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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誰人不識君 > 140-150
    第141章 相約

    暮云秋影, 黛山橫臥,閑庭之中兩人對影成雙,頗有些歲月靜好的意味。

    左明非為喻勉添上剛煮好的茶, 抬眸淺笑:“我昨日收到樂章的來信, 信中說他們近日便會抵達重京。”

    聞言,喻勉的唇角揚起些許弧度, 他輕哼一聲:“王頌倒是個妥帖的。”不像洛不徵, 自從他和王頌啟程前來過一封信,之后便再也沒有動靜。

    這后半句話, 喻勉自然沒有說出口, 但左明非卻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便含笑道:“他們也是知曉我會將消息告知你嘛。”

    喻勉呵了一聲, 慢條斯理道:“無所謂,我又不在乎。”

    左明非瞇眼看向房頂, 阿宥在房頂上跳來跳去地同鳥兒戲耍,他忍不住調笑出聲:“阿勉, 陛下讓你調教皇子,可不是讓你將人養成竄天猴來著。”

    喻勉悠哉悠哉道:“你該偷著樂才是,畢竟竄天猴可沒有本事同太子爭。”

    “誰知道呢,孫悟空還能大鬧天宮呢,畢竟他身后有個菩提老祖。”左明非噙著淡淡笑意, 幾分玩笑幾分實意地說著。

    喻勉饒有興致地盯著左明非的眼睛:“你竟然會忌憚阿宥?”

    “我并非忌憚阿宥,而是忌憚你。”左明非的將雙臂疊放在石桌上,目光真誠地望著喻勉,語氣溫柔:“日后若兵戎相見, 還望兄長手下留情。”

    “好說,不過凡事講究公允, 我手下留情可以,你打算如何回報我?”喻勉知曉左明非在故意撒嬌,也就順著他占些便宜。

    左明非苦惱道:“我都已經以身相許了…阿勉還想要我如何?”

    這委屈的模樣,好像吃虧的真是他一樣。

    喻勉抬起手臂,作勢要教訓左明非。

    望著喻勉力道十足的手刃,左明非不閃不避,他從容地彎起唇角,然后閉上眼睛乖乖等著。

    輕輕的力道落在左明非的額頭,喻勉只是屈指點了點,這份教訓有些似是而非的寵溺。

    左明非順勢握住喻勉的手,臉上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阿勉,若有最好的生活,那便是如此了。”

    喻勉溫聲調侃:“最好的生活難道不是等你位置宰輔之后嗎?”

    “不。”左明非干脆利索道:“是同你一起。”末了,他眨了下眼睛,試探著道:“難道…你不是這么覺得?”

    喻勉同樣干脆道:“當然不。”

    左明非:“……”

    “我最好的生活開始得比你久一些。”喻勉端起茶杯,不緊不慢地喝了口,臉上浮現出追憶的神情。

    左明非心中好奇又著急,但教養使然,他又不得不等喻勉喝完茶,他眼中碧波萬頃,洶涌的情緒似要涌出,卻被他牢牢把持住。

    喻勉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左明非那雙欲語還休的眸子上,開口:“大概是從兩年前,你沒頭沒腦闖入我離京的車隊時開始的。”

    那段時間,于左明非而言是劫數,但對喻勉來說卻是救贖,他黯淡死寂的世界里落下一束光,起初他以為這是場虛情假意的夢幻泡影,最后卻真的被這束光籠罩并且深陷其中——

    反正無論如何,喻大人覺得自己值得。

    左明非微微屈指輕咳,唇邊是掩飾不住的笑意,他心情頗好地望向屋頂,玩笑般地對阿宥道:“阿宥喜歡鳥兒嗎?”

    前幾日東宮有人送來一對鸚鵡,嘰嘰喳喳鬧人得很,偏偏這是潘笑之送來的,作為陛下眼前的紅人,他的東西自然不能被隨意處置,季頌寰郁悶許久而不得其法。

    但若是阿宥喜歡,太子作為兄長,當然可以將鸚鵡賞給阿宥。

    阿宥毫不猶豫地點頭:“喜歡。”

    “你阿兄府中有一對鸚鵡,煞是有趣…”不待左明非說完,阿宥便自顧自地繼續道:“喜歡烤來吃。”

    左明非:“……”

    任何人在阿宥這里都是要吃癟的,喻勉含笑旁觀。

    “鸚鵡?”阿宥來了些興致,他張開雙臂從房頂上輕松落下,睜著好奇地眼睛看左明非:“好吃嗎?”

    左明非失笑道:“不能用來吃。”

    “那沒用。”阿宥說:“和小廢物一樣沒用。”

    小廢物?

    左明非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阿宥這么稱呼季頌寰了,他不贊同地看向喻勉,“阿勉。”

    喻勉慢悠悠道:“這可不是我教的。”

    “阿宥為何這么稱呼你阿兄?”左明非耐心詢問。

    阿宥剛想蹲坐在地,就被喻勉拎著后脖領子放在了椅子上,他不樂意地看了眼喻勉,不情不愿地回答:“他打不過我,就是廢物。”

    左明非循循善誘道:“太子殿下是阿宥的兄長。”

    “那又如何?”阿宥的語氣自然而天真,“弱肉強食,強者自然要配最好的東西,弱者憑什么得到眾人擁護?”

    他成長得太快了,口齒伶俐,思維清晰,雖然不知道他這套說法是否拜喻勉所賜,但左明非并不想讓阿宥成為太子的敵人。

    左明非溫和地注視著阿宥:“那你知道何為強者嗎?”

    阿宥兇狠地揮起拳頭,齜了齜牙:“我打死過一只狼!”言外之意,他就是強者。

    說完,他求證似的看向喻勉。

    喻勉懶散地點了下頭,敷衍地夸贊:“不錯,去玩吧。”

    阿宥耀武揚威地離開了。

    左明非:“……”他正要說些什么,就聽喻勉淡淡道:“左三,我不曾參與你教導太子,同樣,阿宥是我的徒兒,你也要適可而止。”

    左明非反問:“你明明知道,他這種想法對他沒有任何益處,你希望他成為這種人?”

    喻勉平靜道:“我的想法不重要,你的想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想讓他成為什么人。”

    左明非的眉頭微凝:“…寰兒和阿宥就非得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喻勉:“這與你我何干?”

    突如其來的反問讓左明非不由得語塞,他無聲地張了張嘴,“……”

    “憬琛,你最大的弱點就是你總想著要顧全大局。”喻勉慨嘆出聲,他瞥了眼涼掉的茶水,不緊不慢道:“執棋者最不該的就是對棋子產生感情,皇位之爭,不談對錯,歷來如此,你又何必替他們二人惋惜?”

    左明非語氣平靜:“兄長認為我們是執棋者?”

    喻勉聽得懂左明非的意思,他一口飲盡涼透的茶,之后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即便身為棋子,我也不會讓自己身處無用之位,留到最后又何嘗不是一種勝利?”

    “哪怕我們所在意的東西都付之一炬?”左明非深深地望著喻勉。

    喻勉不以為意地挑起唇角,他穩如泰山地坐著,語氣平穩道:“時至今日,能讓我在意的東西并不多。”

    左明非搖頭失笑,他既欣賞喻勉身上唯我獨尊的瀟灑,又感懷二人的理念始終有所出入,“阿勉啊…”他啟唇輕喃,半是無奈半是感慨地喚了聲,然后緩緩挪開目光,望向看似自由自在的阿宥道:“但愿你說的是真心話。”

    喻勉微微側臉,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左明非的神色,略顯生硬地岔開話題:“昌樓出了新菜色,晚上去嘗嘗?”

    “阿勉何時也在意起這些小事來了?”左明非含笑打趣。

    喻勉道:“人間煙火,別有風趣,邀君同樂。”

    “是嗎?”左明非故作遺憾道:“可惜我沒時間。”

    喻勉:“……”

    左明非竟然真的打算起身離開,喻勉眉頭微動,他適時伸手拉住了左明非的手。

    背對著喻勉,左明非緩緩揚起唇角,他不發一言,等喻勉先開口。

    “憬琛,我說的話雖然不好聽,卻也是發自肺。”頓了下,喻勉放低聲音,繼續道:“我不愿意看到你傷神,更不愿意你因為我的話而傷神…這也是我不想在家與你討論政事的原因…”

    喻勉并不擅長剖析自己的內心,若非看左三真的失落了,這些話喻勉絕不會說出口。

    “可我也不愿意騙你,因為你不僅是我要共度余生的人,更是我的對手和朋友。”

    左明非慢慢回身,他朝喻勉走近一步,不知為何,他竟然從喻勉那張冷肅不羈的臉上看出幾分懊惱,他抬手捧起喻勉的臉,認真詢問:“所以,邀我去昌樓的真實目的是什么?”

    “哄你開心,不要生氣。”

    左明非俯身,同喻勉額頭相抵,他閉上眼睛輕聲道:“良藥苦口,忠言逆耳,我曉得的,我們都是在為對方考慮,阿勉,我沒有生氣。”

    喻勉順著左明非的胳膊摸上脊背,強硬地將人的脖子壓得更低,滿意地親了親,“那晚上昌樓,來嗎?”

    左明非直起身子,笑道:“東宮那邊真有事,結束要很晚了。”

    “我等你。”喻勉不假思索道。

    左明非眨了眨眼睛,他在喻勉唇角又親了下,柔聲道:“我不一定來。”

    喻勉看著那晃晃悠悠的狐貍尾巴,心下好笑,聲音沉穩道:“我等到你來。”

    左明非心滿意足地離開了,這心滿意足比起阿宥的耀武揚威只含蓄了一點。

    “我說你從此便金盆洗手,抱得美人歸隱山林罷了。”嗆人的女聲從身后傳來。

    喻勉嘖了聲,他懶洋洋地回應:“美人需得金樽清酒地養著,山中容易清減。”

    “這有何難?”白檀三兩步地走近喻勉,找個位子翹腿坐著,邊晃蕩腿邊打趣道:“都道你斂財無數,修個山頭不在話下,古有金屋藏嬌,你來個金山藏玉,也是段佳話呢,二哥。”

    喻勉瞥了眼白檀:“什么話都敢說,愈發沒規矩了,你還不如做殺手頭子的時候穩妥。”

    “誒~我這是背靠大樹好乘涼,誰讓我二哥是當朝丞相呢。”白檀笑瞇瞇地歪了下頭。

    “呵。”喻勉又道:“以后你少當著阿宥的面說一些不該說的話,他年紀小不懂事,什么都會學。”

    白檀哼道:“之前也不見你說我,怎的左三提起來了你便開始囑托我?要么說枕邊風就是好吹。”

    喻勉頷首:“沒錯,所以你更加需要謹言慎行。”

    “……”白檀哭笑不得道:“你還真是坦然受之啊。”

    面對白檀的胡言亂語,喻勉早就學會了面不改色,他問:“阿宥的事可有消息了?”

