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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一網打盡

    “殿下!有埋伏!”

    “殿下跑啊!”

    “保護殿下!”

    無數支長箭劃破夜空, 鋪天蓋地地落在驛站的房頂和窗戶中,哀嚎聲和叫囂聲起伏一片。

    一輪箭雨過去,驛站陷入到死寂之中。

    不計其數的黑衣人如同鬼魅般出現, 他們保持著警惕, 躡手躡腳地靠近驛站,正當有人要推開驛站的門時, 驛站的大門和所有的窗戶同時打開, 舉著弩機的大周將士在窗戶和門后面嚴陣以待,不約而同地按動了扳機。

    箭雨的方向來了個調轉, 不同于長箭的拖沓, 從弩機中發射出去的短箭又快又急,距離他們很近的黑衣人紛紛中招, 后撤著倒在地上,了無生息。

    長夜又恢復了寂靜。

    不疾不徐的腳步聲響起, 士兵們紛紛讓開道路。

    季頌寰的衣著完整妥帖,顯然沒有真的入睡, 他在等一出甕中捉鱉,先前的慘叫聲也不過是為了迷惑敵人。

    氣流聲不對勁,守在季頌寰身旁的副將急忙制止季頌寰往外走,“殿下當心,有人靠近。”

    季頌寰身形單薄地著, 他目光冷靜地望向黑暗,“動手。”他下令。

    在黑夜中等待未知從來都不是好的選擇,既然如此,那不如先下手為強。

    聽到命令, 副將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

    十米之外響起重物落地的聲音,同時響起一聲熟悉的暗罵, 季頌寰心中一凜,他目光發緊地盯著暗處。

    阿宥捂著屁股搖搖晃晃地走出來,罵道:“誰敢射老子?!我看是你們是活的不耐煩了!”

    在場之人俱是一驚。

    廣…廣陵王?!

    他還活著!

    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陪同在季頌寰身邊的都是季頌寰的心腹,他們自然知道自家殿下與廣陵王的微妙關系。

    季頌寰目光微動,他面無表情地接過副將手中的弩機,在黑暗之中對準了阿宥。

    副將忍不住小聲提醒:“殿下,是…廣陵王…”

    季頌寰語氣淡淡地反問:“你又如何確定他是真的廣陵王?”

    副將:“…是。”

    只要按下扳機,阿宥就不會再次出現在父皇面前,季頌寰冷漠地想,就算阿宥先前救過自己又怎樣?

    又怎樣呢。

    只要按下扳機,他會規避掉很多麻煩。

    季頌寰指尖微動——他厭倦了父皇的猜忌,受夠了眼睜睜地看著身邊之人被放逐,受夠了…善良帶給他的無能為力!

    “小廢物,你沒事啊?”阿宥響亮的聲音響起。

    他在趕來的路上聽到了兩波箭雨聲,原本還擔心小廢物出事,沒想到小廢物竟然自己完成了反殺。

    季頌寰眉心微動,他呼吸漸漸急促起來,阿宥的身影越來越近,距離他的箭尖也越來越近。

    “你們得趕快撤!敵人肯定不止一波。”阿宥已經走近,他俯身靠近地上的尸首,用鼻子嗅了嗅,皺眉道:“奇怪了,他們身上沒有那群北岳羔子的味道。”

    季頌寰仍舊用弩機對著阿宥,他眼神淡漠:“想殺孤的人又何止外敵?你呢?二弟。”

    阿宥覺得季頌寰有些奇怪,他莫名其妙道:“我?我干嘛要殺你?我要想殺你又何必趕來救你?你嚇傻了?拿弩機對著我干嘛?”他一邊站起來,一邊用肩膀撞開了季頌寰對著自己的弩機。

    季頌寰緩緩放下弩機,反手丟給副將,轉身道:“你為何會來?”

    “救你。”

    季頌寰愣怔片刻,半晌才道:“他們…說你死了。”

    阿宥不耐煩地瞥了季頌寰一眼:“你現在要說這些破事?”

    季頌寰沉默片刻后,鄭重道:“多謝。”

    “哼。”阿宥忽地眉頭緊鎖,他下意識按向腰間的雙刃,“不好!”

    副將也察覺出來不對勁,他艱難開口:“殿下…我們好像被人包圍了…”

    季頌寰無聲勾了勾唇角:“這便對了,不然他們也太好收拾了。”

    “你笑屁!”阿宥皺眉:“你知道對方有多少人嗎?”

    季頌寰:“不計其數。”

    阿宥下顎微抬,不吭聲了。

    副將早就聽說過廣陵王的文化水平,他忍不住出聲解釋:“王爺,不計其數就是人很多的意思。”

    阿宥斜他一眼,譏誚:“…保護好你家柔軟的殿下吧!”

    副將:“……”

    他其實是想說柔弱吧。

    北岳的間諜來勢洶洶,雙方不分勝負地打成一團,直到喻勉的暗衛們從天而降,他們將驛站團團包圍起來。

    阿宥看到這群熟悉的身影,不由得眼睛一亮:“師父!”他這一跑神便有了破綻,右后方的間諜直沖阿宥心門而來。

    季頌寰拔出隨身佩劍,一劍刺穿那人的喉嚨,阿宥警惕回身,在看向季頌寰的瞬間,他不由得笑了。

    季頌寰在殺別人,但眼神卻是在看向自己,阿宥不懂人心,卻知道狩獵的本能——可能在某個瞬間,小廢物想殺了他。

    兩人的眼神有一瞬間的對峙,但很快就投入到新的打斗之中。

    “陛下,根據我們截獲的情報,北岳間諜共百余人,現下均已在此。”潘笑之站在延光帝身邊低聲稟報。

    延光帝騎在馬上,他目光幽深地望著前方的混戰,身邊是喻勉留下的暗衛,這些暗衛將他圍得密不透風,生怕延光帝出現一絲意外。

    延光帝本意再往前一些,但暗衛們卻不允許他再靠近。

    雖說是為了他的安危考慮,但皇帝的心情卻很不悅,這些暗衛們根本不聽他的話,喻勉這么做到底是在保護他?還是在監視他?

    凌隆恭敬道:“陛下,請。”

    間諜們已經被肅清得差不多,前方的威脅已然消失。

    延光帝在暗衛的保護下緩緩靠近那座殘敗不堪的驛站。

    “陛下駕到!繳械投降者不殺,負隅頑抗者就地正法!”

    阿宥和季頌寰同時抬頭,“父皇!”阿宥忍不住叫道。

    季頌寰微微瞇眼,“父皇。”

    延光帝對阿宥笑了笑,關切道:“阿宥近來可好?”

    阿宥笑道:“重京無聊,我出去逛了個把月,未曾表明情況,讓父皇擔心了。”

    延光帝看向默不作聲的季頌寰,難得語氣溫和道:“寰兒呢?”

    父皇何時來的?

    他可曾看到自己愈對阿宥不利?

    看到了又如何?

    看他變的心狠手辣不是父皇一直所希望的嗎?

    季頌寰行禮,語氣毫無波瀾道:“兒臣無礙。”

    父子二人眼神相對,季頌寰目光淡定坦然,延光帝凝視片刻,然后略一點頭:“果然不出朕所料,這些間諜就是要對我大周的儲君不利。”

    季頌寰心中自嘲一笑,原來父皇讓他這時候出京只是為了引出北岳的間諜?

    阿宥著急道:“父皇,快派人去山下找師…找左大人!他們被人埋伏,至今下落不明。”

    延光帝溫聲安撫:“阿宥莫急,朕已經派人前去營救,此番多虧你通風報信。”說到這里,他忍不住對阿宥招手:“過來朕瞧瞧,你是不是摔傷了腿?”

    “沒有。”阿宥自覺地走過去,解釋:“方才從樹上摔了下來。”

    望著這父慈子孝的一幕,季頌寰無所謂地后退,心中愈發記掛起左明非的安危。

    阿宥看了眼“柔軟”的季頌寰,“……”他咳了聲:“父皇,大哥他也受驚了,對了,除了北岳間諜,還有人在追殺他,這事兒還得徹查。”

    延光帝笑意淺淡:“你是來保護太子的?”

    “嗯。”

    “為何?”延光帝的笑意不達眼底。

    阿宥坦誠道:“師父說過,儲君為國之將來。”

    延光帝笑了起來,他扶額發笑,胸腔中傳出的笑聲沉悶憤慨,他又忍不住咳了起來。

    阿宥急忙扶住延光帝,擔憂道:“父皇!”

    延光帝握著阿宥的手腕,看著他的目光有幾分苦澀,但更多的是不甘!這就是…喻勉為儲君鍛造的磨刀石嗎?!

    功虧一簣…

    功虧一簣…

    功虧一簣啊!

    太子心性軟弱,能撐起大周的將來嗎?正在這時——

    “殿下!”

    “殿下!!”

    “追!”

    延光帝從恍然中回神,發現季頌寰被地上驀地起身的“尸體”給擄走了。

    這人方才是在裝死,并且身手極好,他帶著季頌寰眨眼間便不翼而飛,就連喻勉的暗衛也難以追上。

    延光帝再也顧不得其他,驚呼道:“寰兒!派人!派人去追!務必要將太子救回!不然朕要你們所有人給太子陪葬!!!”

    潘笑之擔憂地望著延光帝青白交替的臉色,“陛下,陛下要當心身體。”

    “我也去追。”阿宥皺眉起身。

    延光帝緊緊拉著阿宥,“……”他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氣,“孩子,你留下來…你留下來。”他氣息不穩地說。

    潘笑之皺眉道:“王爺,您還是陪著陛下為好。”

    大半夜過去,直到晨光微明,好消息并未傳回,反而傳回來一個更不好的消息。

    潘笑之從晨霧中疾步走回,他臉色難看道:“陛下,錦門關外發現邊境駐軍,為首之人是…弈王殿下,經微臣等人商議,弈王殿下此舉恐有…壓境之嫌。”

    “而且弈王殿下私自扣留圖戎使臣,單方面拒絕議和。”

    延光帝精神恍惚半晌,隨即低笑一聲:“隨舟啊…終究還是…”

    潘笑之俯身行禮,語氣焦急:“弈王來者不善,還請陛下速速調遣禁衛來此。”

    延光帝呆滯片刻后,忽地喊道:“喻勉!喻勉呢?他人呢?”

    潘笑之抹去額頭上的冷汗,無奈道:“喻大人現下不知所蹤,還請陛下早做決斷。”

    阿宥不懂人心復雜朝堂詭譎,但此刻他注視著延光帝,動物特有的靈敏性讓他感知到了延光帝身上即將枯竭的生氣,他稍顯恐慌地叫了聲:“父皇…”

    “阿宥不怕。”延光帝呼出一口濁氣,他抬眼看向潘笑之,聲音沙啞道:“依你之見,太子可有生還的可能?”

    潘笑之驚慌失措道:“微臣不敢妄言!”

    延光帝沉思片刻,兀自喃喃:“太子失蹤…下落不明,恐不能生還…邊境不安…朝政不穩,咳咳咳…不能亂…”

    他對潘笑之道:“莫要慌張,只要弈王按兵不動,我們先靜觀其變,喻勉不會坐視不理,他定留有后手,若是…若是太子那邊傳來消息…咳咳咳…”

    “太子若生還,那便即刻從重京調兵遣將,太子若是…不幸遇難,普天之下…能撐起大周的…也只有隨舟一人了…”

    潘笑之眼眶濕潤道:“陛下…要以龍體為重…”

    延光帝眼神空洞地看向門外,群山灰敗且連綿不斷,他自言自語道:“朕…回不去了。”

    第152章 兵臨城下

    晨光中, 扛著季頌寰的身影來到一處僻靜的山谷之中,他雖然身形高大,但動作卻十分敏捷, 僅露出的一雙綠色眼睛凌厲戒備。

    他扯下臉上的面巾, 氣喘吁吁地呼了口氣,然后毫不留情地將暈過去的季頌寰扔進雪堆里, 他俯身吃了幾口雪, 瞇眼望向天際,“……”

    思索片刻后, 異族男子緩緩看向季隨舟, 心里不知在盤算什么。

    “我要是你,現在就殺了他。”低沉的男聲冷不丁地響起。

    異族男子立刻起身應對, 他精準地朝虛空里扔了一把飛鏢,幾聲格擋過后, 他看到一個身著玄袍的男人悠悠出現,身邊還跟著一只狼。

    奇怪的畫面。

    喻勉看了眼自己被劃傷的手臂, 嘖了聲:“你能聽懂漢話嗎?阿史那·西朔。”

    異族男子瞬間繃緊了脊背,他眉頭緊蹙,漢話流利地問:“你為何會知道我的名字?”

    “就只許你們往大周塞奸細,就不許我們往北岳派人嗎?”喻勉語氣陰沉。

    西朔目光警惕:“你只有一個人。”

    喻勉輕嗤:“誰知道呢。”

    西朔逼近季頌寰,威脅:“別過來, 不然我就殺了他!”

    喻勉不斷靠近:“是嗎?那你就動手吧。”

    西朔動作狠厲地扼向季頌寰的脖頸,“看來你是不在乎你姐姐的命了。”他聽到這個滿身陰霾的男人這么說。

    西朔呼吸一滯,他為何會知道?

    喻勉停在一個合適的距離,戲謔道:“你雖是長子, 但作為圖戎可汗與漢人生的孩子,你一直不受你父親重視, 甚至連你的母親也討厭你,你只有跟你的姐姐相依為命,我說的對嗎?西朔王子?”

    “你到底是誰?!”西朔怒吼。

    喻勉仍舊不疾不徐道:“圖戎雖然有心與大周議和,但內部以你弟弟為首的主戰派卻不以為然,甚至派你冒充克烈部的間諜擄走我大周儲君。”

    “我來猜猜,你弟弟應該是要你直接除掉我國儲君,但你為何不這樣做?”喻勉佯做思索狀,隨即恍然大悟道:“可能你不愿受人鉗制,想帶大周儲君回圖戎,以此反向要挾他。”

    心思被猜了個七七八八,西朔直接飛身朝喻勉而來,喻勉閃身躲開,屈肘砸向西朔的胸口,西朔一個翻身退開。

    守在喻勉身邊的白狼低聲嗚叫著,似乎在尋找時機讓這個異族男人一命嗚呼。

    喻勉討人厭的聲音還在繼續:“西朔,若是你弟弟知曉你的心思,你猜他還會繼續容忍你們姐弟嗎?”

    西朔停下動作,他目光隱忍地看向喻勉:“……”他不過是圖戎一個不受重視的王子,這個男人為何會知道這么多?

    喻勉言簡意賅道:“無論如何,我大周的儲君你不能帶走。”

    西朔目光狠厲:“我大可以現在殺了他回去復命。”

    “看來你還蠻喜歡當你弟弟的狗。”喻勉輕飄飄道。

    西朔攥緊掌心:“你…你!!”

    喻勉道:“若大周與圖戎議和成功,我大周皇帝愿迎娶圖戎部的公主為妃,這個公主非閣下的姐姐莫屬,我大周后宮安穩祥和,令姐若至,那便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西朔輕嗤:“前有太后專權,后有公主謀反,閣下管這叫安穩?”

    喻勉眸光微閃,他打量著西朔,篤定道:“事情打聽得這么清楚,你果然是狼子野心。”

    西朔:“……”

    喻勉微微抬手,長箭呼嘯而來,直取西朔心口,西朔側身躲開,目光驚疑地逡巡在虛空。

    這個人還有幫手!

