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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81章

    掩在石壁后的密室并不算大,里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刑具,火把光亮時不時照在上面,露出的鋒刃因此閃著寒光,在昏暗的地牢內看上去格外的陰森可怖。

    牢房里的人閉目不語,周遭陷入一片安靜,除了眾人的呼吸聲、火把燃起聲,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

    蘇露青在密室邊踱了幾步,目光在一排排森然器具間掠過,最后落在一條繩索上。

    她沒有回頭,只抬手撥了下繩索的末端,問,“楊少卿還沒有想好嗎?”

    “哼,楊某既然落在你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她轉身,似是感慨的笑了笑,“所以,楊少卿這話的意思是,選擇用刑?”

    角落里似是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她眼風掃過去,有意無意的提醒一聲,“我這個人呢,喜歡先禮后兵,楊少卿第一次來,對烏衣巷也許有誤會,我再多說幾句,請楊少卿寬心?”

    她回到桌案邊,目光如芒,釘向楊甘,“此番請楊少卿來,是因為有一樁案子,涉及到楊少卿,所以想聽聽楊少卿的意思。”

    楊甘再次睜開眼睛,看一眼還留在一旁的醫官劉貴,不屑道,“本官不認識他,不知道你們說的是什么案子。”

    蘇露青面有遺憾,先不著痕跡看一眼角落處的人,再次確認一番,“那就是沒得談嘍?”

    “我與烏衣巷,本就沒什么好談!”

    蘇露青隨手示意一下,立即有人將繩索取出,打開牢門,走向里面的楊甘。

    繩索粗長,與牢房內的吊桿組合在一起,留出的一圈剛好能套在被綁住的人脖子上。

    楊甘的頭上又被罩上一層布袋,視線徹底被隔絕,人也被險險地向上提起。

    頸上的輕微窒息感讓他像掛在砧板上的魚,不知道接下來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酷刑。

    “蘇都知,東西都拿來了。”梁眠拿了剩下的東西來給她過目。

    都是些精巧的針、錐等物,她看過一眼,示意都放進里面,招待在楊甘身上。

    這時候又有腳步聲響起,身邊傾下一道影子,衣袖從她眼前拂過,按在梁眠拿著的東西上,阻止他向前。

    蘇露青同樣伸出手去,把先前按著的那只手拿開,梁眠見狀,連忙快步離開,把這里的空間留給他們兩人。

    倉促走過來的人,眉頭緊鎖著,礙于不能開口暴露自己,那些被迫不能宣之于口的情緒全部從眼神里涌出來。

    見她不為所動,他抓起桌上的筆,抿著唇,迅速往紙上寫下一行字:

    (案情不明,又無物證,你不能濫用私刑!)

    或許是氣急,他寫字的時候,呼吸聲在耳邊極為明晰,隨著運筆的節奏,愈發的急;

    握筆的手也格外用力,手背上青筋緊繃著鼓起,如玉脈上深而又深的溝壑。

    字跡力透紙背,最后一筆更是來不及上提,徑直甩出墨跡粼粼的一筆。

    她看著這行字,又轉頭去看身側的人。

    為了隱藏行跡,他在離開立政殿以后,換了件親事官的外袍,此時同樣是一身烏衣,在陰森地牢里有如墨玉潛井,激出更為極致的清滟。

    看過片刻,她抬手,從他手中抽走毛筆。

    竹制筆桿自他指間抽離,他握筆的手沒有馬上松開,筆尖順勢在他指腹留下一道微涼墨痕,他沒有立即擦去墨痕,目光只落在紙上,等她寫出的回答。

    她略一思忖,落筆寫道:

    (你來?)

    她聽到一聲即刻窒住的氣息,因為哽在心頭,無處宣泄,最后被迫從喉間溢出一道長長的呼氣聲。

    呼吸間聲音略重,又無可奈何,只好將目光投向別處,靜靜的自行平復。

    她無聲的勾一勾唇角,重新進入正題。

    “楊少卿既然不愿意好好的說,那就不說,給個反應就行。”

    她朝里一抬手,一陣金屬器具碰撞的聲響傳出。

    楊甘的兩條手臂都被掛在頂端垂下的玄鐵吊環上,鐵索嚴嚴實實的扣住手腕,既是束縛,也是固定。

    梁眠在里面將準備工作全部做完,等待她的下一個指令。

    蘇露青側頭看一眼背對她站在一旁的秦淮舟,給梁眠使了個眼色。

    梁眠會意,走到石壁一側,拉下一條垂落的繩索。

    “唰拉”一聲響,竹簾自上方垂落,恰到好處的遮住欄桿里側,兩邊的視線被竹簾隔開,只能看到因火光而顯在其上的朦朧影子。

    雖然看不到里面發生的情形,蘇露青卻并不受影響,語氣如常的道,“楊少卿說不認識這位醫官,但,應該認識靳賢吧?”

    里面傳來一陣壓抑的喉音,然后飛快擠出一句,“同朝為官,自然認識。”

    楊甘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異常,明顯是在忍受什么苦楚。

    她余光里瞥到秦淮舟果然緊張的抓起筆,對她寫下一句話:

    (里面在做什么?)

    她另拿起一支筆,一面寫著字,一面對牢房里面的人說,“殺他時,什么感覺?”

    (你猜。)

    秦淮舟看完她寫下的回答,氣息又是一窒,偏生又奈何不得,只能坐在一旁,聽里面的回答。

    “……呵,烏衣巷既要屈打成招,何不直接寫好供詞,讓我畫押?”

    “看來楊少卿對烏衣巷的誤會太深,一時扭轉不回,不過么,不要緊,”蘇露青的語氣里并不見急切,平常的仿佛在與人談論天氣,“那就不提結果,先說說從前。”

    里面的動靜漸弱,壓抑的忍耐聲也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獨自緩和的平靜。

    “停什么?”她忽地稍稍揚起聲音。

    在秦淮舟還有些不解她這話是何用意時,里面再次傳來金屬器具被使用的聲音,以及壓抑抵抗痛苦的喉音。

    這次不等他提筆質詢,她已經開口說道,“去年長安縣令屈靖揚壽辰,你前去屈府,為他祝壽,賀禮是一棵火珊瑚。”

    “我與屈縣令交好,他過壽,我去祝賀,送上一份禮物聊表心意,這有什么奇怪的么?”

    “停。”蘇露青忽然又道。

    里面的動作停下來。

    楊甘也因此長出了一口氣。

    “楊少卿,”她再次開口時,目光從竹簾處,移回秦淮舟身上,“我這里的規矩,就是如此,之后我再問什么,你若不答,或者錯答,他們還會繼續。主動權在少卿你身上,想安安穩穩的說話,還是自己找罪受,你自己決定。”

    映在竹簾上半懸空的身影抖了抖,又甩了甩手,像是在甩掉一些疼痛。

    “你目睹靳賢與屈靖揚爭吵,看到屈靖揚吞下一枚鑰匙,同樣也看到靳賢自背后砸殺屈靖揚,將他推入井下。”

    “一派胡言!”

    她嘆一口氣,“錯了,繼續。”

    “你有什么證據證明——呃!”施刑聲又起。

    耳邊跟著響起紙筆接觸聲:

    (這是屈打成招!)

    她寫:

    (證據?)

    秦淮舟:

    (單憑猜測就斷言真偽,豈非武斷?)

    蘇露青:

    (哦。)

    秦淮舟看著她最后寫下的那個字,驀地瞪大雙眼,立刻奮筆疾書:

    (你就不怕他受不住刑,弄出人命來?)

    蘇露青剛看了這么一句,見他還在寫,干脆盯著他落筆的動作,一個字一個字跟著往下讀:

    (何況,屈府命案是在夜半,賓客皆已歸家,你方才說他曾目睹行兇經過,如何證明?)

    她這次沒有在紙上落筆,在竹簾后時不時傳來的壓抑喉音里,緩聲道,“證據,就是靳賢呀。”

    里面的聲息略有變化,她聽出答案,繼續道,“那晚留在屈府的,除了靳賢,還有你,和你奉命率領的死士。或者說,此事你本來可以不參與,但靳賢有顧慮,下不去手放火,所以你臨時受命,‘幫’了他一把。”

    “……靳賢已死,你就算往他頭上推再多的證據,他也反駁不了,”楊甘壓抑著忍了又忍,聲音沙啞,“所以,到最后依然是你說什么就是什么,既然如此,還折辱我做什么?”

    蘇露青不置可否,換了個人問,“還剩幾個?”

    梁眠的聲音恭恭敬敬傳出來,“還有八個。”

    她點點頭,“那,繼續。”

    一張紙忽地舉在她眼前,上面是墨汁淋漓的一句話:

    (里面究竟在做什么?)

    抓著那張紙的手同樣十分用力,紙面被攥住的邊緣皺出深深的印痕。

    她按下秦淮舟的手,慢悠悠寫給他一句:

    (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接著不再理他,目光落在竹簾上,銳利的視線仿佛已穿透竹簾,直視楊甘,“屈靖揚的文牒上記錄的屈府仆從人數是三十六人,但萬年縣衙差從府內抬出的仆從,卻有四十六人,這多出來的十人,總不會是憑空出現的吧?”

    楊甘依然堅持道,“……火場尸身分辨不清,或許是其他人誤入火海,卻被算成了仆從呢?只憑這一點,就斷言是我所為,蘇都知不覺得荒謬么?唔!”

    有什么東西跟著掉落在地上,傳出一點輕微但又帶著重量的聲響。

    秦淮舟聽到這個聲音,輕的不像那些金屬器具,但又不是布巾之類的軟物……那東西落地時,似乎還粘黏著某種濃稠的東西,有“啪嗒”的一聲。

    “如果只是被燒死,的確判斷不出原委,但,這些人可不只是被燒死,而是在被燒之前,就已經被殺死了。”

    她看一眼秦淮舟,知道他此時已經回想起探查屈府那日見到的情形,接著往下說,“里面大部分人是被利刃殺死,還有十人卻有趣得很,沒有殺痕,也沒有掙扎痕跡,我想來想去,只有服毒見血封喉這一種解釋。那么,什么樣的人,會隨身攜有這種毒呢?”

    唯有死士。

    “即便如此,你如何證明,是我下的令?”

    竹簾上映出的身影,抽搐的頻率比最初要快上許多,連聲音里都帶出忍受極大痛苦的顫抖。

    “楊少卿撐到現在,還能說出這么多質疑的話,我真是好奇,你聽命的那個人,究竟許了你多大的好處?”

    楊甘發出一聲冷笑。

    “或者,威脅?”

    又是一聲冷笑。

    “難不成,是青史留名?”

    這次竹簾后面安靜了一瞬,楊甘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沒有人指使我,我也不知道你究竟在說什么,你用私刑逼供朝廷命官,就不怕事情敗露,宮中降罪?”

    “看來,還真的是青史留名。”她感嘆一聲。

    接著道,“繼續往下說吧,你命人燒了屈府,燒毀一切可能的證據,大火從夜半一直燒到天明,引起軒然大波。你本打算趁眾人目光都被大火吸引,無人再關注府內殘垣的時候,趁夜下到枯井里,拿走被屈靖揚吞下的鑰匙,但你沒成功,因為你遇到了兩個人。”

    說到這里,她察覺到身側投過來的目光。

    秦淮舟面上帶著探究之色,提筆寫道:

    (與先前出入甚大,可有憑據?)

    她奪走他手里的筆,寫:

    (等著。)

    再次被抽走筆,秦淮舟看著面前空掉的筆筒,又看了看全部被她拿著的毛筆,萬分無奈的淺淺嘆出一聲。

    楊甘不知道究竟在受什么樣的刑,里面聽上去并無驚心動魄的響動,但從楊甘沙啞隱忍的語氣判斷,絕不是什么都沒有發生。

    這時候,蘇露青起身,往牢房里面走。

    秦淮舟下意識想要跟上,卻見她似有察覺,回身看向他,還自然無比的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牢房里面是大理寺的少卿,如果讓楊甘看到,本應在大理寺的大理卿,卻跟烏衣巷的都知烏衣使站在一處一同審他,無論后面他會被動的交代出什么,也都會成泡影。

    秦淮舟默默嘆氣,同樣對她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竹簾被從里面掀開一角,蘇露青走進去。

    她先看一眼楊甘,目光在他被玄鐵吊環制住的手上一掃,見手指上一片血色,又重新落回楊甘的臉上。

    十指連心,受刑的人極難抵過這種痛楚,常常剛挨過一下就全盤招出,但楊甘沒有。

    “楊少卿真是忠心啊。”

    “……身為朝廷命官,自當……忠心!”

    “你知道上一個這么說的人,是什么下場嗎?”

    楊甘閉上眼睛,“落入烏衣巷手中,我已經做好準備,沒打算活著出去。不過,楊某倒是想問一問蘇都知,像你這般嚴刑逼供、冤殺同僚,可知舉頭三尺有神明,便是眼下報應未到,也不代表一生無憂。”

    對于這種話,她毫不在意,“以后的事,不勞楊少卿費心,眼下,還是繼續談談案子吧。”

    “還有談的必要么?蘇都知不是一直都在咄咄逼人,逼我承認么?”

    “我剛剛的話還沒有說完,看在楊少卿如此忠心的份兒上,我先不讓他們動手,后面這幾句話,就當是我送你的。”

    說著,她一揮手,示意梁眠等人退至一旁,然后說道,“你大概先看到的是靳賢,靳賢和你想要的東西一樣,你不愿鑰匙落入他之手,所以先將他弄暈。接著,你又看到了第二個人,這個人先你一步到了枯井下,但探查未果,你猜這個人大概并不知道屈靖揚尸身的秘密,但又不想讓消息泄露出去,所以你打算趁這個人毫無防備的時候,先下手為強。”

    她注意著楊甘臉上表情的變化,“你差一點就成功了,但這個人身手不錯,而你因為剛剛制服靳賢,氣力不濟,被利刃所傷,眼睜睜看著這個人脫身離開。”

    楊甘半晌冷笑道,“蘇都知這話越說越離譜了。”

    她卻不再和楊甘較言語上的真,而是從旁邊揀出一把短刀,挑向他的手腕。

    “你——!”楊甘猝不及防,發出一聲驚呼。

    “撕拉——”

    衣袖被短刀劃開,布料順著裂口耷拉下去,露出傷痕斑斑的手臂。

    這些傷痕,乍一看像是陳年疤痕,但細看,會看到清晰的傷口,傷口周圍泛紅,結著血痂。

    “知道我為什么說得這么清楚么?”

    她言笑晏晏,“因為,楊少卿當時差一點就能除掉的人,是我啊。”

    楊甘神色變了變,緘口不言。

    她接著道,“你很聰明,想到這件事一定會有人憑著蛛絲馬跡追查出來,所以你找到一個現成的替罪羊,嗯,并且他也確實罪有應得。你在靳賢手上弄出差不多的傷,用你們都在找的東西脅迫他,讓他不敢透露半個字,至少在絳州案以前,你們的合作很順利。”

    “絳州案后,襄王伏法,你得知想找的那個東西,已經在你聽命的人手中,靳賢徹底變成棄子。正巧這個時候,我前來逼問靳賢,你一早就有應對,于是將從劉貴手中拿到的藥,給靳賢服下,算好了時辰,讓他當著我的面發病,保住他口中的秘密。”

    “當然,這樣做并不是萬無一失,若要徹底不讓靳賢把所有的事和盤托出,那人再次吩咐你做一件事,這次,你是做真正的劊子手。”

    “襄王謀反背后有你們牽線,靳賢么,應該是你們的執行者,你深諳謀反罪名應有何種刑罰,挑了最重的說與靳賢,成功讓靳賢選擇主動認罪自盡,將所有的秘密帶進棺材里。”

    “你們還為了逼真,精心挑選了一條罪名,將所有都引向貪污國庫的舊事,讓外人認為,靳賢這些年都因為此事備受煎熬,終于崩潰謝罪。”

    “你們的計劃,原本馬上就能成功了,但——”

    說到這里,她頓了頓,看向楊甘。

    楊甘臉上帶著大勢已去的平靜,“所以,究竟是因為什么,讓你發現不對?”

    她指了指楊甘手臂上那些血痂,“你手上留下的這些傷,之所以不愈合,是因為我的匕首上淬過毒,毒素侵入皮肉,如果沒有解藥,它會一直腐蝕你的傷口,傷口當然就不會愈合。靳賢的傷是被你劃出的,尋常傷口,總會愈合,他為了不暴露你,每次都在即將結痂時,重新將傷口劃開,如此新傷疊舊傷,活著的時候不易分辨,死了,可就全藏不住了。”

    “……事到如今,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楊甘這次再說同樣的話,已和先前判若兩人,是自知無可辯解,坦然接受。

    “即便如此,楊少卿也還是不愿意供出背后指使你做下這些事的人?”

    她似是覺得可惜,“你若不沾此事,憑你的能力,他日史書工筆,自有你一席之地。”

    “當然,”她話鋒一轉,“你能替他遮掩一時,卻遮掩不了一世,憑他的手段,從你進入烏衣巷開始,你已經是棄子,從前他怎么驅使你除掉棄子,現在也會用同樣的方式,除掉你。”

    楊甘忽然放聲大笑起來,“蘇都知把前塵分析得這般透徹,是不是忘了,我如今仍有官身,是四品正議大夫,爾等不經奏秉就肆意緝拿我,更是肆意對我用刑,可有想過,我今日若在烏衣巷出了事,爾等該如何交代?”

    蘇露青心中閃過一道思緒。

    就見楊甘話音剛落,面色跟著一凝,似是要做出吞咽的動作,立即出手如電,一手緊扣他的下頜,逼他張開嘴,摳出已經被他咬破的東西。

    梁眠跟著沖上前來,往楊甘腦后猛的一捶,楊甘的頭立刻低下來,不動了。

    “劉貴進來!”

    劉貴應聲進來,快速查驗一番,往他嘴里塞了顆藥丸,“蘇都知,他應該還是咽了點毒,這毒是死士才會有的,見血封喉,眼下只能勉強吊著他的命。”

    “看好他。”蘇露青吩咐一聲之后,走出牢房。

    秦淮舟跟著她一同走出地牢,在僻靜無人處開口問道,“他怎么樣?”

    “牙里藏了毒囊,是死士的做法,沒想到堂堂朝廷命官,忠心起來,竟甘愿給別人當死士。”

    “如此看來,還是晚了一步,”秦淮舟的神色同樣凝重,“沒想到他藏的如此之深,或許是早已算到會有這一天,所以時刻準備用自己的死,迫你出局。”

    “是啊,真是個狡猾的人。”她作勢點點頭,忽然轉頭打量起他來。

    秦淮舟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看著周圍的重重宮墻,幾不可查的向旁邊退開一步。

    “這次為了相助秦侯,我可是擔了大風險的,”她看著他的舉動,跟著逼近一步,“秦侯難道一點也不表示表示?”

    春日里暖風和煦,繞過宮墻,吹動烏衣衣擺,他思索片刻,道,“那,蘇都知想做什么,盡管提來。”

    “提什么都行?”她似有所指,“提什么你都答應?”

    “嗯,”點點頭,忽又意識到什么,緊跟著搖頭,“賭約不行。”

    第82章 第82章

    蘇露青神色略頓了頓,看著他,久久不語。

    在秦淮舟似有話要問之前,她飛快的眨了下眼睛,感嘆一*聲,“這么怕輸呀。”

    “不是怕輸,”秦淮舟的目光投向她,神色里是前所未有的認真,“世事雖皆能入局,但也分可賭,和不可賭,越是大事,越須慎重。”

    “哦,”她點頭,“還是怕輸。”

    秦淮舟氣息略窒,呼吸聲跟著重出一下,干脆轉移話題,“……楊甘參與滅口靳賢之事,如今又服毒,神志不清。這件事瞞不住,光是大理寺就會有人向上遞奏疏,明日早朝,烏衣巷定會被推上風口浪尖,你打算如何應對?”

    聽到這話,她乜過去一眼,“秦侯這是打算讓我獨自面對了?”

