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參商
喻氏祠堂內, 喻季靈安靜地跪坐在蒲團上,直到身后傳來輕盈的腳步聲,喻季靈眉梢微動, 他緩緩側身, 不失儀態地往身后看去,“叔父?”看到來人后, 喻季靈繃直的身體不由得放松些許。
喻維平滿目慈和地望著喻季靈, 調侃般問:“以為是你父親來了?”
喻季靈攥緊膝頭的布料,別扭道:“我才沒有。”
喻維平不置可否地笑了聲, 對他道:“不出你所料, 你父親傳功給了行之,這足夠行之揮霍的啦。”
喻季靈看了眼將順心寫在臉上的喻維平, 忍不住翹起唇角,“叔父很少這么開心。”
“家人團聚, 焉能不樂?”喻維平笑著說。
喻季靈哼笑一聲,淡淡道:“那叔父可要抓緊時間樂了, 指不定那老頭過會兒便回南山了。”
喻維平告訴喻季靈,“方才你父親命人去收拾他住過的院子,看架勢是不打算回去了。”
“……”喻季靈古怪地抿了下唇角。
喻維平繼續道:“倒是你,是如何勸說你父親下山的?”
“我才沒有勸說他。”喻季靈別別扭扭道:“我只是說喻勉快死了,他愛救不救吧。”
喻維平語重心長地捏了下喻維平的肩膀:“你可知, 多年前你兄長危在旦夕之時,你父親首先選擇的是冷眼旁觀?”
喻季靈后知后覺道:“叔父的意思是…那老頭并不在乎大哥的生死?”說到最后,他話中帶了些憤懣之意。
“哀莫大于心死,那時候你們父親仍舊沉浸在你們母親的逝去當中, 若非孫先生相助,怕是就沒你大哥了。”喻維平嘆氣道。
喻季靈疑惑地皺起眉頭, 不解道:“可他此番還是下山了。”
喻維平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人老啦,季靈,有些事情只能等老了才能看清。”他長嘆一聲:“你父親逃避塵世是為了你的母親,而你和喻勉,是這世上唯二與你們母親有關系的人。”
喻季靈還是一臉茫然:“叔父到底想說什么?”
“你父親并非你所想那般不在意你。”
喻季靈嗤道:“我才不在乎…”
“我以為,這是你的心結。”喻維平慈愛地望著喻季靈。
喻季靈眸色微閃,卻是釋然一笑,他道:“曾經吧,我曾經是怨恨他拋下我們,可人生數十載,叔父,我看左三愛而不得…又看大哥為執念所束縛,還有曾經的白家世子,他們都有太多遺憾了。”
“我不愿那樣。”喻季靈說:“我有您和大長老,還有大哥…我算是順心的了。”
喻維平欣慰道:“下了趟山,倒是長大了。”
喻季靈笑了下,然后鄭重轉身,朝喻維平深深一拜。
喻維平愣住了,他趕忙去扶喻季靈:“你這孩子。”
喻季靈單手制止住喻維平的動作,認真道:“從小到大,叔父待我如親生孩兒一般,其實我早該釋然的,我并不缺…父親。”
喻維平鼻頭微酸,他有些惆悵道:“季靈。”
“叔父一生為了書院盡心盡力,季靈也會像叔父一般,為了書院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喻季靈信誓旦旦地保證。
門外陰影處,兩個人悄然站著。
大長老看了眼沖虛道長,哼笑道:“如何?看著自己兒子拜別人。”
沖虛道長望著祠堂內“父慈子孝”的一幕,淡淡道:“這是維平應得的。”
大長老故意道:“哦?你不是來探望季靈的?”
“……”沖虛道長面不改色道:“許久未回來,我來拜祭列祖列宗。”
“那你方才還問我季靈在哪兒?”可見性格上的小惡劣是喻家祖傳的。
望著沖虛道長吃癟的模樣,大長老滿意地抱起手臂,安慰:“行啦,來日方長。”
待喻勉再次從石室內出來,白鸞尾的寒毒被徹底根除,這就意味著左明非有救了,但左明非的身體此時已經虛弱到了極點。
眾人換上春衫之際,左明非還裹著厚重的狐裘,不過再怎么不適,左明非望著喻勉時始終是心平氣和的模樣。
言硯為左明非準備了藥浴和針灸,這是一個漫長的療程,而且在祛除鏡花的毒性后,還需要左明非周轉內力自我調息,這個過程需要多久尚未可知,可能是三個月,也可能是半年,甚至可能更久…而且在此期間,左明非見不得風和陽光,相當于要一直呆在密室中。
想到這里,左明非惆悵地問:“那我們豈不是要一直見不到了?”
喻勉輕聲一笑:“是你見不到我,我可以趁你昏睡時去探望你。”
“這不公平。”左明非不是很滿意。
喻勉將他的狐裘裹緊,把人拉到跟前親了一口,調侃道:“在我這里,向來是沒什么公允可談的,你可后悔了?”
“不悔。”察覺到喻勉想親自己的眼睛,左明非順從地閉上眼睛,輕聲道:“我從未后悔。“
喻勉在左明非的眼皮上啄了一口,故意追問:“從未后悔什么?”
左明非不自然地低了低頭,羞赧將他過于蒼白的臉色染上微紅,這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有了些生氣,“從未后悔喜歡你。”
怎么辦呢?喻勉也不想欺負左三,可左三看起來太好欺負了,喻勉心緒微動,他想起不久前的肌膚之親,除了位置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一切倒也是值得回味。
喻勉摩擦著左明非圓潤的耳垂,心中盤算著等人好了,要如何把人拐上床去。
“行之。”左明非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他捉住喻勉逗/弄他耳朵的手,鄭重道:“我有事要囑托你。”
“不聽。”喻勉直截了當地打斷他,說:“等你從石室出來再告訴我。”
左明非低聲道:“我怕…”出不來就沒機會說了。
“沒什么可怕的。”喻勉強硬地拽過左明非,盯著他的眼睛道:“左三,你得安然無恙地出來,你得相信言硯,相信我,相信你自己。”
“…好。”
喻勉緩緩翹起唇角,柔聲道:“沒錯,我們還要一起做很多事,還要攜手為白家昭雪。”
左明非驀地抬眸,眸中一片清明:“…其實,白家的名譽已經恢復了,是嗎?”
喻勉怔住了。
左明非淡淡一笑,他拉住喻勉的手,繼續道:“不久前離世的是陛下,對不對?”
“憬琛…”喻勉眉心微動。
左明非抬手按住喻勉的嘴唇,他垂眸斂去笑意,聲音低了下來:“如今…已是十年后了罷。”
喻勉喉間滯澀,他想問左三是如何知道的,可又覺得沒有必要,似乎每一次失憶,左三都能很快搞明白自身的處境——左三很聰明,這毋庸置疑。
可有句話怎么說來著?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喻勉寧愿左三沒那么聰明。
左明非再次看向默然的喻勉,輕聲問:“能告訴我是誰為白家昭雪的嗎?”
良久,喻勉微嘆一聲,回答:“我,和你。”
左明非臉上浮現出釋然的笑意,“果然,你做到了。”
喻勉摸上左明非的臉,用拇指蹭去他眼角的淚痕,強調:“憬琛,是我們。”
“…我知道。”左明非用力閉了下眼睛,他摸上喻勉的手腕,像是抓住根救命稻草一般,顫聲道:“可我覺得不真實。”
“我仍然被留在烏衣案的陰影中,可烏衣案已經結束了,我還來不及結束難過…”左明非聲音微啞,他無力道:“明明這是件好事,但我還是覺得悵然…”
喻勉抱緊左明非,聽到左明非的話,他胸口無端覺得難受,“憬琛,我不會安慰你一切都會好的這種話,”喻勉深沉的話語中帶著一貫的漫不經心,“這世間變數太多,我所能應你的是,無論發生何事,我都會陪在你身邊,這輩子我只你一個,唯你一人。”
“今后,在所有的變數里,我來做你唯一的定數。”
左明非拽緊喻勉的衣襟,發狠般地吻了上去。
第82章 入局
白鸞尾在燈光下被籠上一層縹緲的色彩, 它被安置在溫泉正中央,從它根部彌漫出的藥霧緩緩地流淌進溫泉中,偌大的溫泉中只有一個如玉般的人影。
左明非被言硯封去五感, 宛若雕塑般地浸泡在溫泉中, 不遠處的石桌旁,喻勉和言硯相對而坐, 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茶。
言硯輕笑一聲, 鳳眼懶洋洋地斜了眼喻勉,打趣:“你這次進來, 少說得呆上半個月。”
喻勉意興闌珊道:“莫說是半個月, 半年也無妨。”
“哦?你不急著回京奪權?”言硯揶揄道。
喻勉勾了勾唇角,他慢條斯理地拈過茶杯, 漫不經心道:“幼清這是何話?我如今賦閑在家,上京哪是說回就回的。”
言硯不置可否地搖了下頭, 對喻勉的話很是不以為然。
在這半個月里,喻勉替言硯的草藥翻過土, 又紆尊降貴地打掃了石室,再加上他換了身薄墨色的衣袍,更顯得他有那么幾分“采菊東籬下”的隱世姿態,直到半個月后出了石室——
喻勉從下人處得知,上京派來的禁衛已經包圍書院七日了, 為首的竟是太后身邊的大太監——齊連鶴。
這個人說來也熟悉,就是喻勉曾在徐州見過的老太監,齊連鶴為人不似段郭芳那般趾高氣揚,他更多時候看起來畏首畏尾的, 但卻能在太后身邊服侍三十余年,可見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齊連鶴此番前來書院的目的很簡單, 他奉太后旨意,請喻家嫡系血脈前往上京聽學,聽到這里,喻勉眸光微閃,這是要把喻家子弟當人質的意思,喻勉嘲諷地勾了下唇角,想不到喻家避世數載,最后還是被人給惦記上了。
喻勉暗忖,想來在王太后與新帝的角逐中,王太后暫時占了先機。
“王太后敢把主意打到書院身上?看來是瘋的不輕。”喻勉語氣如常般散漫。
荊芥跟在喻勉身后,眉頭微皺:“山長還交代過,讓你沒事少出門。”
“……”喻勉掀起眼皮看了眼荊芥,他當然明白喻季靈的意思。
喻勉此次回瑯琊并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對外可能是失蹤的狀態,齊連鶴是上京的人,此時是多事之秋,上京的人能不見最好是不見。
老實待著嗎?那和坐以待斃有什么區別。
想到這里,喻勉拐了個彎,直接道:“去前廳看看。”
荊芥:“…不是說沒事少出門么?”
喻勉將他的話扔在腦后,荊芥邁開步子跟上來,著急道:“還有一事。”
喻勉言簡意賅道:“說。”
“姜家人貌似和王太后的人勾結到了一起。”荊芥擔憂道:“他們大肆散播書院的謠言,雖說動搖不了書院的根基,但也影響到了書院的名聲。”
喻勉嗤道:“姜云姝還未拿下姜家?”
荊芥頓了下,維護道:“云姝在姜家本就勢弱,哪能輕易拿下它?”
喻勉饒有興致地輕聲重復:“云姝?”這小子直呼姜云姝姓名,看來兩人的關系已經更近一步了。
荊芥察覺到自己言辭的不妥之處,他差點咬住舌尖,急忙改口:“是我失禮,應該稱呼姜先生…”
喻勉懶得看荊芥欲蓋彌彰,直接問:“那你愿意幫姜云姝拿下姜家嗎?”
荊芥愣怔片刻,而后直直地看向喻勉,不假思索地問:“如何幫?”
房門外的腳步聲匆忙有序,喻勉坐在案幾后面,掀起眼皮的瞬間,戒律堂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緊接著,一群人推搡著進門,喻維平在喻季靈和沖虛道長的攙扶下躺在榻上,姜云姝跟在后面,她慣常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卻滿是擔憂。
眾人看到喻勉在此,并不覺得訝然,室內的氣氛在推門那瞬間便凝重下來,只剩下郎中進進出出。
喻勉望著不省人事的喻維平,眉頭不自覺地蹙起,“是齊連鶴干的?”他開門見山地問。
“嗯。”喻季靈渾身凌亂,看起來像是經歷了場激烈的打斗,他恨聲道:“這老頭,當初在徐州時像只鵪鶉一樣,沒想到是只禿鷲!”
話音剛落,喻季靈忽覺胸口滯澀,他直接跪坐在地,臉色通紅地咯出一口血,之后便癱倒般地靠在桌角,費力地吐息著。
姜云姝迅速上前,作勢要為喻季靈調理真氣,卻被沖虛道長攔住了,沖虛道長垂眸望著喻季靈,對姜云姝道:“我來。”
喻季靈拒絕了,他氣若游絲道:“你先前為大哥輸送了五成功力,方才又替我擋下齊連鶴幾掌…還是先顧好自己吧,我沒事。”
沖虛道長:“我無礙。”
談話間,喻勉已至喻季靈身前,他單膝守在喻季靈身旁,牢牢地按著喻季靈的肩膀,臉色很是難看:“你不擅打斗,為何逞強?”
“憑我是書院的山長。”喻季靈抬手,同樣按在喻勉肩上,五指不斷收緊,“我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書院…咳咳咳咳咳…書院不會是任何人的囊中之物!”