    “我本可以殺了你。”喻勉的耐心逐漸告罄,“跟你廢話這么多,無非是想告訴你,你身處劣勢,但我仍然愿意跟你合作,這是你的機遇,你若拒絕,那便只有死路一條。”

    西朔呼吸艱難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喻勉勾起唇角,語氣舉重若輕:“弒父去弟,成為圖戎新的可汗。”

    等西朔離開后,喻勉走向季頌寰,他探向季頌寰的脈搏,得知人安然無恙后才暗暗松了口氣。

    左明非手持弓箭走來,他腳踝有傷未愈,喻勉聽到聲音后急忙回身,他伸手扶住左明非,左明非搭上他的手臂,笑道:“無礙。”

    喻勉道:“多虧你,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拿捏這個人,只是憬琛,你又是如何得知西朔的真實身份?”

    左明非微微一笑:“我派去北岳打聽消息的人偶然截獲了一只鴻雁,上面縛有一卷布條,上面寫清了圖戎內部的利害關系。”

    “有意思,若你沒有胡扯,那會是誰呢?”喻勉思索。

    左明非無語片刻,然后道:“起初我也不信,但那卷布條上有大周皇室的圖紋。”

    喻勉挑眉:“皇室圖紋?皇室有人在圖戎?”

    左明非含笑道:“至少我們不是孤軍奮戰。”

    “那倒是。”喻勉頷首。

    這總歸不是一件壞事,至少真的拿捏住了阿史那·西朔,但還有一件事,喻勉佯做不經意地問:“只是憬琛,你似乎對圖戎的事情過于上心了。”

    左明非不慌不忙地笑了笑:“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喻勉聽不出意味地輕笑了聲:“走罷,聽說陛下那邊亂成了一團,季小九兵臨城下,恐要逼宮呢。”

    喻勉和左明非來到城內的郡守府時,延光帝一行人也剛到達不久,連夜趕來的太醫不斷往郡守府中跑,看著門內門外進進出出的人,喻勉的眉心不自覺地動了動。

    看到喻勉和左明非,急得團團轉的官員們不由自主地驚呼:“喻大人來了!”

    “左大人平安無恙啊。”

    “喻大人!”

    “喻相!現下弈王率領五千精兵兵臨城下,您說這要如何是好啊?”

    “對啊對啊,陛下不準我們從重京調兵,難道我們要坐以待斃?”

    “還請丞相大人快快做出決斷!”

    “喻大人要救我大周于危亡之際啊!”

    喻勉臉色黑沉,他看向面色疲憊的潘笑之,瞇眼問:“你喊他們來作甚?”

    潘笑之扯了扯唇角,“陛下不愿從重京調兵。”

    “所以你就喊了一堆言官過來?”

    潘笑之不耐煩地揉了揉額角:“至少他們能輪流去城墻上質詢弈王,聊勝于無罷了,不然你說要如何?喻相!陛下需要你時你又跑哪里去了?!”

    看他發怒,喻勉瞥他一眼,淡淡道:“本官自然是在為了大周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潘笑之一口氣堵在胸口,然后就被氣笑了,“好,好得很。”

    喻勉思索片刻,然后問:“你可派人前去詢問弈王的用意了?”

    潘笑之冷嗤:“他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番乘人之危,擅離職守,還有什么可說的!”

    話音剛落,前方傳來通報:“啟稟大人!弈王有退兵的跡象!”

    所有人:“……”

    又過了不久。

    “報——弈王已經派人將圖戎使臣安然無恙地護送了過來。”

    “報——弈王軍隊已經啟程,將要返回邊境。”

    喻勉沉吟:“此番圖戎使臣中混有主戰派的人,他們冒充克烈部想要對太子和使臣不利,弈王起先扣下使臣,約摸也是想要保護他們。”

    潘笑之久久不能回神,他驚疑不定道:“不是…他!他想要保護使臣…犯得著大軍壓境嗎!”

    喻勉斜他一眼,看傻子似的看著潘笑之:“五千也算大軍?分明是你們心虛,你們怕他報復,因為是你們將他逼去了邊境。”

    左明非形色從容道:“看似是兵臨城下,但又何嘗不是從外城將這里給保護起來?”防止外面的敵人再進來。

    潘笑之不由得攥緊衣角:“……”

    “陛下宣喻大人,左大人和潘大人覲見。”

    三人一同進門,延光帝氣若游絲地喘著氣,太醫們進進出出,臉上神情焦急不已,“臣等見過陛下。”

    阿宥紅著眼睛站在一旁,看到喻勉后,他低低地喚了聲:“師父。”

    喻勉心中微嘆,他眼神復雜地看了眼阿宥,用目光示意阿宥去歇息,阿宥很識趣地退下了。

    聽到腳步聲,延光帝努力睜開眼睛,下意識道:“隨舟?隨舟…來了嗎?是隨舟嗎?”

    潘笑之斟酌道:“陛下,弈王正在啟程返回邊境。”

    “哦…哦…他又走了,他小時候就不喜歡呆在宮里。”延光帝自言自語道。

    喻勉適時開口:“陛下,圖戎使臣已至城中,還請陛下保重龍體,主持大局。”

    聽到這里,延光帝似乎恢復了些清明,他仍舊艱難地呼吸著,“朕…朕知道了,你去…去安排吧。”

    “臣遵旨。”

    延光帝:“寰兒呢?”

    左明非道:“請陛下放心,殿下安然無恙。”

    “有勞諸位愛卿了。”延光帝努力呼吸著,他有些記不起來喊他們過來作何,于是虛弱地擺了下手,“退下吧,都…退下,笑之留下,朕…朕要交代你幾句話。”

    出了屋門,喻勉與左明非并排站在走廊里,兩人沉默良久,喻勉聽不出情緒地說:“陛下恐怕撐不過半個月。”

    左明非微嘆一聲,沒有搭話。

    喻勉輕笑一聲,語調懶散道:“小太子繼位,你將要師憑徒貴了,緣何嘆氣呢?憬琛。”

    左明非看向喻勉,目光微閃:“阿勉,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

    喻勉側臉看他,“終于肯說了?”縱容中夾雜著無奈,喻勉的臉上一片了然。

    第153章 使臣

    喻勉的話聽起來一切就像在他的意料之中, 左明非微頓,迎上喻勉仿佛洞察一切的目光,他有意調節氣氛, 含笑道:“這么說來, 阿勉早就猜到我瞞你什么了?”

    “不如你說上一說,看看我猜的是否正確。”喻勉態度散漫地接話。

    左明非望著喻勉:“我需得親自往北岳走上一趟。”

    喻勉盯著左明非不回應。

    左明非上前一步, 他輕輕扶住喻勉的手臂, 拇指不經意地蹭過喻勉手臂的傷口邊緣,認真道:“阿勉, 實話說, 我不愿與你相爭,可新皇登基, 你定然會被針對,即便無人敢針對你, 你也不會全心全意地臣服于新皇,你我之間, 即便不愿,那也勢如水火。”

    喻勉緩緩開口:“說到底,你不過是怪我束縛了你。”

    “是。”左明非毫不避諱地承認,然后他坦然地看向喻勉:“本可大權獨攬,卻被自己在意的東西束縛住手腳, 難道你不曾這般想過?”

    喻勉意義不明地笑了聲,一字一頓道:“每時每刻。”

    他每時每刻都在想,若是沒有左三,他遠比如今要肆意妄為得多。

    “現下有一計, 可使你如意,使我順意。”左明非用力握住喻勉的肩膀, 語氣微沉:“阿勉,我要去北岳十三部,我要游說各部歸附大周。”

    “你想效仿蘇秦?那你可知他的下場?”喻勉語氣冷淡。

    左明非施施然一笑,“我只是左明非,我知曉無論我去往何處,總會與人等我回來。”

    喻勉眸色深沉:“若我不允呢?難道朝中沒有其他人…”他遲緩地停住,麻木感從手臂的傷口處逐漸蔓延至全身。

    左明非朝喻勉走近一步,將不能動彈的人攬進懷里,對上喻勉想要剮人的眼神,左明非側臉看向喻勉,他臉上帶著喻勉最喜歡的笑容,柔聲道:“不準不允,我只任性這一次。”

    左明非帶著喻勉回屋的路上,喻勉閉目不去看左明非,左明非本就心虛,現下喻勉不理他,他心中總覺得空落落的,將喻勉靠在床上后,左明非溫聲道:“等陛下下旨后,我自會為你解開這千日醉。”

    喻勉面色無波地坐著,看起來就像是尋常的打坐練功。

    左明非順勢靠在喻勉身上,喻勉終于抬眼瞥了他一眼,“……”

    左明非笑著回身:“哎呀,我壓著你傷口了是不是?”

    喻勉:“……”

    左明非湊近看喻勉的傷口,好奇道:“可你現下不是失去知覺了嗎?如何能感覺到疼?”

    左三好吵。

    “你也說不了話。”左明非略顯惋惜地望著喻勉的雙唇,他自言自語道:“阿勉,你理我一下。”

    中了千日醉不能說話的喻勉:“……”

    左明非從喻勉平靜無波的臉上看出了幾分無語,他忍笑道:“我猜你最后悔的就是讓暗衛們都去保護陛下,現下你只能任我為所欲為了。”

    說著,左明非起身,從內室走了出去,喻勉微微呼出一口氣,即便處于劣勢,他也不見絲毫慌張。

    左明非再次回來,他伸手便去解喻勉的衣衫,喻勉:“……”

    讀懂了喻勉眼中的驚訝,左明非含笑道:“想什么呢?我先為你包扎傷口。”

    喻勉這才看到左明非身后的藥箱。

    “阿勉,你別怪我,我若不這樣做,恐怕現在躺在這里的就是我了。”左明非細心地為喻勉纏繞著傷口,他的指尖摩擦著喻勉的胳膊,然后順著喻勉的肩膀停在喻勉的鎖骨處,喻勉瞇起眼睛打量著他。

    左明非語氣堅定,但望著喻勉的眼神卻是溫和:“這件事我必須去做,哪怕你生氣。”

    “只要我離開,太子能依仗的人便只有你和潘笑之,潘笑之擅長處理瑣事,他威脅不到你。”左明非徐徐道:“你不愿阿宥身處朝堂,那你便只能親自磨煉殿下,我知道你討厭這些事,這一次是我對不住你,逼你做個忠臣。”

    “待我歸來,任君處置。”

    延光四年初,周帝駕崩于舊都上京,時值寒冬,萬木凋零,宮殿內外一片素白,喪鐘哀鳴,嗚咽聲被寒風吹到了舊都的每個角落。

    喻勉仍舊靠在床上,左明非對外稱他患病,閉門不見客,不僅如此,左明非還順走了他的令牌,堂而皇之地使喚起他的暗衛——這樣沒什么不好的,喻勉難得有這樣閑暇的時候,除了行動略有不便之外。

    再者,左明非擔心喻勉憋出病來,給他解開了部分千日醉,方便喻勉同他講話。

    左明非以為喻勉會對他說許多威脅人的難聽話,誰知喻勉竟然出乎意料的好脾氣,每日噓寒問暖下棋對弈,晚上再共赴輕紗羅帳,左明非不僅懷疑這是否是喻勉的“計謀”?

    莫非喻勉想以此留住他?但左明非為了籌備出使一事,每日忙得焦頭爛額,沒有心思想那么多。

    聽到喪鐘聲,喻勉不見波瀾的臉色復雜起來,他目光曠遠地望著窗外,略過枯木,飄散在空中,若有若無地落在那片宮墻之下——其實昨晚他才跟延光帝見過面。

    昨夜,延光帝的氣色看起來恢復了很多,他身邊仍然只有潘笑之陪同著,看到喻勉行動不便地靠在床上,延光帝有幾分幸災樂禍,他奚落喻勉:“這便是心軟的代價。”

    喻勉百無聊賴的頷首:“臣有恙在身,在此給陛下行禮了。”

    “愛卿何至于如此狼狽?”延光帝笑意淺淡,看著不像個皇帝,像是夜間出游的世家子弟,其實他也只比喻勉年長幾歲。

    喻勉靠在窗前,此時也不在乎君臣有別來,他懶懶道:“閨房情趣,陛下自然不懂。”

    延光帝沉吟:“朕本意前來解救愛卿,現下看來,愛卿倒是樂在其中。”

    “陛下的忙定然不會白幫,不知陛下又要勞煩臣何事?”喻勉微微側臉。

    延光帝的唇角噙著抹似是而非的笑,“放肆,朕交代下去的事,皆為臣子的本分,何至于勞煩一說?”

    喻勉索然無味地笑了聲:“陛下若早些這般灑脫,又何至于積郁成疾?”

    延光帝不以為意地輕笑出聲,他覺得今夜身體輕盈得很,連同心情也輕松不少,他徐徐道:“時也,命也,朕認命。”話鋒一轉,延光帝肅然道:“但大周卻不能認命。”

    良久,喻勉回應:“臣遵旨。”

    宮殿內,季頌寰身著縞素,他張開雙臂目光呆滯地由宮人為他穿上孝服,期間,有宮人為他端上姜湯,“殿下,天寒地凍,您兩日未進食,喝些姜湯暖暖身子吧。”

    季頌寰沉重地搖了下頭,“孤喝不下。”

    宮人繼續勸道:“殿下,就算您不為了自己,也要想想先帝想想萬民,您還要主持大局吶。”

    季頌寰聽得頭疼,下意識就端起了湯碗…

    “慢著!”凌厲的聲音響起,阿宥疾步走來,他不由分說地搶過季頌寰手中的湯碗,直接拎起那宮人的領口,命令:“你喝了。”

    那宮人哆嗦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你當然不敢!”阿宥說著就將湯碗砸在地上,他隨手甩出一根銀針,佇立在湯碗碎片中銀針緩緩變黑,阿宥目光陰鷙道:“說!是誰派你來的?”

    季頌寰默然上前,他平靜地望著俯首在地的宮人,“為何?你自小跟著孤,孤待你不薄。”

    宮人哆嗦著搶過地上的碎片,直接往自己的脖頸扎去,阿宥眼疾手快地踢開他手中的碎片,冷聲道:“想死?沒有那么容易。”

    “來人,帶下去,嚴加審問,一日之內審不出主謀,孤唯刑部是問。”季頌寰毫不留情地轉身。

    周遭宮人們被季頌寰身上的肅然氣場嚇得不敢吭聲,但是他的孝帶還沒有系上,宮人吭吭哧哧地不知要如何是好,竟然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阿宥。

    阿宥抱著手臂:“……”他不是很愿意地皺了皺眉,隨手拿過孝帶,直接拽住季頌寰的胳膊:“哎…你,你沒整理好。”

    季頌寰回身,他看了眼阿宥,又看了眼他手中的孝帶,然后默不作聲。

    阿宥一下子愣住了,因為季頌寰眼眶通紅,淚水要落不落地蓄在眸中。

    阿宥無措半晌,然后冷臉皺眉展開孝帶,他先將孝帶在季頌寰的眼睛上貼了下,隨后才不輕不重地將孝帶綁在季頌寰的額頭上,他說:“…你家先生在殿外等你。”言下之意,你身邊并不是空無一人。

    季頌寰垂眸頷首:“多謝。”

    阿宥撓撓頭,不樂意道:“我才不想安慰你,我師父病了,我暫時聽左師父的,他一個外臣不便時時時伴駕,這才讓我跟著你。”

    季頌寰呼出一口氣,面容恢復了沉靜,他側臉問:“跟著孤干什么?”

