客有關。
而且,寧苡奉因受驚病重,已經往朝中告了假,近幾日都沒去參加早朝。
“壽宴那日損毀的華蓋,還有那塊石頭,如今放在何處?”她問。
梁眠飛快回想一番,“在公廨后面的廂房,今早宮中將東西送來以后,屬下已經按吩咐,派專人在那邊值守,沒有專門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去看看。”她說著,當先往公廨后走去。
廂房里原有的東西都被搬走,如今這里只放著被損毀的儀仗,和那塊刻有讖言的石頭。
梁眠又遞來一疊供詞,“蘇都知,這些是出事那日,所有宮人的供詞。”
蘇露青接來看過,供詞幾乎沒什么出入,
這些宮人跟隨元康健從宮里出來到閬國公府的一路上也不曾遇到異常,只有當他們進入閬國公府以后,才突然遇到天降流火,目睹流火砸中天子儀仗。
看過供詞,她走到儀仗處,查看那個被流火砸中的華蓋,口中問道,“如今這些宮人都在何處?”
“暫時都安置在禁苑梨園之內,現在可要將他們提來?”
“不用。”
蘇露青看過華蓋燒毀處,目光略頓,轉而拿起那塊石頭,在平整的那一面敲了敲。
石塊被敲擊的聲音,聽上去與平常無異,但她敲過一面以后,又換了一處地方,繼續敲了敲。
“蘇都知,這石頭有問題?”
蘇露青起身,拿著那石頭往地上砸去。
喀嚓一聲,石塊不堪一擊,整個被摔成碎塊。
一旁的梁眠瞠目結舌,“這石頭碎成這樣,難道是因為之前被燒了太久,燒壞了?”
蘇露青拍了拍手上沾到的灰,示意梁眠,“你看看那碎塊是什么東西。”
梁眠蹲在碎石塊邊,撿起一小塊碎石塊,眼中從狐疑轉為懷疑,他手上使力,一攆,尖銳的觸感在指尖炸開,但那種感覺絕不像是普通的碎石塊。
這時候再去看碎開的東西,碎末很少,碎裂的東西很規則,更像是作坊里做出來的什么東西。
他眉頭皺得幾乎能擰起來,有些不敢置信,“這竟然是……陶做的?”
這時候再去回想壽宴那日,因是晚上,周圍雖點起燈火,到底不如白晝,看岔了也情有可原。
加上這看上去像石頭的東西,當時燒得通紅,根本無法用手觸碰,之后又被即刻當做證物收起,送進宮中,中途魯忠攬走差事,如此又擱置了幾天。
如果不是被摔碎了,恐怕任是誰都只將它當做一塊普通的石頭。
雖然想明白這些,梁眠依然帶著疑問,“但如果是陶,那晚砸上華蓋時,這東西應該就已經碎了才對。”
蘇露青拿起那些供詞,隨意往掌中敲了幾下,“現在,可以去提人了。”
親事官去禁苑梨園提人,去了許久,卻是空手回來。
“蘇都知,梨園的人對不上,那晚持華蓋的宮人,不在里面。”
“……屬下去查問過,當晚出宮的所有宮人都有記錄,事后這些人沒有再回立政殿,而是直接被送往禁苑梨園,聽候查問。”
“……魯使君攬走差事后,并未將人帶離,只將差事交給探事司。探事司是在梨園問的話,如今總衙掌握的這些供詞,全都是探事司那邊送來的。”
“探事司也沒單獨提審過什么人?”她問。
“沒有,”那名親事官搖搖頭,“梨園進出都有腰牌,按名冊核對,梨園的管事女官十分肯定,送進梨園的人,絕沒有離開的。”
“可知那人叫什么?”
“這就更奇怪了,”親事官說到這里,面上浮起一層古怪,“沒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屬下按名冊核查眾人,發現這些宮人全都能與名冊對上,每人負責什么也都有記錄,但其中并未記錄有華蓋。”
天子出行,隨行儀仗自有定數,寧苡奉壽宴那晚天子賜菜,隨行儀仗雖從簡,也會配有一隊孔雀扇、一隊方扇,有時還會再添上一隊華蓋。
但這次的名冊里面并沒有華蓋,儀仗里又憑空出現一個華蓋,的確有些突兀。
只不過天家威儀,壽宴當晚無人會直視,因此竟無人意識到怪異。
“……啊?怎會如此?”
元康健十分詫異,“咱家帶宮人出宮時,明明白白點過一遍人數,一共十二人,六人捧御賜菜肴,兩人孔雀扇,兩人方扇,兩人華蓋,名冊上怎會少了華蓋?”
