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91章
聽到這個名字,李聞今眼皮兒微微一顫。
但他很快就抬起頭,目光帶著嘲弄,“原以為烏衣巷只是放肆慣了,從不將我等朝廷命官放在眼里,想不到烏衣巷竟是如此膽大妄為,連閬國公都敢肆意污蔑!
“污蔑?”
她笑一下,示意林叢,“看來李侍郎還是不太清醒啊,去,給他醒醒腦。”
刑具的聲音隨即傳至隔壁,她繞到另一側,看著坐在桌邊空擎著筆卻遲遲不落的秦淮舟,開口道,“大理卿不記供詞了?”
說著話,目光順勢落在紙上。
紙上同樣是一片空白,先前聽到的所有對話,秦淮舟都沒有記錄。
她收回目光,作勢道,“若要做錄事呢,問訊中所有話語都要記錄在案,大理卿旁聽了這么久,卻一字未記,日后若有需要,該從何處溯源呢?”
秦淮舟擱下筆,仔細讓筆桿放置的位置與筆架垂直。
耳中時不時傳來隔壁刑具的聲音,他面露不忍,低聲應道,“動刑之語,未必出于本心,更何況他所說并非招供,而是維護,若就此記下,蘇都知就不怕將來呈堂證供,會以此為證?”
“原來大理卿已經在準備定我的罪了?”
“蘇都知誤會了,”秦淮舟頓了頓,又補一句,“蘇都知在這里,想來那邊暫時問不出什么,可否借一步說話?”
她側耳聽了聽隔壁的動靜,聽著李聞今聲音漸弱,應該是扛不住這一輪刑具,然后才假意問一聲,“你不聽了?”
秦淮舟已經起身,本打算向外走,轉念想到若從這里出地牢,勢必會經過刑房,被李聞今看到。
跟著便頓住身形,看向她,眼中意思明顯。
她早已看出他的意思,卻故意不得要領,同樣以眼神詢問:
(大理卿怎的又不走了?是打算留下繼續聽?)
秦淮舟淺呵出一聲,眼神微動:
(……勞煩蘇都知帶路。)
最后仍是從暗門離開。
與昏暗的地牢相比,地牢之外春光明媚,時有鳥雀棲在枝頭,喳喳聲不絕于耳。
秦淮舟默了半晌,開口問道,“你給他用這么多刑,就不擔心他撐不過,死無對證?”
蘇露青回身看他一眼,“這么多案子審下來,你竟還覺得,這些被抓進來的人,就是案子關鍵?”
被她直接拆穿,秦淮舟抿了下唇,重新說道,“……襄王自盡一案,還需要他的供詞,此案宮中很是重視,或許會親自提審此人!
“你擔心他受刑太重,在御前失儀?”
“不,”秦淮舟搖搖頭,“他既與楊甘一樣,聽命寧公,或許也會效仿楊甘,在口中藏有毒囊,我擔心他會一直留到御前,然后趁機栽贓給你。”
“你放心,對他已經檢查過一遍,沒有毒囊!
秦淮舟聽到這話,神色并沒有因此放松,只點頭隨口應了幾句,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
蘇露青見狀,心中隱約猜出幾分,立即開口送客,“我還有事,就不送了!
但秦淮舟飛快的表示,“秦某還有些事,想與蘇都知商議!
他恭敬立在原地,卻又對著前面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對于秦淮舟明顯動機不純的邀請,她自是不會順勢前行,反而向后退了一步,有意無意朝著地牢的方向,“有什么事,不能在這里說?”
秦淮舟只回給她四個字,“隔墻有耳。”
她冷笑,“你果然另有目的!
“作為交換,秦某也有東西給蘇都知看,”他補充,“是關于吏部燒毀的那批文書!
吏部究竟燒毀了多少文書,恐怕除了經手之人,誰也無法得知,烏衣巷這兩日雖在探查中有些收獲,但多一條消息總不是壞事。
想到這里,她勉強點點頭,“倒也有些誠意!
跟著問,“你想用這東西,換什么?”
秦淮舟揖了一禮,“戶部今日按例,會處理折損的糧草,煩請蘇都知行個方便,允秦某旁聽!
聽到這話,她毫不意外。
秦淮舟既已從她拿供詞推測出她會做兩手準備,在旁聽過審訊李聞今以后,更不會放過戶部這邊的消息。
想到這里,她往書房處走,同時感慨一聲,“看來大理卿還是對烏衣巷不信任,必須要親耳聽到回稟才算安心!
對于她的挖苦,秦淮舟坦然接受,走在她身側,說,“事關重大,蘇都知勿怪!
……
快到黃昏,梁眠終于回來。
秦淮舟在屏風后回避,黃楊木制的木屏風,既不用擔心暴露身形,也十分結實,不會因任何風吹草動就傾倒。
蘇露青往屏風后掃去一眼,后者安然回她一禮。
這時候梁眠走進來,面上神情嚴肅,“蘇都知,屬下帶人在戶部附近盯了一整日,但戶部并無動靜,中間或有官員進出,也不過是在幾處衙署間走動。”
她聽到這話,思量片刻,問,“別處也沒動靜?”
梁眠搖搖頭,“漕渠等處都有專人看顧,幾個倉也不見調動,不過在這期間,屬下查到一件事!
“說!
“原本戶部應是有些安排的,屬下察覺倉部有幾名官員在備馬,手上還有鈐印文書,不過在李聞今被帶走的事傳出以后,戶部就沒有動靜了!
“什么叫沒有動靜?”
“就是車馬都送回原處,文書送回公廨,那幾名官員也沒再出去,一直到放衙時候,他們才各自回到家中。”
梁眠接著道,“屬下怕他們會暗中出動,留了一部分人手在附近接應,若有動靜,他們會立刻傳信回來。不過……”
梁眠說到這里,卻頓住沒有再說。
“嗯?不過什么?說下去!
“不過,屬下懷疑,戶部是知道了什么,所以一聽說李聞今被帶進烏衣巷,他們就立即取消這次行動,準備另找時機。”
這話說得有理,蘇露青聽完回稟,讓梁眠放衙回去。
等屋內重新安靜下來,她看一眼毫無動靜的屏風處,“聽完了?”
秦淮舟從后面繞出,在她對面坐下,同時點點頭,“果然,李聞今在襄王自盡的時候,就已然成為棄子,他之所以如今才被正式放棄,恐怕也是閬國公的意思!
說到這里,他抬眼看向她,“他知道楊甘暴露以后,我們兩邊都會順著這條線繼續往下查,所以先下手銷毀吏部的文書,再把此事推到失火上,讓人以為這不過是一場損失不大的意外!