    “……沒有,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方才聽到的,只是楊甘做過什么,若要證明是他做的無疑,還需要多方查證,找出確切證據。”

    “比如?”她感興趣的問。

    秦淮舟往地牢的方向看去一眼,“楊甘是接了劉貴的藥,之后才順利給靳賢服下,避過你的問話,那么,在這之前,是誰告訴楊甘,劉貴有這種藥的?”

    他說到這里,收回目光,接著對她說道,“烏衣巷里,人員特殊,尋常收買恐怕難以成功,便是用手段威逼,也要清楚劉貴家中的情形。所以,這個人只能是烏衣巷里的人,且地位甚高,手下有能供他驅使的心腹。”

    “這樣的人……”

    她作勢仔細思索,視線仍迎向他,末了一歪頭,“是誰呢?”

    兩人的目光深而又深的交匯,試探與揣測都留在眼底,陽光稍稍推移向他們這邊,不多時,另一側傳來腳步聲。

    秦淮舟側過身,確保過來的人注意不到他的臉,跟著壓低聲音,“言盡于此,我要回大理寺了。”

    她沒有馬上給出回應,仍是用一種審視的眼神看他,仿佛一直要從他的眼睛看進心里去,一直看出他最真實的目的才罷休。

    “蘇都知還有什么要求?”

    “要求談不上,”她似笑非笑看著他,“我只是在想,秦侯用一個楊甘,就把我的烏衣巷也卷了進去,如今上上下下全都一團糟,明日早朝,還有那么多彈劾的人等著我。我現在又要應對早朝那些人,又要捉烏衣巷里的賊,分身乏術呀……”

    她語氣一轉,“這樣的損失,秦侯到底應該怎么賠我才好呢?”

    忽見秦淮舟整了整神色,不知何時有紅暈漫上耳朵,聽他說,“待我到大理寺問明情形,回府相告。”

    話音落,卻見她依然似笑非笑看向自己,不免再次開口,問,“不妥?”

    蘇露青稍稍收回一瞬目光,重新換了個語氣,像是調侃,“這么說,你打算幫我想……要怎么反駁同僚的話?”

    她還故意抬頭看了看天,艷陽懸在碧藍天空上,正是一天當中最好的時候。

    “咦,太陽也沒從西邊升起呀,怎么向來都領頭彈劾、專門跟烏衣巷唱反調的秦侯,今日突然這么好說話了?”

    身邊帶起一縷風,隱約能聞出廣霍沉香清冽又濃醇的氣息。

    春和景明,絲絳垂柳,烏衣掩映其間,人已經走出去很遠,只留下一句輕語,還縈繞在耳畔,“……不用就算了。”

    梁眠從后面走來,頭上還留著沒顧得上擦完的汗,“蘇都知,人已經穩住了,劉貴給他看完以后說,那毒霸道,侵入肺腑就藥石無醫,想讓他開口說話是不能了,只要不挪動,強吊些時日,應該還是可以的。”

    “能吊多久?”

    梁眠保守的伸出一根指頭,“……一個月?”

    她思索片刻,“最少一個月。”

    “是。”

    另一邊,秦淮舟回到大理寺,立即就被幾名大理丞圍住訴苦,“侯爺,大事不好了,楊少卿被烏衣巷的人帶走了!”

    秦淮舟已有準備,調整好神態,蹙起眉頭,“出了何事?”

    其中一名大理丞將來龍去脈說完,嘆出一聲,“……就是這樣,烏衣巷的人不由分說就將楊少卿帶走,楊少卿跟隨他們離開之前,還讓我等千萬不要請侯爺出面相救——”

    其他人也跟著道:

    “是啊,如今烏衣巷在朝中到處抓人,硬扣罪名,宮中對此事竟毫不阻攔,默許為佞臣撐腰。”

    “如今大家也是敢怒不敢言,只怕楊少卿在里面已遭受嚴刑拷打,我等卻愛莫能助……”

    想到自己剛剛在烏衣巷的地牢里聽到的拷問,秦淮舟這次眉頭皺的更深。

    見他如此,大理丞也更加義憤填膺,“烏衣巷此舉實在猖狂,此番連罪名都不曾捏造,直接將人帶走,我這就回去寫奏疏,明日早朝定要彈劾他們!”

    “不錯,如今烏衣巷猖獗,帝后縱容,我等若再緘口不言,這朝堂豈不成了烏衣巷的牢房,今日是楊少卿,明日便會輪到你我,這彈劾奏疏,我也寫!”

    “我也寫!”

    “我也去寫!”

    眾人氣沖腦門,紛紛拂袖回各自的書案處,磨墨提筆,刷刷點點間一份奏疏就已寫成。

    “侯爺,如此彈劾,可還穩妥?”

    秦淮舟看著寫好的彈劾奏疏,上面多是抨擊烏衣巷肆意妄為之舉,忽然,他注意到其中一句,“……假借有要事提審絳州嫌犯,暗中以權謀私,放任嫌犯在監牢之外?”

    “侯爺還不知道?”

    寫這份奏疏的大理丞一臉詫異,當即解釋道,“前段時間,烏衣巷的親事官帶來都知烏衣使手令,將嫌犯王逢從大理寺牢房提出,聲稱此人與絳州探事司有些關系,要從他口中問話。原以為烏衣巷會將王逢關進牢中,聽候審問,但有人看到,他們將王逢秘密帶出烏衣巷,送進京中里坊,這般瞞天過海的手段,若非以權謀私,下官實在想不出,還能是為什么。”

    秦淮舟暗覺不對,不動聲色問,“消息從何處來?”

    “是楊少卿查問案子時,無意中察覺,撞見的。”

    大理丞說到這里,似是想到什么,立即接著說,“恐怕楊少卿正是因此被烏衣巷記恨,烏衣巷這才尋了個理由,將楊少卿帶走,意欲滅口!”

    “此事我已知曉,諸位不必心急,至于楊少卿被帶進烏衣巷的原由,還需得核查一番,再做定論。”

    秦淮舟轉而接續道,“如今襄王一案的判決還未能確定,此案關系重大,需謹慎對待,但也不宜拖得太久,若能趕在烏衣巷之前,將判決呈送上去,楊少卿那兒,也有轉圜余地。”

    大理丞連連點頭,“侯爺說得有理,那這彈劾奏疏……侯爺可要我等也代為寫一份?”

    “不必,各位的態度就是大理寺的態度。”

    其他人各懷心思的回去,秦淮舟回到書房,聽尹唯再次將楊甘被帶走的情形講了一遍。

    尹唯說完這些,接著說這幾日查到的結果,“……侯爺,牢房那邊,下官也全部問明,這段時間,楊少卿時常去探望靳賢,不過他在里面的時間不長,交談間大多也只是簡單的問候,說說身體情況,筆墨可還夠用之類的。”

    又補充說,“還有,楊少卿對牢房關押的人員非常重視,幾乎每隔幾日就會前去探看,期間從未支走過牢房獄卒,獄卒也因此覺得楊少卿只是例行巡查,并未專門關注。”

    秦淮舟思忖著,這樣一來,獄卒對楊甘出入牢房接觸人犯的舉動司空見慣,即使他送去什么東西,也不會引人懷疑,自然也不會有人專門稟告。

    尹唯觀察著他的神色,見他并未反駁,接著往下說自己的猜測,“下官以為,楊少卿或許就是利用這件事,先是將裁刀暗遞給靳賢,令他自盡掩藏機密;靳賢被救回以后,他又伺機尋找機會,讓靳賢服藥,躲過蘇都知的問話,之后再脅迫靳賢寫認罪血書自盡,但……”

    他也皺了皺眉,“楊少卿向來清正,他不曾在戶部任職過,按說接觸不到國庫,便也不會與靳賢一眾同流合污,那他如今這樣做,又是為了什么呢?”

    秦淮舟壓下心中疑慮,先問,“開明坊的尾巴,處理得如何了?”

    “下官查證過,那些人的確聽命于楊少卿,他們一直跟在暗中,關注我們的動向,王逢在開明坊的消息,也是他們透露出去的。”

    尹唯繼續說道,“我們留在坊內的人,目前還算安全,他們還沒有要對我們的人動手的意思。眼下楊少卿被帶進烏衣巷,消息應該已經傳到身后之人的耳中,可要我們的人從坊內撤出?”

    “不必,”秦淮舟說到這里,另問了一句,“靈妙觀內情形如何?線人所言可有證實?”

    靈藥的線索自絳州之后一分為二,絳州一帶幾乎已經塵埃落定,但長安城內卻仍是疑云重重。

    加上京中忽然多了一個天星教,隱約與靈藥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這些教眾每到特定日子就會聚在一起舉辦義診,前來參加義診的多是貧苦百姓,他們得了藥,就像得到了至寶,根本不會交出,稍微察覺到不對,更是不管義診上交代的什么,都立刻將藥丸吞下肚子。

    靈藥也因此一直流通于黑市,買賣雙方又比之前更加謹慎,想從中揪出靈藥的最終來源,依然不樂觀。

    但前不久,他的人抓到一名牙人,此人甘愿充當線人將功補過,提供了幾條有用的線索,之后更是傳遞出靈妙觀內有靈藥接頭人的消息。

    尹唯立即道,“正要回稟侯爺,靈妙觀似乎有所覺察,接頭人沒有按既定日子出現,不過,我們的人在偏殿蒲團底下,發現了一個空紙包,紙包里還殘留有藥味,應該是被人故意放在蒲團下,傳遞消息用的。”

    “可有查出來?”

    尹唯搖搖頭,“暫時還沒有動靜。”

    “靈妙觀的都管,如今可還在觀中?”

    “在觀中,不過都管因為看到了泰王世子的尸身,要時常被烏衣巷傳喚,如今他已不管觀中事務,只在禪房里清修。”

    “盯緊靈妙觀。”

    “是。”

    ……

    早朝果然被大理寺的一眾官員彈劾。

    蘇露青站在原處,聽著那些義憤填膺的措辭,面上始終沒什么表情。

    等這一番彈劾結束,御座上的帝后才安撫過激動的眾臣。

    安撫過后,又不痛不癢申斥了蘇露青幾句,這件事就算揭過了。

    不過等下朝以后,蘇露青還是又收到了無數記憤怒的目光。

    她被群臣落在最后,慢悠悠往烏衣巷的方向走,沒走幾步,就見方才被同僚請去一邊說話的秦淮舟留在原地,看情形,似在等她。

    她走上前去,目視前方,說道,“這種時候,秦侯還敢同我走在一起?”

    秦淮舟做了個“請”的手勢,跟著道,“我與蘇都知的關系,想來朝中同僚都清楚,便是秦某此刻不與蘇都知走在一處,之后也要回同一處府邸。”

    “唉,”她作勢長嘆一聲,“這么看來,我倒是要替秦侯委屈了。”

    “為何?”

    “秦侯是正人君子,光風霽月般的人物,落在我手里,好比明珠蒙塵,令人惋惜呀。”

    秦淮舟神色如常,緩聲道,“蘇都知先前還說,是秦某攀了你的高枝。”

    蘇露青的步子驀地一頓,轉頭看他一眼。

    一身絳紫官服的人,此刻沐浴在春光之下,如玉山輝映,襯得眸中熠熠。

    此時跟隨著她的動作,他同樣轉頭看過來,眸光交映著春光,便成了雍容殿宇前,最流光溢彩的一筆。

    她又順勢看了兩眼,這才收回目光,口中說道,“楊甘從被盯上的那一刻起,就和靳賢一樣,變成棄子,他身后那人十分謹慎,也懂得拿捏人心。”

    “蘇都知這么說,是掌握了什么?”

    她再次頓住步子,“秦侯說這話,是好奇,還是想知道內情?”

    目的被拆穿,秦淮舟沒有露出難為情,仍是面色自然道,“楊甘是執行者,除了指使者以外,他應該還有個接頭人。而他正是通過這個人牽線,才從劉貴手上拿到的藥。”

    “然后呢?”

    “楊甘成了棄子,那個人卻還留有一口氣,我是不是可以說,蘇都知已然掌握了這兩條線,但在等一個契機?”

    兩儀殿前的廣場上,只有他們兩人還在不疾不徐的前行。

    被陽光照出的影子從容流淌過光潔的青石板,青石板的另一頭兒次第向上攀升,一雙靴子正正踏在這一端,隨著步伐的停頓,垂墜在側的龍紋衣擺也跟著有節奏的搖擺幾下。

    “咳咳……”元儉咳嗽幾聲,目光落在廣場盡頭的兩道背影上,眼中神色若有所思。

    “陛下在看什么?”孟殊從后面走過來,和他站在一起,往遠處看。

    “阿殊覺得,烏衣巷的權利大不大?”

    “陛下還在想方才的那些彈劾嗎?”

    元儉從胸腔中泄出一口氣,“烏衣巷設立之初,是為制衡,但制衡到現在,朝中還是只有兩道聲音。以前反對的那一波是針對你,如今又轉而針對烏衣巷,說來說去,他們最想針對的,還是朕吧。”

    “其實,只要陛下收回成命,讓阿殊就此安心留在后宮——”

    “不可能,”元儉直接打斷她的話,忽然捂住自己的頭,“朕的頭又在痛了,算了,陪朕回去歇歇。”

    孟殊依言扶著元儉從廊廡后繞回立政殿,同時不著痕跡的給凌然使了個眼色,凌然會意,自去依令行事。

    ……

    “……我說秦侯怎么甘愿在這種時候,在同僚眼前,與我走在一處。”

    兩儀門前,蘇露青當先走出門,往右上閣門處走,余光里看到秦淮舟的身影緊隨在身后,冷笑一聲,“原來秦侯的目的始終沒有變過,之前所作所為,不過是引子。”

    “蘇都知誤會了,”秦淮舟溫聲道,“秦某只是覺得,與其兩邊各自單打獨斗,卻又時常撞在一起,不如合兵一處——”

    “合兵一處?然后等著你的人吃掉所有線索,讓我不得不求著你,分我些消息?”

    她直接打斷他的話,似笑非笑道,“秦侯的算盤,打得真響。”

    對于她的無端揣測,秦淮舟似是有些失落,“秦某與蘇都知也算合作過幾次,秦某是什么樣的人,蘇都知難道還不清楚么?”

    “如果我記得沒錯,當初在絳州時,我這樣提議過,但那時候,秦侯是怎么和我說的,秦侯可還記得?”

    她好整以暇等著秦淮舟的回答,見他自覺理虧,嘆息著搖搖頭,“都打過這么多次交道了,什么時候合兵一處,什么時候各憑本事,秦侯還不知嗎?”

    秦淮舟抿了抿唇,“那,可還有商議的余地?”

    “沒有。”她干脆拒絕。

    說話間,通明門也到了,她停下步子,與秦淮舟稍稍拉開些距離,“雖然沒有商議的余地,但,看在你盡心替我想了那么多駁斥彈劾的話的份兒上,我給你個提示。”

    “什么提示?”

    她目測了一番兩人現在的距離,“手,伸過來。”

    周圍空曠,無人經過,兩邊的宮墻給這處地方天然遮起一塊陰涼,影子都隱在墻影下,只有身影隨著邁動的步伐,悄然接近。

    秦淮舟走近她身側,朝她伸出手。

    指骨分明的手,如玉瑩潤,看上去纖長,但抓在手里,又恍然驚覺,這只手竟比她大出這么多。

    她屈起指尖,以他掌心為紙,在上面寫下三個字。

    “這個提示是,一個名字。”

    提示寫完,她沒有馬上收回手,指尖仍虛虛的懸在他掌心上方,隨著她每一次呼吸,都隱約擦在他的掌心。

    若有若無的觸感從指尖傳遞進掌心紋路,秦淮舟順勢微微收攏五指,握住她的指尖。

    “……多謝蘇都知賜教。”

    第83章 第83章

    指尖重新觸及掌心,暖意隨著手指的收攏,縈繞其間。

    她輕輕回抽,沒抽動。

    收攏的手指剛剛好卡進她的指間關節,嵌得嚴絲合縫,拇指也有意無意搭在她的小指上,熱的溫度傳遞過來,干燥暖意里立刻氤氳出一點濡濕。

    “嗯?秦侯還舍不得我……”

    她故意停頓住,看緋紅與絳紫兩道衣袖被春風糾纏,也看他耳垂處驀地染出的紅暈,然后才接著將未盡的話說完,“……的、提、示?”

    被握住的指尖驀地松開,衣袖垂落下去,神色也恢復成一慣的淡然,“蘇都知兩次提醒的都是同一個名字,不知可否再多透露些,此人究竟與何處有關聯?”

    她略一歪頭,“你不知道?”

    便聽秦淮舟嘆出一聲,“線索都被蘇都知截走了,只靠這一個名字,秦某實在難以下手。”

    “那真是太可惜了,”她笑瞇瞇地看他,心情很好的道,“我只能提示到這里了,再多說的話,手下豈不是白努力從秦侯這里挖線索了?”

    話說完,她也不等秦淮舟有什么反應,徑自轉身往通明門內走去。

    身后始終落著兩道目光,她沒有回頭,因此也不知道,正在看著她的人,眉宇間攏起一層極淡的柔和,怔怔出神。

    ……

    泰王世子元融的卷宗擺在案頭,蘇露青將驗尸文書抽出來,仔細看了一遍。

    元融的尸身上,除了頸側的那道致命傷,前胸后背都有些細小的傷痕,像是某種小型銳器的擦傷。

    看過驗尸文書,她叫上梁眠,前去停尸房,再次查看元融的尸身。

    “泰王還是沒來過么?”她問。

    梁眠搖搖頭,“沒有,自從閬國府那次出了刺駕意外,寧公因驚嚇病重,泰王就一直留在閬國府內照看寧公。世子遇害的消息送到閬國府內,聽說泰王只傳出一句,‘知道了’。”

    蘇露青神色略頓。

    梁眠也跟著嘶出一聲,“泰王只有元融這一個兒子,就算他們父子二人全都超脫凡塵,父子親情總應該還在。獨子喪命,他卻還能如此平靜,難道是驟聞噩耗,悲痛過度,反倒看不出情緒?”

    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他們手上經手過無數案子,也因此見識過各式各樣的人,有些人驟聞噩耗,第一個反應卻是笑。

    蘇露青隨手掀開蒙住尸體的白布,白布底下立即沖起一股更為濃郁的腐臭氣味。

    春日天氣漸暖,尸體不易存放,盡管四周都放著冰,尸身腐爛的速度依然比冬日里要快。

    她戴上羊腸手套,再次細看起尸身上的傷痕。

    像是銳物刮傷的地方,入處有明顯的停頓,痕跡更深,頓處留有一彎小小的弧度,每一處擦傷都是中間明顯,兩邊則是深色淤痕。

    除了頸側的致命傷以外,其它傷處都像沾過水,淤痕看上去要更為明顯。

    “元融屋子里的東西,都整理起來了?”她看著那些傷痕,問。

    梁眠連忙回道,“能帶回的,都帶回來了,長禮查過那些書信手稿,說這些手稿都是靈妙觀送來的孤本抄件,是靈妙觀祖師修行中的一些心得,里面還留有一些靈妙觀祖師自己鉆研的道家藥方。元融抄錄的,就是這些方子。”

    “至于書信,也都是寫給各道觀的修行道人的,元融雖沒有正式歸入哪處道觀,但受其父泰王的影響,與各處道觀都有所往來,書信里談論的都是道家經文的心得見解,暫時沒有看出其它東西。”

    “除此之外,他的用具都是木制竹制居多,屋內沒見銳器,至于在他身上留下傷痕的……”

    梁眠琢磨著,分析說,“倒有些像……剜耳匙留下的。”

    蘇露青聽他說話的同時,抬手翻過尸身,看尸身背后的擦傷。

    與前面的擦傷一樣,都是起始處有明顯停頓。

    “一般要造成這么多處傷,說明行兇者有泄憤的可能,他身上的這些,”她嘖出一聲,看一眼梁眠,“你覺得兇手會用剜耳匙泄憤?”

