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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怎么會這樣?”

    臨川崖緊臨長江,臨川亭則建在猿不能攀的崖頂,頭頂皓月,腳下就是激流。

    周南因還清晰記得這里的景色,山與水有著與北方不同的柔情和淡雅,詩意綿綿,滄桑又細膩。

    她獨立亭中,聽著嘩嘩的水聲,靜靜地等,心中想到的卻是在潁川城外與景真并坐崖邊的場景。

    她想:等這一切塵埃落定,就同景真一起,去看極北的冷峻肅殺,關東的巍峨壯麗,南國的婉約雋永。

    就算自己看不見,光聽他講就很開心。

    慕容錚并沒有走太遠,而是在山腰下尋了處舒適點兒的地方,仰頭看她。

    從夜晚等到天明,他還沒急,又從天明等到黃昏,就有點坐不住了。他擺了擺手,軒伯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

    他道:“周真人可是一天食水未進,送點東西上去。”

    軒伯:“是。”

    慕容錚又道:“算了,回來。再等一會吧。”

    他神念去查看褚氏父女,民宅院子中雅默雀靜,二人在房里沒有半點要出來的跡象,他不禁有些煩躁。

    比起來,周南因反而淡定許多,她已經等了兩個月,不差這一時半刻。

    直到又入了夜,山路上才出現一人,向上飛奔。

    慕容錚目力極敏,一眼就看清那人穿著大紅緇衣,膚色黝黑,是個番僧。他低聲道:“不太對。”

    周南因也察覺到有人來了。

    等那名番僧跑到山頂,她感知到對方只有一個人,心中咯噔一下,橫眉問道:“我師妹呢?”

    番僧似乎根本沒聽她說什么,雙手當胸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很快他額頭上竟然亮起瑩白的光。

    那人立刻停下,光芒黯下去,他向著周南因大聲說了句梵語,只在最后有兩個漢字:“拿來!”

    周南因緊緊攥著盲杖,忍住了怒意道:“可以給你,但我要先見到我師妹。”

    番僧鼻孔大張,用力地嗤了一聲,將一個黃金打造的梵林轉筒扔在她腳下,伸出手掌仍舊道:“拿來!”

    周南因想出手拿住他,又怕他的同伙就在附近,看見自己傷害他,會對師妹不利。

    只好耐著性子又說了一遍:“把我師妹帶來,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

    番僧碩大的眼中是困惑和怒意,喊道:“漢人,騙人!”

    說完竟然上前來撕扯她,口中只是說:“拿來。舍利,拿來!”

    周南因被他拉住手臂后,一甩即脫,問道:“誰讓你來的?你聽不懂漢話嗎?”

    她沒想過他的手法像村里小兒打架一樣,被掙脫之后立馬又纏上來,在她身上亂拽。

    周南因盲杖一抖,“啪”地一聲抽了他一下。

    番僧捂著被她打過的地方,高聲道:“騙人!”

    他趴在地上又撿回轉筒,轉身要往山下跑了。

    周南因身形瞬閃,伸出盲杖將他攔住,聲色俱厲地道:“誰讓你來的?”

    番僧被她嚇了一跳,咕噥了一句梵語又往別的地方跑。

    周南因再攔,將他去路全部堵死,說道:“你在這里等著不許走,我找懂梵語的人來。”

    番僧又拿出一個小鐃鈸狀的法器,對著里面烏里哇啦說了一通。

    之后瞅準她身邊的空子猛沖,周南因盲杖上爆開一股靈氣想將他震退,沒想到這個番僧竟是一點修為也沒有,被氣浪一推,滾了幾滾,一個沒收住就嗷嗷大叫著跌下崖去了。

    周南因大驚,猛地伸手去拽他,卻抓了個空。

    她在崖邊陡然止步,手還維持著抓空的動作,心中也是空的,漸漸又填滿驚愕恐懼、難以置信。

    她追著一個線索從長安到建康,周密布置,等了這么久,可就是這樣?

    怎么會這樣?為什么是這樣?

    慕容錚在山腰下目睹了一切,能清晰地看見周南因臉上的神情,她的慌亂無措、失望茫然,竟都像她的金針一樣尖銳,攢刺在他心上。

    慕容錚瞇起眼道:“將小真人帶來。”

    軒伯頓了下,說道:“尊主,那可就再難找到幕后主使了!他對周真人如此迫害戲弄,豈能不將他剝皮挫骨。”

    慕容錚少有這樣不理智的時候,很快也就冷靜下來,他負手背后,目光仍然不離周南因,手指在短笛上輕輕叩擊,忽然笑了一聲。

    “持鷸刺虎,很好。”

    他語氣平淡,軒伯卻莫名覺得有點毛骨悚然。

    “尊主是說?”

    慕容錚道:“看見他額頭上的靈光了么?那是西域靈童特有的感知佛骨的能力。”

    “看來,不只是我,那個人也知道舍利在周真人身上,并且設下這么個局,讓洛哈尼赫魯和她對立相斗。”

    軒伯也往崖頂看了看,說道:“這下是不是不用我們費心,周真人自己就會去對付老番僧了?”

    慕容錚沉著臉沒有說話。

    周南因也沒有失神多久,她受元沖子教誨,越臨危臨亂,反而越能鎮定下來。當下取出符紙焚化,向山腳楓海的王韶雁傳訊道:“師姐,叫人在江下游攔下那人的尸體。搜山,看有沒有同伙在。”

    楓海中平靜依舊,但周南因卻知道眾人已經四散在臨川崖各處。

    她站在崖邊,仔細推想。

    融融的月色籠在周身,她面容沉沉,如同臨凡的仙子初識人間丑惡,恚怒之中也帶著一絲超然與悲憫。

    慕容錚靜靜仰望她,忽然收到喬引鳳的傳訊:

    癡魅長成了。

    他揮手示意軒伯退下,緩步上崖去找她。

    周南因聽出了他的腳步聲,卻沒有動,也沒有說話。慕容錚也只是走到她身邊,默默牽起她冰冷的手。

    過了一會王韶雁也上崖來,頗具憂色地看了她一眼,說道:“已經死了,不遂峰主說,他是洛哈尼赫魯當年從西域身毒帶來的靈童。崖下沒有找到別人。”

    周南因在番僧墜落的地方摸起梵林轉筒,問道:“師姐認識這個嗎?”

    慕容錚看了一眼,眼波動了下。

    王韶雁搖頭:“不認識,明天找人問問。”

    “南因你……唉。”

    周南因已經想通:“有人戲弄我們,騙我來這里換師妹。他也戲弄了洛哈國師,騙他來這里拿什么舍利。我去找他,一定有線索。”

    王韶雁皺眉道:“他貴為國師,何況又在籌備法會,肯定不會見你,也肯定不會和你說的。”

    周南因用力攥了下拳頭,又放開,說道:“那我就想辦法讓他說!”

    王韶雁咬牙切齒道:“是哪個該死的混蛋,讓本小姐抓住他,一定焚其骨、揚其骸!!”

    狠話說完,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周南因收起經筒,冷靜地道:“我們回去吧,明天去建康。”

    王韶雁:“好,我讓家人安排住處。”

    周南因卻道:“師姐,到了建康你就不要和我一起了。”

    王韶雁:“那怎*么行?”

    周南因沒有心情再說,默然地向山下走。

    慕容錚仍舊拉著她,王韶雁也不御劍,跟在她后面。

    走了一會無人說話,慕容錚才道:“姐姐,我有一個親戚找了副祛毒的靈藥,據說可以治好你的眼睛,讓她來試試?”

    周南因腳步停了停。

    如果早一天聽到這個消息,她一定會欣喜雀躍。

    可現在她滿心希望剛落空,正是愁云慘淡的時候,似乎連復明都不能讓她開心了。

    王韶雁急道:“你怎么不早說?”

    慕容錚隨口編道:“怕耽誤姐姐上崖,只能現在說了。”

    周南因當然不會埋怨他,她調整了下自己,強顏笑道:“是嗎?那太好了。”

    慕容錚薄唇微抿,心中痛惜愛憐無以復加,牽著她的手更輕柔了一些,說道:“我讓她到你落腳的客棧來了,那藥講求新鮮,今夜就可以施用。”

    周南因木然點點頭。

    三個人下了山,又查探了下那個番僧的尸體,才同回客棧。

    慕容錚陪著周南因等,見她一直秀眉深鎖,在想事情,也就不打擾她。

    直到喬引鳳騎著夜行女趕到。

    慕容錚把她請到房中,喬引鳳與周南因互相見過禮,說道:“這東西的用法我找人打聽清楚了,施用的時候要將周身衣物除去才行。”

    她笑著問慕容錚:“你來還是我來?”

    慕容錚淡淡一笑,扶著周南因在床邊坐下,他則半跪在她身前,抬頭注視她道:“姐姐,我這位表姐人很靠譜,你待會聽她的就是。”

    周南因又向著喬引鳳的方向點頭致意。

    喬引鳳卻看著慕容錚這幅情深款款的模樣,嘲諷一般勾了勾唇角。

    慕容錚眼中就只有周南因,他又道:“我會試期限將近,不能多耽擱,這就要回去了。沒辦法陪你,姐姐怪我嗎?”

    “這就要走?”

    周南因當然很想復明之后第一眼就見到他,但他都說了時間緊張,能趕來陪自己上崖,就該滿足了。于是她道:“好,我送你。”

    慕容錚按住她:“你忘了我說過,你送我我就舍不得走了。”

    周南因勉強笑笑。

    慕容錚起身,與喬引鳳交換過眼神,退出門外,卻并沒有走。

    他能聽見周南因在喬引鳳的指示下一件件除去身上所有的衣物與配飾,不由自主地將纖長的手指抵在窗欞上,但終究也沒有推開那扇薄薄的窗。

    房間內,周南因寸縷不著地站在床邊。

    她的身體的確很美,勻稱纖長,卻一點也不瘦弱,每一處曲線都仿佛有勁力暗蓄,利落得恰到好處。

    喬引鳳涼涼的目光將她上下打量過,才拿出一個靈袋,笑道:“來了呦。”

    袋口打開,純白色的癡魅在她靈力操控之下緩緩貼在周南因臉上,并逐漸把她全身都包裹進去。

    喬引鳳臉上笑意消失,快速走到一旁,一件件地翻看著周南因隨身所帶的所有東西。

    第52章 “是,我又能看見了。”

    最先看到的,是金小娥棲身的那個錦囊。

    喬引鳳見了自己手繡的“龜鶴獻桃”,眼中越發陰晦,但也只盯了一眼就去翻其他的。

    很快她就找到了那顆不算渾圓的舍利珠,有些希奇地摸了摸,又放回原處。

    再打開一個油布包,里面是一紙黃舊的婚書,還有一塊一兩左右的小金牌,上面印著小小的一列字:

    “盈盈一水間”。

    喬引鳳顯然認得這塊金牌,有些疑惑地向被癡魅包裹的周南因看了一眼。

    最后才摸起元沖子留下的牛皮小包,看過兩封信后,勾了勾唇,不動聲色地收進自己懷中。

    半晌后,癡魅的白色越來越淡,趨近透明,直至完全消失。

    周南因剛才渾身都暖融融的,等到暖意消失,要睜開眼時被一雙柔軟的手覆住了眼睛。

    喬引鳳取來棉布,幫她把眼睛纏起,說道:“先別睜眼,明早就行了。”

    她的聲音也暖融融的。

    周南因答應:“好,有勞姐姐了。”

    喬引鳳又幫她盤起發髻,取過那支老銅釵來簪住,幫她披上睡袍,溫柔地道:“我聽說,你的師妹被洛哈國師擄走了?那個老番僧雖是出家人,卻沒半點慈悲心,狠辣又虛偽,妹妹你要是遇到他,可不能手軟。”

    周南因:“不,是有人騙了我和他。我明天就去找他問線索。”

    喬引鳳的聲音里都是關切:“那你可要小心著些,萬一談得不好,需防著他暴起傷人。”

    周南因感激地道:“我知道了,多謝姐姐。”

    喬引鳳看著她乖順的模樣,輕輕撫了下她的臉頰,道:“難怪他那么喜歡你。”

    說到慕容錚,周南因好奇地問:“姐姐,他以前是什么樣子的?也是現在這么隨性么?”

    喬引鳳想了想,道:“人哪有不變的?不過,從小到大都很混蛋就是了。”

    二人都笑了笑,喬引鳳讓她早些休息,退出門外。慕容錚已不知去向,她沿著客棧的石徑向外走,迎面遇到個瘦弱少年。

    那人向她躬身:“五姑。”

    是不爭峰主宗熔。

    喬引鳳點了下頭。

    宗熔忽然掩口劇烈地咳嗽起來,甚至穩不住身形,向前傾了傾。

    喬引鳳伸手將他一托,說道:“還不找你家尊主調理下這幅身子骨?”

    宗熔苦笑:“多謝五姑。胎里帶出的,沒法子。”

    喬引鳳也不多說,告辭出了客棧,在沒人處召來夜行女,往東飛去。

    宗熔左拐右拐,進了后院。

    那里有一畦幽蘭,是阿鳶吩咐人新種下的,有一株剛好開花。

    慕容錚正凝視著清冷純白的花朵,月光投在他的臉上,黑色襯托下,那張漂亮得驚人的面龐更顯昳麗深邃。

    “尊主。”

    宗熔躬身呈上一物,正是元沖子留下的牛皮小包。

    慕容錚掃了一眼,說道:“送回周真人房中,別驚動她。”

    宗熔答應了,猶豫了片刻又道:“尊主,剛才的接觸中,屬下無意感知到五姑的修為,似乎筋脈封堵,只剩下一點基礎靈力。”

    慕容錚捏了捏眉心:“知道了。”

    宗熔:“要屬下去跟上五姑嗎?”

    慕容錚搖頭,說道:“不必。我走以后,你看好周真人。”

    宗熔不解:“尊主不等周真人眼睛好了再走嗎?”

    慕容錚仰頭看向那個房間,眉眼也隨之柔和起來,輕笑道:“還是等等再見面吧。”

    他喚來軒伯,并沒有去跟喬引鳳,而是到了建康城郊關著慧可和尚的別院。這里沒了范靈寶,寂寥了不少,段孤星見到他,拆掉門鎖打開門。

    慕容錚仍是戴上面具進到屋中。

    癡魅寄生人體吸食恐懼,七情六欲皆關元氣,慧可和尚被癡魅寄生之后明顯虛弱衰老了許多,皮膚更粗糙了些,臉頰深深凹陷著。他見到慕容錚,只是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

    慕容錚在他面前蹲下,遞給他一粒固本補元的丹藥。

    慧可絲毫沒有懷疑地接過吞下。

    他心中明白,面前這人如果要害他,早就動手了。

    慕容錚道:“大師可以走了。”

    慧可愣了很久,抬頭看過這房中所有物事,才終于閉目長聲道:“阿彌陀佛。”

    慕容錚問他:“大師可還要去西域身毒?”