她聽到這話,接著開口,“然后,再告知戶部,以兩邊衙署的動向為信號,若沒有查到李聞今頭上,就一切照舊,一旦李聞今被緝拿,就靜待時機。既是如此,想必這些糧草,最終會有一個相同的去處。”
兩人的目光對上,彼此從對方眼中看出答案。
“所以,”她朝秦淮舟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攤開,“你要送上的誠意呢?”
“永嘉十年,春闈主考官突染重病,當時事發倉促,朝中一時找不出合適人選,最后定下能服眾之人,正是閬國公,寧苡奉。”
是八年前的事。
她在心中將那時候的事回想一番,那年她離京在外,倒也隱約聽說過此事。
當時寧苡奉為避嫌,惶恐推脫,是皇后極力相求,寧苡奉這才答應暫領主考官一職,
春闈剛過,他就連忙歸還禮部侍郎鈐印,且與那一年的春闈學子極為生分,從不以老師居之。
正想著,忽聽秦淮舟接著道,“楊甘是那一年的考生,與他同期的學子,至今都外放為官,只有他一直留在京中!
“難怪,”聯想起楊甘明明是文臣,卻有死士做派,她嘲弄的笑笑,“所以當這位老師許諾他青史留名,他才那么相信,而且甘愿為了這種虛無縹緲的承諾,把自己變成死士!
說著,她看向秦淮舟,“這么說起來,從何璞案開始,大理寺內的一舉一動,早已被他如實秉給寧苡奉,所以寧苡奉才會這么精準的,每一步都算在前頭。”
“你說得不錯,”秦淮舟似有感慨,“可嘆楊少卿這些年在大理寺百般盡職,卻甘愿受其驅使,做這等助紂為虐之事,本能名留青史的機會,也被他自己毀了。”
正感慨著,忽見蘇露青又朝他伸來手,還小幅度的招了招。
這時已過黃昏,屋中卻沒有掌燈,只有廊下的燈籠映照些光影透進窗子,書案邊隱約落進一些亮色,她的面容幾乎是隱在暗影里,只有一雙眸子亮得分明。
秦淮舟不解何意,先是下意識遞出自己的手,搭在她掌心。
然而被她躲開。
他略微皺眉,“……什么?”
“大理卿如果只以這點東西做交換,未免太沒有誠意,”蘇露青維持著這個姿勢,“應該還有些其它的東西沒說吧?”
原來是會錯意了。
秦淮舟側過頭,看一眼窗外燈影,“蘇都知所言不錯,除了這件事,大理寺的確還有些其他發現!
“比如?”
“先帝神輝年間,閬國公曾于九州講學,期間收過一位門生,那門生后來考中進士,在朝為官,名叫……屈靖揚。”
“竟是他?”蘇露青有些意外,“這么說來,靳賢能聽命于他,還有屈靖揚的關系!
“嗯,屈靖揚又是何璞的舅父,這幾人或是曾經在戶部做事,或是近年調任戶部做事,但無論如何,應該都是聽從閬國公的吩咐!
“閬國公若是參與其中,最終得利者,可就只有一位了,萬事俱備,他會從哪里動*手呢?”
說到這兒,她起身走到窗邊。
窗外無人,春夜里風還有些涼,但已經不是之前那般透骨,“這要是再猜下去,說不得還得請寧公來,聽聽他是怎么令襄王那么聽話的!
她回身往秦淮舟那邊看,“襄王與他非親非故,又一直遠在絳州,乖乖做他的藩王,有什么能說動他,在絳州弄出那么大的動靜呢?”
“絳州大營出現變動時,是在永嘉十年!
秦淮舟起身走到她身側,與她一起站在窗邊,廊下的燈籠被夜風吹動,總是來回搖擺,燈火忽近忽遠的潑進窗內,在他們身上留下大片大片的燈影。
有時候,這些燈火會照在發鬢,他只要稍稍側過眼眸,就能看到她發間像是霜白一樣的顏色。
時間仿佛就此流轉暮年,相攜白頭過一生。
他出了一瞬神,在她察覺看過來時,倏然收回目光,輕咳一聲。
然后接著剛剛的話繼續道,“永嘉十年,陛下下旨,皇后臨朝,當時百官多有微詞,襄王若是因此生出不臣之心,倒也說得過去!
從那時候至今,若想與長安抗衡,手中便要有足夠的兵馬,養兵就要斂財,只靠藩王那點食邑自然不夠。
“還是永嘉十年,靳賢任監察御史,奉命巡查絳州,與襄王接觸,安排下這些事,襄王因此有余力養兵練兵。但我猜,襄王并不知道,自己也是他人的盤中餐。”
“你說的這些都不錯,但他既已伏法,家眷也都關在京中,他左右都是個死,何不親口把這人供出來,給自己個痛快?”
蘇露青漫不經心看去一眼,“反倒還受制于人,乖乖自盡了?”
秦淮舟迎向她的目光,在隨著夜色愈發幽暗的窗邊暗影里,神色已看不分明,就只聽到略帶嘆息的語氣,“蘇都知想問的,是這樁案子,還是我手中正在查的線索?”
話說到這里,心平氣和的探討就此結束。
她轉身向外走,“不早了,回去吧!
秦淮舟今日在烏衣巷留了一整日,回到房中時,便又聽到她狀似不經意的問一聲,“秦卿從到烏衣巷興師問罪以后,就不曾再回去,有楊甘、李聞今這兩位前車之鑒,大理寺會不會以為,秦卿也遭了毒手?”
良久沒聽到秦淮舟作答,她凈過手,轉頭去看,正看到秦淮舟解開中衣,隨衣襟半落,露出勻稱有力的背影。
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他將衣襟往上一拉,隨口道,“嗯……”
她一挑眉,“嗯?”
“不會,臨去前,我已交代過衙署同僚,”秦淮舟換過衣袍,轉而另提起一件事,“托蘇卿的福,早起遲了!
話只說一半,但看他揉著額角往里間去的動作,也能猜出他真正想說的意思。
她跟進去,只做不解,“秦卿這是何意?”
秦淮舟回望著她,一字一頓,“迷藥!
“我下的量不多,只是讓你起得遲一些!
“但在下實在頭疼得很,”秦淮舟放緩了語氣,以指輕點著自己的頭,“疼了一整日,到現在還在疼!
“以往給你下過幾次,怎么沒見你說頭疼?”
面對她的質疑,秦淮舟想了想,“大概是混在洛神花茶里,藥性相沖了!
她聞言,提起桌上茶壺,倒了一杯新煮好的熱茶,遞給他,“多喝熱茶。”
睫羽隨心事眨動,秦淮舟默默接過茶杯,默默飲了一口。
第92章 第92章
屋內一時陷入寂靜,蘇露青越過他,往帳邊走。
忽聽秦淮舟說,“……從今日得到的結果看,戶部沒有行動,除了另待時機,也許還有一個可能。”
因著這句話,她的興趣被挑起來,“是什么?”