蘇露青聞言,跟著又問,“元總管可還記得,華蓋是哪兩人?”
“嘶……是掖庭剛選上來的兩個孩子,蘇都知有所不知,這幾日立政殿內事忙,人手不太夠,這些宮人都是剛剛從掖庭選來的,要說名字么,咱家也不太記得,還得問問底下的孩子。”
元康健忽地又想起來,“哦,不過這兩個華蓋,咱家記得還是魯使君送來的,說是他在掖庭看好的苗子,本來打算自己用著,這次聽說立政殿需要人,專門給送來的。”
魯忠送的?
她略一思忖,與元康健道謝,自行離去。
梁眠見她出來,立即上前,“蘇都知,現在要怎么辦?”
“魯忠是回哪個宅子休養了?”
“好像是翊善坊,魯使君這幾日精神不濟,接手案子沒幾日,就出宮靜養去了。”
能讓魯忠都不得不出宮休養的病……
“醫官局里是誰給魯忠診的脈?取他的脈案來。”
不多時,梁眠將魯忠的脈案取來。
蘇露青仔細看過脈案,上面記載的病癥雖繁雜,但與魯忠之前所患病癥無二,她想到魯忠前不久曾精神煥發過的模樣,心中一動。
她闔上脈案,示意梁眠到近前來,低聲吩咐他幾句。
梁眠聽后,恭敬應下一聲,然后從袖中取出一張隱秘字條,“還有件事,這是方才收到的,上面說,賬簿曾在靈妙觀出現。”
她接過字條,看過里面內容,不著痕跡的將字條銷毀。
“頒政坊里那座?”
“正是,”梁眠低聲道,“未免打草驚蛇,眼下我們的人只在靈妙觀一帶觀望,還不曾進觀。”
先是玄都觀,如今又來一個靈妙觀,兩者之間或許有些聯系。
她想了想,“繼續盯著,看他們都與何處來往密切。”
“還有……”梁眠觀察著她的神色,不知道后面的話究竟該不該說。
蘇露青順著宮中甬路邊走邊想著事,見狀掃去一眼,“還有什么?”
“查賬簿的線索時,屬下撞見過秦侯手下的人幾次……”
秦淮舟一直也有密案在查,對于兩邊的人總會查到同一處的事,她并不意外。
卻見梁眠揉了揉鼻子,含含糊糊的說了句什么。
她沒聽清,“什么?”
梁眠期期艾艾的道,“……就是,秦侯這幾次都出入同一座院落……”
或許是線人,時常接觸幾次,并不稀奇。
“嗯……像是別院……”
線人不愿暴露身份,兩邊互通消息時,選個單獨的所在,便于隱匿行跡,她手下的人也常常如此。
“……里面那個小娘子,與秦侯的關系似是不一般,聽附近的人說,別院里住著的,似是……咳、哪位外室……”
梁眠越到后面,聲音愈發的低,最后更是有些后悔,這種事……好像還是不說比較好。
他謹慎觀察蘇露青的神色,卻見她好像并不受影響,正好這會兒有親事官來秉,說安置在梨園的宮人已被帶回烏衣巷。
經仔細詢問,有人說出當晚的另一樁怪事。
“……我等出宮往閬國公府去的路上,我數過走在前面的人,不算元總管的話,共有八人;但被一眾親事官帶回宮時,儀仗亂了,所有人都被圍在一起走,我心中不安,又數了下人數,卻發現周圍似是多了幾人。”
蘇露青聽后,奇道,“多了幾個?”
這宮人是持方扇的,在儀仗里走在華蓋之前,“好像多了兩三個人。”
“什么樣的人,能看得出么?”