    白檀正色道:“我正是為這事來的,通過九冥暗中調查,現下我可以確認阿宥與皇家并無血緣關系。”

    第142章 渾水

    “陛下還是太子時, 與他一同長大的宮女兩情相悅,后來雖然迎娶了當時的太子妃,但陛下仍對那宮女一往情深, 陛下原本打算將人收入宮中, 但當時陛下的母親梁太后嫌棄那宮女身份卑微并不同意,誰知那宮女竟然懷了太子的孩子。”

    “梁太后擔心這宮女的孩子仗著陛下的寵愛威脅到自己嫡孫也就是季頌寰的地位, 便假意應允, 實則趁陛下和皇后不在府中之際,讓這宮女去山上為陛下祈福, 誰知途中遭遇變故, 這宮女從此便不知所蹤,都說這是梁太后一手謀劃的, 可她是陛下的母親,誰敢明說呢。”

    白檀壓低聲音, 煞有其事道:“這可是宮廷秘聞,我好不容易打聽到的。”

    喻勉問:“然后呢?”

    “我找到當年的隨行侍衛, 威逼利誘之下才知道當初那宮女的馬車跌落山崖,死得徹徹底底,哪來的什么皇子。”白檀道:“所以說,阿宥并不是陛下的親生兒子。”

    喻勉沉吟:“這件事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白檀思索道:“這假皇子是潘笑之找來的,想必他也知道, 不過我就不懂了,二哥你說,陛下為何要捧一個跟自己毫無血緣關系的人?”

    喻勉眸光暗沉,語調緩慢道:“捧?捧得越高, 摔得越慘。”

    白檀暗自琢磨了會兒,她驀地捂住嘴巴, 難以置信道:“莫非…莫非…”

    喻勉微微頷首,示意她不必明說。

    白檀冷笑出聲:“皇帝讓你教出足以與他兒子匹敵的對手,再讓他兒子了結這個對手?呵,還真是培養鐵血帝王的好手段,二哥,你不會真的要這樣做吧?”

    喻勉波瀾不驚道:“若真能為大周培養一位千古明君,何樂而不為?”

    白檀額角突突直跳,她強壓下心中的怒火:“哪怕站在阿宥的尸骨之上?”

    “白檀,你手上的人命還少嗎?”

    喻勉輕飄飄的一句話,像是一盆無情的冷水澆在白檀頭頂,是啊,她手中的人命不計其數,她有什么立場去替阿宥憤懣?

    喻勉提醒道:“你近來愈發感情用事了。”

    白檀自嘲一笑:“許是見久了陽光…我便真以為自己是個人了。”

    “白檀,你可以離開。”喻勉目光沉靜地望著她:“重京沒有你想要的生活,你可以選擇活在陽光之下。”

    白檀煩躁地別開臉:“我會離開,但不是現在。”

    喻勉敏銳地察覺到白檀的言外之意,他故作嫌棄道:“我府中的人手不缺你一個。”

    “我知道!你是丞相么!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白檀沒好氣道。

    喻勉皺眉,他沉聲道:“你若真對我有諸多不滿,大可以直接離開。”

    “你以為我不想嗎?!”白檀眼眶通紅,她情緒激動,嘴唇顫抖道:“你真覺得你如今的地位便可以高枕無憂了嗎?你罷免老臣,放逐新臣,朝廷里里外外你得罪了個透!你知道如今想殺你的人有多少嗎?”

    “對…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知道,但是你不在乎!你手下暗衛眾多,你武功高強,你從來便是如此目中無人!哪怕全重京的人都想殺你,你也可以不在乎。”

    “但是我做不到!喻勉!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

    白檀眼中血絲密布,淚水將要決堤,但被她狠狠抹去,“當年父兄置身于險境而我卻無能為力…這樣的事情我再也不想來一遍。”

    喻勉默默注視著白檀,他們都不再年輕了,但喻勉還是能將眼前這個滿臉厲色的女人與當年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聯系在一起。

    喻勉心中悄然升起幾分復雜,他正要開口說些什么,就見白檀惡狠狠地摸了把鼻子,怒道:“我會離開,要么等你真正安然無恙,要么看你死透我也好了無牽掛,在此之前,休想趕我離開!”說完,她怒氣沖沖地離開了。

    喻勉:“……”

    簡直和過去一樣目無章法。

    喻勉和白檀的交談向來是私密的,等白檀離開了,阿宥才被放進來,他從門外跑過來,生氣地質問喻勉:“你欺負檀姨了?她哭著離開了!”

    大的使性子,小的也不安分。

    喻勉面無表情瞧著他:“怎么?你要替她出氣嗎?”

    阿宥感受到喻勉周身傳來的森然寒意,一臉倔強地說:“師父這么做自然有師父的道理,一定是檀姨惹師父不高興了。”

    喻勉:“……”

    這看人下菜碟可不是他教的,想來是阿宥無師自通。

    也好也好。

    “小白癡。”喻勉沒忍住罵出聲。

    阿宥愣了愣,不服氣道:“干嘛罵我?”

    “記住,日后無論你遇到任何麻煩,一字記之曰:跑。”喻勉沉吟:“還有,跑的時候別提我是你師父。”

    阿宥理直氣壯道:“我是王爺,哪里會有麻煩?”

    喻勉心想,你的麻煩可多了去了。

    晚間,昌樓

    喻勉獨自坐在樓頂的雅間,樓下的繁盛街景湮沒在他深淵一般的黑眸中,秋風吹起他的袍角,樓下人聲鼎沸,他好似與世隔絕般地沉默著。

    細微的腳步聲在吵嚷聲中若隱若現,喻勉仍舊百無聊賴地盯著樓下,開口道:“來了。”

    左明非直奔喻勉過來,身上帶著淡淡酒氣,“等多久了?”

    喻勉鼻尖翕動,這才看向左明非,打量著人說:“剛到,你喝酒了?”

    “上次那群北境刺客已經查清楚來頭了,太子代表陛下在東宮擺宴,便小酌了幾杯。”左明非回答:“請帖不是送進府中了?怎么不見你帶阿宥過來?”

    喻勉招手示意侍從過來,輕聲吩咐去煮一碗醒酒湯,然后才說:“本就勢同水火,何必做那些表面功夫?”

    左明非含笑道:“看來阿勉心情不佳。”

    喻勉:“是么,我一貫如此。”

    “兄長明明已經身居高位,但看起來卻并不痛快。”左明非意味深長道。

    喻勉唇角微揚,略顯調戲地看著左明非:“你不也是?”

    左明非接過侍從遞來的醒酒湯,在喻勉的注視下一飲而盡,而后道:“人生便是如此,無論身處何地,總有理不完的煩瑣事,不談這些了,說些高興的,樂章他們明日便能趕至重京。”

    喻勉的胳膊懶散地撐在桌子上,他伸手覆蓋在左明非的手背上,回答:“要見到王頌了,你就這么高興?”

    “行之,你知道的,雖然樂章是王家后人,可他不該承受那么多。”左明非微嘆:“樂章這次回來,雖說不能立時入朝為官,但好歹能洗刷污名,其他的…來日方長。”

    說到這里,他調侃道:“你還說我惦記王頌?你不也在替洛白溪做打算?原本大理寺少卿一職你是留給他的吧?”

    喻勉的指尖摩擦著左明非的手背,微嘆:“可惜被你棋高一著,替東宮搶走了。”

    “我猜你給他留了最好的。”左明非彎眉淺笑。

    喻勉敲在左明非的腦門上:“少來打聽丞相府的事。”

    “我也是丞相府的人吶,為何不能打聽?”左明非瞳底溫柔地望著喻勉。

    喻勉緩緩抬手撫摸過左明非的臉頰,輕聲繾綣道:“我怕你轉頭就去東宮將我賣了。”

    “哦?”左明非側臉蹭進喻勉的手心中,嗓音溫柔:“在你心中,我就是這樣的人?”

    “若易地而處,我會是這樣的人。”喻勉稍微用力地扳過左明非的臉,“而你,和我是一樣的人。”

    左明非含笑離開喻勉的掌心,伸手將喻勉的手握住放在桌上,道:“我猜只要我們一直身處朝堂之中,這樣的對話會伴隨我們的一生。”

    “也算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了。”喻勉琢磨著說。

    彼此猜忌,互相提防。

    卻也彼此相愛。

    左明非開懷地笑出聲來,“說得極是,兄長高見,我敬兄長一杯。”

    次日,王頌在城門口即將被廣陵王以王氏余孽的名義拿下。

    隨行的侍衛護著王頌,吵嚷道:“干什么?我家公子腿腳不好,你們憑什么亂抓人?”

    洛白溪望著這混亂的場面,忽然瞥見了藏身于人群中的凌喬,凌喬不動聲色地挪到洛白溪身邊,神神秘秘道:“主子說,中午讓你去丞相府用飯,有你愛吃的云片火腿。”

    洛白溪:“……”這是說這些的時候嗎?

    凌喬交代完這件事,道:“洛哥,我先閃了。”

    “慢著!”洛白溪拉住凌喬,皺眉道:“你沒看到我有麻煩嗎?先生呢?他在何處?”

    凌喬勸道:“王頌的麻煩關你什么事?行了洛哥,少管閑事。”

    洛白溪仿佛明白了什么,他看向為首騎著高頭大馬的少年,心想這就是先生新收的徒弟廣陵王了,廣陵王親自前來,這其中可有先生的授意?若想保住王頌,不能全然指望喻勉。

    洛白溪想過重京的水深,卻沒想到一來就踏進了漩渦之中。

    他再次拉住凌喬:“阿喬,替我去東宮找一趟左大人。”

    凌喬拒絕道:“不行,主子只說讓我喊你回家吃飯。”

    “你就當順便去東宮喊一下左大人吃飯?”洛白溪看起來真的很急,他瞥了眼王頌掉落在地的手杖,額角隱隱冒汗:“阿喬!”

    凌喬對上洛白溪焦急的眼睛,他微嘆一聲:“好。”

    眼看場面越發混亂,洛白溪朝騎在馬上的廣陵王走去。

    “見過殿下。”洛白溪徐徐上前,他擋在王頌身前,先是將撿起來的手杖遞給王頌,然后不疾不徐地行禮,恭聲道:“微臣是徐州太守洛白溪,此次受皇命回京述職,不知殿下為何要抓臣的隨行侍從?”

    “放肆!”守在阿宥身邊的侍衛警告道:“廣陵王殿下辦事需要向你匯報嗎?”說著,他揮刀逼近洛白溪,本意是嚇退洛白溪。

    但洛白溪紋絲不動,一根手杖仿若劍影一般地舞過來,直接削落了侍衛手中的刀。

    王頌隨意收回手杖,看了眼洛白溪,確認人沒事后才又退開,全程不發一語。

    “這瘸子會武功?”侍衛驚愕道。

    阿宥不耐煩地瞪了眼侍衛:“丟人現眼。”

    洛白溪這下確信了,這小煞鬼一定是喻勉教出來的。

    阿宥往前探身子,盯著王頌手中的棍子,喃喃道:“好兇的棍子。”

    洛白溪再次道:“還望殿下闡明抓人緣由,否則恕臣無禮,不能將人交出去。”

    阿宥這才看向洛白溪,口中念叨:“洛白溪。”

    他長相極為凌厲,又帶著少年人的銳氣,隱藏在衣衫下的矯健四肢無不彰顯著蓄勢待發的野性,強悍而富有侵略意味,尋常人見到他只會默默地退避三舍。

    “正是…微臣。”洛白溪不由得腹誹,先生教了個什么玩意兒,看起來窮兇極惡的。

    阿宥驀地展顏一笑,露出了左側的小虎牙:“師兄,師父喊我們回家吃飯呢。”

    洛白溪:“……”

    城樓之上,喻勉藏身在城鼓之后,看到這一幕,他嘴角微微揚起,然后饒有興致地看著洛白溪的反應。

    凌隆忍笑道:“主子,需要屬下去東宮攔住凌喬嗎?”

