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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深入敵營

    左明非帶著王頌一路暢通無阻地回到徐州城, 看著王家人與東夷人虛與委蛇地談笑風生,王頌滿臉厭惡地閉上眼睛。

    “如此沉不住氣?”左明非好笑地打趣。

    王頌看著眼前頂著張王麓的臉的左明非,目光像是要把人釘穿一般, 他啞聲問:“自我少時來到徐州, 你便一直跟著我,所以…從始至終…你都是在替王家監視我?”

    “少爺, 人心是會變的。”左明非的聲音輕飄飄的。

    “哈哈哈哈哈哈…”王頌放聲笑出來, 他自嘲道:“可笑我以為你命喪戰場,還為你準備了衣冠冢…可笑我不顧洛白溪的提醒, 沒有早些處置了你…可笑!可笑我以為王氏是因為時運不濟才被驅逐出朝廷, 卻為曾料到…你們就是一群不忠不義之徒!”他聲音裹挾著恨意,引得院內的東夷人和王家人往這處看了過來。

    “住口!”密布尖刺的鞭子呼嘯而來, 在左明非猝不及防的目光中,落到了王頌的肩背上。

    左明非眉心微動, 看向手持鞭子的中年人,這人一副清貴儒雅的讀書派頭, 下手卻如此狠辣,左明非不動聲色地俯身作揖,低眉順眼道:“小人見過王五先生!

    被稱作王五先生的人是如今王家的當家人王彌堅,算是王頌的五叔。

    王彌堅不屑一顧地瞥了眼王麓,淡淡道:“你還真能把這小子尋回來!

    左明非微微一笑:“小人侍奉少爺多年, 自是了解他會躲在何處!

    “行了,你還算識時務。”王彌堅對左明非道,然后他目光挑剔地落在王頌身上,斥責:“不像這個逆子!若非今日貴人到此, 我定要好好教訓你一頓!”

    王頌呸出口鮮血,冷笑道:“若我能選, 我絕不愿生作王家人!”

    王彌堅揚起鞭子又要再抽,左明非適時開口:“王五先生,過幾日起義還要王頌出面,若是到時候他不甚體面,王家的臉上也不會好看,所以請先生三思!

    王彌堅半道收手,鞭子力道不足地落在王頌面前的地上。

    “放了他。”王頌冷淡的聲音驟然響起。

    王彌堅皺眉:“誰?”

    王頌抬眸:“徐州太守洛白溪!

    王彌堅想起來了:“你說那個小白臉?哼,年紀輕輕便爬到這個位置,也不知用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

    “你們本就是錯抓了他,現下徐州失守,他也掀不起什么風浪,放了他!蓖蹴炚f。

    王彌堅嗤道:“你憑什么以為你能跟我談條件?”

    “憑王家的叛軍需要一個假的首領,我父母雙亡,又是王家的正統血脈,再合適不過!蓖蹴炚Z氣很淡:“放了洛白溪,不然我就自盡!

    左明非一掌劈在了王頌腦后,王頌瞬間暈向左明非,左明非接住王頌,將他輕輕地靠在墻上。

    王彌堅看著死魚一樣的王頌,輕蔑地嗤了聲:“不自量力。”隨后敷衍地嘉獎左明非:“你做的很好,過會兒有貴人到此,你快將他關下去,免得臟了貴人的眼睛,另外,看好他。”

    “是。”

    左明非將王頌待到牢房,他自言自語地輕嘆:“虛與委蛇,你總是學不會。”

    “王頌?!”咋咋呼呼的聲音驀地響起。

    左明非看向一旁的牢房,一個熟悉的人影正疑惑地看向這邊,左明非微微挑眉,心里的半顆石頭落了地——洛白溪還活著,而且看起來安然無恙。

    看清左明非的臉后,洛白溪抽了口冷氣,詫異道:“王麓?你沒死呢?”

    左明非微揚唇角,側對著洛白溪,莞爾:“所謂禍害遺千年,洛大人,又見面了。”

    “不對…”洛白溪呸掉口中的稻草,他緊緊盯著左明非,歪頭思索:“不對不對不對,你…”他目光一緊,篤定道:“你不是王麓!”

    “哦?”左明非不緊不慢地抬眸。

    洛白溪扶著下巴:“王麓那狗玩意兒決計沒你這么挺拔的身板!

    左明非:“……”他以為四下無人,王頌又恰好暈了過去,所以無形中放松了身形,其實面容一模一樣,身形很難被看出來,起碼王頌就沒看出來,但洛白溪卻看出來了。

    “洛大人是被關糊涂了吧?”左明非打趣。

    洛白溪驀地后退半步,躬身作揖,一本正經道:“學生見過師娘!

    “……”左明非輕笑出聲,問:“你是如何認出來的?”

    洛白溪詫異道:“真是?”

    “……”左明非有些許無語。

    洛白溪撓撓頭,訕笑道:“我瞎猜的呀!

    左明非含笑望著洛白溪,顯然不信他這個說法。

    洛白溪只好繳械投降,還是別在關公面前耍大刀了,他正色道:“不滿左大人,學生生來嗅覺靈敏,您身上有我師父的藥香,想來是與我師父進行了深入的…咳咳那啥唄!

    行之這個徒弟果然不正經!

    洛白溪繼續道:“能近我師父身的人,想來便只有您了!彼南,我這么戳破師父師娘的私事不好吧?于是,他又找補道:“當然了,左大人為人中龍鳳,氣質自然是不同凡響,學生兩眼就看出來了!

    左明非失笑問:“為何是兩眼?”

    “能一眼看出來是您…的機會,還是留給我師父罷!甭灏紫槐菊浀卣f。

    “洛不徵!弊竺鞣悄畛雎灏紫淖郑p笑道:“假以時日,你定會大有作為!

    洛白溪嘆氣:“師娘還是先救我出這牢籠吧!

    左明非看著完好無損的洛白溪,奇道:“這么些日子,他們竟然沒對你用刑!碑敃r他從王家人手中拿到洛白溪的穗子時,還以為他出了什么事。

    洛白溪苦笑:“您有所不知,這王彌堅是王家的第五子,他生性愚鈍傲慢,素來不受重視,若非他前頭的兄弟死絕了,王頌又不干這謀反的勾當,這當家人的差事也落不到他頭上!

    “因此,他一直想討好王太后。”

    “王太后當初覬覦白家世子而不得,這件事眾人皆知,所以我告訴王彌堅,我長得像當初的白家世子,他自然想把我獻給太后,也因此…留我一命!

    左明非沉默了,他平和地注視著洛白溪。

    洛白溪鄭重作揖,認真道:“左大人,學生對白世子并無不敬之意,而是…”

    “很好!弊竺鞣巧焓滞衅鹇灏紫吐暤溃骸半S機應變,你做的很好,更何況,你是為了保護樂章才被抓的!闭f完,左明非看向昏睡的王頌,不由得嘆氣:“可惜樂章性子太過剛烈。”

    洛白溪笑了下:“所以他才寧死不屈,拒絕和王家狼狽為奸,不是么?”

    左明非眸光微動,他含笑拍了下洛白溪的肩膀:“…也是。”

    洛白溪又問:“左大人來此有何打算?學生能幫您什么嗎?”

    王家人皆去迎接貴客了,牢房里只有左明非看守著,這倒是方便了他與洛白溪的談話,于是他道:“不滿你說,收復徐州指日可待,在此之前,得先把全城百姓轉移至安全的地方!

    洛白溪瞬時便明白了,他眉梢微動,沒什么意外地說:“以全城百姓的性命為賭注…是我師父的行事風格,可是要將全城百姓轉移,這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除非…密道!

    “密道!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出這兩個字,之后相視一笑,左明非道:“我早先聽聞徐州內有暗道,以備不時之需,只是不知在哪兒,現下我的人正在四處搜尋,不徵可有線索?”

    洛白溪意味深長道:“師娘,這暗道久未修葺,即便找到了…也不知能否通往外界…”

    “無妨。”左明非從容道:“只要能找到,我定有辦法!

    “哪能辛苦師娘呢!甭灏紫羝鹈忌,笑得蔫兒壞:“早在接手徐州之時,我便已將暗道修葺妥當!

    左明非沒有將洛白溪的調皮放在心上,更引他上心的是洛白溪的才能,能做到未雨綢繆且處變不驚的人,絕不會僅僅是一方太守,日后若能為他所用…左明非不動聲色地盤算著,耳邊是洛白溪的聲音:

    “實不相瞞,近日我也在考慮如何將百姓們轉移至暗道,可巧您就來了,看來是我的誠心感動了上天,不枉我忍辱負重,茍延殘喘…”

    又開始不著五六了。

    算了,此等人才還是留給行之吧。

    左明非打斷他:“我們得趕在十一月初十之前。”

    “初十?那不就是三日后?”洛白溪不明所以道:“為何?”

    “北風起,助長火勢,徐州怕是要重新建城了!

    這便是喻勉的打算,從一開始,喻大人就沒打算以兵力取勝,他先讓東夷人在城內安營扎寨,又營造出徐州易守難攻的假象,以此讓東夷主要兵力更加安心地留在這里,之后——

    利用炮/火毀掉整個徐州以及徐州城內的東夷人。

    洛白溪故作驚愕:“?我師父竟然不管我的死活?”

    左明非翹起唇角:“換個思路想!

    “什么?”

    “他信你能自救!弊竺鞣钦f:“以及,你能救出城內所有的百姓。”

    洛白溪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嘿嘿,是嘛?”

    “不是,我瞎說的。”左明非笑意愈深,被這小子打趣了半天,他終于扳回一局。

    洛白溪:“……”

    第92章 絕處逢生

    喻勉正在看士兵們操練, 突然被軍營門口的吵嚷聲吸引住目光,“我要尋我夫君!憑什么不讓我進去——”

    “夫君。!”

    “你們把我夫君藏哪兒了?”

    哭喊的女聲不斷,喻勉皺眉看過去, 詢問:“發生何事了?”

    “啟稟大人!笔勘诡伒溃骸笆且粋瘋女人, 她非說我們綁架了她的夫君,在軍營外吵嚷個不停!

    喻勉思忖:“這荒郊野嶺的, 哪里來的女人?”

    士兵一愣:“這屬下就不知了!

    “將她帶過來!庇髅惴愿。

    “是!

    “啊啊啊啊啊殺人了。。 迸似鄳K地叫嚷著:“我夫君在哪兒?我要找我夫君…”

    喻勉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個可疑的女人。

    女人腳下一絆, 驀地摔在地上,她手中緊攥著的帕子飄到了喻勉的鞋上。

    喻勉目力極佳, 一眼就看到了撒子一角的“洛”字, 他聲音沉冷:“這帕子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女人迅速撿起帕子,驚恐地回答:“這…這是我夫君的!”

    “……”喻勉瞇眸片刻, 吩咐身邊的親衛:“將她帶到我的營帳中!

    “是!

    女人被帶走的過程還在哀嚎,仿佛真的是個瘋子一般。

    喻勉走進營帳, 帳子里只剩下方才的女人,看到喻勉后, 女人撲通跪下,一改之前的瘋態,瑟縮道:“民女…見過大人!

    喻勉直接問:“是洛白溪讓你來的?”

    “是…正是洛大人!迸说吐暤溃骸奥宕笕私淮^,要我…私下與您詳說他的事情,方才人多眼雜, 這才故作瘋態冒犯到大人,還望大人恕罪!

    “不必多禮。”喻勉示意她起來,詢問:“姑娘如何稱呼?”

    “民女林芝,原是太守府的丫鬟, 后來徐州失守,太守府被王家人霸占, 王家人不把我們當人看,派我們去干最臟最累的活兒,一次為勞犯們送飯時,我看到了洛大人,洛大人當時很虛弱,因著洛大人做太守時待我們很好,我便暗中為洛大人送去了些傷藥!

    “后來洛大人漸漸恢復,他對我說家國大義…還安慰我說徐州定能收復,再后來,洛大人突然問我能不能替他跑一趟,我答應了,是以來此為大人通風報信!

    “徐州城內有條暗道通往戶部山,我這次就是通過暗道而來,洛大人說,希望援軍將徐州百姓安全轉移!

    喻勉不動聲色地聽完,心想洛白溪肯定是考察了這丫頭許久,這才敢把暗道的事情告訴她。

    喻勉問:“他怎么樣?”

    “洛大人嗎?”

    “嗯。”說到底,喻勉就這么個學生,心里還是護著的。

    林芝臉憋的通紅,半晌才道:“…不太好。”

    喻勉的聲音頓時冷下來:“王家人對他用刑了?”

    “那是早前!绷种ゲ蛔匀坏溃骸艾F下洛大人雖然安然無恙,但是…”

    喻勉心里什么壞結果都預測了,他淡淡道:“無妨,你直說便是!

    “王五爺要把洛大人獻給太后。”

    喻勉:“……”這倒是沒有料到。

    荒謬!

    聽到這不可思議的言論,隱藏在房梁上的凌隆和凌喬直接摔了下來,嚇了人家姑娘一跳。

    喻勉瞥了二人一眼,出息。

    凌隆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致歉:“主子,我們…”

    “行了!庇髅惴愿溃骸跋葞Я种ス媚锵氯ィ蒙差D!

    “是!

    徐州太守府牢房內,隔著一扇牢門,洛白溪正對著王頌喋喋不休,但王頌始終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

    面對王頌的無動于衷,洛白溪撓了撓臉,說:“你能說句話嗎?”