    “這個……是不太可能啊……”梁眠默默低頭。

    她看過背后擦傷,重新把人翻回來,看他臉上留下的最后的表情。

    “他身上這些擦傷有沾水痕跡,別院管事也說,元融時常會閉門清修,沐浴焚香,而兇手想來非常熟悉他的安排,看上去是在他沐浴過后,下的殺手。不過,”

    她話鋒一轉,“或許在元融沐浴之前,這個人就已經出現在房中了。”

    “也對,”梁眠同樣在看尸體的臉,“如果是被殺傷,這種手法,這么近的距離,說明兇手身手好,能在短時間內突然接近死者;但也有另一種可能,兇手是熟人,所以兇手接近死者,死者也不覺得有問題。”

    他說著,看向蘇露青,求證,“看元融的反應,他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人殺害的。”

    蘇露青回想著事發當日在別院床榻處看到的情形,點點頭,又道,“他在床榻處被人殺害,兇器拔出時,血從頸間噴出,床褥、墻上因此都濺有血跡,兇手之后跳窗離開,留下半枚染血腳印,你覺得,這血腳印是如何而來?”

    梁眠陷入迷茫,“整個屋子就只有床榻處有血,地上干干凈凈,靴底就更不可能沾上什么血,除非……這兇手在行兇之后,往元融身上踩了一腳……”

    他說這話的時候,底氣十分不足,說著說著,又自我推翻,“不過要真是事后踩上去的,鞋印應該不會只染上半個吧……”

    查看過尸身,蘇露青再次回到書房,抽出拓下的那半沒血腳印。

    先看了看,遞給梁眠,“看出什么了?”

    梁眠之前已經看過,眼下仔細又看了看,“并無什么異常啊……”

    蘇露青直接往他拿著的拓紙處點了點,“血是精心涂上的,留在這里,是為了迷惑旁人,掩蓋真實身份。”

    梁眠想到某種可能,“難道……兇手真的是女子?”

    兇器是發簪,血腳印卻是男子靴子才會留下的。

    最初從現場種種來判斷,他們覺得兇徒應該是男子,殺人是話不投機臨時起意導致的激情殺人,拔出簪子也是順手而為,且面對元融這樣一個成年男子,也只有同樣旗鼓相當的男子,才能在力量上抗衡。

    蘇露青拿起桌上的一只小匣子,遞給梁眠,“這里面是她留下的衣料,她行兇之后,身上一定沾有血跡,若不想被人察覺,會就近處理血衣,血衣是誰在追查?長禮么?”

    “是長禮,”梁眠接過小匣子,“蘇都知,你的意思是……避過長禮,查這衣料的來源?”

    蘇露青乜他一眼,“需要我教你怎么查?”

    梁眠立即道,“不不……屬下知道,這就去安排。”

    剛走出去不久,忽地又神色匆匆回來,“蘇都知,外面出事了,襄王等人全部死在大理寺牢房里。”

    ……

    此時的大理寺牢房里,各處戒備森嚴,秦淮舟站在襄王的牢房前,看著墻上的字跡,面色沉沉。

    “……所有關押絳州嫌犯的牢房都是如此。”

    尹唯去各處查看一番,回來秉道,“都是撞墻而死,獄卒巡視時聽到動靜,立即趕去,看到的就是如今這幅情形。”

    秦淮舟邁步走進牢房,關押襄王的這間牢房里,只有他一人,墻上是用蠟淚擦出的六個字:

    天星搖,世出妖。

    也許是蠟燭很快就熄滅,這六個字全憑感覺寫就,有些歪疊,只是勉強從字型上分辨。

    襄王就撞死在這些字下,死狀決絕。

    仵作正在驗尸,傷只有頭骨這一處,另有人在牢房內搜尋,并未看到任何血書之類的東西。

    “其它幾個牢房也是一樣,除了墻上的血字,沒有留下只言片語……”

    尹唯跟著秦淮舟走出去,見左右無人,才接著說道,“侯爺,如今楊少卿已然身在烏衣巷,襄王一眾在這時候身死,還留下了這種讖言,恐怕大理寺內還有內應。”

    秦淮舟將此間發生的種種在心中思量半晌,又聽尹唯說,“此事還要上報宮中,若那內應趁機挑起事端,下官擔心,侯爺你也會受牽連。”

    “楊甘被帶進烏衣巷以后,牢房里還有誰像他那樣出入?”

    尹唯搖搖頭,“牢房看守都交由牢頭,若發現有無關人等出入,牢房的人會立即相告,并沒有其他人進出牢房,接觸襄王等人犯。”

    “而且……”

    尹唯接著往下說,“牢房里出事的時候,所有的獄卒幾乎是同時聽到響動,他們趕去的時候,這些人也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氣絕。如果有人從中引導,相隔應該不會這么短。”

    秦淮舟聽后想:

    那就是這些人事先得到過什么暗示,隨后做出的自盡舉動。

    能同時給這么多人暗示,又不易察覺……

    他看向尹唯。

    尹唯這時候也與他想到一處,立即應道,“是,下官這就著人去查膳房。”

    另一邊,蘇露青聽完梁眠的回稟,陷入沉思。

    “……連大理寺牢房里都出現了天星讖,我看這個人根本就是挑釁,”梁眠說,“不過,楊甘已經被我們關押起來了,他現在更是只有一口氣,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大理寺內還有誰是他的同黨,竟然還能威逼襄王?”

    蘇露青想到什么,冷笑一聲,“還記得馬孚他們是怎么突然招供的么?”

    “馬孚……飯……咸,嫌犯!”

    梁眠恍然,“難道襄王他們也是因為一頓飯?”

    隨即又疑惑道,“但在這之前,又是誰威脅的他們?楊甘么?”

    “未必是楊甘,”她思索著,“說不定,是因為楊甘被抓,所以他們才‘被’自盡。”

    “這么說來,倒是有些像屈靖揚被滅口的情形,”梁眠琢磨著,慢慢道,“當初鴻臚卿因使臣案入獄,判決結果出來,他雖被處斬,卻沒有累及丁家全族,只判了流刑,然后屈靖揚就死了。”

    她點點頭,“所以,能讓襄王主動自盡的人,未必還是大理寺的人。”

    梁眠撓撓頭,“這人敢公然在衙署弄出讖言,應該是朝中舉足輕重之人,這個人,能是誰呢……朝中有誰能搞出這么大的事……”

    蘇露青已經起身往出走,梁眠立即跟上,“蘇都知,現在要去哪里?大理寺,還是靈妙觀?”

    她留下一句,“宮中快來人了,先去接旨。”

    判決還沒出,襄王就在大理寺牢房內自盡,事關重大,大理寺幾乎是立刻上報,

    但宮中卻沒有下發明旨,只著元康健來烏衣巷傳了一封口諭,要求烏衣巷協查此事。

    等傳過口諭,元康健拉著蘇露青到旁邊僻靜處,低聲說,“蘇都知,儀仗那件事,可有眉目了?”

    蘇露青搖搖頭,“還在查。”

    “誒呦……這事兒的確是難辦,咱家多句嘴,那個舉華蓋的,可找出來了?”

    蘇露青嘆了口氣,“元總管的意思,我明白,這兩人雖在元總管手下做過事,但牽連不到元總管。”

    “哦不,蘇都知誤會了,”元康健話雖這么說,卻也松了一口氣,接著道,“人畢竟是咱家帶出宮去的,有什么事,咱家也得幫著出分力,這不,咱家找到一具尸首,安置在宮人斜了,蘇都知若是得空兒,去驗驗?”

    “多謝元總管費心。”蘇露青不動聲色遞去一件東西。

    “誒呦,蘇都知這可就太客氣了,咱家不過是做了點兒分內的事兒。”元康健說是這么說,但收手的速度很快。

    “還有一事,想請教公公。”

    “談啥請教不請教的,蘇都知盡管說。”

    “以往宮中都會往烏衣巷下一道旨意,今日為何只有口諭?”

    元康健低聲道,“過幾日就是皇后殿下的生辰,今日陛下專門支開皇后,要為她準備一份生辰驚喜,襄王的事兒報上來時,陛下不想因此壞了皇后的興致,也不愿這血光污了生辰,這才沒有下明旨,只派我來傳口諭。”

    “原來如此,多謝公公相告。”

    “蘇都知太客氣了,咳,儀仗那件事,還請蘇都知多多費心。”

    元康健說著,揚起聲音,與蘇露青道別,帶人離開。

    元康健走后,蘇露青叫來梁眠,一道去往靈妙觀。

    之前潛藏在附近的親事官將這段時間的消息回稟一番,得知靈妙觀內偶有靈藥接頭人暗中買賣靈藥,因著接頭人只是個牙人,上家行蹤隱秘,目前還不曾查出蹤跡。

    而賬簿,曾出現在大殿香案之下,但當發現賬簿的親事官避開眾人走到香案處時,卻發現賬簿再次消失。

    “看來,靈妙觀也是他們的接頭處,就像最開始發現賬簿的城隍廟一樣。”梁眠說。

    說話間,旁邊一處偏殿里傳來一陣鼓樂聲,聽起來像是在做法事。

    有主仆二人自偏殿走出,蘇露青見狀,也做順路的樣子,跟在她們身后,一同往正殿方向走去。

    聽主仆二人邊走邊輕聲道:

    “……五娘子,事到如今,前塵往事不可追,你已經連著為世子做過好幾日法事*了,想來世子在九泉之下,定能安然托生。你還是仔細身子,莫要再傷身了。”

    “話雖如此,但人非草木,豈能說沒事,就沒事了……”

    “五娘子,方才我聽夫人說,那件事還有轉機——”

    “噤聲,那些事回府再說。”

    之后主仆二人沒再說話,自去進正殿燒香。

    蘇露青自然的轉向另一間偏殿,以眼神示意梁眠,“是誰家在給世子做法事?”

    梁眠去了一會兒,回來秉,“是奉家。”

    開明坊里有一片田產是姓奉的娘子所有,那位奉娘子,和這個奉家……

    她神色一凝,似有所感。

    ……

    襄王自盡一案由烏衣巷協助大理寺一同調查,襄王等人的尸身被停放在專門的廂房里,待過的牢房仍保留原樣。

    帶領一隊親事官前來牢中查看的人,是長禮。

    秦淮舟原是親自等在牢房,正看著襄王在墻上留下的幾個字出神,聽到動靜,立即回身,在看到是長禮以后,神色淡下來。

    等長禮與他見過禮,他仍是淡淡頷首,點了身邊一個大理丞留下,以備不時之需,自己則快步走出牢房。

    出來時狀似不經意的望向四周,尹唯跟在他身側,見狀問,“侯爺,你在找什么?可是長禮探事帶來的人有什么不對?”

    “烏衣巷來的人,全在里面了?”

    “是,都在里面。”

    尹唯不解其意,回過話以后,見秦淮舟沒有接著往下吩咐,但看神色還有話要說,便仍候在一旁,只不過心里跟著畫魂兒:

    烏衣巷這次派來的長禮探事,他在絳州時與其打過交道,是個不茍言笑的人。

    長禮此人,身上帶有明顯的烏衣巷特色,心狠手辣,不擇手段,不近人情。

    襄王之死內有蹊蹺,這個長禮又捉摸不透,兩邊共事,恐怕并不方便行事,或許,這也是侯爺在擔心的事。

    正想著,終于聽到秦淮舟問他,“你與烏衣巷里那位梁押司,關系如何?”

    “啊?”尹唯有些意外,但忽然電光石火間,他好像悟了什么,立即說,“或許蘇都知另有要事,下官這就去探問。”

    第84章 第84章

    尹唯正打算去打探,又被秦淮舟叫住。

    “侯爺,可還有什么吩咐?”

    秦淮舟語氣平靜地道,“打探清楚烏衣巷此刻在探查什么,然后,趕在他們行動之前,下手。”

    她沒親自來,說明大理寺里的線索,對她來說根本不重要,也不會是破獲襄王一眾自盡的關鍵。

    長禮不過是她放出來的煙霧彈,可惜,他識破了。

    “是……啊?”尹唯懷疑自己聽錯了。

    這時候長禮看完了牢房里的情形,帶人走出來。

    尹唯余光里看到那邊的影子,思緒在心中飛快的又轉了一圈,會意離去。

    “侯爺。”長禮走上前來,禮數周全的行了一禮。

    目光落在已經走遠的尹唯身上,多問了一句,“看尹評事似是急著要去哪里的模樣,不知可否與襄王自盡一案有關?不如讓下官派人隨同尹評事一道去看看?”

    秦淮舟淡聲拒絕,“不必,只是衙署里的事。”

    “原來是這樣。”

    他無意透露,長禮便也不再追問,先簡單說了些牢房內查看的結果,又表示自己需要再仔細詢問一番牢房獄卒,就先離開了。

    另一邊,蘇露青帶了幾個人從芳林門進入禁苑,按照元康健說的方位,來到宮人斜。

    宮人斜是埋葬宮人的地方,墳塋有高有低,一些有身份的宮人墳前時不時會擺有祭品,更多的是些無主的墳,一排排一片片密集卻孤零零的沉在地底。

    頭頂是艷陽高照的春光,光落在墳塋間,徒然的化成毫無溫度的亮色。

    梁眠縮了縮脖子,跟在她身后,時不時長吁短嘆。

    突然,有人按照方位指引,找到一處新的倉促埋起的小土丘。

    “蘇都知,應該就是這里。”

    “挖。”

    蘇露青說著,帶頭扒開松散的土堆。

    尸體埋的很淺,幾乎只是在尸體的基礎上蓋起一層土,上面的浮土扒開,露出一幅衣角,是宮人的衣服。

    蘇露青大致看一眼尸體的狀態,“先帶回去。”

    經確認,這具尸身正是當日儀仗隊里舉華蓋的宮人之一,那夜天降流火,砸中的也是他所舉的華蓋。

    “蘇都知,從尸僵上來看,應該已經超過兩日了。”

    元康健曾說,尸身是在掖庭一帶的枯井中發現的,可見此人是在回宮以后,在被送往禁苑的途中脫離眾人,又在掖庭一帶藏身幾日,只是不知何故,最終還是被滅口。

    想到這里,蘇露青揭開尸體的衣服,在其前胸位置發現一片燙痕。

    是不太規則的圓形,兩端邊緣各有一道深痕,看上去要比其它位置燙得更狠。

    燙痕處的皮肉有部分脫落,看上去沒有經過及時處理,依然化膿潰爛,因此這一處腐爛的速度也比別處更快。

    “難道他當時也被那塊流火假石頭燙了?”梁眠看著那片燙傷痕跡,回想閬國府事發時候的情形。

    “如果是那時候燙的,這兩處的痕跡,怎么解釋?”蘇露青指向兩側邊緣極為明顯的痕跡。

    “難道是……回宮以后,他曾被人用刑?”

    梁眠把類似的刑罰與尸身上的痕跡做比對,最后又搖搖頭,“還是不對,宮中動刑不會流于表面。”

    “如果是這樣呢?”蘇露青拎起尸體剛剛被拽開的腰帶,懸在前胸的燙痕處,“他事先綁縛一樣東西,在進入閬國府以后,趁著眾人的注意都被天降流火吸引,他快速取出這件東西,留在現場。”

    “現場除了被燒壞的華蓋,就只有那塊假石頭……”

    梁眠想著想著,目光一亮,“也就是說,那假石頭并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一早就被他藏在衣服里,趁亂放在華蓋上的?”

    “再看看他的手。”蘇露青將腰帶放回原處,示意梁眠到另一邊檢查尸體的手。

    “手上似乎也是燙傷,”梁眠看著尸體的右手,“掌心的燙傷和別處不太一樣,好像是曾抓在手里藏過什么東西。”

    左右兩只手做比對,左手的燙傷痕跡少一些,右手像是在燙過一次以后,又經過了第二次燙傷,第二次的痕跡要小很多,幾乎集中在掌心,從殘留的形狀來推測……

    “箭簇!”梁眠興奮的看著她,急急求證,“應該是箭簇!”

    見蘇露青沒有反駁,梁眠順勢往下分析,“如果是箭簇的話,這東西應該和千秋宴那次一樣,不需要投石車,只需弓弩就能射出。或者距離再近一點兒,只需像彈弓一樣把它打出去,這樣就可以完全將目標鎖定在布政坊內。那晚的流火并不太明顯,稍微在高處……或者干脆就在院墻附近,就能將箭簇打出,讓它落在華蓋上。”

    說到這里,他不太肯定的看向蘇露青,“蘇都知,要是這么說的話……閬國府,就脫不開干系了。”

    閬國公寧苡奉是大齊聲望極高的老臣,同時他又兼任太常寺卿,掌祭祀社稷之事,門下雖不能說學生無數,但也頗有人望。

    烏衣巷雖能探查天下事,兼有檢察百官之職,僅憑這一點“證據”就對寧公下手,光是言官的唾沫星子就能把整個烏衣巷給淹了。

    與梁眠的憂慮相比,蘇露青反倒不以為意,“案子查到現在,多少不可能被認作主使的人,最后都進了烏衣巷的牢房,如果真是閬國公,倒也能解釋襄王為什么會自盡了。”

    梁眠一驚,“蘇都知,你的意思是……襄王一眾在大理寺牢房里集體自盡,是受閬國公指使?”

    其實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襄王謀反事關重大,他又在絳州大肆通過靈藥三清丹斂財,以此為基礎,私鑄兵器,私養兵馬,同時染指絳州州學,此間幾年已不知暗中培養了多少親信。

    這些親信在朝中接觸政要,指點他們的自然也是德高望重之人,如此才能讓他們在兩地傳達朝中動向。

    寧苡奉做這個推手,再合適不過。

    “但是……動機呢?”

    梁眠想不通,“寧公是頗有威望的老臣,他坐到現在這個位置,就算以后什么也不干,將來史官寫史,也會留有他的篇幅,他何必搭上自己的一世清名,做這種自毀根基的事?”

    “光這么想,你就算想到明年去,也想不出來,”蘇露青摘下羊腸手套,已經往外走去,“動機是什么,究竟是不是他做的,去查不就知道了。”

    正在這時,一名親事官匆匆回來稟道,“蘇都知,我們在靈妙觀外盯住的人,被大理寺扣下了。”

    她詫異,“什么叫被大理寺扣下了?你們盯住的人,怎會被大理寺搶了先?”

    如果不是得了專門的指令,大理寺的人不會下手的這么快,甚至還專門搶在親事官動手之前。

    “那人是黑市的賣家,也曾在香案賬簿處出現過,他離開以后,賬簿也跟著消失,我等推測應該就是此人拿走了賬簿,便一直緊密關注他的行跡。

    今早他似與人約好,在靈妙觀接頭,我等盯著他們交易過靈藥,便兵分兩路,準備同時抓獲他們。

    但屬下大意,不曾察覺身后一直尾隨的大理寺之人,他們一路跟蹤我們到動手之前,暗算我們,當著我們的面把買賣雙方全部截走了……”

    “沒留下話?”她心中一沉。

    這個時間壓得很巧。

    今日的重頭戲,原本應該在大理寺牢房。

    襄王之事由烏衣巷接手協查,而烏衣巷的行事作風,定是要仔細查看其中可能隱藏的種種端倪的;

    至于秦淮舟,他未必會在這種事上親力親為,她的安排也是等查看過宮人斜的尸體情形以后,再去大理寺找他商議案子。

    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他分心到別處。

    沒想到,他竟然還是察覺到異樣,與她玩了一招黃雀在后。

    事情已成事實,再如何急也無用。

    她交代好后續事宜,徑直去了大理寺。

    對于她不經通傳就闖進書房的舉動,秦淮舟并未表示意外,只揮手讓緊跟進來的官員下去,人仍是坐在書案邊,動作不緊不慢但十分果決的,收起剛剛在看的卷宗。

    “蘇都知是為襄王一案來的吧。”

    蘇露青有些好笑,她看著書案后的人裝模作樣的神情,邁步走過去,兩手撐在書案邊緣,是一個壓迫感十足的架勢,俯身低頭看他。

    “我為什么而來,大理卿不知道?”