    仙丹開始運化,慧可眼中的神采在肉眼可見地恢復,面頰也一點點豐盈起來。他道:“當然,那是貧僧心之所向。”

    慕容錚:“之前那個女子的話你也聽到了,我有一位長姐,對你們佛家很不以為然,就怕你有命取經,沒命傳經。”

    慧可道:“阿彌陀佛,貧僧不怕死。人的身舍不過是具臭皮囊,今生修行中斷,來生仍舊向佛就是了。”

    慕容錚起身,居高臨下看他,笑著道:“那你要渡的那些百姓,可就得多等你幾十年了。”

    慧可默想了一會,搖頭嘆氣。

    慕容錚道:“我倒有個法子。大師此去建康,找到我那個長姐,只要你能說服她讓你廣傳佛法,我就給你給你建廟百座,并且還會派人護送你往返西域。”

    慧可坐不住了:“施主可當真?”

    慕容錚笑笑,軒伯和段孤星幾人端著滿盤的金子走進來,擺在地上。

    滿室金光讓慧可不由得張大了嘴。

    軒伯道:“建一所小廟頂多二百兩銀,這里是五千兩金,足夠建大廟百所。”

    他又取出一張符紙來放在慧可面前:“這是我的傳訊符,等你勸服我家二姑后,將它燒掉,我立刻就去找你。”

    慧可難以置信道:“施主你為何肯如此幫我?”

    明明前幾天還把他關在這百般折磨!

    “一是因為你也幫了我的忙。”

    慕容錚的視線從他襤褸的衣衫移回他的臉上,悠然道:“二么,可能是因為,我認為你做得對。”

    慧可生出無限動力來,問道:“好,敢問施主的長姐是誰,現下在什么地方?”

    慕容錚:“靜虛宗主,七殺真人。”

    慧可倒吸了氣。天下人人皆知,道門中最排斥佛家的兩位,一個是杏林宗司馬宗主,一個就是靜虛宗的王宗主了。

    慕容錚笑問:“怎樣?”

    慧可考慮了一下,堅定地道:“好,貧僧愿往!”

    與此同時,在建康城外的荒山之中,巨大的黑鳥沒入墳冢后,喬引鳳下來,快步走入看墳人的小木屋。

    里面還是那個黑巾蒙面的黑衣人,見她進門便問道:“怎樣?”

    喬引鳳靠在門上,柔柔笑著:“你得先告訴我,她那個師妹是不是真在你手上?”

    “這還有假?”

    喬引鳳問:“還活著嗎?”

    黑衣人冷笑道:“關鍵時候還要用這小丫頭來拿捏她,當然得是活的。”

    喬引鳳婷婷裊裊地走近,靠在那人身上,說道:“你騙她來到建康,真不是為了那套自生靈智的雨打飛花?”

    那人把她橫抱起來,扔在小屋中簡陋的板床上,自己也坐上去,說道:“當然不是。那時我派了‘白’里面的兩撥好手去殺她,都沒有得手。”

    “她竟然還能跟上元沖子的活尸,差點搶了小丫頭走,我這才神授元沖子留下那行字。”

    喬引鳳:“緩兵之計?”

    黑衣人閉著眼:“算是吧。她的確讓我忌憚,我本想著這一路上無論付出什么代價都要解決她,卻沒想到再派人去竟遇上了極原山余黨。我才知道她和慕容錚搞在一起了。”

    喬引鳳貼上來:“那你為什么不直接同她換元沖子的遺物呢?”

    黑衣人道:“她又不知道那兩封信的端倪,我如果直說了,只會讓她警惕起來潛心鉆研。可若是要求交換金針,她就沒什么可疑的了。”

    “話說回來,你到底拿到沒有?”

    喬引鳳道:“她身上的東西我都找遍了,沒有什么舍利!你說的那兩封信,倒是拿到了。”

    黑衣人清雋的眉眼立刻皺起來,將她推開,沉思道:“怎會沒有舍利?拿不到舍利,如何能控制洛哈,如果拿到國師的位子?”

    喬引鳳道:“會不會被洛哈的靈童換走了?”

    黑衣人篤定地道:“不可能。我雖然同洛哈說了用經筒換舍利,但也說明了只許靈童獨身赴約。他的靈童不通漢話,兩個人必然是雞同鴨講。”

    “靈童身上我已種好了蠱蟲,只等他把訊息傳給洛哈,很快就會發作身死。”

    喬引鳳道:“你這是還想借著洛哈的手除去周南因?”

    黑衣人笑了一聲:“死人總比活人穩妥。如果她能消磨洛哈一些,法會之上不是更容易么?”

    說完,他眼神又冷下去:“只可惜……她又不知道那是舍利,會將它放在哪呢?”

    喬引鳳也是一副深思苦想的模樣。

    過了會,黑衣人道:“元沖子的遺物呢?”

    喬引鳳雙手撐在床上,向后微微仰著,笑道:“你來搜呀。”

    黑衣人看了看她,上手扯開了她的腰帶。

    直到喬引鳳身上最后一件衣物落地,也沒有看到那個牛皮小包,二人心中都是一寒。

    喬引鳳眼波劇震,聲音也不再柔婉動人:“是宗熔,是他。糟了,我六弟他……”

    她將衣服快速穿好,也顧不得黑衣人叫她,沖出小屋又立刻飛向臨川崖方向。

    第二天一早,周南因起床摘掉棉布,一眼就看見王韶雁湊在面前,她旁邊還有個尖臉的美艷女子,正眨著眼看她,問道:“怎樣?”

    周南因聽了她的聲音,問道:“你是丹女?你真美。”

    王韶雁不顧形象地叫了一聲,一把把她抱起來轉了好幾圈,開心道:“好好好,原來真的有用!我還怕那小子吹牛呢!你終于又能看見了。”

    周南因也很是欣喜,眼前不再是濃黑,重又有了顏色,有了人,有了物,她還一時難以適應,四下看了好幾圈,才抱住王韶雁道:“是,我又能看見了。”

    第53章 “今日不見,明日見。”

    周南因像是久別重逢一樣好好看了看王韶雁,之后才道:“師姐,你該回建康了。”

    王韶雁蔥白的手指向丹女一指:“你要她們不要我?不行!”

    丹女挺了挺胸脯笑道:“奴家陪著真人。”

    周南因搖頭道:“不,師姐去找王宗主,我去伽藍寺。你們都在這等我,誰也不許到建康去。”

    現在大小宗門里有點名氣的都在建康城里了,和丹女她們同行必然要受人指摘。周南因雖然不在意,但怕她們和正派宗門起沖突,又生出不必要的麻煩來。

    丹女苦著臉道:“真人,千萬別,那可悶死咱們了。”

    這次的佛道法會百年難遇,丹女她們就在建康城外卻不能去看,怕是真的會急死。

    周南因想了想,退了一步道:“那你們喬裝改扮一下,到城中后只許混在百姓中看一看法會,一律不許生事!”

    王韶雁搶道:“喂,我師父說過,他們番邦人都壞得很!我得陪著你。”

    “師姐,不行。”

    周南因看著她,聲音還算柔軟,卻很是堅定。

    她不在乎自己名聲差,但是不能連累王韶雁。何況她還答應過庾霜意,在建康城里絕不和王韶雁同行。

    她二人認識的年頭不短了,一直很投脾氣,平時相處時幾乎都是王韶雁說了算,但有些事周南因一旦較真起來,她卻是拗不過的。

    現在一看她的模樣,王韶雁就知道她又犯倔強勁兒了。

    她撅著嘴,恨恨地盯了周南因一會,只能妥協,說道:“好吧好吧,那你可別忘了褚師伯教過的,對敵人要像冬天一樣冷酷,千萬別跟那些禿驢客氣!”

    周南因糾正道:“是‘對同志要如春風化雨,對敵人要像秋風掃落葉’。”

    元沖子經常有些奇怪的言語,她當時都是死記住,隨著年齡漸長,往往越來越覺得有道理。

    王韶雁道:“差不多。總之,伽藍寺要是敢動手,你就抬出王家來,給我傳訊!”

    周南因答應了。

    早飯后,王韶雁先走,周南因記得慕容錚的囑咐,將眾人叫來,又嚴厲約束過,才獨身一人去往伽藍寺。

    一路上所見都是各宗各門的弟子在往建康趕,大家口中說的都是哪個宗門、哪一家會來。

    修行中人沒有要事的話,在城郊附近是不會御劍的。周南因也混在這些人中,在路旁休息的時候,簡單聽了聽,知道了道門中最被人看好的就是太清宗宗主楊一浮,他是司馬宗主所支持的人選。

    周南因倒是聽說過,楊一浮已經盡得太清宗老宗主的真傳。

    在圍剿極原山時,周南因和他分配的路線不是同一條,風波亭外匆匆一面也沒有動手。

    具體他有多大本事,倒沒親眼見過。

    另一個被推重的是靜虛宗的王宗主。

    周南因總聽王韶雁講起她,很是熟悉,知道她位列南斗,據說早已經是天重境后期,修為深不可測。

    除此之外還有兩件事讓她有些意外。

    一是上陽宗的方宗主雖未出關,卻元神出竅,親來赴會。

    她不知道宗主聽說自己已經離開上陽宗會是什么反應,但也可能方宗主這種一只腳已經踏入仙界的高人,對這些俗事根本就不在意吧。

    另一件事是,據說鮮卑皇室也有人會來,是一個什么王爺和一個皇叔。

    她想到元沖子的信中提到慕容錚就是鮮卑皇叔,不禁側了耳朵去聽,可那幾名弟子休息好又重新上路了。

    她也只好收了心神。

    伽藍寺位于建康城東北的北籬門外,背負鐘山,前望帝城,最是形勝之地。

    為了彰顯在佛法面前眾生平等,伽藍寺對所有人一視同仁,所有拜山者都需徒步上去。

    周南因跟在一眾信徒中,一路上所見,有衣衫襤褸的貧苦百姓,也有錦衣富戶。

    可她聽王韶雁講過,皇室和幾大世家來的時候,是有僧侶到山后的行車路徑去接的。

    周南因唇角噙著抹無奈的笑意,心想,果然如先師所說,有人的地方就不會有真正的平等,之所以沒有見到特權,不過是因為還不夠富貴。

    鐘山不算高,但青林垂影,綠水為文,造景很見巧思。她眼睛剛剛復明,只覺得入眼的每一件東西都十分可愛,一路上不停地四下看著,走得并不枯燥,不知不覺就到了伽藍寺的知客亭前。

    一抬眼便能見到懸山所建的千余間堂觀,復殿重房、青臺紫閣,足以看出寺廟香火之盛,僧人之多。

    在寺廟最中心處,聳立著一座極高大壯觀的七層浮圖,據說是洛哈尼赫魯出任國師后,太后下旨所建,用以積累功德。

    而寺廟之上,懸崖最陡之處,生著三株枝繁葉茂的古松,枝干向陽生長,如同張開的手臂正在迎客,卻是全山最妙的景觀。

    周南因想起景真說過喜歡松樹,多看了幾眼,就聽見有知客僧高聲道:“各位施主請回吧,鄙寺正在籌備法會,今日謝客。”

    人群中只有零星幾人報怨,大多數則在山門外,就地跪下,向著伽藍寺的浮圖和房舍虔誠叩拜。

    周南因直著身,在一眾跪地磕頭的人中就十分顯眼了。

    知客僧看了她的打扮一眼,合十問道:“阿彌陀佛,不知這位施主光降鄙寺,為了何事?”

    周南因繞開跪地的信徒,走入亭中,向幾名知客僧稽首行了平輩禮,說道:“懇請大師入內通報一聲,道門散修玉嬌客有要事請見洛哈國師。”

    幾名僧人中立時有人嗤了一聲,另有一人道:“這位朋友,剛才貧僧已經說了,鄙寺謝客,有什么事便請對貧僧說。”

    周南因正色道:“我知道不該冒昧打擾,但我所請的這件事不僅對我,對貴寺也是干系重大,只能與大國師面談。”

    一僧冷笑道:“你不會以為國師是誰都能見的吧?”

    另有兩人也跟著嗤笑出聲。

    他們處在帝道寄居、繁華已極的建康城外,是中土第一大寺,又是國師掛單之處,平日里達官顯貴如云來去,怎會將她這個小姑娘放在眼里。

    周南因掃視了下眾信徒,看見大部分都在合十祝禱,很少有人注意亭中,便拿出那只黃金打造的梵林轉經筒來,放在亭中石桌上,說道:“還請大師將此物承給大國師,他會明白。”

    “寶筒為何會在你手里?”

    幾名知客僧在她拿出經筒的時候都是面色大變,其中一人猛地抓起經筒,飛奔進了寺門。

    周南因沒有答話,而是退到知客亭一角處,默默地等。

    另外幾名僧人卻不敢再輕視她了,除了一人負責答復那些善男信女之外,其他人不動聲色地將她圍了起來。

    周南因垂著眼,只做看不見。

    等了足有兩個時辰,周南因慢慢開始疑惑、著急,最后連圍著她的幾名僧人都有點按捺不住了,那人才從寺中出來,手里卻已經沒了經筒了。

    他走到周南因面前,向她合十道:“阿彌陀佛,國師說他不見客,道長請便。”

    周南因道:“大師將經筒給國師看過了嗎?”

    那人面上神色竟浮上些鄙夷,說道:“寶筒本就是鄙寺之物,道長想拿它要挾我們,不妥當吧?”

    周南因道:“大師誤會了,我本來就是要歸還的。只是……”

    那人寬大的僧袍一拂,閉目道:“那就請吧。”

    圍住周南因的幾名僧人便將去路讓了出來。

    周南因當然不會走,她想了想道:“再煩請大師通傳一聲,就說大國師的靈童在我手上。”

    其實那個靈童早已經死得透透的了,但周南因沒說他死也沒說他活,自覺也不算說謊。

    那和尚有幾分怒容地瞪視了她一陣,到底還是又折了回去。

    這次周南因卻不是站著等了,而是在亭中石凳上大大方方地坐下。

    有幾名僧人皺了皺眉,卻也沒說什么。

    又等了近兩個時辰,那人才去而復回,連合掌和阿彌陀佛也沒有了,向周南因道:“國師說了,沒有人能威脅他,靈童在你手上也是一樣。就算你有舍利,他要殺你,也很容易。”

    周南因等得急躁,言語中也少了些客氣,說道:“我聽不懂大師在說什么。我直說吧,我有要緊的事,今天非見到國師不可。”

    那人冷冷地道:“國師說了,不見。”

    周南因站起身來,取下腰間握蘭劍,緩緩道:“大師就不怕我硬闖么?”

    那人像是聽到了今日最好笑的事情,噗嗤一聲笑了,說道:“這位道長,這里可是伽藍寺。”

    言外之意傳達得十分清楚。天下第一大寺,誰敢硬闖?

    何況里面佛修如云,就算真有不怕死的,又如何闖的進去?