    “保護你啊,你那么容易死,一碗毒姜湯就能要你的命。”阿宥嫌棄地說。

    季頌寰抬腿往殿外走去,“即便你不來,孤也不會喝。”

    “嘁,嘴硬!你都接過去了。”

    “孤可以將湯賞給任何人。”季頌寰停下腳步站在門前,他側首看向阿宥,“也包括你。”

    阿宥嗤道:“你憑什…”

    話音未落,季頌寰從容不迫地推開大殿的門,此起彼伏的聲音響徹在宮闕之中——

    “吾皇萬歲萬萬歲。”

    延光末年,周帝駕崩,新帝季頌寰繼位,改年號為景熙,世稱景熙帝。

    朝堂之上,景熙帝頒布了多條詔令,莫不有利于民生社稷,顯而易見,這些詔令已被籌備多時,只等新帝登基。

    大殿之下,左明非鼓勵地看了眼季頌寰,季頌寰目光黯淡地垂眸,即將要念到他任命左明非為鴻臚寺卿并且出使北岳的詔書了,雖然他不舍得先生,但先生以身入局,他自然也不能軟弱。

    然而任命詔書剛被念了個開頭,一個意外的聲音從殿外傳來:“先帝遺詔在此,眾人聽令。”

    眾人紛紛跪拜。

    潘笑之高舉圣旨走進大殿,季頌寰疑惑地看向潘笑之,他不知道潘笑之打的什么主意?

    潘笑之淡淡提醒:“陛下,請接旨。”

    “……”季頌寰從容行禮:“兒臣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承天命,統御萬邦。丞相之職,當秉持公正,輔佐政務,然丞相喻勉,時有越職獨權之嫌,屢違朝綱,不敬皇權,今決意廢黜其丞相之位,以儆效尤。”

    左明非心里一咯噔,他沒想到先帝臨終前竟然會留下這么一個遺詔,這不是逼著喻勉與景熙帝奪權嗎?

    “念其往昔斬將搴旗,保我邊疆安定,朕心不忍,準其戴罪立功。茲特授爾為鴻臚寺卿,出使北岳,游說各部落歸服我大周,攻克乃還,欽此。”

    舉朝寂靜,左明非耳中嗡嗡聲一片,就連季頌寰也說不上來此時該喜還是該憂。

    潘笑之環視四周,明知故問道:“喻大人呢?為何不見他?”

    目光匯聚在左明非身上,左明非莫名火起,他終于明白了喻勉為何包容他的所作所為,因為喻勉早就有了自己去北岳的打算!

    左明非極力控制著怒火,一字一頓地溫和開口:“喻大人身染重疾不能起身,恐怕不能接旨,還請陛下重新定奪。”

    “臣接旨。”喻勉的聲音從大殿外傳來,不計其數的目光落在喻勉身上,他身著朝服形色坦然地走進大殿,走到潘笑之身旁,然后雙手鄭重地接過圣旨。

    左明非看似平靜地站著,他唇角帶著幾分冷淡的笑意,死死地盯著喻勉的背影。

    喻勉對景熙帝俯身行禮:“微臣見過陛下,臣因病未曾參加陛下的登基大典,還請陛下降罪。”

    季頌寰頓了下,場上的氣氛十分微妙,這對他甚至對整個朝堂來說,無疑是最好的選擇——獨斷專橫的權臣離開朝堂,光風霽月的賢臣留下輔佐。

    但季頌寰久久不能回神,因為他從喻勉那不卑不亢的身形中能夠看出,喻勉為了這一刻似乎等了很久。

    季頌寰緩緩道:“愛卿…大病初愈,朕心甚喜,再者完成先帝遺愿出使圖戎,還要有勞愛卿,愛卿當保重身體。”

    念詔書的官員望著詔書上季頌寰任命左明非的官職——這官職分明和喻勉的一模一樣,這可如何是好?

    他猶疑地看向季頌寰,低聲道:“陛下,這…”

    季頌寰不動聲色地按下詔書,勉強笑了笑,溫聲道:“自先帝駕崩以來,諸位大人夙興夜寐,勞心勞力,今晚宮內設宴,一為犒勞諸位,二為…為喻卿送行。”

    “臣等遵旨,多謝陛下。”

    散朝后,素來恭敬守禮的左大人怫然離開,連宮宴也不曾參加。

    望著左明非冷淡的背影,喻勉眸光微閃,他輕哼一聲,這被蒙在鼓里的滋味,左三也合該嘗上一嘗。

    第154章 不歡而散

    滿身醉意地回到府中, 喻勉并未發現左明非的身形,聽府中下人說,左明非從早上上朝后就未再回來, 喻勉低笑一聲, 他頗為頭痛地揉了下眉心,估摸著左三氣得不輕。

    喻勉再次出門, 街市仍舊熱鬧, 新皇登基,四處載歌載舞, 百姓臉上洋溢著笑容, 似乎在迎接著盛世將至。

    喻勉在鬧市外圍站了片刻,然后往左府的方向走去。

    他動作利索地翻墻入院, 在落地時因為醉意稍微打了個趔趄,穩住身形后, 喻勉稍微松了口氣,他一邊嫌棄左府的道路不平, 一邊暗自慶幸自己這幅樣子沒被人瞧見。

    喻勉動作瀟灑地轉身,然后微頓,在他身后,左明非坐在亭子里,身前擺著一張古琴,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喻勉,留意到喻勉略顯僵硬的模樣,左明非眉梢微挑,仍舊不發一言。

    喻勉:“……”

    他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的樣子負手而立, 片刻后,他朝左明非走去, 聲音如常道:“為何不回家?”

    “喻兄這話沒道理,這里才是我的家。”左明非漫不經心地回應,他指尖輕輕掃過琴弦,古琴發出幾聲似是而非的音調。

    喻勉頓了下,然后低著嗓音說:“憬琛,別鬧。”

    “我有資格鬧嗎?”左明非垂眸撥弄著琴弦,弦聲低緩沉悶,伴隨著不再明朗的人聲,“說到底,我與你名不正言不順,你不把我當自己人也是應該。”

    喻勉走到左明非身邊,他半蹲下/身子,伸手覆蓋住左明非的手背,耐心道:“你明知我沒有這個意思…”

    “你到底要做什么!”左明非驀然抬眸,他周身的氣息不再平和,爆發出的內力將古琴掀翻在地,古琴頓時四分五裂。

    喻勉的發絲被掀動,但他沒有動,撲面而來的威壓也沒有傷到他。

    “喻勉,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就是個笑話?”左明非盯著喻勉,怒氣讓他眼中泛起血絲,“你輕而易舉就能打亂我經營的一切,你想證明什么嗎?證明我永遠也贏不過你?看著所有人被你算計在手中,你是不是很自得?”

    喻勉沉默片刻,穩當開口:“你如此生氣,是因為我算計了你?還是因為看著我即將赴險自己卻無能為力?”

    左明非一口氣堵在胸口。

    喻勉握住左明非的手,他拇指輕輕劃過左明非被琴弦割傷的指尖,稍顯漫不經心道:“你也知道北岳是虎狼窩,你現在體會到我被你算計時的心情了?你不愿看我赴險,難道我就愿意看你赴險嗎?”

    左明非反握住喻勉的手,由于用力,他出血的指尖在喻勉的手背上蜿蜒出血跡,他盯著喻勉道:“喻大人慣會巧言令色。”

    是。

    也許。

    喻勉不忍心看他前往北岳。

    但是,僅僅如此嗎?

    左明非不相信。

    喻勉心疼他是真,厭惡朝廷也是真,這和喻勉厭惡朝廷,卻仍要回來爭權奪勢一樣矛盾。

    喻勉少時瀟灑不羈,馳騁在疆野之間,對京城的紙醉金迷最是不屑,后來物是人非,十年間他如同行尸走肉般顛沛流離,到最后冤案昭雪回到京城,盡管用一手遮天形容他也不為過,但左明非知道,喻勉對這個鳥籠一般的地方厭惡透了!

    朝廷對喻勉來說像一片荊棘困境,他凝視這個帶給他不幸和痛苦的地方,然后嗤之以鼻,他要不容置疑地掌控這個地方,就像蔑視他曾經的苦難,縱然被扎得鮮血淋漓。

    現在,喻勉要離開了。

    他會回來嗎?

    左明非不敢賭。

    喻勉忍不住皺眉:“左三,我被你下了千日醉臥床數日也未曾同你置氣,你講講道理。”

    “你當然不會同我置氣,因為從我算計你那一刻開始,你也開始算計我了,不…你遠比我要過分,你眼睜睜看著我,看著我謀劃了一場笑話。”左明非注視著喻勉:“你自負極了。”

    “大局已定,我們相處的日子不多了,你確定要一直同我這般?”喻勉放輕聲音,安撫道:“憬琛,這不過是我們之間慣常的較量,你我之間不分勝負,我答應你我…”

    “不。”左明非打斷喻勉,淡淡道:“大局已定?兄長莫非忘了我是陛下的什么人?”

    喻勉不以為意道:“留個豺狼在身邊?還是留下自己最親近的人?小皇帝心中自然有數。”

    左明非忍不住攥緊掌心,他愈發氣憤和無能為力——喻勉洞察了所有人的心理。

    “倘若你臥病在床,陛下是否還會強人所難?”左明非面無表情道。

    喻勉輕笑一聲,他望著左明非,宛若在看一只張牙舞爪的小貓,“你還想用千日醉?”他道:“我不會再上當…唔!”

    面對急速而來的劍影,喻勉后仰躲開,之后飛快閃身離開亭子,他皺眉望著劍的主人,嘆氣:“左三…”

    左明非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劍影再次襲來,喻勉抬手格擋,他身上只有暗器,可他又不能真的傷了左明非,雖說左明非看起來是真的想傷他,但喻勉還是將飛鏢藏于袖口之下。

    喻勉有些頭疼,因為左三動真格的了。

    左三是真的想重傷他讓他臥床不起。

    凌霜劍意夾雜著熟悉的威壓撲面而來,喻勉眉心微動,心中有些無奈的憋屈,先時為了救左三他給左三輸了不少真皮,顯而易見,這些枯木逢春的真氣已經左三收為己用,并且用喻勉慣常的招式,將這囂張的真氣纏繞在劍身之上,直沖喻勉而來。

    喻勉揮袖反壓,他沉聲道:“憬琛,你先冷靜一下。”

    左明非眸光冷淡,他催動著凌霜劍與喻勉抗衡。

    他這一生,除去少時的生離死別,步步為營,運籌帷幄,該報的仇該走的路,從來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從未強求過什么…

    就算是喻勉,他原本也只打算遠遠望著。

    可是…

    可是!

    是喻勉在他失憶時撩撥他!

    是喻勉執意讓他想起他!

    是喻勉執意救下他。

    出使北岳像是看不到黎明的黑夜,左明非有把握回來是因為京城有喻勉,那喻勉呢?縱然上京有左三,可京城同時也是喻勉的厭惡之地。

    況且喻勉在北岳惡名遠揚,十余年前的少年將軍是北岳十三部的噩夢,現下喻勉出使北岳,不正是狼入虎口?

    左明非絕不允許喻勉有任何閃失。

    這么想著,左明非更加狠厲地催動內力,凌霜劍突破喻勉的屏障,直直地沖向喻勉的右側胸膛。

    喻勉定定地望著疾馳而來的長劍,一切在他的眼中慢了下來,他能看到凌霜劍的孤絕,也能看到左三眸中的光影。

    像是當年他教完左三箭術即將回邊疆之時,他在馬上意氣風發地望著還是少年人的左三,左三眸中滿是濃厚的不舍和留戀。

    喻勉緩緩呼出口氣——他動搖了。

    人生能有幾個十幾年?

    喻勉行云流水地收起內力,任由長劍孤絕而來,他緩緩閉上眼睛,心想早知如此,還不如不解開千日醉,起碼不用被左三再捅一劍。

    “哐當”一聲,意料之中的疼痛沒有傳來,喻勉意外地睜開眼睛,看到凌霜劍在主人驟然收手后落在地上,發出潰不成軍的錚鳴。

    左明非轉身,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看似冷靜道:“你走吧,倘若你有命回來的話…到時候再說。”

    喻勉望著左明非的背影,道:“是不是我現在說什么你都不想聽。”

    “是。”

    “……”

    等左明非離開后,喻勉才收回眼神,這么一鬧,他的醉意清醒不少。

    喻勉百無聊賴地坐在臺階上,耳邊傳來一聲冷嘲熱諷:“自作自受。”

    喻勉側眸看去,看到了抱著手臂靠在假山上的左蕭穆,他冷冷瞥了左蕭穆一眼:“與你何干?”

    左蕭穆難得帶著幾分輕松地說:“當然與我有關,你馬上要走了,我弟弟也能回家了,我自然高興。”

    喻勉冷呵,不以為意道:“當心樂極生悲。”

    “應當是皆大歡喜。”左蕭穆挑眉道:“知道你要走,朝臣們無不眉開眼笑,都道朝廷的烏煙瘴氣能肅清了,甚至有好幾家的大人都向我遞來了家中女眷的畫像,你說憬琛也老大不小了…”

    “滾開。”喻勉不耐煩地用肩膀撞開左蕭穆,自顧自地離開。

    左蕭穆卻突然扳住喻勉的肩膀,“但憬琛心中只有一人。”

    “喻行之,身為兄長,我多謝你替憬琛前往北岳,同時我也請你…一定要回來。”

    喻勉終于忍無可忍地嗤了聲,“是什么讓你們感覺本官是去找死的?”

    左蕭穆:“……”他就多余煽情。

    喻勉又冷哼一聲,“左三與我不同,他身邊還有你們,我自然比他輕便,還有,我并非是替他做什么,我有私心,用不著你在這里說違心之言。”

    頓了下,喻勉還是有些在意地威脅:“至于那些女眷的畫像…你若不想讓我與左三的事情在大周境內傳得沸沸揚揚,就老實地還回去,今生今世,左三只能是我的,你若敢找人亂他的心,即便我遠在北岳,也有辦法讓你們左家身敗名裂。”

    左蕭穆:“……”

    他不贊同地看著喻勉離開的背影,心道這么霸道的人,憬琛到底看上他哪里了?

    第155章 與妻書

    由于三日后要出使北岳, 丞相府中上上下下忙成一片,各種文書帖子讓喻勉看得頭暈眼花,偏偏耳邊還有人吵嚷個不停。

    凌喬像只蒼蠅一樣圍在喻勉身邊, “主子!讓我跟著你吧, 我不想留在京城,我要跟你去北岳, 求求你了, 讓我去吧。”

    喻勉言簡意賅道:“滾。”

    凌喬:“憑什么凌隆能跟著你去?”

    凌隆皺眉道:“凌喬,怎么跟主子說話的?”

    凌喬紅著眼睛固執道:“為何不帶我去!”

    “用不著那么多的人。”喻勉不耐煩道:“要么滾回書院, 要么留在京城, 你自己選。”

    凌喬反應很快,他悻悻然道:“…我不要念書。”

    凌隆語重心長道:“阿喬, 重京危險,公子身邊需要人保護。”

    凌喬半信半疑地看向喻勉, 喻勉微微頷首,道:“你素來靠譜, 我相信你能保護好左三。”

    凌喬拍著胸脯道:“屬下定不辱命!”

    喻勉抬了抬下巴:“去吧。”

    等凌喬離開,喻勉才看向凌隆,淡淡道:“你滿意了?”