喻季靈說這話的時候強忍著身體不適,偏偏帶著發狠的決絕:“書院不會屈服于皇權,亦不會諂媚于太后…”
說到這里,喻季靈已經支撐不住地往一旁歪去,喻勉煩躁地攬過喻季靈的肩膀,讓他靠在自己肩頭。
“……”想要斥責的話堵在喉間,喻勉轉口:“那你更應護好自己,若你垮了,書院也就群龍無首了。”他難得說幾句軟話,只是語氣里還帶著幾分不贊同
“大哥,”喻季靈虛弱地慨嘆一聲,幽幽道:“過不了多久,瑯琊書院山長被重傷的消息便會傳遍至瑯琊,徐州…乃至上京,屆時書院便不能偏安一隅了,縱使長老們想避世,也不能夠了,因為這巴掌已經扇到了書院的臉上。”
沖虛道長皺了皺眉,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兩個親生骨肉的身上,淡然的神色終是有絲崩裂,他默默地想,一個比一個不消停。
“禍亂將起,我偏要入局。”喻季靈眼皮沉重地合上,他得逞般輕笑出聲:“大哥,多年前書院沒有成為你的后盾,如今…你大可放心地往前去。”說完最后一句,喻季靈釋然般地閉上眼睛,暈了過去。
喻勉看不出情緒地攬著喻季靈,片刻后,他將昏迷的喻季靈交給郎中,同沖虛道長一起坐在窗前,“齊連鶴還守在山下?”他問。
沖虛道長頷首:“這人功力深不可測,怕是能與大長老匹敵。”
喻勉覺得不對勁,“大長老不在?”
“陳郡謝氏的老爺子最近過身,他們二人自幼相識,情誼深厚,大長老自然是要送老爺子最后一程。”
“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喻勉冷嗤一聲,不以為然道:“只怕是調虎離山。”
沖虛道長沉吟:“可惜晚了。”
“看來陳郡謝氏已經投靠太后了。”喻勉說。
沖虛道長頗為惋惜:“好歹是百年世家,終是成了權力的附庸。”
喻勉淡淡道:“時也,命也,人心對權勢的渴望是亂世最好的補品。”
沖虛道長定定地望著喻勉,問:“這補品也有你的一份?”
喻勉不置可否地喝了口茶。
沖虛道長微嘆一聲,道:“你若愿意,大可與憬琛閑云野鶴自在一生。”
喻勉輕嗤:“且不說我的意愿,父親,你覺得憬琛愿意嗎?”
“……”沖虛道長怔然片刻,沉吟:“哪怕你們之后會針鋒相對,不死不休?”
喻勉眸光微閃,他緩緩勾起唇角,饒有興致地重復:“不死不休?也算是白頭到老了。”
沖虛道長:“……”他果斷地換了話題,又道:“眼下書院陷入困局,你可有破局之法?”
喻勉道:“太后仗勢欺壓書院已成事實,能與太后抗衡的,只有新帝。”
沖虛道長不贊同道:“縱然書院會入局,也不會成為哪一方的附庸。”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喻勉看了眼沖虛道長,理所應當道:“我們并非是誰的附庸,不過是忠君之事罷了,父親又何必死腦筋?”
好一個忠君之事。
沖虛道長覺得奇怪:“…你擁護新帝?”
喻勉唇角微揚,他漫不經心地用杯蓋掀著杯中熱氣,“父親這般問,是想陷我于不義之地嗎?”
沖虛道長直接道:“勉兒,你想做什么,實話告訴我。”
“我當然擁護新帝。”喻勉緩緩抬眸,目光與沖虛道長的目光交匯,他唇角的弧度越來越深:“于我而言,只要先帝不在了,誰做皇帝都一樣。”
話音落,轟然幾聲巨響仿若巨雷般地響徹在瑯琊城內,沖虛道長禁不住一愣,他看著愈發難測的喻勉,突然不知道要說些什么。
不多時,書院弟子前來通報:“道長,先生,姜家祠堂不知被何人炸/毀,火勢已經蔓延至姜家大半。”
沖虛道長微愣,他懷疑地看向喻勉,喻勉好整以暇道:“看來與書院作對的,都沒有下場。”
沖虛道長皺眉:“你做的?”
喻勉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或者說,他懶得理會這個問題。
沖虛道長深感無力,在他看來,毀人祠堂是要遭天譴的事,“勉兒…”
“我給過你們解決姜家的機會。”喻勉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他望著不遠處的滾滾濃煙,“可你們被所謂的仁義道德束縛住手腳,這才給了姜家和太后可乘之機,既然如此,我便替你們斷個干凈。”
第83章 風云變化
姜府被火燒沒了大半, 姜家家主受驚臥床不起,姜家少主又惹上了人命官司,墻倒眾人推, 之前被姜家欺壓的人紛紛找上門去, 姜家自顧不暇,自然沒了幫齊連鶴助紂為虐的閑心。
齊連鶴的人仍舊包圍著書院, 并且截斷了書院的采辦之路, 時間久了,種種不公之舉惹得瑯琊當地百姓愈發不滿。
在此情境之下, 瑯琊書院高呼出“食君之祿, 忠君之事”的口號,說是只要陛下圣旨到此, 他們立刻將本族子弟送往京中——
明面上,這便是支持新帝了。
新帝的圣旨確實來了, 不過不是要喻氏子弟入京為質,而是勒令齊連鶴速速回京。
這個走向, 喻勉也沒有料到,在他看來,新帝對太后的態度是忌憚多過于反抗的,像這樣明面上不給太后面子,新帝倒是頭一次。
看來京中一定發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果然, 言硯拿著從京中傳來的密信,對喻勉道:“如你所想,讓齊連鶴回京的決定不是陛下做的。”
喻勉心念微動,“誰還能做得了皇帝的主?”
“九殿下。”言硯含笑感慨:“都說九殿下是閑云野鶴, 可我看,如此當機立斷之人, 說不好也是能攪弄風云呢。”
喻勉腦海中浮現出一個謫仙般的人影,那個少年顯然更適合自由自在,喻勉道:“九殿下在陛下身邊長大,他們二人兄弟情深,倒是不會反目成仇,我先前還擔心九殿下容易受太后蠱惑參與到皇權之爭中來,可數月前,我與他見了幾次,他是個貪玩的孩子,無心權力,約摸能與我家老頭子聊上幾句。”
“哈哈哈哈哈。”言硯樂了,他道:“你這么說,我倒是想起來了,聽聞這九殿下之前一心想當道士來著。”
喻勉對旁人的閑事不感興趣,他簡單道:“不是敵人就好。”
言硯頷首:“現下姜姑娘成了姜家的家主,齊連鶴的人也撤了,接下來就剩憬琛了。”
喻勉望著石床上神色安詳的左明非,能看出來,左明非的長相成熟不少,想來是身體正在慢慢恢復。
“對了,維平先生和季靈如何了?”言硯問。
喻勉道:“吃了你開的藥,好多了。”
“那是自然,你以為我神醫的名號是白來的?”言硯得意道。
喻勉:“那你倒是快讓憬琛醒來。”末了,喻勉加重語氣地揶揄:“神醫。”
言硯白了喻勉一眼:“討厭!”
“其實,若能保證憬琛安然無恙,我并不急著讓他醒來。”喻勉云淡風輕地說。
言硯會意,意味深長道:“怕他醒來與你作對?”
“我自是不希望他與我作對。”喻勉直接道:“所以,你有辦法讓他在諸事塵埃落定之后再醒來嗎?”
言硯發出一聲輕笑,“喻行之,我是大夫,不是你的幕僚。”言下之意,他不會為了誰的私心去做些什么。
這就是表明態度了。
喻勉不以為意道:“那我們就比上一比,看看是我先拿下上京,還是你先讓憬琛醒來。”
言硯嘖道:“我說,這兩個結果于你都是好事吧。”
喻勉不置可否地勾起唇角:“就以半年為期。”
言硯摸著下巴笑說:“哦,看來你是要半年后回京坐收漁人之利啊。”
喻勉橫了言硯一眼:“沒事別瞎聰明。”
可世事往往不會如人所愿,就像鷸蚌相爭,漁人不一定會得利,因為睿智如先人,早就留下一個詞,叫做魚死網破。
近日,瑯琊書院來了個訪客,正是言硯的相好,叫作裴既明,他是原六合司的都督,直接聽命于乾德帝,不過自從六合司和內閣一同被裁撤,裴既明就隨言硯離開了上京。
喻勉雖與言硯相熟,卻與裴既明不甚友好,原因是裴既明是裴永的兒子,而裴永就是當年烏衣案的始作俑者。
說到底,裴既明也是個可憐人,裴永一生只忠于乾德帝,為此,他甚至不惜將自己的親生兒子培養成一個殺人工具,只為了讓裴既明保護好乾德帝。
若非遇到言硯,裴既明現在可能仍是一個冷心冷肺的怪物。
心知喻勉和裴既明的關系微妙,言硯看到庭院里的挺拔人影后直接跑過去,拉著人想先離開,他口中還不忘打趣:“你怎么來了?想我了?哎呀,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先隨我…”
面相冷峻的青年直直地看向喻勉,聲音不容置疑:“我找他。”
言硯懵了,找喻勉?呵,找死嗎?
本想裝作視而不見的喻勉也有些詫異,他挑起眉梢,打量著裴既明:“找我?”
裴既明直接往喻勉的書桌旁走去,邊走邊道:“喻大人,上京恐要失陷。”
“……”青天白日的,這笑話可不好笑。
裴既明認真道:“真的,你的人的腳程沒有我的快,但這消息很快會傳來瑯琊。”
喻勉微頓,他眸光閃爍,正在思索,什么叫…上京恐要失陷?
裴既明皺眉道:“這段時間里,太后先是以皇族的名義殺了易山居的宗主易朝雨,斷了易山居對朝廷的兵器補給。”
“之后又勾結外族,將邊境四方的城防圖泄露出去,導致北岳蠻族攻入北部邊境,直逼上京,上京如今危在旦夕,我奉陛下之命,前來請大人回京主持大局。”
裴既明俯身行禮,雙手奉上一道密詔。
言硯聽得咬牙切齒,他道:“荒唐!王太后是瘋了嗎?她這是賣國啊。”
喻勉眉頭緊蹙,他攥緊膝頭布料,問:“你是說…易朝雨死了?”
“是,如今易山居的宗主由易朝雨的侄子易聽塵繼任,但易山居死傷慘重,易聽塵還是個孩子,不知能不能穩住大局,但無論如何,易山居不會再與朝廷有所往來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裴既明嗓音微沉,聽起來很是惋惜。
喻勉想起數月前見到的那個紅衣少年,那孩子沒心沒肺的…
易山居這不就相當于是完蛋了嗎?!
不,不僅是易山居,還有上京…還有整個大周。
怒火在喻勉心中越燒越旺,喻勉從未料到王太后竟然會以這種方式與大周魚死網破。
喻勉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他看向裴既明手中的密詔,不由得冷笑:“陛下讓你來的?”喻勉回憶起在上京時,當時還是太子的陛下對他頗為忌憚,巴不得離得遠遠的。
“是先帝。”裴既明如實道。
喻勉再次愣住:“先帝?”
先帝不是已經駕崩了嗎。
裴既明微嘆一聲,如實道:“這道密詔是先帝早就擬好的,他說除非大周已是存亡之際,否則永遠別把這道密詔給你,現在…上京已是危在旦夕了。”
喻勉沒有立刻接,他神色復雜地望著那道密詔,語氣微沉:“難為陛下到死都提防著我。”
裴既明又道:“陛下還說…接與不接,全憑大人心意。”
乾德帝這是拿捏準了喻勉的秉性。
喻勉不容置疑地拿過密詔,漫不經心道:“我難道會怕一個死人。”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裴既明不贊同地看了眼喻勉,緊接著,言硯將裴既明拉到一旁,用眼神示意他別出聲,裴既明沖言硯眨了下眼睛,用指尖親昵地撓了撓言硯的掌心。
密詔是一道委任書,乾德帝任命喻勉為太尉,執掌天下軍/事,除此之外,密詔中還藏有一封書信,信封上寫著:行之親啟。
喻勉冷冷地想,是了,我才不忌憚一個死人,于是他撕開信封,拿出了里面的信紙。
信紙上只有一個遒勁端方的字:悔。
悔,悔什么?
喻勉沉默的厲害,他想起離京前問乾德帝的問題,“陛下,你可有后悔?”
當時乾德帝傲岸地回答:“不悔。”
如今,這是什么意思?
是當時說了謊?還是信上在說謊?
——都無關緊要了。
喻勉目光幽深地望著手中的密詔,“……”他現在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到上京,先帝這道密詔對他來說,無異于是扶搖直上三千里的朔風,只是,喻勉的心情卻愈發沉重。
上京恐要失陷,這是喻勉不曾料到的結局。
這變故來的猝不及防,將喻勉原本想要徐徐圖之,坐收漁人之利的計劃打的潰不成軍。
沒過多久,書院上下便知曉了這件事。
裴既明已經備好車馬,只待喻勉一聲令下,便護送他回上京。
喻勉自然是要回去,可他總覺得落下了什么,這悵然若失的感覺牽扯著他的腳步,說來…他在擔心,他擔心左明非,也放心不下左明非,縱然知道禍亂將起,將左明非留在書院才是最穩妥的打算,可喻勉卻還是邁不開腳步。
喻勉與左三的羈絆不限于兒女情長,他們是彼此過去的影子,也是互相束縛住對方的劍鞘。
喻勉的沉靜與書院上下的焦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此時此刻,喻勉坐在石床邊沿,他安靜地端詳著左明非那張清雋出塵的臉,忍不住伸手拈過左明非的一縷烏發,口中道:“若我先行一步,你可會生氣?”