“嗯……比常人要高,要瘦,看著就像在地上飄一樣……”
這宮人越說越怕,加上地牢陰森,火把的光亮不時躍動,將一些陰影照出各種形狀,他說著說著,竟直接暈了過去。
從地牢里出來,梁眠咂摸著方扇宮人剛剛說過的話,默默道,“蘇都知,聽那宮人話里的意思,他似是撞鬼了。不過,那晚我等帶人回宮時,可沒有見過他說的什么比人高、比人瘦,還飄著走的‘人’。”
她輕哂,“這世上本來就沒有鬼。”
梁眠連忙跟著點頭,“或許那兩個華蓋宮人就是趁夜逃的,他看到的身影,應該是那兩人的偽裝。”
此時日頭已經西斜,她卷起那份供詞,往翊善坊的方向看去。
余光里看到長禮帶著兩名親事官前來,隨手將供詞塞給梁眠,“這幾日,叫巡查的親事官多注意坊間流言。”
梁眠會意,接下供詞退至一旁。
另一邊,長禮快步走來,神色看起來格外嚴肅,“蘇都知,宮外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長禮將在外巡查時得知的事秉明,“……就是這樣,報案的是頒政坊靈妙觀的都管,此人去泰王別院給世子送道家孤本,進門沒多久,就聽說世子死在臥房。”
泰王世子元融,受泰王元信的影響,自小對煉丹修行頗感興趣。
他及冠那年,更是直接出家入道,這些年與其父一同編撰醫書,很受寺觀修行道人的稱贊。
長禮接著又道,“事關親王世子,長安縣令不敢耽擱,立即上報宮中,此事原委尚不能確認,但世子遇害,其中定有內情,想來宮中會命烏衣巷接下此案,還請蘇都知允下官同行。”
長禮自請查案,見她沒有什么表示,又補了一句,“此事魯使君并不知情。”
她聞言輕笑,“魯使君統管烏衣巷事務,即便他不在總衙,你不說,就沒有別人前去通傳?”
“沒有人會傳。”長禮語氣篤定。
這時候,有親事官來秉,“蘇都知,宮中來人了。”
宮人來傳口諭,泰王世子遇害,命烏衣巷查清案情,緝拿殺害世子的兇徒。
……
頒政坊緊鄰靈妙觀的一座雅致別院,此時把守著幾隊衙差,看到蘇露青等人過來,衙差讓出路,其中一人跟在她身后,將別院中的情況說明。
“仵作來驗過,世子大概是夜半遇害,致命傷在頸側,看兇器留下的痕跡,像是簪子。”
蘇露青神色一凝,“府中無人知曉?”
“府中管事說,世子每隔一段時日,就會在房中參禪,不許旁人接近,這期間除非他自己從屋內出來,否則,若有人私自進門相擾,會惹世子震怒,受到重罰。”
“今日世子沒有出來,他們又是怎么進屋發現的?”
“是有人在府內發現半枚血腳印,管事擔心府中出事,這才冒死前去世子房中,當時靈妙觀的都管也在,他們二人一同進的屋子,也是都管先發現世子遇害的。”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走進主院,蘇露青邁步走進屋內,卻見里面有人。
聽到動靜,秀挺身形一轉,往她這邊看來。
兩人目光相對,她揮退身后的人,走到那人近前,“你怎么在這兒?”
秦淮舟神色自然的道,“碰巧聽說別院出了事,我與世子有幾分交情,進來看看。”
“無端踏入命案現場,你就不怕,我治你的罪?”
“還請蘇都知通融一二。”秦淮舟說著話,遞給她一樣東西。
她接過,見是一片衣料,從質感判斷,應是外裳,深青的顏色,在沒有光亮的時候,能輕易與暗色融為一體。
“在哪發現的?”
“窗下,”秦淮舟走到床帳對面的窗邊,“跳下時,不慎被窗邊勾住,此人應該是直接掙開的,這才留了一小片衣料下來。”
她捏著那片衣料,在屋內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暫時停放在帳內的元融身上。
元融只著里衣,衣襟敞開,皮膚上留有一點淺色斑痕。
仵作驗尸的結果是致命傷在頸上,元融被一擊失了反抗能力,最終失血而亡。
她查驗的結果與仵作一樣,待看過尸身情況,結合屋內一切如常的布置,她目光停留在元融頸側的血窟窿上,若有所思。
看過現場,又問詢過別院眾人,回府時又到深夜。
進屋見秦淮舟端正坐在桌邊,她心中了然,“你今天突然到別院,不止是因為與元融有些交情吧?有什么事,不妨直說。”
說話間,她走到窗邊矮榻,歪靠在榻邊。
秦淮舟點點頭,直接承認,“是有些事,想請蘇都知幫忙。”
兩人之間的距離有些遠,桌邊燈影搖曳,她以眼神示意,“不是有求于我?那就過來說。”
秦淮舟抬眼看過去,她身上穿著烏衣巷指揮使的常服,頭上梳的利落高髻,此時隨意歪靠在榻邊,像暫憩于枝上的鷹,神色是從不掩飾的銳利,這樣看過來時,有些睥睨。
迎向這樣的目光,總讓人疑心自己是無處可逃的獵物。
他在這樣的目光里從容起身,同樣坐到榻邊。
見他過來,蘇露青忽然開口問道,“看到元融的致命傷時,你似乎并不驚訝,是知道什么?”