    對峙不過短短片刻,周南因的思緒卻不知已經轉了幾轉。要她放棄查找褚望北的線索肯定是不可能的,可現在孤身一人與伽藍寺公然為敵顯然并不明智。

    她猛地攥緊長劍,又緩緩放開。

    忽然輕笑一聲,握蘭劍出手,在她的催動下徑直沖上高空,劃出耀眼的光弧,帶著掀天覆地的力道猛烈地撞上峭壁,登時將那三顆古松所在的大石轟得裂開。

    這一下響聲震天,風激電駭,寺門外所有的信眾都驚愕地抬起頭來,又瞬間張大了嘴。因為那塊大石帶著三顆巨大的樹冠正向著伽藍寺的房舍猛砸下去。

    那石頭足有一間小房大小,這一通滾下來,估計伽藍寺要有一小半建筑被毀,連那座浮圖也不能幸免。

    就在人們驚得捂頭逃竄,知客僧失魂大叫的時候,周南因召回握蘭,舉手之間便有磅礴的靈力激迸而出,將萬鈞大石的下墜之勢硬生生止住。再一揮手,石塊被她改了方向,緩緩落在無人的山麓處。

    整個鐘山上,寺門外,所有人都大張著嘴,呆愣愣地還沒反應過來。

    周南因道:“伽藍寺既不迎客,那這迎客松我就叫人來搬走了。請轉告大國師,今日不見,只好明日法會上見了。”

    第54章 他是那個人嗎?!

    佛道法會的法臺就建在伽藍寺與皇城之間的樂游苑,自兩個月前就已經開始籌備。

    巨大的法臺足有三里見方,離地七尺,乃是磚石所砌。

    東西南北四面都搭有觀戰聽經的坐席。

    北側看席最高,全部以明黃綢緞圍起,是皇族御席。南面則為文武官員坐席,東為道家,西為佛家。

    在軍兵的拱衛圈之外,則是一些未曾受邀的小宗門、散修,還有百姓。

    八月十五一早,樂游苑已經沸反盈天、擁擠不堪。道路兩側連綿數里都是販賣食水的小販。

    周南因就混在百姓中,頭上戴著從攤販手中剛買的冪籬。各大宗門中認得她的人不在少數,能遮還是遮一下。

    昨天在伽藍寺,她一劍開山崩石,之后便丟下仍然懵著的知客僧,滾著那塊大石飄然下山。在山腳又動用了下“人間的法術”,重金雇了當地村民,讓眾人搓了麻繩,將大石連著松樹拉去臨川崖附近的落腳點了。

    那上面的松樹實在生得好看,她想等景真會試完,作為禮物送他。

    之后周南因找了處空地,幾乎練了一晚上的劍,才將視線和感知協同起來,現在她與人動手,不僅能看到面前的敵人,還能感知到身后的。

    之后,就匆匆來了樂游苑。

    雖然一夜沒睡,但她現在絲毫沒有倦意,反而精神抖擻,想的只是如何才能讓洛哈開口。

    忽然聽到不遠處一陣喧嘩,里面有個聲音十分熟悉,周南因看過去,只見一個攤販正扯住一個長臉青年,大喊:“把我兒子的木鎖還來!”

    他身后有個小男孩正捧著一套魯班鎖掉眼淚。

    青年人頜下一部美髯,模樣打扮都是一派仙風道骨,只是說起話來像個無賴小子:“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拿了?不如你來搜好了,搜不到的話,他手里那套鎖也歸我!”

    周南因聽聲音語氣,一下子就確認了這人是范靈寶,也大概猜出了怎么回事。想必他看見人家攤主給孩子做的魯班鎖精致好玩,又去偷了。

    她過去拿了一錠銀子遞給攤主,說道:“我賠你。”

    攤主一把抓過,去哄孩子了。

    范靈寶湊近了往冪籬的面紗里面瞧。

    周南因掀起一角讓他看了一眼。

    范靈寶奇道:“是你啊女娃娃?你眼睛好了?想不到那個和尚還真行!”

    周南因:“什么和尚?”

    范靈寶猛眨眼,咳了兩聲,捋著胡子東拉西扯道:“我又沒拿,你憑什么給他錢?”

    周南因不想和他糾結這事,而是問道:“我不是讓你保護景真么?你到處亂竄,不聽我的話,想做小烏龜精嗎?”

    范靈寶心虛嘴卻硬:“誰說我沒保護了!這不是得來參加法會么,我的宗門到了,沒有宗主怎么行?”

    周南因:“你的宗門?”

    范靈寶四下一望,看見了幾個身著淺青色袍服的弟子,幾人都是用手捂著胸前。

    他拉著周南因一邊跑過去,一邊大聲招呼:“哎!師尊在這呢!”

    那幾名弟子見了他,也沒有重逢的喜悅,反而都有點失望似的,敷衍著行了個禮。

    周南因這才看清,原來他們用手捂著的地方都繡了一只張牙舞爪的大蝙蝠。

    她忍俊不禁,范靈寶卻根本不在意弟子們的敷衍,帶著周南因和眾人大搖大擺去了東邊的坐席。

    他的靈寶宗小的不能再小,而且遠在東海外,本來是絕不會在邀請之列的。可王宗主一句話,東坐席便有了他們的位置。

    周南因也沾了光,雖然只能在東席的角落處,但到底離法臺近了許多。

    這時她才看見法臺東側繪著一個巨大的黑白太極圖,而西側則是金光閃閃的一個“卍”字圖形。

    各宗門也開始陸續到場。

    周南因在冪籬內,看見王韶雁終于穿上了靜虛宗的水墨袍服,拆了繁瑣華麗的發飾,梳了個道髻,正臭著張臉,跟在王宗主后面。

    她身邊的想必就是庾霜意,仍是一副玉樹臨風、端正冷淡的模樣。

    靜虛宗弟子人數很少,又不理俗事,宗門內從沒設過掌教一職,便只有王宗主一人坐在最前排。

    她秀麗的臉上雖然什么表情都沒有,卻一眼就能捕捉到她滿身的傲氣。

    靜虛宗旁邊就是杏林宗,杏林宗的弟子們也是早早就到了,周南因卻沒有見到蕭梓林。

    宗主司馬寒山也沒有在。

    杏林宗上一任掌教身故之后,宗內曾為爭做掌教起過爭執,司馬宗主便立下規矩,弟子們誰先醫活一千人,誰就是掌教。

    至今還沒人完成,掌教一職便一直空懸。

    是以杏林宗最前排的兩個席位都是空的。

    之后便是玉堂宗和太清宗了。

    玉堂宗前排只有莫掌教一人。

    太清宗前排則坐著宗主楊一浮和掌教唐之策。

    又等了一會,上陽宗才到。

    周南因遠遠就看到走在最前方的那個鶴發童顏的老道,上陽宗的方宗主。

    他不是實體,只有一個虛幻的影子,所過之處,引起那些沒見過元神出竅的百姓發出一陣陣壓抑的呼聲。

    上陽宗的陶掌教和玉瀟湘等弟子都跟在他身后。

    老道走入席前,包括王宗主在內的幾名仙首,紛紛起身向他稽首,執晚輩禮。

    方宗主是周南因的師祖輩,與司馬寒山一樣,都算是后進們的老前輩了。

    她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可老道只是微微抬手,眾人便都覺得一股和煦的靈力將自己的動作一阻,稽首的深度便停在了平輩禮。

    方宗主點了下頭,道:“諸位都是貧道的道友,無需過謙。”

    之后便帶著陶掌教等落席坐定。

    其他各宗和佛家各派也慢慢到齊。

    周南因一眼就認出了普渡寺的空性,她眼光在西側坐席上不斷脧巡,見到了伽藍寺席中有許多番僧,但從衣著推測都不是洛哈尼赫魯。

    一直等到辰時,北側席位傳出內侍尖且高的一聲“皇上駕到”。

    佛、道兩席直身行禮,文武百官并在場所有百姓,盡數跪倒,山呼萬歲。

    周南因從前潛心修行,根本不關心帝位更替。只有元沖子在給她講史書時,才偶爾提及一句當朝君主。

    此時見到人皇竟然是一個小小的孩童,還有點新奇。

    小皇帝不過四五歲的年紀,被一名宮女抱著上了北席的最高處。在他身后有一位身著明黃色宮衣的端麗婦人,想必就是當朝太后褚氏。

    其他皇室成員各在下方落座。

    小皇帝的左手邊,竟有著一個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的金發外族男子,正在笑嘻嘻地和太后說著什么。

    周南因目光掃過,看見金發男子的身旁,還站著個身高腿長的男人,正負著手,居高臨下地望向場中。

    他身著一身月牙藍色的錦袍,兩圈銀質的腰帶束住勁瘦的腰肢。而他的臉,卻被掩在一塊紋銀面具之下。

    同極原山魔頭一樣的面具!

    她猛然睜大了眼睛,心臟似乎被重重攫住,緊得透不過氣。

    幾乎同時,那人的臉轉向靈寶宗的方向。

    不知道為什么,周南因就是覺得他是在看著自己。他的目光隱藏在面具之下,令人無從捉摸,卻如有實質,仿佛穿透了面紗,落在她的臉上。

    他是*那個人嗎?!

    不止是她,玉堂宗之中也有人見到了,東側席上響起一陣陣竊竊私語聲。

    不過很快就被內侍的聲音打斷:“有請皇祖司馬真人,大國師洛哈牟尼,各入其位!”

    周南因的注意被吸引過去,看見一僧一道同時自兩邊入場。

    道人步履穩健,身著杏林宗最普通的宗門服侍,個子不高,面相不過是四五十歲年紀,連一根白發也沒有。

    如果在外單獨遇上的話,周南因絕對沒辦法把這個平平無奇的人,和名震當世的“司馬三香”聯系起來。

    據說司馬宗主自己已然超脫生死,平日只醫不可活之人,出手之前焚香三支,燃起的香煙若筆直向上,則救;香煙若四處散逸,則不救。

    三香定生死,從不破例。

    所以才有了司馬三香這么個綽號。

    另一個老僧必然就是洛哈尼赫魯了,他身著無上大衣,皮膚黝黑,面頰短而寬,眼睛黑且大,脖子上帶著一串個頭不大的火紅佛珠。雙手合十,緩緩走上法臺,在“卍”字符上站定。

    所有僧眾起身同訟“阿彌陀佛”,聲音虔誠且恭敬。一時間偌大的法場之上,人人肅穆。

    洛哈也微微低頭,正準備還禮,念聲佛號。

    “阿”字剛剛出口,便有一個渾厚洪亮的男聲道:“謝老太爺到。”

    周南因對世家大族幾乎毫不了解,剛才連看也沒向文武席上看。

    這時才分了些目光,看見一個精神矍鑠的華服老頭,在一名美貌侍妾的攙扶下,緩緩走上南席,向北屈身,就要叩拜。

    太后道:“謝老太爺年事已高,準免跪。”

    她聲音不大,傳的并不遠。

    雖然在場有修為傍身之人都聽得清楚,但還有百官和百姓,當下便有內侍高聲復述。

    謝老太爺也毫不客氣,當即止住叩拜的趨勢,轉身入席。

    南側席中說是文武百官,卻沒有文武分開,而是按照家族分著落座。

    “王、謝、恒、庾”四大家族人數最多,其余中小世家各自散落。

    謝老太爺畢竟曾是翻手為云覆手雨的大人物,現今謝家的精神核心,他一出現,各人都難免心中嘀咕。據說這個老頭早已退居幕后,閑享清福,各項活動中從來是見不到人影的,今天不知什么風把他吹來了,莫不是謝家要有什么動作?

    如此一來,場中的肅穆勁立刻消散。

    洛哈尼赫魯的一句“阿彌陀佛”到底說沒說,大家竟也沒太關注。

    內侍便高聲宣旨,什么皇恩浩蕩,四海升平之類的亂吹一氣,最后才道:“有請兩教各出上仙一位,辯法開始!”

    第55章 想到晚上可以在宮宴上見到周南因

    洛哈尼赫魯的五官使勁地擰了一下,向北合十道:“阿彌陀佛,貧僧對漢話算不上精通,就請貧僧的師兄法暗禪師,為陛下、太后和百姓講經說法。”

    一位同樣身著至高法衣的僧人微低著頭走了出來,立刻引起外圈百姓的一陣騷動。

    范靈寶道:“啊,是這個老白臉啊。”

    周南因問:“你們認識?”

    范靈寶道:“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這人是伽藍寺以前的招牌,長得漂亮又精通佛法,遠近聞名,那時候他們廟里香火大盛,有一半原因都是因為他。所以洛哈那個大老黑到中土來以后才會掛單在伽藍寺。”

    周南因就多看了法暗幾眼。

    見他長著一雙斜長的丹鳳眼,容貌的確很是英俊,只是年紀已不小了,讓人不免生出美人遲暮的唏噓感。

    這次法會安排了辯法和斗法兩項。

    佛道兩家雖然教義不同,但都屬方外之人,不屑于互相辯論,辯法就變成了說法,成了司馬寒山和法暗兩個人先后講經授義。

    但在普通百姓聽來,道家的“逍遙無為”,哪有佛家的“苦己濟世”受用?

    法暗在講經時的受歡迎程度也就遠遠超過了司馬寒山。

    中途他在停頓之時,睜開眼睛看向百姓群中,目光掃過一雙雙虔誠崇敬的眼睛,停在某一處。

    喬引鳳正站在那,圍著頭巾,遮住大半張臉。

    她那天晚上丟了元沖子的遺物,匆匆離開,折回臨川崖,只看見宗熔守在周南因門外。宗熔說是在廊下撿到了周真人的東西,來歸還的。

    她又尋借口找過了慕容錚,試探幾句,見他待自己一切如常,才放下心中的忐忑。

    此時她混在人群里,向著法暗柔婉地一笑,忽然抬起手來點在自己唇上,張開嘴含住了半根手指。

    法臺上,面對她如此露骨的挑逗,正被萬千雙眼睛注視著的法暗猛地怔住,半晌沒能說出話來。直到弟子輕聲提醒,他才回神,輕了輕嗓子繼續講下去。

    過了會他再去看,喬引鳳卻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對于道家佛家的教義,周南因都是能聽得進去的,甚至從司馬寒山和法暗的講述中悟出一些從前不懂的東西。

    可范靈寶早就開始無聊的抓耳撓腮。

    御席上也有人坐不住了。

    慕容光湊近慕容錚身邊,一點也沒有壓低聲音,問道:“叔兒,這禿驢講的什么玩意,什么法他媽的華?”

    “不知道。”

    慕容錚隨意地靠在椅子上,眼光看著周南因的方向。

    他一眼就能認出來那個人是她,從她端正的坐姿里就能想到面紗之下認真領悟的表情。

    這些平日里他最煩的教義經文,因為周南因愛聽,竟也順耳了許多。

    慕容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問:“小嬸娘在哪呢?”

    慕容錚給他指了指。

    慕容光道:“這也看不見什么模樣啊!想個什么法兒讓小嬸娘快上去揍那個黑禿驢?”

    慕容錚對他不予理會,他想起一事來,偏頭向著首席方向道:“聽說陛下今晚要請新任國師入宮赴宴,是嗎?”

    雖然問的是“陛下”,答的人卻是太后。

    “皇叔也知道了?哀家往四方館送過請帖的。若無人能勝大國師,便還是請洛哈國師。”

    慕容錚點點頭,問道:“我們能不能去?”