陷入沉睡的左明非當然不會回答。
喻勉繼續旁若無人地問:“若你醒來后,發現我已經大權獨攬,又可會生氣?”他一邊自說自話,一邊拔下左明非腦后的玉簪,輔以內力割斷了左明非一段頭發。
隨后,喻勉用同樣的方法割下自己的一綹頭發,他掏出一根紅繩,將兩縷頭發綁在一起,用紅繩編了一個同心結。
“氣就氣吧。”喻勉打量著手中的同心結,自言自語道:“左右是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說完,他便將同心結放進自己的藥草錦囊中,之后將錦囊塞進了左明非的枕下。
不期然的,喻勉在枕下摸到另外一個錦囊,他下意識將這錦囊扯出來端詳——
這錦囊是藕粉色,樣式小巧精致,更像是女兒家的東西。
喻勉面色一冷,心想莫非書院里還有其他人覬覦左明非?這叫他如何放心離開?于是他不容置疑地打開錦囊,在里面發現一張信紙,是左明非的字跡:
“行之放心,除你之外,無人心悅于我。”
喻勉眉梢微挑,繼續看下去。
“你我之間,無須再說些什么,我知曉你有心事,雖不明了,但左右該是上京的事,行之,世事瞬息萬變,福禍相依,你不必顧慮我,一切以大局為重。”
憬琛啊憬琛,哪怕是在昏睡之前,也不忘為他寬心。
喻勉閉了閉眼睛,他將信紙按在自己胸口,忍不住前傾身體,吻在了左明非的額角。
第84章 國難
兩道身影如同離弦的箭一般在官道上疾馳著, 忽地,喻勉勒緊韁繩,他抬手示意裴既明停下, 接著眼神銳利地掃向四周, “有動靜。”他沉聲道。
裴既明戒備起來,他自然也聽到了由遠及近的馬蹄聲, “人不少。”他搭話道:“這馬蹄聲聽起來訓練有素, 應是軍中之人。”
喻勉神色莫測地目視前方,他身下的馬打了個響鼻, 似乎對喻勉猛然停下有些不滿, 喻勉安撫性地拍了拍馬頸,馬兒安靜下來。
不多時, 成群結隊的黑色身影呈點狀出現,隨著疾馳的身影越來越近, 喻勉看清了來人,他緊皺的眉頭稍微舒展開來, 接著對裴既明道:“是自己人。”
喻勉驅馬與前方的暗衛匯合。
“見過主子。”一眾暗衛正要下馬行禮,卻被喻勉制止了,喻勉道:“事態緊急,一切從簡,行禮便不必了, 如今上京是什么情況?”
凌隆嘆氣道:“不瞞主子,上京如今跟井底困獸沒什么兩樣。”
喻勉微怔,他覺得不可思議,“縱使北岳十三部得到了邊境城防圖, 可我大周戍邊將士并非擺設,他們緣何有這個能耐?”
“主子, 直逼上京的不是北岳蠻族,而是東夷人。”
喻勉眸色微凝:“東夷人。”
“正是,他們不知從何處得來的火/炮,那火/炮威力巨大,所過之處,遍布瘡痍。”凌隆低聲道:“我們為穿過他們防線,折了不少人。”
裴既明看向喻勉:“大人,事情愈發嚴重了。”
“東夷人一向膽小怕事,先帝在時,他們最是謹小慎微,呵,果真是墻倒眾人推啊,如今看來,東夷怕是已經和北岳十三部聯合到了一起,妄想分了大周這杯羹。”喻勉神色嘲諷地說,末了,他似是自言自語道:“戰況緊急,朝廷之中,唯有梁方可以應付。”
梁方將軍是當今圣上的親舅舅,他曾是剿除王氏逆賊的功臣之一。梁家世代書香,雖為外戚,卻并不干政,這在先帝看來雖是忠心,但卻為新帝埋下了禍根,新帝母族根基不穩,以至于新帝在朝堂上難以招架住王太后的明槍暗箭——這都是前話。
梁方投筆從戎后立下赫赫戰功,是繼崇彧侯府之后,大周首屈一指的戰將。
凌隆目光悲戚道:“主子,梁方將軍…已被王氏毒害了,當今太后悲痛欲絕,以至于臥床不起,太醫說,恐熬不過這個夏天。”
哈!
喻勉不自覺地冷笑出聲,他出神地盯著地面,想王氏一介女流之輩,竟能害得兩代忠臣慘死,喻勉真恨不得將她抽筋拔骨。
“陛下要如何處置王氏?”喻勉冷聲問。
凌隆如實道:“剝奪其太皇太后的身份,幽禁宮中。”
“幽禁?王氏如此殘害忠良,死不足惜,也虧得陛下還留有孝心。”喻勉諷刺道:“簡直是優柔寡斷。”
說完,喻勉策馬動身朝前方馳去。
其余人緊跟上去,裴既明問:“大人,我們回上京?”
“得先阻止東夷人攻破問月關。”喻勉語氣沉緩,尾音流露出一絲強壓下去的焦灼,他道:“不然大周就真的完了。”
除喻勉之外,各州郡的勤王軍隊也在趕往上京的途中,不過他們趕來的速度有些微妙——皆有拖延之嫌。
乾德帝撐起了一個時代,他活著的時候,各方勢力不敢輕舉妄動,但在他駕崩之后,一些被壓抑到近乎消失的妄念便如同死灰復燃,“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也成了這些妄念的托詞。
乾德帝的光芒曾籠罩在大周的每一寸土地之上,這對大周來說無疑是種庇佑,但卻襯得如今的延光帝有些許黯淡,以至于顯得延光帝的行事作風并不很讓人心悅誠服。
比起勤王護駕,地方勢力顯然更注重保存自身實力,畢竟,誰能知道日后會發生什么?
說不準又是一個亂世的開啟。
距離上京最近的雍州刺史吳懿打得無疑就是這種算盤。
吳懿今年四十有二,他曾是梁家軍之一,后被梁方舉薦提拔,升任為一州刺史,多年來盡忠職守,任勞任怨地守衛著京畿。
此時此刻,吳懿盤腿坐在榻上嗑瓜子,他房門緊閉,門外傳來人的叫罵聲:“吳永康!上京如今危如累卵,你卻在此按兵不動,你是何居心啊你!”
吳懿無動于衷地磕著瓜子。
門外小廝苦口婆心地勸道:“盧大人,我家大人真的身體抱恙。”
“一派胡言!我聽到他在嗑瓜子了!”破鑼嗓子仍在叫嚷。
聽到這里,吳懿默默放下了瓜子。
“吳懿!吳永康!!”聲音逐漸演變為聲嘶力竭,繼而是一聲長長的嘆息:“上京等不得,百姓等不得啊…”
吳懿繃緊的嘴角有絲松動,他粗糲的手指越攥越緊,仿佛在忍受著什么煎熬一般。
“吳老弟,為兄給你跪下了…”盧一清顧不得虛弱的身體,他一撩衣擺,蹣跚著跪落在地。
與此同時,緊閉的房門被人轟然推開,趕在盧一清徹底跪下之前,吳懿牢牢攙扶住盧一清搖搖欲墜的身體,嘆息:“盧兄,你這又是何苦。”
兩天一夜的等候,老人的身體早已疲憊不堪,雍州城外山河動蕩,盧一清滄桑的雙眼里滿是擔憂與乞求。
作為雍州太守,盧一清與掌管雍州兵權的刺史吳懿本是互相制衡的關系,不過“制衡”用在他們身上不甚妥當,比起其他州郡太守和刺史爭的死去活來的關系,二人稱得上是君子之交。
這也是盧一清發現吳懿按兵不動后選擇前來勸誡,而非直接上書朝廷的原因。
“盧兄…”吳懿嘴唇翕動,似乎有千言萬語堵在喉間,卻是什么也說不出來。
正在這時,門外士兵匆匆進門,前來通報:“啟稟大人,太尉大人來訪。”
吳懿和盧一清皆是一怔,吳懿皺眉道:“太尉?自三年前余老太尉過身,這職位一直形同虛置…哪里來的太尉?”
士兵一臉為難,看起來也說不明白。
“自然是圣上親封。”
淬著冷意的聲音冷不丁地響起,門口傳來一陣壓迫感,身為習武之人的吳懿下意識戒備起來。
四面八方忽地落下多道黑影,不過瞬息間,院子里的士兵皆被暗衛制服,吳懿大驚,他擋在盧一清身前,冷聲問:“來者何人?”
喻勉不緊不慢地走進門,他目光散漫地看向吳懿,口氣卻多了幾分不容置疑:“外敵當前,玩忽職守,吳懿,你可知罪?”
吳懿瞇了瞇眼睛,他看著喻勉越走越近,緩緩道:“大理寺卿,喻勉。”
喻勉抬起拿著密詔的右手,印有傳國玉璽的詔書自上而下地展開,“本官奉先帝之命,領太尉之職,掌天下兵權,吳大人,把雍州的兵符交出來吧。”他舉止間自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強硬。
看到密詔的瞬間,吳懿腦海里立刻浮現出乾德帝那挺拔威嚴的身影,幾乎是下意識的,吳懿立刻跪拜在地,“……”他瞳孔微縮,一時失言,隨他一同跪下的還有盧一清。
喻勉踱步上前,“不肯?”他望著吳懿的頭頂,眸光微閃,聽不出情緒地說:“本官一路前來,聽到不少閑言碎語,莫非吳大人真如傳言那般,擁兵自重…”
“都是莫須有的事,還望太尉明鑒!”盧一清適時開口,語氣里滿是焦急。
吳懿滿臉倔強,咬著腮幫子不發一語。
喻勉這時候才注意到吳懿身后的瘦弱老人,他眼神微動,腳步迅速往前,俯身攙扶起盧一清,“盧大人不必多禮。”
盧一清曾在翰林院任職,他教授過喻勉,左明非和白鳴岐,喻勉少時會望著他儒雅端正的身影無聊發呆,也會因為跑神被盧夫子罰抄書文——這些都是很久遠的事了。
喻勉垂眸打量著這個飽經風霜的老人,盧一清艱難道:“喻大人,吳大人并非是擁兵自重…”
“除非陛下將王氏就地正法!否則…恕吳某難以從命!”吳懿鏗鏘有力地說。
王氏?吳懿同王氏有過節?喻勉不明所以地皺眉,盧一清嘆氣道:“吳大人曾是梁方將軍的門生。”
梁方被王氏所害,如今王氏雖被囚禁,但卻還活著,這叫生人如何能咽下這口氣。
盧一清見喻勉神色不定,轉而去勸解吳懿:“永康,所謂百善孝為先,王氏作為陛下的祖母,陛下也是有難言之隱的啊。”
吳懿紅著眼睛道:“可將軍也是陛下的親舅舅,陛下卻為了虛名讓將軍白白慘死…”
“夠了。”喻勉不耐煩地打斷他們,他目光犀利地盯著吳懿:“這兵符你是交,還是不交?”
吳懿憤恨起身,卻被不知何時閃到他身后的凌隆和凌喬用兵器壓制住了肩膀,與此同時,喻勉抬手示意,其他人紛紛散至院子各處搜尋兵符。
“喻勉,你放肆!這兵符是先帝親手交到我手里的,我是先帝親封的雍州刺史,你敢…”吳懿掙扎著大喊。
“放肆的是你!”喻勉居高臨下地望著吳懿,“本官于存亡之際臨危受命,而你,外敵當前,擁兵自重,置上京安危于不顧,實在是居心叵測,即便本官現在將你就地正法也不為過。”
吳懿頓時啞口無言。
聽到“就地正法”四個字,盧一清忙道:“喻大人,請三思。”
喻勉顧不得理會他們,裴既明拿著找到的一半兵符遞給喻勉,喻勉接過兵符,細細打量過后才放進袖袋中,他看向盧一清,道:“盧大人,還要勞煩你寫一封調兵文書。”
統管地方軍隊的雖是一州刺史,但調兵需要當地太守的官印。
盧一清從前襟里掏出一封文書,雙手遞給喻勉,鄭重道:“下官早就備好了,還望太尉大人力挽狂瀾,救我大周于水火之中。”
喻勉看了眼盧一清,接著雙手接過文書,“謹遵夫子教誨。”他緩聲道。
聽到這久違的稱呼,盧一清的雙手有些顫抖,他擔憂地看向頹廢的吳懿,喻勉看出了盧一清的心思,他淡淡道:“吳懿玩忽職守,暫時關押至此,等候發落。”
盧一清松了口氣。
“喻勉!”吳懿猝不及防地嘶吼出聲:“難道你忘了慘死的崇彧侯和白家世子?他們的死與那個毒婦分不開關系!”
喻勉轉身的動作微頓,盧一清一個勁兒地給吳懿使眼色示意他別說了,吳懿卻是不聽,他慘淡地笑了聲:“無辜者慘死,作惡者卻逍遙法外,只因為她是皇親國戚…憑什么!皇親國戚便能高高在上嗎!那冤死的人呢?我不是不懂大局為重…”
吳懿已經泣不成聲,他無力地坐在地上,雙手痛苦地抱住腦袋:“為官者…總是要大局為重…我并非不懂,可以大局為重的人太多了,以至于讓人覺得死去的人的犧牲是應該的,可是憑什么?這樣的大周…這樣的大周…當真還能千秋萬世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隱約的雷聲若有若無地響起,這雷聲越來越近,倏地,悶響聲炸裂在耳畔,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眨眼功夫,電閃雷鳴,瓢潑大雨,還有絕望凄慘的哭聲交織在了一起。
正當眾人以為喻勉會說些什么時,喻勉卻徑直走入雨中,在他身后,暗衛們井然有序地跟上,盧一清望著那群堅毅沉穩的身影,眼眶不由得一熱。
雖不能千秋萬代,但也會奮力一搏。
喻勉接手過雍州的兵權后,便即刻調兵去支援上京,與此同時,徐州的援兵也至雍州城外——這是洛白溪派來的人。
兩州軍隊援助,上京總不算是孤立無援,東夷的軍隊被牽制住,可危機并沒有解除,喻勉雖截斷了東夷軍隊的糧草補給,但上京還在東夷軍隊的包圍之中,在雍州城外,東夷援軍帶著重型火/器正在趕來,場面形成了上京禁軍,東夷敵軍,兩州援軍,和東夷援軍的層狀布局。
如今大周北有蠻敵強攻,東有夷人長驅直入,南部越族又蠢蠢欲動,可謂是腹背受敵,多余的援軍調遣不來,東夷人的境況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們糧草和火/藥幾乎已經耗盡,戰況到了僵局。
營帳內,喻勉眉頭緊鎖地看著沙盤,他心忖著上京的禁軍能撐到幾時,這時候,營帳被人從外面掀開,裴既明踏步而來,口中道:“有消息…”
喻勉抬眸,直接問:“可是瑯琊來的?”