    “如今你落到這種田地,是我對不住你!蓖蹴灺曇羯硢〉卣f,他兩頰凹陷,不復往日清俊。

    “…讓你說句話,也不是說這個啊!甭灏紫D了下,而后道:“那天,我是心甘情愿替你引開追兵的,所以我未曾怪過你,你也不要再自責。”

    王頌緩緩側首,他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洛白溪。

    洛白溪仍舊是那副從容不迫或者說隨遇而安的樣子,他道:“雖然我們存在著利益沖突,但說到底,我沒把你當過敵人!

    王頌默然道:“…我知道!

    他都知道,哪會有人舍命為敵人引開追兵的?

    “你也不必自暴自棄,是王家不忠不義,關你王頌何事?這么多年來,你為徐州百姓做的一切,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甭灏紫患膊恍斓溃骸霸僬哒f,你又不僅僅是王家人!

    王頌古怪地看著洛白溪。

    洛白溪揚起唇角,月牙眼帶著安撫人心的熨帖:“你更是王樂章。”

    “白癡…”王頌垂首閉眼,他似乎是放松了,閑聊般道:“哪有你說的那么簡單,這么些年,我一直為了復興家族而四處奔波,我為我是王家人而驕傲,也因為自己是王家人而不屈服命運…可到頭來,我所效忠的家族卻成了大周的叛徒,這不可笑嗎?我不可笑嗎?”

    “那你想復興家族是為了什么?”洛白溪問。

    王頌緩緩道:“舉我王氏上下之力,為生民計,為天下計。”

    “為生民計,為天下計!甭灏紫貜土艘槐椋笭枺骸捌鋵崱趾伪鼐心嘤谝酝跏现?”

    “……”王頌眼神奇異地看向洛白溪。

    洛白溪朝他伸手,微笑:“王兄,如今有一件會讓你身敗名裂卻于天下有益的事情,你做不做?”

    不得不說,兩人明爭暗斗了這么些日子,是有些默契在的,王頌毫不猶豫地握上了洛白溪的手。

    不知過了多久,牢門被推開,左明非低眉順眼地進門,恭聲道:“洛大人,有貴人相邀!

    看到“王麓”那張臉,王頌再次咬牙切齒道:“王麓!”

    “少爺醒了?”左明非暗中打量王頌片刻,再次對洛白溪道:“洛大人請隨我來!

    洛白溪笑瞇瞇地拱手:“有勞!

    王頌忽地站起來,他厲聲道:“王麓,你要帶他去哪兒?他是無辜的!”

    “噓。”沒等左明非開口,洛白溪就回首對王頌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他和聲道:“王兄,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王頌不明所以地皺眉:“洛白溪…”

    你到底想干什么。

    等出了牢房,左明非恢復自己的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要見你的人是王太后,你可有應對?”

    洛白溪調侃道:“我若說沒有,師娘可會救我?”

    左明非笑了笑,他意味深長道:“救?”

    “唉,怪就怪我生得太風流倜儻,惹得太后惦記!甭灏紫首鞲锌

    左明非失笑:“難道不是你毛遂自薦?”

    “嘖,為求活命的事,頂多被稱作美人計!甭灏紫{皮道。

    左明非忽地拽住洛白溪,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洛白溪的袖口里扣了把腕刀,“以備不時之需。”左明非溫和的聲音帶了些謹慎:“我只能送你到這里了!

    洛白溪收斂笑意,他望著左明非,鄭重道:“左大人,我徐州城的百姓,就交給你了。”

    “放心。”

    自從攻占徐州后,為徹底霸占徐州,東夷人和王氏商量要將徐州百姓盡數屠盡,但苦于沒有正當理由,怕日后給其他豪強留下話柄,他們遲遲未曾動手。

    剛巧這時候就來了洛白溪,洛白溪表示愿意臣服太后,但他曾是徐州的太守,這事傳出去太沒面子,于是他請求王氏殺了徐州的所有百姓,以掩飾自己茍安一隅的做法,這個要求正中王氏下懷。

    王氏大可將屠城之罪安在洛白溪頭上,日后若有人追究,殺了洛白溪就是。

    洛白溪果然很識時務,他不僅提出了屠城的想法,更提出了做法——徐州城北有座祭壇,可容納近千人,只要將百姓驅趕至此,以火焚之,一切便干干凈凈了。

    除此之外,王氏還打算當天推出王頌,徹底反了大周,若時勢順當,他們自當趁勢而為,若時勢不順,舍了王頌便是,所謂投石問路,王頌就是那顆冤種石頭。

    當天,和祭壇漫天大火相得益彰的是城門處轟若驚雷的炮/火,漫天炮/火仿若流星般跌撞而來,固若金湯的城墻在如此猛烈的攻擊下顯得不堪一擊,在絕對的攻擊力下,人命顯得尤為脆弱。

    徐州太守府內亂成一片,“家主!家主不好了!城門失守…大批軍隊正往城內襲來,還望…望家主早做決斷啊!眮硗▓蟮娜藬嗔艘恢桓觳玻鄣妹婺颗で壑袧M是驚恐。

    王彌堅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他焦急不安地看向帷幕后的窈窕人影,恭聲問:“阿姊,這…這可如何是好?”

    “慌什么?”縹緲淡定的女聲不疾不徐,她繼續道:“將還未被燒死的百姓挪至城門口抵擋一陣,哀家就不信了,喻勉真的會視若無睹?他若真的對人命置若罔聞,那他日后的升遷之路必然不順,嗯…他不會如此不管不顧!

    王彌堅松了口氣:“還是阿姊想的周到。”

    他對下人擺手:“還不快去辦!”

    王太后漫不經心道:“多大點事,也值得驚擾哀家,喻勉不過是在敲山震虎,誰先動,誰就輸了。”

    王彌堅奉承道:“是是是,阿姊指點的是!

    王太后半睜眼眸,她稍微環顧四周,懶懶道:“小洛說是去替哀家燉安神湯了,這么些會兒了,還不見人影,你去看看,別叫他出事了才好。”

    王彌堅:“…是。”看來洛白溪這小子著實有一手。

    “慢著!蓖跆蠼凶⊥鯊泩,思索著問:“你可有能讓男人聽話的藥?”

    王彌堅眼睛瞪得溜圓:“?洛白溪不聽話…嗎?”

    “倒不是,他是個善解人意的!敝辽俦榷嗄昵暗陌坐Q岐識時務,王太后略顯遺憾道:“只是從不從來不肯留宿。”

    王彌堅:“……”

    王太后語氣輕蔑道:“而且他非要哀家給他個名分,這不是笑話嗎?哀家貴為太后,他一個庶人…呵,也就是和白家世子有幾分相像,罷了…你去找些讓人聽話的藥來便是!

    “…是!

    王彌堅覺得十分荒謬,外面戰火連天,他竟然要去為太后尋找春/藥?偏偏他還不能反抗。

    王彌堅正在心里犯嘀咕,突然被一個人撞得連連后退,“放肆!”王彌堅勃然大怒。

    “家主…沒了…全沒了。!”來人哆嗦著說。

    王彌堅覺得煩躁:“什么沒了?”

    “百姓!祭壇里的百姓…都沒了。”

    王彌堅一愣,不可置信地問:“是…燒沒了?”

    “沒有尸首!他們!憑空消失了!”

    王彌堅心跳加速,他狠狠揪住來人,狠厲道:“你在跟我開玩笑?!什么叫憑空消失了。 

    還未等人回應,外面幾個家丁也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家主!大事不好了!”

    王彌堅兩眼發黑:“…又發生何事了?”

    “王頌在城門之上以王家家主的名義宣讀謝罪書,他承認王家是反賊,并列舉了王家數十條罪責!”

    王彌堅四肢冰涼,他嗓音沙。骸皼]人攔著他?那群東夷人呢!他們是飯桶嗎!”

    “只因我們原本定的就是今日讓王頌出頭,東夷人以為…王頌此舉是我們所托…而且此時他們自顧不暇,正忙著從后方調兵,哪里還管的上我們的名聲?”

    王彌堅一屁股坐在地上,他雙目發直:“完了…全完了!彼挪坏貜牡厣吓榔穑愿溃骸笆帐靶欣,準備撤離。”

    “遵命。”

    王彌堅跌跌撞撞地往屋內跑去,“阿姊——阿姊不好了——”

    說明原委后,王彌堅看著波瀾不驚的王太后,焦急道:“還請阿姊同我先行離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王太后語氣淡淡道:“你覺得,我們還能離開?”

    王彌堅語氣堅定道:“我定會護送阿姊安全離開!

    “行吧。”王太后有些勉為其難地點頭,片刻后,她又道:“別忘了帶著洛白溪!

    “哎呦!阿姊,都什么時候了,洛白溪早就逃命去了。”王彌堅焦頭爛額道。

    王太后稍顯遺憾地嘆了口氣,繼而數落王彌堅:“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王彌堅:“……”

    戶部山內的密道里,百姓們正深一腳淺一腳地逃離著,在瑯琊書院一眾青年的帶領下,他們雖然慌張,但好在有條不紊,細密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大家互相攙扶著,珍惜著這來之不易的生機。

    很快,逃命的百姓們與大批士兵相遇,他們驚呼出聲,以為被敵軍圍堵了,甚至有膽小的婦孺開始嗚咽出聲。

    為首的將領之一急忙出聲:“大家別慌,我們是大周的軍隊,特地來接大家去安全的地方的!

    瑯琊書院的人將百姓們擋在身后,警惕地望著這支突然冒出來的軍隊。

    直到喻勉出現,有人驚呼道:“喻大先生!”

    “是大先生!”

    “行之先生!”

    喻勉微微皺眉:“……”他不明白喻家人為何會出現在這里,但細細想來,約摸是左三與喻季靈合作了,他對自家人點了下頭:“辛苦!

    林芝適時站出來,她本可以在軍中休息,但考慮到百姓們的情緒,她還是執意要為喻勉他們帶路,期間還不慎摔傷了腿。

    她努力安撫著驚慌的百姓:“大家別怕,喻大人他們真的是來幫我們的,他們都是朝廷的人,會保護我們的,齊三叔,趙大娘,是我啊,林芝!

    幾個書院少年嘰嘰喳喳地圍住喻勉:“先生先生!我們厲害嗎?”

    “先生,我們就知道,左三先生和山長都來了,您也一定會來的!”

    “不錯,你們無愧于書院的教導!碧^直白的夸贊喻勉說不出,他如是說道,卻也叫幾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們高興了好半天。

    百姓們正在有條不紊地撤離,有個少年又道:“行之先生,山長也來了!

    喻勉眉心微動:“季靈?”

    “嗯吶,山長責任重大,他和左三先生斷后。”

    在軍隊的護送下,百姓們很快撤離完畢,在隊伍的末尾,喻季靈背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出現了,看到眼前熟悉的人影,喻季靈一哽,脫口而出:“大哥!

    叫出口之后,喻季靈才覺得臊得慌,他清了下嗓子,“那個…喻勉,你…你果然來了,我就知道…你就是嘴上說說,不會真的不管百姓的…”

    喻勉伸手彈去喻季靈肩上的泥土,皺眉道:“為何不提前告知我一聲?”

    喻季靈不滿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說了,你不是和憬琛見過了…”

    喻勉覺得不對勁:“憬琛呢?”

    喻季靈語氣如常:“后面呢!

    喻勉心頭一跳,他往喻季靈身后漫長漆黑的密道看去,不見一個人影。

    喻季靈回頭看,愣住了:“人呢?方才他明明跟在我身后。

    幾乎是不假思索,喻勉推了一把喻季靈,示意他先出去,“我去找他,你們先帶人撤離!

    凌喬和凌隆同時出聲阻止:“主子不可!”

    迎著喻季靈不解的目光,凌隆勸道:“您吩咐過吳懿將軍,再過一炷香就加重炮/火攻擊徐州城,您現在過去…實在是有失妥當。”

    喻季靈也覺得不妥:“大哥…”

    “沒什么欠妥的!庇髅阒苯亓水數,他毫不猶豫地走向那條漆黑漫長的密道:“你們都不用跟著,告訴吳懿,若是我…暫時未歸,一切全聽小裴大人的!

    第93章 誅滅

    馬車聲和馬蹄聲回蕩在羊腸小道上, 車內,王彌堅滿目焦急地望著窗外,由于戰火連天的緣故, 天際霧蒙蒙一片, 讓人的心情愈發沉重,反觀他身旁的王太后, 一派雍容沉靜, 絲毫看不出逃命的跡象。

    “阿姊放心,我們一定能離開徐州。”王彌堅故作鎮定地擦了擦額際的汗珠, 只是顫抖的手出賣了他的緊張。

    王太后瞥了他一眼, 忽地嗤笑出聲。

    王彌堅頓了下,轉頭看向王太后, 心中帶著幾分窩火問:“阿姊何故發笑?”

    “王氏有你當家主,果真是不中用了!蓖跆蟀贌o聊賴地說。

    久處在被打壓狀態下的王彌堅驟然發怒, 他戟指王太后,罵道:“為了救你, 王氏已經折損多人!你還這般幸災樂禍,你有心嗎!”

    王太后不以為意地反問:“是哀家讓你們救的嗎?”