    秦淮舟迎向她的目光,溫聲道,“還請蘇都知明示。”

    說著話,他又從容起身,從茶盤中拿起一只杯子,替她倒了一杯茶。

    “一直忙著公務,還沒顧上這些茶,好在還是熱的,蘇都知先嘗嘗,潤潤喉吧。”

    蘇露青往擺在面前的茶杯看去一眼。

    倒出的茶湯還冒著熱氣,一看就是剛煮好不久,專門備著來等她的。

    她也沒客氣,坐下以后端起茶杯,飲了一口,然后直接皺眉貶道,“難喝,換一杯。”

    指骨分明的手穩穩伸過來,拿走杯子,放到一旁,隨即當真自三彩柜內另取來幾罐茶,在她眼前一字排開。

    “蘇都知想喝哪一種,選好以后,我來重新煮。”

    她的目光在茶罐與他身上反復折返幾回,旋即冷笑一聲,“大理卿還真是好興致。”

    “仙崖石花?”秦淮舟沒接她的挖苦,先行替她選出一罐,“若是用泉水,味道更佳,只是大理寺內只有尋常井水,委屈蘇都知暫時將就些。”

    說著話,他便要去拿裝有仙崖石花的茶罐。

    他的手指剛剛觸及茶罐,上方便又按下來另一只手,“慢。”

    蘇露青隨意的按住他的手背,秦淮舟果然不再動作,任由她,等她的安排。

    掌心與手背接觸,掌心下的觸感如玉,隱約能感覺到他手背上突起的青筋,在她掌下蜿蜒如川流,同時傳遞給她一種獨有的干燥暖意。

    手上使力,抓著他的手,因為用力,拇指自然的搭在他虎口上,隨著抓起的動作,指腹偶爾會落在虎口邊緣,于是被抓著的那只手從最初的自然彎曲,逐漸變得有些緊繃。

    而后被動的由她帶著,落向另一只茶罐。

    她看一眼被他的手蓋住的茶罐。

    茶罐外側漏出的一角紙箋上,露出半個“羨”字。

    她于是點點頭,“那就,陽羨茶吧。”

    說著松開手,就著她坐下的位置,順勢支在下頜。

    是一個不經意等待的姿態。

    屋內的氣氛因此變得稍稍和緩一些,只聽得一陣瓷器茶匙和著水聲,在煮茶的過程中,交替碰撞的聲音。

    秦淮舟煮茶的動作格外從容寫意,仿佛寫意工筆于留白處的寥寥幾筆。

    茶葉被碾碎,倒入茶釜中,再注入清冽井水,然后他拿起茶夾,從另外幾只瓷罐里,分別夾取出桃仁、薄荷葉、桂圓等物,再依次添進茶釜內,與茶一同熬煮。

    一直到看著他放進最后一味佐料,她才冷不丁開口,聲音像是與煮水聲融在一起,“人被你藏在哪兒了?”

    停留在茶釜處的視線忽地落過來,跟著目光里浮起一層疑惑,“蘇都知說的是什么人?”

    “少和我裝糊涂,”她直接拆穿他的偽裝,抬手點向他自然的放在桌上一側的手,“大理寺剛剛帶回來的人,也就是你們搶在我們動手之前,跳出來,截走的人。”

    她指尖落下的力道不輕,停頓時,指甲銼在手背上,印上幾滴急促的觸感。

    “原來是這件事,”秦淮舟看著她還懸在自己手背上的指尖,而后抬眼,向她看過來,“大理寺正常辦案,難道這么巧,烏衣巷盯著的,也是同一批人?”

    “正常辦案?”

    她微瞇起眼,目光開始變得凌厲,“既然是正常辦案,那大理卿可否解釋一下,為何竟跟蹤我的人,還出手暗算?”

    “這……”

    秦淮舟神色微動,趁她察覺之前,面露沉思,“這其中或許有些誤會,無論如何,大理寺應該不會暗算才對。”

    他跟著收回目光,看向茶釜,茶釜內茶湯翻涌,是快要煮好的跡象。

    “茶快煮好了,蘇都知這次再嘗嘗,看可還合意?”

    蘇露青沒被這話岔開,接著說道,“這么說,大理卿對此事,拒不承認了?”

    “若當真如此,秦某替他們向蘇都知賠罪。”秦淮舟說著,舀出一杯茶,雙手遞向她。

    青瓷茶盞,里面漾起的茶湯色澤濃郁,茶煙裊裊騰起,是馥郁清香。

    她接了茶盞,沒有馬上去嘗,而是問,“你打算如何賠罪?”

    “不知親事官們可有人因此受傷,大理寺會準備最好的傷藥——”

    “傷藥,烏衣巷有得是。”她直接打斷他的話。

    “在外探查,彼此并不相熟,大概也是因此才出了誤會,若是蘇都知愿意,大家不妨坐下來,杯酒泯恩仇。”

    她放下茶盞,玩味看著他,“大理卿什么時候也愛用這種虛頭巴腦的東西了?”

    接著,她盯住秦淮舟,不給他繞彎子的機會,“我就直說了,人是我們在盯,也是我們部署抓捕,你們出手暗算,截走嫌犯,那這供詞么,是不是也該有我們一份。”

    秦淮舟垂下目光,睫羽眨動,遮住深藏眸中的一點理虧,“蘇都知此舉,有些強人所難。”

    “秦淮舟!”

    她直接拍了桌子。

    杯盞被震動帶著驚起一瞬聲響,盞中茶湯急速蕩漾。

    秦淮舟小心的將茶盞穩了穩,往門外望去一眼,緩聲道,“蘇都知消消火,衙署的錄事差不多這個時辰要來送卷宗。”

    她還怕被什么錄事看到?

    蘇露青怒視對面的人,然而目光與他的接觸,看到他眸中的沉靜,她反倒也冷靜下來,暫時壓下心中那股火氣。

    兩邊打過這么多次交道,哪次不是相互提防,相互搶先機。

    如今她的人失手,她又能說什么呢?

    本就是各自為營,此番一時失察,只能怪自己算漏一步,棋差一招。

    道理雖如此,目光仍凌厲。

    她勉強笑了笑,語氣冷冷,“大理卿還真是箭無虛發,令人佩服。”

    秦淮舟一派坦然,對她的挖苦全盤接受,“蘇都知過獎。”

    自大理寺無功而返,她重新做下部署。

    這時候梁眠另送來一個消息,那片衣料的來處,有眉目了。

    “料子是宗室慣用的,染色卻是在外面。而且這種料子,宗室里時常會流出一部分到民間,要追查來源并不容易。還有,城內染坊雖多,但能接下這種料子的,不足三家,屬下帶人去核查過,近期只有頒政坊內的染坊,用這種料子染過一次深青色。”

    “是誰送去的?”她問。

    “染坊坊主只說,應是大戶人家的仆從,因是生面孔,具體是哪一家,她便不知了。”

    梁眠接著道,“這料子從送來染色,到取走,都是那仆從來做的,屬下已經命人根據那人的樣貌,先在頒政坊內排查。”

    ……

    蘇露青今日回府得早,進門時發現秦淮舟也已經回來了。

    她目光往他身上一溜,眼風如刀,涼颼颼的刮過去。

    秦淮舟似乎并未察覺,他難得空閑,正從容制香。

    手邊幾只淺碟內,盛放著各種香料原料,三足重蓮小香爐放在一旁,蓋子敞開,里面已經打好了香灰,平整的如一張新裁的云母熟宣。

    她遠遠看了一眼,干脆也走到桌邊,坐在他對面,盯著他的動作看。

    小盅里盛著調制好的荷葉汁,他正將其與廣霍、紫蘇等物調制在一起,搓成香丸,仔細放進扎好的橙皮上,擱進香爐之內。

    淺淡醒腦的煙氣裊娜而出,糅雜著作為基底的橙皮香氣,她的視線從煙氣轉到秦淮舟身上,意有所指,“秦侯好興致。”

    “伏案久了,此香可以解乏提神,蘇都知若是喜歡,秦某下次再多做些。”

    “這香當真這么好?”

    她拿起桌上剩余的一塊橙皮,隨意看了看,指尖跟著沾染一些橙香。

    跟著又道,“倒要請教閣下,若是公事煩心,又因旁人阻礙,進展不明,只聞這香,能解么?”

    她這話明顯意有所指。

    秦淮舟收拾著桌上的東西,一樣樣整齊擱進提盒里,嘆出一聲,“蘇都知這話,倒有些難為這香了。”

    “那,秦侯呢?”

    秦淮舟手上動作略頓,“蘇都知曾說過,若查案碰巧查到同一處線索,為表示尊重,最好的方式,便是全力以赴。”

    “好個全力以赴。”

    她忽然起身,繞向他身后,從背后接近他。

    秦淮舟坐在桌邊,沒有動。

    未幾,影子從背后漫上來,她的氣息隨即接近,在新調制好的煙氣里,仿佛晨霧清泉。

    他略略側過頭,看到纖長素手自肩上攀來,逐漸滑向交祍處。

    “真是好奇呀……”

    蘇露青自背后伏于他肩頭,指尖自衣上逐漸往頸邊迢遞。

    熱意緊貼住指腹,她順著頸項向下,挑開領口,肆無忌憚滑進衣襟里。

    貼在心口處,轉瞬間感受到蓬勃的心跳,正撞著掌間肌理紋路。

    笑意隨著話音淌出,“……好奇,秦卿這顆心,到底是不是玲瓏七竅?”

    第85章 第85章

    雖是言笑晏晏,但指上力道卻帶著凌厲,恍似要將他的整顆心都抓出來。

    秦淮舟氣息略窒,抬手,隔著衣服按在她的手上,摸索著抓住她。

    “玲瓏七竅著實談不上,蘇都知謬贊。”

    她被阻住動作,想向外抽手,然而手上傳來的阻力異常清晰,這時候才發覺,他抓得格外緊實,沒給她留出絲毫抽身的余地。

    也不知道是不是防著她,怕她當真發狠,要抓出他的心。

    她一哂,既然暫時掙脫不開,干脆以他做支撐,整個人都架在他身上。

    看上去鬢發相貼,是纏綿的模樣,目光里卻冷清,盯著香爐上正裊娜繚繞的煙霧。

    但開口時,話語里卻帶著偽裝自如的嗔意,“秦卿這是做什么?公事上防備至此也就算了,怎么就連回府,也還是如此戒備?”

    話是如此,手上力道未松,仍與他在錦衣之下對峙。

    心口處起伏的怦然直沖手掌,熱意在肌理脈絡間毫無阻隔的肆意迢遞,像風在呼嘯撕扯玉刻竹枝,強勢的侵襲進每一處竹葉,撼動于無聲處。

    呼吸因此凌亂,凌亂間又聽擊玉之聲,“是戒備還是其它,全看蘇卿的意思。”

    聽到這話,她用空著的那只手覆到他頸上,危險又玩味的做出一個掐的動作。

    指腹順勢撐在他頸側,指腹下脈搏跳動與心口處的怦然重合,激成隱雷。

    語氣里帶著漫不經心,“我的意思很簡單,底下人都是聽令行事,與其難為他們,不如拿你是問。”

    背對她的人忽地半側過身,手上使力,勾住她的腰,往自己的方向帶。

    她猝不及防,被動的跟著旋身,察覺到他想做什么,她當即趁他快要脫身之前,坐到他懷中,同時反手扯開他交疊整齊的衣襟。

    “原來,秦卿是這個意思。”她還先發制人。

    衣襟被拉動,扯出一片玉色,她的手再次被抓住,因而也被攔住后面的動作。

    目光在近處交織,面前的人神情認真,自行略去她的話,只說,“大理寺只有一處大牢,所有嫌犯,一經緝拿,都會送入牢內,取其嫌疑輕重,安排遠近牢房。”

    她聽著這話,同時在心中回想大理寺的大牢地形布局。

    最前面幾處是暫時關押似乎與疑案有關但嫌疑很輕的人,當初林叢被關進大理寺,就是在這一帶。

    至于這次從靈妙觀抓住的那兩人,看情形,應該也是被關在這里。

    她抬眸,翻他一眼,“怎么?現在說這些,是打算讓我想法子去劫獄?”

    一直還抓著她的手,下意識緊了緊。

    秦淮舟跟著緩聲否認,“劫獄倒是不必,只是想問一問蘇都知,這兩人對蘇都知來說,當真如此重要?”

    “你想說什么?”

    人都已經盯了這么久,如果不重要,怎么會平白耗費精力?

    她摸不準秦淮舟這話的意思,念頭率先在心中轉了轉,猜著他一定是想借此換更大的好處,且是他一定能用到的——

    比如,襄王自盡案真正的關鍵線索。

    果然,聽到秦淮舟說,“此番,大理寺略占先機,但在烏衣巷看來,有勝之不武之嫌,實為慚愧。況且看蘇都知如此在意這兩人,秦某猜測,蘇都知所查之事,需要抓住時機,不可拖沓。”

    “所以?”她問。

    這么問就是猜對了,秦淮舟學著她從前的語氣,“不如,打個賭?”

    這話從秦淮舟嘴里說出來,倒真是讓她驚訝,“秦卿什么時候也有打賭的興致了?要賭什么?”

    “賭,手令。”

    聽他這么干脆,她隱約嗅出有詐的意味,“條件?”

    秦淮舟這次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說起另一件事,“今日你沒有親自到大理寺去查看,說明哪怕襄王等人自盡在牢房,這里也沒有令你真正感興趣的線索。”

    原來是因為這個。

    她心中明晰起來,原以為靈妙觀行動失敗,是因他事先算無遺策,這才被他的人黃雀在后的截走,沒想到竟只是因為她沒去大理寺。

    當然,話里是不會承認的,挑眉道,“哦?秦卿這么篤定?”

    說話間,她空著的另一手正不緊不慢的落在他被扯開的衣襟下,然后順著衣襟邊緣,目標明顯的向下……

    “這次牢房內變故如此湊巧,秦某本也是疑惑的,但有先例,似乎可以解釋一二。”

    秦淮舟呼吸漸緊,看也沒看的精準按住她作亂的手,接著說道,“當初,烏衣巷也曾于一夕之間,聽得所有謀反犯官同時招供,這些犯官同樣被分別關押,他們是如何同時得到的指使,襄王等人,想來也是如此。”

    “這么說,大理卿已經查到了?”

    “是,”秦淮舟點點頭,意有所指,“既然如此,此案的重點,就不在究竟是何人指使上,而是,襄王為何會甘愿自盡。”

    她調整了下坐姿,面前的人也忽然動了一下,干咳出一聲。

    她暫時沒去理會他突然的異樣,只神色了然的盯住他,“所以,這就是你說的條件?”

    不等秦淮舟有所表示,她已經干脆的拒絕,“此案既是烏衣巷與大理寺共同查實,該告知的,烏衣巷自會告知,至于大理卿所想的條件,似乎并不在協查的范圍內。”

    然而秦淮舟卻搖搖頭,“蘇都知誤會了。”

    “不是?”

    她這次倒是真的來了興趣,“放著這么好的條件不談,難不成,大理卿還有更想換的線索?”

    秦淮舟仍是搖頭,“蘇都知放心,這次無須什么線索做條件。”

    推測落空,她心中跟著浮起一層狐疑,隱約還有一點脫離掌控的不安。

    他竟能……不想以線索做交換?

    那他專門截她的人,是要做什么?

    忽聽秦淮舟說,“以賭止賭,蘇都知敢應么?”

    “秦侯還有什么賭——”

    一句話還沒說完,她忽然意識到什么,倏地收起笑意,默然看他。

    “嗯,”秦淮舟點點頭,對自己下套設陷阱的做法毫不掩飾,抓著她的手略松了松,但沒有要放開的意思,“我曾承諾給你的那份手令,應該還能用最后一次,那上面有我的鈐印,你可以設法再讓我按上一枚指印,憑這兩個印,將靈妙觀那兩人提走審問。”

    聽上去十分簡單,至于他的指印,是用計還是用強都行,他都認,關鍵是……

    “蘇都知若提人出去,那份賭約就不能再提;反之,那兩人,蘇都知也不必再花心思了。”

    秦淮舟說完這話,誠意十足的問她,“如何?”

    二選一,看似很好選擇,卻也是直接把她架在火上烤。

    她看他良久,忽然直起身,欺近他。

    朝著他的唇上,泄憤似的,咬去一口。

    被抓握住的兩只手掙脫不開桎梏,那就繼續咬,傾壓出一個讓身前人不斷退卻的力道,如鷹凌空破云,逐獵俯瞰穿云。

    軟的唇瓣,撕磨出血氣。

    她像傾軋在韌而又韌的竹枝上,無論用出多重的力道,他都全然承接住,化解無聲的戾氣,回以玉潤山澤。

    到氣息將盡,呼吸聲彼此交纏。

    她有些脫力的低頭,額前忽然傳來阻力,抬眼就撞進另一雙眼睛里,她與他額頭相抵,她在他的瞳仁里看到自己。

    等氣息漸緩,她重新咬向他。

    依然用力,是鷹逐水而獵。

    然而手腕處箍出極燙的熱意,不知何時已被反剪在后,先前那狀似包容的被動承受的人,正悄然占據上風。

    她用力的掙,仿佛即將被大魚反拖進水中的鷹,既不甘心受制,又因利爪勾進鱗片,脫開不得,最后還是被迫向后仰身,被他擁納在懷。

    這次停歇的時間很短。

    她剛呼出一半的氣息頃刻間被吞走,本是盤桓于高空的鷹,偏遇上嵐霧,視線被遮擋,只憑本能橫沖直撞。

    唇齒間的血氣漸淡,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存在感極強的氣息。

    比香爐內仍在縈繞攀升的紫蘇橙香更盛。

    夜色濃郁,燈燭因為長時間無人剪過燈花兒,焰火逐漸變小,暖黃光暈照見的范圍愈發的窄。

    眸光浸潤過燈火,顯得比之前更幽亮。

    “不如何。”

    靜了良久的屋內,蘇露青恢復慣常的語氣,回答前不久的最后一個問題。

    仿佛剛剛那些,只是一瞬的錯覺。

    隨著燈火重新亮起,那些事也順勢掩進燈影昏黃。

    秦淮舟放下燭剪,銀的燭剪擱在燈邊淺盤內,傳出極悶的一聲。

    他動了動唇,唇上還留著不久之前留下的小口子,一動就隱隱的疼。

    開口時,聲音有些啞,反問回去,“不、如、何?”

    問出的語速很慢,像是徒然掙扎在一片霧色里,原以為柳暗花明,卻只是踏出一步以后的山重水復。

    唇上細小的傷被反復牽動,燭光倏忽間格外晃眼,濃長睫羽眨動幾下,他勉力勾唇,平穩住氣息。

    “后日是皇后殿下的生辰宴,與陛下的萬壽宴一樣,朝臣官眷都會進宮拜賀,共赴筵席,”他頓了頓,看向蘇露青那邊,見她往這邊看過來,接著道,“如今侯府除了父親,還有……裴昭,她會以侯府義女的身份進宮祝壽,到時應該會被分在官眷女郎之中。”

    “嗯,”蘇露青點點頭,“侯府義女,也是宮*中下旨專門辦過及笄禮的,在外人看來,身份總歸更正式些,進宮祝壽自然合適。”

    之后便無話,兩人如常進帳歇息,直至天明。

    轉眼到皇后生辰這日。

    皇后生辰,百官同賀,官眷也趁著這一天帶齊家中女兒,進宮與各家后妃敘話。

    蘇露青照常率領烏衣巷一眾親事官,協助禁軍統領厲溫,巡查宮中各處。

    “至于兩儀殿之西……”

    蘇露青正抬手在宮中布防圖上示意,余光里瞥見厲溫似有些出神,停下話音。

    “啊……按蘇都知的安排就好,”厲溫回過神來,看一眼布防圖,“這次皇后生辰宴,務必嚴查各處,切莫再生事端。”

    確認過各處的布防安排,眾人自去加派人手,回到各自負責的地方繼續巡查。

    蘇露青刻意落在后面,等其他禁軍將領都離開得差不多了,才問厲溫,“厲統領這些日子操心宮中布防,實在辛苦。”

    厲溫連連擺手,“哪里哪里,這些都是分內的事,可不敢妄談辛苦。”

    “那,厲統領可是昨夜沒有休息好?”