裴既明頓了下,他慣常面無表情的臉上有些無奈,接著道:“不是。”
喻勉興致索然地垂眸,“何事?”
“凌隆他們出去打探消息時,救了一個人。”裴既明如實道。
喻勉看向裴既明,挑眉詢問。
裴既明看向帳外,確保環境安全后,他俯身在喻勉耳邊說了個人的名字,“是九殿下。”
喻勉眸光微動,“九殿下?你確定?”
“嗯,凌隆發現他時,他正在被一些江湖勢力追殺,狼狽得很。”裴既明回答。
喻勉沉吟:“吩咐下去,莫要聲張。”
裴既明應了聲,他盯著喻勉起身的背影,眼神好似深不見底的深淵,突然問:“大人打算…如何安置九殿下?”
喻勉似是不經意地問:“你覺得呢?”
“如今其他軍隊不來支援,少不得有大人名不正言不順的名頭。”裴既明的聲音有些曠遠,他繼續道:“而九殿下也是皇族。”
喻勉側眸望著他,笑意不達眼底:“你在暗示我…挾天子以令諸侯?”
第85章 無貳心
“你會嗎?”裴既明不帶語氣地問。
他稱呼的是你, 而非是“大人”,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喻勉停下腳步,轉身與裴既明四目相對, 他悠悠道“我猜, 若是我說會,你會毫不猶豫地割下我的腦袋。”
裴既明不置可否地望著喻勉。
“拋棄上京那位陛下, 改立九殿下為君主, 而后挾天子以令諸侯。”喻勉漫不經心地敘述:“沒錯,這么做確實是名正言順了。”
裴既明道:“我猜你不會。”
“那你還問我?”喻勉似笑非笑地望著裴既明。
裴既明略顯疑惑道:“可你卻想隱瞞九殿下在此, 為何?難道不是想把他藏起來, 之后再加以利用?”
喻勉百無聊賴地活動著手腕,“裴既明, 裴永當年在訓練你時,是不是忘了訓練你的腦子?”
裴既明:“……”
“自從易朝雨死后, 朝廷與江湖的關系已然破裂,你這時候告訴眾人九殿下在此, 是想他繼續被人追殺?還是嫌我們不夠腹背受敵,再召來些臭蟲?”喻勉涼涼地問。
裴既明歪了下頭,“你是在…保護九殿下?”他語氣有些難以置信,喻勉可不像是能為別人著想的人。
“……”喻勉瞥了眼裴既明,心想他果然是沒腦子。
裴既明沉思:“可是, 為何?陛下說過,你不喜皇家人。”
真不知言硯是如何跟這小子過到一起的,喻勉懶得理會裴既明,就聽裴既明又道:“是因為左三公子?”
“因為九殿下是左三公子的學生?”
“……”
“你怕九殿下出事, 左三公子醒來后不高興?”
“……”
“你對左三公子竟是認真的?”
“……”喻勉忍無可忍,他面無表情地問:“你到底想說什么?”
裴既明頓了頓, 對上喻勉那雙較之前略有溫度的眼眸,他道:“陛下…也就是先帝,他說你生性堅韌執拗,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若大周陷于困頓,那必定是你這樣的人撐起來的。”
喻勉輕嗤:“先帝這是在夸我?”
“不僅如此,先帝還說,你狼子野心…”裴既明幽幽道:“若你脫離控制,欲對大周不利,便…”
喻勉順著他說:“便要你殺了我?”
裴既明不語,算是默認了。
喻勉:“這就是你一直跟在我身邊的理由?”
“…是。”
喻勉嘲諷道:“你竟然還會聽先帝的話?”
裴既明的語氣無悲無喜,“我的自由是先帝給的,這是他的遺愿,我沒理由拒絕。”
“可若是沒有先帝,你生來便是自由的。”喻勉懂得打蛇打七寸,他眼底幽深,低沉的嗓音中帶著幾分饒有興致的意味:“裴永將你培養成世無其二的高手,不就是為了保護先帝嗎?看來無論是在先帝還是在裴永眼中,你都只是一把刀。”
裴既明猛然攥緊刀柄,似乎被戳中要害般地呼吸一滯。
喻勉低笑一聲,悠悠道:“看吧,先帝慣會如此,明明他才是始作俑者,卻引得所有人對他感恩戴德。”
片刻后,裴既明松開緊攥的五指,他緩緩舒了口氣,道:“往事皆為過眼云煙,若非如此,我也遇不上言硯,所謂因果輪回,既然這個結果我認,那之前的成因我也認。”
他遇到一個人,然后原諒了這個世界。
喻勉眉梢微動,對裴既明的這個說法頗為不以為然。
裴既明坦然道:“我不會對你動手,至少目前不會。”
“呵,你還挺仁慈,要不是看在言幼清的份上,你身為裴永的兒子,我早將你挫骨揚灰了。”喻勉毫不客氣地說,他最厭惡的就是輕易原諒一切的人。
提到自己的愛人,裴既明毫無情緒的聲音染上些許溫柔,他道:“幼清自然是記好的,我要好好謝他。”
喻勉抬腿往外走,隨口問:“你打算如何謝?”
裴既明認真道:“我會更加愛他。”
“……”多余問。
喻勉和裴既明來到一個不起眼的營帳外,守在門口的凌隆適時上前,語氣復雜道:“主子,九殿下的狀態…不太對勁。”
喻勉頓了下,隨后掀開營帳,看到了坐在床上的少年,喻勉忍不住皺起眉頭。
印象中飄然若仙的少年正蓬頭垢面地縮在床角,他雙目無神地盯著虛空的某處,對周圍的一切毫不在意。
“殿下。”喻勉喚了聲。
季隨舟沒有任何反應。
喻勉又道:“殿下為何不在上京?”
季隨舟仍舊沉默。
凌隆在喻勉身后道:“殿下已經這樣好些時候了。”
“軍醫可來看過了?”喻勉審視著季隨舟,問凌隆道。
凌隆回應:“軍醫正在傷兵營,晚些時候才能過來。”
喻勉又問:“追殺九殿下的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曾與朝廷有過盟約的江湖大宗。”凌隆嘆氣:“太后殺了易朝雨,這在其他江湖大宗看來,朝廷算是背信棄義,何況易朝雨在江湖上素有威名,江湖人自是想抓了九殿下出氣。”
“墻倒眾人推。”喻勉不屑一顧地嗤了聲,隨后他問:“追殺九殿下的人里也有易山居的人?”
“未曾發現。”凌隆搖頭,隨后遲疑道:“但奇怪的是…九殿下心存死志,若非有人暗中保護,他絕對到不了雍州。”
喻勉沉吟:“你的意思是…易山居的人在暗中保護九殿下?”
凌隆雙手奉上一把弓弩,對喻勉道:“屬下在現場發現了有易山居族徽的弓弩,這才有此猜測。”
喻勉頷首:“九殿下與易山居的少主交好,若真的是他們在保護九殿下,倒也在情理之中。”
凌隆不解地皺眉:“可易山居與朝廷隔著血海深仇啊。”
“與我何干。”清冷的聲音忽地響起,喻勉和凌隆一同看向聲音的來源——季隨舟。
凌隆有些訝然,這是救回季隨舟后,季隨舟說的第一句話。
季隨舟盯著凌隆,燦若秋水的雙眸里滿是怨毒,他一掃之前的謫仙之態,“易宗主不是我殺的!難道只因為我是皇室中人,就要成為你們口中背信棄義的惡人?”
凌隆忙道:“殿下恕罪,屬下絕無此意!”
季隨舟咬緊下唇,不發一語。
喻勉安靜地打量著季隨舟,猜測著他身上發生了什么。
這一年來,喻勉對上京的事,尤其是宮中的事所知不多,若能通過季隨舟將朝廷的形勢知道的更清楚些,也能更好的應對。
“凌隆,你先出去。”喻勉道。
“是。”凌隆趕緊退下了。
喻勉走近季隨舟,緩聲道:“殿下若有心事,可告予微臣,微臣自當竭盡全力。”
季隨舟慢慢掀起眼皮,他縹緲的目光逐漸定格在喻勉身上,“我要當皇帝。”他說。
喻勉眸色暗了暗,接著他心平氣和道:“殿下想找死?”
第86章 思念
季隨舟直視著喻勉, 逼問:“你應是不應?”
喻勉打量著他那雙死水般的眼睛,忽地改口道:“好。”
季隨舟一怔,懷疑自己聽錯了。
喻勉繼續道:“你想當皇帝?我就保你當皇帝。”
季隨舟的臉色古怪起來, 他別開臉:“……”
喻勉沒輕沒重地朝季隨舟的后腦勺拍了下, 嫌棄道:“想激我殺你?就這么不想活?左憬琛教你的自暴自棄?”
季隨舟被拍懵了,他瞪著喻勉, “……”因為被戳穿了心思, 他半晌說不出話來,隨后又恢復成一幅了無生氣的樣子。
“啟稟太尉大人!宮里來人了。”有人在外面通報。
喻勉揉了把季隨舟亂糟糟的頭發, 問:“誰?”
“是太皇太后身邊的大太監, 齊連鶴齊公公。”
喻勉心忖他來干什么?但表面功夫還得做,他口中道:“讓他稍等。”
“是。”
喻勉沒有注意到的是, 死氣沉沉的季隨舟在聽到齊連鶴的名字時,眼神忽地銳利起來, 仿佛聽到了什么仇人的名字一樣。
喻勉心不在焉地安撫季隨舟:“殿下先歇息,軍醫隨后就來。”他說著就離開了帳子。
喻勉來到主帥營帳, 看到齊連鶴后,他穩聲道:“齊公公突然造訪,本官有失遠迎。”
“咱家參見太尉大人。”齊連鶴謙恭地行禮。
喻勉坐上主位,語氣淡淡道:“不必多禮。”
齊連鶴恭聲道:“自從徐州一別,大人便不知所蹤, 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喻勉回道:“無事,四處游山玩水罷了,承蒙先帝厚愛,得以為朝廷繼續效命。”
齊連鶴微微愣神, 喻勉話里話外的意思很清楚——第一,本官是先帝的人。
第二, 本官是在替朝廷辦事,你最好別使什么心眼。
“話說回來,齊公公不在上京好好呆著,跑來這戰亂之地作甚?”喻勉的目光幽沉暗深,直盯著齊連鶴。
饒是齊連鶴見慣了各種形形色色的人,還是被喻勉的眼神盯得發毛,他聲音緩慢道:“咱家此行…是替陛下來慰問太尉大人的。”
聞言,喻勉唇角揚起一個若有若無的弧度,似是嘲諷,也似是不以為然,他慢悠悠地掀起杯蓋,淡淡道:“舊主尚在,公公可就另謀新主了?”
齊連鶴不慌不忙道:“瞧大人說的,什么新主兒舊主兒的,你我不都是在為天家做事?”
“說得好。”喻勉敷衍地頷首,他懶得再同齊連鶴虛與委蛇,便開門見山地問:“公公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咱家先前受王氏脅迫,做了太多壞事,如今已棄暗投明,承蒙陛下信任,前來慰問諸位將士。”齊連鶴低眉順眼道:“糧草已至軍中,煩勞大人清點。”
營帳內的其他將士略顯亢奮地低聲交語起來,在喻勉的把持下,軍中不缺糧草,但戰亂年間的糧草宛若定心丸,自然是越多越好。
喻勉懷疑地撩了齊連鶴一眼,隨后對一旁的將軍道:“秦將軍,你去清點下糧草。”
“是。”
喻勉的目光還盤桓在齊連鶴身上,齊連鶴自王氏入宮便跟著她,他長王氏十余歲,侍奉王氏盡心盡力,在王氏手底下做事的那群人里,齊連鶴無疑是最不起眼的,可他卻是留到最后的,而且從之前齊連鶴帶人圍剿書院來看,此人功力深不可測,絕不會是簡單角色。
可他,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喻勉可不相信棄暗投明這種鬼話,所謂暗明,不過是成敗的另一種說辭罷了。
齊連鶴待人接物很有一套,不過半柱香的功夫,營帳內其他人就被他彬彬有禮地請出去了。
喻勉百無聊賴地開口:“你打發所有人出去,是想同本官說些什么?”
“怪不得先帝會欽點您為太尉,果然什么事情都瞞不過您的慧眼。”齊連鶴弓腰抄手站著,有種近乎卑微的順從,可說出的話卻不是那么回事:“若是戰爭結束,您班師回朝,新帝會承認您是太尉嗎?”
喻勉嗤笑:“你在挑撥離間?這手段可不高明。”
“大人也曉得,咱們這位陛下耳根子軟,不然也沒咱家什么事了。”齊連鶴說的是事實
“你還算有自知之明。”喻勉并不理會齊連鶴的話中深意,只是百無聊賴地說著別的。
齊連鶴挑明道:“大人想要的…無非是權力,但當今的陛下給不了您,這幾年來,大人樹敵不少,縱使陛下想要重用您,可礙于辯其他大人的情面,怕是也給不了您您想要的高位。”
“你倒是清楚。”喻勉的目光陡然銳利起來,他盯著齊連鶴片刻,不由得嗤笑:“聽你的話音,是你能給我?”
“咱家不過是一個奴才,奴才做不到,但奴才的…主子做的到。”齊連鶴索性將話說清。
喻勉:“你果然還是王氏的人。”
“一仆不侍二主,這是老奴的本分。”齊連鶴神色如常,“如今的形勢,東夷人攻破上京是遲早的事,娘娘先前已與東夷人定下約定,屆時會另立新帝,究竟是做亡國之將,還是立下從龍之功,還望大人分清形勢,早做決策。”
喻勉沉吟片刻,直接問:“你們打算扶持誰做皇帝?據我所知,季小九可并不愿意當王氏的棋子。”
“九殿下自是沒這個福氣。”齊連鶴神色稍顯淡漠,而后道:“是五殿下。”
喻勉冷笑出聲,他不可思議地挑眉:“那個招雞斗狗的草包?”