    王彌堅張大嘴巴,不知該如何反駁。

    “是你們身如蜉蝣,卻狼子野心。”王太后悠然抬手,她拔出腦后固定發髻的金簪, 黑發中夾雜著零星的白發如同綢緞般散開。

    王彌堅驚恐地睜大眼睛,他戒備地看著王太后手中的金簪,預防她發瘋將金簪刺過來,但王太后只是將金簪扔出了窗外, 繼而語氣漫不經心道:“若無哀家撐著,王氏早就倒臺了, 你們為哀家犧牲,難道不應該嗎?”

    王彌堅激動道:“若非你是王家女,當初哪有資格進宮?現下王家遭難,你卻這般說辭!”

    王太后將頭上的發飾一件一件地摘下,摘不下的隨意拽下,并不溫柔的動作扯下一縷縷頭發,她像是剝絲抽繭般地將這些發飾扔向窗外,最后只剩下一頂雍容華貴的鳳冠,孤零零地在發頂熠熠生輝——這是大周最尊貴的女人之一。

    她淡淡道:“我十四歲時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哥哥,若是不出意外,我應該是嫁給他的,但是后來姜皇后離世,父親為了鞏固王家地位,毅然決然地將我送入宮中,我雖然一進宮就是皇后,但世宗始終待我若即若離,我起初不知原因,后來才得知,姜皇后的死與父親脫不開干系!

    “可我身為王家女,不得不為王家做打算,于是我極力討好世宗,期待有一日能夠懷上皇嗣,光耀王氏門楣,可是無論我如何做,我始終無法擁有自己的孩子!

    “我起初以為是太子作祟,畢竟他是姜皇后的孩子,自然不會希望我懷上皇嗣,于是我想方設法地將他趕去邊疆,后來…后來我終于有了自己的孩子!”說到這里,王太后死水般的眼睛里透出絲絲光亮,她小心地撫上自己的腹部,“他是與我血脈相連的骨肉…那段時間,即便世宗待我還是不冷不熱,可我并不在乎,因為我有自己的孩子!”

    “但是…”王太后的語氣黯淡下去:“他還是沒了!

    她絕望地攥緊自己腹前的衣服,咬牙切齒道:“害他的不是別人,而是他的父親!我的孩子比還沒來得及來這世上看一眼…”

    “原來不允許我有孩子的不是太子,而是世宗,我的夫君!虎毒尚不食子,他竟如此歹毒!”王太后雙眸通紅:“我要報仇,我當然要報仇!我向王家求助,可王家卻把我的堂妹送進宮里,我已然成為了一顆棄子!”

    王太后滿目癲狂道:“從那時候起,我便知道,除了我自己,沒人能夠救我,我要權力,我要地位,我要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要整個大周皆臣服于我,我要成為大周最尊貴的人!哈哈哈哈哈哈,世人說我與奸臣勾結謀害白家世子,不忠不潔,他們說我賣國求榮,不仁不義…可我為何要管世人的看法!世人又何曾眷顧于我!”

    “莫說是世人,即便是我的至親,我曾引以為傲的王氏,又何曾管過我的死活?”王太后怨毒地看著王彌堅:“我這一生的悲哀,都是從你們送我入宮開始的,所以,即便是王氏滿門覆滅,也難消我心頭之恨!

    “你瘋了!你真是瘋了!”王彌堅哆嗦著移動到車門前,吼叫著:“停車!快停車!將這瘋婦扔下去!”

    馬車猛然顛簸一下,馬兒的嘶鳴聲響起,車子突兀地停了下來。

    “來人!來人!”王彌堅大喊。

    可車外十分安靜,王太后似笑非笑地望著王彌堅,王彌堅后背發涼,他驚恐地掀開車簾,發現車外早已伏尸一片,他的心腹——趕車的隨從已經倒在血泊之中,“妖怪!妖怪…”王彌堅哆嗦著后退,直到摔下馬車,他慘叫一聲,雙目恐慌地打量著周遭情景。

    毫無疑問,這些人的死因都和王太后有關,可她分明沒出馬車,又是如何做到的?

    妖怪!她必然是妖怪!王彌堅篤定地想。

    王太后撩開車簾,她氣定神閑地走下馬車,波瀾不驚地望著王彌堅,不疾不徐道:“王氏一門的尊容皆仰仗于哀家,今日,便由哀家親手終結,此后,哀家便只是王箬。”話音落,她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直直地走向王彌堅。

    王彌堅哆嗦著后退,直至后背撞上車轅:“阿姊…阿姊不要,姐弟一場,求求你放了我…阿姊…”

    王太后鄙夷道:“你生性懦弱,卻貪婪至極,若非王氏無人可用,哀家斷不會讓你出來丟人現眼…”

    “你…你這個妖婦!”王彌堅紅著眼睛大喊一聲,直接撲向王太后,王太后被他撞得趔趄,退著穩住身形后,她瞇眼打量著王彌堅——養尊處優久了,她似乎忘了,在沒有權力的加持下,任何一個人都能夠反抗她。

    這對王太后來說簡直是種莫大的羞辱!

    “放肆!”王太后怒吼著揮過匕首。

    王彌堅反應過來,王太后并無妖法,她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這么想著,他更加大膽地逼近王太后,用力扼住王太后的手腕。

    兩人扭打在一起,力量懸殊之下,王彌堅壓制住了王太后,眼看刀尖逐漸逼近王太后的脖頸,王太后咬牙切齒道:“你還在…等什么!”

    王彌堅微頓,這話不像是對他說的…

    “呃!”王彌堅悶哼出聲,繼而,他難以置信地垂首,看到了穿透自己腹部的長箭,他瞪大眼睛回首,看到一個青年舉著弓箭站在十米開外,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

    “王麓…”遲來的疼痛讓王彌堅近乎失聲。

    王太后趁王彌堅恍惚,她滿眼憤恨地舉起匕首,直逼王彌堅的后心房,說時遲那時快,王彌堅眼睜睜地看著“王麓”搭弓射箭,急促而來的長箭從他眼前呼嘯而過,卻沒有取他的性命,而是擊落了王太后手中的匕首。

    叮咣一聲后,王太后驚呼出聲,她捂著被震的麻疼的手腕,怒道:“放肆!”

    “娘娘恕罪!蓖趼次⑿χf:“留下王彌堅的性命,臣還有用。”

    王太后怒火中燒:“可他對哀家不敬!對哀家不敬者,就要以死謝罪!哀家要殺了他!”

    青年溫文爾雅地提醒:“娘娘,如今可不是在宮中,從踏出皇宮那刻起,您就已經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亦或是太皇太后了!

    “你在威脅哀家?”王太后端手而立,姿態是一派雍容,她盯著青年,輕蔑道:“左明非,你可別忘了,你的把柄還在哀家手中!

    聽到這里,幾乎要疼暈過去的王彌堅驟然瞪大雙眼,他眼睜睜地看著“王麓”撕下自己的臉皮,而后露出一張風華絕代的臉。

    左明非和善地望著王太后,詢問似的出聲:“哦?”

    看左明非這這幅裝聾作啞的模樣,王太后皺眉提醒:“致使先帝身體每況愈下的藥,是你給哀家的,所以先帝駕崩也有你的一份功勞!哀家已經提前打點好,若你不能將哀家安然無恙地送到渡口,那過不了多久,你謀害先帝的罪名便會傳遍上京。”

    “是嗎?”左明非溫和道:“這等大逆不道之事,臣怎么不記得臣做過?”

    “你!”王太后憤怒甩袖,辯駁:“你別忘了,當初是你為了扶持季小九才來投靠的哀家!你說只要先帝還在一日,便永無你的出頭之日,左明非,你一介讀書人,敢做不敢認嗎?”

    左明非平靜地注視著王太后,提醒:“可是,是娘娘撕毀契約在先。”

    王太后驟然語塞。

    “鏡花是我尋來讓娘娘下給先帝的,但娘娘卻用在了我身上!

    左明非輕笑一聲,頗覺有趣地說:“娘娘慧眼,得知我對喻兄的心思,這才做局讓我以為喻勉有危險而倉皇出京,實則您早在路上設下埋伏,只等我中毒便將我除去,在你原本的計劃里,喻勉會對我袖手旁觀,卻沒想到喻勉會真的救我!

    王太后喉嚨發干:“你…你都知道了…”

    左明非抬眸沖王太后莞爾一笑:“有時候不得不說,娘娘還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王太后冷笑:“五十步笑百步罷了,左明非,你很快就會淪為和哀家一樣的境地,謀害先帝的罪名落下來,你以為,你逃的掉?”

    左明非眼睛彎了彎:“娘娘一介賣國求榮之人,您說的話,有誰會信?何況臣才救了徐州的百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是你!是你蠱惑哀家,要哀家扶持季小九與先帝分庭抗禮!也是你攛掇哀家給先帝下毒!一切都是你!是你左明非!你枉為君子!!”王太后聽不下去般地捂住耳朵尖叫:“哀家要…呃…呃!”

    仿佛一口氣未提上來,王太后怔然瞪著胸口的長箭,她卸了力氣般地后退著倒下,急促地喘著氣。

    明明只剩一步就能自由了,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左明非一步一步地踱近王太后,“當初白家遭難,你卻落井下石,先帝明明對白家留有余情,可你與裴永勾結先斬后奏,害了白氏滿門。”

    “有苦難言的滋味,娘娘也該嘗上一嘗!弊咧镣跆笊砬埃竺鞣蔷従彾紫,他握住王太后胸口的長箭,對上王太后驚慌失措的眼神,在人含糊不清的求饒聲中,他不緊不慢地將長箭推進一顆活生生的心房中。

    王太后在痛苦的煎熬中失去了生息。

    血液即將染紅指尖,左明非適時收手,他仔細擦了手,而后扔掉帕子。

    一旁的王彌堅早已嚇暈了過去,做完這一切的左明非仍是游刃有余的,留下王彌堅也是為了替王頌洗刷罪名。

    左明非在原地默然片刻,他抬手抵額,閉眼喃喃:“若是鏡花用在先帝身上,他就會成為大周史上唯一的瘋癲皇帝,那他最在意的名聲便會不復存在…可惜了,可惜!

    “誰?”左明非眼風凌厲地側首,余光捕捉到一抹熟悉的黑色人影,他的身子忍不住一僵,繼而無聲張嘴“喻兄…”

    數米開外,喻勉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左明非,他眼底深淺沉浮,他看到了左明非身上溫柔的瘋意。

    左明非頓了下,他收斂起滿身殺意,平和地看向喻勉:“看到多少?”

    “全部。”喻勉聽不出情緒地說,他朝左明非緩緩走去。

    他逐漸明白過來,從段郭芳到曹驪,再從先帝到王太后,左明非手刃的每個人都是烏衣案的始作俑者或是推波助瀾者。

    在這場復仇中,喻勉手握眾多棋子,不動聲色地操縱著這場棋局,但左明非卻以自身為棋,不費一兵一卒地攪弄著棋局。

    左明非掩眸斂去眼中情緒,這樣,在喻勉面前,他也算徹底暴露了自己的本性。

    起初,他的確是溫潤如玉的端方君子。

    原本,他也該成為世人口中的正人君子。

    可是,十年前的痛苦和絕望早已深入骨髓,左明非將這份刻骨仇恨深埋心底,伴隨著他夜不能寐的可望而不可得,深深地扎根于他的四肢百骸之中,可以說,他有多在意喻勉,就有多痛恨那些人——那些將白家推入深淵的人。

    于是,他在十年的風平浪靜之中,瘋了個徹徹底底——他要那些人償命!

    望著喻勉逐漸靠近的身影,左明非忽地輕笑出聲,他下意識想后退,調侃:“嚇到了嗎?”

    手腕被人猝不及防地握緊,繼而,左明非被大力地扯進一個溫暖寬闊的懷抱之中,熟悉的低沉聲音在耳邊道:“憬琛,沒事了!

    “……”左明非的平靜從容被打破,他意識到自己在喻勉懷中發抖,可一切又如同塵埃落定一般,讓他無比踏實,他用力回抱住喻勉,若是這世上只有一人能共情他的痛苦,那便只有喻勉。

    喻勉撫摸著左明非的后背,安撫道:“都結束了,我們回家。”

    第94章 硝煙

    “先離開這里!”喻勉對左明非稍加安撫過后, 急忙拽人想先離開這里。

    左明非卻停下腳步,示意暈掉的王彌堅,對喻勉道:“得帶上他!

    喻勉不近人情道:“他死有余辜, 帶他作甚?”

    “要為樂章洗清冤屈, 少不得要他配合。”左明非溫言解釋:“樂章雖為王家人,可他是個好孩子, 王家的罪過, 不應由他來承擔。”

    喻勉眉梢微動,他盯著左明非, 扯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來, 說不清是調侃還是數落,也可能夾雜著幾分心疼:“別人發瘋都是不管不顧, 你卻還顧及著身邊人,左三, 你累不累?”

    左明非已經俯身撈起王彌堅,他背對著喻勉和聲道:“不幸的人已經太多了。”說完, 先一步朝前走去。

    喻勉眸光暗沉地盯著前方的身影,他知道左明非未說完的話,不幸的人已經太多了,能少一個便是一個罷。

    “哼。”喻勉從鼻腔中哼出一聲不滿的音調,隨后大步跟上去, 不由分說地扯過昏迷的王彌堅,扛在了自己的肩頭。

    左明非微頓:“……”

    “走罷,別廢話!庇髅愦驍嗔俗竺鞣堑挠杂种埂

    兩人從祭壇的暗道中走到戶部山口時,正巧看到焦急不安的喻季靈, 喻季靈眼睛一亮,沖了過來:“大哥!憬琛!”