    “唉……“厲溫見左右沒人,悄悄嘆了口氣,對她說,”蘇都知有所不知,近日禁軍各營,出了不少怪事兒。”

    “不知究竟出了什么怪事?”

    厲溫皺了皺眉,又嘆一口氣,“營中將士時不時的就有幾人生病,醫官局的御醫去看呢,又說不出個所以然,至多就說他們氣血太旺,最好能自行將多余的精力消耗掉。但這事兒,太奇怪了——”

    厲溫就像打開了話匣子,“經常是好幾個人都吵吵頭疼,校場里正操練著呢,得,撲通、撲通就連著暈了好幾個。說這幫兔崽子太虛了吧,又一個營房一個營房的亢奮,晚上不睡,就生熬,熬的兩眼通紅,全跟他娘的兔子似的!你說禁軍每年都有新人進來,個個兒都是血氣方剛的小郎君,以往都沒出現過這種情況,總不能今年他們突然就、就,唉……”

    “就沒有什么征兆?”她直覺不太正常。

    厲溫:“怪就怪在啥啥都沒有,老子也沒啥辦法,只能叫他們往死了練這幫兔崽子。最近也算有點兒成效吧,就是一個個兒又蔫的跟菜葉子似的。蘇都知你說說,就他們這幫玩意兒,我真怕今晚這筵席,又出點啥事兒,更怕真出了事兒,他們那蔫樣子跟不上趟。”

    說著又連忙“呸呸”兩聲,“可別真讓老子給說中,呸呸呸!”

    蘇露青寬慰他幾句,這會兒筵席也快開始,兩人各自歸位,等待開席。

    她走進席間時,秦淮舟已經在座位上了,見她過來,頷首示意一下。

    這還是自那晚之后,兩人第一次見面。

    席間靜了一會兒,酒過三巡,女官凌然在孟殊耳邊低語幾句,孟殊欣慰的笑笑,道一聲,“那孩子有心了。”

    “什么有心了?”元儉在一旁聽著,好奇問一聲。

    帝后說話的時候,眾臣停下寒暄,跟著便也聽到龍案那邊的話音。

    “是老秦侯家新認的義女,說是及笄禮時得天家賞賜,受寵若驚,如今想借這機會獻曲一首,再次叩謝天恩。”

    元儉也很高興,當即著人準備。

    不多時,庭中樂師退至一側,裴昭抱著琵琶,緩緩上前。

    “哦,朕想起來了,”元儉似有感慨,“當年老師極擅琵琶,每每奏曲,都有鏗鏘之聲,鼓舞人心,這孩子自小由老師親自教導,想來有幾分老師真傳。”

    弦聲起,初時便是激昂高亢,如青云直上墜下的激流,而后大弦緊隨其后,嘈嘈之音如鐵蹄踏山川。

    在場眾人里,有些上了年歲的臣子聽到這一段,面露追憶之色。

    這是裴相當年曾彈過的曲子,曲如蘭陵破陣。

    一曲畢,元儉率先拊掌,大為贊嘆。

    其他人也附和夸贊,雖不敢明言裴相,但也將各種溢美之詞加諸在裴昭身上。

    與眾人的激動感慨相比,蘇露青始終神色淡淡,只將酒杯捏在手邊,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動。

    在她又一次將酒杯隨意推遠,險些將酒杯推出食案以后,一旁伸來一只手,穩穩擋住飛出的酒杯,拿到自己這邊。

    秦淮舟跟著狀似不經意的問一聲,“蘇都知似乎對曲子不感興趣。”

    “怎么?”她轉頭看過去,“大理卿打算另辟蹊徑,探問先從閑語問起么?”

    “蘇都知誤會了,”秦淮舟轉而令提起一件事,“那兩個人,其中一個是死士,本打算自盡,被攔下了。”

    她收回目光,隨意往對面看去,“大理卿這么說,想來是拿到供詞了?”

    便聽秦淮舟說,“楊甘服毒那次,我留了一點物證,與這次死士的毒囊做過對比。”

    說到這里,卻又頓住。

    她了然,“你是想說,他們用的是同一種毒?”

    “楊甘只剩下一口氣,什么都查問不出,如今有了新的人證線索,蘇都知當真不要?”

    她聞言,重新看向他,“這么說,你愿意主動給?”

    秦淮舟不著痕跡翻過手掌,食指自然探出一些,目光跟著落在食指指腹。

    沒有明說,但意思明顯。

    第86章 第86章

    指印,手令。

    若用手令,自然就不能再提賭約;

    否則,就是平白浪費追查人證的時機。

    嘖。

    她抬手,越過他的手,去拿剛剛被他放在一旁的酒杯。

    寬幅衣袖自半空劃過一道弧線,收回時,袖口刮在他指上,雖未言明,但從態度上可見一斑。

    秦淮舟略微側過頭,看她飲酒的動作。

    在空酒杯放下去的同時,他聽到她半是慨嘆的說,“說我搶時機,你又何嘗不是?”

    蘇露青說著話,看一眼庭中施施然抱著琵琶起身行禮的裴昭,因是剛剛彈過一支激昂的曲子,收弦時還有些氣息浮動。

    她隱約聽到旁邊的坐席上有人在說,裴昭有昔年裴相之風。

    不由得一哂。

    跟著繼續道,“這兩個人在你那里,該知道的,想必你都已經知道了吧?”

    她微微側身看向秦淮舟,眼中滿是了然,“所以,我可以不要人,跟著你的人往下查,你能保證,防得住么?”

    秦淮舟大概是沒想過這種做派,神色微征。

    這時候,龍案處的元儉正示意元康健,帶裴昭到近前回話,那邊的話剛好傳到下邊,暫時打斷了他們的交談。

    “……你這把琵琶,看起來像是舊物。”

    元儉目光里有追憶,看著琵琶上泛出古舊顏色的琴板。

    上面的每一處痕跡都藏著舊年時光,而在外側靠近子弦的琴板處,繪著一朵已經隨著年月暗淡的,殷紅的梅花。

    裴昭躬身行禮,“陛下說得是,這琴原是祖父舊物,祖父又在小女幼年時轉贈,上面的梅花也是那年祖父親手所畫。小女不敢有失,無論在何處,都小心看護。”

    席間的蘇露青聽到這番回答,以手支頭,又開始隨手撥弄酒杯,似乎格外不耐煩。

    酒杯在食案上時不時的發出一些聲響,雖不明顯,但在此刻的兩儀殿內,仍是不容忽視。

    秦淮舟注意到她的舉動,不動聲色伸手到她這邊,按住酒杯。

    也順勢按住她還想再動的手。

    干燥的熱意覆上手背,指掌攏上去,將她整只手都包住,手指跟著輕抬幾下,有安撫的意思。

    她似是忽然回過神,恢復了一慣的神色,從他掌下抽出手,轉而拿起一只橘子,動作自然的剝開。

    龍案那邊,元儉又夸贊裴昭幾句,孟殊也跟著贊一聲,隨后賜給裴昭一斛明珠,并四十束上等蠶絲弦。

    之后席間仍是一派熱鬧慶賀景象。

    蘇露青看著裴昭遠去的背影,回想剛剛其與帝后的對話,忽覺先前某個迷霧籠罩處,茅塞頓開。

    想通這個節點,她目光落在面前果盤上,從中揀出一只形狀甚好的橘子。

    三兩下剝好橘子,她先掰出一瓣來嘗了嘗,酸的汁水在舌尖蔓延開,令她神色微凝。

    跟著手上一翻,缺了一瓣的橘子肉托在掌中,被她送到秦淮舟眼前。

    “這橘子味道不錯,大理卿嘗嘗?”

    橘子的清香自空氣里散開,讓秦淮舟驀地想起那晚燃過的紫蘇橙香。

    隨后拿起橘子,將信將疑的仔細看看,在她的注視里,緩聲道,“既是蘇都知親手剝的橘子,秦某就卻之不恭了。”

    她十分期待,笑意比之前更盛。

    秦淮舟也掰開一瓣,送入口中。

    毫無防備的一咬。

    “唔……”

    她目光坦然的看他。

    啊,被酸到了。

    橘子極酸,他毫無準備,立刻就被沖天的酸意擊中。

    眉頭下意識皺起,面上表情倒是控制得極好,只深吸著氣,慢慢將橘子咽盡。

    只是剩下的橘子,卻怎么也不肯再動了。

    她心情很好的解說,“這可是宮中專門種的,橘樹從淮南來,種到如今才結果,內廷司想圖個喜氣,專門蓋了暖棚,讓這橘子搶在皇后殿下的生辰前結出果子,一共結了一百五十個,全都用在這場筵席了。”

    秦淮舟端起飲子,淡去這層酸意,“原來如此。”

    然后他重新把那被掰去兩瓣的橘子還給她,“原來蘇都知喜歡這樣的。”

    “看大理卿的意思,是不喜歡嗎?”

    她似是遺憾,“到底也是一份心意,大理卿就這么推拒,實在令人傷心呀。”

    推過來的動作一滯,秦淮舟似是嘆了口氣,“蘇都知的心意,就是這樣嗎?”

    “那,大理卿打算接受的,是哪種心意?”

    她屈起食指,抵在那只淺碟邊緣,推回去一點。

    淺碟盛著酸橘,緩慢的在食案上移動,原本簡單的捉弄,正悄然變成意有所指的試探。

    秦淮舟最后端走這只淺碟,放到一旁,“桔生江北而為枳,秦某以為,心意勝在自然,太過刻意,反倒生疑。”

    她看著幾乎放到邊緣一角的橘子,淺嘆一聲,“與秦侯做對手……”

    忽又頓住。

    秦淮舟略抿了下唇,問出一聲,“如何?”

    “其樂無窮。”

    聽到這話,秦淮舟目中閃過一縷異色,追問,“蘇都知的對手很多么?”

    蘇露青笑而不答,目光不再落在他身上,轉而望向庭中。

    今晚這場筵席十分順利,散席時,眾人恭送過帝后,自行出宮回府。

    快走到永安門時,一名親事官候在附近,似是等待許久。

    秦淮舟腳步一頓,“你還要回烏衣巷?”

    “是啊,”蘇露青嘆出一聲,故意道,“大理寺扣了我的人,沒辦法,只能多出些力,繞個彎子查了。”

    “你可以——”

    “時候不早,我就不送了。”她幾乎是同時說的話,然后徑直往前走去。

    在經過那親事官身邊時,秦淮舟看到她似是聽了句什么話,突然頓住步子,回頭剜了他一眼。

    “……他的住處已經空了,看情形,是在他剛被抓住以后,就有人去了他住的地方,帶走了全部東西。”

    親事官在路上將查到的結果說完,“至于靈妙觀那位都管,這段時間他一直沒出過院子,一日三餐都由座下弟子送去,他除了在屋子里清修,就是到院中打幾套拳。”

    蘇露青聽著這些話,快步回到烏衣巷,示意他自去做事,自己則去往烏衣巷的文書室,翻找舊時卷宗。

    正巧梁眠也往這邊來,進門看到她正在翻找什么,連忙問道,“蘇都知,你要找什么?”

    蘇露青聽到動靜看向他,想到什么,抬手點了點他,“你來得正好,永嘉元年時候的文書,都收在什么地方?”

    “永嘉元年……”

    梁眠眨眨眼,那是永嘉帝剛登基的那一年。

    皇帝剛繼位就出了一樁大案子,不過那時候烏衣巷還未被設立,是由大理寺、刑部和御史臺三司會審的。

    后來烏衣巷的前身——內侍省探事司設立,所有永嘉年間審理的大案要案都會再備份一份收入探事司。

    之后這個規定一直延續至今,烏衣巷也因此設有一間專門的文書室,用來存放這些卷宗文書。

    梁眠在密密麻麻的柜子里辨了辨方向,走向角落的一只柜子,搬來梯子打開最上面的柜門。

    沉封多年的柜門再次被打開,里面滾出積年的灰塵。

    他拿衣袖揮開眼前的浮灰,露出里面塞得滿滿的卷宗,“蘇都知,應該都在這里了。”

    一柜子的卷宗文書全部送進蘇露青的書房,梁眠站在一旁,問,“蘇都知,你要查什么?”

    蘇露青隨手拿起堆在最上面的卷宗,看卷外封口處的鈐印。

    這是當初御史臺送來的,里面記錄的是永嘉元年中書省一名起居舍人的供詞。

    她走到燈下,將這份供詞大致看過一遍。

    是關于先皇立下遺詔的事,起居舍人負責錄制誥之音,那日也是他在場,目睹了立遺詔的全過程。

    這是永嘉元年最轟動的案子,那年也只聲勢浩大的審理過這一樁案子——

    先皇駕崩,因其在位時不曾立過太子,只在遺詔中言明新皇人選,就是如今的永嘉帝,元儉。

    新皇繼位,依例宣讀遺詔,但核對遺詔時,卻出了大差錯。

    據說當時只有中書令裴衡手中持有一份遺詔,備份在宮中御庫的另一份遺詔不翼而飛,元儉的正統之位當即搖搖欲墜。

    裴衡被指有矯詔之嫌,幸虧有朝中元老蘇況領頭核對遺詔筆跡,斷定是真跡無疑,也變相肯定了元儉的正統地位。

    元儉這才得以成功繼位,但手握遺詔的中書令裴衡,卻因此事被打上謀朝篡位的罪名。

    案子審了一年,御庫遺失的那份遺詔始終不見蹤跡,而審理的結果既不能證明裴衡全然無故,也不能證明他不曾包藏禍心謀害皇帝,最終仍維持原判,打上謀反罪名,當街處斬。

    裴府上下,男子判流刑,終生不得回原籍,女子則充入掖庭。

    后來宮中也曾酌情放出過不少掖庭宮人,里面或許有裴府女眷,但這么多年過去,除了最近一個進京尋親的裴昭,其他人全都杳無音信。

    她又拿起幾份卷宗看了看,再次道,“掖庭那段時間新進的人員名冊,可能盡快找來?”

    裴相的案子,看似動如雷霆,到最后牽連甚少,但也有幾家實在洗脫不清,府中女眷同樣被充入掖庭。

    這些新進掖庭的人,會被重新登記造冊,將來放出宮去,也會比照當初的名冊,核對無誤才會放人。

    梁眠想了想,“這些名冊肯定都收在掖庭,存放在內侍省,屬下這就去一趟內侍省。”

    聽說是烏衣巷要的,內侍省很快將當年名冊找出,親自送過來。

    幾本厚厚的冊子,同樣積了灰,盡管送來時已經拍打過那些灰塵,翻開仍有藏在紙頁間的灰塵飛舞。

    紙頁泛黃,墨跡也發暗,有些地方還被老鼠啃過,看著參差不齊。

    她帶領梁眠等人仔細翻閱名冊,找出幾處同姓之人集中的位置,單獨記錄下來,然后再將卷宗內涉及的幾家整理一番,與名冊上的名字核對過一遍,做完這些,天也已經大亮。

    她先讓梁眠等人回去歇息,自己再重新看一遍整理出來的名單,憑經驗篩選符合的人選。

    這樣又篩查過一遍以后,太陽已經落山,她手上的這份名單卻始終沒有進展。

    她看著手邊空白一片的紙張,陷入沉思。

    難道,方向還是錯了?

    回府就看到秦淮舟伏案寫著什么,聽到她進門的動靜,他擱下筆,抬眼看來。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交匯,她順勢往他手邊掃去一眼,嗯,看著像是在書上做注解。

    秦淮舟緩聲開口,“烏衣巷那位長禮探事十分盡責,已然確認,襄王一眾那么巧的同時自盡在牢中,是因為當日的飯食多添了鹽,有人在通過味道傳遞信號。”

    這事白日里她聽長禮回稟過,只點點頭,“長禮善于追蹤,對于此人背后的指使者,想來不日就能揪出。”

    “主使易找,但能令其甘愿的原因,恐怕還是成迷。”

    她淺淺打了個呵欠,“怎么?大理寺對此事沒有進展,又想故技重施,端烏衣巷的碗?”

    秦淮舟搖搖頭,“此案既是兩邊協查,除了結果,總還要有一個令人信服的動機。”

    “動機?”

    她折身走過去,望進他看不清深淺的眼眸里,忽地冷笑一聲,“你敢摸著良心說,事到如今,大理寺當真毫無進展?”

    秦淮舟坦然搖頭,“與此案相關的,的確沒有。”

    “看來是鎖定人選了,”她在一旁坐下來,抬手撐在臉側,眼皮兒有些發沉,但仍堅持開口,“你不好挑這個頭,所以想引我先行一步,我猜你一定在想,反正烏衣巷一直在做惡人,這次也不例外?”

    秦淮舟斟酌著語句,說,“當初靳賢以相同情形自盡牢中,宮中令三方同查,刑部圍繞的重點,始終在靳賢究竟是不是自愿自盡上,如今襄王一案與當初的靳賢相似,只看表象,似是也在往同樣的方向上引。”

    “……哦,”她稍稍拖長些聲音,“原來你還在懷疑他。”

    “他明面上不曾涉足任何案子,但每一處細思下來,都有嫌疑。如此曖昧不明,即使鎖定人選,也還是不夠,何況敵暗我明,如果等大理寺拿到證物,此人或許就如靈妙觀那兩人一樣,會平白錯過時機——”

    他輕咳一聲,目光不自然的瞟向別處,“你既然如此在意那兩人,想來會明白我的意思吧?”

    話雖說完,秦淮舟卻沒有聽到預想中的回應。

    轉頭看回來才發現,身旁的人已經不知何時閉上眼睛,勉強撐著自己的頭,睡得搖搖欲墜。

    這么困倦?

    難道這段時間在烏衣巷里,一直沒有好好歇息過?

    說到一半的話題被迫中止,他走到她身側,一手攬住她,另一手穿過她膝彎,把人從桌邊抱起來,小心的放進床帳里。

    要松手起身時,衣袖處忽地傳來阻力,扯得他猛然失了重心,倉促間撐回她身側。

    低頭看才發現,她將他的袖口也當做枕頭的一部分,牢牢抓著。

    他就著彎身的姿態,小心的往外抽衣袖。

    恍惚聽見她似是對他說了句什么。

    “什么?”他湊近一些。

    “……尤其提防大理寺。”

    秦淮舟看著囈語過后再次陷入沉睡的人,眼中神色變了又變。

    靜室里跟著傳出極重的一下呵氣聲。

    ……果然啊,連夢話都是防他的。

    第87章 第87章

    這夜睡得格外安穩。

    將醒未醒時,蘇露青覺得身邊始終貼著一種暖意。

    睜眼就看到自己仿佛緊緊抱著什么,細看去發覺那是秦淮舟的胳膊。

    她松開手,慢慢撐身坐起,揉著額角。

    身側的人察覺到動靜,也跟著起身,但不像以往那樣起身去梳洗,而是就坐在外側,緩慢而連續的活動手臂。

    看情形,是被她枕麻了。

    還當著她的面,做無聲的提醒。

    兩人誰也沒有先開口,只聽得窗外陣陣鳥鳴。

    帳邊帷幔還拉著,外面天光透過帷幔隱約照進來,將里面照得愈發朦朧。

    秦淮舟緩解好了酸麻的手臂,拉開帷幔,清晨的光亮灑進內室。

    他不經意間回頭,看到她的衣袖隨著她按揉額角的動作,自然的滑落下去,露出小臂上痕跡明顯的疤痕。

    目光跟著顯出沉思來。

    蘇露青似有察覺,睜眼瞥他一眼,不著痕跡往上拽了拽衣袖,當先起身下地。

    隨著梳洗的水聲響起,她捋清昨天說了一半的事,接著道,“你想讓烏衣巷出手,揪他個措手不及,既能順理成章結案,還能順勢扯出你更想知道的內情,這番想法、之后的效果,都會不錯,但,”

    她回身往秦淮舟那邊看去一眼,“你怎么肯定,烏衣巷一定會按你說的做?”