    “不用。”喻勉的指節敲打在手臂上,他不以為意道:“左三不在東宮。”

    凌隆愣了愣:“那凌喬豈不是白跑一趟?”

    “也不算是。”喻勉注視著城樓下,意有所指道:“起碼能看出來在沒有左三的情況下,小太子是否會帶著腦子。”

    凌隆明白了,“城樓下有王家后人,還有廣陵王,太子這時候就該遠遠避著,別趟這趟渾水。”

    喻勉看戲般道:“水還不算渾呢。”

    聽著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喻勉緩緩凝眸,看著潘笑之從城門口帶著侍衛出來,他輕笑道:“這才是真正的渾水,還好左三不在。”

    “潘大人也來了?他也來抓王頌?確實,王頌的確能作為公子的一個把柄。”

    凌隆也興致勃勃地往下面看著,他又奇怪道:“不過主子,公子不是最疼王公子了嗎?今日為何不見他來啊?”

    喻勉云淡風輕地開口:“他昨晚喝多了,還沒睡醒。”

    凌隆打了個冷顫,他暗中看了眼喻勉,心想公子究竟是沒睡醒?還是被迫沒睡醒?

    第143章 步步

    “見過廣陵王殿下。”潘笑之微微俯身行禮。

    阿宥居高臨下地審視著潘笑之, 直接道:“潘大人,你來作何?”

    潘笑之含笑起身,他眸中閃著探究的光芒, 似乎想將阿宥看穿一般, “臣奉陛下之命,前來緝拿王氏余孽。”

    阿宥輕嗤一聲:“本王在此, 用不著你。”

    潘笑之笑意淡淡道:“殿下可是奉皇命而來?”

    聞言, 阿宥眉頭凝起,他沉聲道:“事后我自會去稟告父皇。”

    “這么說來, 殿下來此陛下并不知曉?”潘笑之反問。

    阿宥拽緊韁繩, 姿態倨傲道:“此等小事,何必勞煩父皇?”

    潘笑之的目光略過在場中人, 他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聲音不大不小道:“丞相府如今是能耐了, 大功小功都要爭上一爭,這丞相更是體恤君心, 連緝拿王氏后人這種事都能想到陛下前面來。”

    阿宥不耐煩道:“你廢話那么多呢。”

    潘笑之不理會阿宥的翻臉,徐徐道:“知曉丞相忠心的,自然知道丞相是在為陛下分憂,就怕不知道的人以為丞相是在只手遮天,目無君主!”

    在場一人俱是一震。

    “潘大人言重了。”洛白溪適時上前, 陪笑道:“廣陵王殿下今日前來是為了替下官接風洗塵,順便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絕無越俎代庖之意。”

    潘笑之的目光落在洛白溪身上,他打量著洛白溪, 洛白溪不卑不亢地任他打量。

    “你就是洛白溪?”潘笑之問。

    “正是下官。”

    潘笑之饒有興致道:“難得啊,我以為喻相帶出來的都是些率性之人, 沒想到還有個識時務的。”

    “不敢。”

    潘笑之看向洛白溪身旁的王頌,王頌雖然看起來腿腳略顯不便,可他脊背挺拔如松,氣度華然,頗有些任爾東西南北風的倔性。

    潘笑之收回目光,語氣淡淡地吩咐:“帶走。”

    洛白溪顯而易見地慌了——

    阿宥好歹與喻勉沾親帶故,若王頌被阿宥帶走,起碼有轉圜的余地,可潘笑之與左明非意見相左是眾人皆知的事,王頌若是落到潘笑之的手里,下場一定不會好過。

    可若是阿宥執意帶走王頌,那喻勉便有越俎代庖目無君主的嫌疑,洛白溪不得不忌諱。

    眼看阿宥又要上前理論,洛白溪用眼神警示性地瞥了他一眼。

    阿宥竟然神奇地意會了,他抽了抽鼻子,略顯憋屈地看著潘笑之。

    王頌倒是很坦然,他看了眼洛白溪,語氣如常道:“洛不徵,若是見到…”

    見到誰?義兄?這時候不適合攀親帶故。

    思索片刻,王頌釋然地呼出口氣,他丟開手杖,蕭蕭肅肅地走向禁軍,朗聲道:“若是見到故人,替我道一聲謝。”

    潘笑之抱著手臂,意味深長道:“故人?王公子的故人莫不是左大人?”

    王頌不再繃著張俊臉,反而露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笑容:“朝廷中姓左的大人眾多,不知閣下指的哪一位?”

    潘笑之并不覺得冒犯,他頗為欣賞地看著王頌:“是條漢子,可惜了。”

    “潘大人!”洛白溪忍無可忍,他直接問:“王家謀反一事是王太后和王彌堅一手謀劃的,這件事當時不是已經查清了嗎?與王頌何干?”

    潘笑之示意手下的士兵綁走王頌,他對洛白溪的質疑頗為不以為意,“少年人,你還是不如你師父清楚。”

    洛白溪垂在身側的手不由得攥緊衣料:“……”

    正當他心灰意冷之際,此起彼伏的馬蹄聲響起從不遠處響起,以太子為首的侍衛策馬而來,潘笑之顯然也留意到了,他微微揚起下巴,望著氣度溫潤的季頌寰,自言自語道:“還真是熱鬧。”

    城墻上,凌隆恨鐵不成鋼道:“太子殿下來了!東宮要與王家說不清了。”

    “你究竟站哪一邊?東宮失勢對我們有利才對。”喻勉橫了凌隆一眼。

    凌隆正色道:“屬下只是擔心…此事會波及公子。”

    “不用擔心。”喻勉淡定道。

    凌隆眉目間染上喜色:“莫非主子有應對之法?”

    “沒有。”喻勉莫名其妙地看了眼凌隆:“本官為何要幫東宮?”

    凌隆愣愣道:“那您還說…不用擔心?”

    “此事必定波及左三,你擔心也無用。”喻勉直白道。

    凌隆沉默:“……”

    原來是這個意思。

    “中書令!”季頌寰騎馬攔住潘笑之的隊伍,“緝拿嫌犯這種事還輪不到中書省。”

    潘笑之行禮:“見過太子殿下,殿下真是消息靈通,不過話說回來,即便此事輪不到中書省,也輪不到東宮。”

    “中書令所言極是,所以孤帶來了大理寺的秦少卿,大理寺掌管刑獄案件審理,王氏一案后續應由大理寺接管才合情合理,您覺得呢?”季頌寰絲毫不讓步。

    潘笑之瞥過大理寺的捕快,語氣溫和道:“大理寺的人…還真是聽殿下的話啊。”

    季頌寰微頓,隨即面不改色道:“中書令上下嘴唇一碰真是讓人百口莫辯,看來在中書令眼中,我大周朝廷官員皆為結黨營私之輩,并無純臣之情,既然如此,中書令是否也要怪罪父皇御下不嚴呢!”

    “臣不敢。”潘笑之適時行禮,斟酌道:“是臣…言辭失當,還望殿下恕罪。”

    季頌寰側臉看向大理寺的人,“秦少卿,接下來要如何,你公事公辦即可…”

    “有刺客——保護殿下!!!”

    百姓之中出現暴動,身著便服的刺客四面八方地涌向官員這邊,由于分不清百姓與刺客,不少士兵瞬間被刺殺。

    喻勉帶著凌隆從城墻上飛身而下,場面混亂成一團。

    季頌寰吩咐手下士兵:“保護百姓速速撤離。”

    喻勉收回血刃,他留心觀察著混雜在百姓中的刺客,與此同時,他的眉間被陰霾深深籠罩——看來北境的勢力已經深入到重京內部了。

    倏地,喻勉目光精準地定格附近茶樓的二樓,他揮臂擲出長刀,長刀疾如閃電地呼嘯而過,兇狠地刺入到二樓窗后的人影,那人影反應極快地躲開,但還是被傷到了肩膀。

    喻勉目光深沉地盯著那處,他看到一個目光狡黠的人挑釁沖他一笑,然后干脆利索地轉身逃離,只是他剛轉身,就被手持雙刀的少年一胳膊肘懟得眼冒金星。

    阿宥動作利索地將人撂倒捆好,然后扛著人從二樓飛下來,雙目含星地望著喻勉,像是等待夸獎的幼獸。

    “很好。”喻勉一邊觀察四周,一邊拍了下阿宥的肩膀。

    阿宥使勁聞了聞:“是這個味道,草原人,他就是間諜頭子嘍?”

    “八九不離十。”喻勉回答。

    京兆府的人很快趕來,場面得到鎮壓。

    潘笑之正了正因保護太子而被刺客踢歪的官帽,看到喻勉后,他被氣笑了:“原來丞相也在啊。”

    喻勉面不改色道:“本官來喊兩個徒兒回家吃飯,中書令有意見?”

    潘笑之冷笑出聲:“呵,豈敢?”

    季頌寰擔憂地看著潘笑之頭上的傷口,關切道:“潘大人,你的傷…”

    “臣無礙,只是殿下萬金之軀,豈可輕易沖鋒陷陣?”潘笑之氣不打一處來道:“萬一殿下真出事了,豈不正中這些刺客下懷?”

    季頌寰頓了頓,而后誠懇道:“多謝大人救命之恩。”

    潘笑之深呼吸一口氣,他看向季頌寰身后,那里有個混亂之中與家人跑散的孩子,季頌寰是為了保護孩子才差點被刺客刺傷,“……”潘笑之嘆道:“殿下!您是天下人的儲君,而非一個人的…唉!”

    潘笑之忍不住重重嘆息一聲,之后便匆匆離開了,他得回宮向延光帝秉明這里的一切。

    季頌寰心情復雜地看著潘笑之的背影,上一瞬與他作對的人,下一瞬就能用性命保護他,而潘笑之留下的那句話,也讓季頌寰矛盾不已,他困惑地想:“難道要我眼睜睜地看著孩子遇難而置之不理嗎?”

    喧鬧過去,留下的只剩失魂落魄。

    王頌被帶走了,慣常樂觀的洛白溪看起來十分不甘。

    季頌寰能驅使大理寺的人,這大概也暴露了大理寺少卿是東宮的人。

    看起來不受影響的只有阿宥,阿宥正深一腳淺一腳地揣著剛剛捕獲的間諜頭子,罵道:“還不老實交代!還不老實交代!啊?你們的據點在哪兒?在哪兒!你說不說?說不說!”

    喻勉打量著季頌寰的神色,淡聲吩咐手下的人:“來人,送太子回宮。”

    “不必。”季頌寰禮貌性頷首:“多謝丞相,孤手下人夠用。”

    喻勉微微挑眉,還是說了句:“殿下今天不該來。”他語氣之中并無指點之意,也無惋惜之意,似乎只是閑話家常般地提了一下。

    “孤知道。”季頌寰翻身上馬,他隨意瞥過去,侍衛們有眼色地避開,季頌寰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但是左太傅為孤沖鋒陷陣,孤不想連他在意的人都護不住,更何況,王頌本就無辜,無辜之人,不該如此。”

    看著季頌寰遠去的身影,喻勉聽不出情緒地評價了句:“天真。”

    御書房內

    延光帝坐在案幾后面,聽完潘笑之的描述,他眼睛微閉,兀自道:“王家后人王頌,徐州太守洛白溪,太子,廣陵王,好生熱鬧啊,咳咳咳…”

    潘笑之擔憂道:“陛下要保重龍體。”

    延光帝不以為意地擺了下手,他頗為有趣地勾起唇角:“笑之,一山不容二虎,你猜這場博弈誰能贏下?”