    喻季靈還未站定, 只聽到幾聲震耳欲聾的爆破聲,山中的密道開始搖搖欲墜,掉下來的石塊灰塵澆了幾人滿身。

    喻勉被左明非護住頭頂,“當心!弊竺鞣堑。

    喻勉定住心神,“吳懿開始攻城了。”尾音帶著不易察覺的興奮。

    “快走!”喻季靈替喻勉接過王彌堅,三人相互攙扶著往外頭跑去。

    距離軍營越近,地面就顫抖的越厲害,兩軍交戰的炮火聲和殺喊聲響徹天際,喻勉不由分說將左明非推向喻季靈,簡單道:“你們呆在帳子里不要出來!

    說完,他對跟在身旁的親衛道:“取我的盔甲來!

    “是!

    喻季靈被這場面感染的血脈賁張,直道:“大哥!我隨你一起殺過去!”

    “閉嘴,少添亂。”喻勉就地穿上盔甲,瞥了喻季靈一眼,吩咐:“安撫好城民,這是你們現在要做的事!

    沉默多時的左明非上前一步:“行之…”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無非是隨我一同前去,但這毫無必要!

    喻勉放緩聲音,他接過親衛奉上的銀胄,動作行云流水地戴到頭上,凌厲的下巴被冷硬的銀甲勾勒住,襯得他整個人深沉肅穆,比之當年少了幾分意氣風發,多了幾分攝人的威壓。

    “而且,在你原本的計劃里,此時你應該去收買人心了,畢竟這是你此行最大的目的,不是么!

    喻勉朝左明非走進一步,銀甲的冰冷混合著喻勉的壓迫感撲面而來,左明非沒有閃躲,他直視著喻勉,唇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民心所向…你不想要?”

    喻勉低笑出聲,他抬手撫過左明非的臉龐,“我無暇顧及,索性送你個順水人情!

    盡管喻勉的動作十分輕柔,但冰冷的鎧甲還是有些硌人,左明非心境復雜,他故作輕松地問:“那這人情要還嗎?”

    “自然!庇髅慊貞,之后他動作利索地翻身上馬,帶著數十位親衛朝那戰火連天中疾馳而去。

    左明非始終注視著那策馬奔騰的身影,直到人影消失不見,等到心思回籠,他察覺到左手傳來異樣的感覺,于是低頭看向左手,看到了一片血跡,于是他皺緊眉頭。

    喻季靈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你受傷了?”

    “不是我!弊竺鞣腔卮穑行﹣y地捻動指尖:“是行之。”

    方才他這只手只攬過喻勉的肩背,喻勉的肩背…是在山洞的時候砸傷的嗎?是因為背著王彌堅沒有及時躲開?左明非攥緊手指,眉心的痕跡越發深刻起來。

    戰爭持續了三天兩夜,大周軍隊將東夷軍隊逼退出徐州城后,又卻敵數百里,生擒敵軍四萬余人,奪回了被東夷人占去的兗州和青州,直將東夷軍隊逼出海外,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戶部山大捷。

    殘陽如血,在振奮人心的吶喊聲中,喻勉領軍凱旋而歸,大周赤色的戰旗劃破紫黑色的天幕在風中獵獵作響,昭示著縱然是夕陽落幕,但大周仍舊屹立。

    為首的男人冷峻強悍,他應是浴血奮戰了一場,渾身血跡斑斑,按道理說,血液該是熱的,沐浴過血液的戰士應是亢奮狂熱的,但喻勉身上仍舊帶著濃重的陰霾,冷靜理智,殺伐果決,正如一切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左明非注視著策馬而來的喻勉,喻勉冷沉的眸子在看到左明非時泛起微許波瀾,他并未勒令馬兒停下,而是放任馬兒疾馳,直到經過左明非身旁,喻勉才勾起一抹得逞的微笑,這讓方才還像個殺神的人有了些人氣,他抓緊韁繩側身,沖左明非伸出右手。

    左明非還未反應過來就下意識地給出自己的左手,他被喻勉拽上馬背,之后喻勉緊緊摟住左明非的腰,驅使馬兒調頭,再次朝軍營外面馳去。

    看到這一幕,仍處在亢奮狀態下的士兵們發出起哄般的笑聲。

    左明非嗅到了喻勉身上濃厚的硝煙味和血腥氣,他不由得側首,擔憂道:“你的傷…”

    “噓!庇髅懵詭硢〉牡统辽ひ艏毭艿剡o耳朵里,左明非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喻勉道:“憬琛,看前方!

    左明非正身看向前方,他微微屏住呼吸,殘陽的余暉灑在這片大地上,被打掃過的戰場仍舊綿延著血跡,這場景本應悲壯,卻因為勝利的加持而顯出攝人心魄的瑰麗。

    “當年師父的意愿是先平定北部,再來穩住東部,可惜北部未定,白家便遭了難!庇髅阏Z帶緬懷地說,他逐漸放緩速度,繼續道:“這一戰下來,東夷人必不敢再犯我國境,東部安穩數年不在話下,正如同當年師父希望的那樣,我也算是完成了師父一半的遺愿!

    左明非抬手蓋在喻勉的手背上,指尖觸碰到的鎧甲冰冷,手心碰到的手背也是沒有溫度,他對喻勉道:“我會陪你一起,完成白伯父的遺愿!

    喻勉含笑搖了下頭,他悠悠道:“今日,我不是來管你要承諾的!

    “嗯?”左明非溫潤的眸色中泛起幾分困惑,他這溫和無害的模樣看得喻勉心中柔軟一片,喻勉輕聲道:“當初我說過,要帶你領略邊關景致,眼下雖不是我所熟悉的邊關,但此情此景到底是上京不曾有的景致,我也算兌現了一半的承諾。”

    殘紅落幕,月色朦朧。

    左明非的眼眶氤氳出一層薄紅,他聽到喻勉繼續道:“憬琛,答應過你的,我都會給你…”

    喻勉的聲音越來越低:“只是你別再像復仇那樣,自己一個人了…別再自己一個人難過,一個人撐著…”說完,喻勉頭一低,下巴磕在了左明非肩頭,

    左明非察覺到不對勁,他急忙穩住喻勉的身影,側臉慌張道:“行之!行之?!”

    喻勉閉著眼睛沒有回應,但環著左明非腰的雙手還牢牢地拽著韁繩。

    “行之!”左明非慌張到不行,眼淚奪眶而出,他顫抖著手去探喻勉的鼻息,好在喻勉的鼻息還在,左明非接過喻勉手中的韁繩,“駕!”他眼神凌厲地調轉馬頭,朝營地奔馳回去。

    作為一軍主將,喻勉沖鋒在前,腰腹和肩背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外傷,且經過三天兩夜的奔波,他整個人早已疲憊不堪,安全回到營地已是強弩之末,偏他非要帶著左明非出去招搖一圈,身體可不就撐不住了。

    除了按時用藥之外,喻勉最重要的就是靜養。

    裴既明和吳懿帶著幾位主將在其他營帳商討善后事宜,喻季靈忙著照顧城民,軍醫替喻勉包扎完畢,囑咐幾句也離開了,現下帳內只剩下喻勉和左明非。

    左明非坐在喻勉床頭的地上,他握住喻勉的一只手,難過地注視著喻勉。

    喻勉臉色灰敗,雙唇毫無血色,這樣死氣沉沉的喻勉,左明非沒有見過。

    其實喻勉如今的傷勢遠不及十一年前,但十一年前,左明非自己也滿身瘡痍,自然沒有機會見到同樣慘淡的喻勉。

    可如今只看著喻勉躺在床上他就受不了,更別提讓他試想喻勉當年的慘狀。

    左明非雙目通紅,他伸手輕輕觸碰喻勉的臉龐,喃喃自語:“你總說我算無遺策,可我未曾算到你會遭此劫難…是你說錯了!

    長睫窸窣,淚水滾落眼眶,左明非重復:“就是你說錯了!”他忍不住攥緊喻勉肩膀處的衣料,將臉埋進喻勉的頸窩,聲音變了音調,哽咽:“對不起…對不起…”

    后頸被人猝不及防地輕柔捏住,左明非不由得一僵。

    “戰場上刀劍無眼,受傷也屬正常,與你何干?你道什么歉?”沙啞的聲音響起,喻勉好笑又好氣地望著左明非。

    左明非抬頭牢牢地盯住喻勉。

    喻勉看他黯然神傷且獨自垂淚的模樣,忍不住心頭一軟,他抬手擦去左明非臉上的淚痕:“我無大礙!

    “若你沒有帶著王彌堅,說不定在密道里就不會受傷。”左明非的目光略過喻勉的肩頭,目光中帶著自責:“也說不定在戰場上就不會…”

    “左三,我說了,我受傷與你無關!庇髅愦驍嘧竺鞣牵^續道:“而且,即便我不帶著王彌堅,你也會帶著他,與其受傷的是你,那還不如是我!

    左明非不贊同地望著喻勉,他正要辯駁,喻勉卻抬手強硬地按住了他的雙唇。

    “左三,能讓我心甘情愿為他受傷的人不多!庇髅闵ひ魷厝釁s是不容置疑道:“你最好領這個情,別再說些我不愛聽的話!

    第95章 感同身受

    屏風外, 裴既明戰甲未退,他雙手抱拳請示:“末將有事請示,不知喻大人是否方便?”

    喻勉正在被左明非喂藥, 聞言頓了下, 而后道:“進來!

    裴既明走上前來,他正要說些什么, 卻看到了一旁的左明非, 于是張開的嘴巴又閉上,一幅要說不說的為難模樣。

    左明非會意, 于是起身道:“我去看看季靈那邊有什么需要幫忙的!

    喻勉看了眼裴既明, 伸手拉住左明非的手腕,對裴既明道:“沒關系, 你直說。”

    裴既明:“城墻倒下的時候,王頌沒有下來!

    當時王頌正在城墻上“承認”王氏罪行, 可距離他們投射火/藥時還有段時間,王頌分明有時間逃跑, 可他卻選擇留在城墻之上。

    喻勉側臉看向左明非,以他坐著的角度來看,他只能看到左明非收緊的下顎,他不知道要說些什么,索性握緊了左明非的手。

    裴既明遞出一個環狀玉佩, 繼續道:“城墻那邊到處都是燒焦的尸體,誰也分辨不出,只找到了這個,左大人, 節哀。”

    左明非伸手接了過來,“多謝!彼吐暤。

    裴既明說完就離開了。

    左明非沉默地站著, “我早該想到的,以樂章的桀驁性子,王氏投敵叛國,他又如何肯活下去…”

    世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王頌待左明非如兄如師,左明非也始終待王頌如親弟弟的一般,短短兩年功夫,左明非先后失去了兩個弟弟,這種滋味定不會好受。

    沒等左明非繼續傷懷,喻季靈便匆匆進門了,“大哥!大哥!”

    喻勉瞥他一眼:“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

    “找不到洛白溪!到處都找不到!”喻季靈焦急道:“他不會沒從密道里出來吧。”

    左明非眉心動了動,他下意識看向喻勉,否認:“不可能,他說他會提前進入密道!

    喻季靈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莫衷一是地望著喻勉:“可城民里沒有他,會不會是…遇到什么意外了?還是說…王太后發現了他的身份,把他給…給那個了?”

    喻勉心里一咯噔,以洛白溪的頭腦,即便被囚禁著,還能蠱惑小姑娘來通風報信,所以不可能擺脫不了王太后,這也是左明非如此放心他的理由。

    可他若是還活著,為何到現在還不出現?

    喻勉與左明非兩兩相望,此時此刻,兩人多了幾分同病相憐的意味。

    晚上的慶功宴上,全軍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只有喻勉和左明非的心情異常沉重。

    喻勉為人冷淡,且受了傷,因此前來敬酒的將士只有寥寥幾個。

    但左明非聞名天下已久,且他一貫溫潤隨和,而且看起來與喻勉關系匪淺的樣子,于是被將士們起哄著喝酒。

    左明非不加推辭且儀容卓然,他溫文爾雅地端起酒杯,與將士們融洽共飲,且他有意為喻勉攔酒,不知不覺間,酒瓶空了一大半。

    “左大人不但是真君子,也實乃為真漢子!”吳懿豪爽地笑出聲。

    “左大人海量!”

    “海量啊左大人!”

    主位之上,喻勉一瞬不瞬地看向左明非。

    左明非雖然神色清明,但他起身又坐下的瞬間有些虛浮,心知左明非是個有分寸的人,所以喻勉在一開始并未出聲阻攔,但一晚上下來,喻勉發現左明非在端方之余,還有些放任的意味。

    帶頭起哄領酒的是吳懿,吳懿正豪邁地飲著酒,忽然覺得后背涼颼颼的,有種野獸盯上般的毛骨悚然,他下意識回身,正好對上喻勉兩道冰冷冷的目光,吳懿一口酒差點噴出來,他猛烈地咳嗽了幾聲,然后打著哈哈道:“行了行了,左大人是讀書人,弟兄們差不多得了,走走走,去找凌隆凌喬那倆小子,他們看起來像是海量的主兒!