    凌隆恭敬道:“多謝主子成全。”

    喻勉道:“本官所言非虛,若你愿意,可以帶你弟弟回書院, 本官身邊不缺人手。”

    凌隆堅定道:“屬下只愿跟隨主子左右。”

    “嗯。”喻勉點頭,隨后道:“交代下去,暗衛之中,有想回書院的可以回去, 不想隨本官出行的,就繼續留在重京, 你去處理。”

    “遵命。”

    等院子里只剩下一人,喻勉才道:“下來。”

    無人回應。

    喻勉嘖道:“你再磨蹭片刻,我就打斷你的腿。”

    阿宥動作利索地從房頂跳下來,然后憋屈地瞧著喻勉。

    喻勉無視他的眼神,主動道:“近來事多,沒空管你,還未曾問你,為何回來?”

    阿宥不痛快道:“回山途中遇到北岳羔子了,我擔心他們對大周不利,就想著看看,看著看著就不得不管了,然后就回來了。”

    喻勉冷淡道:“大周的事與你何干?”

    “你不是周人?父皇不是周人嗎?左師父不是周人嗎?潘先生不是周人嗎?”阿宥氣沖沖道:“你說與我何干?我只認識你們這些人。”

    喻勉道:“后日啟程,你隨我一道離開…”

    阿宥欣喜道:“好啊!我陪你去北岳。”

    “…我順路送你回山。”喻勉把話說完。

    阿宥頓時蔫兒了,他道:“我不回山!”

    喻勉瞇起眼睛,威壓撲面而來。

    阿宥說:“師父,我是人,在山上活不下去了。”

    喻勉收起壓力,“……”他面無表情道:“大好河山,你就不能四處走走看看?”

    “師父,我回山的路上都是流民,他們跟我以前一樣孤獨,但我身邊有我狼母,他們什么都沒有了,師父,你這次去北岳,戰事能停嗎?”阿宥認真詢問。

    喻勉鬧心地瞥了眼阿宥,這孩子哪里來那么正義感,他說:“能,但大概要很久。”

    阿宥思索片刻后,說:“我也要去打仗,把仗打贏了,就沒有流民了。”

    喻勉:“想要百姓安樂,和平還不夠,內政也要兼修。”

    阿宥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喻勉言簡意賅道:“就是要小廢物當好皇帝。”

    阿宥眼睛一亮,恍然大悟道:“怪不得父皇臨終前說要我保護小廢物兩年,原來是為了大周考慮。”

    喻勉一口氣堵在嗓子眼兒:“……”

    他忍不住冷笑出聲,皇帝不愧是皇帝,還真是會物盡其用,知道阿宥做不了季頌寰的磨刀石了,就轉向讓阿宥保護季頌寰。

    不要臉。

    喻勉沉吟:“你不愿意的話…”

    “我愿意,師父,你們都在為了大周努力,我也想跟你們共同完成這件事情。”阿宥贊嘆道:“父皇真是個好皇帝。”

    喻勉想了想,還是說:“阿宥,你不是先帝的親生兒子。”

    “我知道。”

    “這件事原本就跟你沒什么關系…你知道?”喻勉微愣。

    阿宥點了下頭,他隨意笑笑:“我被丟到山林中時已經能記事了,雖然我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但清楚絕不會是父皇。”

    “可是父皇對我太好了,就連帶我出山林的潘大人都害怕我,父皇卻對著特別耐心,他任由我咬他一口,教我放下戒備,師父,我半狼半人,能察覺到危險,所以才在初次見你時攻擊你,但父皇身上沒有這種危險性,我能感覺到,他厭惡自己。”

    喻勉索然無味道:“我沒時間聽你們父慈子孝。”

    阿宥笑了笑:“無論出于什么目的,我接受的‘好’都是真的,師父,我不可能再回山林了,我要和你們一樣。”

    喻勉怔然看了阿宥片刻,隨后拿起石桌上的酒杯,遞給阿宥,緩緩道:“慶祝你,長大成人。”

    阿宥愉悅地接過來,對喻勉說:“你放心,我保護小廢物,還保護師母。”

    喻勉心道,小白癡還是先保護好自己吧,他對阿宥說:“真能耐。”

    阿宥撓撓頭,狐疑地看向喻勉:“…你是在夸我嗎?”

    喻勉輕笑一聲,頷首道:“也沒那么白癡。”

    阿宥不勝酒力,沒多久就醉了。

    喻勉拎起他打算將人扔回臥房,阿宥不舒服地動了動脖子,他努力睜開眼睛,抱怨:“你就不能背我嗎?”

    喻勉不近人情道:“你會吐我身上。”

    阿宥認命地垂下腦袋:“那你還是拎著吧。”

    喻勉似乎笑了一聲,他最終還是將阿宥背回了臥房,其實阿宥留在重京也好,起碼有左三照應。

    只是左三…

    喻勉微嘆出聲,走之前他還能哄好左三嗎?就算要哄他也得先見著人,左三現在根本不見他。

    三日后,使團應時而出,左明非稱病不出,他直挺挺地坐在涼亭里,聽著那響起的鼓聲。

    阿宥從涼亭上倒掛著,伸出腦袋:“我師父要走了。”

    左明非應了聲。

    阿宥不樂意道:“你為何不見他,他都來了十幾次。”

    “讓他知道我在生氣。”左明非如實道。

    阿宥更加不樂意了:“那我師父走的多不安心。”

    “……”這話不太吉利,左明非微嘆出聲,他兀自想,讓喻勉知道他仍在生氣,興許…喻勉就會急著回來哄他。

    阿宥轉了轉眼睛,然后從涼亭上下來,遞給左明非一封信:“好吧,反正我也不明白,這是師父留給你的。”

    信封上只有四個字——吾妻親啟。

    左明非原本不想理會,可是雙手不聽話,他故作冷淡地展開書信,入目便是喻勉磅礴硬朗的筆跡——

    “卿卿吾妻,見字如晤。”

    “當汝見此,吾已去矣。”

    “君雖不見,然吾知君不舍。”

    你雖然不見我,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

    “余知汝尚怒,但使余言。”

    我知道你仍然在生氣,但請讓我說下去罷。

    “陛下純良,實乃大周之福,其需忠臣良將佐之,并非吾所能為也,故非君不可。”

    “吾前所黜官員,君可復用,其憤怨于吾,必臣服于君,如此朝廷上下一心,指日可待也。”

    “此番奔赴北岳并非虛動,余慎慮之,需得親至,余知汝所憂,然請信之,余有克敵之計。”

    “憬琛吾妻,余少時頑劣,家中長者奈何不可,將余放去邊疆,幸遇恩師授以武藝,又得良友志趣相投。”

    “還至京師,初見君顏,如見春陽暖月,然其年少,但覺汝佳,心動自不知。”

    那次回到京城,與你的初次見面,我好像看到了世上最美好的景色,然而當時年紀小,只是覺得你很美好,心動而不自知。

    “念往昔之光陰,短則令好。余閑而思之,若歲月靜好,親友尚在,世事定然不同于今日,吾能勝于今矣。”

    想起從前,光陰短暫卻美好。我閑下來的時候會想,如果悲劇從未發生,故去的親友都在世上,一切都會比今天要好,我們也會有更好的開始與結局。

    “忽而夢醒,驚覺師友故去多年,兀自感懷惆悵,幸而有君伴余左右,余不勝心喜。”

    美夢驚醒之時,我會突然想起老師和思之死去很多年了,躁動不安時常圍繞在我的心頭,如今幸虧有你在我身邊,我總是忍不住慶幸竊喜。

    “本欲孑然一身,幸而遇君,余知君之情切,恰如余情系于君。余雖惡京師,然君為余獨之所念,故以君在,余當愛屋及烏,千山萬水,雖遠必至。”

    我本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打算,幸好遇到了你,我知道你對我情真意切,就像我對你一往情深。我雖然厭惡京城與朝廷,但你是我在這里唯一的念想,所以只要你在那里,我也只好愛屋及烏啦,即便隔著千山萬水,我也會不遠萬里地回到你的身邊。

    “憬琛吾妻,書未盡情,余候面敘,情真體己之言,留待來日必附于君耳,余竊竊說與君聽。”

    “喻行之親筆。”

    信的最后,喻勉仍舊不忘調戲左三——

    還有許多甜言蜜語沒有說出口,那就等到我歸來之時,在你的耳邊悄悄說給你聽罷。

    “喻勉…”

    左明非驟然起身,奪門而去,阿宥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左明非離開,“師娘!你去哪兒?這個時間我師父已經離開了啊——”

    左明非策馬來到城門口,送行之人已經打算打道回府了,就連季頌寰也從城墻上下來了,他看到左明非頗為驚訝:“先生…為何這時候才來?喻大人已經離開了。”

    左明非眼中一片焦急,當著朝臣與陛下的面,他不能為了兒女情長追出城去。

    冷靜,冷靜。

    左明非調整呼吸,盡力克制住波動的情緒,下馬行禮:“臣參見陛下。”

    季頌寰扶起左明非,“先生不必多禮。”

    “臣今日翻閱卷宗,發現城池年久失修,正想著親自查勘一番,沒想到陛下也在這里。”左明非面不改色地說。

    季頌寰了然,他心中暗嘆,既然先生舍不得喻大人,那方才為何不來相送?現在只能去城墻上看使團離開的身影,何苦。

    他眼神復雜地看著左明非,給出臺階,“有勞先生了。”

    左明非道謝過后飛快閃身,他迫不及待地登上城樓,他遙遙看去,使團只剩下縹緲的影子。

    “……”左明非呼吸有些顫抖,左明非忍不住攥緊掌心,書信被他攥得皺巴起來,他眼眶犯熱,死死地盯著虛無的前方,耳邊只剩上下起伏的呼吸聲,直到情緒歸于平靜。

    是自己活該。

    誰讓他不來送別。

    左明非閉了下眼睛,他緊緊攥著書信,心想,喻勉最好像信中寫的那般…要不然…

    “左三。”

    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左明非呼吸停頓,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驀地回身,看到了在此等候多時的人。

    第156章 惜惜

    喻勉是個極為自負的人。

    哪怕曾經低落到塵埃里, 他仍舊改不了他傲慢自負的本性。

    就像此時此刻,他如此胸有成竹地在城墻上等著左三,他料定了左明非會顧全大局不能追出去, 又料定了左明非會來到城墻上找尋他的身影。

    左明非怔然望著靠在城鼓胸有成竹的人, 喻勉臉上帶著勝券在握的笑意,但望著左明非的目光卻是極盡溫柔。

    左明非呼氣的同時緩緩閉了下眼睛, “……”輸了就輸了吧, 他啞聲開口:“你不是啟程了嗎?”

    喻勉的目光陡然黯淡下來,他聲音低沉宛轉道:“家妻余怒未消, 豈敢一走了之?”

    左明非沒忍住揚了下唇角, 但眼中卻氤氳出水汽,“花言巧語。”

    喻勉朝左明非一步一步走近, 為自己辯解:“我分明是真心實意。”

    左明非忍無可忍地奔向喻勉,喻勉張開手臂迎上去, 兩人重重抱在一起。

    喻勉摟住左明非的肩膀,他低聲訴求:“別再生我的氣了。”

    左明非的臉頰蹭著喻勉的耳朵, 他頹然道:“我只是氣自己。”

    “那你還是氣我吧。”喻勉扶住左明非的肩膀,認真注視著他的眼睛,說:“別氣自己。”

    左明非心中仍然悶氣,但面對著喻勉,他再也發作不起來了, 他只是用力望著喻勉,想將喻勉此時此刻的樣子印在腦海中。

    不期然的,喻勉提出一只竹籠,粉白色的蝴蝶在竹籠里悠閑的煽動翅膀, “給你看個好玩的。”喻勉有意逗人開心。

    左明非微愣:“蝴蝶?”

    這個季節哪里來的蝴蝶?

    “南疆的小玩意兒。”喻勉說:“叫作信蠱,早年我赴任時經過南疆, 偶然間得了這個東西,想來稀罕便留著了,前幾日在倉庫中翻找出來了,給你玩罷。”

    “……”左明非猶豫地接過竹籠:“這算是離別禮物?”

    “是定心丸。”喻勉翻開衣袖,給左明非看自己手臂上的蝴蝶印記,“這是信蠱的蠱母,子蠱在你手中,只要蠱母不死,子蠱便也會保持生機,這樣你就能隨時隨地知曉我的安危。”

    左明非盯著竹籠里的蝴蝶,又看向喻勉的手臂,最終注視著喻勉認真的臉龐,他聽到喻勉說:“左三,我答應你,我會平安無恙地回來,到那時…”

    思索片刻后,喻勉笑了笑:“到那時,任君處置。”

    左明非沒忍住輕笑出聲,同樣的話他不久前才對喻勉說過,眼睫盈潤,他抬手拂去喻勉胸膛的褶皺,啞聲道:“你索性將你沒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不許再花言巧語。”

    “沒什么可說的了,信中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喻勉抱住左明非,收緊雙臂:“讓我再抱一會兒。”

    左明非回抱住他:“你是不是忘了白姑娘?”

    喻勉又笑了下,“她?她本事大的很,無需人操心,此次出使我并未告訴她,等她趕回重京,想必我已經到邊境了,不過她保不準會遷怒你,就勞煩你替我受著了。”

    “遷怒我?”左明非若有所思地重復。

    喻勉摸了下左明非的側臉,玩笑道:“她定是覺得我是為了你才出使的。”

    左明非反問:“莫非不是?”

    喻勉莞爾:“…倒也是。”

    “花言巧語。”左明非唇角微揚。

    “你不愛聽嗎?”喻勉微嘆。

    左明非忍不住湊近,他打量著喻勉眼中不加掩飾的笑意,認真且眷戀地說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阿勉…笑起來很好看。”

    可惜,前半生能讓喻勉笑的事情少之又少。

    喻勉垂眸落在左明非的雙唇上,他若有若無地靠近,蹭著左明非的唇瓣,語調低沉悠緩:“還是待我歸來再笑于你看罷。”

    左明非眸色微紅,他一口咬住喻勉的下唇,發狠似的親了上去。

    勤政殿

    季頌寰坐在書案后面平心靜氣地披著奏折,阿宥忽地從房梁上倒掛下來,嘴角噙著痞笑:“哎!你就不擔心你先生跟我師父跑了?”

    季頌寰抬眸看了眼阿宥,然后篤定道:“不會。”

    “哼,我可是親眼看著左師父跑出去的。”阿宥使壞道:“人家夫妻倆情深義重,哪里是你一個外人比得了的。”

    季頌寰頓了下,沒有回應。

    看季頌寰不搭腔,阿宥也覺得無聊,但他答應過父皇要保護季頌寰,那就要時刻守在季頌寰身邊,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蕩來蕩去。

    季頌寰被他晃得眼睛疼:“…你不累嗎?”

    “你以為我是你?”阿宥輕蔑道,然后他腰部用力挺起,一個翻轉便穩穩地落在了地上,隨即沖季頌寰得意地揚起眉梢。

    “殿下,不可在陛下跟前無狀。”左明非的聲音從后方傳來。

    阿宥回身,看到了左明非不疾不徐地走來,“臣見過陛下,見過王爺。”他俯身行禮。

    季頌寰擱置手中的折子繞到桌前,親自扶起左明非:“先生快快起身。”

    “多謝陛下。”左明非拱手微笑。

    季頌寰留意到左明非唇上的創口,“……”

    怎么看都有些…不大正常,思及喻勉平日的行事作風,季頌寰倒是能猜出來這創口的來由。

    喻勉荒唐便也罷了,先生怎么還…還如此呢。

    阿宥頭一歪:“左師父,你嘴巴破了。”

    左明非隨和地笑了下,簡單道:“許是磕到哪里了。”

    比如某人的牙齒上。

    阿宥嚴肅道:“不是,這才不是磕的。”

    左明非挑眉:“……”阿宥還有這眼力?喻勉平日都教了他什么?