    二虎?太子和廣陵王?還是喻勉和左明非?

    潘笑之不敢妄下定論,他斟酌道:“臣…愚鈍,不知陛下何意。”

    延光帝開懷大笑道:“你愚鈍?你分明是大周最聰明的人。”

    潘笑之冷汗驟出,頭部失血讓他有些頭暈,但他仍舊畢恭畢敬道:“陛下謬贊了。”

    “罷了,此事便交由大理寺處置吧。”延光帝淡聲吩咐,“還有,傳朕旨意,大理寺少卿秦華堂保護太子不力,撤了。”

    潘笑之回應:“遵命。”

    延光帝思索片刻,看似隨意道:“丞相的愛徒不是到重京了嗎?”

    “殿下是說…徐州太守洛白溪?”

    “對,就是他,先帝在時便對他多有青睞,既然大理寺少卿的位置空著,吩咐下去,由洛白溪頂上。”延光帝說。

    潘笑之猶豫著提醒:“可是,洛大人與王頌看起來情誼頗深,讓他審問王頌一案…是否會有失偏頗?”

    “情誼?”延光帝可笑地重復,他又撕心裂肺地咳了幾聲,緩了會兒,他才漫不經心道:“情誼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東西,洛白溪是喻勉的人,喻勉若想真正地把持朝政,這就是重創左明非的最好機會。”

    “左家失勢…東宮就失去了一大助力…寰兒置身于絕境之中,愛卿,你猜他會反擊嗎?朕最心煩他那副自以為有情有義的樣子。”

    就像當初乾德帝瞧不上延光帝的溫和守禮一樣,延光帝也瞧不上季頌寰的有情有義。

    潘笑之望著有些魔怔的皇帝,沉默著不發一語。

    延光帝繼續自言自語:“寰兒是要一統天下之人,他要攻破北境,將北方納入大周領土之下,他要做的是千秋萬代的事…他要做到父皇和朕都沒做到的事…他絕對不能,不能心慈手軟!”

    君王的呢喃聲回蕩在大殿之內,而他身邊只有一個恭敬的人影。

    丞相府中,喻勉老神在在地站在走廊中,頗有閑情逸致地看著這秋雨連綿。

    阿宥提著一個食盒經過,他下意識喊出聲:“師父。”

    喻勉云淡風輕地側身,他看向阿宥手中的食盒,問:“你做什么去?”

    “父皇胃口不好,我給他送些吃的。”阿宥回答。

    喻勉不耐煩地嘖了聲:“宮中什么沒有?缺你這點吃的?”

    “那不一樣。”阿宥炫耀般道:“我上次給父皇帶了宮外的山楂糕,他吃的可高興了。”

    喻勉無言以對,他必須承認,在做戲這件事上,延光帝對阿宥算是極盡疼愛,阿宥就像只認主的野獸崽子一樣,對延光帝這個天價爹簡直是死心塌地。

    有時候,喻勉甚至猜不透在這場注定虛假的父慈子孝中,延光帝是太會做戲還是真的入戲了。

    “去吧,早些回來。”喻勉沒有過多摻和。

    阿宥點點頭,他剛要邁步,就又停下來,奇怪道:“師父,左師父和白師兄在里面用飯呢,你為何不進去?”

    喻勉可疑地頓了下,然后面不改色地揚起下巴:“不餓。”

    阿宥點點頭,恍然大悟道:“哦,你對王頌的事情袖手旁觀,還灌醉了左師父,你心虛,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面對他?”

    喻勉涼涼道:“滾。”

    阿宥邊滾邊道:“這個我知道,檀姨說要想哄男人開心就抱著啃他,啃得越厲害才越好呢,將他啃得意亂情迷了他就任你擺布了。”

    “還不滾!”

    阿宥一溜煙地跑了。

    喻勉思索著阿宥說的話,心想這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第144章 緊逼

    洛白溪食不知味地用著飯, 他出神地盯著窗外,筷子在手中停了好一會兒。

    左明非抬眸看向洛白溪,目光落在洛白溪的筷子上, 問:“吃好了?”

    洛白溪心不在焉地應了聲, 他放下筷子回答:“嗯,我用好了…”

    “你這胃口越發小了。”左明非微微揚起唇角, 意有所指地說。

    洛白溪漸漸回神, 他盯著空蕩蕩的飯碗:“我胃口原本就不大…現下更是沒胃口了。”

    左明非平靜從容地望著洛白溪:“因為樂章?”

    “我若知道帶他回京會是這個樣子,一定不會帶他回來。”洛白溪懊惱地垂眸。

    左明非道:“他姓王, 有些事情注定躲不過。”

    “您似乎并不擔心王頌?”洛白溪忍不住問。

    左明非淡淡一笑:“急也沒用。”

    他上下打量著洛白溪, 饒有興致道:“不徵,你與樂章不是泛泛之交嗎?而且你并不是個急性子, 現下為何這么著急?”

    洛白溪微怔片刻,而后道:“憑您和先生的關系, 我和王頌也算是師出同門,一家人嘛。”

    “樂章也這么認為?”

    “……”面對著左明非的追問, 洛白溪若有若無地察覺出一絲不同尋常,他遲疑著問:“憬琛先生,有話不妨直說?”

    左明非思忖片刻,索性直言道:“我覺得樂章有些在意你。”

    “我也很在意他,我們相處了那么久, 雖說一開始不對付,但后來并肩作戰過好幾次,憑著這份義氣,我都不能看著王頌不管。”洛白溪眉頭微皺, 語氣認真道。

    “……”

    離開徐州之前,左明非曾察覺到王頌對洛白溪的微妙情感, 但當時時間緊迫,他來不及過多觀察。

    后來遷都之后,喻勉有意召回洛白溪,左明非曾寫信告訴王頌讓他暫時不要回重京。

    但王頌當時回信說有些事他始終得自己面對,而且洛白溪得罪的人太多,回京之路不會安穩,有他護著,洛白溪會安然無恙地到達重京。

    左明非心中的微妙感更甚,可是聽洛白溪話里話外的意思,兩人只是同門之情,莫非是他看岔眼了?

    洛白溪突然意識到一件事:“先生呢?為何不見先生?”

    左明非淺淺一笑:“他啊?他怕是做賊心虛。”

    洛白溪心里還是向著喻勉的,他苦口婆心道:“今日這種情況,即便您去了也不會有什么用…”

    “我懂。”左明非眼底含笑,他徐徐道:“行之看似是讓阿宥抓捕樂章,其實樂章落在他手里比落在潘笑之手里要好的多,起碼沒有性命之憂…只是沒想到這件事會牽扯這么多。”

    洛白溪自責道:“早知道就讓那什么廣陵王帶走王頌了,是我多此一舉去阻止…”

    “不徵,這與你無關,你也是為了維護王頌。”左明非開解道。

    洛白溪苦笑道:“看來接下來有一場硬仗要打。”

    雨聲淅瀝,砸在地上,濺濕了青苔。

    腳步聲悠閑緩慢,左明非臂彎處搭著一件玄色披風,他走到喻勉身后,在喻勉側臉時將披風搭在喻勉的肩上,喻勉望著左明非的同時握住了他正收回的手,然后欲言又止地看著左明非。

    左明非莞爾一笑:“還在心虛?”

    “我有什么可心虛的?”喻勉言之鑿鑿道:“是你一招不慎才被我趁虛而入,說到底,也是你不夠謹慎。”

    左明非回握住喻勉的手:“對于你,我沒什么可防備的。”

    喻勉打量著左明非誠摯中帶著些調侃的眼睛,道:“左三,你企圖讓我更加愧疚?”

    “阿勉為何說‘更’呢?”左明非調侃的意味更甚。

    喻勉眼底微動:“……”

    “莫非…你已經在愧疚了?”左明非故作訝然。

    喻勉盯著左明非,不疾不徐道:“陛下已經下旨,要撤了秦華堂的大理寺少卿之位,由洛白溪頂上,傳旨之人正在來的路上。”

    左明非釋然地笑了笑,帶著幾分寥落的滄桑道:“無論大理寺少卿是誰,樂章都逃不過這遭劫難,即便今日我過去也是枉然。”

    他緩緩抬眸,落目在喻勉的臉上:“因為我不會為了樂章一人而壞了東宮的大事,說到底,我也沒有徹底地選擇王頌。”

    左明非看似在笑,但眼底卻有幾分自嘲,面對著喻勉,他情愿流露出幾分真實面目,看吧,他并不是光風霽月真誠無私的兄長,而是會權衡利弊之人,即便今日他在場,他也不見得會不遺余力地帶走王頌,他身后有東宮,有太子,有大周的將來。

    有無數的人想將他拉下去,其中有皇帝,有政敵,甚至還有他的愛人。

    權衡利弊之下,王頌是最小的犧牲。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喻勉穩重淡定的聲音響起,他看了眼左明非,道:“我以為你比洛白溪看得清。”

    左明非無奈笑了下:“這件事情原本就不賴他。”

    “可是是洛白溪將王頌帶回重京的。”喻勉驀地說。

    左明非愣了下,他沒料到喻勉會這么說,可喻勉的語氣中并無責怪洛白溪之意。

    “若再深究,還是你將王頌帶入這亂局之中,畢竟他是你親手教出來的,是吧左三?你是這樣想的。”喻勉語氣篤定。

    左明非:“……”

    喻勉繼續道:“我不喜潘笑之,卻很欣賞他的一句話,在這世道之中,為著一個虛無縹緲的太平盛世,每個人都應該各司其職。”

    “該死的死,該活的活,該斗的斗,該爭的爭。”

    雨勢大了起來,喻勉的聲音混雜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帶著幾縷濃稠的霧氣,“左三,你保全不了所有人,你只能走完這條路。”

    左明非的心緒隨雨聲亂了起來,他并不想聽喻勉清醒冷漠的言論,他熟知喻勉,這個人慣常嘴上難聽,但該做的事一件都不會落下。

    “這聽起來更像是對自己無能為力的借口。”左明非的聲音失去了溫度,他看似平靜地問:“行之,你昨晚迷暈我,只是為了阻止我去城門口迎接王頌嗎?”

    “午后牢中傳出消息,王彌堅暴斃于大牢之中,王頌的冤情算是死無對證了。”

    左明非直視著喻勉毫無波瀾的臉龐,目光愈發銳利:“很多人猜測是潘笑之動的手,可去見王彌堅的令牌只有我有,潘笑之自然近不了我的身。”

    能近左明非身的人,從始至終都只有一人。

    喻勉慢條斯理地反問:“你在生氣?”

    左明非笑了:“我不該么?”