影子近過來,秦淮舟放下熱茶,往她這邊走,“那些糧草足夠用了,不需要再補!
軍中糧餉會在固定的日子運送,即使是襄王這些年暗中私養的兵馬,從賬冊來看,也依然遵循這個規律,甚至一直到事情敗露時,都不曾中斷。
她想到某種可能,欲撩起帳簾的手頓住,回身看向他,手跟著收回來,“你的意思是?”
秦淮舟沒有直接回答,轉而說道,“李聞今既然已是棄子,在這之后的棋,就都是試探,他想知道我們查到哪一步,根據我們的反應,調整部署!
“總得有個契機,”她若有所思,“開明坊現在可還什么動靜都沒有呢!
忽聽秦淮舟說,“可以有。”
“嗯?”她坐在床沿兒,扯過帷幔在手里把玩,“這么說,你打算先下手?”
“蘇都知可還記得,張武侯的兒媳,當初是死在侯府的及笄禮上?”
想到侯府那日發生過的事,她似有些感慨,“的確是個搜查開明坊的好借口,不過,”
她似笑非笑望過去,神色里帶出探究,“大理卿早不用晚不用,偏偏在這個時候提起,怎么想都是別有居心呀!
秦淮舟順著她的話問,“那蘇都知以為,秦某是何居心?”
她立即嘆道,“比如,有人為達目的,借刀……”
視線跟著鎖住他,一揚眉,“殺、人?”
秦淮舟搖頭,同樣淺嘆一下,“倒也沒有蘇都知說的這么嚴重。”
“那就是有這份心思,”她直接點破,“抓李聞今是為看主使者的后手,盯戶部是你手下的人無法兼顧城中各處,如今又是為了什么?”
她起身走到秦淮舟身前,沿著他衣領邊緣,有一下沒一下的剝著。
指尖不斷挑開薄軟的衣料,帶起細微的風,隱約觸及到的皮膚迢遞起明顯的溫度,呼吸的起伏隨指下的動作逐漸明顯,玉色隱約泛出紅暈,有人手臂下意識抬起,隨即又克制在原處。
只是驟然發急的呼吸聲暴露了心緒,如竹枝被春風摧折。
對于種種反應,她只作不察,仍是一心一意的鞫問:
“我姑且認為,前兩樣是你結案心切,想給這樁案子一個合理的解釋,加上還有旨意做依據,烏衣巷愿意奉陪,但這次么……”
說著,她勾住他其中一邊領口,讓他隨著自己力道的方向,不斷退至帳邊。
然后在她的步步緊逼之下,看他向后跌進床帳里。
帳角事先放過小香爐,此刻帳中香徐徐彌漫,充斥的滿是安神舒緩的香氣。
秦淮舟重心不穩,跌進帳里,只來得及撐起胳膊,還不等他起身,身前的人已經跟著俯身過來。
明明不是密不透風的圍堵,他只要稍微掙一掙,就能從她設下的包圍里脫身,但他沒有。
他仰面望她,燈火被她遮住些許,光亮只來得及鍍在她鬢邊,于是望進的眸子愈發幽黑,
這樣被她盯著看,讓他下意識想到一個詞,森然。
原來她審訊起人犯時,就是這個樣子的。
有發絲隨著她俯身的動作從鬢邊滑落,他不自覺抬手,打算替她別回耳后。
但很快就被她按住。
居高臨下的姿態,輕而易舉就將人制住,蘇露青一手撐在他耳側,一手按住他欲抬起的手,抓在腕上。
語氣里半是嘲弄,半是了然,“這次,是為什么呀?”
被按住的人因著她這句問話,一直回視她的目光倏然向旁移走,眸光順勢跟著垂下去,最后被濃長睫羽遮住。
也遮住所有變換的神色。
“不說?”
睫羽輕顫,重新抬眼看來,“……蘇都知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那就是有原因,但不能在這里說。
她不為所動,彎了彎眉眼,“你在算計我,難道還不準我有知情權?”
“不是算計。”
她干脆伏到他身前,枕在他心口處。
寢衣之下是熱燙皮膚,更深處心跳怦然,沉穩有力。
她屈起指尖,在他腕上薄的皮膚輕劃,輕而易舉就察覺到他肌肉瞬間的緊繃。
開口時,聲音被心跳聲襯著,有些悶,“不如讓我猜猜看。”
她重新調整了一番,給自己尋了個更舒適些的位置,“那具尸身由侯府處理,至今未露風聲,是侯府治理有方,沒人敢亂傳閑話。同時,你也在等,等這段時間以來報官失蹤的名單,很顯然,名單上依然沒有這所謂的兒媳。”
心跳聲雖有些快,但不是慌亂。
她聽了一會兒,接著道,“李聞今被關在烏衣巷,戶部聽到風聲不做動作,如今還能有所行動的,只剩下開明坊。以開明坊現在的情形,受寧苡奉掌握無疑,若是派人去萬年縣報官,由萬年縣派人進坊內查問,恐怕命令還沒發出,就會被攔截,即使衙門的人進入坊內,也查不出什么。所以……”
她停住話音,輕劃在秦淮舟腕上的指尖也跟著頓住,改為安撫的在薄的皮膚上點幾下。
跟著狀似不經意的向下撫,勾住袖口,順著手臂往下拉,指腹落在手臂更內側,摸索著肌理紋路。
心口處傳來的心跳聲有些亂,枕著的身軀更為緊繃,像春夜里被風拂著壓出弧度的竹枝,每每要直起枝干,都會被隨之而來的風擋回去,只余竹葉飄擺。
呼吸聲隨著心跳加重,雜念在帳中香里交織瘋長。
她聽到克制的沙啞,“……所以?”
“你希望這個沖破開明坊,在坊中長驅直入的,是烏衣巷!
心跳聲跳亂一拍,藏在起伏明顯的胸腔下,雖隱秘,但還是被她捕捉到。
外面似乎起風了,吹進來的風里隱約帶著潮氣,這樣的氣息,像是要下雨。
她神色微動,停下手里動作,忽然問秦淮舟一句題外話,“秦卿對天象可有研究?”
也許是話題太過跳脫,秦淮舟緩了片刻,“說來慚愧,秦某并不懂天象!
她聽著他的心跳聲,似乎從剛才開始,他的心跳就沒有慢過。
“今夜,怕是要下雨!
“嗯,或許很快就能聽到雨聲。”
“我猜,會打雷,”她眼中閃過某種思緒,輕哂,“說不定會是驚雷!