    太后連猶豫都沒有,立刻道:“當然。”

    之前晉國與趙國對峙占優,她便一直晾著燕國的來使。這幾天不知怎么了,局勢忽然逆轉,前線節節潰敗,逼得她又不得不主動去找燕國使臣了。

    可慕容光倒反過來拿捏她了。

    中秋宮宴,她一早就命人發過請帖去四方館的,只是慕容光說沒空。

    這會他們主動要來,她當然一口同意。她是人精,一眼便看出這位無職無權的“皇叔”怕才是燕國使團真正的話事人,言語之間很是恭敬。

    慕容光笑嘻嘻道:“到時太后可要陪我喝上兩杯。”

    他這話失禮至極,離得近的王公都對他怒目,他卻滿不在乎。

    太后也只好壓著怒意,向他笑了笑。

    慕容錚想到晚上可以在宮宴上見到周南因,面具下的唇角微微勾起,根本也沒去聽他們說話。

    又等了沒一會兒,小皇帝從奶娘懷里爬起來,走到看臺最前方,聲氣稚嫩地大喊道:“你們到底什么時候打架?叨叨起來怎么沒完沒了啊?”

    司馬寒山的臉頓時陰得可怕,向北側御席投去一瞥。

    太后忙柔聲斥道:“陛下,快回來!”

    靜虛宗前排,王宗主涼涼一笑,用只有自家弟子能聽到的聲音道:“歲數大,心眼小。”

    眾弟子自然都知道她在說司馬寒山,王韶雁好奇地去看,庾霜意卻仍淡然。

    皇帝再小,也是人君。司馬寒山雖然是他的祖宗輩,雖然心中震怒,卻也不能當著眾人的面說什么。

    法暗只是微笑了一下,三兩句便結束了講經。

    法臺再次空下來,有內侍高聲道:“辯法結束。請兩教各出上仙一位,于法臺范圍之內,各出其能,斗法比試。”

    百姓之中立時有人歡呼。大家趕早過來,不就是為了瞧一眼神仙打架的熱鬧嘛!

    官員坐席中也有豪放豁達些的武官跟著嚎了幾聲。

    數十名伽藍寺僧眾沿著法臺外圍站好,閉目訟念,很快法臺外側便漲起一面金光屏障。這是防止法術威力太過猛烈,誤傷皇族和百官。

    太清宗也有數十名主修陣法的修士,快速飛掠,各自站位,在金光屏障外又起了一道道家法陣。

    內侍尖聲道:“請大國師!”

    洛哈尼赫魯上臺站定。

    內侍看向司馬寒山,問道:“司馬真人?”

    司馬寒山精通醫術和教義,自身修為卻是平平,甚至還不如他自己的一些徒弟。

    但這絲毫不妨礙他是中土道門的泰山北斗,這次佛道法會就是他一手促成。贏下法會的人就出任中土仙盟的盟主,也是他先同意了之后,各宗門才紛紛表態的。

    他平淡地道:“太清宗楊宗主。”

    內侍便高聲道:“請太清宗楊宗主!”

    這次的法會上,誰能贏下洛哈,誰便能繼任國師。心動的人不在少數,但一想到對方的三昧神火,敢上去的就沒剩下幾個了。

    司馬寒山直接點了楊一浮,絕大多數人也心服口服。

    王宗主雖然看不上司馬寒山,卻也得賣個面子給他,同時也覺得讓楊一浮這個愣頭小子上去探探虛實也好。

    當下道門中無一人有異議,楊一浮清澈且不太聰明的眼中有興奮期待,也有鄭重,深深吸了口氣。

    唐之策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說道:“請星宿神君來抵御他的佛火。”

    楊一浮點頭,提氣縱身,凌空穩穩地落在法臺的太極圖形上。

    人群中便有人高聲叫好,小皇帝和百官們也都來了興致。

    連慕容錚的目光也被場中短暫地吸引了過去。

    楊一浮向洛哈稽首道:“晚輩修為粗淺,自知非大國師敵手。只是司馬真人示下,不敢不從,斗膽討教,請大國師手下留情。”

    他這不過就是晚輩自謙的場面話,誰想洛哈圓瞪雙眼,撇著嘴道:“你既然知道不是我的對手,何必上來?我沒有時間陪你玩,下去。”

    有人發出噓聲,了解這位大國師的卻都哈哈地笑。

    周南因自剛才看這位國師就覺得有哪里不舒服,卻說不上來,現在終于明白了。

    中土禮儀之邦,講究儀態禮節,追求舉止端正,神態自若,所以周南因接觸過的大部分人都不會擠眉弄眼,可這位大國師卻總是有很夸張的表情,五官亂飛。

    她一下子也就想通了,對方很可能不知道楊一浮只是客套謙虛,以為他真的“修為粗淺”了。

    楊一浮被洛哈搞得接不上話,干脆就不接,啪啪啪三道符紙甩出,雙手結印,低聲道:

    “天罡從云,青龍顯真。”

    “咸池兇金,白虎顯真。”

    “南宿紅鱗,火羽顯真。”

    聲畢,法臺上空赫然出現了一條體長十幾丈、霸氣囂然的青龍,在空中蜿蜒著發出了震耳的龍吟。

    道門中都知道太清宗擅符咒,能召喚二十八星宿神君法相,但大多都只見過召喚青狼、火猴這些,因為青龍乃二十八宿之首,一般人的修為根本召不出。

    東西兩席的修行中人都震驚、新奇,普通人更不必多說,外圈的百姓中大部分人都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百官們大呼贊嘆,小皇帝直接被嚇哭,但卻又躲在奶娘懷里邊哭邊看。

    慕容光道:“呦,這道人厲害,一上來就搞這么霸道的?我還以為得先過過手呢。”

    慕容錚又去看周南因,隨口道:“還沒完呢。”

    果然,他話音剛落,伴隨著龍吟,場中又響起一聲虎嘯,出現了一只丈余高的巨大白虎。緊隨白虎,楊一浮的另一側,一條數丈長渾身燃著火焰的紅色大蛇現身,扇動火翼,示威一樣噴吐出一道火柱。

    楊一浮忌憚洛哈的神火,上來就是急攻。

    人們還處在初見神獸的驚駭之中,青龍白虎火蛇已經在他的神授下沖向洛哈。

    太清宗門人高聲喝彩。道門中的其他人,包括王宗主在內,都覺得這次或許真的有戲,洛哈就算強,未必抵得住三大星宿齊沖。

    周南因的心也提起來,緊張地盯緊洛哈的反應。她很少與和尚動手,對佛家術法很多都還沒見過,這是個了解洛哈的好機會。

    只見他右手豎于胸前,左手高舉,垂目念誦了一句經文后,在他身后猛然出現了一座高入云端的佛陀法相,金身螺發,面容慈悲。

    于是剛站起來的百姓們又都爭先恐后地叩拜下去。

    法相雙手同揮,便拒住了空中的青龍和火蛇,洛哈召來禪杖擊出,強橫無比的純陽靈力砸在白虎的天靈之上。

    第56章 她手持握蘭,緩步走上法臺。

    白虎是西方七宿之首,雖然現身的是法相不是真君,但其中所蘊靈氣之足之猛,足以睥睨當世大部分修真者。

    可洛哈滿蓄勁力的一禪杖下去,白虎巨大的靈體轟然瓦解,散成萬千縷靈氣,復歸天地。

    楊一浮當然也知道白虎阻不住他,卻沒想到這么快,轉瞬之間,洛哈那張黝黑的臉已經逼到眼前。

    他抽出一把鐵骨扇擋了一擋,立刻感到氣脈不暢。

    楊一浮明白這是由于對方靈力強過自己一截,當下不與洛哈硬碰,揚手又揮出長長的一串符咒。

    每一張都是至上雷符,每一張都足夠耗空一名普通修者的靈氣。

    周南因在鸞川縣城曾經硬接過守平子的雷符,這次見到楊一浮的,只覺得雷符和雷符之間竟是天差地別。

    云從龍、風從虎,自從青龍白虎現身之后,場中風起云動就不曾停歇。

    此時更是有大片濃云匯集到法臺上空,滾滾云層之中有偶有雷電驟起驟滅。

    隨著楊一浮的動作,云上電光漸消,又在下一瞬,轟然炸開,萬頃狂雷在云層之下凝聚,擰成一道數丈粗的電龍,攜著排山倒海的天地之威,劈向洛哈尼赫魯。

    佛陀金身,青龍火蛇,在這樣的雷霆面前都顯得微不足道起來。

    渡劫天雷尚沒有如此威勢,道門中那些沒見過前輩渡劫的都已被震懾得心搖神動,在狂風亂卷之中瞠目結舌。

    百姓里更是有人已經開始四處躲藏避難。

    周南因頭頂的冪籬險些被風掀走,她抬手按住,秀麗的容顏露出來,雖只一瞬,但慕容錚也覺得心情好了許多。

    周南因將冪籬重新戴好,驀然感到對面坐席上有人在盯著自己看。

    她掀開面紗,對上空性的目光,空性也看見她神采靈動的眼睛,二人各自輕松一笑。

    法臺上,天雷不偏不倚,只向著洛哈的落腳處劈去。

    連伽藍寺的僧眾都為他捏了把汗。

    卻見他將禪杖高高拋起,雙手合十,高唱梵語,身體忽然漲大十余倍,渾身金光迸現。

    西席僧人中有人喜得大聲道:“伐折羅降世!!”

    那是梵語金剛之意。

    “轟!”

    天雷降下,盡數打在巨人洛哈的頭頂。

    而他維持著這個姿勢不動,閉目念誦,竟然將千萬道狂暴的霹靂盡數承受了下來。

    巨人頭頂流瀉的電光就已將佛陀法相與青龍火羽盡數剿碎,再撞上佛道兩層屏障。

    法臺旁圍坐的僧侶道人都各自屏息,全力維持。

    片刻之后,風停雷止,一道道電光縮回烏云之內不復出。

    巨人洛哈高訟一聲:“阿彌陀佛。”之后緩緩恢復真身大小。

    楊一浮怔怔注視著他,忽然身體一晃。噴出一口鮮血來。

    太清宗有人飛奔上法臺,將他扶住。

    他為求速戰速決,一上來用的就是極其高階的法術,每一道符所耗都極其巨大。

    三道星宿大符,無數道至上雷符,已經將他的靈力徹底掏空。反震之力傷及精元,他已不能再戰了。

    楊一浮頹然地將扶著自己的弟子推開,向洛哈稽首道:“大國師神通無邊,晚輩服輸。”

    洛哈哈哈大笑,幾乎所有牙齒都露了出來,說道:“早就說讓你下去了。”

    楊一浮十分尷尬,有些忐忑地向御席上看了一眼,司馬寒山面色冷得能滴出水來。

    他一見了,更覺得有些手足無措了。

    太清掌教唐之策起身走至臺下,用靈力將聲音遠播出去。

    “太清宗全力一戰,雖敗無憾,請宗主回席。”

    其實他就算不這么說,場下萬余人也沒有一個敢小看太清宗了。

    道門中一直有些人覺得楊一浮太年輕,而且幼稚,根本不配做宗主。今天見識了他的三宿同臺和萬頃天雷,心中早沒一點質疑了。

    還有些人覺得自己或許也可以上臺一試的,這下也徹底打消了念頭。

    慕容錚半瞇起長眸,向場中看了一會,又用神念查看了下褚氏父女。

    他走到御席旁,向候在那里的軒伯低聲道:“去將褚望北和元沖子的活尸一并帶回來。”

    軒伯道:“尊主,現在動手如何找出……”

    慕容錚擺了擺手道:“我已經知道是誰了。快去!”

    軒伯低頭答應,悄然退走。

    內侍的聲音又傳過來。

    “道教之中,可還有人欲上臺與大國師一較高下?”

    他回到御席上,慕容光立刻道:“叔兒,讓小嬸娘上啊。”

    慕容錚笑了笑,目光正要去尋周南因,卻在半路對上王宗主犀利的眼神。他便翹起腿來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與她對視。

    王宗主盯著御席,慕容錚的神情隱在面具之后她看不清,但他的肢體語言已經明明白白表示了,他不會管這檔子事。

    她重重哼了一聲,瞪了慕容錚一眼,才大聲道:“大國師沒有時間恢復靈力,有所不公吧?”

    周南因心中也正在想這件事。

    洛哈與楊一浮斗法時間雖然不算長,但聲勢驚天動地,消耗的靈氣必然多到難以估量,即使服用補氣丹藥,一時半會也難恢復這么多。

    這時候誰再上去與洛哈對戰,豈不是很占便宜?

    洛哈道:“貧僧當然有辦法,不用王宗主操心。”

    他走到法臺邊緣,有十余名伽藍寺僧人來到他身旁,各伸出一只手抵在他身上。

    洛哈雙手合十,頸上火紅的佛珠飛起,在他頭上快速旋轉。很快,那些僧人都十分疲憊地退下,洛哈重又精神抖擻,大喝一聲躍回“卍”字符上,問道:“還有誰?”

    他這是靠吸收他人的靈氣,快速補滿了狀態。

    只聽一聲清嘯,王宗主飛上法臺,在他對面肅然站定。

    王韶雁和悟元等幾名女弟子都是拍手嬌呼給自己的師尊助威,王宗主卻冷聲道:“閉嘴!大呼小叫成什么樣子。”

    洛哈道:“王宗主,貧僧也早想和你比劃比劃了。”

    王宗主:“大國師承讓。”

    洛哈道:“讓是不會讓你的,你也不用讓我。”

    王宗主顯然比楊一浮更了解他,對他的說話方式絲毫不以為奇,手腕一抖,長劍出鞘,發出錚然劍鳴。

    她這把劍名喚“決云”,非凡鐵所鍛造,而是道君祖師親賜。

    當年南斗六君瓊州學藝,其中本就有劍法一項。后來離開瓊州前最后一晚,祖師神授技藝,六人各有所請,唯有王瓊所請仍是劍法,祖師便另傳了她一套“決云沖斗”和一柄神劍。

    對付王宗主,洛哈十分小心,召來禪杖,主動出擊。

    他雖然對漢人禮節不太講究,但人卻一點不蠢笨,對戰之時攻得出其不意,守得小心翼翼,實在是個很難對付的敵手。

    這一場能見到他與人實打實過招,參考性比上一場要強得多了,周南因目不轉睛地盯著二人。

    “決云沖斗”這套劍法,她曾見王韶雁使過很多次,威力無儔。可此時看王宗主使出來,才知道天外有天。

    決云劍在王瓊的手中閃著輝光,激起劍嘯。

    明明是死物,卻被她使得如靈蛇,如神龍,大開大合,威嚴肆意。

    明明單人只劍,給人的感覺卻有如千軍萬馬奔騰而來,氣勢雄渾森然。

    期間間或夾雜一招半式靜虛宗從前的鎮派劍法“向晚生香”,或是南斗同修的“大象無形”,每一套劍法之間都銜接得流暢自然,看得在場眾人目不暇接,也逼得洛哈沒空念咒做法,搞什么變大的把戲。

    相較之下,洛哈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式,所倚仗的不過是至陽至剛的靈力。

    可王宗主天重境后期,靈力同樣精純渾厚。

    漸漸的,優劣越來越明顯,直到王宗主一劍刺出,中門直入。

    眼看已破開他護體靈氣,要將他當胸穿個透,突然一股灼熱無比的火焰迎面燒來!