    喻勉覺得有趣,他饒有興致地盯著左明非的臉:“看來這次你也覺得東宮大難臨頭了。”

    果然,人只有在穩操勝券時才能保持從容淡定,若真大難臨頭,就連左三也失了顏色。

    “我只是不喜你和潘笑之的那番言論。”左明非緩緩呼了口氣,“我也不喜你們將大周作為借口任由一些事情發生,盡管…你們可能是對的。”

    “可我也未必錯。”

    “太子也未必錯。”

    “這些陳詞濫調從先帝便開始了,也不過是看似清醒。”

    左明非驀地轉身,他朝回廊盡頭走去,“阿勉,我從來都不想真正地與你發生沖突,因為我始終覺得我們不是敵人,只是意見不同,不過既然你更認同潘笑之,那我也沒必要再留有余地。”

    喻勉望著左明非的背影,追問:“你去哪里?”

    左明非頭也不回:“東宮。”

    喻勉問:“去作什么?”

    左明非有問必答:“商量如何對付你們。”

    “你還回來嗎?”

    “回。”

    “哦。”

    悄摸著旁觀全程的洛白溪:“???”

    喻勉微微側臉,對著一旁道:“滾出來。”

    洛白溪撓著頭出來,費解道:“不是…先生,師娘這都不跟你恩斷義絕?”

    喻勉瞥他一眼:“誰準你偷聽?”

    洛白溪忙道:“我是怕你倆打起來,出來拉架的。”

    喻勉嫌棄道:“我倆若真的打起來,你過來只會被誤傷。”

    洛白溪不服氣道:“誰說的!”

    喻勉淡定道:“回京的路上你都得靠王頌保護著,這還用說嗎?”

    洛白溪驟然語塞:“……”

    他憂心地問:“王頌…會有事嗎?”

    “我如何知道?”喻勉用置身事外的語氣道:“畢竟他的主審官可是你。”

    “我?!”洛白溪猝不及防地瞪大眼睛。

    喻勉微揚下巴,示意洛白溪:“等著吧,圣旨一會兒就到。”

    洛白溪向來聰明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呆滯:“我…為何是我?我要如何做?”

    喻勉淡淡道:“該如何做便如何做。”

    洛白溪試探著自言自語:“既然如此,那我可以…放過他…”

    喻勉毫不留情地潑滅他的幻想:“假如皇帝能放過你的話。”

    洛白溪:“……”

    喻勉作勢轉身離開,洛白溪急忙叫住他:“先生!”

    喻勉停下腳步。

    洛白溪呼吸微急,他眼中全是慌亂,即便從前被王家抓獲,他也不曾這么是失態過,他真正地求助他的師父,“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做,還請先生示下。”

    喻勉一語點破他,“你知道如何做,你只是不想這么做。”

    洛白溪愣住了:“……”

    喻勉道:“洛不徵,寒窗苦讀十余載,你可以魚躍龍門,也可以功虧一簣,只是一句話,落子無悔,你是個聰明的孩子。”

    大門口傳來通報,喻勉望著通往府門的路,又看向洛白溪,穩聲道:“去吧,能不能坐穩這個位置,還是得憑你的本事。”

    洛白溪起身,卻忽又轉身,他朝喻勉重重地拜了一拜:“我知道這條路是先生為我鋪就的,不徵…多謝師父。”

    等洛白溪離開,凌喬才從房頂上落下來,他著急道:“主子,你為何不解釋?”

    喻勉恍若未聞,莫名其妙道:“解釋什么?”

    “王彌堅的死根本與我們無關!”凌喬煩憂道:“公子誤會了。”

    “哦,這件小事啊。”喻勉看起來頗為不以為意,他當時只是看美人薄怒看入迷了,一時忘了解釋。

    凌喬急得上蹦下跳:“這怎么能算小事?王頌是公子的關門弟子,他誤會你動了他徒弟,還不得跟你…”

    “跟我什么?”喻勉不耐煩地瞪了凌喬一眼,嗤道:“什么關門弟子?本官才是他的關門夫君,滾。”

    第145章 環環

    御書房外, 左明非和一眾官員躬身站著,直到潘笑之走出門來,潘笑之和顏悅色道:“諸位大人請回吧, 陛下龍體欠安, 不便見人。”

    官員陸續散開,唯剩左明非一人。

    潘笑之好整以暇道:“左大人, 是在下說的不夠清楚嗎?”

    “事出緊急…”左明非正要開口, 就被潘笑之打斷了,潘笑之眉梢微動:“是為了王家那個小子?沒用的左大人, 那小子姓王, 叛賊后人,又參與了反叛, 活不成了。”

    “王家的孩子?那是誰?”左明非凝神思索:“王彌堅不是暴斃牢中了嗎?王家還有誰活著?”

    “……”潘笑之微怔,他極為看不慣左明非這副溫文爾雅的耍賴做派, 于是鄙夷道:“左憬琛,現下只有你我二人, 你裝什么裝?你能不認識王頌?”

    “哦?潘大人不妨說說,我為何要認識王頌?”左明非臉上帶著和善的笑意反問。

    潘笑之語塞片刻,而后道:“今日你沒去接…”他頓了下,左明非今日還真就未曾迎接王頌,他轉口道:“太子殿下今日親自前去迎接王頌, 這其中沒有你的授意?”

    左明非語氣自然道:“太子殿下不過是想邀請廣陵王殿下去郊外打獵,這才多管了閑事,為何到了潘大人嘴里就成了包庇王氏余孽?”

    潘笑之:“……”

    左明非溫潤如玉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容,聲音如同春花秋月般舒朗:“造謠生事, 陪伴君駕…潘大人這行事作風可與禍國妖妃愈發像了。”

    “你!”潘笑之立刻變了臉色。

    左明非笑意淺淡:“潘大人有句話說的極好,叫做各司其職, 那你便好好履行你的職責,莫要辜負了天家厚望。”

    “左明非!你到底要說什么?”潘笑之忍無可忍地問。

    左明非不疾不徐道:“太子殿下和廣陵王殿下失蹤了,還請潘大人代為通傳。”

    潘笑之呼吸一滯:“……”

    左明非溫潤如湖的眼底藏著若隱若現的鋒芒,直視著潘笑之。

    潘笑之勃然大怒道:“這種事情為何不早說!?”

    “從始至終,潘大人都在自說自話。”左明非不慌不忙地反擊。

    潘笑之:“他們兩個為何會一起?”

    “方才不是說了么,太子有意邀請廣陵王打獵。”

    “就非得在這個節骨眼上嗎?!”

    左明非莞爾一笑:“這句話還是等找回二位殿下后,潘大人親自問吧。”

    潘笑之壓低嗓音質問:“左明非,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左明非唇角微勾,冷不丁地道:“陛下還在昏迷嗎?”

    潘笑之瞳孔微縮,他難以置信地望著左明非:“你…”

    “我怎么會知道對嗎?”左明非替他說出來,語調優雅從容:“如今大周危如累卵,若是這個消息放出去,潘大人猜會發生什么?”

    潘笑之怒道:“你敢…”

    “無論發生什么,我都能保證太子坐穩位置,反倒是你潘大人,陛下若是在這個時候出事,你又能仰仗誰?”

    左明非逼近潘笑之,一字一句道:“各司其職也好,順勢而為也罷,這是潘大人的行事準則,還望大人此次也能看清形勢,順勢而為。”

    潘笑之后背生涼,左明非的壓迫感同喻勉給人的壓迫感完全不同,喻勉的壓迫感猶如猶如泰山,讓人望而生畏,而左明非卻是步步緊逼,將人緩慢地逼至臨淵,讓人逐漸心生慌亂,從而自亂陣腳。

    “…你想我怎么做?”

    “說服陛下,讓喻勉去搜救二位殿下,審問王頌期間,喻勉不得在京。”

    潘笑之冷笑出聲:“說到底,你還是為了王頌!”

    “錯,我是為了大周。”左明非面不改色道。

    “荒謬!”潘笑之對左明非的這個說法不屑一顧。

    左明非溫和地笑了笑,“既然所有人都能將大周作為借口,我為何不能?”

    潘笑之:“好…好得很,只是我少不得告訴你,左大人,你這番作為,即便王頌活了下來,你也會因此落罪,陛下…不會允許有人算計到他的頭上。”

    “多謝提醒,所有后果左某均一人承擔。”左明非平靜道。

    潘笑之忍不住問:“哪怕被撤了太子太傅的職位嗎左大人?那太子以后還能依仗誰?王頌是你的義弟,可太子也是你的徒弟,你為了救王頌而不管太子,這值得嗎?”

    “太子心性至純至善,已經不需要任何人的教導。”左明非不疾不徐道:“但是有些人有些事,錯過了便是錯過了。”

    潘笑之緩慢搖頭:“以大博小,這不是你該做出的決定。”

    左明非形色坦然,他施施然一笑:“言盡于此,在下告辭。”

    重京城外,喻勉帶著一隊人馬到處搜尋失蹤的季頌寰和阿宥,山風蕭瑟,喻勉坐在馬上,瞇眸打量著不遠處緊閉的城門,他又低頭看了眼手中的圣旨,隨后不以為意地將圣旨丟給凌隆,口中輕嗤:“天真。”

    也不知是在評價誰。

    凌喬帶著一隊人馬回來,皺眉稟告:“主子,屬下帶人將獵場四周搜尋個遍,還是沒有找到二位殿下。”

    凌隆的目光中帶著擔憂,“主子,阿宥的身手不可能被困住,他驟然失蹤,會不會是…沒了意識。”

    凌喬猶疑道:“二位殿下的失蹤會不會是…公子安排的?”

    凌隆也不安地看向喻勉。

    喻勉沉思片刻,隨后淡淡道:“奉命行事即可,找不到就繼續找,直到找到為止。”

    “是。”

    薄暮燃盡之際,從重京城外的晉水河里爬出來兩道身影,準確的說是一個人影拖著另一個人影,隨后,矯健有力的人影背著另一個略顯單薄的人影往城門處走來。

    “主子!找到二位殿下了!”

    “大人!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暈過去了…”

    “丞相大人!丞相大人!人找到了!”

    喻勉原本猜測季頌寰和阿宥是為了配合左明非故意躲起來的,等走近才看清兩人渾身上下濕漉漉的,有落水之狀,尤其是季頌寰,他靠在阿宥懷里顯得尤為虛弱,冷得嘴唇發青。

    阿宥看到喻勉后,眼睛一亮:“師父!”

    喻勉皺眉走近,率先探向阿宥的脈搏,阿宥看起來并無異狀,他道:“師父你快看看這小廢物,他一直不醒。”

    喻勉一邊替季頌寰輸送內力,一邊看向阿宥:“發生了何事?”

    阿宥老實回答:“我們原本在獵場打獵,然后一頭熊突然發瘋地沖向我們,小廢物就帶我躲到一處山洞里,其實我能打過那頭熊,師父你知道嗎?我曾經赤手空拳地打過一只老虎…”

    眼看阿宥又要炫耀起來了,喻勉習以為常地打斷他:“說正事。”

    阿宥撓撓頭,繼續道:“小廢物說等那頭熊走了我們就出去,可他在山洞里發現了一處密道,我們順著密道往前去,發現了北岳人的藏身之處。”

    喻勉目光一緊:“北岳人?”