“雷雨電閃,本也是常事,蘇都知可是擔心雷聲擾眠?”
說話間,風勢更大,屋內襲進更濃的濕意,的確是要下大雨了。
她慢慢起身,視線在落向他面上時,似是做出一個決定。
于是她仍維持著困住他的架勢,抬手輕按在他額角,“頭還疼?”
被困住的人眸色顫了顫,似乎有笑意漫上來,“是有一些。”
“我有個法子,要試嗎?”說著話,她一轉腕,用手掌覆住他的眼睛。
長的睫羽在掌下顫動,如蝶振翅,她看不到秦淮舟如今眼里的神情,但從他滿是笑意的語氣里,能猜出他應該是開心的。
“管用嗎?”
“管用!
她重新俯身。
過近的距離,氣息相互縈繞。
在咬向他的唇之前,她悄然慨嘆一聲,“如果有雷聲,我希望它晚一點來……”
窗外忽地閃過一片亮色,在沒有完全闔緊的帷幔處晃過,亮色無法忽視,她的動作一頓。
但有人不愿意放過這次停頓,拉近她,拉她與自己沉淪,同時摸索著拽住帷幔一邊,讓它全然闔緊,讓這片天地只屬于他們彼此。
遮住眼簾的手不知不覺抵到別處,山巒顛倒,嵐霧重重,思緒沉在更深的旋渦里,有另一種轟鳴自腦海中升起,吞沒窗外的雷聲。
但比轟鳴更疾的是門聲。
“……天雷劈中立政殿,天火驟起,陛下受驚,皇后殿下召蘇都知進宮!”
雨下的不算大,綿密雨絲沾衣不濕,地上沒有積水,馬蹄踏在天街,只隱約激起一層泛著濕意的馬蹄聲。
蘇露青趕至宮中時,梁眠已經沿著宮中來路迎向她,急聲回稟先前發生的事:
“……雷聲本來也不大,但不知怎么回事兒,忽然就竄起一個大火球,一下劈中立政殿殿頂,直把殿頂劈出一個大窟窿來!”
“……陛下今晚剛做過針灸,還用過安神湯劑,奉御專門叮囑過,千萬不能驚動陛下,否則前功盡棄,立政殿內眾人連走路都不敢發出聲音,沒想到這一聲雷,直接讓所有的準備全部白費。”
“……如今陛下頭疾加重,陷入昏迷,醫官局的幾名奉御全來看過,但現在誰也不敢說話,恐怕陛下這次……”
后面的話,梁眠沒敢說。
蘇露青點點頭,“我知道了!
轉而問道,“天火又是怎么回事?”
“雷聲過后,立政殿本就被劈了個窟窿,但雷火燒著了殿柱,到現在還沒有撲滅!
“查到什么了?”
“暫時還沒有頭緒。”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立政殿,雨夜里,立政殿處仍是一片火光,各處人等緊急往殿頂潑水,凌然等在門口,一看到蘇露青,就立即將人帶往后殿。
后殿是帝后的起居之處,孟殊坐在殿內,面上滿是疲憊之色。
蘇露青見過禮后,又問一聲,“不知陛下如今……”
孟殊往里間示意一眼,里面仍有一名奉御看顧,其他醫官不時進出,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惶恐之色。
孟殊接著道,“近來禁軍各營頻發怪病,如今天雷又劈中立政殿,孤擔心,有人借機做文章!
皇后話語平淡,但在蘇露青聽來,只覺山雨欲來。
退出后殿,立政殿的大火已被撲滅,她見到正指揮眾人重新部署的厲溫。
兩人于廊下低語幾句,厲溫之后正色道,“蘇都知放心,宮中之事,我自有應對!
梁眠見她出來,立即跟上前去,“蘇都知,我們要往哪里查?”
“城中有變,立即調集人手。”
朦雨春夜,雨汽里還滿是寒涼氣息。
宵禁之后的城內,各處主干道完全陷入黑暗,只偶爾會有一隊巡夜的金吾衛,手持燈籠,穿行在寬闊無人的黑暗里,如螢火流光。
頒政坊的坊門在烏衣巷的威壓下匆忙打開,親事官目標明確的奔向幾處地方,不多時,一些原本躲避在坊門各處,準備伺機出動的黑影,開始像蜚蠊一樣慌亂竄走,但最后仍被親事官一一緝拿住。
從這些人的身上,搜出各種朱砂符紙一樣的東西,還有些沾了火油的刻有“天星搖、世出妖”六字讖言的箭簇,要做什么,答案顯而易見。
“蘇都知,坊內的武侯中郎將帶過來了,據底下武侯交代,他們今晚被此人命令,聽從號令暗開坊門,放那些人出去!
一個中年人被推搡著走過來,蘇露青看一眼來人,比了一個手勢。
梁眠立即發出指令,“卸了下巴,壓下去!
一切指令都在無聲之中進行完畢,控制住這些伺機制造兇兆的天星教眾,一行人破開靈妙觀大門,將觀內道人趕至一處。
蘇露青則在收到消息以后,來到觀內一處院落。
梁眠帶人將院子圍住。
院內屋門緊閉,她站在門口,隨手一推,門應手而開。
一個小道童從里面沖出來,手中握著一把短劍,大喝著朝她刺來。
被她閃身躲開,隨意出手一旋,那小道童就隨慣性飛撲出去,被梁眠拎起。
蘇露青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塵,目光落在屋內狀似虔誠的跪在慈航像前的人,隨口道一聲,“你說你,要殺我何不自己動手,派個孩子出來算什么?”
跪在慈航像前的人緩緩轉身,“如果是明日此時,我自然會親自動手,不過今晚你既然來了,就說明我已經沒有機會,那我何必還和自己過不去,到你面前找死呢?”
“你倒是聰明,”蘇露青四下看了看,坐在另一個蒲團上,“你的蘇嬤嬤呢?”
“她啊,”裴昭學著她的樣子,隨意坐在蒲團上,輕描淡寫答,“被我殺了!
“滅口呀。”
“不然呢?”
“也是,”蘇露青點點頭,似乎非常理解裴昭的做法,“畢竟,她本來也不是什么蘇嬤嬤,與你更沒有乳母知情,我說的對吧,陶麗娘?”
“裴昭”一雙眼睛頃刻間瞪圓了些,看她時,神色漸漸染上一抹癲狂,跟著大笑起來,“果然啊,你連這個都查到了,不愧是烏衣巷的蘇都知,真是令人心服口服!