嗯,看來王氏確實是瘋了。
“若無如此,大人如何能夠權傾朝野?”齊連鶴自然而然地說道。
喻勉五指攥緊扶手,細小的青筋在他的關節處若隱若現,“簡直是荒唐至極!”
齊連鶴恭謹道:“大人不應?”
喻勉沉聲道:“我大周并非是一個瘋女人的玩物。”
齊連鶴微嘆一聲:“大人,咱家給過你機會。”他曉得喻勉是個以利益至上的人,甚至為了拉攏喻勉,他將底牌全盤托出,可喻勉仍是不識抬舉。
喻勉為人囂張霸道,他師從大周戰神崇彧侯,有著強悍的領軍能力,而且常年生活在陰暗之中,又滋生了喻勉本就深沉復雜的心計。
短短兩個月內,喻勉僅用兩州之兵就將勢如破竹的東夷軍隊牽扯得寸步難行,這樣的人,如果不能為己所用,那就只能摧之毀之。
齊連鶴倏地騰身而起,他一掃瑟縮之態,整個人敏捷如閃電地閃至喻勉身前,右手呈爪狀地掏向喻勉的心口。
喻勉不閃不避,他沉靜地望著齊連鶴,明明他才是陷于險境的那個人,可此時此刻,他注視著齊連鶴的眼神,好似齊連鶴才是那個即將喪命之人。
狠厲的掌風還未襲至跟前,兩個黑色身影宛若幽靈般地從天而降,他們默契地擋在喻勉跟前,同時一人一腳地踹向齊連鶴胸口和天靈蓋的命門處,齊連鶴適時收手,翻身躲開兩人的攻擊,同兩人纏斗在一起。
凌隆和凌喬在與齊連鶴的打斗中,并未得到丁點便宜,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暗衛加入其中,營帳中變得一片狼藉。
混亂中,喻勉張弓搭箭,他動作利索干脆,好似當年在戰場取人性命一般殺伐果決,離弦的箭直射向齊連鶴的心口。
齊連鶴已經狼狽不堪,他干枯潦草的白發在風中凌亂,滿臉視死如歸的決絕,意識到耳畔的風聲時已經晚了,他只能錯開幾寸,帶著威壓的長箭直直地釘入他的左肩。
喻勉微微瞇起眼睛,心想齊連鶴到底是傷了叔父的人,不好殺。
但那又如何?
屠殺猛獸原本就要一刀一刀地來,一擊斃命反倒是沒意思了。
齊連鶴意識到自己已是強弩之末,他咯出一口血,忽地騰空而上,直接撞破營帳的帳頂,而后從屋頂滾落,幾個翻滾過后,齊連鶴穩當地落在地上。
等候在帳外的士兵一擁而上,將人圍了起來。
又是一番廝殺。
待人越來越多時,齊連鶴忽地撕心裂肺地喊道:“喻勉斬殺天家來使,意圖謀反,諸位將士不要被他蒙蔽——”
“陛下萬歲!!!”
“奴才為您盡忠了!!!”
喻勉不耐煩地嘖了聲,心想還是直接殺了好了。
這想法剛冒出來,喻勉就見一個刀尖從齊連鶴的胸口貫穿而出——
雪白的刀尖上蜿蜒著扭曲的血跡,伴隨著刀尖被狠厲地拔出,飛濺的血花在空中揚起綺麗的弧度,齊連鶴嘔出一大口獻血鮮血,死魚一般地癱倒在地。
在他身后,執刀之人有著張謫仙般的臉,卻做著墮仙才會做的事。
齊連鶴氣若游絲地笑了下,他顫巍巍地指著季隨舟,好似找到什么證據一般,艱難道:“喻勉…伙同九…九殿下造反…造反…”
只見季隨舟瘋狗一樣地撲向齊連鶴,他低吼著往齊連鶴身上補刀,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地上的肉泥早就沒了生息,季隨舟好似察覺不到,他瘋狂地往尸體上補著刀,污血染紅了他本就泥濘的衣裳,他的雙眸不復清明,只剩下無望與仇恨。
喻勉只覺得腦仁抽疼,他下命令:“攔下他!”
可沒人敢靠近殺紅眼的季隨舟。
見狀,喻勉直接上前,卻被副將攔下了,副將擔憂道:“大人小心,屬下瞧著九殿下約摸是…瘋了。”
喻勉不由分說地推開副將,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季隨舟跟前,一腳踹掉了季隨舟手中的刀,季隨舟頓了頓,繼而跪爬著去夠被踢遠的刀。
喻勉忍無可忍地拎起季隨舟的領口,斥責道:“季堯!還嫌你們皇室不夠丟人的嗎?”
季隨舟在喻勉手里不斷掙扎,他通紅著雙眼,執意要繼續斬殺齊連鶴。
喻勉揮拳砸在季隨舟的臉上,“他已經死透了,你在發什么瘋。”
“我就是要他死無全尸!”季隨舟唇角溢血,他惡狠狠地盯著喻勉:“是他殺了易宗主!是他殺了易宗主!!”
“……”喻勉呼吸微微沉下。
“可是,可是聽塵不信我。”方才還如同惡鬼般的人驟然委屈起來,著急和無措幾乎要從季隨舟的眼中滴落出來,他好像抓著一根救命稻草般地對喻勉比劃:“聽塵不信我…他以為是我和朝廷勾結起來…”
喻勉按在季隨舟肩頭,“殿下…”他沉聲呼喚,以期喚醒季隨舟的理智。
季隨舟這副絕望的樣子,讓喻勉想起他和左明非那段無望而死寂的少年時光。
“哈哈哈哈哈,父皇利用我,皇兄不信我,現下連聽塵也恨我了。”季隨舟癲狂地摔坐在地,他不停地喃喃:“我又錯在何處?我錯在身為皇室中人…如今我什么都沒有了…可我原本根本就什么也不想要!!”
“是父皇讓我去結識易聽塵…又是易聽塵非要纏著我…我答應了,我同易山居交好關系,又同聽塵在一起了,原本都好好的…可為何就成了現在這樣!他們一個死了,一個不要我了…”
季隨舟宛若喪失理智時張牙舞爪的幼獸,看起來和數月前在京口瀟灑飄逸的少年判若兩人。
望著淚流滿面的季隨舟,喻勉單膝點地跪在他跟前,問:“季隨舟,易宗主的死到底和你有沒有關系?”
季隨舟抽了抽鼻子,淚水再次從眼眶中涌出,他瘋狂地捶打著自己的腦袋:“沒有!我說了我沒有害她!她是聽塵的姑姑啊,我怎么可能去害她!”
喻勉看不下去般地扼住季隨舟的手腕,指尖觸碰到季隨舟的脈搏,他目光一凜,稍顯不可思議地問:“你的功力呢?”
“沒了,廢了,我已經完了。”季隨舟肩膀聳動著嗤笑一聲,而后頹廢道:“我心不靜,逍遙境毀,心訣已破,功力全失…”
不得不說,季隨舟如今的境遇和喻勉十年前十分相像,都是武功盡失,心灰意冷,這讓喻勉對他多了幾分寬和。
喻勉用眼神示意暗衛上前,他們攙扶著神思混亂的季隨舟離開。
喻勉看了眼地上的尸體,覺得糟心又反胃,他環顧四周,沉聲道:“齊連鶴伙同王氏造反并構陷本官,現已伏誅,還望諸位隨我一同抵御外敵,踏入上京,誅王氏,清君側!”
“誅王氏!清君側!”
“誅王氏!清君側!”
“誅王氏!清君側!”
此起彼伏的喊聲回蕩在落日余暉里,升起的卻是連綿不絕的希望。
齊連鶴作為宦官,雖工于心計,卻不懂風骨,若是這兩州之軍不服喻勉,又如何能叫喻勉牽扯住東夷人的虎狼之師?
喻太尉是崇彧侯的徒弟,而“崇彧侯”這三個字,足以讓從軍之人心悅誠服——
雖然喻大人利益至上,自私自利,心狠手辣,不近人情…但這不影響他忠君愛國。
軍營外傳來馬蹄聲,喻勉抬頭,正好看見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來。
吳懿利索地翻身下馬,行禮道:“參見太尉。”
喻勉頷首:“此行可有收獲?”
“屬下們搶回來東夷人的一架火/炮,聽聞上京禁軍就是被這種火/炮打得潰不成軍,太尉請過目。”吳懿示意人把火/炮抬上來,他驚奇道:“他娘的可別說,這玩意兒看似輕便,發出的火/藥卻是威力十足。”
喻勉示意:“辛苦。”
吳懿擺擺手,頓了下,他俯身抱拳,低聲道:“…還要多謝大人不計前嫌,此前是我混賬,分不清利害關系。”
“不必,你要謝就謝盧大人,是他極力保你。”喻勉不甚在意地說,他的注意力全被那架火/炮給引了去。
吳懿執著道:“都是要謝的。”
喻勉漫不經心地應了聲,人總是會有些多余的感情,喻勉對這些感情并不上心,他不在乎別人說他惡貫滿盈,如同他不在乎別人對他感恩戴德。
“有消息了。”裴既明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喻勉身邊。
喻勉背對著裴既明,語氣淡淡道:“打探到什么了?東夷那邊的?還是其他州郡的?”
“是書院的信。”
裴既明話音剛落,手中的書信便不翼而飛了,望著喻勉踱步走向營帳的身影,裴既明表示:“……”
信是喻季靈寫來的,喻勉從第一張看到最后一張,大部分是喻季靈在詢問他如今的形勢,還有書院長老們根據猜測做出的判斷以及能夠應對各種局面的措施,這封信對于行軍打仗之人的價值無疑是極大的,但喻勉的眉頭卻越皺越緊。
嘖,沒一句他想看的。
喻勉將信扔在桌子上,心中揣測著左明非如今的情形。
裴既明掀開帷幕進來,他先是盯著營帳頂部的洞口看了一眼,而后對喻勉道:“言硯信里說,左三公子很好,你走之后他醒過一次,他的記憶也正在慢慢復蘇,你不用擔心。”
喻勉慢條斯理地說:“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擔心了?”
既然醒過一次,為何不來信?喻勉心中掀起破浪,莫名有些不爽。
裴既明平心靜氣道:“兩只眼睛。”
喻勉:“……”
裴既明又道:“你要給書院回信嗎?”
喻勉思索片刻,確實是有些事需要叮囑。
寫了滿滿當當幾頁紙后,喻勉停筆,示意裴既明將信裝起來,裴既明湊前看了眼,疑惑道:“你不給左三先生寫嗎?”
喻勉佯做不經意道:“他不一定醒著。”
裴既明一針見血地說:“你就是在報復他不給你寫信。”
喻勉瞥了裴既明一眼,不咸不淡道:“你近日是愈發放肆了。”
裴既明抱起手臂,不以為懼道:“我向來如此。”頓了下,他如實道:“左三生著病,好可憐的,你同他置什么氣?”
左三慣會籠絡人心,喻勉深以為然,哪怕是在千里之外,也仍有人維護他。
最后,在裴既明控訴的眼神中,喻勉看起來很是勉強地拿過另一張紙,吝嗇地寫了一句話:
吾妻近可安好?
第87章 種子
營帳外, 喻勉踱步在那架被搶回來的火/炮旁,他離開戰場多年,很難看出這種火/炮的機巧之處, 只得請來鍛造兵器的工匠, 可哪怕是工匠,也是一籌莫展。
最終, 工匠伸出手指, 在炮口處蹭過星點炮灰,放在鼻尖處聞了聞, 回稟:“大人, 這火/藥與尋常火/藥有所不同。”
“有何不同?”喻勉問。
工匠凝眉思索片刻,最終搖了搖頭, “屬下也說不上來。”
“這架火/炮叫作雷雨長鳴。”
死氣沉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喻勉適時回身, 看到了換好衣衫的季隨舟,季隨舟的目光始終落在那架火/炮上, 竟然有些溫柔地勾起了唇角:“很荒唐的名字,是么?”
喻勉輕笑了聲,搭話問:“因為它威力巨大?”
“是,即便是遇水,也影響不了它的威力。”季隨舟撫摸過炮身, 輕聲道:“因為它的火藥是用瀝青硫所制。”
“瀝青硫。”喻勉覺得有些耳熟,他驀地想起:“…是易山居的東西。”
“正是。”季隨舟頷首:“當年易山居的老宗主曾到訪東夷,發現了這種特殊的硝石,取名為瀝青硫, 離開之際還帶回來一些,老宗主不久之后便去世了, 瀝青硫被放在儲藏室數年,后來聽塵長大了,偶然發現了這瀝青硫,本著尋常火/炮畏水的弱點,聽塵便發明了雷雨長鳴。”
喻勉懷疑道:“既然這是易山居的東西,為何會出現在東夷人手里?”
莫不是他們互相勾結?
仿佛是極為害怕喻勉懷疑易山居,季隨舟立刻道:“大人可還記得,兩年前,易山居大批兵器圖紙失竊一事?”