    “嗯,小廢物說他們是埋伏在大周的間諜,我們原本想先退出來再回來告訴你們,可是他們太敏銳了,我們被發現了,之后被追殺到一處山頂,我就帶著小廢物跳下來了。”阿宥說。

    喻勉看向連綿起伏的墨色山影,臉色變得十分難看,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也不難猜,無非是季頌寰想拖著阿宥等左明非解決完城內的事情,可是二人沒想到會發現北岳間諜的老巢。

    “搜山,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喻勉沉聲吩咐。

    “是。”暗衛和侍衛們訓練有素地散開。

    喻勉看向凌隆道:“你護送二位殿下回府。”

    凌隆頷首稱是。

    “師父,我不走,我能帶你找到那個山洞。”阿宥叫嚷。

    喻勉不耐煩道:“你聽話,我現在沒空管你。”

    阿宥說:“我的衣服已經干了,我用內力烘干了,讓我去吧師父。”

    “……”喻勉終究還是帶上了阿宥,并非是他心軟,而是他后知后覺到阿宥話中的漏洞。

    按道理說,北岳間諜的身手不會差,甚至應該是極好,即便阿宥武功高,也不可能帶著季頌寰在他們的追殺下逃掉。

    可他們就是逃掉了。

    阿宥有事瞞著他。

    路上,喻勉佯做漫不經心地提起:“你不是不喜歡太子嗎?為何要救他?”

    阿宥認真道:“因為師父很重視他。”

    “你是說你左師父?”喻勉疑惑。

    阿宥搖了下頭,隨后定定地看向喻勉:“是你,你也很重視他,雖然你總是罵他小廢物,但這應該跟你罵我小白癡是一樣的意思。”

    喻勉:“……”

    阿宥說:“他死了的話,父皇也會難過,畢竟他是我的哥哥。”

    哥個屁!

    這時候倒是聰明起來了。

    喻勉語氣嫌棄道:“你可不就是個小白癡。”

    阿宥笑了笑,他湊近喻勉,大部隊在前方,此時此刻這里只有他們兩人,阿宥真誠地望著喻勉:“師父,其實我留下來是想給你介紹一個人…哦不是,是…是…是我最親近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說,你自己看吧。”說著,他吹了聲音調古怪的口哨。

    嗜血的殺意凜然靠近,喻勉迅速戒備起來,并且將阿宥護在身后。

    灰白色的影子如同閃電般的竄出來,直接略過喻勉,落在了阿宥身邊。

    喻勉眉心動了動,他看清楚了,阿宥的身邊是一頭…狼。

    阿宥親昵地揉了揉白狼的腦袋,他興高采烈地對喻勉道:“師父,這是將我從小養大的…你們是喚作阿娘的,方才就是我阿娘帶著我的兄弟姐妹救了我和太子。”

    說完,他抱著白狼的耳朵,試圖消除白狼對喻勉的敵意,他輕聲嗚嗚著,似乎在與白狼交流。

    前方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白狼很快就消失了,士兵前來稟報:“大人,發現了七具尸體,很奇怪,他們身上有許多致命的咬痕,特別是喉結處的咬痕,一擊斃命。”

    喻勉緩緩看向阿宥,阿宥略顯不安地望著喻勉,似乎不希望更多人知道這件事,“……”喻勉看向士兵,沉聲道:“吩咐下去,這七個人均是死在我們手中,若傳出任何風言風語,你們知道后果。”

    “是。”

    等人走遠,阿宥又對喻勉道:“師父,今日這件事你能不告訴其他人嗎?”

    喻勉不動聲色地反問:“為何?”

    “我不想有人打擾到我娘它們。”阿宥小聲道:“而且…我不想再被當做怪物。”

    喻勉換了個話題問:“你能…號令狼群?”

    “不僅是狼群,我家鄉的獸群我都能與他們交流。”阿宥有問必答。

    喻勉俯身按住阿宥的肩膀,語氣嚴肅且深沉:“記著,阿宥,這件事情永遠不要告訴第三個人,知道嗎?”

    懷璧其罪。

    “嗯。”

    喻勉頓了下,他打量著矮了自己一頭的少年,雖然看起來野性難馴,但他的眼神黑白分明,其中一片赤誠。

    “……”喻勉驀地喚了聲:“阿宥。”

    阿宥回應:“嗯。”

    喻勉注視著阿宥的眼睛,他能看透阿宥的命運,他熟知阿宥的命運,甚至是他促成了阿宥的命運——

    獻祭給大周將來的帝王。

    縱然喻勉可以無視阿宥將來的命運,只為和延光帝甚至更多人心中共同的期許,為大周培養出一統天下的鐵血君王,可是同阿宥產生更多羈絆的是他。

    但這略顯軟弱的心思喻勉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說出口,況且為了大局他也不會,畢竟國家的崛起總是伴有犧牲,犧牲的人已經太多了,或許不久之后,他們都將在其中。

    喻勉只是看起來有些冷漠地對阿宥說:“今晚你可以離開。”

    他大概能體會到左明非面對著王頌時的心情了。

    要么說喻勉和左三是天生一對,命運總是啼笑皆非地促使兩人感同身受,就連看著身處險境的徒弟而無能為力時候也一樣。

    阿宥沒反應過來:“嗯?”

    “重京不是安樂鄉,今夜你的狼母也在,你可以跟它們回去,回到你原本的地方。”

    回去吧,遠離這是非之地,畢竟自己也護不了這孩子太久,喻勉心想。

    第146章 相扣

    許是聽懂了喻勉沒說出口的兇險, 阿宥久久沒有回應,他怔然地望著喻勉,喻勉冷淡的目光好似一道天塹, 那是與阿宥格格不入的重京。

    嗚嗚聲從腳下傳來, 阿宥低頭,看到狼母正咬著他的衣角, 試圖將他往一個方向拉去, 阿宥抬頭望向那個方向,那是他家鄉的方向。

    動物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 狼母似乎也聽懂了喻勉的言下之意。

    “你若今日離開, 我尚可保你安然無恙,你若執意留下, 日后生出事端,到那時候, 我不一定能護你周全。”喻勉直白道。

    思考良久,阿宥后退兩步, 隨后重重跪下,叩首:“多謝師父…”他仍舊不太會用人話表達情感,卻深知喻勉對他的用心。

    從對人類抱有敵意到清楚自己是個人,陪伴他的始終是丞相府的那群人,在丞相府的這段時日, 將是阿宥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望著遠去的人影,喻勉毫不猶豫地轉身,他身形高大挺拔,與遠方的城墻遙相輝映, 隱隱有籠罩住整個重京之意。

    喻勉面無表情,形色不疾不徐地走回到軍隊之中, 望著有條不紊的士兵,喻勉淡聲吩咐:“廣陵王為救太子跌落懸崖,至今不知所蹤,多半已經遇險,留下部分人繼續搜尋,其他人隨本官回城。”

    深秋肅殺,軍隊在喻勉的帶領下緩緩朝城門的方向走去,只是在進城時被守城侍衛擋住了。

    喻勉微微俯身,他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守城侍衛,質問:“太子已然找到,為何還不放本官回城?”

    侍衛喉結滾動,回答得略顯艱難:“回…回丞相大人的話,陛下的意思…是…是要您帶著太子和廣陵王一起回來。”

    “呵,”喻勉冷笑一聲,他懶懶道:“好道理,照這個說法,若是一輩子找不到廣陵王,本官便一輩子不能回城了嗎?”

    “丞相恕罪!”侍衛急忙俯身,而后道:“屬下即可派人回宮請示陛下。”

    喻勉淡聲道:“不必了。”

    侍衛頓了下,心中愈發不安:“丞相…”

    喻勉戴著護腕的左手隨意抬起,身后的士兵仿佛得到指令般地迅速包圍城門,并且制服了一眾守城侍衛。

    為首的侍衛勉強保持鎮定,他皺眉質問:“丞相這是何意?!”

    “本官親自前去向陛下請示,便不勞煩諸位了。”喻勉驅使著馬,不疾不徐地邁進城門。

    有侍衛看不下去,怒斥道:“丞相不要忘了!這天下不姓喻!”

    喻勉置若罔聞地往前走去,直到為首的侍衛驟然出聲:“丞相若再往前走一步,我等便以死謝罪!反正未完成皇命,我們也只有死路一條。”

    聞言,喻勉仍舊沒有停下。

    守城侍衛們正欲撞向銀甲士兵們的劍刃,卻被銀甲士兵不約而同地點了穴,守城侍衛們的同時啞然,只能憤怒且不甘地望著喻勉越來越遠的身影。

    喻勉氣定神閑地轉過身,他從馬上俯視著那群守城侍衛,嗤道:“愚不可及。”隨后,他又乏善可陳地評價:“也算忠心,既有這等傲骨,那便發配邊疆,為國盡忠吧。”

    副官急忙提醒:“丞相,這群公子皆是世家官宦出身…您與其他朝廷官員多有誤會,如今又將他們的兒郎發配邊疆…這恐有不妥。”

    “哦?竟是這般。”喻勉目光微動,他打量著那幾個掙扎的人影,緩緩道:“少年人啊,倒是不似他們父輩那般迂腐圓滑,如此便更要遠離重京這個安樂鄉,方可保留幾分銳意。”

    “…是。“副官只得嘆氣,隨后又問:“那城門校尉一職…要提拔誰呢?”他的目光在凌隆和凌喬二人身上逡巡,他心想,丞相如此大費周章,無非是想安插自己人進城防營。

    “秦華堂不是還賦閑在家嗎?由他頂上。”喻勉不以為意道。

    副官又是驚愕:“秦華…秦大人?!”他不是才被撤了大理寺少卿一職,關鍵是他是東宮的人啊!

    副官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道:“是,屬下這就去吏部交代。”

    大理寺

    案件審理已經結束了,但仍有人在大理寺外侯著,似乎在等待著誰。

    左明非閑適地站在原地,他右手拿著一個卷軸,低頭思索著什么,像是一幅清致風雅的畫,聽到馬蹄聲后,他緩緩抬眸。

    喻勉策馬而來,玄甲勁裝,凌厲威嚴,濃墨重彩地沖散了幾分靜謐,卻也讓此時此刻生動了起來。

    左明非望向喻勉,臉上帶著慣常的笑意,“我贏了。”他說。

    喻勉牽緊韁繩停在左明非身側,馬兒在原地打轉,喻勉盯著左明非臉上不達眼底的笑意,說:“但你看起來并不開心。”

    “贏了你,這沒什么好開心的。”左明非語氣溫和。

    “既如此,你何苦與我爭呢?”喻勉低聲喟嘆。

    “阿勉。”左明非微微張開手臂,目光繾綣地描繪著喻勉:“我想你抱抱我。”

    喻勉翻身下馬,毫不猶豫地抱住了左明非,他輕撫左明非的后背,難得柔和著語氣揶揄:“累了嗎?你我可是要斗一輩子的。”

    “求之不得。”左明非將臉埋進喻勉的頸窩,雙唇觸碰到溫熱的脖頸,左明非深深地將雙唇印了下去。

    喻勉說:“很快就結束了。”

    左明非莞爾:“我知道。”

    回去的路上,左明非告訴喻勉:“樂章保住了一條命,可惜不能再入仕途,這便是最好的結果了。”

    喻勉眉頭緊蹙,道:“這不是皇帝想要的結果,洛白溪這樣審理案件,就不怕皇帝降罪于他?簡直胡鬧。”

    左明非一手牽著喻勉,一手遞上卷軸,“你看這個。”

    喻勉用另一只手托著卷軸,同左明非一起打開這卷卷軸,他驚訝地發現這竟然是卷請命書,是徐州百姓為王頌求情的文書,上面簽有不計其數的姓名。

    “能勸退圣意的只有民意,當年白家因為清明狀而獲罪,如今樂章也因為請命書而保住一條性命。”左明非的語氣略顯低沉。

    喻勉的拇指指尖蹭過一個陌生的姓名,“請命書送往京中需要不少時日。”

    左明非認同般地眨了下眼睛,隨后玩笑道:“而且還不能被你發現,確實耗費心思。”

    “……”喻勉深深地看了眼左明非,然后略顯釋然地呼了口氣,輕聲道:“無論何時,你總是這么周全。”

    左明非仍舊盯著請命書,好巧不巧地忽略了喻勉眸中那一絲欲言又止。

    喻勉問:“王頌如何判了?”