    她沒有立刻聽到預想中的回答。

    秦淮舟雖已起身,卻仍在時不時揉著手臂,有時候還會再抓上幾下,像是紓解筋骨的不適。

    目光時而徘徊在身前,時而不經意的轉到她那邊,每每與她有視線的接觸,都會在下一刻變出欲言又止來。

    “怎么?”

    她目光跟著也落在他的手臂上,“秦卿打算用這件事,換我拿烏衣巷彌補你?”

    “不敢當。”秦淮舟淡聲否認。

    “那你是什么意思?”說話間,她拿起手巾,擦干臉上水珠。

    手巾的掩飾下,眉宇間倏然浮上一抹異色。

    她昨晚竟……嘖,失態了。

    另一邊,看她從起身到現在,面上神色十分坦然,秦淮舟揉著臂上筋骨的動作漸漸慢下來,垂眸時隱約嘆了口氣。

    他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她,什么秉性,早該清楚,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恐怕她到時還要反將一軍,說些“既然成了婚還怕這等親密舉動?”等語。

    想到這里,他再淺嘆出一聲,說,“當初楊甘奉命將靳賢滅口,此前我們也探查過多次,他若與外面的人有所接觸,定會留有線索。但他從未被查出異常之舉,想來是大理寺內另有從中傳話之人,這個人,應該就是他。”

    他沒有明說那個名字,但他知道,她一定聽得懂。

    跟著又道,“所有官員卷宗都在吏部,我查過他們的卷宗,但如今能看到的卷宗都被人動過,看不出什么。”

    蘇露青聽到這里,了然,“所以,你想讓我查?”

    秦淮舟沒有直接承認,而是又給她戴了頂高帽,“烏衣巷探查天下事,大理寺查不到的東西,對烏衣巷來說,想來是易如反掌。”

    她輕笑幾聲,隨意將手巾卷在手里,指尖在露出的那端漫不經心的繞來繞去,邁步逼近他,“秦卿如此說,算有事相求么?”

    秦淮舟似是猜到她會這么問,給出另一種回答,“算合作協查。”

    “合作?協查?”

    她挑眉,“怎么合作?如何協查?”

    跟著作勢嘆道,“大理卿怕是太過高看烏衣巷了,卷宗被動手腳,和你當初扣著何璞卷宗不放,讓烏衣巷陷入僵局,有什么不同?”

    被她舊事重提,秦淮舟仍是坦然,“難道蘇都知就當真束手無策了?”

    激將法?

    又聽他接著道,“從吏部調集卷宗的所有流程,大理寺都可從中打通關節,方便烏衣巷的各位獲取線索。”

    這種合作方式,聽上去似乎沒什么用處。

    她走到梳妝臺邊,思忖著,探手去拿梳子。

    原本放梳子的地方忽地一空,斜地里隨即伸來一幅衣袖,消失的犀角梳子不知何時正被秦淮舟拿在手里,梳背上嵌滿螺鈿,他手上玉色被映襯得愈發瑩潤,是玉骨修竹中渾然天成的寫意疏朗。

    她抽走犀角梳,“你都說了,卷宗被人動過手腳,此時再去,那些卷宗就能回來了?”

    “卷宗雖然回不來,但同年之人還在。”

    剩下的話他沒說,蘇露青卻從他未盡的話語里,聽出他的意思。

    “所以還是想推烏衣巷出來當惡人,”她回身,抬頭看他,“大理卿這樣,算不算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蘇都知言重了。”

    手上一空,是秦淮舟再次從她手中拿走犀角梳。

    這次他站到她身后,替她梳理頭發,左手五指從發間梳過,指腹偶爾會落在發頂,傳遞些許帶著暖意的軟鈍觸感。

    跟著解釋道,“此間事,牽一發而動全身,若遇非常之事,最適宜的應對之法,就是同樣借以非常之舉。所以,在這件事上,大理寺技不如人。”

    她冷哼一聲,“說什么技不如人,大理卿是不齒于說,連坐兩個字吧?”

    背后替她梳頭的人,手上動作一頓。

    她抓住這一點停頓,出手如電,抓住停于腦后的那只手,

    一直抓著他,讓他被迫傾身往前,不得不俯身撐在梳妝臺邊緣來保持平衡。

    肩上跟著落來一片熱意,是他因為無處著力,只能再扶著她,穩住自己的重心。

    看上去兩人之間的舉動極為纏綿,她只要稍稍向后靠去,就能靠進他的懷里;而秦淮舟同樣只需要再近一步,就能順理成章攬她在懷。

    但扶在肩上的那只手只是虛虛的落著,她也不曾自然的向后靠,兩人之間維持著一種微妙的抗衡,彼此眼中都看到對方的試探。

    見他不言,她轉頭看回鏡中,隔著鏡子端詳鏡中映出的人。

    轉而嗤笑一聲,“你們這些人,一個個都把仁義禮智信掛在嘴邊,等真正做起事來,什么溫良恭儉讓啊,全部踩在腳下,恨不得人人都是魑魅魍魎。”

    這一番指桑罵的還是桑,良久,秦淮舟抿了抿唇,嘆道,“……蘇都知教訓得是。”

    她徑直道,“這次說實話,怎么合作?如何協查?”

    “卷宗線索由大理寺來查,只需在最后關頭,請烏衣巷出面,將人緝拿。”

    在她逐漸變得不善的眼神中,秦淮舟最后點點頭,承認道,“此事倉促,短時間內無法拿到確鑿證據,唯有像緝拿楊甘那樣,先將人緝拿,逼真正的指使者再交后手。只是這樣一來,烏衣巷勢必會遭遇新一輪彈劾,屆時蘇都知想要如何處置秦某,秦某都全盤接受,無怨無悔。”

    “好啊,”她等的就是這句,右手仍抓著他的手按在梳妝臺邊,空出的左手攤開,擎在他眼前,“靈妙觀那兩人,交出來吧。”

    秦淮舟看著她的手,緩緩搖頭,“蘇都知難道忘了,這兩人,關乎你我之間的賭約。”

    他如今倒是把賭約用的游刃有余。

    蘇露青松開手,從他手里奪回犀角梳,然后直接把人往外一推,對鏡仔細梳起發髻。

    秦淮舟雖被推開,嘴角卻微微勾起,他從容不迫穩住身形,臨出門前留下一句,“卷宗之事,大理寺會盡快查實,送去烏衣巷。”

    ……

    一進烏衣巷,就見梁眠面色戚戚的來秉,“那個方士,還有流火案抓到的死士,全都被人滅口了。”

    眼看著這兩人就要松口,這時候卻忽然被滅口,根源在何處,一想便知。

    蘇露青先問,“怎么發現的?”

    “今早例行查問,發現他們兩人都被擰斷了脖子,看情形,是夜里動的手。”

    “楊甘呢?”

    “楊甘有專人看守,如今還算安全。”

    “安全、安全……”她反復說了兩遍,眼中帶出嘲弄,“什么時候,連烏衣巷里,也要專門提上一句‘安全’了。”

    梁眠低下頭,有些慚愧。

    蘇露青看他一眼,忽然道,“帶上人手,隨我走一趟。”

    梁眠沒反應過來,“蘇都知,我們要去哪兒?”

    “快到清明了,”她似有感慨,“也是時候揪幾個人出來,儆猴了。”

    從安福門出來,自外繞過皇城,經朱雀大街,走過務本坊,再折向北,一直往興安門去,就到了翊善坊。

    魯忠的宅邸在靖善坊西側,鄰著東宮宮墻。

    進門不等通傳,蘇露青已然越過那小宦官,徑直往主院走去。

    小宦官看著應是今年新進掖庭的人,被魯忠看中,認了當干兒子。

    見自己沒攔住人,他急得跟在蘇露青身后一路小跑,連連解釋,“蘇都知請留步啊,義父他老人家剛剛吃了藥,這會兒精神不濟,怕是還在睡著,容奴婢先去回稟義父一聲,伺候義父更衣才是啊。”

    “無妨,都知使君待人親厚,得知總衙有急事,定然不會怪罪,你也不必害怕,等見了魯使君,我替你求情。”

    蘇露青始終走在前面,身后的梁眠等人不斷將沿路的小宦官攔在后面,其余人見這架勢不敢妄動,只能趁著他們不注意,悄悄派人從別處繞路,盡快將消息報與魯忠。

    報信兒的前腳剛剛稟告完,蘇露青已經走到了主院。

    梁眠在她的示意下,帶人把守在主院周圍,將里面的小宦官全都帶出去,院中立時變得空空蕩蕩。

    蘇露青從容走進屋內,見到盤坐在矮榻上的魯忠,行了一禮,“魯使君。”

    “原來是蘇都知啊,”魯忠緩慢的掀起眼皮兒,往她這邊看一眼,“你突然過來,是總衙出了什么事兒?”

    魯忠雖一直在翊善坊養病,但身上還領著都知使君的職,名義上還能統管烏衣巷。

    屋子里沒有藥味兒,香爐里燃著檀香,大概用料很重,濃郁檀香幾乎充斥在屋內的各個角落。

    蘇露青打量一番魯忠。

    春日里衣衫漸薄,連夾衣也穿不住了,魯忠卻仍穿得嚴實,衣袖更是長長的遮住整只手,在他坐著時,他還又專門把兩只手交疊在另一邊的袖口里,像是自己給自己取暖,垂落的袖子堆疊在盤起的腿上,像一條小小的薄被。

    她收回目光,模樣是恭敬的,“使君說得不錯,的確有一件事,想請使君定奪。”

    “哦?”魯忠再次睜開眼睛,這次一直盯著她看起來,“有什么事,是連蘇都知都決定不了*的?可是底下那些皮猴子們不服管了?蘇都知不必顧慮太多,對那些皮猴子們,該管就管,該罵就罵,不用留情面。”

    她聞言淺笑一下,“使君教誨得是,不過,我此來不是為這個,而是另有要事。”

    魯忠點點頭,“咱家老了,不中用了,這幾天我就琢磨著,干脆就辭官吧,讓你們這些年輕人放手去做,多給自己掙些勛業,將來也好有個倚靠。看蘇都知如今做事愈發的雷厲風行,想來宮中對蘇都知也是愈發看重了。”

    “哦,對了,你剛剛說,是什么要事?”魯忠往敞開的門外看去一眼,“看你帶來的人,把我這院子都快占滿了,應該是出了大事吧?”

    蘇露青往前走了一步,抱拳行了一禮,“使君明鑒,敢問使君,烏衣巷可是天子耳目,一切行事,都對天子負責?”

    “這是當然,我們這些人,哪個不是靠著上頭提拔,才走到今天的?”

    “使君說得是,下官一日不敢忘,因此對膽敢出賣烏衣巷,對陛下與皇后殿下不利之人,更是深惡痛絕。”

    “咱家何嘗不是呢。”魯忠說著話,忽然咳嗽起來。

    蘇露青見狀,要上前替他順順后背,但被魯忠止住。

    同時見魯忠有好幾次都想把手從袖口抽出來,最后又硬生生忍住,仿佛有什么不能露給旁人看的秘密。

    “今有一事,想請使君定奪。”

    她不動聲色打量過后,退開一步,緩聲道,“烏衣巷內有人勾結外賊,屢次阻撓探查進展,又從中作梗,破壞線索,以致人證數次被滅口,案情停滯不前。若繼續下去,只怕那外賊愈發猖獗,宮中帝后處境兇險,大齊江山也會飄搖無依。只是……”

    她頓了頓,嘆道,“此人很有些背景,身后還有靠山撐腰,若動了他,只怕那位靠山會傷心,覺得自己看錯了人,多年心血便白費了。”

    “竟有這樣的事?”

    魯忠似乎十分驚訝,想到她專門過來一趟,又說這番話,絕不只是隨便說說,而每一句都意有所指,好像在說他的幾個干兒子……

    立即道,“無論是誰,只要有危急帝后之嫌,都不能姑息,蘇都知只管放開手去做,不必擔心這些。”

    蘇露青口中稱是,又恭敬的請示,“此人畢竟有靠山,又深諳烏衣巷刑訊之法,如此貿然緝拿,恐怕會引起逆反,認為有身后的靠山做主,誰也不會拿他如何,這……該如何是好?”

    魯忠:“不必理會,對待背叛烏衣巷的人,該怎么動,就怎么動……用最重的刑!哪怕他有靠山,那靠山也不會說什么。”

    “是。”

    有魯忠這句話,她向后退開幾步,走到門邊,朝外面的梁眠使了個眼色。

    梁眠立即召集眾人,聚到門前,聽候指令。

    蘇露青歪頭往屋里示意,道,“魯忠勾結外賊,危害宮中,背叛烏衣巷,即刻拿下。”

    “是!”

    里面傳來魯忠不可置信的掙扎叫喊,但沒有人理會,很快就將人帶回烏衣巷,投入地牢。

    蘇露青去地牢看人時,魯忠已經掙扎盡了力氣,歪靠在墻邊。

    看到她,勉強掙扎著坐起,嘶啞著嗓子尖聲大罵,“蘇露青!當年要不是我把你從掖庭帶出來,讓你活得像個人,你能有今天?你如今恩將仇報,就不怕下地獄,被扔進油鍋里烹炸,永遠不得超生!”

    “噓。”蘇露青豎起食指,示意他安靜。

    然后半蹲在他面前,抓起他的衣袖,向上挽,露出他一直遮掩的手,跟著不甚在意的道,“下地獄這種事,不用你提醒。”

    目光隨即落在他手上,神色了然。

    魯忠的手,從手指開始,一塊一塊的爛瘡連成一片,一直延伸向小臂。

    她神色了然,“原來如此,只是不知,魯使君又是幾時吃上的靈藥呢?”

    第88章 第88章

    一直藏在袖子里的手就這么被露出來,魯忠第一個反應是立刻往回收。

    他如今所穿的衣服,在剪裁的時候就已經專門做大了衣袖,確保他無論何時都可以藏起手。

    只是手藏回衣袖里時,手上瘡傷擦碰到衣袖里側,讓他立刻露出一片痛苦表情。

    蘇露青沒有再給他繼續藏手的機會,直接抓出他的手,舉在半空,讓這條手臂完全暴露在外面,在火把的光亮里,顯得尤為可怖。

    “使君還沒有回答剛剛的問題。”她語氣里沒什么起伏,仿佛抓著的是一件死物。

    魯忠已經沒有力氣掙脫,頭上因為劇痛開始滲出冷汗。

    “你先……松手!”

    她晃了晃抓著的手,“回答我的話。”

    魯忠劇烈的吸氣,抗拒無果,只好勉強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三個月前。”

    她依言松手,皮肉松懈干瘦的手臂垂落回去,像一截半朽不朽的枯枝,魯忠抖著手拽過衣袖,將兩只瘡痕斑斑的手重新嚴嚴實實的蓋住。

    身后響起腳步聲,林叢進來請示,“蘇都知,要立刻送去刑房么?”

    蘇露青拿出帕子,仔細擦著手,垂眸看向魯忠,“使君勿怪,這道命令可是使君你親自下的,我這也是奉命行事呀,魯使君。”

    魯忠冷哼一聲,“少跟咱家玩假惺惺的這套,咱家當初用計的時候,你還在掖庭過畜生都不如的日子呢!”

    她在聽到“掖庭”兩個字時,眸色暗了暗。

    再次抬眸看過去的時候,眼中已恢復了一慣的神采,“使君提拔,恩同再造,作為報答,我不對使君用重刑,使君只需將我想知道的都說出來,如何?”

    “不用重刑,也會用其它的刑,咱家審別人審了這么多年,如今就也嘗嘗,這些家伙事兒挨到自己身上,是個什么滋味兒。”

    魯忠說到這里,陰惻惻看著她,“也算替你試試,難保哪一日,你也用得上。”

    蘇露青不甚在意的笑了笑,利落起身,示意林叢,“去吧,好好伺候魯使君。”

    ……

    刑房里一切就緒,魯忠被綁在玄鐵架上,一眾親事官候在兩側,各種刑具一字排開,但沒有一個人上前動手。

    見到蘇露青進來,林叢上前請示,“蘇都知,他……畢竟還是總衙的都知使君,要不,還是請示一下宮中?”

    蘇露青乜他一眼。

    林叢立即低下頭,快步走至刑架處,等候吩咐。

    “我記得第一次進烏衣巷時,是使君教的規矩,后來的種種刑訊手段,也是使君親自教的。”

    蘇露青緩步走到魯忠近前,神色冷然盯著他,“使君所教的第一個手段,是藤條。”

    藤條沾水,只傷皮肉不傷筋骨,對于初初著手施刑的親事官來說,并不難下手。

    魯忠搖頭笑笑,眼中滿是無畏,“藤條么,對你來說,太簡單了。”

    “使君自詡忠君,但我還是想不通,怎么區區幾顆靈藥,就讓使君甘愿受別人驅使了?”

    她揀起一根沾水藤條,藤條柔韌的垂在手里,上面沾著的水珠時而滾落在地,留下一朵又一朵破碎的影子。

    然后,藤條的末端輕輕點在魯忠長滿爛瘡的手上,輕而準的,敲了敲手。

    幾乎算是皮開肉綻的手,猛的蜷縮一下。

    魯忠緊咬牙關,緩過這片劇痛,再開口時,尖細的嗓音蒙上嘶啞,像破風箱,“你想聽咱家說什么?如今定了哪個主使?咱家配合就是。”

    “使君是不是還想說,反正烏衣巷干的就是這些事,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我出個名單,你按名單捏造罪名,彼此都能交差?”

    魯忠大笑起來,“咱家這不也是替你著想嘛,與其浪費時間在咱家這里,不如把想做的事弄穩妥了,也好和上面交代。”

    她不甚贊同的搖搖頭,握著藤條隨意往另一只手的掌心輕拍了兩下,“可惜,我不太想捏造罪名,更想知道,魯使君如今聽命于誰?”

    目光里跟著帶出審視,有別于方才的淡笑,視線銳利的鎖住魯忠,“三個月前,你吃了靈藥,巧的是,那時候靳賢身在大理寺牢房,被人送過一把裁刀,使君猜猜,這裁刀,是做什么用的?”

    “裁刀?”

    魯忠想都沒想,“給犯官裁刀,自然是希望他自行死在牢里。”

    “使君猜得對,不過靳賢當時沒死成,被人救下了。之后絳州事發,襄王一眾被押解進京,同樣關在大理寺里,靳賢這時候又被人喂下一種藥,犯了瘋病。”

    “嘖,大理寺的牢房跟篩子也沒什么兩樣啊,”魯忠撇撇嘴,又問,“你懷疑給裁刀的,和喂藥的,都是咱家?”

    “和使君說話就是痛快,”她似有感慨,“不過,以使君的能力,這種親自動手的事,想來還用不到使君,所以,那種藥,是使君告訴楊甘的吧?”

    “哦,原來是楊甘啊,”魯忠看一眼她手上的藤條,“蘇都知這藤條有些干了,該沾水了。”

    然后接著方才的話又道,“前幾日就聽說,你帶人闖了大理寺,把大理寺少卿楊甘弄回烏衣巷審問,把人審的只剩下一口氣。咱家是不是該慶幸,如今還能活著和蘇都知說說話?”

    “使君沒回答我的問題呀,”她丟開藤條,從火盆里,拿起炙烤許久的烙鐵,“使君教的第二個手段,是烙刑,烙刑不見血,不臟手,只需對著皮肉輕輕按上一按——”

    她將烙鐵燒紅的一端懸在魯忠的爛瘡處,“使君試過這種感覺嗎?”

    熱燙的金屬懸在手上,哪怕并沒有貼上皮肉,那股燙氣也在隔空燒著皮毛。

    魯忠下意識握住拳頭,顧不上指上爛瘡,躲著烙鐵。

    “你是怎么從這上面,懷疑到咱家的?”