    季頌寰倒是比左明非還緊張,他忙道:“胡說什么?這分明就是磕的。”

    左明非:“……”

    “才不是。”阿宥瞇起眼睛,一幅了然于心的做派,他義正言辭道:“這分明是上火后被咬爛的水泡!”

    季頌寰:“……”

    左明非:“……”

    阿宥振振有詞道:“左師父,承認思念我師父很難嗎?你都急出來水泡了,早知如此,你還不如見我師父一面。”

    季頌寰難以言喻地打量著阿宥,心想喻勉為何不把這呆頭鵝帶走?

    左明非沉吟:“王爺…果然聰慧。”

    阿宥得意道:“那當然,您也不看看我師父是誰。”

    左明非思索片刻,再次提醒:“只是王爺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今時不同于往日,若被有心之人尋著過錯,麻煩也會接憧而至…”

    “無妨。”季頌寰冷不丁地開口,他和聲道:“父皇在時,阿宥便是如此,倒也不必改變些什么。”

    左明非稍稍側眸,“……”他看了眼季頌寰,季頌寰稍顯不自在地錯開目光,左明非心下了然。

    在陛下心里,阿宥對于他來說始終是個隱患,與其將人約束起來循規蹈矩,倒不如由著阿宥的性子,若有一天,阿宥真的對他有威脅,也不怕挑不出人的過錯。

    阿宥不是先帝血脈這件事,喻勉并未告訴左明非,水至清則無魚,世上的許多事,原本就不需要太清楚。

    左明非心中雖然偏向季頌寰,但也會如喻勉所愿,保護好阿宥。

    同時讓季頌寰心有所憂也并非全無益處,畢竟帝王一旦高枕無憂,那便會有新的麻煩,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這句話也不是沒有道理。

    左明非微微一笑:“陛下說的是。”

    季頌寰:“先生來此可有要事?”

    “確實,臣有些事想請示陛下。”

    君臣落座,皆是端方儒雅,像是山河動蕩過后的粼粼波光,沉靜而可靠。

    一個月后,北盤關外,以喻勉為首的使團終于抵達邊境,使團共百余人,他們行進在通往軍營的路上,披雪迎風,宛若一把蓄勢待發的冰刃,直指北岳的蒼山草原。

    喻勉瞇眸看向遠方,心思捉摸不定。

    烽火狼煙纏繞在不遠處的戰場上空,打破了冬日的死寂,血腥氣和硝煙彌漫開來,聲勢浩大的廝殺聲如同鬼哭狼嚎般纏繞著這個如同地獄的地方。

    凌隆攥緊韁繩,擔憂道:“若是戰事持續,我們如何在約定的時間內到達圖戎?”

    喻勉道:“這要看眼前這仗能否拿下了。”

    “弈王同克烈部的丹利單于已經僵持三個月了。”凌隆思索道:“說起來,這丹利單于與弈王還有血仇。”

    當初北岳步兵偷襲上京時,季隨舟曾親手砍了丹利單于呼衍慶的弟弟呼衍忽。

    奔波數日而有些無聊的喻勉此時頗有些看戲的意味:“呼衍慶親自將弟弟送到大周境內時,就該料到他弟弟是有去無回,看來同室操戈的例子不止發生在宮中,只是等到呼衍忽真的死了,呼衍慶才想起來手足情深,未免有些可笑。”

    凌隆不語,他當然聽得出來喻勉是在諷刺皇室那虛偽可笑的親情,雖然主子嘴上沒分寸,他可是有分寸的。

    喻勉一行人首先到達軍營,前來接待他們的人是喻勉曾經的副官秦將軍,秦將軍見到喻勉很是激動,“末將參見大人!”

    喻勉趕在秦將軍行禮之前扶起他,“秦將軍使不得,你我同朝為官,那便如同親兄弟一般,將軍這樣倒是客氣了。”

    秦將軍驚訝不已的同時備覺感慨,喻大人何時變得如此謙遜了?所謂近朱者赤,看來喻大人同左大人在一起久了,人也變得謙和了。

    凌隆看得清楚,主子如此隨和,無非是因為如今他的官職低于秦將軍,按照禮節,應是主子給秦將軍行禮,只是主子約摸不愿意,這才同人做起了“親兄弟”。

    秦將軍興奮地握住喻勉的手臂,“大人!方才傳來捷報,弈王殿下生擒丹利單于,如此一來,克烈部不得不受制于我們!”

    喻勉也覺輕松,他頷首道:“果真是好消息。”

    凌隆叫好道:“是啊,只要我們以丹利單于為人質,就不怕克烈部不退兵,只要克烈部退兵,使團定能在約定的日期內趕至圖戎。”

    秦將軍喜上眉梢道:“今晚定要好好慶祝一番,一來為將士們慶功,二來為使團接風洗塵。”

    喻勉的目光從秦將軍纏著繃帶的左臂上滑過,語氣認真道:“那便有勞將軍。”

    “報——”

    大帳外,士兵匆匆來報:“秦將軍不好了!吳將軍同王爺吵起來了…”

    喻勉不明所以地看過去,秦將軍見怪不怪地同喻勉解釋:“吳懿將軍資歷深,王爺年輕,一老一少,難免起些爭執,大人不必擔心。”

    士兵接著把話說完:“弈王在兩軍陣前,砍了丹利單于的腦袋。”

    秦將軍登時大驚:“什么!”

    第157章 大禮

    喻勉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 心中惋惜此一去,約摸許久都喝不上大周的茶了,在他面前, 秦將軍和一眾軍官急得團團轉。

    “這可要如何是好?”

    “丹利單于在克烈部如有威望, 如今弈王當著克烈部全軍的面砍了丹利的腦袋,克烈部必定大亂, 群起而攻之也說不定, 可是這仗不能再打了啊。”

    “若再打下去,喻大人此次出使還有何意義?”

    “現下前方道路被堵, 喻大人前往圖戎都是件難事。”

    “弈王此番太一意孤行了!”

    “毛頭小子!仗著打過幾場勝仗, 和他手下那群兵簡直無法無天!”

    “此言差矣…”

    “他連吳懿老將軍都不放在眼里。”

    秦將軍將目光投向喻勉,詢問:“喻大人, 依你之見,現下要如何是好?”

    喻勉放下茶杯, 穩當回應:“本官不同軍營之事,實在不便插手。”

    諸位:“……”

    有人哼道:“有的人怕是早就同弈王處成一伙了。”

    喻勉不以為意地勾了下唇角。

    凌隆上前一步, 冷聲道:“將軍慎言。”

    “本將說錯了嗎?弈王胡作非為的軍資器械哪一樣不是喻相替他籌謀的?喻相在上京作威作福,弈王便在邊境橫行霸道!敢問喻相,你們二人是何居心?”久居沙場的將軍情緒激動,忍無可忍地逼問喻勉。

    喻勉一撩眼皮,“將軍抬舉了, 本官已非丞相。”

    “……”質問的人不由得一哽,仿佛一鐵拳砸在了棉花上。

    秦將軍頭疼道:“寧靖兄,莫要遷怒旁人了,喻大人若真是居心不良, 便不會出使圖戎了,至于殿下, 唉,殿下雖然冒進,可北盤關確實是殿下打下來的…”

    “可是撐不住了!”寧靖吼道:“秦恤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們手下的士兵哪一個不是面黃肌瘦傷痕累累?連年征戰,即便糧草器械充足,可將士們是人啊!他們也是爹生娘養的,他們的命不是命嗎!真的…不能再打了。”

    “此番擒獲丹利本是個講和的好時機,可季隨舟他娘的把這個時機一刀砍沒了!他就是個瘋子!老子現在就去砍了他!”寧靖氣憤地往外沖去,被幾個軍官眼疾手快地攔住了。

    喻勉驀地出聲:“寧將軍覺得講和是件易事?”

    “總不會難過沖鋒陷陣!”

    “可若涉及到賠城割地讓利,將軍該如何做?”喻勉目光沉靜地問。

    寧靖頓了下,失控的情緒漸漸回籠,他沉聲道:“自然是不賠,不割,不讓!”

    “好一個不賠不割不讓。”喻勉起身,走到寧靖身邊,伸手扶起他:“這也是本官此次出使的底線。”

    寧靖皺眉:“…可是現在前方大亂,若想到達圖戎,必定要通過克烈部的包圍,如今克烈部定然不會放使團通往圖戎,大人又要如何做?”

    喻勉望向帳外,似乎在等待什么。

    與此同時,帳子被人大力掀開,有人裹著血腥氣,大步流星地走進來,他直直地走向喻勉,抱拳道:“喻大人。”

    “溫小世子,好久不見。”喻勉頷首。

    溫言側身讓出道路,以手作請狀,高聲道:“弈王殿下請使團出行,諸位請隨我來。”

    喻勉:“有勞。”

    秦恤愣了愣:“現在就啟程?可是前方戰事剛結束,使團還未休整…”

    “無妨,既是殿下相邀,我等豈有不去的道理?”喻勉出聲,他看向秦恤,行了個告別禮,“秦將軍,后會有期。”

    秦恤嚴肅道:“…寺卿大人,珍重。”

    使團跟隨溫言來到北盤關城門前,戰事并未結束,強弩之末的兩方軍隊仍在混戰。

    克烈部因為主將被殺惱羞成怒,反抗更加猛烈,大周軍隊在季隨舟不管不顧的沖殺下被激起層層血氣,殺意在體內叫囂,大周的玄甲兵宛若夜間潮水,不斷吞噬著來自草原的灰色——

    此戰,季隨舟要徹底摧毀克烈部的主力。

    喻勉一眼便看穿了季隨舟的打算,此舉若成,可保邊境幾年安穩,也可將大周置于此次議和的主動地位。

    若不成,大周損兵折將無數,只會在之后的戰役中任人宰割。

    “看來是我老了。”滄桑沉重的聲音在喻勉身側響起,喻勉回頭,看到了許久未見的吳懿,“吳兄。”喻勉頷首。

    “行之,你來了。”吳懿跟喻勉打了聲招呼,接著他看向軍隊最前方浴血奮戰的身影,目光十分復雜。

    喻勉知曉他心中感慨,眼神落在吳懿的頭發上,輕松道:“可見這邊境風雪之大,吳兄的頭發竟被染白了一半。”

    吳懿哼笑一聲:“行之莫要開玩笑了,是我等老了,該讓位與年輕人了。”

    “吳兄正值壯年,何必如此悲觀?殿下年紀尚輕,需要吳兄時時提點。”喻勉道。

    吳懿挺了挺胸膛,“這倒是,弈王秉性執拗,若非他不讓本將沖鋒陷陣,此刻老子定要好好砍下幾個羔子的腦袋,祭奠我大周兒郎。”

    喻勉勾起唇角:“吳兄還是坐鎮后方罷。”

    “對了。”吳懿令人端出一個華貴的盒子,意有所指地對喻勉道:“這是殿下送你的出使賀禮。”

    喻勉將手放在盒子上,無意識地敲動盒子,猜到了里面裝的什么,“再好不過。”他說。

    “行之,前路漫漫,自當珍重。”吳懿嚴肅道。

    戰場之上,在大周士兵遍布的前方,被留出一條足夠使團前進的安全道路,這條道路悠長深遠,通往一望無際的北方。

    血氣和硝煙之中,使團徐徐前行,喻勉持節策馬行駛在使團最前方,屹立在寒風中的旌旗獵獵作響,終于,喻勉同奮戰在前端季隨舟對上眼神。

    季隨舟原本冷漠的臉上驀地浮現出一抹暢快的笑意,他揮刀斬去敵人腦袋,高聲喊道:“山高水遠,自行珍重,我等戍守在此,靜候諸位佳音,愿諸位凱旋而歸。”

    跟隨在季隨舟身側的少年士兵們歡呼且興奮地喊道:“靜候佳音,凱旋而歸!”

    “靜候佳音!凱旋而歸!”

    伴隨著此起彼伏的送行祝賀,城墻之上,霸氣磅礴的鼓聲應時而起,震天動地之聲似乎要響徹到北岳境內。

    喻勉微頓,凝眸望去,看到吳懿老將軍手持鼓錘,英姿勃勃地為軍隊,為使團擂鼓助威。

    喻勉同整個使團在踏入北岳境內之前回身,對軍隊,對大周,鄭重而肅穆地行了一個拜別禮。

    圖戎部

    頭發花白的阿史那可汗聽到手下的通傳,眉頭不由得隆起。

    底下年輕的卷發青年怒道:“父汗,他們簡直欺人太甚!大周是來講和的嗎?他們踩在克烈部的尸體上,還用軍隊相送,這是議和的姿態嗎?這分明是下馬威!”

    阿史那可汗沉吟:“哥於丹,你太激動了。”

    哥於丹眼中閃過精光:“父汗,不如我們趁機扣下使團,反正克烈部已經一蹶不振,圖戎統一北岳是早晚的事,何必依靠大周?”

    “不可。”站在角落的人突然開口,這個人正是此前與喻勉和左明非交手的阿史那.西朔。

    哥於丹不屑一顧地嗤道:“你有什么資格講話?從大周逃亡回來的敗將就像是夾著尾巴的狗!”

    聽到小兒子對大兒子如此不遜的評價,阿史那可汗臉上也沒什么不悅,只是淡聲開口:“西朔,你有什么想法?”

    西朔眉心微動,“兩軍交戰,不斬來使…”

    哥於丹打斷西朔,嗤道:“有著漢人一半血統還真當自己是漢人了,西朔,優柔寡斷可不是什么…”

    “哥於丹。”阿史那可汗打斷小兒子肆無忌憚的嘲諷,稍顯不悅道:“先聽西朔把話說完。”

    西朔垂眸掩去眼中厲色,恭敬道:“回可汗的話,且不說兩軍交戰不斬來使這句話,如今丹利單于已死,北岳群龍無首,雖說我圖戎兵力強盛,可其余十一個部落未必沒有稱王的野心,若是他們聯合起來,我們便沒了勝算。”

    “還不如假意與大周交好,借大周之手讓其余部落心悅誠服,又或者…灰飛煙滅。”

    阿史那可汗捋了捋自己的辮發胡子,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哥於丹道:“父汗!大周的小皇帝剛剛登基,現在正是他們不堪一擊的時候,只要我們乘勝追擊…啊!”

    短箭在哥於丹側臉呼嘯而過,削斷了他的一縷卷發,“有刺客!”

    “保護可汗!”

    西朔迅速閃身至阿史那可汗身前。

    “小王子說話真有意思。”

    華麗厚重的帳簾被人從外掀起,伴隨著低沉戲謔的聲音,一個高大挺拔的人影緩步前來。

    喻勉手中靈活地轉著一把飛鏢,目光逐一掃過在場之人,用圖戎部的語言繼續道:“要說不堪一擊,貴部的防守才真的是不堪一擊。”

    哥於丹躲在侍衛后面,厲聲質問:“你是誰?”