喻勉慢條斯理地點頭:“有所耳聞。”
季隨舟道:“想來是陰差陽錯之下,雷雨長鳴的圖紙落到了東夷人手里,東夷又恰巧盛產瀝青硫,這才給了他們可乘之機。”
吳懿忍不住罵道:“娘的,早聽說易山居的人古怪,沒想到這禍害人的玩意兒竟是他們發明出來的。”
季隨舟冷冷道:“制刃之人的罪孽便等同于執刃之人嗎?既然如此,世間之事皆是千絲萬縷,那都別活了才好。”
九殿下話里話外分明是在維護易山居,吳懿當即不服起來,喻勉適時瞥了眼吳懿,吳懿憋屈地閉嘴了。
喻勉琢磨道:“這么說,只要截斷東夷軍隊的后路,斷了瀝青硫的供應,他們便會失去一大助力。”
季隨舟并未回應,他緩緩上前,在火/炮的底座上拆卸出幾個機關,之后又用了不知什么手法將機關重新裝上,看到這一幕的喻勉微微挑眉。
季隨舟維持著半跪的姿勢看向喻勉,眸色寂靜:“東夷人不知道的是,雷雨長鳴下有機簧,稍加改裝后,一旦開火,便能在半柱香的時辰內自燃。”
喻勉微愣,而后暢快地笑出了聲,他與季隨舟對視,奇異地對上了季隨舟的想法——
與其截斷敵人后路,倒不如派人潛入東夷軍隊內部,兵行險著,改裝雷雨長鳴,待到東夷軍隊再次炮轟上京城,看他們如何玩火自焚。
“妙啊!實在是妙!”吳懿忍不住叫好出聲。
待季隨舟將雷雨長鳴的改裝手法傳授下去之后,喻勉才在他身后悠然開口:“這是你在易山居偷學的?”
這話無疑是季隨舟的逆鱗。
季隨舟微頓,而后惱怒道:“你們都是這么想的?我沒這么卑鄙!這都是聽塵親手教我的,我們是…”說到這里,季隨舟的心口仿佛被針刺一般,他難過地幾乎說不下去。
平復過后,季隨舟狠狠瞪了喻勉一眼,恢復了冷漠,他一字一句道:“喻大人,今日之事,你欠我一個人情。”
喻勉不由得笑了,順毛捋著問:“你想我做什么?”
“派人,護送我回易山居。”
季隨舟的話在喻勉的意料之中,他百無聊賴道:“殿下,易山居是座機關城,它早在兩個月前便封城了,里面的人出不來,外面的人也出不去。”
季隨舟著急道:“只要你送我過去,我有辦法進去!”
“然后呢?”喻勉注視著季隨舟,宛若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他總算知道當年家中長輩看他發瘋時是何種心情了,他冷峻的面容帶著幾分不屑與嘲諷,仿佛在對當年的自己冷眼旁觀:“去向易聽塵哭訴,說你沒有殺他姑姑,求他原諒你?”
季隨舟呼吸一窒,他攥緊衣袍,不安地呢喃:“不是這樣的…不是…”
喻勉喟嘆:“殿下,你為何還不明白?易聽塵如今是易山居的當家人,他信不信你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為皇家中人,他姑姑是被皇室所殺,你們之間隔著血海深仇。”
季隨舟痛苦地閉上眼睛,“不是,不是這樣…”
喻勉繼續不近人情道:“殿下方才說我欠你一個人情,可你為國而戰,救的是你大周的將士與子民,與臣何干呢?”
“可這天下又與我何干?!”季隨舟憤怒拂袖,喻勉猛然扼住他的肩膀,一字一頓道:“但是易聽塵與你有關。”
季隨舟:“……”
與喻勉強硬動作相反的是他的語調,他不緊不慢地對季隨舟道:“殿下,修補裂痕需要時間,眼下不是你去易山居的最好時機。”
喻勉對凌隆抬手,凌隆適時遞上一架弩機,看清這架弩機后,季隨舟眼前一亮,下意識開口:“這是易山居的東西。”
“沒錯,你回來的路上其實暗藏殺機,能平安到達這里并非是你命大,而是有人暗中保護。”喻勉道。
季隨舟僵硬地接過弩機,他鼻頭一酸,紅著眼眶喃喃:“聽塵…”
“這是易聽塵能為你做的。”喻勉微微頷首,在季隨舟耳邊低聲道:“如今易山居內憂外患,且背負著不忠的罵名,你又能為聽塵做些什么呢?”
季隨舟懵懂又茫然地看向喻勉。
喻勉安撫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尋常般漫不經心:“殿下,唯有將權勢握在手中,才能極盡人事。”
季隨舟混沌的目光逐漸清明起來,“…我要如何做?”他問,語氣便是十足地信任喻勉了。
喻勉道:“殿下與陛下兄弟情深,想來殿下的話,陛下是愿意聽的,如今我領兵在外,陛下不信我,還需殿下在陛下那里幫臣周旋,臣自然也會幫殿下護住易山居。”
“當真?”季隨舟逐漸冷靜下來。
“殿下不必急著回復臣,合作的事,你可以在回京的途中慢慢思量。”喻勉說。
季隨舟不滿道:“我幾時說過要回京?”
“殿下。”喻勉眸中精光閃過,他道:“是要去易山居搖尾乞憐,還是回上京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全在你的一念之間。”
季隨舟耳鳴陡起,片刻后,周遭操練的嘈雜聲逐漸清晰起來,他深呼吸一口氣,似是不甘卻又無奈地說:“我…選擇回京。”
“臣定會挑選好人馬,護送殿下回京。”
兩天后,季隨舟踏上了歸京的路,望著馬車消失在黃沙之中,裴既明轉頭看向喻勉,沉吟:“你可知你在他心里種下了一顆什么種子?”
那句“唯有將權勢握在手中,才能極盡人事”的話,聽起來十分有勸季隨舟自立之嫌。
喻勉不以為然道:“他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能成什么氣候?即便能成氣候,也是在本官班師回朝之后了。”
裴既明:“…那你為何那樣說?”
“激他回京罷了。”
“……”裴既明一時無語,只能說,位居上位者,皆十分擅長給人畫餅。
喻勉不緊不慢道:“季小九繼續留在這里,只會讓別人懷疑我們的用心,齊連鶴死前的喊話已經讓其他州郡的人懷疑我們了,領兵在外,最忌他人疑心。”
裴既明新奇地看了眼喻勉:“我以為你不在乎。”
“如今是緊要關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喻勉回答,然后道:“對了,潛入敵軍內部改造雷雨長鳴,我打算派你帶人前去。”
裴既明抱拳道:“任憑大人吩咐。”
一個月后,敵軍攻打上京之際,火/炮驟然失靈,不計其數的火/炮紛紛自燃爆炸,敵軍內部死傷無數,喻勉的軍隊和上京的禁衛里應外合,將包圍在上京外域的東夷軍隊盡數殲滅。
經此一戰,大周各方軍隊士氣高漲,接連取得幾次勝利。
按道理說,身為此戰的主將和功臣,喻勉應是班師回朝,但延光帝卻突然下旨,命令喻勉剿滅東夷余孽,并巡視各方戰事,收攏兵權。
笑話!
任誰都看得出來皇帝是在阻止喻勉回京。
喻勉并不打算聽命,他手握先帝遺詔,掌四方兵權,應當運籌帷幄之中,而非被一個平庸的皇帝支使來去。
喻勉如是這么想著,他氣度嚴華地端坐在主位上,臺下是爭執不休的將士。
有人認為皇命不可違,有人覺得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喻勉心中早有計較,放任手下爭執不過是個過場。
期間,凌隆不動聲色地走進來,他避開人群來到喻勉身旁,悄聲道:“主子,盧大人來了。”
盧一清的到來在喻勉的意料之中,喻勉了解這位老臣,盧一清一生清正廉明,忠于朝廷,此番前來無非是勸他聽從皇命罷了。
“帶路。”喻勉簡單道。
掀開簾帳,喻勉看到一個佝僂且蒼老的人影,盧一清看起來更虛弱了,他整個人被小廝攙扶著,見到喻勉后顫顫巍巍地行禮:“下官參見…”
喻勉及時地托住盧一清的手腕,“夫子何須多禮。”觸摸到盧一清虛浮的脈搏,喻勉的心微沉,他知曉盧一清已經時日無多了。
“大人心中…還有禮嗎?”盧一清干癟的手指抓住喻勉的手腕,他渾濁的雙目牢牢地盯著喻勉,聲音喑啞:“帳外七萬軍隊整裝待發,想來只待大人一聲令下,他們便會踏入上京,敢問大人,你可有把陛下放在眼里?”
喻勉淡聲道:“夫子,我不是白家的人,到底沒那等忠心,我也非左家門生,不行君子之道,我所為不過是想盡快穩定朝綱,你若是來說教我的,大可死了這份心。”
盧一清劇烈地咳嗽起來,小廝著急道:“老爺…”盧一清扶著小廝的手臂,努力瞪大眼睛直視喻勉:“你到底想…”
喻勉親手為盧一清倒了杯水,緩緩遞上前,“夫子,你可認得他?”他語調平靜。
盧一清順著喻勉的目光看向一旁,他看到一個抱劍的青年,模樣有些眼熟,竟然有些像從前的六合司都督…想到這里,盧一清差點腿軟摔倒,他瞠目結舌道:“他是…裴都督。”
曾經殺人如麻的六合司首領。
裴既明眼神淡漠地掃了眼盧一清,繼續當自己的木樁子。
“夫子無非是怕我有不臣之心。”喻勉開門見山道:“我不妨告訴夫子,若我有此心,他的劍已經砍上了我的脖頸。”
盧一清頓了頓,而后他看向喻勉的目光復雜起來,“先帝讓他監視你?”
喻勉沒有回應,算是默認了。
盧一清有些替喻勉難過,喻勉身為烏衣案的幸存者,先帝到死都在懷疑他,而非愧疚居多。
喻勉低聲道:“夫子,我領兵入京并非想胡作非為,我不想步白家軍的后塵,上京也缺一個主持大局的人,而這個人只能、也只會是我,我會讓大周重新安定下來,而大周也只會是大周。”
“罷了。”盧一清低嘆出聲,他用力閉了下眼睛:“你心中有數比什么都強,我老了…是時候告老還鄉了…稍后我會修書一封,向圣上告知你的入京緣由,你且…去做吧。”
身為三朝元老和雍州太守,盧一清素有名望,他的支持能為喻勉的抗旨不遵減少許多阻礙。
送走盧一清后,裴既明看向喻勉,問:“你何時也學會賣慘了?”
喻勉滿意地看著手中的陳情書,不以為意道:“本官不過是在陳述事實。”
“你提起烏衣案讓盧大人對你心生憐憫,又搬出我這把懸在你頭頂上的劍,盧大人自然會心軟,喻大人真是好算計。”裴既明直接挑明喻勉的心思。
“過獎。”喻勉看不出情緒地勾了下唇角,而后低沉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溫柔,他緩緩道:“本官之所為不及左三的萬分之一,說起賣慘,左三才是精于此道。”
裴既明心直口快道:“所以你就心甘情愿地躺下了?”
“……”喻勉一記眼風掃過去,皮笑肉不笑地問:“言硯跟你胡言亂語的?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煩了。”
裴既明理所應當道:“這有什么?兩人心意相通,當行周公之禮,我們身體好的,讓一讓他們也是無妨。”
喻勉先是詫異地看了眼裴既明,而后毫不留情地吐出一個字,“滾。”
第88章 抉擇
“諸位將士, 今天下內憂外患,紛爭不斷,我等雖解了問月關的燃眉之急, 可京中仍是奸佞當道, 朝綱不穩,所謂攘外必先安內, 喻某忝居太尉之職, 當為生民計,為天下計, 方可不負先帝深恩, 是以將速速歸京,以正我大周江山!”
氣勢磅礴的軍隊之中, 喻勉穩立高臺,面色肅靜地說完這番話。
“誓死追隨太尉, 捍衛大周河山!”
“誓死追隨太尉,捍衛大周河山!”
“誓死追隨太尉, 捍衛大周河山!”
聲震山河的喊聲此起彼伏,在這攝人的威壓之下,先前反對喻勉的幾位將軍終于妥協,他們俯身抱拳,跟在吳懿身后, 對喻勉道:“我等任憑大人差遣。”沒人左右得了喻勉的決定,何況盧大人都低了頭,他們也沒必要再堅持。
軍帳內,凌喬上山回稟:“主子, 還有幾個人仍在負隅頑抗,屬下已經將他們關起來了, 還請主子明示,要如何處置他們。”
“怎么個負隅頑抗法?”喻勉掀開杯蓋的動作有幾分漫不經心。
凌喬瞄了喻勉一眼,低聲道:“屬下不敢說。”
“恕你無罪。”
凌喬喉結吞動,緩緩道:“無非就是一些亂臣賊子…”
喻勉驀地低笑出聲。
凌喬忙咬住舌尖,急聲道:“都是些胡言亂語,主子莫要放在心上。”
喻勉玩味兒地看著凌喬,逗人般問:“你如何想?”
“啊?”凌喬無措地看著喻勉,眼神有些清澈…的愚蠢。
喻勉噙著抹笑,不疾不徐道:“我不尊圣旨,脅迫主將…這不算是亂臣賊子嗎?”
凌喬皺眉,如實道:“我不懂那些…但我是主子的人,主子是公子拼命守護的人,你們都是很好的人…”
“什么人不人的,瞧把孩子急成什么樣了。”明媚颯爽的調笑聲從帳門處傳來,隨后,帳帷被人從外掀開,一個身披銀甲的人影從容進門。
來人目若燦星,唇角飛揚,氣度瀟灑傲然,好似當年縱馬馳騁在京郊獵場的白家世子。
喻勉有微許恍惚,片刻后,他上下打量著白檀的裝扮,挑眉問:“你又在耍什么花樣?”
“看不出來嗎?”白檀張開雙臂,含笑道:“從軍啊。”
喻勉微微皺眉:“……”
凌喬愣怔地看了白檀好一會兒,開口:“白夫人,你不好好守著晚月樓,來這兒作何?”