    以王宗主的修為,御火控火自然不在話下,凡火早已經傷她不到。

    她知道眼前這火是什么,只是成功在望,咬咬牙準備強沖一次。

    下一瞬,久違的劇烈灼痛包裹住她整條手臂,衣物和皮肉被焚燒的味道彌漫出來。

    王宗主大驚后撤,右手已現出焦黑顏色。

    洛哈見狀,咧開嘴大聲笑起來。

    靜虛宗門人各個臉上變色,王韶雁匆忙跑上法臺要給她服藥和涂藥。

    王宗主道:“下去!”

    說著劍交左手,只緩了一緩,立刻又攻了上去。

    洛哈已取下紅色佛珠,盤在手腕上,手掌揮動間,便有一簇簇神火傾泄而出。

    王宗主被逼得左右躲閃,先是被燒了肩膀,又被燒掉了頭發,越來越狼狽。

    王韶雁急得要哭了,庾霜意和周南因也都皺著眉,心都懸了起來。

    連慕容錚也收了散漫,走到御席之前的欄桿處,緊密注視場中。

    直到洛哈靈力狂催,二人之間爆燃起沖天烈焰,眼看著王宗主整個人都要被包裹進神火里,她面前突然出現了一道惟精惟純的靈氣屏障,將神火盡數攔了下來。

    洛哈本以為一擊必勝,看見她竟然還有這么多靈氣來布這道屏障,不禁悚然而驚,大喝著再發火焰。

    所有人都以為王宗主是自己擋下這一道致命火攻的,甚至許多人為她喝彩。

    只有她自己知道怎么回事,向著慕容錚狠狠瞪視一眼,低聲道:“我可不會領情。”

    慕容錚看口型也明白她在說什么,只微微一笑。

    三摩地神火再次襲來,王宗主飛走避開了,說道:“大和尚,我輸了。可你要沒這神火,早就敗了無數次了!”

    洛哈雖然沒有搞懂剛才那一下失手是怎么回事,但她既然認輸了,也沒什么好在意的,哈哈笑著道:“火也是我的,你的假設沒用。我贏了就是贏了!”

    王宗主哼了一聲,跳下法臺。

    王韶雁等人立刻給她涂抹靈藥。

    這次洛哈也不等內侍來了,站在臺上面向東坐席,大聲道:“還有誰?還有誰不服貧僧?”

    斗法的勝敗關乎到國師一位的歸屬,想上臺去的人多得是,但看了楊一浮和王瓊的兩場之后,再沒有自知之明的人也能認清現實。

    玉堂宗自莫宗主死后,失了最強戰力,就算莫掌教有心想爭一爭那個位子,也沒有人選可上。

    上陽宗倒是有幾位天重境,但實力都在王瓊之下。

    方宗主本人想必有與洛哈一戰之力,可他是元神出竅,修為只余三成,而且瞧他神情,對誰做國師,誰做盟主,似乎并沒有多在意。

    杏林宗主修醫道,就更不用說了。

    五大宗門一戰鎩羽,其余中小宗門哪里還有二話?

    周南因本來的確想過,是否可以倚仗金針的配合出其不意致勝,但見過王宗主這場之后,也打消了這個念頭。

    只是錯過了這個機會,再想從他口中逼出什么話來,怕是很難了。

    眾人各懷心思,一片寂靜中,有人舉手大聲道:“我不服!”

    周南因被嚇了一跳,因為聲音就響在耳邊,是范靈寶喊的。

    洛哈打量了他一眼,說道:“那你上來,我們打過!”

    范靈寶吧嗒著煙管道:“誰說我要上去了?你只問誰不服,又沒說不服就要和你打!我當然打不過你,可我就是不服,怎么了?”

    眾人哄笑,連王宗主也微笑著白了他一眼,只有靈寶宗的幾名弟子自覺十分丟臉,只好一手捂住大蝙蝠刺繡,一手擋著點臉。

    百姓中立刻有個嬌媚的聲音應和道:“是呀,奴家也不服!”

    另一處又有個年輕的男聲冷冷笑道:“老子也不服!”

    周南因一聽就知道是丹女和段孤星。

    這下像是點了引子炸了鍋,不服之聲此起彼伏。

    “在下不服!”

    “我兄弟兩個都不服!”

    慕容錚在臺上微笑看著。

    有內侍尖聲呵斥眾人,不得對國師無禮。

    洛哈大怒道:“不許喊!不許不服!沒人上來打,你們服不服我都是國師!”

    范靈寶忽然把周南因的手給舉了起來,喊道:“她不服,她能打贏你!”

    周南因猝不及防被他抓著胳膊舉起來,正想掙脫,洛哈尼赫魯已經看向她大聲道:“你叫什么?你上來!”

    他正在暴怒之中,不等說完已經瞬移到法臺邊緣,伸出禪杖一掀,把她的冪籬一下子打掉,說道:“遮遮掩掩干什么,快上來!”

    御席上,慕容光從座椅上彈起來,走到最前面好好看了看,嬉皮笑臉道:“你真行啊,叔兒。”

    慕容錚只是輕笑一聲,但從他那笑聲里,慕容光已經能想見他面具之下是怎樣一副得意神情了。

    南坐席之上的謝老太爺左右晃了晃,一腳踹開了擋在他前面的謝氏子弟,臉上是一副要挑刺兒找茬兒的模樣。

    場中萬千目光都集在周南因的身上。她的面紗既然掉了,也不扭捏,抽出手來端正站好,說道:“道門散修玉嬌客,不是大國師的對手。”

    她說這話是表明自己不會上臺的意思,誰想洛哈一聽到她的名號,一句話不說立刻折回看臺西側,向伽藍寺的僧眾招手,口中道:“快!快!”

    立刻便有十幾名僧人上前為他補充靈氣。

    有楊一浮在先,洛哈就以為漢人一說“不是他的對手”,那就是要下場開打了。

    周南因被晾在原地,后面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心中正在琢磨洛哈為什么這樣,就看到了對面坐席上空性的目光。

    他一副淡然又十分有信心的模樣,眼中滿是鼓勵,向她不住點頭。

    周南因忽然改了主意。

    大不了像王宗主一樣,被燒幾下,不試一試,怎么逼問師妹的線索!

    她回了空性一個微笑,手持握蘭,緩步走上法臺。

    第57章 “小嬸娘威武!!”

    王韶雁乍看見她,又驚又喜道:“南因!”

    庾霜意臉上沒什么表情,只在她經過靜虛宗時,低聲道:“周真人,三摩地佛火可焚人鬼仙神。”

    周南因從前對這位大國師確實不了解。但昨天她找人詳細打聽過了,剛才又看了他兩場對陣,已經心中有數。

    不過有人善意提醒,她總是很感激,便笑著向庾霜意點了下頭。

    二人不是第一次見面,但庾霜意還是第一次這樣被她看著,心中離奇地生出些想逃的念頭來。

    他面上毫無表現,只是別開目光,輕輕攥了下拳。

    王瓊宗主敏銳地看了他一眼。

    王韶雁卻只顧著向周南因喊:“待會如果打不過就趕緊停手,這火能燒死人的!知不知道?”

    周南因答應著:“知道了。”

    謝老太爺挑剔的目光追著她,哼道:“太瘦了。”

    侍妾笑著寬慰道:“老爺這是雞蛋里挑骨頭,年輕人都喜歡這樣的。”

    御席上忽然傳來一個男人的高呼:“玉嬌客真人威武,將那老禿驢打趴下!”

    周南因循著聲音看去,那個金發的外族男子正趴在護欄上,向她大力揮動雙手。

    慕容光這一嗓子直接得罪了全場的和尚,無數道目光像箭一樣射過去,他卻笑嘻嘻地根本不在意,單手握拳捶在胸口上喊道:“玉嬌客真人必勝!”

    在御席外拱衛的一隊外族軍士也都單手握拳捶在胸口上,齊聲喊道:“玉嬌客真人必勝!”

    周南因:……

    什么意思?真是……有毛病。

    她匆匆一瞥,又注意到外族男子身后那個戴著銀質面具的男人,但她目光并沒做停留,神思迅速地回到洛哈身上。

    正準備開口,混在百姓之中的丹女和彩依也嬌聲喊道:“玉嬌客真人必勝!”

    一呼百應。

    “玉嬌客真人必勝”的喊聲立刻在各處響起來。

    極原山人眾都混在人群中,與常人無異。許多真正的百姓聽見他們站在自己身邊大喊,也跟著湊起熱鬧。

    有熱鬧的地方定然少不了范靈寶,他也揮著煙管跟著喊。

    他一帶頭,王韶雁還有玉瀟湘等要好的同門道友、甚至普渡寺中一些感念她救活方丈的和尚,也都控制不住地喊起來。

    呼聲在偌大的法場之中此起彼伏。

    上陽宗的陶掌教和玉堂宗的莫掌教都是眉頭大皺。周南因出現在這,是他們最不想看到的!

    何況聽這呼聲,她的人還當真不少!

    太清宗這邊,楊一浮倒是挺樂呵,要不是中氣不足,說不定也跟著喊幾句。唐之策只是得體地微笑著。

    周南因本人卻十分尷尬,她舉劍過頂,喝止道:“停!”

    場外喊聲陡止,看席之中也陸續靜了下來。

    慕容光笑道:“小嬸娘真霸氣。”

    慕容錚只是“嗯”了一聲。

    他雖然知道周南因有舍利在身,不會被佛火所傷。但就算單與洛哈對陣,也不是那么簡單容易的事。

    于是心神都集中在場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確保萬無一失。

    洛哈作法結束,恢復了靈氣,仍是大喝一聲,躍回“卍”字符上。

    內侍向司馬寒山請示道:“司馬真人,您看?”

    司馬寒山臉色鐵青,盯著周南因好半天不語。

    他不發話,內侍就不敢傳諭。

    周南因的心弦繃起來。

    司馬宗主對她們一家的成見由來已久。

    周南因的師娘本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司馬寒山一心想讓她作為自己的后繼,接管杏林宗,也接管他的責任,在建康守衛司馬氏的血脈。

    可沒想到,悉心栽培的愛徒竟然被他一直看不上的元沖子給拐走,執意離開杏林宗,游方去了。

    他這個人執拗、心眼小,仇怨能記一輩子。對元沖子一家的憤恨,這么些年也沒有消過。

    周南因看他一副冷峻模樣,還真怕他一句話就把自己*從臺上趕下去。

    慕容光有些納悶,問:“怎么回事,叔兒?”

    慕容錚閑適地道:“沒事,等著吧。”

    連小皇帝和太后都候著司馬寒山表態,有一個人卻不想等。

    只聽謝老太爺出聲道:“規矩是怎么定的?佛家出一人,道家出一人是不是?”

    他雖然沒有靈力,但年輕時沙場帶兵,有一副將軍們特有的好嗓門,且中氣十足,場中眾人都聽得清楚。

    內侍向他哈腰道:“是。”

    謝老太爺道:“有沒有要求上去的人是男是女,何門何派,多大年紀?”

    內侍:“這個……是沒有的。”

    謝老太爺:“那你還傻杵著干什么?讓陛下和太后都等著你嗎?”

    司馬寒山嘴角抽動了一下,被當眾扣了這么一頂大帽子,他又惱了。

    可謝老頭是名副其實的世家元老,連他也不得不給幾分面子。

    何況今日在天下人面前,道門本就有車輪戰之嫌,若再不能勝,實在面上無光。

    對元沖子,他很是嫌惡,但也得承認人家教徒弟的手段的確高明,這個小坤道歲數不大卻早就盛名在外。

    他一張臉上陰晴轉了幾轉,終于沉聲道:“道門玉嬌客請戰國師。”

    內侍如釋重負,急忙高喊:“請道門玉嬌客元君。”

    周南因松了口氣,先向司馬寒山稽首過膝,行了個晚輩禮,才轉向洛哈。

    司馬寒山暗自喟然,心想元沖子夫婦已經雙雙過世,小坤道看起來又懂事,有些恩怨或許也該放下了。

    何況,自己也已有了新的傳人……

    他正這么想著,青天之上傳來轟鳴的劍嘯。

    所有人都驚了!

    大家不約而同地仰起頭,想要看看是什么人,有什么要事,竟然在人皇和百官的頭上御劍?

    瞬時后,一道劍光朝著法臺方向急沖下來,身著杏林宗袍服的青年躍下砭鐮組成的寬大劍身,連兵刃也來不及收,就快步走向周南因,急道:“南因,我……”

    后面的話,卻在看到她靈動的雙眼之后,卡在了喉間。

    周南因再次見到蕭梓林,心中滿是契闊之感,不自禁地向他笑起來,親切地叫道:“蕭師兄。”

    蕭梓林:“你的眼睛……”

    周南因這才想起,說道:“對了,昨天太匆忙我忘了告訴你,前天晚上才剛復明,是景真找到的藥方。”

    “景真?”

    “是,你見過的。”

    司馬寒山看見蕭梓林失魂落魄的模樣,剛舒緩的臉色立刻又黑了,怒道:“清恒子,你御前失儀,還不快下去領罰!”

    黑臉的不止他一個人,謝老太爺就大罵道:“哪來的小鬼頭,年紀不大,色膽不小,敢這么看我的外孫媳婦兒!”

    侍妾急忙扶他胸口:“老爺,人家說不定只是同門。”

    謝老太爺氣道:“你懂什么?男人看男人才是最準的,我一眼就看得出來他惦記我外孫的女人!”

    慕容錚面具下的長眸微微瞇起,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輕敲了兩下。

    慕容光不知死活地笑道:“叔兒,你這頭上是不是帶點綠啊?”

    司馬寒山見蕭梓林對自己的話置若罔聞,想起他從前向來言聽計從,現在竟然要重蹈他師姐的覆轍,為了元沖子的徒弟變成這樣!

    他簡直要氣炸了,喝道:“蕭梓林!”

    蕭梓林這才聽到,將手上一個小藥瓶快速收起,向司馬寒山躬身恭敬道:“師尊。”

    司馬寒山道:“滾下去!”

    蕭梓林又看了周南因一眼,見她向自己安慰地一笑,才召回散落一地的砭鐮,旋身下了法臺。

    司馬寒山七竅生煙,平復了一下,冷聲道:“二位今日盡出所能吧,生死勿論!”

    御前斗法,一般都講究點到即止,否則血淋淋的豈不驚擾圣駕?!

    但他實在氣得狠了,心中只想著絕不能讓這小坤道再迷走自己的愛徒!才冒出了這么一句。

    洛哈大笑著道:“好!這可是你們說的,不然貧僧還真怕一個失手就傷了這丫頭的胳膊腿。”

    周南因有心客套兩句,又想起這位大國師好像不太能理解漢人的謙虛禮節,索性便不說話,抽出握蘭,擺出一招“禮敬神佛”的劍式作為起手。

    洛哈雙腳踮起,刷地瞬移欺近到她面前。壓低聲音道:“我說過,就算你有舍利,我要殺你,也很容易!”