    凌隆凌喬一左一右地護衛在喻勉兩側,聽到吳懿的話,兩人不為所動地站著,任憑別人如何邀請也不松口。

    最后,喻勉淡淡道:“本官有傷在身,不便飲酒,凌隆凌喬,你們代本官陪諸位將軍喝個盡興吧。”

    兩人抱拳:“是。”

    臨走的時候,凌喬悄聲問凌。骸案纾髯邮裁匆馑及?”

    凌隆一臉平靜地說:“將吳懿將軍他們喝趴下的意思。”

    “?那為啥不一開始就讓我們去?”

    “因為那時候公子還沒被灌酒!

    “哦!绷鑶袒腥淮笪颍骸爸髯釉谔婀颖Р黄桨 !

    耳邊的喧囂聲似乎散了些,冷意逼近身側,熟悉的體溫幾乎將左明非整個人籠罩住,左明非瞇眸抬頭,看到了喻勉站在自己身側。

    喻勉注視著滿臉清明的左明非,伸手撫摸他的鬢發,輕聲問:“我是誰?”

    左明非唇角升起笑意,偏頭在喻勉掌心蹭了下,似乎覺得有趣地反問:“你是誰?”

    喻勉撩開衣擺坐下,漆黑的眼睛仍舊注視著左明非,“真的醉了?”

    “嗯,醉了!弊竺鞣呛ν髅悖骸拔铱纯醋砗竽懿荒芤姷綐氛!

    “見到了嗎?”

    “他不愿意見我!弊竺鞣谴鬼⒁曋票啊苍S,他心里對我是有些怨懟的吧!

    “何以見得?”喻勉順勢問。

    左明非自嘲般地笑著搖頭:“我一開始接近樂章,是因為他姓王,那時候王氏滿門寥落,樂章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恰逢長公主請我教養他,我便答應了,畢竟我要對付王氏,總要布下自己的棋子。”

    “那時候王氏被世家唾棄,無人敢結交,樂章怕給我招來非議,總是避著人群走后門,還有幾次是鉆狗洞來的,但他極為要強,從不對我訴說在外頭受的委屈,因此我二人雖然交好,卻也極少有人知道,這也是后來我將他送到曹驪身邊的原因之一!

    “他這一生都在想著如何光復王氏,但王氏最后卻拋棄了他!

    “徐州淪陷后,我扮作王麓在他身邊,樂章性情剛烈,對王麓的厭憎是我在王家最好的掩護,因此我沒有告訴他我真正的身份,我看著他困頓不解,看著他頹廢低落,我以為這段經歷能磨礪他的心境,讓他知道光復王氏不是他人生唯一的事情!

    “…可我卻忽略了,光復王氏是支撐他走過無名歲月的唯一信念。”左明非聲音縹緲,帶著濃厚的自責與不忍:“王氏毀了,也沒了…樂章又怎會獨活?”

    一如當年那群立志要報效朝廷的烏衣少年,最后卻死在了他們的理想之下。

    “我知道!庇髅阌L而坐,他抬手倒了杯酒,正要往嘴邊送,卻被左明非擋下了。

    經過方才的推心置腹,左明非臉上已顯醉態,但他還是倔強地擋住喻勉的酒杯,提醒:“你身上有傷!

    喻勉縱容地放下酒杯,神色卻有幾分曠遠:“憬琛,不徵現下生死不明,我懂你的心情!

    左明非無聲地勾了下唇角:“你這般心腸冷硬的人,也會難過?”

    “因為有愧!庇髅闵ひ羯畛粒⒕胃惺谴疗埔磺星榫w的利刃。

    左明非:“因為…不徵很像白兄?”

    喻勉沒有否認,道:“我在蠡城為官時,偶然一日去書塾,看到了正在與書塾先生對答如流的不徵…第一眼看過去真的太像了,不徵和思之有種匪夷所思的相像!

    “后來才知道,當年白家落難,思之的許多文章被銷毀,但也有許多詩賦流落四方!

    “不徵少時家境貧寒,思之的詩賦被他低價買回了家,許是受思之文章影響的緣故,也可能是他本性如此,不徵性格里的灑脫率真與思之很像!

    喻勉微微瞇眸,他腦海中先是浮現出白鳴岐高舉書卷的風流模樣,繼而又閃過洛白溪躬身作揖的瀟灑姿態,若輪樣貌,兩人至多有兩三分相像,可若論氣度風華,兩人倒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書塾先生告訴我,洛白溪自幼喪父,家境貧寒,靠母親賣炊餅過活,但是近來他母親重病,為了照顧母親,下個月洛白溪就不會再來書塾了。”

    喻勉的神色似是在緬懷,他嗓音低沉,不疾不徐的時候很有娓娓道來的感覺,“我私下找到洛白溪,問他是否愿意為我所用,他答應了,事實上,他也沒有別的選擇。”

    “后來我漸漸發現,洛不徵根本就是個小滑頭,面上待你畢恭畢敬,其實心里的想法可多了。”說著洛白溪的缺點,但喻勉的語氣中并無生氣的成分。

    左明非輕聲道:“其實,不徵一直都知道自己和白兄很像!

    “是啊,他素來聰穎,又如何猜測不到。”喻勉百無聊賴地說:“甚至連不徵都可能覺得,我一直都把他當作是思之的替身。”

    “那…你有嗎?”左明非看向喻勉的眼睛,世人都說洛白溪神似白鳴岐,可他最初見到的洛白溪,那個帶著不著調風格卻莫名靠譜的年輕官員,那個可以為了朋友兩肋插刀的青年,分明有著自己獨特的處事規則。

    喻勉緩慢地搖了下頭:“最初我是因為思之才選擇幫扶不徵,可是后來我漸漸發現,洛不徵只是洛不徵,他是個極會權衡利弊和明哲保身的人,所以我想不通他為何沒能逃出來。”

    左明非無奈苦笑,他放任自己靠在喻勉身上,微微閉上眼睛:“你說,我們像不像是孩子丟了之后而悔恨不已的父母?”

    喻勉淡淡道:“我從不后悔!

    “喻兄,嘴硬的毛病可不好!弊竺鞣强吭谟髅慵绨蛏,仰頭看向喻勉棱角分明的下顎,溫聲道:“若是有機會能將你的心里話告訴不徵,你會接受嗎?”

    “并不!庇髅愎鹿k道:“逝者已矣,塵埃落定,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想其他的結果。”

    左明非抬手觸碰喻勉的下顎,“可你不是在難過嗎?”

    “左三,難過于你我來說,不是種司空見慣的東西嗎?”喻勉握住左明非的手,放在膝蓋上,他低頭注視著左明非。

    在交匯的目光之中,過往種種仿佛在兩人眸中一幕幕地閃過,從少年初識到蒙冤落難,從僥幸逃生到奔走兩道,從十年仇恨再到京中重遇,針鋒相對有過,陰謀算計有過,惺惺相惜有過,遺憾落寞有過,好在最后能執子之手,兩心相悅。

    “也對!弊竺鞣怯诳酀泄雌鸫浇牵v地閉上眼睛,回握住喻勉的手。

    畢竟,從過去到如今,他們是這世上最能對彼此感同身受的兩個人。

    第96章 推拉

    戶部山大捷后, 大周軍隊入駐徐州城,但徐州城內殘垣斷壁一片,需得重新修建, 喻勉將此間發生之事上報朝廷, 之后便開始籌謀回京事宜了。

    凌隆在喻勉身側稟報:“總而言之,陛下雖然對我們予以嘉獎, 但聽白夫人說, 陛下的意思是…既然東部是我們平定的,那戍守海關…也該由我們代勞!

    喻勉穩聲道:“陛下是生怕我們回京!

    凌隆再次開口:“還有一事!

    “說!

    “吳懿將軍從城中派人來詢問, 修繕城墻所用的銀子…要從何處得來?”凌隆觀望著喻勉的臉色問。

    從何處得來?

    自然不會是從朝廷得來的。

    如今四方皆有戰亂, 朝廷自顧不暇,哪里管的上徐州?

    喻勉思索片刻, 便云淡風輕道:“你告訴吳懿,百姓口中的活菩薩是誰, 就讓他去管誰要!

    凌隆微頓,這幾日百姓口中的活菩薩指的是左明非, 在這場戰役中,喻勉雖然領兵奪回了徐州城,但左明非卻是救了徐州百姓的命,孰輕孰重,百姓心中自有偏頗。

    意識到喻勉并無開玩笑的意思, 凌隆只好應道:“是。”

    不多時,左明非便不疾不徐地進來了,喻勉抬眼撩了他一眼,心知他所來為何, 但喻勉佯裝不知道:“來了!

    左明非一如往常地端坐在喻勉對面,嗓音清潤道:“喻兄放心, 五十萬兩白銀已在路上,不日便會到達徐州,不會耽擱徐州城建!

    “……”喻勉微微頓了下,他掀起眼皮看向左明非,問:“你早就準備好了?”

    “我日日都想著為兄長解憂,自然會早做應對。”這么說著,左明非不再端坐,他撐著一只手肘靠在案幾上,姿態閑適優雅,微笑著注視著喻勉。

    喻勉聽不出情緒地笑了聲,語氣閑閑道:“左家果然家大業大!

    左明非眉梢微挑,眼神像是春日里的粼粼湖水,又帶著自身的雅度:“不瞞將軍說,這些銀子是在下將來要迎娶夫人所用的聘禮!

    喻勉驀地抬眸:“……”

    “如今聘禮全用來賑災了,在下將來只怕是會孤獨終老!弊竺鞣俏@出聲。

    “左大人才貌雙絕,還擔心會孤獨終老?”喻勉勾了下唇角。

    左明非不置可否地拿起茶杯,彎眉淺笑:“誰叫我看上了個不知體貼的男人,也是活該。”

    “哦?”喻勉悠悠道:“這要從何說起?”

    左明非抬手覆蓋在喻勉的手背上,“我這幾日不舍晝夜地替他安置城民,他卻反過來要征用我的聘禮,將軍評評理,這樣的人值得托付終身嗎?”

    喻勉反手抓住左明非的手腕,好整以暇地問:“這么說來,你是后悔同他好了?”

    “非也。”左明非任由喻勉施壓般地握著手腕,含笑道:“幸甚至哉,豈敢言悔!

    喻勉眸光微閃,他把玩著左明非的手,慢條斯理道:“少給我灌迷魂湯,說吧,到底什么事?”

    “我來看看你的傷勢!弊竺鞣求w貼道。

    喻勉由著左明非使心眼,他張開雙臂,示意左明非來為他寬衣解帶:“那你便親自動手罷!

    左明非輕咳一聲,別過臉去,“喻兄,現下是白天…”露出的耳朵已經紅了耳根。

    喻勉覺得好笑,他仍舊懶洋洋地攤開雙臂,反道:“不是你說的替我查看傷勢嗎?”

    “…那也不一定要脫衣服!弊竺鞣寝q解。

    喻勉直接捉了左明非的手去。

    左明非不明所以地轉過臉來,誰知手腕被喻勉猛然拽動,他不受控制地前傾,身體直接躍過案幾,“行之…”左明非微微皺眉,不認同地看著喻勉的行為。

    喻勉勾著唇角不知收斂,他甚至想動用力氣將左明非從案幾對面扯過來,由于擔心喻勉的傷勢,左明非只好順著他前去,但他又做不出躍過案幾的荒唐行徑,最后只得莫名其妙地坐在了案幾上。

    “……”左明非身體微僵。

    這坐在案幾上比直接躍過案幾好不了多少,左三公子世家風范,自然不能允許自己如此失禮,他下意識想后退,卻在下一瞬被喻勉禁錮住了腰身——

    左明非被喻勉困在案幾上,進不得,也退不得。

    兩人一個從容不迫地坐在案幾后面,一個被困在案幾上稍顯窘迫。

    喻勉一手摟著左明非的腰身,一手捉著左明非的右手按在胸膛,由于坐在案幾上的緣故,左明非比喻勉高了半頭,于是喻勉微揚下巴,在左明非耳旁慢條斯理地低語:“你且摸摸看,我傷勢可大好了?”

    掌心的心跳穩健有力,左明非下意識微攏手掌,故作沉著:“…還需修養些時日!

    喻勉摩擦著左明非的腰際,調笑:“你在害羞什么?”

    左明非繃緊后背,淡定道:“我沒有。”

    “是嗎?”

    “你讓我先坐下去…”左明非試圖講道理。

    喻勉卻是不聽,他壓迫感十足地把持著左明非的腰身,半是無情半是調情地宣告:“你若不說明來意,那就一直坐在這里。”

    “……”左明非有些錯愕地看了眼喻勉,他無奈道:“哪有你這樣的!甭犉饋硐袷窃诓蛔杂X地撒嬌。

    事已至此,左明非只好正色,他望著喻勉的眼睛,溫聲道:“修繕徐州的銀子我可以出!

    喻勉懶洋洋地應了聲,清楚道:“世間事總是這般,你想要什么,就要為什么付出代價,這好名聲被你掙了去,銀子也合該你出,左三,這很公平!

    倒是算得清楚,左明非眸光微閃,繼而和聲道:“可行之你才是救下徐州的主力,自古便有能者多勞和當仁不讓的說法!毖韵轮,他出錢是情分,不出錢是本分。

    喻勉被逗笑了,“只是如今你的‘聘禮’快到了,此時若再反悔…憬琛,你就不怕我將你扒皮抽筋,讓你…尸骨無存?”