    “使君這不是明知故問?”

    她收回烙鐵,重新放在火盆里面烤,然后再次懸回魯忠身上,“你告訴楊甘,有一種藥可以讓人在服用以后,發病驚厥,繼而躲過之后的問話;又告訴楊甘,從何處著手,可以控制住醫官劉貴,讓他就范給藥,為此,連他家剛滿月的嬰兒也不放過。原本使君可以相安無事的,奈何楊甘與使君不是一條心,知道事情一定會敗露,所以他將劉貴的家人全部滅口,導致劉貴悲憤之下反水,供出了他。”

    “原來是這樣,”魯忠嘖出一聲,“楊甘果然是個不中用的。”

    又說,“你連楊甘都抓了,難道就沒從他嘴里,摳出他聽誰的令?”

    蘇露青晃晃紅烙鐵,“這就需要使君來說了,嗯,我再給使君提個醒——閬國公壽宴那日,陛下特派儀仗至壽宴,給閬國公賀壽。沒想到那夜突然天降流火,擊中儀仗,燒了其中一個華蓋,那兩個舉華蓋的宮人,是使君你看中,轉送到立政殿的。”

    “是我送的不假,但人既然到了立政殿,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使君為何一直逼我動刑呢?”

    她說著,拿著烙鐵往魯忠手上敲了一下。

    烙鐵接觸到皮肉,牢房內頓時響起“滋”的一聲。

    她在魯忠痛苦的神情里,繼續道,“天星搖,世出妖,這是那晚流火降下以后,刻在現場燒紅的石頭上的讖言。聽聞城中風靡新教,天星教,而天星教傳給親信教徒的教義,就是這六個字。”

    她話鋒一轉,“使君如今,就是天星教中的一員吧?”

    魯忠閉了閉眼,沒說話。

    她隨手把烙鐵丟回火盆,沒有再去選什么刑具,只繼續往下說,“六字讖言與天兆相通,能接觸到這一層的,也就能直接聽命于背后主使,所以那晚的所謂流火,不過是你們天星教專門做的一場戲。”

    “你送去立政殿的那兩個宮人,一個事先把陶燒的假石頭綁在懷里,一個從旁協助,趁亂掩護他取出假石頭,丟在事先就被毀壞的華蓋上,裝成是天降流火燒毀華蓋的兇兆。事后那枚火箭簇被其中一個華蓋宮人收走,另一個因燙傷太重,不幸感染身死,在半路被丟棄。”

    “如果我猜的沒錯的話,今日到使君府上,那個一直試圖攔住我的小宦官,就是其中之一吧?”

    魯忠點點頭,“你說得不錯。”

    “至于你如今聽命之人——”她似有察覺,轉而無聲的擺出一個口型。

    魯忠眼睛微瞪,呼吸起伏比先前更為劇烈。

    “蘇都知,”林叢自一旁上前道,“好像是長禮來了,要攔住嗎?”

    有腳步聲自外面傳來。

    蘇露青給林叢使了個眼色,林叢會意,先把魯忠從玄鐵架上放下。

    然后她重新出聲道,“使君剛才說,我出一個人選,使君來說罪行,方才我沒同意,但現在我改主意了。”

    “襄王,使君以為如何?”

    “襄王已死,的確是個合適人選,我看蘇都知索性把殺害元融世子的罪名也——呃!咯咯……咳咳……呃——”

    “義父?”長禮從外面撲進來,趕到魯忠近前。

    此時,原本在林叢的攙扶下,坐到一旁席子上的魯忠,突然渾身抽搐,口吐白沫,呼哧呼哧連連大喘氣,手上不住抓撓著自己,痛苦著呼出破碎言語。

    “藥……吃……快……呃!”

    見此情形,她心中已有思量,手中不著痕跡亮出一顆丹丸,避過眾人視線,走向魯忠。

    魯忠這時候的嗅覺格外靈敏,很快聞出丹丸的氣味,抓向她。

    “快……給我……吃……”

    說到最后,突然兩眼一翻,不動了。

    “蘇都知,這、這……”

    林叢茫然的站起身,他手上還有在魯忠身上沾到的東西,驚愕的下意識往衣擺上抹了幾下。

    長禮上前緊急查驗過后,看向蘇露青,表情悲痛,“敢問蘇都知,義父所犯何事,竟要被如此對待?堂堂都知使君,在烏衣巷自己的衙署里被屈打致死,蘇都知就不怕報應么?”

    蘇露青并沒有理會他,徑直轉身出去。

    “等等!”

    長禮趕至她身前,伸手攔住去路,“蘇都知打算一走了之么?”

    話音落,跟隨長禮而來的親事官也都攔在牢房之外,緊張的盯著她。

    “你們放肆!”

    林叢同樣帶人將那些親事官逼到兩邊,空出中間的路。

    兩邊人手的對峙轉瞬即逝。

    蘇露青垂眸看一眼仍攔在自己身前的手臂,速度極快的打下去。

    跟著出手如電,揪起長禮的領口。

    “你看清楚,他是突犯藥癮,抗不過去才死的,我現在要去查新線索,如果因為你的胡鬧,耽誤了正事,我拿你是問。”

    長禮神色復雜,張了張口。

    “這里的事,你善后。”

    說完,她松開長禮的領口,把人往邊上一拂,走出地牢。

    “蘇都知,真的不用管長禮嗎?”林叢追出地牢,跟在她身后,問。

    她步子未停,聞言忽地問道,“魯忠都給你派過什么差事?”

    這段時間,林叢都是在魯忠手下聽命,魯忠回翊善坊養病時,雖沒有將他留在府中,但每日都會命他到府中,匯報大事小情。

    “魯使君……這段時間都在休養,沒派過差事。”

    蘇露青偏頭看他一眼,“他對你不錯?”

    “蘇都知明鑒,”林叢立即道,“屬下不是那些義子,魯使君對屬下而言,就只是魯使君。”

    “你緊張什么,”她笑了笑,“你是我探事司出去的人,不論你在何處,我都不會虧待你,今日的事,你做得很好。”

    林叢擦擦頭上的汗,“多謝蘇都知。”

    見蘇露青是往安福門的方向走,立即快步緊跟上去,“蘇都知,我們這是要去哪兒?是不是再多帶些人手?”

    “不用,你跟著就夠了。”

    從安福門出來,兩人徑直走入頒政坊。

    來到靈妙觀。

    林叢琢磨著眼下的情形,小心的問,“方才聽魯使君最后提到世子之死,而世子又是被靈妙觀的都管發現的,蘇都知可是察覺了什么新線索,前來問話?可要屬下先去找都管來?”

    蘇露青抬手止住,想了想,“不必驚動都管,你悄悄去探,他如今是不是還在寢院,不曾出去過。”

    林叢領命離去。

    她則信步在觀內隨處走走看看,遇到覺得合適的神殿,就走進去,上一炷香。

    靈妙觀每到固定日子就有齋醮儀式,今天正好是新一輪齋醮儀式,前來進香的居士已經參加過儀式,自行于各處參悟。

    也有不少人來湊熱鬧,跟著一起祈福。

    路過一處偏殿時,蘇露青看到偏殿后面,繞過一道熟悉的身影,她跟上去,看到裴昭在偏殿后面,正在哄著一個哭泣不止的小道童。

    那小道童她也見過,是經常跟在泰王身邊的,似乎是泰王的親傳小弟子,叫小禧。

    今日靈妙觀齋醮,泰王自然也會到場,也不知這小道童又發生了何事,專門跑出來哭。

    看裴昭哄那小道童的舉動,兩人似乎已經認識許久,十分熟稔。

    她正思索其中關節,身后不知何時走來一名道士,連她都不曾察覺。

    那道士出聲對她說,“施主,此處不宜久留,還請施主到外面去。”

    這一聲也驚動了后面的兩人。

    裴昭看到是她,略有些詫異,和那小道童說了幾句話,自己朝她走來。

    “見過蘇都知。”

    “你常常來這里?”蘇露青問。

    “是,”裴昭對靈妙觀很是熟悉,引著她走到香客多的地方,又解釋一句,“此處神殿有些不成文的規定,女子不宜久留,所以那位道長才會那樣說。”

    她眉頭略皺,暫時不去理會這等歪理。

    又聽裴昭接著道,“我……在京中沒有閨中好友,平時只在別院與侯府兩處地方,閑時便喜歡往各處寺廟道觀走走,一為長些見識,二是想替義父、義兄和蘇都知祈福。”

    “有心了,”蘇露青看向那小道童離去的方向,“你與小禧很熟?”

    “不算熟,不過時常會在道觀見到,他雖是泰王殿下的親傳小弟子,到底年紀還小,參禪打坐坐不住,總會溜出來偷玩。”

    之后兩人又隨意說了幾句話,裴昭便告辭離開。

    不多時林叢也回來秉道,“那都管始終留在寢院,屬下去看的時候,正有弟子給他送素齋。”

    聽上去一切如常。

    “蘇都知,世子的事一直沒有進展,雖說泰王殿下從不催問,但這種事若是一直停滯下去,恐怕夜長夢多,而且……”

    “而且什么?”

    “如今天氣愈發暖了,世子的尸身存放不住,已經很腐敗了。”

    “先讓冰井務多送些冰,”與林叢的急切相比,她十分淡定,“何況,誰說世子之死,沒有進展了?”

    “那……”

    “時機還不到,再等等。”

    ……

    魯忠之死的消息,暫時壓在烏衣巷內,一切知情者都被長禮控制住,整個烏衣巷看上去依然風平浪靜。

    梁眠回稟過各項事宜,十分遺憾的說,“可惜魯忠藥癮犯的時機太巧……”

    “不是時機太巧。”

    蘇露青從旁抽出一份永嘉元年的卷宗,翻開看了看。

    “不是?那……那是故意當著蘇都知你的面滅口?”

    梁眠震驚,壓低了聲音,“難道,烏衣巷里還有耳目?”

    蘇露青仍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烏衣巷里,什么時候沒有耳目了。”

    她跟著朝梁眠勾勾手指,梁眠立即附上前來。

    “你去醫官局……”

    交代過幾件事,時候已然不早,回府時,正巧碰到同樣剛剛回來的秦淮舟。

    她有些意外,“大理寺又碰上棘手之事了?”

    對于她狀似調侃的試探,秦淮舟倒是沒有避重就輕,反而在回房以后,回答起這個問題,“從戶部臨時調來一批文書,看得久了些。”

    “原來如此,不過,”她意有所指,“大理卿就算再如何急著推烏衣巷進刀山火海,也該仔細自己的身子。”

    關心的話說得夾槍帶棒,秦淮舟只當不覺,“此事算是搶天時,不得不加緊去做。”

    轉而又道,“聽聞蘇都知把魯忠帶回烏衣巷了?”

    “是啊,”她也直接答道,“還想知道什么?”

    秦淮舟搖搖頭,“沒什么,魯忠畢竟還是宮中的人,蘇都知選擇動他,想來有自己的考量……”

    余光里瞥見她拿著什么東西朝自己這邊走,隨口問一聲,“你要做什么?”

    蘇露青回答的十分簡短,“你。”

    燈火在琉璃燈罩內躍動,四面流淌出暖黃的光。

    她抓過他的手,咬破他拇指,然后面無表情的擠出血珠,小心的往指腹周圍抹勻。

    接著,繼續抓著他的手,讓他在一份印有鈐印的手令上,按下一個指印。

    做完這些,她晃了晃手令。

    “明日,我去大理寺提人。”

    第89章 第89章

    手令,指印,提人……

    賭約。

    秦淮舟顧不及手上隱隱的刺痛,目光追過去,“這么說,蘇都知應約了?”

    蘇露青正將手令攤開在掌心,吹干上面剛剛按好的指印,等指印干得差不多了,才開口道,“新調來的文書,大理卿看完可有新進展?明日烏衣巷可能聽令拿人了?”

    聽她說起這件事,秦淮舟暫時放下追問,思緒跟著轉回到之前的事情上。

    先搖搖頭,目中帶出一點疑惑,“大理寺從戶部臨時調來倉部歷任官員的鈐印文書,在這些文書中,偶爾會看到一筆處理‘糧草折損’的批示,數量不大,且隱在大量出納類目里。”

    她聽出未盡之言,將手令折好,坐在桌邊,“折損糧草運往何處處理,沒有寫明?”

    秦淮舟點點頭,“這里面能做文章之多,可見一斑,如果順著這條線往后推,連去年淳德七縣那二十萬擔無故被換成麩糠的賑災糧,都與之有關。”

    蘇露青很快也想到,此案雖然已經結案,也因此成了揭開后續重重迷霧的關鍵,但那真正的二十萬擔米糧,和掉包之后本應還余出的四十萬擔麩糠,至今還不見蹤跡。

    想到這里,她看向秦淮舟,故意先往另一個方向猜,“這么說,大理寺查到麩糠的下落了?”

    秦淮舟搖搖頭,“這批麩糠究竟存不存在,還在兩說。關鍵是,這樣一批米糧,除了朝廷下令運送以外,其他任何人運輸,都會立即被人察覺,更不用說運送二十萬擔所需的人力、物力,即使整個戶部都參與其中,也未必能完全做到隱秘。”

    說著話,秦淮舟鋪開一張紙,畫出一個位置,“太倉在禁苑,所儲米糧供城中百姓所用,禁苑之中有大量禁軍駐守,如果從這里下手,很快就會被禁軍發現。”

    之后他另畫出幾處位置,接著說道,“運送到長安的糧草,大部分走的是水路,經漕渠,進西市碼頭,之后,糧草會再次送往不同的糧倉存放,除了送往各坊,還有一部分會通過永安等渠,運到城外。”

    蘇露青單手托腮,看他不斷揮筆在紙上畫過,心中跟著思忖:

    一旦出城,這些糧草在途中具體都經了誰的手,即使是戶部負責押送的官吏,怕是也說不清楚。

    圖上畫下的除了太倉,還有義倉、轉運倉、軍倉等,用途各異,平時運作起來井井有條。

    這些糧倉在出納上涉及的鈐印文書同樣正常得很,所以就顯得糧草折損格外顯眼。

    琉璃燈罩里的燭焰漸弱,燈火照出的范圍變窄,紙上墨痕跟著融進燭影里,有如輕云蔽月。

    她的目光落在秦淮舟執筆的手上,剛剛被她咬破的拇指還殘留有血痕,玉上有瑕,卻也溶成渾然天成的紋路。

    這樣看了一會兒,她忽然伸手,從他手里抽走那支筆。

    握筆的人似乎并沒有怎么使力,紫檀木的筆身脫手而出,其上還殘留著剛剛的溫度,又立刻被新的溫度覆蓋。

    驟然被抽走了筆,她注意到秦淮舟看向她的眸中閃過一抹訝異,但他卻沒有開口詢問,只仍以眼神示意。

    狼毫筆尖重新蘸墨,毫不客氣的在紙上打出幾個叉。

    她這才轉了轉筆,隨手往筆架上一擱,似笑非笑看著他,“大理卿今晚說了這么多,應該不是興之所起,和我隨便說說吧?”

    回答她的,是被輕緩拿起的琉璃燈罩,擱在書案上時,發出一點輕微的“篤”聲。

    燈芯被剪去一截,燭焰重新變盛。

    秦淮舟做完這些,才開口道一聲,“蘇都知……慧眼。”

    然后坐回原處,垂下眸子,借著燭火的光亮,看一眼拇指指腹。

    一點血痕凝在指腹上,清晰的顯出指紋,四周干掉的血跡顏色比先前淡了一層,只在中間還凝著一點深色,是一道紋路清晰的小口子。

    看過之后,他翻回手腕,手指自然蜷起,搭在桌邊,重新朝她看過來。

    “如今山雨欲來,開明坊那些消失的栗纓,或許和這些折舊糧草一樣,通過相同的流程流向城外,我算過日子,最遲到大后日,戶部就會開出一份糧草折舊的批示,大理寺的人無法散落到城中各處,眼下能做到這種程度的,除了金吾衛,就是貴處的親事官。”

    果然。

    她抬手點向被勾畫一番的紙,“不是讓烏衣巷下刀山火海,就是讓烏衣巷以巡查之便替你打探,大理卿曾口口聲聲說過的,衙署之間各司其職,沒有誰差遣誰的話,難道都忘了?”

    秦淮舟輕咳一聲,“我想查的,難道不也是蘇都知在查的?”

    她輕笑,笑意未及眼底,“那你說說看,我在查什么?”

    “蘇都知當真想讓我說出來?”

    屋內一時安靜下去,燈影搖曳,暖光晃在臉側,灑落下明明暗暗的陰影。

    兩人的視線在燈火中交匯,她看到秦淮舟眼中坦然的神情,和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然后她撐起身,手肘拄在桌案上,越過半個桌案,傾向他。

    “說啊,我聽著。”

    秦淮舟神色微動,濃長睫羽眨動幾下,遮住燈火,在眼眸處留下一小片暗影。

    但并沒有因此回避視線,而是迎向她,在過近的距離里,緩聲道,“襄王自盡,留下六字讖言,你要查他是否與天星教有關,還要查令他甘心自盡之人是不是掌握著天星教。”

    “哦,”她煞有介事的點頭,“還真是瞞不過大理卿的眼睛,不過,這和糧草折損有什么關系?”

    秦淮舟應對自如,“何璞案時,蘇都知曾說,得過一個賬簿。那賬簿上記載了與何璞貪墨數目一致的數字,而何璞貪不了這么多,那筆多出的數目,只能是別人加在他名下的。”

    他略微抬眉,帶一點求證的意思,“所以那一筆賬目,蘇都知也一直在查,不是么?”

    這話聽在她耳中,讓她跟著繼續思索起來:

    何璞這個倉部郎中吞不下八萬貫,后面的屈靖揚、靳賢,如今看來也只是經手的多,留下的少,至于幾人貪污錢糧的最終去向,答案很可能就在這道處理糧草折損的批示中。

    見她眉目似有松動,秦淮舟立即說回剛剛的話題,“蘇都知可是答應了?”

    秦淮舟可以說主動奉上機會,只要她派出人手,暗中跟隨在戶部身后,就能順藤摸瓜,查明原委。

    聽上去簡直是穩賺不賠的買賣,不過……

    “我不答應。”

    她將重心落在左臂上,仍支撐著傾身向前的姿態,右手探出去,掐在他頸上。

    拇指與食指稍稍用力,分別抵在兩邊,拇指一側險險地落在他凸起的喉結處,隨著手上的動作,能感覺到他喉結上下滾動,如微小起伏在指下的山巒。

    “蘇都知這是何意?”被她如此對待,秦淮舟面上并不顯慌亂,神色平靜的問。

    她眼眸微垂,看住被自己掐著的玉頸,頸側脈搏蓬勃的撞著手掌,速度略疾,但并不是慌張的急。

    “有人不說實話啊。”

    聲音低喃,眉眼浸潤在燈火下,有情人低語的錯覺。

    然而下一刻就看到她目光銳利如刀,手上跟著再次使力,是逼迫,也是威脅。

    “說,到底想如何?”

    掌下蓬勃的脈動更為明顯,因為她的使力,秦淮舟不受控制的咳嗽起來。

    手背覆上另一層干燥的暖意,他嘗試著抓她的手,示意她松一松。

    等重新在她手下得到安全的喘息,他開口,聲音有些啞,“襄王自盡這樁案子,本就是我們兩方同查,如今既已鎖定傳話之人,何不再進一步,正本清源。”

    見她不答,秦淮舟又道,“何況,你抓魯忠,不也是因為他參與了靳賢自盡一案么?”

    “原來,你從來都不打算只查清襄王自盡一案。”她松開手,打算起身。

    但秦淮舟仍抓著她的手,在她有所動作之前,繼續抓著她,向下移過一點,讓她的指尖輕搭到自己身前。

    她挑眉,“怎么?我說得不對?”

