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夫人已提前幾日至京口,短短幾日內,她在京口的繁華地段又開了一家晚月樓。喻勉和左明非到達這日,晚月樓正好開張,門前賓客盈門,生意瞧著比在錢塘好了不止一星半點。
紅荔站在白夫人身邊,笑著說:“姐姐,我們早就應該將晚月樓遷移至此,這樣既不用受那錢塘太守的氣,行動也不用很拘束。”
京口自有一股江湖氣,這里云集著眾多門派的分舵,即便是喊打喊殺鬧出人命,當地官員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江湖事江湖了。
白夫人淺淺一笑,杏眸如同彎月,她問:“喜歡這里?”
“嗯,熱鬧,也自在。”紅荔點頭。
白夫人眸中帶著緬懷的笑意,道:“我少時也最喜歡往京口跑,父親常說我不顧家,如今我倒是逍遙了,卻也回不去家了。”
紅荔自覺失言,忙低聲道:“是紅荔不好,提起姐姐的傷心事了。”
白夫人不以為意地搖了下頭,她親切地握住紅荔的手,和聲道:“熱鬧多的地方,是非也多,我開晚月樓,本就是想給姐妹們一個棲身之所,張太守雖貪婪無度,卻也好拿捏,我們只要送足錢財,他自會庇佑晚月樓,這不比刀槍劍雨里的京口好嗎?”
紅荔眼中生出佩服:“還是姐姐想得周到。”
“老板呢?你們老板在哪兒?”
門外圍來五六個兇神惡煞的漢子,門口演繹的姑娘們仿若沒看見他們似的,兀自演奏著自己的樂器。
白夫人斜睨過去,看到那群人穿著赤紅虎紋短打罩衫,不屑一顧地收回目光。
“問你呢!”為首的虎紋大漢瞄上了弱風扶柳般的白夫人,他走過來,氣勢洶洶道:“你們老板呢?知不知道這條街是我們赤虎幫罩的?”
紅荔輕嗤:“什么阿貓阿狗都敢自稱虎了?”
“你個臭娘們兒!”虎紋大漢抬手便打,不待他落掌,便聽身后傳來一聲漫不經心的提醒:“讓讓,擋路了。”
虎紋大漢回身,先是看到一雙深若寒潭的眼睛,這才留意到這個陰騭冷峻的男人,他下意識一滯,但他看喻勉眼生,也就繼續霸道起來:“你誰啊你?滾一邊去!”說完,繼續抬手往紅荔臉上招呼。
紅荔不閃不避,臉上還帶著看笑話的笑意。
還沒等那虎紋大漢琢磨明白,他抬起的手腕仿佛被鐵鎖緊錮住,繼而傳來鉆心的疼,“啊——”他慘叫出聲,待他回身,卻發現身后的弟兄們已經被一個十六七的少年全數放倒。
凌喬收拾完人,還把擋在過道中央的人拖到一邊,伸手去扶正在下馬車的左明非,明朗道:“公子當心。”
左明非微微一笑:“阿喬武功愈發精進了。”
凌喬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哪里哪里,在主子跟前,我還是關公面前耍大刀了。”
左明非先望向前方的高大身影,繼而看向多日不見的白夫人,兩人微笑著頷首示意。
虎紋大漢疼得冷汗驟起,他重新看向禁錮住自己手腕的男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敢問英雄出自何門何派?”
“滾。”喻勉將他擲向一旁,漫不經心中夾雜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
虎紋大漢幾乎被掀翻,眼看他不受控制地退到了臺階邊,將要后仰著摔倒之際,一只手托了他一把,“當心。”左明非待他站穩,從容不迫地收回了手。
喻勉眸光微凝,臉色愈發不善,目光錐子似的能給人戳出倆洞來,他沉聲道:“還不滾?”
虎紋大漢緩了片刻,緊接著咬牙切齒地揮手,示意手下:“走!”氣勢洶洶的來,夾著尾巴逃走。
白夫人做樣子福了福身,調侃:“多謝喻大人出手,小女子感激不盡。”
喻勉陰沉著臉往門內走,白夫人等著左明非走來,跟他一道進門,奇怪問:“誰又惹他了?”