    “流放嶺南。”左明非言簡意賅道,隨后安撫喻勉道:“你放心,請命書上并無不徵的名字,他與此事撇得清,不會受到牽連。”

    “你好像很怕連累我。”喻勉冷不丁道。

    左明非微頓:“……”

    喻勉牢牢地盯著左明非,“左三,在這件事上我們是對手,你若真能連累我,也只會東宮有利。”

    左明非無奈笑道:“我是擔心連累不徵。”

    “你為何不多擔心擔心你自己?”喻勉毫不留情地指出:“動用勢力為王頌得到請命書,王頌雖然無辜,卻也是反賊后人,你將他與你的關系公之于眾,你知道你給我留了多大的把柄嗎?左三,你贏得并不徹底。”

    左明非勾起唇角,他湊近喻勉,與他對視:“你在擔心我?”

    喻勉:“……”

    “阿勉,在這件事上,我們是對手,你為何要擔心我?怕我毫無還手之力嗎?”左明非語氣揶揄,他無視喻勉眉間縮若隱若現的陰霾,半揚的唇角停在喻勉耳側,語氣輕柔戲謔:“既然如此,那我便只好任君處置了。”

    喻勉眸色暗了暗,他驀地轉身,按著左明非的脖頸便親了上去,他吻得毫無章法,既兇狠又霸道,就像要將左明非吞吃入腹般。

    左明非緊緊摟著喻勉的肩背,熱烈地回應著,甚至咬破了喻勉的舌尖,喻勉驚訝于左明非的反應。

    現下在外面,可能會有人經過,按道理說,左三這種薄臉皮的人不會這么不管不顧。

    可左三這次就是不管不顧了。

    良久,兩人喘/息著分開,喻勉溫柔地摟著左明非的腰,問:“你不怕被人看到了?”

    “我同自家夫君親熱,何須顧忌他人目光?”左明非雙手捧著喻勉的臉,同他額頭相抵。

    “說話這般好聽,是有求于我?”喻勉的拇指摩擦著左明非的后腰。

    左明非思索片刻,斂眸笑道:“知我者,阿勉也。”

    喻勉慢條斯理道:“說來聽聽。”

    經過王頌這件事,皇帝必然不會讓左明非繼續呆在東宮,明面上能與皇帝抗衡的只有喻勉,畢竟他大權在握,而這份權力是延光帝親手交給他的。

    延光帝當初為了借喻勉之手罷免朝中的迂腐老臣,曾孤注一擲地給他權力,如今卻也難再收回。

    甚至,喻勉可能用這份權力與皇帝抗衡,畢竟不久前喻勉才違反圣意私自回城——這些皆是坊間猜測,百姓們茶余飯后的閑談。

    喻勉從來不在意這些閑言碎語,他現在只在乎一件事,左三會提什么要求?

    他會求自己讓他繼續留在東宮?

    但這樣未免太過無法無天。

    或者,左三會求自己為他拖延些時日,讓他將東宮的事情安置妥當。

    無論左明非提出什么事,對喻勉目前而言來說都不算什么難事,反正左三也知道自己大勢已去,不會提什么讓他官復原職的白日夢。

    喻勉大可以順理成章地答應左三的小小請求,然后再自然而然地引導左三答應自己的要求。

    喻勉的要求很簡單,他只想左明非在床上能安靜聽話一點,最好是乖乖躺下,讓他盡一下為人夫的責任。

    這么一想,喻勉眼中帶著志在必得的笑意,聲音低柔地開口:“說吧,無論什么我都答應你。”

    “我想…”左明非膩膩呼呼地靠近喻勉,像一只討乖的絨毛狐貍,深情似水的眼睛里還憋著一點點狡黠。

    左明非一這樣,喻勉心中就敲響了警鈴,“……”果然,左明非磨蹭著人,用好聽的聲音繾綣道:“阿勉…今晚再讓讓我罷,我有些難過…”

    “……”

    第147章 竭澤

    多日未見, 延光帝看起來愈發搖搖欲墜,他面頰凹陷,臉色青白交加, 赤玄交加的龍袍堆砌在他的身上, 仿若要將他壓倒一般,但他就像龍椅上的定海神針, 哪怕再單薄, 也穩當地屹立著。

    延光帝聽著大臣們的稟告,努力聚集著精神去分辨話中的真真假假, 人頭攢動, 他有些看不真切眾人的臉,但他卻知道喻勉今日不在, 因為大殿之上沒有喻勉在時那般愁云慘淡,甚至有人敢抨擊喻勉。

    “啟稟陛下, 王氏一案中,王頌死罪免活罪難逃, 僅僅流放嶺南不足以警戒世人,還望陛下重新裁決。”

    “陛下,王頌作為左太傅的學生曾參與謀亂,這與左太傅教導不善息息相關,臣等認為太傅不易再教導太子。”

    “陛下, 丞相違抗圣旨私自回城,甚至專權發落一眾禁軍侍衛,還請陛下明辨。”

    “陛下,廣陵王失蹤得蹊蹺, 還望陛下加派人手,早日找回廣陵王殿下。”

    “陛下, 北岳圖戎部有意講和,并遣使來周。”

    義正言辭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徹在大殿上。

    延光帝伸手按了按眉心,待眾人稟告完畢,他緩緩開口:“王氏一案中,唯剩王頌一個血脈,當年王老丞相有功于江山社稷,便是留王頌一命罷。”

    說完,他目光落在左明非身上,左明非仍舊蕭蕭肅肅地站著,平和穩重,不見一絲慌亂。

    延光帝在等,他在等左明非主動請罪卸下對太子的教導之責,他從未想過左明非這么識大體的人會為了救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將太子和廣陵王都算計進去。

    作為帝王,延光帝需要喻勉這把屠刀,因為屠刀之利人盡皆知,待到太平,屠刀是先被丟棄的東西,因此延光帝可以容忍喻勉。

    但延光帝最不愿意看到君子變成利刃,君子可以教導太子,但利刃卻絕不能握在太子手中。

    “……”

    延光帝銳利的目光落在左明非身上,他方才已經饒恕了王頌,作為回報,左明非應該主動請辭。

    果不其然,左明非不卑不亢地行禮:“陛下,臣德行有失,教導不善,請陛下降罪,為太子另擇名師。”

    延光帝灰敗的臉上終于浮現出幾分笑意,他又看向沉默不語的太子,問:“太子以為如何?”

    季頌寰繃緊下顎,風寒未愈的身體似乎在顫抖,他艱難地張開嘴,“一切都由父皇定奪。”

    “好,太傅教導不善,你認為如何處置他才合適?”延光帝自然而然地問下去。

    “先生雖有過錯,但一日為師,終身為師,兒臣不敢論其是非,父皇請恕兒臣不能回答。”季頌寰俯身請罪。

    延光帝眸光微閃,他不帶感情地勾起唇角:“好一個一日為師終身為師。”

    “……”

    季頌寰雖然在俯身行禮,但姿態卻不見一絲悔過之意。

    “怕是你已經忘了你是大周的太子!如此優柔寡斷,簡直毫無先帝風范!你究竟為何是這個樣子!”延光帝驀地發起火來,斥責之語脫口而出。

    季頌寰撲通跪下,叩首道:“兒臣從未變過。”

    言下之意,變得是你。

    延光帝被他這幅油鹽不進的樣子氣得胸口悶疼,怒道:“朕真希望…回來的不是你!”

    季頌寰:“……”在太子的認知中,他那便宜弟弟沒回來,多半是犧牲了,他百思不得其解,阿宥為何要救他?

    季頌寰原本就很自責,聽到延光帝這句話后,他更像是被雷擊一般。

    說到底,季頌寰不過才十五歲,阿宥的失蹤,父皇的猜疑,甚至左明非的離開,萬般緣故讓他再次顫抖起來,他久久叩首未曾起身。

    左明非心中微嘆,他已非季頌寰的老師,此時再替季頌寰出頭,等同于火上澆油。

    眼下皇帝雖然惱火,但阿宥已然不在,季頌寰儲君的位置算是塵埃落定,縱然父子離心,但大局已定。

    唯一的瑕疵便是季頌寰的執拗,他本可以順著延光帝的心意,可他卻以沉默對抗,所有人都認為太子不懂變通,但左明非卻不然,他看中的就是季頌寰的固執己見。

    “朕給你些時日,好好想想如何處置你自己的人!”

    退朝時,延光帝不帶感情地留給太子一句話,走出大殿,他下意識去追隨左明非的身影,在三兩成群的官員中,左明非的身影略顯蕭索,但又異常挺拔。

    季頌寰很想追上去,但他深知自己已經不便與左明非過于親近了。

    出宮的路上,季頌寰心不在焉地同人打著招呼,直到侍從掀開車簾,示意他上車。

    季頌寰抬腿邁上去,他驀地眼前一亮:“先生!”

    左明非溫和地望著他,對他作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季頌寰匆匆上車,放下車簾,他不安道:“先生何時上來的?可有被人看見?”

    “殿下放心,并未有人看到。”左明非安撫道:“此番是臣連累了殿下…”

    “先生說這話便是看輕我了!”季頌寰不滿地打斷左明非。

    “……”左明非斂眸一笑,和聲道:“好,那便多謝殿下。”

    季頌寰笑了笑,目光黯淡下來:“先生不曾連累我,倒是我…連累了阿宥。”

    阿宥離開的事情,喻勉還未來得及告訴左明非,或者說,喻勉誰也沒打算說,因此左明非并不知道阿宥的真實情況。

    左明非拍了下季頌寰的肩膀,又安撫性地捏了下:“逝者已矣,殿下應當重振旗鼓,方可不負逝者。”

    季頌寰看起來心事重重的,也不知有沒有將左明非的話聽進去。

    左明非語重心長道:“臣來此是想叮囑殿下,切莫因為私情而影響大局。”

    季頌寰眉眼間被寥落所籠罩:“先生的意思是…讓我親手發落你?”

    “不過是公事公辦,殿下不要難過。”左明非的手始終搭在季頌寰的肩膀上,他道:“臣說過會一直站在殿下身后,這句話永遠作數,臣等著殿下能獨當一面的那天。”

    緊繃的情緒驟然得到安撫,季頌寰瞬間淚流滿面,他用胳膊擋住眼睛,哽咽道:“先生…明明兩年前,阿爹還不是這樣子…我覺得很累,這天下跟我想的不太一樣…為何我會陷入到這些風譎云詭之中,為何大家都要保護我…我真的不想…不想再有人因為我丟掉性命了…”

    左明非無法安慰季頌寰,“……”

    世事為何如此…這大概是所有不如意之人內心共同的想法,可有何用?