“誰讓你家主子一消失就是好幾個月,信也不回。”白檀熟稔地坐下,斜眼瞧著喻勉。
喻勉不語。
凌喬接話:“行軍打仗可危險了,白夫人你還是回晚月樓吧。”
白檀悠然地瞥了凌喬一眼,之后拔刀揮臂,凌喬只覺得眼前銀光閃過,片刻后,他覺得腰間一松,褲子差點掉下去,他急忙捂住褲子,羞惱地看向始作俑者:“你!”
白檀好整以暇地撫摸著刀背,調笑道:“姑奶奶我初上戰場時,還沒你小子呢。”
在凌喬的印象里,這位瞧起來清麗柔弱的夫人給人的感覺一直很邪乎,她同主子的關系像是親人,卻又各懷鬼胎,更邪乎的是,此時此刻,凌喬竟從她的眉目間看出幾分英氣,那是和以往不一樣的白夫人——那是喻勉所熟悉的白檀。
凌喬提著褲子跑出了營帳,白檀在他身后哈哈大笑。
“我父親是大周戰神,兄長是大周赫赫有名的才子,我豈能屈居他們之下?”像是看穿了喻勉的心思,白檀斂笑說:“行之,這是我的決定,與你無關。”
喻勉是有私心的,自從徐州事了,白晚月找回初心做回白檀后,喻勉就希望她能遠離是非,如常人般活下去。
“自討苦吃。”喻勉淡淡評價。
“你不也是。”白檀輕笑一聲,又語出驚人道:“此番我是奉皇帝之命前來。”
喻勉安靜地聽著。
白檀道:“自從徐州一別,我回了上京,我知你遲早會回來,便一直在暗中籌謀,卻未料到東夷人會攻進雍州,直入上京。”
“皇帝與王氏相爭,朝廷兩敗俱傷,能用之將皆身敗慘死,我雖帶領晚月樓偷襲過東夷主將,但始終不能真正地重傷他們,上京即將城破之時,是左蕭穆大人找到我,勸我以白家后人的身份領軍反抗敵軍…”
喻勉冷聲道:“他是在教你送死!”
若是勝利便也罷了,若是戰敗,白檀勢必要被推到風口浪尖之上。
“可我們贏了。”白檀道。
喻勉側臉凝眸,白檀認真道:“二哥,我們贏了,父親和大哥會為我們驕傲的吧?”
“白檀,這只是開始。”喻勉說。
白檀笑著點了下頭:“我自是曉得。”
喻勉:“所以陛下要你來作何?”
白檀手里把玩著從腰間掏出的圣旨,似笑非笑道:“陛下要我收回你的兵權,并把兵符安全送回上京。”
喻勉不置可否道:“你答應了?”
“當然,他可是皇帝,再者說,他猜忌你,即便我不答應,他也會換其他人前來。”白檀理所應當道:“還不如是我。”
“所以?”
“所以?”白檀笑了聲,她將圣旨在手中轉了一圈,之后輕飄飄地擲到一旁,然后歪頭看著喻勉,唇角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接著聲音不大卻足夠有分量地問:“此時不反,更待何時啊,二哥?”
喻勉瞇起眸子,他從少時便知道,白家這個丫頭一身反骨,后來她果然入了邪魔外道,如今更是膽大包天,妄想改朝換代。
喻勉低笑出聲,他饒有興致地看著白檀,問:“你想當皇帝?”
“不。”白檀否認的很快,她說:“我想你當皇帝。”
喻勉輕嗤一聲,道:“我不想。”
白檀盯著喻勉,嘲道:“我不信你不想要權力。”
“那是兩回事。”喻勉任由白檀打量,他語氣很淡:“事到如今,你還在算計我,你想利用我顛覆整個大周?”
“我承認我有私心,可是二哥,大周氣數已盡,皇帝病體難愈,其他的王爺死的死,傷的傷,失蹤的失蹤,太子年幼,難成大器。”
白檀皺眉:“我接下皇帝命令,為的就是跟你匯合,如今兩萬軍隊已駐扎在問月關外,只要你一聲令下,二哥…”
“白檀。”喻勉語氣如常道:“有些事可以想,有些事不能。”
“為何不能?二哥少時便通讀經史子集,豈非不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喻勉的語氣毫無波瀾:“這絕非師父和思之想看到的。”
白檀忍無可忍道:“若是我爹當初反了,哪里又會蒙冤數載。”
“可那還是師父嗎?”喻勉輕飄飄地反問。
白檀驟然語塞。
喻勉緩緩道:“師父心中始終裝著百姓,這天下經不起折騰,百姓也經不起折騰。”
他腦海中閃過流離失所的百姓,少時看到這種慘狀只覺得悲憤,如今卻是悲涼居多,若他能以一己之力挽大廈之將傾,哪怕背上佞臣的千古罵名,他也不是很在乎。
縱觀古今權臣,有幾個能留下好名聲的?
喻勉早就做好了這樣的覺悟。
可是白檀比他還瘋。
喻勉可以放任自己做一把刀尖淬血的兵刃,卻無法忍受白檀有這種離經叛道的想法,她是白家唯一的后人,白家最為人所稱道的不就是那所謂的忠君愛國嗎?雖然諷刺,卻也是白家的風骨。
“這世間事便是沒有道理的,二哥,關于你想自立的謠言,上京已經傳遍了。”白檀微嘆:“若你回去,便是坐實了這個謠言,但你又不得不回去,這是掌權的最好時機。”
喻勉目光深沉地盯著桌面——上京那群吃飽了撐著的人竟會這般給他潑臟水。
白檀執拗道:“我讀書少,不懂忠君愛國,我只知道,如今你是我唯一的親人,誰想毀你,那便是我的敵人,哪怕是皇帝,哪怕是整個大周。”
“那就看看,是大周先毀了我,還是我先穩住大周。”喻勉的聲音無悲無喜,淡漠的像是在闡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白檀怔然:“……”
“阿檀,我可以背上不忠的罵名,但我不能不忠。”喻勉說。
良久,白檀低聲嘆道:“…我明白了。”
“報——”副將急匆匆地跑進來,著急喊道:“啟稟大人!徐州失陷了!”
“什么!”喻勉和白檀同時起身。
副將遞上軍報:“王氏余孽勾結東夷軍隊攻打徐州,徐州城已經失陷,洛太守不知所蹤,有人說他已經命喪黃泉,還望大人早做決斷。”
洛白溪。
喻勉呼吸微滯,那小子滿身心眼,怎么可能…
“王氏竟還還有余力…”白檀喃喃自語。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陛下優柔寡斷,從未想將王氏置之死地,他想做仁君,可別人卻不認他這個主子。”喻勉漫不經心的語氣里夾雜著幾分不以為然,片刻后,他沉吟:
“傳令下去,即刻出發,支援徐州。”
白檀略顯急切地拉住喻勉:“你不回上京了?”
“回,不過不是現在,徐州是重地,絕不能任由東夷人胡作非為。”喻勉拿起一旁的甲胄,邊穿邊對白檀道:“你先回京,護好京畿,等我回來。”
白檀頓了下,而后道:“二哥,我可以幫你奪回徐州。”
“你不能。”喻勉直接拒絕。
白檀嗤道:“就因為我是白家唯一的血脈?所以不能以身犯險?”
“錯。”喻勉系好甲胄,頭也不回地往外走:“這一仗,我便是要上京那群飯桶知道,大周沒我不行。”
所以,無論他日后要做什么,那群人都得受著。
第89章 誰人
喻勉率軍到達徐州城外已有月余, 徐州城防是洛白溪親自督建的,易守難攻,強攻并非上計, 因此從到達徐州開始, 喻勉便不停地出兵干擾徐州城防,雖不至于給東夷人造成什么大的損失, 但也讓駐守在徐州城防的東夷軍隊苦不堪言。
幾經干擾之后, 東夷軍隊忍無可忍地選擇回擊。
遭遇反擊之后,大周軍隊宛若驚弓之鳥地撤退, 這讓東夷認定了大周欺軟怕硬且無甚實力, 正當東夷軍隊得意洋洋地環繞在大周所駐扎的戶部山下歡呼時,大周軍隊如同鬼魅般出現在戶部山的四周, 將深入內部的東夷軍隊一網打盡。
經此一役,東夷軍隊任由大周軍隊時不時地攻城干擾, 卻是不敢再輕舉妄動,他們依托著固若金湯的徐州城防, 與大周軍隊陷入了僵局。
“還沒有洛白溪的消息嗎?”喻勉望著漫天的硝煙——不遠處,大周軍隊又開始了一波攻勢。
凌隆搖了下頭,黯然道:“主子,洛大人會不會已經…”
喻勉不急不躁,穩聲道:“活要見人, 死要見尸。”
凌隆應是,身后傳來穩重匆忙的腳步聲,凌隆回身,看清來人后稟告:“主子, 是吳大人。”
喻勉稍微側身,看到了神情激動的吳懿, “大人!來了!他們…來了!”吳懿握緊刀柄,喜不自勝地說。
伴隨著吳懿話音落,麻布服的衣角比它的主人先飄入喻勉眼簾。
喻勉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那個朝自己走來的少年——雙目冷漠,神色死寂,昔日熱烈奪目的紅色額帶被白色孝布所取代。
易聽塵無悲無喜地回望著喻勉,直到有人出聲提醒:“易宗主,見到太尉是要行禮的。”
“他是朝廷的太尉,并非易山居的太尉。”易聽塵漠然道。
聞言,駐守在兩側的士兵神色微變,這話豈非大不敬?
喻勉不以為意地頷首:“別來無恙,易小宗主。”
“客套的話不必再說。”易聽塵打斷喻勉,他一揮手,示意喻勉看向城墻下的木箱:“你要的雷雨長鳴悉數送到。”
吳懿對喻勉稟報:“大人,已經清點過了,三十架炮/火,不多也不少。”
“有勞。”喻勉對易聽塵道。
易聽塵目光灼灼地盯著喻勉,似乎有話想說,但其他人在場,他的嘴巴只是張了下。
喻勉會意,吩咐其他人先退下,只留下他和易聽塵,待人散盡,喻勉先開口:“我以為,憑易山居和朝廷如今的關系,你會拒絕與我合作。”
“算不上合作。”易聽塵撇清和喻勉的關系,他的目光落在徐州城前的大周將士身上,語氣虛空:“我小叔說,縱使我不幫你,你也會拿下徐州,早晚的事。”
“所以,你賣我這個人情,是有求于我?”喻勉一語道破,十六七歲的少年心思,并不難猜。
“……”易聽塵繃緊下顎,對于“求”這個字眼十分不滿,他強調:“是合作。”
喻勉一笑了之,直接問:“你想找回你姑姑的尸首?”
易聽塵默認了。
喻勉正色道:“易宗主的尸首已經被火化,她的骨灰被人隨身帶著,那個人你應該比我熟…”
“學宮祭酒——墨逍。”易聽塵不由得咬緊牙關,恨聲道:“也是他,害的我姑姑。”
喻勉思索道:“聽聞墨逍只是個讀書人,沒想到和易山居還些淵源,看來此人并不簡單。”
易聽塵冷笑:“何止不簡單,九殿下一身的好武藝,都是他所傳授。”
喻勉不動聲色地想,看來這皇宮大內還真是臥虎藏龍。
易聽塵激動道:“你幫我找到墨逍!我要拿回我姑姑的骨灰!我要為我姑姑報仇!我要殺了他!”
“不行。”喻勉搖頭:“墨逍如今是抗擊北岳的主要力量,自梁方去后,朝廷良將缺失,實在是損失不得。”
易聽塵眼眶泛紅,他攥緊拳頭,哽聲問:“那他是好人了?”
喻勉微怔,而后沉吟:“…為國為民,也算是。”
“可他殺了我姑姑…”易聽塵抽了抽鼻子,露出幾分之前的孩子氣,他狠狠地擦了擦眼淚,瞪著喻勉問:“既然他是好人,那我姑姑是壞人了?”
“這世間的好壞并無定論。”喻勉索然無味地說。
易聽塵固執地問:“那什么才有定論?”
“實力。”喻勉盯著易聽塵的眼睛,在那雙澄澈困惑的雙眸中,他仿佛瞧見了自己曾經的不甘和無能為力,他道:“強就是強,弱就是弱,這就是定論。”
易聽塵若有所思起來。
喻勉云淡風輕地拍了拍易聽塵的肩頭,慢悠悠道:“你的路還長,易小宗主。”
易聽塵抬眸道:“意思是,只要我足夠強大,便可以為所欲為?像你現在這樣?”
喻勉唇角揚起,穩聲道:“為何不能呢?”
有些東西逐漸在易聽塵眼中緩緩凝聚。
“你教壞一個九殿下還不夠嗎。”數落的聲音憑空出現,一個藏藍色的人影落在兩人身側。
喻勉側臉看向裴既明:“回來了。”
裴既明抱著一個樣式古樸的木盒,之后遞給易聽塵,道:“易小宗主,這是前易宗主的骨灰,你節哀。”
易聽塵愣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盒子。
喻勉輕聲提醒:“還不快接著。”
易聽塵再也忍不住,他接過骨灰盒,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樣砸在盒子上,他哭著喃喃:“姑姑,姑姑。”繼而,他抬頭看向喻勉,鼻子濃厚:“你…”
喻勉會意道:“墨逍雖然殺不得,但易宗主著實應該魂歸故里。”
“謝謝,謝謝…”
喻勉瞥過裴既明的手臂,微詫:“你受傷了?”
裴既明點頭,皺眉道:“墨逍…武功不低。”
“有意思。”喻勉眉梢微挑,他對這個學宮祭酒更加好奇,本以為上京中盡是些酒囊飯袋,沒想到還有個玄妙的角色。
裴既明湊近喻勉,低聲道:“大人,我和凌喬途中還抓了個人。”
“誰?”