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
左明非笑著搖了下頭,似是無奈,也似是司空見慣。
凌喬大膽地插話:“我們是暗中來京口的,夫人這般大張旗鼓,又是開張又是被人尋釁挑事的,我們家主子和公子喜靜,自是不歡喜。”
“這么多嘴。”白夫人斜了眼凌喬,故意嚇唬人:“當心你也被遣返回瑯琊。”
喻勉冷不丁出聲:“他還輪不到你來作主。”
白夫人執起紅荔遞來的團扇,笑嗔道:“吆~還真是我惹著你了。”
白夫人和喻勉走在前端,左明非和凌喬跟在喻勉身后。
紅荔原本跟在白夫人后側,要上樓時,她體貼地伸出手,對左明非道:“樓梯陡峭,我扶著公子吧。”
左明非這才看向身旁的紅衣姑娘,認出了這是那日他失憶時給他解圍的姑娘,他溫和道:“多謝紅荔姑娘,不必勞煩。”
“公子還記得我?”紅荔有些意外。
“還未曾謝過姑娘的解圍之恩。”
紅荔櫻唇微揚,友好道:“也是公子替我家妹妹出頭在先,應該的。”頓了下,她好奇地打量著左明非:“公子…同那日很不一樣。”
左明非中毒的事,除了喻勉的人,晚月樓便只有白夫人曉得。
白夫人正打算同喻勉說正事,但她留意到喻勉滿腦門官司,一時怕遷怒自己,便沒有立時開口,聽到身后的歡聲笑語,白夫人不確定地琢磨出了什么,她適時回身,對紅荔道:“你去催一下廚房。”
紅荔應是退下。
白夫人故意落后幾步,將左明非讓至喻勉身邊,她笑道:“左大人,一路行來舟車勞頓,待用過飯,你可要好好歇歇,我為你和行之挑選了兩間上房,距離大堂較遠,樓下的熱鬧吵不到你們。”
“有勞白姑娘了。”左明非彬彬有禮地回應,話音剛落,一只手臂倏地落到了他臂彎中,“……”這黑色的衣袖,不用看就曉得是誰的。
左明非不明所以地看著自己臂彎的手臂,“喻兄?”
喻勉也不看左明非,兀自將全身的重量往他的方向傾去,輕飄飄道:“不是喜歡扶人嗎?那便扶著吧。”
左明非:“……”
白夫人悠悠抬起團扇,掩住偷笑的朱唇,眸光流轉在二人之間,她體貼地解釋:“行之啊,你這可就誤會左大人了,適才他若是不去扶那挑事的人,那人的腦瓣兒怕是要磕在石墩上了,既是人命一條,也是瑣事一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喻勉敷衍道:“是么?”
“怪哉,你目力極佳,緣何就沒留意到?當時在想什么呢?”白夫人故意調侃:“說來都是你沒輕沒重,倒是委屈左大人了。”
為防白夫人再說出不合適的話,左明非適時打斷她,笑道:“未曾有的事,不過是舉手之勞,想來喻兄是累了。”
“哦~你們在車上做什么了?緣何就累成這樣了?”白夫人笑吟吟地問。
左明非:“……”這樣?哪樣?為何越聽越不對勁?
喻勉興致索然地望著樓下熱鬧的場景,隨意道:“那你不妨猜猜。”
這可不興猜,白夫人懂得見好就收,她一本正經道:“舟車勞頓,身體定是乏的。”
喻勉將目光從樓下收回,像是看傻子一般地看著白晚月,“如今石介處處躲著你,你這般大張旗鼓,是生怕他不知道你在這里。”喻勉淡淡道:“怎么?他還會望聲送上門來?”
“說不定呢,男人啊都是賤,嘴上說著不要,身體可是誠實得很。”白夫人推開雅間的門,回身笑望著喻左二人,目光還意味深長地落在二人交疊的手臂上。
左明非自然聽得懂白夫人話中的調侃,卻并未解釋什么,仍舊托著喻勉的手臂。
喻勉的大拇指不經意地蹭過左明非的腕骨,像是在把玩腰間的玉佩,他懶得理會白夫人話中的深意:“他最好是。”
指尖觸感流暢瑩潤,左明非的腕骨生得真是漂亮。
白夫人意味深長道:“即便要守株待兔,也得清楚兔子在哪兒不是?”
喻勉了然,抬眼問:“你知道石介的行蹤了?”
“他現在就在京口,不過藏哪兒還不確定。”
“你這說了跟沒說有什么區別。”喻勉嘖了一聲。
白夫人悠悠道:“石介之前追殺你們未遂,之后便被派去保護一個少年。”
“據我所知,保護這少年的可不止石介一方,還有另外一方勢力,這方勢力神出鬼沒,蹤跡難尋,有這種本事的,除了當年的六合司,如今便剩下兩門齊驅中的縹緲峰和易山居。”
兩門齊驅,四方異彩,說得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六大門派,也是當年協助皇帝鏟除王氏余孽的江湖大族。
其中兩門指的是縹緲峰和易山居,當年威震朝野的六合司暗衛便是來自縹緲峰,裴永更是縹緲峰高徒。
在喻勉眼中,縹緲峰和皇室走狗沒什么區別。
至于易山居,聽聞他們在兵器暗器方面的成就無人可及,皇室對他們頗為仰仗。
白夫人繼續道:“更為可疑的是,石介和這方勢力在暗中較勁,倒像是在…”頓了下,她凝眉措辭:“倒像是在爭搶這個少年,而這個少年的底細,我絲毫查不出來。”
喻勉打量著白夫人的神色,了然問:“你有想法?”