然后大大方方承認,“是啊,她本來就不是什么蘇嬤嬤,我也不是什么裴昭,陶麗娘才是我的名字。”
“但你身上這些裴昭會有的特征可不假,光是那手琵琶,沒個十年八年的童子功,練不出來。”
“你不是都猜到了嗎?”陶麗娘往后縮了縮,似乎懼怕她的惡名,被她帶回去用刑。
卻又好奇心十足的問,“我裝裴昭裝得這么像,連她的胎記都摹了個十成十,按理說應該天衣無縫啊,你是怎么懷疑到我的?”
“元融!碧K露青只簡單說出一個名字。
“元融……”陶麗娘思索半晌,不解,“明面上,我和他什么接觸也沒有!
“其實一開始,我也沒懷疑,”她看著陶麗娘,假意放松,“但你那時候說,清遠伯世子打算納你為妾!
“這又和元融有什么關系?”
“清遠伯世子突然就墜馬死了,他本不善騎射,卻突然呼朋喚友去了獵場,只能是有人鼓動,你猜猜,這個人是誰?”
陶麗娘將信將疑,“你是想說,元融?”
“是啊,他鼓動世子進山打獵,然后殺了世子,與清遠伯世子同行之人看到了元融,但不敢指認,清遠伯同樣不敢得罪泰王,所以這件事只能以世子墜馬而死,不了了之。不過,這只是令我懷疑的其中一點!
“那第二呢?”
“元融,是你殺的!
“證據呢?”
“你很聰明,知道用血腳印迷惑旁人,但你若再聰明一點,就該把簪子換成匕首啊!
“你剛剛才說,元融是為我才殺了清遠伯世子,既然如此,我為什么要殺元融?”
“因為他不會對你明媒正娶,你殺他也是臨時起意,我想,應該就是那天晚上,你得知他將來要成婚的人是別家貴女,至于你,他只想你繼續做一個外室!
蘇露青說到這里,已將陶麗娘的所有神情收于眼底,繼續道,“你當然不想繼續做什么外室,既然他給不了你想要的,你就自己拿,比如——”
她看向門外被梁眠控制住的小道童,“他!
“我從一個道童身上能拿到什么想要的?”陶麗娘嗤之以鼻。
“道童身上自然沒有,可如果他不只是道童呢?”
她好整以暇看著陶麗娘,“襄王伏法,家眷同樣被押送進京,據說他唯一的子嗣早早夭折,這么多年始終沒有新的子嗣,而這夭折的子嗣,就是他吧?”
“就算是他——”
不等陶麗娘往下說,她已經打斷了后面的話,“你出身絳州襄王府,是侍奉世子的侍女,也是如今天星教的教主。至于今夜,你奉命安排教眾到城中各處散布‘天兆’,為天火擊中立政殿造勢,讓城中百姓認為,這是上天對當今陛下的最后一次警示,也是天譴。”
“還要我繼續說嗎?”
陶麗娘縮起身子,“你說的都不錯!
“但我還有一個問題,”蘇露青忽然靠近她,問,“那你為何要殺張武侯的兒媳,你如果不殺她,就不會這么快暴露。”
陶麗娘埋頭在肘間,“她本來也是要死,但如果她的死能為我所用,也算她沒有白死,不對嗎?”
“這么說,你想投誠?”蘇露青嘆了口氣,“真可惜!
“晚了,是嗎?”陶麗娘抬起頭。
“是呀。”
“但我覺得,一點兒也不晚呢——”
話音落,陶麗娘猛然出手,她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一把匕首,直刺蘇露青面門。
“蘇都知小心!”
梁眠見勢不對,飛身進來。
一矢中的。
崇業坊前鬼魅般出現一支兵馬。
一張大弓緩緩放下,剛剛發出的箭羽釘在崇業坊門前的地里,尾翎尤在震顫。
一箭之隔,有人被逼退三步,看著自己帶出的人馬全部控制住,眼中露出敗意。
“怎么會……”
“呼……還好趕上了,”另一邊,欒定欽摘下兜帽,抱在懷里,對握弓的人道一聲,“謝了啊,秦卿!
秦淮舟皺起眉,又在看到欒定欽身邊的另一人時,面露詫異,很快調整好神色,恭敬行禮,“見過公主!
元堯佯作與欒定欽拉開距離的模樣,點點頭,淡聲道,“多虧秦侯及時出手。”
而后看向被控住的閬國公,痛惜的搖搖頭,“閬國公……糊涂啊!
“咦,閬國公這是要發什么信號?”
欒定欽一把奪走寧苡奉手里的東西,“失敗了就想發信號通知他退兵?這可不行啊,戲臺都搭好了,他可得把最后這出戲唱完!
說著,他對手下示意,“暗號都對上了?”
手下點頭。
“那就去送信兒吧,告訴渭水那邊的人,事成了,他只管放手去做!
一眾人領命行事,秦淮舟帶人押走寧苡奉,目光越過夜色,往承天門的方向望去。
也不知她如今在宮中,是否一切順利。
第93章 第93章
有梆子聲傳至渭水橋附近,是四更天了。
今夜的梆子聲有些怪,在一慢三快的節奏之后,另有一道梆子的雜音傳出,像是打更人不慎掉了工具,所有的東西都不小心撞在一起以后發出的刺耳噪音。
不久以后斥候打探回來,將城內情況回稟一遍,隨即一名都尉從軍中快速走出,來到渭水橋邊。
“殿下,城中一切順利。”
周圍沒有燈火,這時候雨剛剛停,月光從淺的云層后透出。
甲胄因沾了雨絲,反射出微弱月光,如果有人借著這一點微光往渭水橋邊看,就能隱約看到列陣在這里的是禁軍主力。
為首一人聽完回稟,抬手在半空示意。
接著有哨聲響起,這支兵馬抵著夜色,如潮水般沉甸甸涌過渭水橋,直奔禁苑的永泰門。
禁苑這一帶的守軍不多,因著禁軍各營染上不明病癥的將士越來越多,一些不算太緊要的崗哨沒安排多少人,兵力并不足,且大多不堪一擊,很快就被制住。
這支兵馬進入禁苑后,如入無人之境,悄無聲息控制住宮中禁軍,再進重元門,一路逼進立政殿。
此時,立政殿剛剛撲滅殿頂天火。
所有人都累的像癱泥,但這會兒誰也不敢歇息,仍在殿內忙前忙后。
元康健抹了把汗,從后殿出來,對一個值夜宮人招手,“陛下的藥怎么還不見送來?”
“奴婢這就去看看!
宮人轉身往廊下走。
忽聽不遠處聲如滾雷,正詫異著,就見禁軍大統領厲溫渾身是血的闖進來,抓著個人就問,“陛下醒了嗎?”
元康健見狀不對,趕上前來,緊張的問,“厲統領?外面出什么事了?”