“蘇都知這話,是問詢嗎?”
“也可以是請教。”
秦淮舟笑了一下,開始回答她剛剛的問題,“我只是覺得,能留下那樣的致命傷,不像臨時起意。”
是熟人,她在看到致命傷的時候,曾這樣想道。
她看著秦淮舟的神色,繼續問,“你與元融相熟,可知道他平素都與什么人來往?”
“尋常友人,即使相處時再如何沒有防備,也不會輕易讓人近身,”秦淮舟意有所指,“更何況,咽喉最為脆弱,稍有察覺不對,無論是誰,都會立刻做出反擊。”
“有道理啊。”她點點頭。
“不過……”
忽然又猛然拽過秦淮舟的腰帶。
“你——”
秦淮舟猝不及防被扯過去,又竭力撐在榻上,勉強半跪在她身側。
氣息因此忽地迫近,她趁他身形還不穩時,借力把他往自己這邊再次猛拽一下。
玉山傾覆,雖盡力保持平穩,最終還是被她按于身下。
周遭景象倏忽顛倒,秦淮舟被按住的片刻,有些許的失神。
等視線重歸平穩時,他望向上方的人。
臻首娥眉,眸若寒刀,危險與蠱惑并重……
而蘇露青在上盯住他的眼眸,同時拔掉頭上一根簪子,抵在他咽喉,是一個幾近相同的位置。
然后接著方才的話,問,“如果,他是這樣遇害的呢?”
微涼簪尖若有似無的抵著咽喉上的脆弱薄膚,帶來一股本能的危機。
他謹慎呼吸幾番,趁她注意都在自己咽喉處的時候,擰身使力,與她顛倒位置。
簪尖被他握住,危機解除。
他挑眉,調侃里還有挑釁意味,“蘇都知的身手,似乎弱了。”
“大理卿還真是出其不意。”
她嘆出一聲,感受著簪尖處傳來的阻力,并未與他在手上對峙。
目光落在他說話時隨之滑動的喉結,心中已有打算。
察覺到他握住簪尖的力道略有松動,她忽然仰頭,輕輕巧巧親在他喉結。
果然見他渾身一僵。
她趁機推開他,起身,又居高臨下回看一眼,一語雙關,“軟肋要藏好,尤其是,在我面前。”
秦淮舟只順勢倒在榻上,盯著她出神。
她起身時,衣擺還拖在榻沿兒,這會兒剛剛邁出一步,就覺出身后有一道相反的阻力。
秦淮舟不知何時撐身起來,輕輕一壓衣擺,同樣一語雙關的回,“尾巴,也是。
第80章 第80章
燭影搖曳,春夜細潤的風悄然席卷而過。
身后的*阻力依然在,蘇露青步子受阻,干脆停下來,轉身往回看。
烏色衣擺仍被秦淮舟壓在掌下,衣擺在榻邊繃起一個平直的形態,仿佛自混沌初始便生于他掌根,而她才是那個憑空打破平衡的人。
“怎么?”
她退回一步,重新坐回去,指尖在他手背上意有所指的點上幾下,“秦侯還有指教?”
之前梁眠曾說,烏衣巷在追查線索時,撞見過幾次秦淮舟的人,之后更是秘密追蹤過幾次,以秦淮舟帶出的人的謹慎程度,想來這幾次也都有所察覺。
兩人都絕口不提此事,不代表事情就這么輕輕揭過。
她慢慢往回抽衣擺,目光仍籠在他眼上,以眼神無聲催促。
秦淮舟回視她半晌,稍稍松了手。
衣料從掌下抽出,韌的紋理擦過掌心,他的話音在這時候響起,“那日進入開明坊時,除了在明處監視我們的武侯,暗處還有幾支指向我們的弓弩。”
她并不意外,“既然有所防備,說明他們早就知道,王逢會被帶進開明坊,查看這些農田。”
秦淮舟點頭,“有所防備,說明他們本來的打算,是將人就地滅口,但他們沒有。”
所以,答案不言而喻。
她就著坐在榻邊的動作,微微傾身,往秦淮舟的方向側去,像是感興趣的催問,更像明知故問,“為什么?”