    “蘇都知慧眼如炬,裴某佩服。”

    “那就再說說其它,”她這次用力了些,抽出自己的手,重新坐回桌邊,“既然你能*從戶部調來新的文書,說明你從吏部查到的東西,足夠你用了。如今你專門先提了戶部,是自信能同時掌控兩處,打幕后主使一個措手不及。所以,吏部查到的,是什么?”

    手上驟然一空,秦淮舟眼中閃過一抹失落。

    微垂的眼簾重新抬起,卻是搖了搖頭,“不,吏部那邊,失手了。”

    秦淮舟自吏部查到的文書卷宗全部被動過手腳,其中缺失的部分,據說是損毀于之前的一次大火。

    “……的確是有這種說法,”梁眠前來回稟,“兩年前,吏部文書室失火,燒毀了一部分卷宗文牒。因這些卷宗本就年久,備份不全,吏部只揀了些要緊的修補,其余的想來各地州府相關官員都有備份,修補時也沒有那么迫切,所以拖到如今。如果不是專程查找,恐怕也很難發現其中的缺失部分。”

    梁眠說到這里,見她垂眸不語,立即又問,“蘇都知,可是有什么不對?”

    “太巧了,”她說,“兩年前失火,如果當時就燒毀了那么多文書卷宗,吏部理應上報,但外面并不知情,說明其中有夸大之處。即使當真有文書被燒毀,怎么剛好就燒毀了楊甘,以及與楊甘有關之人的?”

    梁眠也覺得太巧,但還有些困惑,“但那畢竟是吏部,有誰能繞開吏部侍郎,向下交代這些呢?”

    注意到她的眼神,梁眠倒吸一口氣,“難道吏部侍郎也是……”

    這種能同時涉及到吏部、戶部的案子,哪怕是永嘉元年的中書令謀逆案,也不曾如此。

    蘇露青這時候拿出一份手令,遞給梁眠,“此事不急于一時,先去大理寺,把靈妙觀那兩個人帶回來。”

    梁眠領命而去,不多時就順利帶回了那兩人。

    或許是因為先被大理寺審過一遍,這兩人才一進烏衣巷,就立刻各自交代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

    梁眠來回稟時,臉上都還帶著些意外,“審多了硬骨頭,突然聽到口供,屬下還有些懷疑,他們是不是串供過呢。”

    蘇露青看著這兩份供詞,面上浮起冷笑,“還真叫你說中了。”

    “什么?”梁眠大驚,“難道是大理寺……”

    他就知道,大理寺怎么可能那么輕易放人。

    憑蘇都知跟那位大理卿的關系,不互相使絆子就不錯了,這次明顯就是大理寺給設的套——

    “不是大理寺。”

    忽然聽蘇露青這么說,梁眠還有些轉不回彎兒,“人一直被大理寺扣著,不是大理寺,那……”

    “我讓你查的醫官局醫案,查的怎樣了?”

    “啊,在這里,”梁眠連忙將送到她案上的卷宗找出來,“這上面抄錄的都是禁軍各營的看診結果,那醫官說,近一個月以來,營中將士身體大不如前,乍一看很是血氣方剛,實則虛得很。”

    這事兒聽上去也挺怪的,禁軍將士每日都會操練,時常還會實戰演練,體魄強健是出了名的,難道說越是強健的人,生起病來就越是如山倒?

    “誰說不是呢!我越看越覺得怪啊!”

    厲溫這幾日更是上火,牙也腫了,這會兒捂著半邊臉,對蘇露青說,“蘇都知,不是我倒苦水,我手下帶出的兵,沒有十萬,也有七萬,就從來沒碰到過這么邪門兒的事。”

    此時兩人走在禁苑校場處,左右羽林軍都在這里操練,校尉正帶頭喊口令。

    蘇露青注意到,底下操練的士兵雖然陣型仍是整齊,但動作總是稍有遲滯。

    “是近來軍中飲食出了問題?”她問。

    厲溫搖搖頭,但又不算太肯定,“誰敢在皇家禁苑里找死呢?而且軍中伙食我也派人去查了,沒發現問題,請醫官局的醫官來看,也能確定不是什么突然的疫病,可營中這些兒郎們還是越看越不對,唉……”

    “敢問厲統領,如今宮中各營還能剩下多少兵力?”

    厲溫長嘆一聲,“不足四成。”

    “如果從現在起,將皇城內的禁軍調離出去,厲統領能換防回來多少人?”

    “驪山有禁軍大營駐扎,但若掉大規模調人,需要請示宮中,用陛下的虎符,”厲溫說到這里,不無擔心,“如今陛下的頭疾愈發嚴重,營中又是這樣,我只擔心,如果調兵途中出亂子,會未及陛下與皇后殿下。”

    無故調兵,對朝臣和城內百姓而言也是個微妙的信號,如今城中到處都是天星讖謠言,禁軍中的事如果再擴散出去,的確更為不利。

    想到這里,蘇露青說,“如今的重中之重,還是盡快找出將士病因,烏衣巷有可調人手,厲統領若信得過我,宮中幾處次等關卡,烏衣巷可代勞。”

    厲溫自是一百個同意。

    等一切商定好以后,天色已是不早,她從芳林門出宮,在回府的路上,又將如何協同禁軍營的事捋了捋。

    進門時,看到秦淮舟已經換好寢衣,是準備就寢的模樣。

    見她回來,秦淮舟就著往香爐內添放香片的動作,點頭朝她示意一下。

    起身時,衣襟似乎比平日里更為敞開一些。

    燈火被門邊帶起的風吹動得不住搖曳,秦淮舟蓋好香爐,看燃起的香煙徐徐縈繞出來。

    神色里帶出些許漫不經心,“蘇卿怎的又回來這么晚?”

    第90章 第90章

    “怎么?”

    她眼風掃過去,在他敞開的一片玉色上稍有停頓,然后重新落在他眉眼上,觀察他的神色,“秦卿這次想探聽什么?”

    香霧裊裊,聞之清新,似是白腦香,煙霧散在屋內,若有似無繚繞在指尖,秦淮舟從香爐旁收回手,微抿了下唇。

    有意無意問道,“聽聞蘇都知派人拿著手令,提走了那兩個人?”

    聽他提起此事,蘇露青立即又想起那兩人的口供:

    一個說財迷心竅,鋌而走險;另一個哭訴藥石無醫,索性死馬當活馬醫,碰碰運氣。

    這兩人的底細她早都查過,對于這兩人招供的話,自然是不信的。

    她看向秦淮舟,人是大理寺審過的,當時他們都交代過什么,也只有大理寺才知道。

    便把一早就打算好的話,順勢問出,“能這么輕易就放人,想來大理寺已經拿到想要的結果了?”

    秦淮舟偏頭反問她,“蘇都知對結果不滿意?”

    她看他半晌,笑著點點頭,語氣里聽不出情緒,“滿意。”

    然后走到桌邊,隨手往香爐上揮了兩下,扇聞著爐內焚香,“新換了香料?”

    “嗯,換了一味白腦香。”

    秦淮舟點點頭,跟著她一起坐下來。

    兩人分坐兩邊,中間涌動著暗流,夾雜些許道不分明的情愫。

    他將香爐移開一點,從一旁茶盤上拿起茶壺,動作自然的為她倒上一杯茶。

    新煮好的洛神花,比平時又多添了些糖霜,紫紅茶湯漾在白瓷里,輝映分明。

    蘇露青端起杯子,淺嘗一口,開門見山,“人都放了,大理寺可否再行個方便,借一份供詞?”

    對面人的視線隨著話音望過來。

    他也剛剛喝過茶,艷色的洛神花茶在他唇上留下濕潤的痕跡,燈影晃在上面,如一抹天然的口脂。

    隨即聽他說,“蘇都知可是懷疑,大理寺專程交代過他們什么?”

    她不置可否,“畢竟這兩人先被你搶走,又扣了這么多日,中間發生過什么,誰也不能保證——”

    說到最后,更是長長嘆出一口氣,“不得不防呀。”

    秦淮舟微微皺起眉頭,“原來蘇都知是這么想的,我還以為……”

    話說到一半,只剩下嘆息。

    她端起杯子,聞言一挑眉,杯子懸在唇邊,先追問一聲,“以為什么?”

    洛神花茶大概是放得有些涼了,這次飲下時,味道不如先前。

    “以為蘇都知拿到手令,便是認下賭約,不會因此再猜疑。”

    “哦,你說這個,”她放下杯子,目光落在杯中漣漪上,紫紅茶湯被燈火暈染,隨著慣性微微搖晃,“一碼歸一碼,秦侯不是也常說什么秉公持正?既是如此,如約放人和從中作梗,又如何能混為一談?”

    “……我沒有。”

    她盈盈一笑,燭焰落在她眼里,隱約閃出狡黠,“如何證明?”

    秦淮舟下意識張了張口,目光觸及到她眼中明顯的笑意,那神色里明晃晃寫的就是“請君入甕”。

    他呵出一口氣,“原來蘇都知不是回來興師問罪的。”

    他話里有話,蘇露青拿開茶杯,抬手搭在桌上,指尖欲探不探地勾他的手,“那你說,是什么?”

    指尖偶爾會擦過他,如凝在竹葉上的朝露,又在燈火照來的下一刻消散。

    被觸及的那只手,下意識的往回蜷了一下,給出一個思慮周全的形容,“……循循善誘。”

    她才不管是什么明褒暗貶,直接繞過桌案,走到他身前,俯身抬手,指尖虛虛點在他衣襟敞開處的那片玉色上,“所以,你打算怎么自證清白?”

    “清者自清,”秦淮舟端坐著,任由她動作,而后問她,“蘇都知口口聲聲說大理寺從中作梗,不知究竟聽到了什么?”

    指尖下的肌理溢出熱意,隨著她劃過的地方,帶起一陣強行壓抑過后的起伏。

    她繼續向深處探,勾住衣襟邊緣,朝兩側撥。

    語聲低緩宛轉,似誘哄,更似鞫問,“說著清者自清,卻又如此試探,秦卿究竟是不欲申辯呢,還是假意示弱,圖謀反擊?”

    先回答她的,是覆在腕上的手,阻住她進一步的動作。

    然后緩聲道,“即使申辯,也要先聽證詞,蘇都知不說明罪行,我又如何確認,此案是不是冤案呢?”

    “罪行不是都說了?大理寺從中作梗,篡改供詞。”

    她被他抓著手腕,也不掙脫,順勢坐在他懷中,另一手扶在他肩上,讓自己坐穩。

    對于她的突然攻勢,秦淮舟照單全收,同樣扶穩她,搖頭正色道,“捕風捉影,妄加揣測,蘇都知既是問案,總要拿出實證。”

    “實證么,當然就是存放在大理寺中的供詞了。”

    她說著話,目光從他臉上,落到他唇上。

    方才被洛神花茶暈染濕潤的地方,如今已然微微發干,她扶在他肩上的手拿開,轉而摩挲在他唇畔,“秦卿不如實際些,比如,若要烏衣巷拿出實證,秦卿就再按一道手令,讓我看看供詞?”

    “不……唔!”

    她以唇封住他那句不可,軟的唇瓣糅在齒間,抓在她腕上的那只手隨即收緊,燙著腕上皮膚。

    一觸即收,她向后撤開一點距離,故意模糊了目的,再次問他,“可以嗎?”

    她聽到一下快過一下的心跳聲,從面前人的單薄寢衣里撞出來,呼吸聲也比之前要重,而他神色里,正顯出一種來不及反應的茫然。

    她于是又親上一下,意有所指,“不可嗎?”

    “你……唔……”

    她再次封住他的話,循著心意加深這個舉動。

    被動承受的人,靈臺中偶然閃過一絲清明,又很快被她拉進旋渦……

    到激流澎湃時,他拿回主動權,回擊過去。

    青竹攫取月輝,衣帶糾纏環綬,他的手掌箍在她腰間,如握住風和火,潮涌在白腦香清新的余霧里呼嘯而過。

    短暫的停歇中,蘇露青抓著他更為大敞的衣襟,在秦淮舟即將抱起她往帳內走之前,饜足地笑了笑。

    “……那就是,可以。”

    “什么?”秦淮舟沒有聽清。

    “我說,你沒反對。”

    她沒給他思考的機會,勾住他后頸,咬在他的下唇。

    ……

    秦淮舟起得遲了些。

    身側已經沒有余溫,探過去被衾冰涼,是已經起身多時。

    他撐身坐起來,頭還有些暈,窗外陽光燦爛的照進床邊,有一縷剛好落在他眉間,陽光刺眼,想是時辰已然不早。

    深思逐漸清明回來時,記起昨晚她遞給他一杯茶。

    那杯茶還是他親手煮過的洛神花茶,入口已經溫涼,似乎只喝了兩口,他就再也記不清之后發生了何事。

    揉著額角的手慢慢放下,視線里忽地閃過一抹朱砂紅。

    定睛細看,指腹上殘留著一抹顏色。

    這次不是血,是印泥。

    眉間折痕漸深。

    她果然還是……

    心中跟著思忖:

    她故意給他下藥,拿了按有他指印的手令,現在想來已經看到那兩份供詞了。

    但從大理寺問詢那兩人開始,他們就都中計,將真正的目標放跑了。

    ……

    與此同時,蘇露青將兩份供詞比對完畢,神色看起來卻并不輕松。

    “蘇都知,這供詞當真對不上嗎?”梁眠在一旁緊張的問。

    蘇露青將兩份供詞推到梁眠那側,“你來看。”

    梁眠看過以后,當即變了臉色,“這、兩邊說法出入不大,說明大理寺問到的結果也是一樣的。”

    “結果一樣,說明真正的目標已經脫身,這兩個人,是他們故意拋出來的幌子。”

    梁眠皺起眉頭,“這么看來,他們早就察覺到我們安排在靈妙觀的人了?”

    “或者說,他們專門在靈妙觀丟出棄子,引我們上鉤。”

    蘇露青說到這里,心中有了打算,“分兵兩路,一路盯住戶部,看他們的最終動向,”她看住梁眠,“由你帶人。”

    梁眠應下一聲,又問,“那另一路,如何安排?”

    “另一路么,請個人回來聊聊——”

    她正要安排,忽聽一名親事官在門外秉道,“蘇都知,大理卿來了。”

    她神色微訝,看一眼窗外天色。

    醒得比預期早了些。

    隨即示意梁眠,“叫長禮過來。”

    秦淮舟幾乎是在梁眠剛走出去不久,就推門而入。

    步子很疾,說不清究竟是急的還是氣的。

    她坐在書案邊沒動,只看著秦淮舟疾步走過來,看他自一旁落座以后,才道,“大理卿突然造訪,所為何事?”

    秦淮舟一眼就看到還放在桌邊的兩份供詞,“蘇都知貿然取走大理寺內卷宗,就不擔心秦某上奏彈劾?”

    啊,真的生氣了,眼角都氣紅了。

    開口卻是理直氣壯,“我問了,你說可以。”

    前一晚的記憶接踵而來,不等秦淮舟開口,又聽她說,“況且,大理卿難道忘了,即使沒有手令,烏衣巷想要的東西,還沒有拿不到的?”

    倒也常有耳聞,秦淮舟深吸一口氣,拿起那兩份供詞,“既然看過供詞,接下來,蘇都知打算如何?”

    她任由秦淮舟拿走供詞,反問,“我也想知道,你專程前來,只是為了興師問罪?”

    “方才看到梁眠奉命離去,看陣仗,是有重要的事,”秦淮舟將供詞仔細整理好,整整齊齊的放回桌邊,“今日戶部會有所行動,其中一路,就是去做這件事的吧?”

    她聽出秦淮舟話里的意思,面上只做不解,“什么叫其中一路?”

    “蘇都知已比對過供詞,心中猜想已得到證實,這條路走不通,大概是想著,另開一條路,拿回主動權,”秦淮舟語氣篤定,“比如,緝拿令襄王自盡的那個人。”

    被點破,她也不否認,“這不也是大理卿一直想做的么?我只不過是,將大理卿的指令,提前了而已。”

    秦淮舟繼續往下說,“此案雖是兩處衙署同審,但我今日若不來,此人的供詞,大理寺就再無可能看到了,對么?”

    “怎么會?”

    她狀似不解,甚至還到隔間倒來一杯茶,放到秦淮舟手邊,接著才說,“此案但凡有所進展,烏衣巷自然會知會大理寺一聲,畢竟么,兩邊協同查案,卻還抓不到真兇,豈不是讓宮中失望?”

    秦淮舟垂下眼簾,得出結論,“所以我所料不錯,蘇都知果然沒打算讓大理寺完全參與其中。”

    他重新抬起頭,看向她,“我以為那件事以后……”

    知道他說的是什么,蘇露青忽然開口問他,“秦卿是不是覺得,答應了條件,就是君子之約,理當奉行到底?”

    “……難道不是?”

    “我不是。”她下意識往供詞的方向瞥去一眼。

    “你是。”

    秦淮舟忽然起身,截住她即將出口的話。

    他在她毫無防備間,俯身欺近她,在她耳畔低語出一句,“愿賭服輸,那件事,你答應不提了。”

    然后,他學著她昨晚的做派,但控制著力道,輕輕一口,咬在她的唇畔。

    有些尖銳的隱約刺痛,一觸即收。

    “事已至此,還請蘇都知安排下去,審訊時,容我在側。”

    ……

    不過半天時間,各處又傳開一件事。

    烏衣巷又從刑部帶走了刑部侍郎,李聞今。

    在外面的言官又準備激情彈劾時,烏衣巷地牢之內,李聞今反應劇烈,端著四品大員的架子,厲聲斥道,“爾等放肆!目無王法,濫抓無辜!”

    “濫抓無辜?”

    蘇露青在李聞今的喝罵聲中,緩緩走進地牢,禮數周到的同他行了一禮,“見過李侍郎。”

    “不知老夫在蘇都知這里,又觸犯了哪條罪名,竟被關在此處?”

    “謀害親王。”

    “笑話!老夫謀害了哪個親王?”

    “襄王。”

    “真是豈有此理,襄王自盡,真兇逍遙法外,蘇都知竟膽大妄為到敢拿老夫來請功。”

    “真是不巧,楊甘也這么說過,最后不還是把李侍郎你給供出來了?”

    “楊甘?”李聞今大驚,“他怎么會說?他不是——”

    這番質疑太過順理成章,李聞今忽然止了聲。

    “他不是服毒昏迷不醒,只剩一口氣了?”

    蘇露青替他補全后面的話,又面露遺憾道,“李侍郎的確消息靈通,可惜啊,他醒了,否則你以為,魯忠是怎么被我從翊善坊帶回來的?”

    似是為了讓李聞今徹底死心,她朝外面拍了兩下掌,“帶進來。”

    沉重的鐐銬聲自地牢另一側傳來,隔著盡頭的幽暗火光,一人滿身血跡,戴著鐐銬,被押著,緩緩走到距離牢房不遠的地方。

    蘇露青指著來人,示意李聞今,“李侍郎可要看看,他是不是楊甘?”

    地牢內光線幽暗,盡管有火光照著,仍不甚明亮,但李聞今在看到那人以后,身形猛地一晃,明顯是認出來了。

    “認出來就好辦了,”蘇露青再次指了指楊甘,而后指著滿墻刑具,對李聞今說,“現在換李侍郎來選,是像他那樣,被那些東西審,還是識時務些,我問你答?”

    “哼。”李聞今扭過頭,視死如歸。

    “李侍郎錚錚風骨,令人欽佩。”蘇露青說著話,對林叢使了個眼色。

    簡單用過一輪刑,李聞今已是氣若游絲。

    另一邊,秦淮舟換過衣物,從暗門走出,隔著一間牢房,聽另一處的動靜。

    身前擺著一張桌案,上面已備好紙筆。

    他坐到案邊,提筆,記錄這場審訊的供詞。

    蘇露青往他那邊看去一眼,起身走到李聞今近前,說,“事到如今,李侍郎還要強撐么?”

    李聞今垂下頭,咬緊牙關并不開口。

    她點點頭,“你不想說,我替你。你想保的那個人,姓寧,是大齊的太常寺卿、閬國公,寧苡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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