“趕快護送陛下避到安全的地方,有人造反了!”
厲溫嫌站著說話費工夫,干脆往后殿的方向趕,“來不及了,禁軍全是病貓,根本頂不住,皇后殿下呢?得有人出來主持大局——”
話音未落,立政殿大門轟然倒塌,間或夾雜著宮人驚恐的叫喊,還有甲胄鏗鏘聲。
已經有人闖進來,身披甲胄,頭戴兜鍪,手中握一把染血的刀,渾身散發戾氣。
廊上燈火照亮來人,元康健驚呼出聲,“泰王……?”
他轉身往后就跑,“快!護駕!護駕!泰王造反了!”
立政殿里更亂了。
厲溫雙拳難敵四手,被元信的人拿下,元信只吩咐一聲“看住他”,提刀徑直走進后面寢殿。
寢殿里一個宮人也沒有,大概是先前聽到不對,四散奔逃了。
屋內點著幾座多枝燈,里間厚重的帷幔垂落下來,遮擋住后面的情形。
元信用刀劈開帷幔,走到床帳邊,繼續用刀身挑起帳簾,猛地往旁邊一拽。
破碎的帳簾里露出一角衣袍,龍紋躍然其上,是只有帝王才會穿著的衣服。
與外間的燈火通明相比,里間沒有一盞燈,外面的光亮將這里照得半明半暗,帳內人的臉看不分明。
里面的人緩緩坐起身,身體仍處在暗影處,看動作,似乎是往元信這邊看的。
元信目光落在衣袍的龍紋上,眼中不再有恭敬,取而代之的是恨意,開口時,語氣里帶著嘲弄,“聽說陛下受驚,昏迷不醒,如今這是大好了?”
帳里的人抬起胳膊,似是要往元信這邊指來。
元信垂眼看著里面的人,“如今整個皇宮都被我控制住,宮中所有人都看到天火劈中立政殿頂,陛下知不知道,這說明什么?”
跟著聯想到舊事,沒給里面人開口的機會,咬牙冷聲道,“說明你失德,上天看不過眼,不認你這個天子了!
帳里的人大概是被氣著了,咳嗽起來。
元信則是桀笑兩聲,“事到如今,陛下不如主動交出玉璽,下詔把皇位傳給我,如此也好少吃些苦頭——”
“是嗎?”帳里的人忽然開口反問一聲。
“嗯?”
元信聽聲音不對,持刀指向里面,“你是誰?”
帳里的確有人,但此刻穿著這件衣服的,卻不是元儉,而是一個女人。
兩人一照面,元信立即察覺到自己上當了。
“元儉呢?”
蘇露青迎著刀尖,臉上毫無懼色,在元信的逼視下從帳里出來,平靜道,“陛下自然在該在的地方!
“你是誰?”
“烏衣巷都知烏衣使!
“原來是烏衣巷的鷹犬,”元信冷笑一聲,“我看你是找死!”
蘇露青慢慢走出里間,“我來是為告訴泰王殿下,殺害世子的兇手已經抓到,殿下可以放心回去了。”
寢殿外全是泰王帶來的兵將,這些人穿的都是禁軍甲胄,區別只在于,這些人沒有戴兜鍪,頭上系的是紅巾。
心下了然。
她看過殿外情形,在這些殺紅了眼的兵將的注視下,從容坐到案邊,等元信的反應。
元信給手下親信使了個眼色,親信領命,留下些人守住這里,余下的派往各處,搜尋皇帝和玉璽。
蘇露青旁觀過元信的種種安排,看殿外人少了以后,問元信,“殿下現在不殺我?”
“你還有些用,而且,”元信不屑看向她,“殺你,何至于本王親自動手?”
她自然應承,“殿下說得是。”
“元儉藏在何處?你說出來,本王饒你不死,你若敢隱瞞——”
她似是權衡過利弊,很快交代,“陛下已被護送至夾城。”
“夾城?”元信似乎并不意外。
隨即她感覺到兩道玩味的目光落在身上,元信再開口時,滿是意味深長,“都說烏衣巷是天子耳目,必要之時,烏衣巷更是天子身前的最后一道防線。本王只當烏衣巷都是什么硬骨頭,沒想到你這個烏衣使,竟是這么個軟骨頭!
跟著又帶出嘲諷之意,“不過也確實是元儉能帶出來的人,朝堂上依賴女人,逃命的時候,連自己的安危也寄希望于一個女人。女人能成什么氣候,隨便被刀一嚇,還不是什么都交代出來了?”
蘇露青垂頭不語,一副聽到這話無地自容的模樣。
卻聽元信說,“出賣天子,是為不忠不義,念你識時務,本王可以給你個痛快。”
說著,元信向外吩咐,“來人。”
有人應聲進來。
“把她帶下去,找個風景好的地方,殺了!
士兵聽令就要來擒人。
蘇露青忽然道,“且慢,我還有話說!
“說!
“事到如今,殿下已是贏家,殿下可否讓我這個將死之人,死個明白?”
“你還想明白什么?”元信有些不耐煩了。
蘇露青看一眼距離她不遠的士兵,“還請殿下屏退左右。”
元信一揮手,士兵重新退回去。
她先看著士兵退出寢殿,值守在門口,然后視線落在元信臉上,“一夜之間,先是天火降罪,后是殿下突然率軍占據皇城,下官想問,殿下此時發難,可是因為得知李聞今被捕,戶部動向被監視?”
她仔細看元信神色的變化,只看到元信渾不在意,“他們算什么東西,好了,你的問題答過了,來人——”
“殿下且慢,”她搶在元信下命令之前,“既然不是因為這個,下官斗膽,想從頭說起。”
“從頭說?”
“是,下官斗膽,想從淳德七縣二十萬擔賑災糧無故變成麩糠說起!
她身上還披著龍袍,這時候恭敬朝著元信行了一個君臣禮,若只看衣服,恍若君在拜臣。
果然,元信對這個舉動很是受用,他坐到主位上,視線一轉,往她這邊看來,“哦?這有什么好說的?”
見元信已然坐下,她知道自己賭對了,繼續不動聲色做后面的部署。
口中說道,“事發時,倉部郎中何璞自盡在牢中,死前曾寫過一份認罪血書,承認自己貪污。何璞死后,烏衣巷忽然開始鬧鬼,事后證實,扮鬼的是其弟何玉。何璞是因貪污那二十萬擔賑災糧而死,可無論是倉部,還是何璞家中,都不曾有一筆與二十萬擔米糧對應的財物。如今市價,一擔米可換三擔麩糠,二十萬擔米可換六十萬擔麩糠,如果何璞當真偷換過這些米糧,市面上應該就會出現另外四十萬擔麩糠,可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殿下可知道為什么?”