“因為,他們也想知道,這片水究竟被攪到了什么程度。”
聽到這話,她整了整神色,仔細打量起面前的人。
即使是并不端正的姿態,由他做來,依然給人端正清雅的錯覺,如暫時被靈禽駐足的竹枝,雖挺立不再,仍能想象最初的韌直。
大概是她許久沒有給出回應,這次輪到他以眼神無聲催促。
兩人的目光交匯,她忽然笑出一聲,“求人呢,要拿出求人的誠意,你再這樣說一半藏一半,別說我沒有給過你機會。”
忽聽秦淮舟嘆道,“說起來,這件事還是蘇都知引來的。”
她聞言詫異,“我?”
“正是,”秦淮舟直起身,有意無意覆過她的氣息,“若非蘇都知忽然來借大理寺的公堂,開明坊也不會有如此大的反應。”
蘇露青不怒反笑,抬手往他心口處虛虛點了兩下,“你自己聽聽,這話有依據么?”
跟著又道一聲,“大理卿自詡斷案判案有理有據,怎么換到自己身上,就開始漫天胡言了?”
“不是胡言,”秦淮舟正色道,“那日劉貴的指證,看似言辭懇切,但如今想來,卻是破綻百出。”
“大理卿的意思是,我斷的案子,你認為結果不對?”
秦淮舟搖搖頭,“結果對,但動機不對。”
她挑眉,“動機如何不對?”
語速極快的質疑與防守,秦淮舟忽然頓住要說的話,目光微移,落向桌上書燈,嘆息似的吐出四個字,“目的不純。”
意圖被拆開,蘇露青倒不覺得如何挫敗,她從榻邊起身,隨意走到一側書柜旁,從里面抽出一卷書,擺弄兩下。
然后才道,“哦?既然如此,還請大理卿賜教。”
秦淮舟以目光追逐她的身影,語氣不疾不徐,“若當真是為斷案而來,原告已在,被告如何還能放任在外?我聽聞,蘇都知手上的這件案子,還出現了指向宮中的讖言——這等大事,又事關宮中,若能結案,自是刻不容緩。但……”
話音忽地一停,是注意到已經被她隨手弄亂的書柜一角。
他抿了抿唇,起身走過去,抽走她新拿在手里把玩亂翻的書,放回原來的位置。
然后才繼續道,“你只讓劉貴說了接頭人的特征,卻沒有要求大理寺配合,交出這個人。”
最后一個字音落下,他也整理好了這一角擺放的書冊,只是手臂還懸在半空,指尖搭在書脊上,就這么轉頭看著她。
身形也隨著這樣的動作側過來,擋住一角燭光,將她一同罩在自己的影子里。
燭光悉數落在他背后,書柜這側的天地仿佛被單獨隔開,而他巋然如山岳,低頭看她時,柔和目光里帶出一點若隱若現的迫人之色。
是審視,探究,有如雷霆千鈞,直擊心底,恍若能蕩碎一切掩飾與申辯。
她于是也借此管中窺豹,看到那個公堂之上明察秋毫的、鐵面無私的,真正的大理卿。
半晌,蘇露青迎向這樣的目光,眼中神色變了又變,忽地笑出一聲,“所以呢?”
“這不合常理,”秦淮舟沒動,只語氣平穩的陳述事實,“若按你的性子,案子在你手中,一旦有進展,便要一鼓作氣,當場論斷,但是這次,你沒有。”
“唉……”
她忽地收回目光,直接嘆起氣來,搖搖頭,“都說近朱者赤,我與秦卿成婚許久,查案時學著秦卿的樣子,嚴謹一些,也有錯嗎?”
說這話時,她蹙起眉,再次抬頭看向他,面上全然一副被誤解的模樣。
秦淮舟被這樣的目光看得面上生熱,輕咳一聲,先解釋一句,“蘇卿所言在理,案情無大小,無論如何都應嚴謹相待。”
不等她開口,話鋒忽地一轉,“但……蘇卿給我設局,又該如何解釋?”
她一哂,見避無可避,干脆承認,“原來不是有事相求,是興師問罪呀。”
跟著推開身側的人,重新走在燈下,“你原本的打算是什么?”
織花地毯上跟著又顯出一道影子,是秦淮舟跟在她身后,也往桌邊來。
兩人重新對面而坐,秦淮舟思索一番,在開口之前,復又嘆出一聲,“守株待兔。”
如今守株待兔不成,唯有另尋法子。
她略一思忖,心下了然,“這么看來,你我懷疑的,是同一人。”
“所以,秦某有一個不情之請。”
進入正題,秦淮舟跟著正色道,“此案,蘇都知可否再次審理一次?”
“既然審過,為何又審?”