“王頌。”裴既明道:“凌喬說,他是徐州之前的郡丞。”
喻勉神色一凜,正色道:“帶我去。”
王頌被人綁在柱子上,他形容狼狽,雙目疲憊且布滿血絲,看到喻勉走近,他的目光變的憤恨起來,可惜他口中被人塞著麻布,說不出半句話。
喻勉一步一步地走近王頌,他慢條斯理地拿掉王頌口中的麻布,“說,洛白溪的失蹤和徐州失陷,和你們王家有沒有關系?”
“喻勉!你想炮/轟整個徐州城?你有沒有考慮過徐州城的百姓!?”王頌目眥欲裂地質問。
喻勉神色陰沉下來:“誰告訴你的?”
“易山居的人來到此處…還能為了什么?”王頌自暴自棄地垂下腦袋:“徐州城防牢固,非炮火所不能攻破…如此,我還猜不到嗎?”
“有些機靈,怪不得左三欣賞。”喻勉不走心地夸了一句,而后不耐煩道:“但我現在在問你洛白溪的下落。”
“不知道…”
“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煩了。”喻勉冷聲威脅:“我再問你最后一次,洛白溪在哪兒?”
王頌喃喃自語:“是啊,他在哪兒呢?”
喻勉面無表情:“不說你就去死,本官可不會顧及你和左三的兄弟情分。”
“我也在找他。”王頌麻木地閉了下眼睛,回憶:“兩個月前,城防營叛亂,有人打開城門放進東夷人,徐州大亂,我和洛白溪在親衛的護送下逃入山內,大家死的死,傷的傷…最后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后來我也受傷了,我不記得過了多久,只是記得后來王家的人找了過來,他們要抓的人其實是我,是…是洛白溪,他…”
王頌的聲音里滿是自責:“他看我不省人事,擅自和我換了衣服,把我藏在山洞里,醒來…我醒來他就不見了…我先找人將徐州失守的消息送了出去,不久之后,你就來了…我一直在找洛白溪,可是找不到,王家據點的里里外外我都找了,就是沒有消息。”
喻勉眉梢微揚,匪夷所思道:“洛白溪會為你以身犯險?”
“……”王頌難過之余還有些無語——這他娘的是重點嗎?
“你和王家鬧掰了?”喻勉企圖從王頌這里得到些有用的信息。
王頌啞聲道:“王家人想謀反,此次城防營中的叛徒就是王家的人,所謂投石問路,他們總要推出一個人來試探眾人的態度。”
喻勉嗤道:“你就是那顆石頭。”
“我自是不愿。”王頌神色冷清道。
喻勉心不在焉地回復:“怕死?也是人之常情。”
“為人臣,止于敬,我雖出身沒落,卻也知禮義廉恥,臣子本分。”王頌眉頭緊皺,聲音清亮:“我不怕死,但求死得其所,而非助紂為虐,禍亂朝綱。”
聞言,喻勉重新看向王頌,他眸中閃過幾分欣賞,倒是有些明白左三和洛白溪為何會高看這小子了。
凌隆這時候走進來,稟報:“主子,王家來人了。”
喻勉頭也不回地說:“殺了便是。”
凌隆遞上一個穗子:“那個人說,在您做決定之前,最好先看看這個。”
王頌比喻勉笑出聲,他嗓子發緊地說:“這是洛白溪的東西。”
凌隆恍然大悟,他后知后覺道:“怪不得…那個人說,要想穗子的主人活命,就要您放了王頌大人。”
喻勉瞥了眼王頌,輕嗤:“看來王家很需要你這顆石子。”說完,他對凌隆道:“將來人帶過來。”
不多時,一個相貌平凡的年輕人被帶了進來,看清他后,王頌不由得皺眉:“王麓,是你!你不是死在叛亂中了嗎?你…你是王家的人?!是你聯合王家的人騙我,也是你將我的事告訴給王家的?!”
王麓微微一笑,平和道:“少爺,你還好嗎?”
“我錯信你…是我錯信你…你我從小一同長大,你怎么能背叛我?啊!?王麓!”王頌看起來異常激動。
反觀王麓,有著和年齡不想符合的淡定,他甚至還在規勸王頌:“少爺,我們都是王家的人啊。”
凌隆替喻勉不耐煩了,他冷聲:“這里不是你們敘舊的地方。”
喻勉始終一語不發,他波瀾不驚的眸子盯著王麓,似是要把人看穿一般。
“抱歉。”王麓真心實意道:“王家人無意與喻大人為敵,我們只是希望少爺能夠平安回來。”
王頌又要開口,卻被喻勉淡聲打斷了:“你以為你有資格跟我談條件?”
“或許呢。”王麓不置可否地一笑:“大人不妨說說,除了要求洛大人安然無恙,還有哪些條件?”
喻勉瞇眸:“你膽子很大。”
“小人惶恐。”王麓俯身作揖,看起來不但不慌,還有幾分莫名的云淡風輕。
喻勉冷不丁地吩咐:“除了他,其他人都退下。”
凌隆和裴既明不明所以地愣怔片刻,之后抱著此人必死的猜測,帶著王頌退下了。
房里僅剩下喻勉和王麓,喻勉緩步走向王麓,淡聲道:“你方才說,讓我提條件?”
“大人但說無妨。”王麓微笑。
“你覺得怎樣的條件才算合適?”喻勉頗有閑心地問了句。
王麓認真思索起來:“金銀珠寶,權勢地位?”
喻勉輕笑出聲,“這些本官已經有了。”
王麓無奈笑道:“…小人不敢揣測大人的心思。”
“我要你。”喻勉突然道。
王麓愕然抬眸,只是片刻功夫,黑影便籠罩過來,唇瓣相撞,熱與痛交織,熟悉的味道和感覺頓時填滿了人的感官。
與喻勉霸道的吻法相反的是他的動作,他撫摸著懷中的人的頸側,直到摸到一處細微的凸起,他順著凸起的邊緣用力一揭,面具之下,是一張讓人朝思暮想的臉。
左明非緩緩平復著急促的呼吸,他明眸中含著幾分縱容,聲音恢復了溫潤:“幾時發現的?”
“第一眼便發現了。”喻勉撫摸著左明非的頸側,眼睛不舍得從他身上挪開。
左明非頓了下,而后發現了喻勉眼中揶揄的笑意,他輕咳一聲:“花言巧語。”
喻勉挑眉:“憬琛是想我早些發現?還是晚些發現?”
“……”左明非張了張嘴巴,這不好說。
“早些發現”說明他演技拙劣,“晚些發現”又夾雜著喻勉對他關注不夠的矛盾。
直到喻勉的調笑聲在耳畔響起,左明非才后知后覺到自己又被喻勉打趣了,“……”左明非猝不及防地抬手按住喻勉的后脖頸,難得強勢地吻了上去。
喻勉不適地動了下脖子,卻被左明非把持地更緊了,他正要出聲提醒,就聽到左明非輕柔繾綣的聲音:
“行之,我很想你。”
第90章 拿捏
些許溫存過后, 左明非妥帖地戴上面具,喻勉盯著他那張假臉,忍不住抬手, 輕柔地把持住左明非的下巴, “果然是…美人在骨不在皮。”喻勉向來沒什么溫度的聲音帶著幾分繾綣。
左明非失笑,他用下巴蹭了蹭喻勉的虎口, 輕笑道:“我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也可。”喻勉頷首, 他松開左明非,后退半步問:“你是不是要離開了?”
“行之就沒有話想問我?”左明非眉梢微動, 唇角帶著一貫的溫潤笑意。
喻勉的語調聽起來懶洋洋的, “你不也沒問我?”
“睚眥必報,說的就是你喻行之。”左明非假意抱怨, 他手法輕盈地從袖口掏出一封信,雙目哀怨且柔情:“你送來的這封信, 只問候了我一句話。”
“你在意這個?”喻勉反問。
“我很在意。”
“少撒嬌。”喻勉替左明非抹去頸側的面具痕跡,淡聲道:“你扮作王麓潛入王家自然有你的用意, 我不過問,是因為我也有事情不想告訴你。”
左明非微微一笑:“我來猜猜,你是要炮/轟徐州城?”
“是。”喻勉并不否認。
左明非臉上笑意依舊,“縱使會傷及無辜?”
“是。”喻勉聲音低沉篤定。
左明非繼續問:“哪怕被萬人詬病?”
“是。”喻勉淡定如初。
“行之啊。”左明非輕嘆出聲,他雙目溫和無害地注視著喻勉, 無限柔情道:“你這樣,叫我如何放心將大權拱手相讓?”
喻勉挑眉:“你想阻止我?”
“不。”左明非微揚下巴,不疾不徐道:“能讓易山居為你所用,這是你的手段。”
喻勉輕呵一聲:“我并不覺得你在夸我。”
“能否在炮火之下救出全城百姓, 這要看我的手段。”左明非后退半步,他斂去渾身如玉的氣質, 恢復成來時的謙卑模樣,然后溫文爾雅地俯身作揖,唯剩聲音還帶著左三公子的淡雅出塵:
“行之,我們…各憑本事。”
喻勉微微凝眸,他仿佛看到了左明非這副謙卑面孔下,那不緊不慢搖曳著的狐貍尾巴。
沉默片刻后,喻勉終是忍不住地低笑出聲,他稍稍歪頭,打量著屬于自己的絕世珍寶——讓人不僅想要掠奪,更想要看著他繼續綻放光彩。
其實左明非從來就是這般,看似無鋒,實藏暗芒。
很好。
至少以后的日子不會太無聊。
喻勉用力扯過左明非,他緊緊箍著左明非的腰,唇畔若有若無地蹭著左明非的臉側,嗓音微微喑啞:“我原本打算今天放過你的…”
“噓…”左明非身體后傾,他抬手豎起食指,溫柔抵在喻勉唇中,滿目春水波瀾,“喻兄行行好,且先放我一馬。”他軟著嗓音討饒。
喻勉微頓,然后緩緩松開左明非,不緊不慢地開口:“是你招惹我在先。”
“是是是,我不好,喻兄莫要跟我計較。”左明非笑說。
喻勉又想起一樁事,他眉心動了動,問:“你身子可大好了?”
“現在才想起來問?晚了吧。”左明非整理好微亂的衣衫,轉身朝門口走去,將要推門的瞬間,他忽地轉身,沖喻勉莞爾:“好沒好的…行之試試不就知道了?”
喻勉:“……”嘴皮子挺利索,看來是大好了。
看到“王麓”從房中安然無恙地出來,眾人都很吃驚,看到“王麓”不受阻攔地帶走王頌,眾人更加震驚了,反觀喻勉,竟是一臉的理所應當,他甚至還有空想旁的事。
“凌隆。”喻勉單獨叫來凌隆,吩咐:“送信回上京,讓白檀留意好左家的一舉一動。”
凌隆有些疑惑,但還是稱是。
“對了。”喻勉叫住將要離開的凌隆,交代:“近來大事先不要告訴裴既明。”
“小裴大人?”凌隆目光詫異。
喻勉的指尖敲打著手臂,輕飄飄道:“裴既明終歸不是我們自己人。”
“是。”
左明非如今已然大愈,甚至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到達徐州,而在此之前,喻勉并未收到瑯琊書院的半點消息,可見左明非是個極有主意的。
喻勉喜歡左明非是真,防著他也是真。
在喻勉可容忍的范圍之內,他允許左明非肆意妄為,但若是左明非想動搖他的根基,就別怪他先折了對方的翅膀。
喻勉悠哉悠哉地喝了口茶,再次盤算起來。
海誓山盟,一往情深?聽著是好聽,說到底不過是空話。
好東西要先據為己有,而后再考慮其他的。
馬車內,熏香裊裊,被五花大綁著的王頌已經被熏香迷暈過去了。
左明非動作優雅地熄滅熏香,聽到馬車頂部的微弱聲響,他頓了下,而后溫和笑道:“小裴大人既然來了,不妨下來一敘?”
藍影瞬時出現。
裴既明面無表情地扔給左明非一個瓷瓶,“言硯給你的固元丹,另外,他對你偷跑出來的行為表示不滿。”
“對不住,眼看大廈將傾,左某難以袖手旁觀,所以才出此下策,私自離開。”左明非語氣真誠,之后話音一轉,他意味深長道:“不過,言神醫對在下的救治實有拖沓之嫌,想來是受了行之的囑托,不準我離開。”
裴既明無動于衷道:“他們的交情我不懂。”
左明非和煦一笑,頷首道:“可以理解,言神醫對小裴大人一往情深,小裴大人如今在行之手下做事,言神醫自然受制于喻兄,說起來,這倒是喻兄的不是了,我代他向二位賠個不是。”
裴既明看了眼左明非,都說左三公子為人滴水不漏,他如今才是見識到了。
“左大人,我之后便不能給你傳遞消息了,喻大人已經開始懷疑我了。”裴既明道。
左明非溫和道:“無妨,行之若是為難你,你也可以將我與左家已經取得聯系的事情透露給他。”
“或者,你也可以告訴他,盡管他可能奪得徐州,可若是我救了全城百姓,又活捉了王氏賊首,民心和圣心…到達會是誰的囊中之物呢?”這聲音恬淡且平和。
“……”裴既明有些懵然,他遲疑道:“你們…不是在爭權嗎?”
左明非目帶笑意地說:“是吧。”
裴既明搖了下頭,不是很理解地問:“可你把底牌晾給他了,圖什么?”
“小裴大人周旋在我和行之二人之間,又是圖什么?”左明非好奇問。
裴既明思索片刻,如實道:“先帝曾交代過我,喻勉雖可用,但不能讓他一家獨大,需得有人制衡。”
左明非淺笑:“原是如此。”
裴既明:“所以,你圖什么?”
“我只是想問行之一句話。”
左明非端坐著,瞇眼笑得無害又狡黠。
北風又起,掀動車簾,那冷漠陰鷙的身影明明不在眼前,卻叫人心頭微怦,這樣的時刻,左明非曾自己度過很多年。
“我想問他…”
左明非的聲音溫柔悅耳,仿佛喻勉就在眼前:
“若我把野心露給你看,你殺還是不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