    只是喻勉說著狠話,人卻愈發靠近左明非,最后幾個字他的嘴唇幾乎是貼著左明非的臉說出來的,平白勾勒出幾分繾綣的意味。

    左明非垂首正視著喻勉,眸中似有云霧纏繞,他柔聲道:“我并非是要反悔,只望喻兄看在聘禮的份上,給我些好處!

    “聘禮…么?”喻勉將這兩個字放在舌尖咀嚼,眼神卻別有深意地望著左明非。

    左明非側臉吻在喻勉唇側,耳鬢廝磨道:“說是嫁妝也無不可,行之,只要你高興。”

    炙熱的吐息繚繞在喻勉的耳旁臉側,喻勉的呼吸急促起來,他下意識偏頭,想尋著那誘人的呼吸追上去,但左明非卻笑著躲開了。

    左明非隔出一段似是而非的模糊距離,“你還沒有答應我!彼氖持傅稚嫌髅愕拇街,欲迎還拒地跟喻勉討價還價。

    方才還羞窘的不知如何是好,現下便得心應手地用起了美人計,喻勉不知該如何評價左三,“……”他掩去眸中精光,似是縱容地問:“你且說說,你想要什么好處?”

    “關于兗州和青州的新任太守,我有人才舉薦。”左明非趁著氣氛正好,將要求提出了出來。

    喻勉笑了一聲,他百無聊賴地呼了口氣:“很好,你還給我留了個徐州!

    如今徐兗青三州被收復,朝廷勢必要派出新任太守,這三州是邊防重地,若能拿下,在朝中定能站穩腳跟,無論是為左家考慮,還是為左明非自己考慮,喻勉心知左明非定會爭上一爭。

    只是左明非這算盤珠子都快蹦到喻勉臉上來了。

    “讓我猜猜,若是王頌不出事,恐怕這徐州你也想占了去!庇髅憧粗竺鞣钦f。

    左明非并不否認,他雙臂攀上喻勉的脖頸,柔聲道:“何必分你我呢,行之?”

    喻勉拽下他的胳膊,皮笑肉不笑道:“自然不分你我,不過這種繁瑣事用不著你操心,我早已有合適的人選!

    “你身上有傷,只需修養,這種事情交給我就好!弊竺鞣求w貼道。

    喻勉直接問:“你想舉薦誰?”

    “我只怕今天說出他們的名字,明天他們就會丟了性命!弊竺鞣撬菩Ψ切Φ乜粗髅恪

    喻勉斜了左明非一眼,“此事圣上自有定奪,你對我軟磨硬泡有什么用?”

    “自然有用!弊竺鞣峭诇厝,指尖摩擦著喻勉衣襟處的暗紋:“只要行之不與我爭,我自然有法子讓圣上同意我的人選。”

    喻勉抓住他搗亂的右手,無情道:“若是我不同意呢?”

    “那你就會給朝臣落下獨斷專權的口實。”左明非抬手拽過喻勉的衣襟,將人拉至臉前,他的溫柔笑意中透著幾分得逞后的狡黠:“畢竟民心所向可是在我!

    “獨斷專權!庇髅愕纳嗉鉂L過這四個字,他饒有興致地閉了下眼睛,不疾不徐道:“這不是事實嗎?”

    左明非眉間微動,笑容從臉上逐漸褪去,“……”

    喻勉輕呼一口氣,似是嘆惋,也似是專橫,“我就是要大權獨攬,屆時誰敢論我是非?”

    “……”些許懊惱在左明非的心頭彌漫開來,他以為喻勉站得越高就越會有所顧慮,誰知道喻勉壓根就無所顧忌。

    失算了。

    喻勉端詳著左明非變化莫測的神情,笑意逐漸占據唇角,只是這笑意有些殘忍:“行至如今,我早就不在乎旁人的看法了,更別提擔心給他人落下口實這種小事?”

    “…是我失策!弊竺鞣谴瓜卵劢,利益相爭本就要分個高低,到底是喻勉棋高一著,左明非認,他微嘆一聲,又要說些什么,卻不期然地被人埋了肩頸,熟悉的吐息猛然占據整個頸窩,左明非再次愣住。

    “可是我在乎你,憬琛!庇髅愕统恋囊羯诙叿鬟^,他略顯縱容地說:“我可以放棄對青州官員的舉薦,但也僅此而已,兗州和徐州,你莫要再想了!

    心情幾番起伏跌宕,饒是清風明月如左大人,也不免覺得憋屈,他定定地望著喻勉,臉上浮現出幾分被戲耍后的薄怒。

    喻勉心情頗好地欣賞著左明非嗔怒的姿態,緊接著被人扣住后腦,雙唇被報復般地堵上,喻勉稍顯不滿地嘖了聲,“惱羞成怒?”他挑眉問。

    “是情難自已!弊竺鞣琼鉃囦伲盟品瓭L著落英的春水,他借著坐在案幾上的身高優勢,不由分說地按著喻勉的后腦,再次狠狠地吻了上去。

    第97章 下火

    左明非跟喻勉分開片刻, 兩人的呼吸都有些散亂,喻勉身體后傾,胳膊肘撐在身后, 心知左明非被自己逗狠了, 喻勉揚起一抹挑釁的笑容,雙眸熾熱地盯著左明非。

    糾纏間, 左明非早已從案幾上挪到喻勉身邊, 此時他虛伏在喻勉身上,低聲訴說:“你只會欺負我…”

    看吧, 左三真的很擅長攻心, 他分明達到了目的,卻表現得無限委屈。

    喻勉戳穿他的心思:“分明是你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左明非俯身含住喻勉的下唇, 含糊不清道:“你所謂的對我好,就只是嘴上說說?”

    喻勉捏住左明非的下巴, 評價:“…顛倒黑白,說的就是你左憬琛!

    左明非眸色稍暗, 他再次撲倒喻勉,狠狠咬在喻勉唇上,倒像是惱羞成怒了一般。

    血腥味交融在唇齒間,血腥味激起兩人的征服欲,征服欲又蔓延情/欲, 喻勉難耐地扯開左明非的腰帶,左明非同樣撕開喻勉的領口,玄色和青色的衣袂交疊纏繞,場面愈發不受控制, 不期然的,喻勉低聲抽了口冷氣。

    “嘶…”

    左明非的清明稍稍回籠, 他瞥過喻勉肩頭,看到繃帶上又滲出血色,于是滿眼迷離被驚慌代替,“我弄疼你了?”左明非撐起身子,擔憂地看著喻勉的肩膀和腹部,自責道:“怪我。”

    喻勉并未盡興,于是他摟住左明非,不以為意道:“無礙,繼續!

    “不行。”左明非皺眉起身:“天氣轉寒,傷口本就不易愈合,快讓我看看。”

    “有什么可看的!庇髅銛n好衣裳,他能感覺到傷口處傳來的細微疼意,但他又不想讓左明非擔心,于是玩笑般道:“方才讓你看你不看,現下不準了,去吧,叫軍醫過來!

    左明非雙眸凄婉地盯著喻勉,唇角邊被緊繃的嘴唇抿出兩個梨渦。

    “……”喻勉被他看的心軟,只好道:“看看便看看罷!

    軍醫來為喻勉處理傷勢時,左明非始終皺眉守在一旁。

    軍醫莫名其妙地看了眼面不改色的喻勉,又看了眼滿目焦急的左明非,不僅腹誹,這傷到底受在誰身上?

    臨走時,軍醫好心相勸:“左大人,您既然心疼太尉大人,那下次就不要同他動手了,太尉畢竟有傷在身。”

    左明非不明所以:“動手?”

    軍醫理解道:“您二位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又都是形單影只的不曾娶媳婦兒,不過這句話軍醫不敢說,他繼續道:“有爭執很正常,但哪能動手呢,都是自己人嘛不是?”

    左大人:“…您說的是。”

    “瞧瞧,二位大人為國為民,都急上火了!避娽t感慨道,他看著二人過于紅潤的嘴唇,體貼地留下了兩包下火茶,囑咐:“別急,萬事好商量…”

    左明非打斷軍醫,和聲道:“我記下了,多謝先生關心,我送您出門!

    左明非送軍醫出門的功夫,凌隆和凌喬并肩進門,喻勉抬眸看向他們:“事情可辦妥帖了?”

    “是!倍嘶貞。

    喻勉瞥向帳外,凌隆觀察入微,意會到喻勉的心思,于是道:“主子放心,公子送曹軍醫離開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

    喻勉應了聲,詢問:“可查清楚了?朝廷中到底哪些是左三的人?”

    凌隆如實回答:“除卻王頌,左大人與其他大人皆是泛泛之交,不曾聽說他與誰過于交好!

    “這便是怪了!庇髅阕灶欁缘厮妓鳎骸八肱e薦的青州太守,到底會是誰?”

    突然,一個猜測閃過喻勉心頭,“欲得其中,必求其上!彼匝宰哉Z道:“或許…左三原本想要的就只是一州之地。”

    “呵。”喻勉閉上眼睛,笑意染上唇角,“果然是只狡猾的狐貍。”

    凌隆和凌喬看著喻勉自言自語,兩人面面相覷,凌喬使眼色:咱要不要搭話。

    凌隆遞眼神:我覺得不用。

    凌喬有些摸不著頭腦:主子之前也不喜歡自說自話啊。

    凌隆給他一個高深莫測的眼神:成家之后的男人是這樣的。

    凌喬奇怪:為啥?

    凌隆看起來老神在在:因為講道理講不過媳婦兒,時常很憋屈,就只能在背后自言自語。

    凌喬恍然大悟:還是哥懂得多。

    喻勉繼續沉思:“左三并無交好之人,他原本要舉薦的人應當是王頌,可王頌現在遭難,他又會舉薦誰?”

    凌喬:主子問話了。

    凌。簺]問我們,別說話。

    喻勉眸中閃過精光:“…那就只能是左家的人,呵,左三不僅想把持朝政,還想控制海防?有能力鎮守海關之人,那便只能是左蕭穆,嗯?”

    凌隆和凌喬很識趣地不回應,像是兩根木樁子。

    喻勉等半天等不來回應,于是抬頭看向兩個木樁子,“啞了?還是聾了?”

    凌喬眨眨眼:“主子你在跟我們說話?”

    喻勉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現下只有你們二人,你說呢?”

    好在凌隆腦袋轉的快,他及時回應:“正如主子所言,若左家能有一人鎮守海關,那的確會是左蕭穆。”

    凌喬躍躍欲試道:“主子,需不需要屬下去拖住他?”

    “不必!庇髅阍频L輕道:“我只需知道左三要推薦的人是誰就好。”

    這樣也能早做應對。

    “是!倍嘶貞

    喻勉道:“行了,你們退下吧!

    “是。”

    凌喬眼尖地看到桌上的藥包,于是數落道:“曹醫師也真是的,應該把主子的藥送去藥房啊。”他說著就要拿藥送去藥房。

    喻勉頭也不抬地說:“這是下火藥,無用之物!

    “?”凌喬提溜著藥,他看了眼喻勉,然后語重心長道:“可屬下覺得,主子確實該下一下火氣,您的嘴巴都紅了。”

    凌。骸啊鄙档艿堋

    喻勉平靜地注視著凌喬。

    該說不說,凌喬有時候挺需要被送回瑯琊書院治治腦子。

    凌喬不覺得自己說的有什么毛病,他尋求認同地看向凌隆,道:“是吧,哥,你看主子的嘴巴都破皮了…哎呦,你踢我干啥?”

    凌隆木著臉將凌喬拖走了。

    喻勉覺得曹醫師和凌喬大驚小怪,他滿不在乎地舔了下嘴唇,“嘶…”被蟄后的痛感從唇上傳來,喻勉抬手摸了下嘴唇,落手時看到了指尖的淡淡血跡。

    這就怪不得曹醫師和凌喬誤會了,左三咬的確實重…喻勉有些百無聊賴地想,只聽過兔子急了會咬人的,沒聽說過狐貍急了也會咬人。

    喻勉頓了頓,他腦海中閃過左明非方才的模樣,心中下了定論,不僅會咬人,而且會勾人。

    第98章 殘局落幕

    徐州城內的廢墟需要好一陣子清理, 吳懿帶領著城民們馬不停蹄地清理著這座被戰爭毀掉的繁華城池,忽地,人群中傳來驚呼聲, “鬼呀!”

    吳懿氣不打一處來道:“大白天的, 什么玩意兒?”他說著就看了過去,緊接著驚呼出聲:“娘的, 這什么玩意兒!”

    只見一個衣衫襤褸且黑黢黢看不出本色的“東西”正搖搖晃晃地挪過來。

    吳懿定睛一看, 罵道:“叫什么叫!這是個人!辈贿^是因為虛弱到了極點,才看起來有些像鬼魂。

    吳懿大步走過去, 皺眉詢問:“你還好吧?”

    “救…救人…”這人嗓音沙啞地聽不出原調, 他虛虛地指了個方向,之后便沉重落地, 昏了過去。

    吳懿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塊還不曾涉足過的廢墟, 在之前,這里是座荒蕪的廢廟, 好像叫做…楞華寺?

    他有種不好的預感,急忙指揮士兵道:“快!快去那里挖,里頭興許還有人。”

    同時有人攙扶起地上的“鬼魂”,附近幫忙的城民低呼道:“這好像是…洛大人!”

    “誒,真的是啊。”

    “洛大人!”