“被告不在,之前在大理寺那次,只能算問詢。”
“理由?”
“水既已被攪渾,是渾水摸魚,還是再投石激起千層浪,想來蘇都知比我更早有答案。”
雖說她可以拒絕,但,
“你說得對,渾水摸魚固然有趣,但,我也更想知道,究竟是誰在撒網呢。”
……
隔日下了早朝,各處官員同往常一樣,前去各自的衙署處理公務,商議各方事宜。
大理寺內卻是劍拔弩張。
一眾烏衣巷親事官闖入衙署,為首的林叢手持手令,聲稱請大理少卿楊甘前去說話。
以往其它衙署也不是沒有過類似的事,只是別處多是派身邊胥吏前來相請,所談之事也的確與公務有關,但像今日這般做出緝拿人犯架勢的,還是頭一回。
偏偏大理卿秦淮舟還在宮中面見帝后,衙署里出了這樣的事,眾人又不敢直接得罪烏衣巷,一時便有些焦急。
幾名大理丞聚在楊甘的書房內,商議半晌,提議,“楊少卿,如今烏衣巷究竟是何事相請,還不甚明了,不如讓我等再去打探一番,之后再做打算。”
楊甘卻嘆息著搖搖頭,“烏衣巷明顯是有備而來,爾等不要再阻攔,我同他們走一趟就是。”
“可是、可是如今朝中有風聲傳出,烏衣巷又在大肆抓捕謀反之人,這當口若進了烏衣巷,恐怕有屈打成招的風險,楊少卿三思啊!”
楊甘又嘆一聲,“如今誰不知道,烏衣巷如此行事,全因背后有宮中那位撐腰,吾等食君之祿,若想不被宮中那位猜忌,唯有順從。”
“哎!我等行得正,站得直,還怕被捏造罪名不成!”
其余人也道,“不錯,楊少卿盡管放心,大理卿應當也快回來了,等他回來,我等將此事回稟,定會請大理卿出面作保!”
“……我只擔心,如今大理卿被迫與烏衣巷那酷吏綁在一起,恐怕平日里也是如履薄。”
“怕什么?我等身為大理寺內一員,自當秉公持正,蕩清污名,那幫酷吏便是想要捏造罪名,也得掂量掂量!”
“諸位同僚的好意,楊某心領,不過,我走以后,若就此失去音信,還請各位替我轉達大理卿,千萬不要貿然替我開脫。”
楊甘說完,壓下眾人還要再說什么的舉動,從容跟隨林叢,前往烏衣巷。
毫不意外的,楊甘被帶進地牢。
外面是陽春時節,到處是鳥鳴花香,烏衣巷的地牢里卻仍是濕寒,夾雜著經年累月的血腥之氣。
楊甘看著牢門欄桿之外隨意坐在案后的女子,語氣從容,“不知楊某所犯何事,竟引得蘇都知親自審問。”
蘇露青坐在外面,象征性的朝他抱拳行了一禮,“貿然請楊少卿來此,還望楊少卿多擔待,另外還有個人,想請楊少卿認一認。”
“不知……蘇都知所指,是何人?”
蘇露青拍了拍掌,劉貴被帶到近前,她一指里面的楊甘,問他,“是他吧?”
劉貴乍一看到楊甘,猛地抓住欄桿,情緒再次激動起來,“蘇都知,正是此人!”
然而楊甘卻面露疑惑,“你是何人?”
“就是你!你拿了我送去的藥!卻背棄承諾,殺我全家!”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楊甘越過他,看向蘇露青,揚起聲音,“蘇都知這是打算隨便弄來個人證,冤屈朝廷命官么?”
“不敢,同為審理疑案之人,楊少卿應該清楚,遇事最忌無端揣測。”
蘇露青口中說著恭敬的話,手上做的卻全然不是這么回事兒,她起身走向后面的石壁,按動機關,石壁向兩側移開,露出藏于其后的一室刑具。
“不過呢,烏衣巷和別處不太一樣,來這里的人,都有兩個選擇,楊少卿自然也可以選,”她回身看著牢房里的人,笑得坦誠,指指自己,再指指身后的密室,“楊少卿是想讓我問,還是讓它問?”
牢房里的人陷入沉默,她也不著急,目光順勢落向另一邊。
果然,隱于暗處的那人,面上帶著千百種不贊同。
她不動聲色遞去一個眼神:
(要不你來?)
秦淮舟皺一皺眉,小幅度的動了動,是一個文臣常行的拱手禮。
(……證據為重,蘇都知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