    這已不是周南因第一次聽到“舍利”這個東西,結合洛哈的反應,她仿佛想到了什么。

    可這當口也顧不上深究,她挑劍虛晃,人已從洛哈身側滑走,劍指他后背空門。

    洛哈揮過禪杖,卻沒想到她那只是虛招。他眼前驀然閃出無數細微的金光,往自己身周刺來。

    一時間絕對無法盡數擋下,他只好大吼一聲,爆出一團罡氣,轉瞬間撤出數丈遠。

    周南因雖然不大,但臨敵經驗豐富,遇敵越強反而越能激發自身天賦。

    此刻面對洛哈閃著兇光的大眼睛,頭腦中絲毫雜念沒有,一套“青萍微瀾”使得圓轉靈活,揮灑自如。

    連上陽宗的方宗主也不禁點頭。

    她吸取了前兩場的經驗,同雨打飛花配合默契,將洛哈逼得無法念咒施展佛家神通。

    同時盡量讓金針近身搶攻,她則發揮自身劍法輕盈靈動的優勢,一觸即退,避免他用神火。

    二人動手之前,周南因對洛哈已經有了相當的了解。

    洛哈卻只知道她身佩舍利,神火無用,除此之外一無所知。

    他又沒見過雨打飛花這種又小又煩人的法寶,竟然沒一會就被逼得手忙腳亂,只好大喊大叫著,不斷用純陽的氣障來防御,可這樣損耗靈力甚為巨大,明眼人都知道撐不了多久。

    場下,王宗主、方宗主和楊一浮等人都鄭重看著,他們對戰局認知十分清晰,知道洛哈雖然一時劣勢,但只要三昧真火一施,立刻便能扭轉,但卻不知道他為什么一直沒有用。

    王韶雁掐著庾霜意的胳膊,緊張地道:“啊啊,南因小心!”

    謝老太爺總算不挑刺了。

    侍妾吃驚道:“老爺,表少爺的夫人可真厲害吶,比王宗主都強。”

    他哼道:“也不看是誰家的人。”

    實則單論修為和劍術,周南因是絕對比不過王宗主的。只不過他們都是外行,只會看個熱鬧。

    慕容錚身體微微前傾,全神貫注地盯著法臺上的素衣身影。

    慕容光臉上全然是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連裝著點也忘了,大聲喊著:“小嬸娘威武!!”

    幸好周南音根本聽不到外界在說什么。

    她所有的精力念力都系于洛哈一人,找到了一個絕好的時機,以自身為餌,掩護金針在他背后偷襲。

    洛哈雖然一時慌亂,可畢竟修為精深,身體自然而然地生出反應,三昧神火驟然爆起。

    場外全神觀戰的所有人幾乎同時“啊”了一聲!

    雨打飛花有自己的神智,本是不怕火的,可被這火一噴,立刻都嚇得縮進了周南因袖中。

    周南因自己也狼狽躲閃,快速滾落在法臺邊緣。可還是被真火燒中了左臂!

    本來她做好了準備像王宗主一樣被灼得焦黑,可沒想到竟然一點感覺都沒有,甚至連身上的布料都沒有被焚毀!

    周南因盯著自己完好的胳膊,于震驚與忙亂之中快速捋順了下思路,忽然靈光一閃,望向西側看席。

    那里,空性正對著她,露出鯰魚一樣慈祥的微笑。

    他說過的話在腦海中一字不落地重現:

    “釋迦多寶,聽說如夢。

    三世諸佛,一法身通。

    目連舍利,常隱于中。

    水火不壞,障毗嵐風。

    眾生見者,永脫樊籠。”

    她忽然悟道:“是舍利!”

    慕容錚注視著她,勾起唇角,看見她在所有人各色各樣的目光中慢慢站起來,長劍斜指地面,向洛哈道:“來!”

    第58章 “意思是,我改主意了。”

    洛哈嗔目豎眉,鼻翼不住扇動,將火紅的螺珠一握,身周旋即騰起丈許高的烈焰,整個人燒成一只房屋大小的火球,徑往周南因沖去。

    三昧真火無法傷她,只需克服對火的恐懼即可。

    周南因這些年除妖降魔,蹈火履水,早就視做平常,連眉頭也不皺一下,飄身扎進了熊熊的火焰里。

    所有人又同時“啊”了一聲。

    王韶雁沖到法臺邊緣喊她。蕭梓林皺著眉,仔細回想著治療灼傷的丹藥和功法。

    庾霜意向前邁了一小步,立即停住,在王宗主的注視下默默站了回去。

    只有慕容錚相對鎮定一些,但負在背后的手已握起成拳,須臾不敢分神。

    周南因沖進火球,提劍攻敵的時候才發現,洛哈的目的根本不是以火傷她,而是她的劍。

    她雖然不懼神火,但握蘭劍卻在熾烈的高溫下有了熔化的跡象,隨著她的揮動甚至有鐵水滴落下來。

    周南因立刻棄劍為掌,調運靈氣迎上洛哈正向她拍來的火手。但她勁力綿柔,且根基遠不如洛哈深厚,沒了長劍做依仗,雙掌相抵后,頓覺對方如火般猛烈的靈力侵入靈脈,周身劇痛。

    幸好她身形靈動,飛出一腳踏在洛哈天靈上,才擺脫了對方的靈力鉗制,摔出了火球。

    周南因著地滾起,鬢間碎發都散了下來,再去找握蘭劍,已經熔化變形,不能再用了。

    她下意識去看方宗主,那是他親手賜予的。

    方宗主的元神沒有人體那般清晰,卻也看得出他目光淡然,向她點了點頭,示意不必介懷。

    洛哈又張嘴要大笑出聲。

    王宗主忽道:“玉嬌客,接劍。”

    一把青金色的古劍破風向她飛來,周南因探手接過,打量了一下劍身,看到護手上題著四行小字:

    “劍決天外云,劍沖日中斗。

    劍隳妖魔腹,劍拂佞臣首。”

    那是當初元沖子見到王宗主除妖后隨口說的,沒想到被她記下,題在了劍身上。

    玉堂宗的莫掌教冷笑著道:“王宗主還真是愿意同這些自甘墮落的人不清不楚。”

    王瓊連看也不看她,說道:“我的劍,我想借誰就借誰!”

    莫掌教重重拍了下案桌,氣哼哼地看回法臺上。

    周南因向王瓊匆匆致謝,挽了個劍花適應了下決云劍的手感。

    洛哈使勁攢起眉頭,口中誦起咒語。

    周南因的袖口處金光乍起,在洛哈一句咒語未完的時候金針已經逼近他周身大穴,洛哈只好又爆起神火抵御。

    這下卻換成周南因為金針吸引火力了。

    她和決云劍都不受神火影響,越斗越流暢自如。金針雖然畏火,但細小靈動,與她配合之下已連刺了對手幾處大穴。

    洛哈沒像那些低階弟子一樣立刻倒下,但也經脈滯澀,越來越乏力。

    王韶雁和慕容光等人已經提前露出了勝利的笑意。

    “啷”的一聲大響,場上二人之間火光迸濺,是周南因別上了洛哈的禪杖,只要再進幾寸就能將他刺傷,她卻壓住劍身,壓低聲音道:“大國師,去通知你用經筒交換舍利的人,是什么樣?”

    緩這么一緩,洛哈抽出空來將她格開,怒道:“不是你找的人嗎!”

    周南因再攻,尋機將他禪杖踩在腳下,快速道:“你認真答我!只要你告訴我線索讓我能找到那個人,我可以輸給你。”

    洛哈眼珠轉了轉,一掌拍在她胸口,說道:“那你先輸了再說!”

    他的靈力破堅摧剛,周南因被推出了十余丈遠才以決云劍撐地勉強站穩,唇角溢出鮮血來。

    但她只調整了一息,立即又合身前沖。

    到現在為止,這場斗法變數跌起,就連王宗主等明眼人也有點看不懂了。

    慕容錚走到御席最前方的護欄處,慕容光正一頭霧水,想問話卻被他用手勢止住了。

    他向前傾身,看到周南因劍抵洛哈重穴,停下說了句什么,之后就被他禪杖掃中,不得不閃了開去。

    他閉了閉眼,神念查探了下褚望北的位置,之后目光轉向正專注觀戰的晉國皇帝。

    小皇帝一臉興奮,攥著拳頭,巴不得場中二人打得再激烈點,忽然感到腹部就像被一團火一般的熱意包住了,疼得難以忍受,“哎呦”地大叫了一聲。

    太后和所有的侍從宮女都慌亂地去查看,小皇帝道:“朕肚子疼,要如廁。”

    有宮女要抱他,但他掙脫了跑到御席最前方大聲喊道:“停!停手,等朕回來再打!”之后就被人匆匆抱走了。

    周南因和洛哈都愣了一下,倏然分開,各自站立。

    太后十分歉然地道:“大國師,皇祖,這……你們看?”

    洛哈消耗太過,急需調整,就坡下驢地宣了聲佛號,走到法臺邊緣喊人來替自己補充靈氣。

    司馬寒山不說話。自從來到樂游苑,他臉上就沒晴過。

    周南因整了整素衣和發髻,聽見有人叫她。

    那人站在法臺入口處,向她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說道:“請元君隨下官去修整片刻。”

    是個寬袍大袖的翩翩公子。

    她見司馬寒山沒有反對,便走過去。

    那人又是深深躬身,道:“在下司徒府謝安,元君這邊請。”

    周南因急忙抬起劍鞘,將他身形扶住,說道:“公子不可行如此重禮。”

    謝安微微一笑,引她道:“元君請。”

    守衛軍士也都認得謝安,二人一路暢行無阻,來到樂游苑先前供人休憩之所。

    周南因覺得有些反常,問道:“謝公子帶我來,只為修整?”

    謝安笑道:“晚輩不敢瞞元君,是在下的一位長輩吩咐我帶元君來的。”

    周南因又仔細看了他一眼,大概比自己還要大幾歲的樣子。她道:“謝公子不必過于客氣,你我合該平輩相稱。”

    “晚輩不敢。”

    謝安帶著她又拐了幾拐,推開一扇房門,閃在一旁,道:

    “本是想等元君贏下斗法之后作為慶功之賀,但場中形勢萬變,只好先帶你過來了。”

    周南因警惕不減,持著決云劍,邁步進去,看見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正坐在桌旁大口吃著東西。

    她一張小臉已經有些粗糙泛紅,衣裳很新顯然是剛換過的,頭上兩只金絲蜻蜓隨著她看過來的動作不住顫動,

    正是她從北地到南國,一直在尋找的師妹褚望北。

    周南因簡直不敢相信,奔過去蹲在她面前,將她仔細看過。

    褚望北的大眼睛中瞬間溢出眼淚,顧不上將嘴里的點心咽下去,就張嘴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師姐,我可見到你了!”

    周南因什么也顧不上了,抱著她安慰道:“好好,不哭了,師姐再也不會弄丟你了。”

    褚望北窩在她懷里,一雙眼中閃動著精明的光,聽她果然忘了責備自己亂跑的事,眼淚也就不流了,把點心吞了下去。

    周南因又問:“誰擄走了你,有沒有受苦,誰救你出來的?”

    褚望北道:“師姐,你不是在和大和尚斗法嗎?快回去吧,待會再說。”

    她雖然人小,但鬼心眼卻比周南因多得多了,很清楚現在說出來會讓師姐分心。

    她可還想做國師的師妹呢。

    周南因猶豫了下。

    褚望北又道:“放心去吧,小謝對我很好的。”

    周南因:“小謝??”

    謝安笑笑道:“褚真人說的是在下。”

    褚望北是周南因的妹妹,可不是比他大著一輩么。是以謝安對她一直執晚輩禮,褚望北照單全收。

    周南因現在卻不敢再信任何人,也包括這個謝安。

    堂堂謝家子弟,何必對她們這么客氣,說不準有什么貓膩。她道:“謝公子,我要帶她走。”

    謝安道:“當然可以,元君請。”

    周南因又道:“請公子向那位前輩轉達謝意。過幾天,玉嬌客一定會親自登門道謝。”

    謝安笑道:“不不,是在下的長輩,卻不是元君的前輩。”

    周南因輕輕皺了下眉,只覺得這人雖然長得風流蘊藉,說話卻有點不清不楚的。

    她不再多言,護著褚望北回到東看席上。

    本來最應該交給范靈寶,但她實在不放心,只好硬著頭皮到靜虛宗的坐席旁,喊了聲:“王宗主。”

    眼光卻看著王韶雁。

    王瓊看了看二人,閉上了眼睛。

    王韶雁知道師父這就是默許了,跳出來大喜過望地道:“怎么找到望北的?謝三把你帶走就是去找她?”

    周南因道:“我也還不太清楚是誰找到她,如何找到的,等法會結束再好好詢問望北。你認識謝公子?”

    王韶雁:“謝安嗎?很有名的,我還喜歡過他呢,可他早早納妾了。”

    周南因笑笑道:“望北就拜托師姐了。”

    “放心去吧。”

    王韶雁牽著褚望北回到靜虛宗席內,見她瘦得厲害,臉色也不好,便又將她交給庾霜意,自己去杏林宗那里喊蕭梓林。

    蕭梓林悄悄綴后,來到她身邊,問道:“望北身體不適嗎?”

    他一直關注著周南因,當然看到她帶回了褚望北。

    王韶雁點點頭,向他道:“你怎么回事,這么憔悴?”

    蕭梓林近兩個月的時間一直在找藥、配藥、煉藥,很少休息,終于煉好之后又一刻不停地找過來,的確神郁氣憔。

    周南因剛才也一眼就瞧出來了,只是在高臺之上,司馬寒山的注視之下,不敢與他說什么親近的話。

    蕭梓林笑了笑,整個人的氣度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潤。他將此事輕輕揭過,轉而道:“你最近是不是常常心煩氣躁?待會給你調下。”

    岐黃之術講“望聞問切”,他經常這樣一眼就切中病癥,王韶雁習以為常,氣道:“還不是因為遇到一個沒眼光的小死鬼!”

    二人回到褚望北處,蕭梓林為她診脈。

    周南因則重新站上法臺。

    她回來之后沒一會,小皇帝就也回來了,向太后道:“又不疼了。快,傳旨,讓他們兩個開始!”

    慕容錚面具下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又坐回椅中,這次卻要泰然多了。

    洛哈已經補充好了靈氣,目光如電地瞪著周南因,眼中大有志在必得之意。

    周南因卻閉著眼睛,將他的神通、招式都在腦海中一一過了一遍。

    感知到他瞬移到了自己身邊,她平靜地睜眼,出手如電,矯馬驚龍一般制住了他遞過來的招式。

    再要出劍反擊時,眼光一撇,看到洛哈左手舉起那只黃金打造的梵林轉經筒。

    不知為什么,周南因突覺一陣恍惚。

    停了這么瞬息,洛哈已經轉起經筒,口中誦起梵語。

    可周南因呆呆的,絲毫沒有要阻止他的意思,只是盯著經筒上那個彩寶的小墜子飛轉了一圈又一圈。

    眼前的景物變得虛幻,仿佛回溯了許多春秋,須臾變化,她又回到了八歲那年的戰火之中。

    縣城外,羯人的羽箭穿透了父親的身體,母親剪短了她的頭發,抹黑了她的臉,所有的女人孩子被麻繩綁成一串,跟在羯人的軍隊后。

    每次看到被啃食過后丟棄的人骨,母親都會將她摟在懷里捂住她的眼睛。

    直到幾天后,有個胡人將軍來,一眼看見了她,吩咐人將她洗涮干凈,先剁下一條腿來吃。

    孱弱的母親爆發出巨大的力量,瘋了一樣護著她,可最終還是被胡人士兵們拉走,就在路旁將母親的衣服盡數撕毀,肆意侮辱。

    而八歲的周南因早已嚇得呆了,愣楞地盯著母親一絲(不掛)的身體,看著身邊的士兵提起砍刀,向著自己的一條腿斬下。

    她想:如果可以直接死掉就好了!