    自從走密道獲救后, 城民們便理解了洛白溪向太后“進讒言”的苦心。

    隨后,周軍在楞華寺廢墟深處的密室中發現了六個人,其中有四個孩子,除此之外, 還有前太守夫人左淑寧,以及郡丞王頌。

    楞華寺距離城墻處最近, 因此受到的破壞程度也最大,不過因為藏得深,活下來的人除了多日未進食物有些虛弱外,并無其他的外傷。

    除了洛白溪。

    洛白溪為了破開被廢墟堵住的通道,硬生生地爬了很久,手足和膝蓋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傷。

    喻勉站在洛白溪的床頭,看著虛弱得像是張紙片的洛白溪,心中百感交集,他對軍醫吩咐:“照顧好他,無論付出什么代價,務必要讓他恢復如初!

    “遵命。”

    來到客帳,喻勉看到了左淑寧,在一群小的小傷的傷的人里面,左淑寧看起來是最正常的,只是她瘦的厲害,比起之前,她衰老了許多。

    喻勉曾與左淑寧有過激烈的對峙,但事已至此,深究過往毫無意義,畢竟左淑寧是左明非的姐姐。

    解決掉曹驪后,喻勉以為左淑寧會被左蕭穆帶回左家,現在看來,左淑寧不僅沒回左家,而且一直呆在徐州。

    左淑寧舉手投足仍舊帶著世家風范,她微微施禮,語氣很淡:“喻大人!

    喻勉頷首回禮:“左夫人!

    左明非看喻勉來了,適時開口:“二姐,這到底是什么回事?”

    “說來話長,自從曹驪故去后,我便一直住在楞華寺,后來徐州城被東夷人占去,有些百姓死于非命,他們的孩子流落街頭無人看管,我就收養了他們。”

    左淑寧的語氣沒什么起伏,她手中撥弄著佛珠,繼續道:“在外人看來,楞華寺是座荒寺,沒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正因為如此,我們在王氏驅趕全城城民去祭壇時逃過一劫。”

    “我帶著孩子們一直躲在寺院下面的密室中,好在寺院瓜果充足,能支撐一段時日。”

    “后來炮/火太猛烈了,我直覺這里非久留之地,安頓好孩子們之后,我打算出去看看!

    說到這里,左淑寧仿佛又想起了之前的慘烈情形,于是面上平和不在,她忍不住皺起眉頭,“出去后我發現了洛大人與樂章,當時他們的情況算不得好,樂章斷了條腿,洛大人也狼狽得很,而且他們還在被人追殺。”

    “于是我便帶他們躲回了楞華寺的密室下面,一直躲到今天。”說到這里,左淑寧擔憂詢問:“洛大人還好嗎?后來出口被堵,為了尋找出口,洛大人吃了很多苦。”

    喻勉斟酌著回答:“他正在被醫治!

    左淑寧雙手合十,閉目呢喃:“我佛慈悲,洛大人是個好官,定然能夠安然無恙。”

    左明非扶住左淑寧,關切道:“二姐,我先扶你下去歇息!

    左淑寧搖了下頭:“我沒事,我先去看看孩子們如何了!

    左明非知道拗不過她,點頭道:“你有需要就來叫我!

    “嗯!弊笫鐚幷D身,又回身囑咐左明非:“你也要注意歇息。”

    “好!

    左淑寧轉身出門,她身上既有刻在骨子里的世家教養,又帶著佛門的慈悲平和,從此她不再是左二小姐,也不再是曹夫人。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喻勉和左明非不約而同地輕嘆出聲,然后四目相對,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笑劫后余生,但這笑容又有些無奈和苦澀,畢竟傷的傷,病的病。

    喻勉問:“王頌如何了?”

    左明非搖了下頭:“腿被接上了,只怕會落下病根,人也還在發熱!

    “活著就好!庇髅愕。

    左明非眉心微動,將自己的顧慮告訴喻勉:“我聽二姐的話音,樂章是被不徵救下來的,我擔心樂章醒后仍存死志。”

    喻勉冷呵一聲:“王頌是洛不徵拼命救回來的人,即便是為了洛不徵,王頌都得給我活下去!實在不行,那就將他捆起來,看他如何踐行死志!

    左明非:“……”

    聽得出來喻勉對王頌很不滿了。

    “義兄!备蓾硢〉穆曇粼跔I帳口響起。

    喻勉和左明非尋聲看去,看到了正被喻季靈攙扶走來的王頌,喻季靈還在數落王頌:“你才醒來,有什么非見不可的人?你的腿不能動…就算要找你義兄,也可以再等等嘛!

    左明非趕忙上前,“樂章,你感覺如何?”

    王頌死死地抓著左明非的手腕,他嘴唇哆嗦著,欲言又止地看著左明非:“義兄…”

    左明非溫聲道:“沒事了,樂章,你先別多想,王氏的罪行落不到你身上,你好好養傷…”

    “洛白溪呢?”王頌抽著冷氣問,他像是害怕聽到什么一般,“洛白溪…還在嗎?”

    左明非微怔,他沒想到王頌先問的會是這個,畢竟王頌對王氏的執念太深了。

    看到左明非不回答且面色微異的模樣,王頌心里一咯噔,他緩緩松開左明非,木然地閉上雙眼,“洛白溪…死了嗎?”

    “他命比你長。”喻勉聽不下去般地陰沉出聲。

    別人都是救命之恩當涌泉相報,到了王頌這里,就成了救命之恩當咒人死了,雖是無心之過,但喻勉還是不樂意聽,他心中怪異得很。

    要說洛白溪這小子也是奇怪,平日里多么明哲保身的一個人,怎么就能為了王頌幾次三番地冒險?

    第99章 照料

    王頌得知洛白溪并無性命之憂后, 松了口氣,這口氣松掉之后,左腿膝蓋處傳來鉆心的疼, 冷汗驟然密布在王頌額頭, 他發出一聲悶哼,控制不住地俯身彎腰, 痛苦地抽著冷氣。

    “樂章!”左明非急忙攙扶住王頌, 送他到一旁坐下。

    喻季靈道:“定是方才走的太急了。”

    “喻大人…”王頌垂首,低低地喚了聲。

    喻勉始終站在一側, 聞聲緩緩抬眸看向王頌。

    王頌情緒低落道:“洛白溪變成這樣都是因為我, 您若是想替他報仇,要殺要剮隨便!

    “……”喻勉微微瞇眼, 目光猶如實質地落在王頌的臉上:“要殺要剮隨便?”

    “絕不還手!蓖蹴灥却龑徟幸话愕亻]上了眼睛。

    左明非捏緊王頌的肩膀,他正要開口, 卻被喻勉的一個眼神給制止了,左明非暗嘆一聲, 只好作罷。

    喻勉問:“你這般要求,是因為心中有愧?還是因為你仍舊不想活?”

    被喻勉戳中心思,王頌并不掩飾,他目光虛虛地盯著地面,不答反問道:“有區別嗎?”

    喻勉冷冷道:“我只是不希望洛白溪拼命救下來的人是個廢物!

    “我如今和廢物又有什么區別?”王頌自嘲一笑:“家族叛國, 仕途盡毀,萬念俱灰…”

    “很好!庇髅悴挥煞终f地走近王頌,拽著王頌的胳膊就將人往外拖,王頌根本無力掙扎, 他本就頭腦昏沉,被喻勉拖拽些走時, 雙腿不自覺地撐在地上尋求支點,但一用力左腿就疼的要命,于是眼前更加暈眩,中間幾度暈厥過去。

    左明非焦急的呼喊聲在耳邊浮浮沉沉,王頌直覺被人拖進另一個帳子里,然后進入內帳,最后被喻勉扔在一個人的床前。

    “你給我聽著。”喻勉單膝點地,他按著王頌的肩膀,沉聲道:“我不知道洛白溪為什么一而再而三地救你。”

    王頌眼前漸漸能看清東西了,床上躺著的人正是洛白溪,只是洛白溪看起來像是一團縹緲的白煙,下一瞬就能被吹散。

    王頌呼吸微滯,耳邊是喻勉的聲音:“但他既然選擇救你,那在他眼里,你一定有你的過人之處,他認你這個朋友!

    “還有你的義兄,在王氏還未被剿滅時,他就開始替你籌謀青州,王頌,你從不是一個人!庇髅阏驹谕蹴灨,擋住了要上前扶人的左明非。

    王頌緩緩看向左明非,這眼神熟悉又陌生,像是掉進陷阱中的困獸,猶猶豫豫地不知如何逃脫。

    左明非終歸是不忍,他拉住喻勉,輕聲道:“行之,別說了,讓他好好想想吧。”

    喻勉冷呵一聲:“他若能想明白,何至于連累不徵!

    王頌皺眉抬頭:“……”這人說話怎么這么難聽,雖說喻勉說的是事實,但至少洛白溪還沒說什么呢。

    喻勉眸光微閃,他捕捉到王頌臉上的一絲不快,繼續道:“換句話說,若你早些從城墻上下去,不徵就不用救你,更不用躺在這里!

    “這是我的錯!我自然會彌補!”王頌咬著后槽牙道。

    “好啊,那在不徵醒來之前,你就留下照料他吧。”喻勉云淡風輕道。

    王頌始料不及:“?”

    “不愿意?”喻勉的眼神好像是在看白眼狼。

    王頌深呼吸一口氣:“愿意!”

    王頌留在洛白溪的帳子里,另外三個人退了出去。

    喻季靈絮絮叨叨地說:“大哥,你話說太重了,王頌自己還是傷患呢,你再給人逼急了,回頭他撞死在洛白溪的床頭可要如何是好?”

    喻勉不緊不慢道:“那就將洛白溪的床板卸下來當棺材板。”

    喻季靈撓撓頭,他看向但笑不語的左明非,奇道:“憬琛,他欺負你的人,你也不管管?”

    左明非故作無奈地笑了下:“管不了。”

    喻季靈:“哈?”就你那八百個心眼子,還管不了?

    對上喻季靈質疑的眼神,左明非唇邊閃過一抹得逞的笑容,他一本正經道:“在下懼內。”

    喻季靈:。!

    喻勉一記眼風掃過去,左明非只是看著喻勉笑,把喻勉的脾氣都笑沒了,“……”喻勉握住左明非的手將他拉近,脅迫性地問:“到底是懼內?還是唯夫命是從?”

    左明非微嘆著看向喻季靈,無辜道:“看吧,這要如何管?”

    喻季靈簡直沒眼看,他一邊嘴里嘟囔著“成何體統”,一邊忿忿不平地離開了。

    待喻季靈離開,左明非對喻勉倒打一耙道:“弟弟被你嚇走了!

    “分明是你胡說,一張巧嘴就是讓你這么用的?”喻勉反道。

    左明非彎眸淺笑:“那你想如何用?”

    “……”喻勉定定地看了左明非一眼,警告:“左三,別招我!

    左明非溫言道:“我是想謝你!彼冀K眼底溫柔地注視著喻勉,道:“…至少樂章不再是死氣沉沉的了!

    喻勉拉住左明非的手,兩人并肩往前走,喻勉道:“這沒什么,王樂章被你嬌慣壞了,需得有人給他一記當頭棒喝。”

    “嬌慣?”左明非有些哭笑不得。

    “不是嗎?自小被你如沐春風地教著,我猜,你對他沒說過什么重話吧?”喻勉瞥了左明非一眼:“自古慈母多敗兒!

    左明非心平氣和道:“行之,你小氣。”

    就非得把這口頭上的便宜討回來是吧?

    喻勉暗中翹起唇角。

    “不過…樂章還有腿傷,他要如何照顧不徵?”左明非稍顯擔憂地說。

    “說是讓他照顧,不過是為了分散他的心神,別讓他總琢磨王家那點破事!庇髅阏f:“而且,我可不敢指望他照顧不徵,軍醫就在附近,有事會來稟報!

    左明非試探性地問:“行之,你同樂章是不是有些誤會?”

    “沒有。”喻勉干脆地否認了。

    左明非:“那你為何看不慣樂章?”

    “若是王頌為了不徵差點丟了性命,你會對不徵有好臉色嗎?”

    這好不容易栽培的苗子被人撅了一半,誰會有好臉色?

    左明非微笑:“…呃,嗯!

    不會。

    次日,喻勉前來看望洛白溪,發現王頌坐在外帳間看書喝茶,好不悠閑自在,喻勉直接問道:“你不用照顧不徵?”

    “有人代勞!蓖蹴炚Z氣淡淡。

    喻勉卻從這毫無起伏的聲調中聽出幾分陰陽怪氣。

    喻勉還沒來得及細想,就看到一個窈窕身影從內帳中深深淺淺地出來了,他動了動眉梢:“林芝姑娘?”

    林芝上次為軍隊帶路去密道時傷了腳腕,如今走路還不穩當,只見她端著一銅盆水往外走。

    看到喻勉后,林芝趕忙行禮:“民女見過大人!

    “你為何會在這里?”喻勉問出心中的疑惑。

    林芝誠懇道:“民女擔心洛大人的傷勢,洛大人此番遭難是為了徐州百姓…”

    聽到這里,喻勉面色平靜地想,不,他是為了王頌。

    只聽林芝繼續道:“民女身為徐州一員,自然也受了洛大人的救命之恩,那救命之恩自當…”

    喻勉瞧林芝正是歲月靜好的模樣,洛白溪平日里也是風流俊秀很能臭美,而后共患難之際,洛白溪對林芝諄諄教誨,林芝也投桃報李地前來傳信,兩人約摸互相看對眼了也說不定。

    喻勉素來不愛操心這些,但說到底,洛白溪是他唯一的徒弟,此番又遭了老大難,況且洛白溪家中老母尚在,老人家自然希望洛白溪早些成家。

    喻勉回神,聽林芝說:“救命之恩當涌泉相報,但民女只是個普通人,能做的不多,也只有細心侍奉洛大人,以報救命之恩!