白夫人輕輕頷首:“若那方勢力為縹緲峰,不如就讓他們與石介鷸蚌相爭,我們好坐收漁翁之利。”
喻勉沒有表態,他又看向沏茶的左明非,悠悠問:“你怎么想?”
“我?”左明非始料不及,笑著搖了下頭,置身事外道:“我沒想什么。”
“那就現在想。”喻勉說。
左明非無奈一笑,云淡風輕道:“喻兄,是你說的,做人質就該有個人質的樣子,我哪有資格說什么。”
“是么,那不如將你的手腳砍了,舌頭割了,眼睛挖了做成人彘,那就更不用說什么了。”喻勉壓根不信左明非的話,方才這小子的耳朵都快支棱成兔耳了,分明聽得認真,還說沒想法。
左明非將沏好的茶放在喻勉面前,笑意溫潤道:“…是有些愚見,喻兄和白姑娘聽聽便好。”
“少廢話。”
“與其等著坐收漁翁之利,不如主動出擊。”左明非薄唇輕啟,說出的卻是與其君子形象極不符合的狂悖之言:“一鍋端了。”
白夫人微頓,難以置信的打量著左明非,這么囂張?
喻勉來了些興致,他笑了一聲:“哦?左大人的意思是把兩方勢力一同拿下?”
左明非唇角笑意淡淡,不疾不徐道:“石介必是喻兄的囊中之物,至于縹緲峰…”
他下意識將胳膊搭在桌沿,身體微微前傾,注視著喻勉的眼睛:“他們當年是六合司的刀刃,如今也只是群烏合之眾,若能除之而后快,何樂而不為?”
“若那方勢力不是縹緲峰呢?”喻勉饒有興致地問:“這得罪人的事,我也不想做。”
左明非略顯遺憾,溫柔似水的眼睛看起來無辜極了:“那便只能嫁禍給石介了。”
喻勉眸中精光畢現,唇角抑制不住地揚起,他像是發現了什么有趣的獵物,“左大人,這么多年在刑部,你就是這樣辦案的?”
“兄長何出此言,”左明非持著那份君子端莊,笑意清淺:“朝廷事和江湖事怎可混為一談?所謂對癥下藥,我也不過是在就事論事。”
“好一個就事論事。”喻勉眸光微凝,語氣悠然:“好一個正人君子。”
“世人謬贊之言,在下受之有愧。”左明非溫聲推辭,隨后才不疾不徐道:“眼下便只剩一個問題。”
喻勉今天的耐心好得出奇,許是棋逢對手,他心情頗佳,便頷首:“你說。”
“喻兄可有對付兩方勢力的能力?”
喻勉低笑出聲,他道:“你兜了這么大個圈子,不就是為了探明我的底細嗎?”
“我承認我有私心。”左明非從容頷首,繼而道:“但是喻兄難道沒有為我的提議動心?”
喻勉最恨受制于人,少年時馳騁疆場的將軍本就帶著摧枯拉朽的囂張,可惜事與愿違,這么多年來,喻勉一直忍辱負重,茍安十年,大仇得報,焉有再委曲求全的道理?
喻勉眼中微微波動,他懶散道:“憬彼淮夷,來獻其琛。”
這是左明非字的出處。
喻勉這一句來得莫名其妙,左明非不解其意,目帶詢問地看向他。
“琛為珍寶,”喻勉盯著左明非,目光有些耐人尋味,他將左明非上下打量一通,悠然評價:“確實是個寶貝。”
左明非能摸清喻勉的性子,卻對他變化莫測的脾性一籌莫展,比方說此時,“……”方才條理分明的人語塞片刻,“喻兄謬贊了。”他干巴巴道。
“如此,便依你。”喻勉看著左明非的眼神分明有些不同尋常的變化,語氣也莫名縱容起來。
這話聽著不對勁,左明非客氣地笑了下,糾正:“喻兄,此事對我全無益處,主要是看你。”
“誰說的?”喻勉輕描淡寫道:“我抓石介不就是為了給你解毒嗎?”
“……”
喻勉眼底戲謔,語氣悠緩:“想不到,左大人也是薄情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