    直接死掉,不用看著母親受辱,不用看著自己的腿腳胳膊被砍下去,變成別人的口中食。

    周南因心中所有求生的念頭消退得干干凈凈。

    這樣苦的人生,為什么還要活呢?

    而法臺外的眾人只看到她呆愣愣地撤回了決云劍,轉而將劍刃對準了自己。

    任憑王韶雁怎么喊都無動于衷。

    洛哈盯著她,咧嘴無聲地笑著,口中咒語卻一瞬也不敢停下。

    原來這經筒是西天佛地的寶物,在人們皈依之前,能從經筒中看破自己的一生,了無牽掛。

    可如果經筒逆轉,卻會讓人看到一生中最痛苦的回憶,被抽走所有想生的念頭,一心只想求死。

    御席上,慕容錚“啪”地抓斷了座椅扶手。

    他這次是真的急了。

    如果是像洛哈與王瓊那樣的爭斗,他隨時可以用靈力屏障護住周南因。可現在場中二人誰都沒有動,看樣子,周南因是陷在自己的心魔里了。

    他瞇起眼睛,修長的手指扣在泛著森森寒光的腰帶上。心中已是做好了準備,即使當著中土道門的面暴露身份,也要在周南因傷害自己之前,斬殺老番僧。

    周南因持著決云劍的手正一寸寸回縮,寒刃正一寸寸逼近自己。

    就像那個胡人士兵的刀。

    那個面目兇悍的人揮刀砍下來,小周南因嚇得閉起眼睛,心中卻在期盼這一刀可以快點斬斷自己的脖頸!

    只要這一刀砍下來!

    所有的痛苦就都不存在了。

    可她沒有等來催命的刀,而是聽到一陣騷亂。

    如同記憶中的那天一樣!

    小周南因猛然睜開眼睛,果然又看到了那兩個從天而降的身影。

    二人一高一矮。矮個子男人圍著塊頭巾,除了衣服料子好一些,打扮與村中的農戶沒什么區別。另一人錦袍錦靴,穿著很是考究,用一塊黑布蒙住了臉。

    兩個人都出手快得讓人看不清。

    等她反應過來時,已經滿地都是胡人的尸首了。

    錦衣的男子手持一把銀色軟劍,抬手間已將綁縛著眾人的繩索斬斷。

    有人還傻在原地,有人哄散逃走,母親不顧自己光裸的身體沖過來抱緊自己。

    她在母親肩膀上抬起頭來,對上一雙墨藍色的清澈眼眸,漂亮到有些妖冶,又帶著少年人飛揚的意氣。

    可對視只有一瞬,那人已經避開目光,解下自己的外袍來,揮手擲在母親身上。

    他轉過身離開,背對眾人后扯下面巾。

    農人打扮的人道:“你身份敏感,還是戴上點,免得麻煩。”

    錦衣人聽話地將面巾重新系好,又想起什么似的折了回來。

    在所有愣在原地的人面前各扔了一枚小金塊。

    他的聲音清冽干凈:“往南去長安,或許能活。”

    金塊扁而方,上面印著五個她當時還不認得的小字,掉在地上發出輕輕一聲悶響,但對周南因來說卻振聾發聵!

    自那一聲響之后,她遇到了木老爺,元沖子,師娘,蕭梓林,王韶雁,還有景真!

    她被這些人愛著!

    她才不要去死!!

    那樣悶而小的金牌落地聲,穿過悠長歲月的晨昏,猛然喚醒了周南因的神魂。

    她眼波微動,就看到手中的決云劍已經快要橫在自己脖頸上。

    洛哈就在她面前轉著經筒,念誦著梵語,頭臉上大汗淋漓。

    周南因翹起唇角,在他難以置信的目光之中揮出長劍。

    洛哈倉促應對,全力閃開,卻被暴起的金針在轉瞬之間刺中任脈二十四處大穴,氣脈中斷再也提不起氣來。

    他見周南因挺劍刺來,瞪著她急速道:“我告訴你那人什么模樣!我還能幫你找到他!”

    決云劍的劍尖停在他面前一寸處,洛哈是真的被嚇到了,大口大口喘氣。

    周南因道:“大國師,我們中土有句話:‘智者貴于乘時,時來易失,赴機在速。’”

    洛哈瞪大眼睛:“什么意思?”

    周南因輕輕一笑,說道:“意思是,你沒機會了。”

    她撤回長劍,真氣凝貫,抬腳將他遠遠地踢了出去。

    第59章 “不是去見你的周國師?”

    周南因惱他剛才用法寶逼自己自戕,這一腳沒有收力,洛哈一直滾出很遠,才踉蹌著起來,“哇”地噴出口血。

    小皇帝第一個跳起來大叫道:“好!”

    他不明白誰是自己人,誰是什么道家佛家,只是單純覺得,比起又黑又臭的大和尚來,更喜歡仙氣飄飄的漂亮姐姐。

    這個頭一開,叫好聲便此呼彼應,潮水一般響起來。

    百姓們剛剛只是有些人隨聲附和,現在卻都是發自內心的了。

    周南因轉向司馬寒山復命,卻見他面上表情陡然變得驚愕。

    她一驚回頭,發現在洛哈尼赫魯的身后悄然出現了一具枯干暗紅的兇尸,它一手揪住洛哈的耳朵,以另一手的斷骨為刃,干凈利落地斬下了他的頭顱。

    動作只在一瞬,連周南因也沒來得及阻止,就看見洛哈還在狂噴鮮血的無頭身體倒了下去。

    那兇尸表皮被人剝去,只有一層干巴巴的暗紅血肉包覆在骷髏頭骨上,它將洛哈的死不瞑目的光頭高高舉起,無聲長哮。兩顆頭顱各有各的猙獰,但同樣可怖,連周南因這種見慣妖魔鬼怪的,也有那么一瞬覺得脊背發寒。

    但她方寸不亂,取出符盒畫寫定尸符。這兇尸不能除,要查清背后的控尸人,最好的辦法是把這具脆弱的干尸穩定住。

    天女劍“錚”地一聲躍出,卻被庾霜意和蕭梓林雙雙攔了下來。庾霜意道:“定尸符。”

    楊一浮抬手支援了一串紙符,迅疾地飛上法臺。

    可不等符至,那兇尸就如同風化的石塊一樣碎成齏粉,被風吹散了。洛哈的頭咕嚕嚕地滾在法臺上的血泊之中,仍舊怒目圓睜。

    眾人驚呼聲里,小皇帝直接雙眼一翻,暈過去了。

    御席上立刻亂成一團,內侍中有人高喊:“護駕!護駕!”

    周南因盯著洛哈的遺蛻,仔細一想便能明白,有人想殺洛哈,但他修為精深無從下手,只有被她封住氣穴這一個時機。

    可如此一來,洛哈于眾目睽睽之下死于與她的斗法,她又成了嫌疑最大的人。

    這樣熟悉的情節,讓周南因心中生出巨大的荒誕之感,進而便是無由的憤怒。她忽然想起景真對她說過的話:“他們冤枉我殺了人,我就殺給他們看。”

    一部禁軍在一名頭戴將軍翎的男子率領下快速地沖上法臺,將周南因和洛哈的尸首圍了起來,還在逐步縮小著圈子。

    周南因眼神不善地側頭一瞥,禁軍的軍士立刻都停了腳步,一點點開始往后蹭。人人心想:畢竟是打敗大國師的人,他們上去能干啥呀!皇命雖然難違,還是自己性命重要。

    周南因轉了個身,他們又呼啦啦退了幾步。可她沒有其他的動作,只是向御席之上冷聲道:“不是我做的。”

    慕容光剛反應過來,還是有點懵地道:“怎么回事?”

    慕容錚的神色又有些凝重,不過周南因不像剛才一樣隨時有受傷的風險,他倒也并不緊張,只靠在椅背上看著事態如何發展。

    小皇帝已被隨行御醫救醒,帶了下去,只剩下太后一個人,她向著那名禁軍將領道:“褚亮,退下。”

    之后才道:“皇祖,法暗禪師,你們以為該如何?”

    禁軍如釋重負地退下了。

    法暗道:“阿彌陀佛,洛哈師弟究竟為何人所害,還需徹查。”

    他揮手示意,便有伽藍寺的人上去收走了洛哈尼赫魯的尸體。

    司馬寒山沉吟未語。

    玉堂宗的莫掌教先開口道:“道門這位散修的身上,本來就背負著人命官司沒有查清。又害死了洛哈禪師,公聽并視,眾目昭彰。國師一位的歸屬,是不是還有待商榷?”

    人群中立刻有人甕聲道:“商你媽的榷啊死老太婆!”

    另有一人立道:“大哥說得對。別說老番僧不是周真人殺的,就算是,斗法之前便已講明死生勿論,技不如人,怪得誰來?剛剛如果周真人沒能破除心魔,不也是會死在老番僧手里嗎?”

    周南因露出一個極淺的冷笑,直面御席道:“不錯,就算是我殺的,能怎樣?”

    司馬寒山道:“玉嬌客,不得無禮。”

    法暗宣道:“阿彌陀佛,元君心起于惡,惡雖未為,而兇神隨之。”

    慕容光在御席上大聲笑道:“這禿驢又在扯些讓人聽不懂的話了。”

    法暗垂目不語。

    莫掌教又道:“沒有宗門約束,又整日和這些邪門歪道混跡在一起。周真人還真是國師的好人選呢!”

    王宗主哼了一聲道:“陰陽怪氣能解決問題嗎?洛哈尼赫魯是她打敗的,這個國師她不做,難道要你來做?你剛才倒是上去啊。”

    莫掌教大怒瞪她。

    范靈寶趕緊附和道:“不錯,沒有宗門怎么了?可以成立一個嘛!玉嬌客你現在就來成立一個宗門,叫什么呢?唔,就叫嬌客宗吧。我們都來加入。”

    他當初的靈寶宗就是這么一拍腦門成立的。

    丹女喊道:“奴家第一個加入。”

    范靈寶道:“明明我是第一個加入的,怎么能是你?”

    他身后的靈寶宗弟子們已經開始暗暗慶幸,宗主終于改投別派,不用丟靈寶宗的人了。

    段孤星等人也道:“我們也加入!”

    “以后都聽憑周宗主調遣!”

    莫掌教冷笑道:“什么妖魔鬼怪,作奸犯科之人都能入道門,還要我們正道宗門做什么?你說是不是,陶掌教?”

    方宗主閉關的時候,上陽宗就是陶梁說了算。可現在方宗主就在這里,陶梁也不好輕易表態,只是委婉地道:“在下覺得莫掌教言之有理。”

    方宗主表情淡然,不置可否。

    周南因卻道:“君子改過,小人飾非。若是按莫掌教所言,身有罪孽但有心改過者,如何向道?”

    “阿彌陀佛,周施主所言甚是。”西側坐席上忽然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空性微笑著開口,緩緩道:

    “地有穢,掃之而矣,人有過,改之亦然。昔日阿育王受佛法感化,放棄殺戮,終證佛陀位。所謂‘放下屠刀,便證阿羅漢果’,周真人能勸止這些人不再作惡,便是大功德。”

    他替周南因說話,伽藍寺僧眾自然有人不滿,普渡寺的很多人又都站在周南因這邊,一時間,西席也嗆了起來,東西兩席都吵成一片。

    有些剛剛被嚇走的百姓又都返了回來,看修行中人吵架比看他們打架還更有意思。

    在一片鬧聲中,有人淡聲道:“玉嬌客,你過來。”

    那聲音也不十分大,和煦且澹然,但卻蓋過一片喧囂,清清*楚楚傳進每個人的耳中,眾人的注意便都被吸引過去。

    周南因聞言,順從地走到方宗主身邊,深深稽首道:“方宗主,弟子……弟子那天一時沖動,打傷師兄弟,出了山門。”

    方宗主點頭道:“那時我在閉關。你的事,我今日也聽說了一些,你當然也有做錯的地方,但空性禪師說得對,地有穢掃之,人有過改之,你以后可能止塞愆非,改往修來?”

    空性微笑道:“阿彌陀佛。”

    周南因想了想道:“我做錯的事,自然會想辦法彌補,不會再犯。可有些事,弟子……沒有錯。”

    方宗主的靈體發出一陣笑聲,說道:“不錯,沒做錯的事,自然不需你改。”

    他嘆了口氣,又道:“上陽宗宗主之位,自閑云祖師傳到我手上,已多歷年所。我陽壽無多,一直以來,都想自元字輩中找到接替我的人選。可世間事,因緣際會,誰又說得清呢。”

    “玉嬌客,跪下。”

    道門中人,只跪天地跪三清,連見了君王都是直身,對業師也只在入門之時行大禮,很少跪。

    方宗主這樣吩咐,周南因心中隱隱有所猜測,緩緩跪了下來。

    御席之上,慕容錚看著她,微微一笑,眸光清淡卻又綿長。

    方宗主取下手上一只古藤指環來,戴在周南因手上,朗聲道:“今日木春子將上陽宗宗主之位傳于第十七代弟子玉嬌客,事急從權,科儀從簡,請諸位道友為證。”

    周南因猶豫道:“師伯祖?”

    方宗主低頭道:“你要推辭么?你師父教你的話,可還記得?”

    周南因揣測著他指的是哪一句,想好之后道:“遇事無難易,而在于敢為,當仁不讓。”

    方宗主點頭:“那便以天地代祖師,磕頭吧。”

    莫掌教涼涼地道:“方宗主,你就不怕她收了那群妖魔鬼怪,將你上陽宗搞得烏煙瘴氣?”