    喻勉的目光與西朔交匯,但兩人好似不認識一般,西朔垂眸擋在阿史那可汗身前,喻勉順勢看向皺眉的阿史那可汗,行禮道:“大周鴻臚寺寺卿喻勉,見過可汗。”

    阿史那可汗一頓,他驀地出聲:“本汗見過你。”

    喻勉挑眉。

    阿史那可汗推開西朔,打量著喻勉說:“當年戰場之上,崇彧侯身邊的少年就是你吧。”

    喻勉道:“可汗好眼力。”

    阿史那可汗目光曠遠,頗有些感慨道:“看來真的過去很多年了,你也老了。”

    喻勉不以為意地笑了下:“是啊,我都老了,沒想到可汗還尚在人世。”

    阿史那可汗:“……”

    西朔輕聲呵斥:“放肆。”

    阿史那可汗沉吟:“你可知你很失禮?你貿然前來,待到本汗兵卒趕來,你只有死路一條。”

    “在下既然敢孤身前來,那便有余力自保,只是少不得要提醒可汗,此番議和是圖戎部求來的。”喻勉目光陰沉道:“若可汗失信于大周,日后再想要合作,可是不能夠了。”

    阿史那可汗打量著喻勉不發一言,似乎在估計喻勉話中的虛實。

    喻勉迎著阿史那的目光,唇角微微揚起,他道:“還有份大禮,想要提前送與可汗。”

    阿史那可汗心存疑慮。

    喻勉忽地將手中華麗的盒子朝阿史那可汗扔去。

    盒子帶著霸道的內力直沖向王座上的人,西朔急忙出手,揮拳打落盒子,盒子登時四分五裂,一個黑漆漆的東西滾落地上,引起一陣驚呼。

    “人頭!”

    “是人頭!”

    “這是丹利單于…”

    “丹利單于的人頭!”

    哥於丹怒道:“你太放肆了!來人吶將他給我…”

    “哥於丹,退下。”阿史那可汗冷不丁出聲。

    哥於丹不滿道:“父汗,他這是挑釁…”

    “退下!”阿史那可汗沉聲呵斥,接著,他親自起身,便喻勉走來,放緩聲音道:“寺卿遠道而來,本汗有失遠迎。”

    第158章 怪人

    使團來到圖戎部已有幾日, 阿史那可汗稱病臥床,喻勉一行人被圖戎部大王子阿史那西朔接待休整。

    凌隆從箱子里找出狐裘,來到喻勉身邊給喻勉披上, 兩人一同出門, 喻勉問:“使團的其他人都歇下了?”

    “嗯,都安頓好了, 沒想到西朔王子看起來冷淡, 行事倒是個妥帖的。”凌隆回應。

    喻勉說:“那是因為我們對他來說有利可圖。”

    凌隆裹緊身上的裘衣,皺眉詢問:“主子, 若是阿史那可汗一直稱病不見, 那可要如何是好?”

    “繼續耗下去對圖戎沒什么好處,我們有的是時間。”喻勉不以為意道。

    凌隆點頭稱是:“那我們的計劃…”

    兩人說的是漢話, 因此聲音放得并不低,突然, 喻勉警惕起來,他一手制止凌隆繼續說下去, 一邊望向某處營帳,冷聲道:“誰?”

    凌隆迅速抽刀擋在喻勉身前,緊接著,一個略顯狼狽的人影被人從營帳后面踹了出來。

    “哎呦!”那人身影瘦弱,翻著跟斗趴在地上, 從他后面緊跟著兩個圖戎士兵,他們用圖戎話辱罵著地上那人,還對地上的人拳腳相加。

    喻勉能聽懂他們的話——

    “該死的奴隸!壞事的家伙!”

    “和他的主人一樣!身體里流著下賤的血。”

    “不過是個看大雁的。”

    “等到哥於丹王子繼位,你和你主子就完了。”

    喻勉出聲:“住手。”

    兩名圖戎士兵不屑一顧地抬頭, 囂張道:“周國來的漢人,不管你是什么身份, 我們內部的事情,你沒資格管!”

    喻勉微微瞇起眼睛。

    片刻后,隨著起伏不斷的慘叫聲,兩道身影像是投石機里的石頭一樣被扔了出去。

    凌隆利索地拍拍手,轉而走向瑟縮在地上的人,伸出了手。

    地上的人緩緩爬起來,很小聲地說:“謝謝。”

    凌隆驚訝道:“你是漢人?”

    “是的。”那人輕輕擦去唇角的血:“多謝二位大人替我解圍,江四在此謝過二位。”

    喻勉上下打量著這個人,冷不丁道:“既是漢人,為何在此?”

    江四苦笑道:“小人家境貧寒,是被…賣到這里的。”

    凌隆不適地皺眉:“太過分了。”

    江四恭順地笑了下:“時也,命也,小人習慣了。”

    喻勉正要開口,忽地,一個女人著急忙慌地尋了過來,看到江四身上的傷勢,她手足無措道:“阿四,他們又打你了?”

    “柔寧公主,我沒事。”江四隨意笑了笑,然后看向喻勉和凌隆,解釋道:“是這二位大人替我解了圍。”

    公主?

    喻勉眉梢微挑,眼前的女子衣著樸素,沒想到是位公主,阿史那可汗子嗣眾多,想來受到忽視的王子公主并不在少數。

    柔寧不安地看了眼喻勉,“……”她有些不知道如何開口。

    喻勉看出來柔寧的窘迫,便開口道:“見過公主。”

    “多謝大人替阿四解圍。”柔寧真誠地說。

    江四看了眼喻勉,冷不丁地對柔寧道:“公主,西朔回來了嗎?”

    喻勉了然,想必眼前這個公主就是西朔最在意的姐姐,果然如傳聞所言,姐弟倆人都不受重視。

    柔寧皺眉道:“還沒…不知道去哪里了,你也沒找到他嗎?”

    江四搖了下頭。

    柔寧擔憂道:“不會被哥於丹喊去了吧?”

    江四安撫道:“公主別擔心,我再去看看。”

    “算了,阿四,我還是先給你處理傷口吧。”柔寧看向江四血流不止的額頭:“等西朔回來看到你受傷了,定然會擔心的。”

    江四好脾氣地笑道:“沒關系,先找西朔要緊。”

    兩人告辭了,喻勉望著他們離開的身影,思索著江四話里話外透出的消息。

    凌隆后知后覺道:“有些不對勁…主子。”

    喻勉挑眉道:“哪里不對勁?”

    “江四看起來不像是窮苦人家的孩子,而且…而且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很眼熟。”凌隆擰著眉頭費解道。

    喻勉聽不出意味地笑了聲,他饒有興致地注視著江四端方挺拔的背影,對凌隆道:“那就有意思了,一個漢人,見到同族應該先想到求救,但他看起來似乎不想讓我們插手他的事。”

    夜深人靜,江四一臉平靜地從僻靜的營帳后方走出來,他隨手將指節上的新鮮血液蹭在經過的營帳上,忽地,他停下腳步,將手背到身后,微笑道:“喻大人,這么晚了還不睡?”

    喻勉站在江四的前方,好整以暇道:“夜晚是狩獵的好時機,閣下不也這么認為?”

    江四低眉順眼道:“小人聽不懂喻大人在說什么。”

    “你為何會知道我姓喻?”喻勉冷不丁地問,他將江四的反應盡收眼底,“還是說,你見過我?知道我是誰?”

    “都說大周來了位踔厲風發的人物,小人自然知道。”江四回答得恰到好處。

    喻勉邁著步子朝江四走去,江四忽然緊張起來,他原本想用身子擋住喻勉往后看的眼神,但又覺得無濟于事,只好愈發低眉順眼地站著,看起來無助極了。

    喻勉打量著被江四剛剛手刃的兩個圖戎士兵,赫然是白日里羞辱過江四的人,喻勉并不意外地挑起眉梢,評價江四的殺人手法:“挺干凈的。”

    江四摸不準喻勉是什么意思:“……”

    “白日里你突然發出動靜,是發現了這兩個人在跟蹤我,有意提醒我們對嗎?”喻勉雖是發問,但語氣卻是極為篤定。

    江四緩緩松開攥著衣袍的手,語氣平淡:“大人也太不謹慎了。”

    喻勉輕笑:“無妨,他們聽不懂。”頓了下,他閑散地看了眼不遠處的尸體,“還知道將死人放在使團的營帳周圍,你想營造出這兩個人是使團殺的?好算計,畢竟白日里他們才冒犯過我。”

    江四不吭聲了。

    “我一直在想,在圖戎給大周傳信的人會是誰?想必就是閣下了。”喻勉眸光微閃,緩緩道:“還是要稱呼閣下一聲…四王爺?”

    重京

    左明非坐在桌前,信鴿撲騰著翅膀落在他的手邊,左明非停下動作,他溫和地用拇指蹭了下信鴿毛茸茸的腦袋,然后解下它腳上的信件。

    門外有人通報——“啟稟丞相,圣上派人來傳,使團已經安然無恙地到達圖戎內部,除此之外,邊境大捷,我軍剿滅克烈部近五萬人。”

    “我知道了,回稟陛下,待我稍稍休整便進宮祝賀,下去吧。”左明非手上動作不停地解開信件。

    使團的消息和喻勉的消息同時傳來,怎么不算是雙喜呢?

    喻勉的信一貫秉承著含情脈脈的原則,和他這個人一點也不像。

    左明非心中數落,卻仍忍不住一遍遍地撫摸著有些被暈染開的字跡,腦海中閃過的是喻勉氣定神閑瀟灑揮毫的模樣,但他又有些失落——喻勉尚且能給他寄來書信,他卻不知道喻勉如今身在何處。

    “這一看就是我師父來信了。”阿宥一溜煙地從窗口蹦進來,笑瞇瞇地看著左明非。

    左明非心情頗好地揚起眉梢,逗孩子一般地說:“為何這么覺得?”

    “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阿宥搖頭晃腦地念道。

    左明非微頓,然后不由得失笑,他無法形容的心情倒是被阿宥用兩句詩概括出來了,但是左明非很快就笑不出來了,因為阿宥是個沒文化的。

    他哪里學來的情詩?

    左明非稍顯不放心地追問:“你從哪里聽來的?”

    阿宥百無聊賴地趴在桌上:“我閑著沒事,陛下就教我念詩唄。”

    “……”左明非有些匪夷所思:“他…教你念這個?”

    阿宥理直氣壯道:“別的我也不愛聽啊,情情愛愛的最是有趣,像您和師父一樣。”說著,他滿眼期待地望著左明非:“我師父在信中提我了嗎?”

    沒提一個字。

    左明非自然而然地收起信紙,迎著阿宥的目光,面不改色道:“提了,他說讓你好好讀書,等他回來,要考較你的功課。”

    阿宥捂著耳朵嚷嚷道:“這定是師娘你瞎說的,我師父從不管我的功課。”

    “落在我手里,你可逃不過。”

    左明非無奈輕笑出聲,他盯著手中的信件,目光有些眷戀,他有時候會覺得,喻勉寄回來的書信都是提前準備好的,為了…哄他安心罷了。

    “左師父?左師父!”阿宥伸手在左明非的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左明非掩蓋住眼中的失落,笑了笑:“沒什么。”

    阿宥問:“我師父何時能回來?秋獵之前可以嗎?師父騎術一流,他還來得及教我呢。”

    左明非也想知道喻勉何時歸來,但他當著阿宥的面不能明說自己的擔憂,只能以半開玩笑的方式回應:“你想學騎術?我也可以教你。”

    “不成!”阿宥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他振振有詞道:“左師父你只會在我騎馬的時候抽我背誦詩文,嚴厲得很哩。”

    左明非自我感覺頗為良好,他微笑道:“我比你師父還嚴厲嗎?”

    “那不一樣。”阿宥回憶起來,與喻勉相處時,他不高興了能直接走開,但被左明非盯上,他只能被迫泡在溫文爾雅的泉水中,把任務完成了才能離開。

    左明非屈指敲了下阿宥的腦袋,溫聲道:“我最是好脾氣了,不信你去問陛下。”

    阿宥不假思索道:“就是陛下告訴我你嚴厲的。”

    左明非:“……”

    阿宥強調:“反正我要我師父。”

    左明非逗他說:“那不行,你師父是我的。”

    阿宥驀地紅了臉,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左明非,喜悅道:“那等我師父回來,你就這么告訴他,他會高興的。”

    左明非被阿宥逗笑了,他又敲了下阿宥的腦袋,一本正經道:“看你表現,你要是能把課業學完,那我就說。”

    “噢呦——”

    第159章 雪崩

    “我最初睜開眼時是被鞭子抽醒的。”江四眉頭微皺, 眼底浮現出幾分恐懼:“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里,他們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一個勁兒地打我罵我…”說到這里, 他無助地抱住頭, 再次想起來那時候的痛苦。

    乾德帝共九子,除去早夭的皇子皇女, 共四男三女, 季靖禮排行第四,他和原本的季隨舟一樣, 屬于安分守己那一類——

    想來也是, 人家原本做皇子做得好好的,雖然不太受寵, 但養在太皇太后膝下,自然是備受老人家寵愛。

    凌隆不忍地看著發抖的江四, 將熱水遞上去:“王爺別害怕,我們定能帶你回去。”

    季靖禮接過熱水, 感激地看了眼凌隆。

    喻勉仿佛看不到季靖禮的驚慌一樣,又問:“王爺可知自己是如何到這里的?”

    季靖禮:“那時北岳大軍兵臨上京,皇兄讓我們南遷,南遷的前一晚,八妹來找我喝酒, 再之后…我就身處圖戎了。”

    喻勉思索:“這么說來,是八公主將你賣到這里的?”

    季靖禮泫然欲泣道:“我也不愿意承認,可事實就是如此,皇家親情便是如此淡薄嗎?可憐我還未見皇兄最后一面…”

    “夠了殿下, 沒時間讓你再唱一出同室操戈的戲文,想來這種戲碼你在圖戎看得夠多了。”喻勉實在不愿意看到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的。

    季靖禮楚楚可憐的臉上還掛著淚珠, 他禮貌道:“喻大人,你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總比你惺惺作態的好。”喻勉百無聊賴地敲了敲桌面,他不認為季靖禮在真的害怕——

    一個單槍匹馬在圖戎活了這么久,還送出無數封密信的人,也不會是個只會感懷自身悲慘遭遇的蠢貨。

    季靖禮不贊同道:“你說我惺惺作態?”

    喻勉挑眉:“不然呢?”

    季靖禮微笑道:“我明明是在逢場作戲,大人試想一下,一個孤身流落在外的皇子…”

    喻勉不想聽他的長篇大論,不耐煩地打斷他:“說有用的。”

    好兇的人。

    朝廷是瘋了嗎?派這么個人來是議和的還是來攻占王庭的?

    在季靖禮原本的設想中,朝廷應該會派那位溫文爾雅的左家大人來。

    季靖禮一邊腹誹,一邊直截了當地說:“老可汗撐不過半年,只要除掉哥於丹的老師彌勒,這只瘋狗就囂張不了太久,喻大人只需籠絡好西朔,他會為我們所用的,到那時候…”

    季靖禮想了下,愉悅道:“大周將收服圖戎,而我…”

    喻勉不喜他這種諱莫如深的語氣,直接面無表情地替他說完:“而你也能回家了?”