    “哦…”喻勉緩緩應了聲,之后道:“那就勞煩林姑娘了!

    林芝恭敬回答:“不勞煩!彼粢獾揭慌缘耐蹴,關切道:“王大人,您還沒去歇息呢?”

    王頌:“…正要去。”

    “王大人,要不您也留下來,我將您也一塊照料了?”林芝體貼地詢問。

    王頌忽地起身,他拄著拐杖往外走去,語氣倔強:“多謝好意,我自己可以!

    “慢著。”喻勉叫住王頌:“你不能走!币欠磐蹴炞吡,指不定他又得踐行自己的死志。

    王頌頓住腳步,面無表情地側身:“我留下干什么?”

    喻勉面不改色道:“不徵在生活上有林姑娘照料,在精神上就由你照料!

    “……”王頌滿臉都是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么的訝然。

    喻勉道:“你義兄那里有不少書,你去借幾本,拿來讀給洛不徵聽。”

    別說王頌覺得荒謬,就連林芝也懵然地眨了下眼睛,不過她覺得貴人們的雅興可能就是這樣,于是端著銅盆莫名其妙地退下了。

    王頌深呼吸一口氣,轉頭就走。

    喻勉饒有興致地挑起眉梢,懶洋洋道:“你不愿意?”

    王頌頭也不回地說:“我去借書。”聽起來不情不愿的。

    找到左明非后,王頌說明來意,幾次欲言又止,幾次將火氣壓下去…但王頌終是忍不住地問:“義兄,喻勉…大人是不是有。俊

    左明非努力壓下唇角,諱莫如深地回答:“被你發現了!

    王頌:“……”

    左明非摸了摸王頌的頭,溫聲道:“所以,你需得好好聽話。”

    第100章 嘴上說說

    “…知者不博, 博者不知。圣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

    喻勉和左明非甫一進門,就聽到這死氣沉沉的讀書聲, 兩人四目相對, 喻勉眉梢微挑,并不作聲, 左明非含笑搖了下頭——都是喻勉想出來讓王頌讀書這主意。

    內帳間, 王頌坐在床頭對面的木椅上,用來支撐腿部的木杖被潦草地擱在一旁, 在他不遠處的茶桌處, 林芝手腳麻利地擦著桌椅。

    看到進來的兩人,林芝福身行禮:“民女見過二位大人。”

    左明非:“林姑娘多操勞了!

    林芝含笑搖了搖頭:“這都是民女應該做的。”

    聞聲, 王頌看了過來,他作勢起身:“義兄!

    左明非幾步上前扶住王頌, 和聲道:“說了多少次了,不必多禮!

    喻勉詢問林芝:“不徵還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白日里不曾有過!绷种フJ真地回憶, 而后道:“夜里一直是王大人在此守著!闭f著,她詢問狀地看向王頌。

    王頌垂眸回答:“不曾。”

    喻勉眉心動了動:“軍醫如何說?”

    王頌正要啟唇,林芝卻先一步開口了:“曹大夫只是說,要洛大人好生將養著!

    左明非寬慰道:“行之,不徵身體耗損嚴重, 需要時間慢慢恢復,何況才過去兩日,你莫要太心急了!

    林芝真心實意道:“是啊,喻大人莫要太心急, 這幾日曹大夫開的湯藥,洛大人都是喝完了的!

    女兒家到底是細心。

    喻勉想起不久前喂洛白溪喝藥時, 怎么都喂不進去,最后只灌進去小半碗,想到這里,喻勉略略抬眸,詢問:“林姑娘有法子讓不徵把藥都喝下去?”

    林芝連忙擺手:“不是我不是我,是王大人!

    喻勉挑眉看向王頌,王頌拿書的手微頓,繼而攥緊書頁,“…這個!蓖蹴灥难凵耧h忽不定起來。

    左明非心下奇怪,但他看出來王頌的為難,于是善解人意地岔開話題:“樂章,說到湯藥,你喝藥了嗎?”

    “……”王頌默然——沒一個問題是他愛回答的。

    林芝在一旁小聲道:“左大人快勸勸王大人吧,王大人對待自己可沒有像對待洛大人那般細心,他每每喝藥都剩下半碗,腿部的針灸也不做…”

    “林姑娘!蓖蹴灠櫭汲雎。

    林芝慌不迭地低頭。

    左明非的語氣嚴肅起來:“樂章,不徵救下你,不是讓你這般糟蹋自己的。”

    “義兄何時也學會了這般說辭?”王頌掀起眼皮,眸中靜默:“我知道,喻大人和義兄想用不徵的性命拖住我,你們都是為了我好!

    左明非啞然。

    喻勉以旁觀者的姿態站在一旁,對待王頌,他能做的已然做了,剩下的只能順其自然。

    王頌垂首看著膝頭,左明非順著他的頭頂能看到他蹙起的眉頭,王頌啞聲道:“從洛不徵救下我的那刻起,我便沒想過再尋死了,我只是再也找不回過去的那種感覺,我也不想再去找…”

    這些話讓王頌覺得難堪,放在一年前,他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自己會頹靡成這樣,好在此處只有他和左明非。

    原來不知何時,喻勉和林芝去了外帳,他們的交談聲低低地傳進來,為王頌保留了幾分顏面。

    “現如今,我就想像現在這樣…隨便活著,我也不想治腿,再堂堂正正地站起來很難…我很累…那便不治了,義兄…你別再拉我了,是我辜負你的期望…”

    左明非驟然蹲下,他注視著王頌眸中的風起云涌,“好!弊竺鞣呛吐晳拢骸袄鄣脑捑托皇菢氛,我希望你能明白,你我從來都不只是師徒,還是家人,我永遠都是你的兄長,你不是一個人!

    王頌眸中淚光涌動:“……”

    “還有我…”

    氣若游絲的聲音從兩人耳側傳來,左明非和王頌一愣,同時看向床頭,看到了洛白溪用力扯出來的笑顏。

    王頌驀地站起,慌亂無措道:“洛白溪!”可惜他左腿不便,只站起來片刻,便失重砸向床頭,幸好他雙臂及時撐住床頭,這才沒把剛醒來的洛白溪給再次砸暈。

    也恰好的,一滴淚從王頌左眸中砸落在洛白溪的眼皮上。

    洛白溪瞇了瞇眼睛,他虛弱地打趣人:“這是…見我醒來,激動地落淚了?”

    “不是。”王頌否認,這淚分明是被他義兄感動的,只不過是洛白溪恰好醒來。

    洛白溪瞇眸片刻,等徹底將周圍情境裝入眼簾,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王頌身上,然后安撫人心般地笑了下,溫聲道:“我沒事!

    王頌心中的石頭終于落了地,他正要開口,卻被身后的冷風給掀開了。

    “不徵。”喻勉面色仍舊沉穩,只是推開王頌的動作有些急促。

    王頌重新坐回了木椅:“……”

    喻勉打量著洛白溪:“你感覺如何?”

    洛白溪翹起唇角,雖然他仍舊躺在床上,但眉梢眼角卻勾勒出幾分氣定神閑的從容不迫來,“先生,學生…幸不辱命,徐州百姓無恙,學生不負所托…”

    “好!庇髅爿p按住洛白溪的肩頭,定定地望著洛白溪:“你醒來便好。”

    洛白溪輕咳一聲:“先生,你不該…先夸我嗎?”

    喻勉:“你醒來的很好。”

    洛白溪嘀咕:“這算哪門子夸贊!

    “還能貧!弊竺鞣呛Φ溃骸翱磥砘謴偷牟诲e!

    林芝適時帶來曹軍醫,曹軍醫為洛白溪診治時,喻勉冷不丁地提了一句:“這幾日,一直是林姑娘在照顧你。”

    洛白溪坐在床頭,這才想起林芝來,他看向林芝的目光親切隨和,“林芝姑娘,大恩不言謝,你為徐州百姓做的,洛某定會記在心中。”

    林芝看到洛白溪醒了,也忍不住落淚,她道:“大人曉我以大義,我只不過做我該做的!闭f完,林芝想起來藥房還溫著湯藥,便先行離開了。

    等到軍醫離開,喻勉注視著洛白溪不發一語。

    洛白溪打了個冷戰:“先生,你有話就直說,看著我做什么?怪滲人的!

    “我替你問過,林芝家中還有一幼弟。”喻勉開門見山地說。

    洛白溪面露疑惑:“哈?”

    “此番她為你涉險,之后又盡心盡力地照顧你,不徵,你今歲幾何?”喻勉沉吟著問。

    洛白溪懵了,他愣頭愣腦地回答:“二十有一…”

    話音還未落,只聽“啪”一聲,王頌不知何時柱起拐杖,對左明非低聲道:“義兄,我先回去了。”

    左明非莫名其妙地眨了下眼睛,不是,這看戲看得正精彩呢,“我送你。”左明非也起身。

    “不用。”王頌已經走至屏風前,他沒有回身,又說了一遍:“不用,多謝義兄,我自己可以。”

    左明非心知執意送王頌的話,可能會加重王頌心里的負擔,就頓住了腳步。

    洛白溪驚叫:“誒!王頌的腿怎么了?王頌!王頌?”

    待王頌離開,喻勉繼續問:“你如何想?”

    洛白溪收回投向外帳的目光,他撓了撓頭,莫名其妙道:“先生的意思是,讓我求娶林芝姑娘?”

    喻勉佯做不在意道:“我隨口一提,你自己掂量。”

    洛白溪想起被關押的那段時日,林芝是他與外界的唯一聯系,兩人有著共患難的情分,“林芝確實是個好姑娘!甭灏紫妓鞯溃骸爸皇,先生為何突然提起我的婚事?”

    喻勉語重心長道:“不徵,你年歲漸長,母親又不在身邊,而且我瞧著林芝姑娘對你并非沒有情意,是以才提了一句!

    洛白溪臉色有些怪異,他覺得喻勉不像是會在意這些事的人,因此喻勉乍一提起,反倒是讓洛白溪有些不尷不尬起來,“呃!甭灏紫掏痰卣f:“既是先生所愿…”

    喻勉擺手制止他的話音,又道:“我只是提議,這畢竟是你的事情,需得你自己做主!

    從洛白溪房中退出來,喻勉和左明非并肩走著,喻勉心中有事,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左明非悄無聲息地抓住喻勉的手,喻勉眸帶詢問地看向左明非,左明非含笑注視著他。

    “笑什么?”喻勉反握住左明非的手。

    左明非仰臉迎著秋風,聲音卻帶著春陽暖意:“我從未想過,你會為不徵張羅婚事。”

    喻勉直言:“算不得張羅,提一句罷了!

    “喻兄這般滿腹才智之人,竟也會操心這些凡塵瑣事?”左明非含笑打趣。

    喻勉這才體會到左明非話里的意味深長,他偏頭看向左明非:“這便是操心了?待我迎娶你時,勢必比這用心百倍。”

    左明非眸色專注地注視著喻勉:“兄長,可是說到做到?”

    喻勉被左明非如水如煙的眼神看的心念微動,他將人拉近,極盡耐心地說:“自然,你想要什么,我都會給你。”

    “我有行之,這便夠了!弊竺鞣菨M目溫柔地說。

    在這片硝煙彌漫的土地上,山巒此起彼伏,繼而勾勒出綿延不斷的黛色,兩人執手相望,仿佛置身于古畫之中,一眼恍若永恒。

    只是這溫情未能持續很久——

    “主子!”凌喬滿身狼狽地閃現,他咬牙切齒道:“信送不出去!喻季靈派人守著通往上京的必經之路,我們的人都被瑯琊書院的人給攔下了!我們也收不到白夫人的消息!”

    喻勉凝眸:“哦?”他看向左明非,目不轉睛道:“是你做的?季靈會聽命于你?”

    左明非莞爾一笑,溫聲勸解:“瑯琊書院與左家的合作,不是在早前就說好的嗎?只可惜行之你已非書院中人,而我是左家未來的家主,到底要幫誰,想必季靈心中自有輕重。”

    “好的很。”喻勉聽不出情緒地評價。

    左明非的笑意微頓,喻勉這云淡風輕的態度并不在他的預料之中。

    片刻功夫,喻季靈便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了,“憬!”他展示著手中的空盒子,“送往左家的信不翼而飛了!丟了!”方才喻季靈同喻勉的暗衛們打斗時,盒子不慎跌落在地,里面的私印和信件全都不見了。

    左明非看向喻勉,只見喻勉氣定神閑地拿著一個嬰兒拳頭大小的印章,這玉質印章瑩潤有光,在喻勉骨節分明的手中,仿佛下一瞬就會化為齏粉,但此刻卻被喻勉輕巧溫柔地把玩著——

    自不必說,這印章是左明非要送回左家之物。

    左明非的目光從印章上收回,再次落到眼前的冷峻男人身上,他溫溫和和地喚了聲:“喻兄,你方才說,我想要什么你都會給?”

    喻勉似笑非笑:“你不也說,有我便夠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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