“*你想說什么?”
“因為何璞根本就沒有換麩糠,這些麩糠是原封不動的從糧倉中運出,直接送往淳德等七縣的!
說到這里,她頓了頓,補道,“或者也可以說,如今糧倉中的米糧,大部分都是麩糠,只不過運糧的人不知道,也未曾篩選過,這才運錯了!
“本王如果沒記錯,這案子是大理寺接的,而且已經結案了,你現在說這些,是想臨死前替何璞翻案?”
“不,殿下誤會了,”她搖搖頭,“我是想說,殿下這么多年韜光養晦瞞天過海,想來國庫中的米糧,都是這么被殿下暗中調換出去,給養自己手中兵馬了吧?”
“你能猜到這些,也算聰明!
眼見著元信又要叫人進來滅口,她接著道,“但光靠這些糧草,并不夠,而且京中官員時有調動,想來殿下也不敢保證每一個戶部官員都能為殿下所用,這也是何璞死了以后,屈靖揚、靳賢接連被殿下著人滅口的原因。這些年,殿下與寧公對戶部之事,應該日日都不敢松懈吧?”
“你連寧公都查到了?”元信說著,又很快想到什么,點點頭,“也是,你都這么問出來了,自然是抓到的那些人一個一個供出來的。”
聽到這話,她卻搖搖頭,“他們寧死不招,所以還是要恭喜殿下,麾下都是這等忠心之臣。”
“而殿下要舉事,養兵是關鍵,戶部的糧草只能滿足一小部分,光靠殿下的食邑,也無法支撐這么龐大的兵馬,所以殿下又做了第二道準備,我說的不錯吧?”
“說來聽聽!
“天星讖,是殿下散布的,同時殿下也暗中部署,研制出了所謂的靈藥,三清丹。此藥有成癮性,藥中有七成是至純至補之藥,比如人參、杜仲等物,其中最為關鍵的一味原料是栗纓。”
“殿下為此選中開明坊,又挖一條暗道通往玄都觀,坊內田產悉數交由玄都觀打理,能接觸其中機密的人,也通過這條暗道,避居在玄都觀禁地內。另用大量流民,留他們在坊內種栗纓,已備制藥。因事情機密,每年這些種栗纓的流民都會被滅口,另添一批。”
說到這里,她嘆了一口氣,“今年開明坊內忽然失蹤十余戶,想來就是因為得知了栗纓的秘密,被滅口的吧!
“聽說有個商戶買了開明坊的一塊田,一半種的麥子,另一半種了花生,”元信也說起一句閑語,“當初聽到這消息時,本王還有些奇怪,如今看來,這對商戶夫婦,就是你們了?”
“殿下明察!
她附和一聲,接著說道,“靈藥其實就是吊命的藥,吃這種藥的人,初時成效好,之后隨著藥癮間隔越來越短,副作用也越來越明顯,直至最后喪命,而靈藥所需藥錢也極高,一瓶便是二十貫。靠著這些東西,殿下源源不斷的收斂錢財,保證手中兵馬正常運轉,如果我猜的沒錯的話,撐到如今,殿下其實也是捉襟見肘了!
眼見元信若有所思,她繼續往下說,“除此之外,殿下還留有后手,其中便有襄王!
元信示意,“你繼續說。”
“靳賢奉命煽動襄王生出不臣之心,又依法炮制,讓絳州變成第二個長安,種栗纓,賣靈藥,大肆斂財,養兵鑄鐵。殿下與襄王達成合作,讓他助你起兵,但你不放心,所以將他唯一的子嗣扣在身邊做人質,就是你身邊那個道童,他叫元喜吧?”
“你當時帶走的除了元喜,還有元喜的侍女,陶麗娘,你覺得她另有用處,還專門著人教了她不少東西。”
這時候回想起陶麗娘在靈妙觀說的話,她心中閃過一絲嘆息。
——想活著有錯嗎?像你這種呼風喚雨的女官,又怎么知道我們這種人過的是什么日子?
她閉了閉眼,重新整了整神色,
“襄王事敗,押解進京,你為滅口,又逢世子遇害,你便以其子為條件,只要襄王照你的話做,等你登基后,就認元喜為子,并立他為太子。襄王這才答應,用他的死,帶走你最后的秘密!
“至此,你只需要靜待時機,再稍作些手腳,就能做出今晚這般上天降罪,雷劈立政殿的兇兆。”
說到這里,她不動聲色瞥向某處,繼而話鋒一轉,“但我真正想問殿下的,卻并非此事!
蓮花漏的刻度降下一些,元信一皺眉,心中似有察覺。
這時候算算時辰,忽然發覺時間已經過去太久,前去夾城追拿元儉的手下一直不曾回報,連殿外的聲音都弱了幾分。
而他坐在這里,聽她說自己做過的事聽了這么久,令他開始懷疑,這女人根本就是在拖延時間。
想到這里,元信站起身,居高臨下看她。
從這個角度看,就更像那個病歪歪的元儉主動俯首稱臣,等待他的詰問。
“你剛才說,抓到殺害世子的兇手了,人呢?”
“靈妙觀!
元信本就開始起疑的心,立即跟著一緊,目光直射過來,“你說什么?”
“殺害世子的兇手,還有殿下安排的那些散布兇兆的人,如今全都在靈妙觀,”蘇露青補上一句,“看押他們的,是烏衣巷的三千親事官。”
元信的臉色徹底沉下來,當他再次看向蘇露青時,她看到他眼中殺意。
她只作不覺,“殿下是不是覺得,只要城中另一支兵馬無事,區區三千親事官也算不得什么?”
元信神色又是一變。
她既然這么說,說明城中有變,他安排的另一支兵馬恐怕已經落入圈套。
換句話說,他中計了。
帶著血腥氣的刀猛然架在她頸邊,鋒刃擦著頸側皮膚,似乎已經割到皮肉。
蘇露青沒有動,只垂眸略往刀身處掃去一眼。
跟著聽到元信說,“我現在改主意了,我當親手殺你,再殺元儉!”
刀身向下沉,是要迅速抽刀斷喉的動作。
她在這時候忽然開口,“裴相之罪,是你構陷吧?”
刀身頓住,但刀刃已經割進頸側,有血沿著刀刃流出。
她面無懼色,緩緩抬頭,看向元信。
隨著她抬頭的動作,刀刃割進的更深,似乎只要元信再使些力氣,她就會身首異處。
而她目光如刀,始終盯住元信,“永嘉元年,中書令矯詔,最終以謀逆罪名問斬,這樁案子,是你設計陷害的吧?”