    季靖禮笑出了聲:“回家什么的倒是無所謂,大周得到圖戎,而我得到西朔。”

    “……”

    “……”

    喻勉和凌隆面面相覷,不過季家的人腦子一向不好,喻勉已經習以為常了,他糾正季靖禮道:“西朔會是圖戎下一任可汗。”

    “他不會。”季靖禮認真道:“只要大周徹底攻占北岳,北岳這些什么可汗單于的就都不存在了,到時候西朔就會像現在的我一樣成為奴隸,而我會把他買回去。”

    喻勉面無表情道:“大周境內沒有奴隸。”

    “讓小寰兒重新修訂律例不就行了?”季靖禮已經將一切都規劃好了,他振振有詞道:“身為他的四叔,我在圖戎苦心臥底這么久,提些無傷大雅的要求過分嗎?”

    喻勉提醒他:“你又不是主動前來臥底,你是被你妹妹賣到圖戎的。”

    季靖禮連連點頭,似乎想到了什么甜蜜的事情,他雙目灼灼道:“是啊,被賣到這里的頭幾天,我被打得皮開肉綻,我從來沒有受到過這種苦。”

    凌隆悄聲道:“主子,王爺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喻勉索然無味道:“無妨。”

    季靖禮愉悅地托著下巴,笑瞇瞇地繼續說:“我快被打死的時候便無聊地想,死便死了,但是從外出勤回來的西朔救了我,并買下了我,我看著他的背影,像是皇家百獸園里那只威風凜凜的大貓,于是我就想,在圖戎的日子總算不無聊了,我要他。”

    像是得到一只寵物。

    凌隆:“好突兀的轉折。”

    好一出恩將仇報。

    季靖禮微笑道:“是的,就像我的命運一樣突兀。”

    凌隆:“……”這絕對是瘋了。

    喻勉沉吟:“所以現在就只等老可汗一命呼吁?”

    季靖禮坦然道:“不啊,你們可以先去做你們原本計劃的事,等老可汗不行了,我會通知你們。”

    喻勉眸色微凝,他問:“你知道我們要做什么?”

    季靖禮笑了笑,溫文爾雅道:“尋常官員出使帶的大多是文臣,大人帶的人都是武將,在下斗膽猜測,您不過是以出使為由深入北岳,想在北岳做些什么…做些什么呢?這就不是我要考慮的事情了。”

    “行,明日本官便以冒犯為由離開圖戎。”喻勉頷首:“正好,你今日殺的兩個人能派上用場。”

    季靖禮一頓:“這么快?”他小聲道:“不如大人留下兩個人暗中保護我?”說著,他撩起袖子,給喻勉看自己胳膊上的傷口,委屈道:“我日日被欺負,真的,你看,好疼。”

    喻勉無動于衷道:“然后欺負你的人都被你殺了?”

    季靖禮嘖道:“那也不能天天殺啊,被發現了可怎么辦?”頓了下,他又加重語氣道:“不過早晚要殺的,等大周攻占王庭那日,我會將他們一個一個都殺了。”

    喻勉冷不丁道:“只是你能等到那天嗎?”

    季靖禮徹底沉默了,他攥緊衣袖,云淡風輕道:“怎么不能。”

    喻勉慢條斯理道:“你中毒了,死期將至,指不定會比阿史那可汗先走。”

    季靖禮笑了笑,輕松道:“那怎么辦?到時候誰來通知你們?”

    喻勉覺得有趣:“你快死了,還有空想這些?”

    “死有輕如鴻毛,也有重于泰山。”季靖禮的姿態高潔道:“不過我都不在乎,我這一生只求自己痛快。”

    喻勉慢悠悠道:“我這里倒是有一套功法能緩解你…”

    “撲通”一聲,季靖禮面不改色地跪下,雙手作揖恭敬道:“師父,請受徒兒一拜!”

    凌隆都驚了,不是說…不在乎嗎?

    喻勉用內力托起季靖禮的膝蓋,嫌棄道:“殿下言重了,這于禮不合,本官已經是殿下侄子的師父了。”

    再者說,沒用的徒弟有個一兩個就夠了。

    季靖禮不假思索道:“好說,將他逐出師門即可。”

    “……”

    喻勉還是將功法傳給了季靖禮,之后囑托:“一日練兩次,早晚各一次。”

    季靖禮充滿期待道:“這樣就能解毒了?”

    喻勉莫名其妙道:“怎么可能?功法又不是解藥,這只能拖延你毒發的時間,等回大周之后再做打算。”

    季靖禮:“……”

    有人前來通傳:“大人,西朔王子求見。”

    喻勉頷首,瞥向季靖禮:“你要避一下嗎?”

    季靖禮道:“不用,我本就下人,又是來漢人,前來服侍大人理所應當。”

    也對。

    喻勉道:“讓他進來。”

    在西朔進來的瞬間,季靖禮忽地身子一斜,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跌落在喻勉身前,“啊!”他捂著臉眼含熱淚地望著喻勉,小聲道歉:“小人知錯了,小人知錯了,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喻勉:“……”要不還是讓他毒發吧。

    凌隆:“……”同意。

    西朔腳步一停,看清了面相威嚴且居高臨下的喻勉,以及倍受委屈而無能為力的季靖禮,他眉頭皺起,喻勉當眾責罰他的人無疑是在打他的臉,但面上的平和還得維持,西朔同喻勉問候:“喻大人。”

    “西朔王子,有何貴干?”喻勉擺出一副不講道理的姿態。

    西朔沉聲道:“大人的營帳后方發現了兩具圖戎士兵的尸體…”

    喻勉言簡意賅道:“他們對本官出言不遜,本官只好小施懲戒。”

    命都沒了,還小施懲戒!

    西朔壓抑著怒火道:“大人議和便是這種態度?”

    “貴部也知道本官前來是為議和?”喻勉懶懶道:“只是可汗稱病,就連西朔王子也避而不見,這算什么議和?”

    說到這里,喻勉玩味一笑,他俯身禁錮住季靖禮的下巴,將人面對著西朔,輕蔑道:“無奈之下,只好將王子的貼身侍從喊來問問情況了,一個奴隸而已,王子應該不介意吧?”

    西朔渾身陰沉地走向喻勉,他盯著喻勉,手上輕輕一拎,就將季靖禮拎回了自己身邊,“都道貴國以仁愛治天下,這便是貴國標榜的仁愛嗎?”

    “本官一貫主張以刑止刑,以殺止殺。”喻勉百無聊賴道:“尤其是對一些懷有狼子野心的外族。”

    西朔:“……”

    喻勉嗤道:“閣下何必如此惺惺作態?畢竟將他視為奴隸的是你們圖戎,并非是我大周。”

    西朔:“……”

    喻勉大袖一揮,直接坐下道:“既然可汗無意議和,明日使團便啟程離開圖戎,畢竟有的是部落想要向我大周投誠。”

    “大人稍安勿躁。”西朔聽到喻勉要離開,心中不免著急,什么恩怨都暫且先放下,安撫道:“我這就去秉明父汗。”

    西朔帶著季靖禮離開了,喻勉耳力不錯,聽到了他們的交談聲——

    西朔不悅地問季靖禮:“你沒事來這里做什么?”

    季靖禮低聲下氣地說:“是…哥於丹王子讓我來的,他說你惹到了使團,就讓同為漢人的我前來安撫使團的大人。”

    喻勉聽得唇角揚起,好一招禍水東引。

    西朔頓了頓,然后鬧心道:“…你能做什么?以后這種事情少摻和,陪好我阿姐就行。”

    季靖禮莞爾一笑,順從道:“是。”

    次日,喻勉一行人還是離開了,使團打算前往更加北邊的右渠部,阿史那可汗仍舊沒有出面,反倒是送了使團不少過冬的物資,喻勉也不客氣,全都收下了。

    西朔作為送行官前來相送,他看起來有幾分抱歉:“喻大人,父汗執意不與大周議和,耽誤你們這么些時日,我很抱歉。”

    喻勉道:“丹利單于已死,對圖戎部有威脅的克烈部已經不成氣候,阿史那可汗想要背信棄義也在意料之中,只是圖戎部再想與大周修好便是不能夠了,還請王子給老可汗帶句話,我們,來日方長。”

    西朔嘆了口氣,由衷道:“其實,殺了丹利單于對大周不是最好的選擇…”

    “世上不存在最好的選擇,只有更好的選擇。”喻勉一手牽動韁繩,一手拿穩符節,使團再次出發向前,他的聲音在冰天雪地中愈發凌冽:“殺了丹利也是我大周皇帝的態度,犯我境者必誅之。”

    送走使團后,西朔滿心復雜地回到部落,他正準備去王帳秉明阿史那可汗,忽然看到了哥於丹同幾個人在鬼鬼祟祟地商量著什么。

    “雪峰上的炮手已經就位,只待大周使團進入峽谷。”士兵說。

    哥於丹勝券在握地揚起笑容:“好,這次定叫大周使團有去無回,省的動搖可汗的決心。”

    西朔驀地出現,冷聲道:“哥於丹,你在做什么?”

    哥於丹不悅地轉身,他輕蔑地盯著西朔:“怎么又是你?我在做什么關你什么事?”

    西朔警告道:“你敢謀害大周使團?你可知這是公然與大周為敵?”

    “大哥,雪神山的雪崩太多了,大周使團葬身于雪崩是在情理之中。”

    哥於丹攤手嗤笑:“你很在意大周使團,怎么?是他們許諾了你什么嗎?大哥,你總是喜歡癡心妄想,我早說過,仰仗外族不如強大自己,哦也對~你沒辦法強大起來,畢竟族人不會聽命一個有著漢族血脈的…”他冥思苦想片刻,咧開嘴笑道:“下等人。”

    西朔不欲多說,他轉身就往王帳的方向走去,哥於丹放肆笑道:“大哥,父汗不會見你的。”

    西朔步伐匆匆地在王帳外請見,結果正如哥於丹所言,阿史那可汗并沒有允許他進入。

    西朔猛然轉身朝營帳外走去,哥於丹上前扯住他的胳膊,趾高氣揚道:“西朔,你要背叛圖戎嗎!”

    西朔忍無可忍,反手甩了哥於丹一巴掌,“啪”一聲脆響,哥於丹被扇得趔趄,西朔不由分說地揪住他的領口,怒道:“使團在圖戎境內出了意外,你以為大周會放過我們!父汗剛剛反悔與他們的盟約,他們正苦于沒有借口發難于我們,哥於丹,你太自負了!”

    哥於丹揮拳砸在西朔臉上,同樣怒道:“西朔,你大膽!我只知道大周此時已是強弩之末,不然他們為何不在滅了克烈部之后繼續北上!你說我自負?是你膽子太小!”

    西朔:“困獸猶斗,何況是大周!”

    “閉嘴!少跟我扯那些有的沒的,我今日就是要使團獻祭給雪神山,他日雪神定會保佑我圖戎鍛造出神兵,踏破大周!”哥於丹語氣森然。

    “即便雪神真的存在,也會被你蠢得消失!”西朔毫不客氣地說完,立刻下命令:“來人,派人速速阻止雪神山的炮兵…”

    “誰敢!”哥於丹利索地抽出長刀,居高臨下道:“今日誰敢踏出營帳一步,就再也不是圖戎的人!”

    方才在西朔的召喚下躍躍欲試的士兵頓時猶豫起來,一方面,他們很佩服出身卑微卻有勇有謀的西朔,另一方面,他們也不想被放逐。

    “我去。”

    季靖禮牽著馬兒出現在營帳門口,他擔心使團的安危心急如焚,卻裝成云淡風輕的樣子對西朔說:“我愿意為您跑一趟。”

    哥於丹鄙夷道:“你是個什么貨色!”

    “我原本就不是圖戎的人。”季靖禮翻身上馬:“王子想要放逐我,就請便好了。”

    哥於丹嗤道:“就憑你?”

    西朔持刀擋在季靖禮身前,眼神復雜道:“你沒辦法讓炮手停手…你只能追上使團,要是你也進入到峽谷中卻沒追上他們,阿四…你也會葬身峽谷。”

    季靖禮笑了笑:“我知道啊。”

    他認真道:“但我方才聽你講的很有道理,西朔,你救過我的命,我替你跑一趟,也算是知恩圖報了吧,等我回來后,別再對我很兇了。”

    說完,他策馬奔馳出營帳,朝峽谷的方向駛去。

    士兵們被西朔擋在營地內,不多時,西朔便寡不敵眾地被拿下,他被迫跪著,哥於丹輕蔑地走到他面前:“西朔,給敵人通風報信,待我秉明父汗,你就死定了。”

    季靖禮奔馳在雪原上,他跟隨著使團留下的腳印,心急如焚地尋找著使團,可是風雪交加,使團的痕跡漸漸被風雪掩蓋,季靖禮艱難地辨別著地上的腳印,心中祈禱著使團千萬不要出事,他好不容易才等來了同族中人…千萬不要。

    轟轟——

    圣潔的雪神山在白色瀑布降臨之后就像是炸開了一朵巨大的白色煙花,不過眨眼功夫,一切便湮沒于鋪天蓋地的白色之中。

    大周境內,草長鶯飛,春回大地。

    新皇登基勤于政務,與聚賢閣多位能臣夙興夜寐地修訂律例,實行新政,邊境有弈王鎮守,因為剿滅了克烈部,其他部落一時不敢來犯,為大周贏得了一些得以喘息的機會。

    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轉變,直到邊境傳來使團的消息——

    “啟稟陛下!弈王派人來傳,使團在前往右渠部途中遭遇雪崩,已經有十日未傳來消息,恐怕兇多吉少。”

    “啟稟左相,宮中派人來傳,使團遭遇雪崩,兇多吉少,請大人節哀。”

    左明非驟然抬眸,他手邊還放著喻勉昨日傳回的書信,信鴿在窗沿懶洋洋地曬著太陽,陽光恰好灑在信紙上,上面的最后一句是——

    為夫甚好,卿卿勿念。

    第160章 羅網

    使團百余人葬身于雪崩之中, 舉國莫不哀痛,景熙帝親自為使團百余人主持葬禮,重京上下一片縞素, 沉痛之余更是加深了對北岳的憤恨。

    勤政殿的偏殿內, 太醫進進出出,季頌寰焦急地守在門外, 等到太醫出來, 他急忙上前問:“如何了?可有好轉?”

    太醫安撫道:“陛下莫急,只是尋常高熱, 想來是聽聞噩耗, 一時攻心所致。”

    季頌寰稍稍安心,身后傳來穩當的腳步聲, 季頌寰回身,看到了一襲白衣的左明非, 他尋求依賴般地喊了聲:“先生。”

    左明非捏了捏季頌寰的肩膀,關切地問:“阿宥如何了?”

    “高熱, 一直不醒,不停地說夢話。”季頌寰回答,他憂心道:“自從他前日發瘋似的要去北岳,被您打暈之后就一直這樣,太醫說是氣急攻心, 并無大礙,可他一直不醒也是讓人憂心。”

    左明非思索道:“無妨,總比他醒來鬧著要去北岳的強。”

    季頌寰目帶關切地看向左明非,低聲道:“先生…你還好嗎?”

    自從聽到使團覆滅的噩耗后, 左明非一直表現得很冷靜,甚至喪事的諸多事宜都是他一手處理的, 這太反常了。

    左明非沉吟:“我們需要將喪事辦得更大,最好在邊境也辦上一場,以示對使團的重視,將來也好發難于圖戎,圖戎這次無情在先,以后也別怪我們無義。”

    季頌寰眉心微動:“先生,不如你在家中歇息幾日?”