    方宗主笑笑,向周南因道:“一代人只肩一代人的責任,我既將宗主之位傳于你,日后上陽宗是盛是衰,是正是邪,便在于你手。望你可以以先圣先賢為圭臬,道心堅韌,一往無前。”

    “你天資極好,貧道也盼你用到底不懈之功,成愈遠愈大之才。”

    周南因看著他虛幻的身影,這位老道遇事一向淡漠,她以為他根本不會在乎自己這些微不足道的的小事,卻沒想到他竟在天下人面前對自己如此偏袒。

    她眼中有熱意,終于強自忍住,戴著古藤指環叩下頭去。

    方宗主的身影漸漸轉淡,終至于無,在徹底消失之前,只道:“上陽宗已交于你手,善待你的同門道友。”

    周南因知道他這是元神歸位,仍回終南山閉關去了。

    她起身,向著虛空稽首:“恭送師伯祖。”

    玉瀟湘等幾人互相看了看,最先行禮,齊聲道:“見過周宗主。”

    上陽宗的弟子便都跟著拜見新宗主。

    周南因仔細看了看手中的古藤指環,將手攥緊,抬起頭來目光掃過陶梁和玉靈珠等人。這些不曾行禮的人,也終于都在她冷靜的目光注視下稽首躬身。

    太后慣會審時度勢,立即吩咐道:“傳旨,上陽宗周宗主繼任國師。”

    旨意是早就擬好了的,某某某接任護國真人位,只需將人名加上去。

    內侍便高聲宣讀圣旨,什么亮節高風、仁厚慈善,聽得周南因心中一陣抵觸。

    旨意宣過,見她還站著不動,司馬寒山道:“玉嬌客,接旨吧。”

    周南因雖然已是上陽宗宗主,但他還是冷著臉,就像當初對元沖子一樣。

    周南因道:“上陽宗坤道玉嬌客領旨。”

    國師之位是福是禍她還不清楚,但做了國師,不管是查玉堂宗和太清宗的兇案,還是替元沖子洗冤,無疑都要方便多了。

    謝老太爺又踹了自己面前的子弟一腳,說道:“見過國師啊。”

    謝家大小官員率先離座起身,向周南因行禮。

    王家之中也有人領頭道:“見過周國師。”

    周南因聽聲音耳熟,看了看是位形貌儒雅的中年人,忽然想起或許是南陽城遇到的王將軍。

    王家謝家抻頭,其余世家自然也都跟著。如此一來,周南因這個國師之位,就連皇帝也動不了了。

    太后見她神情淡漠,笑著道:“那便請周國師鶴駕隨哀家回宮,在上林苑為你設宴慶功如何?剛好國師的府邸和一應御賜之物也需著人準備。”

    周南因實在不喜歡這些,立刻便要回絕:“方外之人不喜俗務,貧道……”

    可一眼看到王韶雁在向她使勁搖頭。

    她才轉了口風,說道:“貧道還有些私事要處理,稍后會去宮中拜見陛下和太后。”

    太后答應了,宣旨圣駕回宮。

    慕容錚還站在御席之前看著,慕容光拍了拍他道:“走了叔兒,去宮里同太后喝酒去。”

    慕容錚道:“你去吧,我回四方館一趟。”

    慕容光不解地道:“不是去見你的周國師?還回去干什么?”

    慕容錚面具之下的眉端微微挑起,淡聲道:“換衣服。”

    第60章 “如果周真人想看的話,隨時可以。”

    周南因拾起爛成一團的握蘭,交給范靈寶拿去重鑄,又將決云劍恭敬地還給王宗主。

    王瓊盯著她,神色有些奇怪,好一會才接過自己的劍,搖著頭離開時道:“好白菜讓豬拱了真是。”

    王韶雁追著她道:“師父我父親讓我……”

    王瓊不回頭地哼了一聲。

    王韶雁如蒙大赦,來拉周南因:“我師父準了,先去我家。”

    周南因卻示意她稍候,只身回到上陽宗。

    其他宗門正紛紛離場,只有上陽宗隊伍齊整。陶梁見到她有些尷尬,他盡量神色如常地道:“宗主。”

    司馬寒山的小道童走過來,遞給她一份紅綢柬函,恭敬地道:“周國師,司馬宗主讓我轉交給你,說是三日后在太社之南舉辦仙盟大會,議立盟主,請上陽宗與會。”

    周南因盯著那封柬函看了一會,頗覺沉重。做國師只需要打敗洛哈尼赫魯就可以了,但這個仙盟盟主,實在有些困難。想到玉堂宗和太清宗,她就頭大。

    但該面對的總是逃不了,周南因接過柬函向小道童點了點頭。

    等人離開,才向陶梁問道:“弟子們可是住在上陽別院?”

    時下不缺錢的宗門往往會在一些大城中設有別院,供外出的弟子落腳。上陽別院,周南因也是住過的。

    陶梁硬邦邦地道:“回宗主,是。”

    周南因不想跟他計較,但也不想他以后都和自己這個態度。她道:“陶掌教,你曾經對我那般嚴苛,真的是為了上陽宗的聲譽?”

    在船上養傷那些天,她有時間胡思亂想,就曾考慮過這個問題。

    陶梁道:“陶梁行事對錯不論,但出發點都是為了上陽宗的名聲,請宗主明鑒。”

    周南因斂容道:“名聲是靠什么來的?門下弟子卷入莫須有的風波里,立即劃清界限,就能有好名聲,被人尊重么?”

    陶梁不陰不陽地道:“宗主怎么想的,就怎么是。”

    周南因皺眉,語氣嚴厲了許多:“陶梁,你是為了上陽宗的名聲,還是自己的名聲與位置,非要我明言么?”

    陶梁張了張嘴,周南因卻沒讓他再說,直斥道:“上陽宗數百年來一直都以弟子們的仙途為要箸,為何陶掌教會覺得自己的名聲比弟子們的仙途重要?”

    她一說完,上陽宗許多弟子都大有舒暢神色。只因以前元沖子做掌教時很是護犢子,但陶梁事事處處都要求面子好看,自然對內苛責。

    周南因見他臉上有些局促,卻還是不客氣地道:“掌教之位向來賢者居之,再有一次,你就讓賢吧。”

    陶梁額頭終于有了細微汗意。

    上陽宗既已傳到周南因手中,掌教的任與免都是她一句話的事!

    但他向來愛面子,當著眾多子弟的面,實在是說不出什么軟話來,憋了半天也只是滿臉通紅地行了個禮,答道:“是。”

    周南因也不過分,見他服軟便轉而道:“陶師叔精明強干,方宗主和先師都曾盛贊,以后門內一應大小事務還需師叔多費心,等回到終南山,師叔還需抽兩天時間入山后秘境參上一參。”

    終南山秘境,只有宗主的藤指環可以開啟,對修行中人進益十分可觀。

    這一句話對陶梁,簡直比訓斥十句百句還要管用,他立刻又眉揚氣吐了,答應道:“宗主放心,分內之事,陶梁絕不讓你失望!”

    周南因余光瞥見縮在同門之后的玉靈珠,說道:“宗門內有些弟子凌弱暴寡,你知道嗎?”

    陶梁略做思索已經知道她的意思,保證道:“一定從重處理。”

    玉靈珠和陶梁不一樣,立馬沖出人群向周南因深稽過膝,含著眼淚懇求道:“宗主,弟子知錯了,以后弟子定然善待同門用心修煉!”

    王韶雁已經過來這邊等她,見了后急忙道:“周南因,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周南因笑笑道:“放心,陶掌教會處置好。”

    以她對陶梁的了解,不需多說,對玉靈珠的處罰一定會從嚴從重。

    上陽宗弟子在陶梁的指揮下有序離席。周南因無視玉靈珠的哭訴,轉身去找褚望北。

    王韶雁向她眨眼道:“有點宗主的樣兒嘛。”

    周南因誠實地道:“景真臨走時教的,沒想到能用上。”

    王韶雁遞過來一張紙:“蕭梓林留下的。他對他師父怕得不得了,一個眼神就讓人叫走了,沒出息。”

    周南因接過打開,上面是兩幅簡筆的畫,第一幅上畫著一個小人和一條小蟲子,第二幅小蟲子不見了,小人躺在地上臉上露出夸張的大笑表情。

    三人初相識的時候年歲都不大,便常用畫來達意。此時又見了,周南因不自禁地笑了一下。

    御席上正準備回館驛的慕容錚動作一頓,極輕地嗤了一聲。

    王韶雁也湊過來看,說道:“他是不是說玉堂宗那些人的死因和蟲子有關?”

    周南因收起那張紙,點頭道:“北有巫,南有蠱,我猜蕭師兄說的可能是蠱蟲。今天晚上等我偷偷去找他一趟。”

    她本想帶褚望北回上陽別院,但王韶雁執意要帶兩人去王家,她道:“你待會入宮赴宴,要鄭重打扮一下的!”

    周南因:“有必要嗎?”

    她對司馬氏沒有什么好感,一是受元沖子影響,對其偏居南國,不思北伐有一些怨憤。另一點很簡單,因為剛才他們讓一隊禁軍將她像犯人一樣圍起來,那感覺并不太好。

    王韶雁瞪她道:“當然了,你現在是國師。國師知道嗎?!還當是之前的小道姑么?”

    周南因倒沒覺得有什么不同,但也沒有反駁。

    三人由樂游苑法場向外,迎面遇上一名文文弱弱的清秀少年,向周南因躬身道:“周真人。”

    周南因聽出了他的聲音:“你是宗熔?”

    宗熔笑道:“是,兄弟們想知道在哪里等著真人。”

    他正說著話,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身子向前搖晃了一下。

    周南因將他扶住,說道:“去上陽別院,對陶掌教講明身份,他會安頓你們。對了,叫阿大阿二將我的東西送到王府。”

    宗熔答應著告辭。

    周南因隨著王韶雁來到王家,見她院中果然遍植花卉,有些異常名貴,有些卻就是些不值錢的雜花野花。

    褚望北被園景吸引,流連院中。

    周南因本是想向她詢問的,卻被王韶雁拉進閨房,她吩咐人把自己那些樣式鄭重繁復的衣服都找出來,在她身上一件件比著,最后選中了一件鮮亮的雜裾垂髾服。

    兩人身材相近,她的衣服周南因倒是都能穿。

    但她見了那層層疊疊的裙裾,嘴角抽動了一下:“一定要穿成這樣嗎?”

    王韶雁道:“反正不能穿成你這樣,建康這邊的小姐們哪有這么寡淡的!”

    周南因想了想,找到阿二送來的物事,翻出慕容錚之前做的幾套衣服給她看。王韶雁見了眼前一亮,笑著道:“這才對嘛,做這些衣服的人倒是個懂穿的。”

    她挑來揀去,選中一件相對低調的暗紫色長裙給她換上,又拆掉道髻梳了個時興又莊重的發髻。

    周南因對著鏡子剛開始還有些別扭,可能女子天性中總有愛美之心在,看了一會她也就適應了,又去找出金絲拂塵來。

    期間看到那把盲杖,有些懷念地拿出來摸了摸。

    對著中間黃金鑲連的部分,她又有些疑惑,因為工藝粗糙,實在不像是工匠干的活。她借來天女劍斬斷黃金接頭,只拿著那支銅簫試了試手感。

    她現在又沒了佩劍,覺得這支簫用慣了很趁手,便佩在腰間。

    都準備好之后,還沒顧上和褚望北多說,宮里來接人的內侍已經到了王府門口。車輿華麗沉穩,以四頭健壯青牛為駕,可見太后是花過心思的。

    周南因上了牛車,一路上過朱雀門、宣陽門、大司馬門,經五里御道進了宮城。

    她從前來過建康城,這次一路上看過來,城池經過了擴建,規模更大,更見繁華。她想起北方諸城的衰敗蕭條,心中生起一陣無力與惆悵。

    牛車入宮城而不停,直接到了華林園,周南因才下車,在內侍的指引下又經過一道道亭廊、假山、騎射場,才終于到了太后設宴的花萼池旁。

    她來晚了,人幾乎都已到齊。

    宮宴名義是為她慶功,是以請的人并不多,只有一些世家要員,沒見到白日里的謝安,卻有南陽城認識的王將軍。

    還有御席上那名金發的外族男子,一直笑瞇瞇地盯著她,眼中大有驚艷之色。

    周南因冷冷地回視了一眼,稽首見過皇帝和太后。

    小皇帝很是不悅道:“見了朕怎么不跪?”

    周南因道:“方外之人不跪人間皇,洛哈國師想必也是如此。”

    小皇帝道:“但老國師見朕素來點頭哈腰,哪像你這樣冷冰冰的,一點也不好。你怎么來得這么晚?”

    周南因道:“華林園太大,貧道險些迷路。”

    她這么一說,小皇帝又得意了,問道:“朕的華林園很不錯吧?”

    華林園是晉國南遷之后,在東吳舊址之上新修的,居室莊重,雕飾精致,園林清新,花木與山石相映成趣,堪稱完美。

    周南因實話實說道:“很好。只是不知陛下知不知道,北方還有接近八成的百姓在挨餓。”

    她這話很大膽也很掃興,席中百官頓時靜默。

    小皇帝卻奇道:“為什么要餓著?他們的仆人難道不做飯嗎?”

    太后叫人呈上小皇帝的玩物,帶人去玩了。她笑著接過話頭,說道:“早就聽皇祖提過玉嬌客元君的清名,一直無緣得見,今日元君拜為國師,我等一睹仙顏,實是哀家之幸,百官之幸。”

    官員之中立刻有人附和。

    周南因微微皺眉,她知道太后待自己禮遇有加,該感恩。但她實在不習慣這些一聽就假的話,不太自然地道:“太后客氣了。”

    太后繼續道:“聽說尊師也是出身褚氏,與哀家倒是一家。”

    席中有人做驚訝狀:“哦?那真是巧了,原來周國師與太后早有淵源。”

    但周南因并不想拿已故的師父來和誰套近乎。她實話實說道:“先師是蘭陵褚氏而不是陽翟褚氏,不敢高攀太后。”

    太后很是愣了一下,有些尷尬,席上眾人也都不知該如何接。

    一道略低沉的聲音穿過扶疏的花木:“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周國師淵清玉絜,實乃真仙人。”

    聽到這聲音的瞬間,周南因猛然回頭,看到日間那位戴著銀色面具的男人掀開花枝,款步走過來。

    他另換了一身雪白輕衫,密褶緣邊上是繁復的銀線暗繡,肩襟處各有銀絲點綴,矜貴低調,又襯得人身姿頎長,風流倜儻。

    可周南因卻全沒注意他穿了什么,她緊盯著那張面具,目光凌厲仿佛想要將之穿透,看清后面的靈魂。

    那張面具做工精致,其上的圖案像是北方的某種圖騰,唯一露出的一雙眸子在靜靜地與她對視,目光幽邃似有墨藍色的火焰在跳動。

    太后笑道:“皇叔來遲了。”

    面具后的目光落在周南因腰間的銅簫上,停了一瞬,回道:“來見貴國的國師,自然要好好準備一下。”

    聲音因為有面具的阻隔,更沉了些。

    周南因聽出了些微的不同,挪開了目光。卻在那人經過她身邊要去落座時,忽然開口問道:“敢問皇叔名諱上下?”

    她自來到宮宴上,一直是疏離清冷的,這時主動問人家男子的名字,席上許多人都出乎意料,不過無人直說。

    面具之后的人似乎輕笑了一聲,答道:“慕容悅己。”

    周南因微微皺眉又看了他一眼,覺得這名字好怪。

    那人耐心很好地問:“周真人還有什么想知道的?”

    周南因便又道:“皇叔為何要戴面具?”

    褚太后也有些好奇,她一直覺得這位燕國的皇叔神神秘秘的,但不好多問,此刻聽見他道:“因為本王生得有些好看,不遮著,多有麻煩。”

    她被茶水嗆了下,輕咳了一聲。

    慕容光哈哈笑道:“不錯,我作證。”

    依著周南因的性子,如果對方不是鮮卑皇叔,她一定會笑著道:原來如此。

    可她此時卻是說不出,也笑不出,神色有些凝重。看見他微微俯身,向自己道:“不過,如果周真人想看的話,隨時可以。”

    周南因退了一步,說道:“不想。”

    之后轉身入席,坐在褚太后早備下的位置。

    一抬頭看見那人就在自己的斜對面,正看著她,眸光中似有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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