元信握著刀的手微微使力,目光轉到殿外,值守在這一處的人并沒有發覺任何異常,仍是盡職盡責看護在外。
“可笑,裴中書是我的老師,學生怎會構陷老師?”
“因為裴相不只是殿下的老師,同樣也是陛下的老師!
架在頸側的刀始終沒有松動,刀刃隨著她說話的動作,時不時在她頸邊留下一道血痕,她全然不顧,語聲始終堅定,“還因為,殿下距離太子,乃至將來的帝王,只差一步!
“你住口!”
刀身再進,拉出更長的血痕。
她像是不知疼痛,唇角微勾,緩聲往下說,“當年的一道驚雷,劈中立政殿前梧桐樹,先帝以為兇兆,此事作罷,之后卻也并未改立太子,你那時候以為事情還有轉機,一心等著先帝駕崩,留下遺詔,命你繼位!
“沒想到先帝雖然留下遺詔,新君卻不是你,所以你懷恨在心,將御庫中的另一份遺詔備份取走。等裴相當眾宣讀過遺詔,群臣校驗時,便被人告知,御庫中并沒有這份遺詔,陛下并非先帝定下的新君,裴相偽造圣旨,有矯詔之嫌!
“矯詔非同小可,但當時的朝中元老蘇況,卻在核對遺詔筆跡之后認定,這就是先帝親筆,奉陛下為新皇,不日登基。筆跡雖核對無誤,裴相卻清白難證,最后仍被判謀逆之罪,但受其牽連者卻幾乎沒有!
“至于你,”她輕哂,“經此一事,你的皇帝夢,又碎了。”
被說中了心事,元信惱羞成怒,“住口!住口!”
握著刀的手頻頻發抖,卻始終沒有下去殺手。
“看來殿下這些年求仙問道,心中還是善意居多,不忍殺生。”
她說著,抬手捏住刀身,往旁邊撥去。
那把刀雖然被她撥開,又很快架回她頸上。
“好吧,”她嘆了口氣,“殿下不嫌累,那就繼續,我也繼續往下說,殿下聽聽,我說的對不對!
她接道,“裴相問斬,你登基無望,明面上潛心修道,醉心煉丹,實則以此做障眼法,讓所有人淡忘你,這樣你才好私下進行養兵之事,這里就剩下你最后一個后手!
“你放出天星讖,蠱惑民心,潛移默化的讓眾人對帝后不滿,然后你便利用裴相之死,再推出一個替死鬼,裴氏遺孤!
“陶麗娘是你挑選的遺孤人選,你利用對老師家中的了解,將陶麗娘完全培養成裴昭會長成的樣子,然后讓她去做天星教的教主,掌管一眾教徒,聽命你行事的同時,她也因此掌握了權力。”
“權力真是個好東西,握在手里就不愿放下,她與世子交好,以為憑世子的關系,她會坐上皇后的位置。沒想到殿下與寧公親上加親,為世子選了奉家娘子,也因此,世子為其所害!
元信聽到這話,眼中迸出的怒火幾乎能將一整座多枝燈點燃,“這個逆子!死有余辜!”
但隨即又冷靜下來,“裴氏遺孤這么多年都沒有下落,她偽裝的這么好,連種種特征都能對上,把秦晌都騙過去了,你又是如何發現,她是假的?”
她嘆了一口氣,神色里帶出追憶,“因為,裴昭是我啊。”
“竟然是你?”
元信打量她良久,點點頭,“你的確有老師的影子,但,你既然知道她是假的,當初她冒名頂替你的時候,為何不拆穿?”
“拆穿多無趣呀,”她笑了笑,“隔空與殿下交手這么多次,如果不是她,我還真懷疑不到殿下身上!
“你說的這些,不過都是猜測之語,你說我構陷老師,取走御庫的遺詔,有何憑據?”
“殿下很快就知道了。”
話音落,外面炸開一朵煙花。
在看到煙花之后,她猛地閃身,從刀下抽身而出,轉而反手奪過刀,隨即一腳踹到元信膝彎處,將他踹的跪在地上,趁他掙扎起身之際,將刀架在他的頸上。
“殿下,承讓!
她執刀的手比元信穩,元信被她制住,不敢再動。
殿外跟著傳來陣陣甲胄聲響,欒定欽率眾緝拿反賊,已然將宮中各處重新清洗一遍。
幾名士兵走進殿內,接替她押住元信,她則向著一側屏風,俯身叩拜。
屏風之后,元儉、孟殊在秦淮舟等人的陪同下走出來,每個人的面色都有些沉重,先前那些話,他們全都聽到了。
元儉痛惜的看著地上的元信,“王兄,你糊涂。
孟殊則示意凌然,將御醫叫來,到偏殿去給蘇露青包扎傷口。
這時候晨鼓已響,天光漸白,這場由泰王發起的叛亂,在太陽升起之前,被徹底平息下去。
梁眠按照吩咐,從泰王府邸中搜尋出御庫中存放的那份遺詔,泰王的罪名由元儉親自定下,至于其中牽涉的裴相舊案,卻并未因此有所改善。
帝王的態度自此表明,往事不提,來日不追,一切風雨都止于泰王。
偏殿里,蘇露青換回自己的衣服,頸上傷口已經包扎完好。
凌然陪在她身邊,看著緊閉的殿門,問她,“秦侯還在殿外等你,不去和他道別?”
她搖搖頭,“道別又能說什么呢?”
當她從靈妙觀進宮,在立政殿布局之時,她已經做好了準備。
泰王一案,她知道太多秘密,關于泰王謀反的,關于祖父當年被構陷的。
秘密知道太多,人就不能善了,更何況還是關乎天家。
所以在元儉問她,事成之后想要什么封賞時,她說,要去絳州,重建絳州的探事司分司。
元儉同意了。
之后兩日,她被特賜留在宮中養傷。
兩日后,她憑烏衣巷腰牌,趁夜離京。
從長安到絳州的路,她已經走過一遍,只不過之前是抄小路快馬加鞭,如今卻是趁著春日天光好,沿途看了無數花。
在進入第二處驛站時,她勒馬的動作一頓。
驛站院中候著一隊宮人。
她心中一沉,這一天果然還是來了。
能出現在沿途的宮人,必然是奉命前來宣旨。
至于旨意的內容,無非是鴆酒、白綾、匕首三選一。
長安不能留,絳州不能去,宮中這是為她尋了處最后的體面啊。
她坦然下馬,經過這些宮人,走入驛站大堂。
看到等在里面的人。
多日不見,他清貴絕倫依舊,只是清減了些。
看到她進去,他目光盯過來,一眼似有萬言。
“……真巧啊!
她想笑一笑,但笑不出來。
“不巧,”秦淮舟往她這邊走幾步,抬手遞向她,“我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