    “臣先謝過陛下,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際,臣無礙,也不需要休息。”左明非溫和地看了眼季頌寰,說:“陛下放心。”

    忙完所有的事,已經是七日后了,在此期間,左明非一直未曾回家。

    回府后,左明非如往常般地同管家打過招呼,管家望著左明非臉上溫文爾雅的笑意,一時欲言又止,反倒是左明非理解地拍了拍管家的后背,和聲安慰:“梁伯,節哀。”

    管家無奈嘆了聲氣:“公子,左大公子和左老爺來了。”‘

    左明非微訝:“大哥和伯父來了?”

    “是,自從…自從大人出事后,他們每日都來,可公子總是不在家。”

    “我知道了。”左明非頷首:“梁伯你早些休息。”

    來到前廳,左明非匆匆朝廳內的兩人走去,他過意不去道:“大哥,伯父,久等了,為何不派人進宮去通傳一聲?”

    左長瑜緩慢地抹了把胡子,他打量著左明非的臉色,語氣如常道:“無妨,知道你忙,我們就是來看看你。”

    左蕭穆低聲道:“憬琛,喻勉的事…你節哀。”

    左明非頓了下,隨后微微笑了下:“我沒事,倒是阿宥,還急病了,也不見好,我就在宮里耽擱了些日子…”

    左蕭穆打斷左明非的不知所言,他扶住左明非的肩膀:“北岳那邊,我已經派人過去了,你放心,生要見人…”

    左明非驟然出手扼住左蕭穆的手腕,啞聲道:“別去!大哥,別派人去。”

    左蕭穆沉默了,片刻后,他頷首:“好,不去,我不派人去…”

    左明非低著頭,鴉羽般的睫毛擋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情緒,“我沒事…”

    左長瑜提議:“憬琛,要不這些日子你還是搬回左家吧,你祖父和二姐過幾日便到家了,他們也很思念你。”

    “伯父,我既然擔了這丞相之位,那就應該住在相府之中,不然容易給人落下話柄。”左明非抬頭時又恢復了一貫的游刃有余,他道:“等祖父和二姐回來,我會回去探望的。”

    左長瑜還想再勸,但被左蕭穆用眼神制止了,左蕭穆道:“你沒事就好,那我們就先回府了。”

    丞相府是喻勉同左明非共同居住過的地方,憬琛不愿意離開,也在情理之中,左蕭穆暗暗地想。

    左明非親自將人送走,看著馬車徹底消失在街角,他慢慢卸下溫潤如玉的表像,目光變得空洞起來,他托著沉重的身體回到房間,然后關上門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伴隨著那口氣離開身體,他整個人仿佛被抽干力氣般地頹然落地,“行之…”

    目光落在書案一角,那里有只竹籠,竹籠里是一只停滯的蝴蝶,看到蝴蝶不動了,左明非呼吸一滯,他飛快挪至桌邊,快速地搖動竹籠,蝴蝶被驚醒般地重新煽動翅膀,左明非這才松了口氣。

    他重新拎起竹籠,月華般眼睛凝視著竹籠中的粉色,他不禁懷疑,這小玩意兒真的和喻勉的性命聯系在一起嗎?

    或許,是喻勉誆騙他的。

    就和那些提前寫好的書信一樣。

    “騙子…”左明非低聲喃喃,對著飛舞得愈發歡快的蝴蝶,左明非登時大怒,他揮袖打翻書案,筆墨紙硯伴隨著竹籠落了一地,他整個人坐在混亂的地上,“騙子!你就是個騙子!”

    一片狼藉中,左明非倉皇地想,若是喻勉沒騙他呢?想到這里,他突然害怕起來,若是蝴蝶受到傷害,喻勉會不會有事?他急忙將竹籠撿起來,抱在懷中,蝴蝶被嚇壞般地飛舞著。

    “對不住,對不住…”左明非著急忙慌地道歉,旋即,他將竹籠湊到眼前,心中再次懷疑這蝴蝶的無用性,但更多的是無力和沮喪,竹籠被小心地放在胸口。

    “你怎么樣了?”

    “你到底…怎么樣了…”

    哽咽聲湮沒在長夜之中。

    雪原之上,傳聞中病重的阿史那可汗在隨從的帶領下,來到一處洞口,他示意看守之人打開洞門,之后面色凝重地走進去。

    石床上,消失多日的喻勉盤腿坐著,只是他的樣子實在算不得好,衣衫襤褸中,可怖的傷口遍布全身,右臂無力地垂在身前,整個人看起來落拓慘重。

    聽到動靜,喻勉緩緩睜開眼睛,面色森然地直視著靠近的阿史那可汗,他嗤道:“可汗好手段。”

    “你的同伴全都葬身在雪神山了,你應該感激本汗救了你一命。”阿史那可汗并不把喻勉的輕蔑放在眼里,他語氣平靜道:“你曾經是個英雄,是大周毀了你,本汗很好奇,為何你還要繼續效忠于大周?”

    喻勉斜他一眼:“那可汗為何既縱容哥於丹與使團為敵,又默許西朔與使團交好?”

    阿史那可汗鷹隼般的目光沉了沉。

    喻勉淡淡道:“你想為圖戎選出最適合的可汗?還是想讓西朔成為哥於丹的磨刀石?這都無所謂了,可汗所做的都是大周皇室玩剩下的,可汗想知道后果嗎?”

    不待阿史那可汗回應,喻勉唇角揚起一抹殘忍的笑意,他宛若詛咒般道:“傷亡慘重,兩敗俱傷。”

    “……”阿史那可汗對喻勉的無禮逐漸動怒,他威脅道:“你就不怕本汗殺了你。”

    “你不會。”喻勉百無聊賴地靠在墻上:“圖戎一日攻不下大周,你就一日不會殺我,你留下我,無非是因為我是你與大周談判的最后籌碼,怕只怕你活不到那個時候。”

    阿史那可汗冷哼:“在這里活下來生不如死,約莫下次見面,你就會求本汗殺了你。”

    “若是你能活到那個時候的話。”

    “嘴硬,半丈原會懲罰每個倔骨頭。”

    阿史那可汗毫不留情地離開了。

    喻勉動了下無力的右臂,等到稍微恢復了些力氣,他左手扳住右臂猛然發力,沉重的悶哼伴隨著“咔嚓”聲,右臂被他自己接了回去,喻勉緩緩松了口氣,他垂眸在石床上沉思,直到一只白色的蝴蝶飛進來。

    喻勉神色稍霽,他伸手蝴蝶就停在了他的指尖,隨后消失于無形。

    自從這日過后,不斷有蝴蝶飛到喻勉身邊。

    直到第十三只蝴蝶停在他的指尖,喻勉終于放松身體笑了起來。

    大局已成——

    使團的暗衛們已經分散到北岳十三部的各個角落,他們會羅織出一張摸不透風的網,將北岳十三部牢牢地籠罩在這張無形的網絡之下。

    只是需要時間,需要多久呢?

    喻勉心里也沒數,他心中堅定著做成這件事的信念,那就是要把這件事做成。

    喻勉的拇指摩擦著自己胳膊上的蝴蝶印記,陰沉的心情稍微有些好轉,他百無聊賴地將刻壞的木頭扔進柴火里,那里散落著幾個被雕刻壞的木雕,看起來有些狐貍的雛形。

    半丈原不是個好地方,畢竟好地方不會用來關囚犯,這里不用人看守喻勉也逃不出去,雖然喻勉沒想過逃,他若是想走,就堂堂正正地殺出去,即便他現在有心無力。

    半丈原這個鬼地方,四處全是懸崖峭壁,唯一的通道還被阿史那那個老東西封住了,這里冬天很冷,秋天很冷,春天很冷,夏季融雪之際更是有種深入骨髓的冷。

    喻勉分不清四季,只好過一天就在墻上劃一道,墻上的刻痕少說也有八百來道了。

    在這個地方,喻勉每日只用等各方傳來消息,期間他等來了阿史那可汗的死訊,還知道哥於丹繼任可汗之后流放了西朔。

    老可汗死得倉促,因此喻勉的下落并沒有人知道,除了圖戎部,其他部落的情況也在掌握之中,消息往來中,已經過去了三年。

    除了等待消息,喻勉倒是有了大把時間,人在難捱的時候會回憶從前,有時候喻勉會分不清回憶與現實,后來他就分得清了,那些快樂的回憶都是夢境,冰冷冷的孤寂才是現實。

    不過太過孤寂時,沉浸于夢境中反倒是好的。

    他有時候會看見師父,師父仍舊是那幅嚴肅的派頭,喻勉面無表情地將生出凍瘡的手遞到白征安的臉前,白征安對他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

    喻勉打斷他,懶洋洋道:“不是老天爺給我凍的,是總跟你對峙的那個老頭欺負我,他將我關在這里,師父,我都凍得沒知覺了。”

    白崇彧溫厚的手掌捧著喻勉的手,一幅壓著怒火的模樣,“那個老東西,看我下次在陣前砍了他的腦袋!”

    喻勉靜靜道:“你沒辦法砍的,師父,你已經不在了。”

    這時候白崇彧就消失了。

    夢境雖好,但喻勉不敢過多沉溺,他總是一半沉淪一半清醒,任由自己做夢,再親自將自己喚醒,這更像是折磨。

    下一刻,白鳴岐出現,他如常數落著喻勉:“呀呀呀呀呀,你看看你,怎么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了?”

    喻勉淡淡一笑,玩笑般道:“為了家國天下。”

    “呸,喻行之,好不要臉!”白鳴岐起了一身惡寒,他哼道:“定是你在雪地里貪玩才凍壞的,我要告訴阿爹,讓他罰你!”

    喻勉微嘆:“思之,我已經很難受了。”

    白鳴岐難得看到喻勉示弱,他撓了撓頭,湊過來擔憂道:“看起來蠻嚴重的誒,你怎么回事?算了,淑寧那里有上好的凍瘡藥,我去替你討一瓶過來。”

    太真了,白鳴岐的不要臉一如既往,簡直和十幾年前一樣真實。

    “思之,別去,她不喜歡你。”喻勉有些不近人情地說,再繼續下去,他會混淆。

    白鳴岐氣鼓鼓地瞪著喻勉,喻勉臉上帶著疏離的笑意:“何況不久之后你就要死了,何必耽誤人家姑娘?”

    于是,白鳴岐也消失了。

    喻勉無聊地微嘆出聲。

    直到左三出現,左三紅著眼睛捧著喻勉的手,喻勉無奈道:“怎么又哭了?”

    “你騙我。”左三的淚水砸在喻勉手背上,他控訴道:“你騙我,騙子!”

    喻勉嗓音低柔:“我怎么騙你了?”

    左三急切道:“你說過你會回來!”

    喻勉點頭:“是啊,我會回去,只是現在有些難辦。”

    “你要去找侯爺和白兄了嗎?”左三目光陡然變得狠厲,他欺近喻勉,在喻勉的耳邊威脅:“喻行之!我決不允許!你若敢死,我就…我就…”

    故作的狠厲持續不了太久,左明非根本無法威脅喻勉,最終,他難過地揪著喻勉衣角,順勢埋首在喻勉肩頸:“你到底在哪兒?”

    “怎么樣了?”

    “你還活著嗎?”

    “阿勉…”

    “阿勉!”

    喻勉驀地睜開眼睛,他的心緒無比煩亂,夢境之外,左明非似乎真的在呼喚他,他能分清與逝者的夢境,卻分不清有左明非的現實。

    驚醒之后,喻勉發現自己四肢被凍得幾乎麻木,再醒不過來恐怕就悄無聲息地死在這里了,這樣的事情發生過無數次,不過他每次都能恰到好處地醒來。

    喻勉百無聊賴地生了堆火,架著被凍得梆硬的羊肉來烤。

    直到洞門被人推開,“冷死了,冬天又要來了。”季靖禮背著大包物資進門,頗為自來熟道:“師父,你剛把火生上嗎?”

    “嗯。”喻勉敷衍地應了聲,他懶得糾正季靖禮的稱呼。

    季靖禮放下物資,搓著手坐過來,感慨:“你是真抗凍。”

    “嗯。”喻勉更加敷衍了,與此同時,他不由得腹誹,幸好被困在這里的不是左三。

    季靖禮能找到喻勉多虧了喻勉當時給他的蠶繭,這蠶繭在相對溫暖的地方孵化后,破繭的蝴蝶直接飛向了半丈原的方向。

    季靖禮用了將近一年,試了好多辦法才爬上半丈原,當他看到喻勉時,喻勉正披著一張雪豹皮做的潦草大氅,老神在在地烤著幾只雪兔。

    對上季靖禮震驚的眼神,喻勉云淡風輕地遞給他一只兔子,“來點兒?”

    當時季靖禮恍惚地接過兔肉,看著喻勉的眼神愈發敬佩,他說:“你必須收我為徒,不然我就從半丈原上跳下去。”

    喻勉說:“別跳,你撞死,靠著你的肉我約莫還能過個把月。”

    季靖禮激動道:“太好了,師父。”

    敢情他只聽到了“別跳”,“……”喻勉隨他去了。

    從那之后,季靖禮隔段時日便會過來,給喻勉送一些必備的物資,而且,喻勉用來傳信的雪鷹還是季靖禮幫忙馴服的。

    季靖禮攏了攏火堆,看向堆在角落里的木雕,稱贊道:“師父,你這狐貍刻得可真像狐貍。”

    喻勉瞥他一眼:“你這人話說得真像人話。”

    季靖禮笑著擺擺手,笑說:“…實在是你起初刻的東西太過一言難盡,現下看來是熟能生巧了。”

    喻勉興致缺缺道:“聒噪。”

    雖然這么評價,但喻勉卻想,季靖禮最好再多說幾句,耳邊已經好幾日沒出現人聲了——

    夢境中的不算。

    季靖禮好奇問:“你為何總是雕刻狐貍?你養了?”

    “對,養了一只。”喻勉一本正經道。

    季靖禮說:“我喜歡豢養猛獸,還沒養過狐貍,狐貍好養嗎?”

    喻勉思索片刻,說:“我那只不好養。”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只認我,不認別人。”

    “……”季靖禮聽得目瞪口呆,他道:“可你現在不在家,它怎么辦?”

    “無妨,我妻子在。”喻勉說。

    季靖禮聽不懂喻勉的邏輯,但他同喻勉的交流向來如此,只聽自己能聽懂的。

    喻勉忽然道:“你最近來的這么勤,西朔不會懷疑你嗎?”

    “他這幾日被哥於丹派出去了,沒空理會我。”季靖禮說。

    喻勉意味深長道:“這一遭倒是讓你徹底獲得了西朔的信任。”

    “這不就是我們原本的打算?”季靖禮不以為然地笑了下,然后喜上眉梢道:“告訴你個好消息,哥於丹的師父彌勒亡于陣前。”

    喻勉來了些興致:“哦?”

    季靖禮繼續道:“哥於丹整個人像瘋了一樣,為了替他師父報仇,他甚至重新用了西朔,我猜,我們的時機要來了。”

    喻勉又拿起刻刀,頷首道:“你所猜不錯。”

    季靖禮興奮道:“那我們幾時動手?”

    喻勉手上動作不停,他面不改色道:“今晚。”

    “今晚?”季靖禮驚愕的話音剛剛落下,便聽到外頭傳來接連不斷的雷聲,他顧不得寒冷地往外頭跑去。

    從半丈原往下俯視,北岳十三個部落像是一個個不規整的羊皮卷,現下這些羊皮卷上爆裂出無數如同指甲蓋大小的火花,季靖禮清晰地意識到,如果有人處身與這些“火花”之間,那將會被炸得粉身碎骨——

    這是遍布北岳十三部的羅網對于雪崩的反擊,也是使團深入北岳的真正目的。

    掌控,然后摧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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