    丞相府

    喻勉聽完暗衛的稟告,對今日朝堂上的事了解了大概,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正巧有人從回廊下穿過,喻勉抬眼望去,看到了左明非,兩人四目相對,無言片刻后卻不約而同地笑了。

    喻勉微微張開雙臂,唇角帶著幾分柔和的笑,他道:“左三,過來。”

    左明非便朝喻勉走去,他的腳步起先還比較穩當,隨后越來越快,墨綠色的衣角被風揚起,左明非撲進喻勉懷中,或者說,兩人共同擁彼此入懷。

    “沒事,官職丟了也沒事,為夫養你。”喻勉側首吻在左明非耳畔,似是調侃,也似是安撫。

    左明非笑了聲,他放松地將下巴放在喻勉肩上,玩笑道:“今日朝堂上有不少人彈劾兄長,我看兄長的下場快要和我一樣了。”

    “至少我不會像你一樣束手就擒。”喻勉毫不客氣地說。

    左明非微嘆:“阿勉確定是來安慰我的?”

    “安慰過了。”喻勉說。

    左明非瞇眼回憶起喻勉方才說的話,不由得失笑:“原來安慰只有一句話。”

    喻勉仍舊抱著左明非,語氣卻有幾分不悅:“王頌不是保住性命了?你為何又要動洛白溪?”

    左明非頓了下:“洛白溪?他怎么了?”

    喻勉低哼一聲,他揉了下左明非的后腦勺,“還裝呢?”

    左明非哭笑不得道:“阿勉,我自己都官司纏身呢,你覺得我有空給不徵使絆子嗎?”

    喻勉篤定道:“你有。”

    旁人可能會自顧不暇,但左三一定不會,畢竟狐貍的尾巴有九條。

    左明非:“……”

    他無奈道:“好吧,你且說說,我怎么不徵了?”

    喻勉瞇起眼睛,打量著左明非的反應,他道:“吏部來了文書,讓洛白溪作為都龐縣縣令三日后赴任嶺南。”

    左明非略顯詫異道:“都龐縣…不是在嶺南那邊嗎?不徵得罪誰了?竟然被打發到那種地方?”

    喻勉越看左明非越不像是裝的——左三沒必要裝這么久。

    他思索片刻,如實回答:“不一定是他得罪的,也可能是我,近日…我只因為王頌得罪了你。”

    左明非好笑道:“我若真有意敲打你們師徒,定然讓不徵同樂章一樣,直接發配嶺南,何至于再給他謀個官職?”

    他仿佛被提醒了一般,靈光一閃道:“對啊,這倒是個削弱你們勢力的法子。”

    喻勉嘖道:“君子風度呢左三?好一個睚眥必報。”

    左明非微笑著湊近喻勉,在人唇上碰了碰,假意抱怨:“你收拾我時也沒見你留手啊。”

    喻勉重重地吻上左明非,“像這樣?”

    左明非尋機咬上喻勉下唇,直到口中蔓延出淡淡血腥味他才放輕力度,喻勉始終縱容著他,哪怕唇上傳來刺痛。

    幾番纏綿后,左明非的唇上染上了喻勉的血,他微微后退,含笑望著喻勉,指尖不輕不重地按上喻勉唇上的傷口,輕聲道:“像這樣。”

    喻勉漆黑的眼睛盯著左明非染上血的唇中,盡管他很想醉臥美人膝,但他為數不多的良心讓他還惦記著自己的徒弟。

    懶洋洋聲音中帶著幾分漫不經心道:“總不能是洛白溪自請去的都龐縣吧?他又不是傻子,放著大理寺少卿不做,跑去那犄角旮旯作甚?”

    第148章 鏡子

    “…我輩中人, 應當不畏艱難困苦,主動迎難而上,于己磨礪心智, 于國安民濟物, 方可不負初心,不負師友, 不負家國, 不負眾生!”

    洛白溪站在院內臺階上,手中拿著一本書, 對周遭隱藏在各個角落的暗衛們來了一通慷慨激昂的陳詞, 最后,他總結似的地發問:“所以各位仁兄, 有誰愿意追隨我前往嶺南,將嶺南變成一片盛世樂土!”

    周遭一片安靜, 風吹落幾片枯葉,枯葉嘲弄般地打著旋兒。

    洛白溪保持著慷慨激昂的姿勢很是辛苦, 他鍥而不舍地問:“有誰愿意呢?!”

    凌喬幽靈般地從房頂落下,語氣真誠道:“洛哥,我記得嶺南那地方我們去過啊,五年前主子作為龍川縣令時我們一起去的…你當時還起了一身濕疹,大半夜的快燒成傻子了, 還是主子背著你去看郎中的,你為啥還要去啊?找死嗎?”

    “……”洛白溪頓了下,而后大義凜然道:“我是想將先生治理過的地方再治理一遍,艱難困苦, 玉汝于成你懂不懂?”

    凌喬感慨道:“那也太艱苦了。”

    洛白溪:“……”

    凌隆也從不知名的角落里飄了出來,他道:“洛哥, 重京之中人心詭譎,這里也很艱難,你留下也能玉汝于成。”

    洛白溪含糊其辭道:“那不一樣…”

    凌喬跟凌隆一唱一和道:“對啊,你鬼心眼那么多,留下正好能幫到主子。”

    洛白溪語氣悠悠地自言自語道:“哼,先生讓我留下不是為了幫他。”

    凌喬和凌隆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問:“那是幫誰?”

    “哎呀呀,不跟我走算了。”兩個小笨蛋,洛白溪略顯煩躁地撓撓頭。

    真是的,他本意打算撬走先生幾個暗衛護送他和王頌去都龐縣呢。

    凌喬不舍道:“洛哥,要不你也別去了,雖然你一腔壯志,但那地兒很難施展,回頭讓主子查查是誰將你貶去嶺南的,主子定然不會饒了他。”

    洛白溪瀟灑地一撩衣袖,得意洋洋道:“誰能貶得了我洛白溪?這件事當然是我自請的,你們啊且等著吧,看為兄如何大鵬展翅,一展抱負…噢——”

    慘叫聲回蕩在院子中。

    洛白溪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腳,正捂著屁股在地上哀嚎。

    喻勉面色陰森地站在方才洛白溪站著的地方,語氣深沉:“所以,都龐縣令真是你自請的?”

    凌隆和凌喬看事態不對,立刻閃身離開。

    洛白溪齜牙咧嘴地捂著屁股,他發怵地躲避著喻勉的眼神,“這個…這個,先生你聽我慢慢給你說…”

    喻勉怒道:“簡直胡鬧!”

    放著前途光明的大理寺少卿不做,偏偏跑去那窮鄉僻壤作甚?

    吃荔枝嗎!

    “行之!”左明非匆匆趕來,他拽著正欲再次動手的喻勉,勸道:“你先聽不徵怎么說。”

    喻勉盯著洛白溪:“說,為何?”

    “我…”洛白溪面色為難,欲言又止道:“我就是…”

    “就是…”

    幾番猶豫過后,他終于鼓起勇氣,振聾發聵道:“我就是喜歡吃荔枝!”

    喻勉:“……”不愧是他教出來的。

    左明非:“…要不你還是打死他吧。”

    喻勉沉吟:“正有此意。”

    洛白溪忙道:“哎呀…別,我那個…我沒法說,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去那里,但是我就是得去!”

    左明非眸光微閃:“是因為樂章嗎?”

    “當然不是。”洛白溪否認得很快,他條理清晰道:“呵,我怎么會因為一個外人放棄前途光明的大理寺少卿?我可是丞相的徒弟,目光自然不會如此短淺,我不過就是想證明自己,我不僅能治理好徐州,還能治理好都龐縣,任何窮山惡水到了我手里都能變成一片樂土…”

    他喋喋不休地說了一堆廢話,喻勉的表情愈發凝重,最終喻勉扭頭看向左明非,篤定道:“他就是為了王頌。”

    “說了不是!”洛白溪炸毛道:“先生你不要自己是斷袖,就看誰都像是斷袖!你這是先入為主自以為是指鹿為馬顛倒黑白!”

    喻勉輕飄飄的目光落在洛白溪漲得通紅的臉上,淡淡道:“我說你是斷袖了嗎?”

    洛白溪無聲地張了張嘴巴,底氣不足地強詞奪理道:“你…就是這個意思!你污蔑我清白…你…誹謗!”

    “閉嘴。”喻勉揉了下耳朵,他略顯不耐道:“你每次心虛時都吵得很。”

    “……”

    左明非勉強忍住笑意,云淡風輕道:“我去牢中看看樂章,你們聊吧。”

    “師娘!”洛白溪高聲叫住他,央求道:“你…你見了王頌不要亂說啊。”

    左明非看起來十分不解:“亂說什么?”

    洛白溪被噎住了:“……”

    左明非恍然大悟道:“說你為了艱難困苦玉汝于成自請去嶺南嗎?”

    洛白溪有氣無力地點了下頭:“…啊。”

    等左明非離開后,洛白溪老老實實地走到喻勉身邊,低聲道:“先生只要不生氣,學生任打任罰。”

    喻勉又問了一遍:“為何?”

    洛白溪垂眸,語氣緩沉道:“先生總說我聰明,我從來便也認為,畢竟不聰明的話如何做先生的徒弟?先生栽培我,先帝賞識我,在徐州時我甚至牽制住過先生,對于這些經歷我始終是沾沾自喜的,我甚至覺得官至宰輔對我而言不過是或早或晚的事。”

    “可是有時候我也會無聊,先生,我很聰明,而且又有你,那些東西對我來說其實都是唾手可得的。”

    “直到有一天,有個人讓我對自己的聰明產生了動搖,他內心純粹有情有義,看似圓滑實則極有風骨…而且有時候又莫名笨拙…”

    說到這里,洛白溪無意識地笑了下,他繼續道:“但也不惹人討厭,先生,王頌對我而言像是鏡子,在他身上,我能找到我缺失的東西,你…能明白嗎?”

    喻勉嫌棄道:“不明白,你羅里吧嗦了一堆,不就是想說你是為了王頌?”

    洛白溪倔強道:“你要非這么想,我也沒辦法。”

    喻勉眼神探究地看著洛白溪,“你是喜…”

    聽到“喜”字,洛白溪如臨大敵地否認:“不!我不喜歡!雖然他俊,但我不喜歡男人!絕不喜歡!絕不!”

    “…習慣他了?”喻勉無奈將話問完,不忍直視地看著洛白溪。

    洛白溪:“……”大驚小怪了不是。

    他故作淡定地清了清嗓子,仿佛之前激動的不是他一樣,他矜持地點頭:“可以這么說。”

    喻勉對洛白溪的回答存疑,但也不知道如何評價。

    正巧這時,左明非又回來了,喻勉抬眼望去,問:“這么快就回來了?”

    左明非笑道:“我走到一半才聽說孫姑娘前去探望樂章,我晚些再去,不打擾他們。”

    洛白溪的耳朵支棱著,他狐疑道:“誰是孫姑娘?”

    “樂章沒跟你說過?”左明非不可思議地看著洛白溪。

    洛白溪的表情變幻莫測,他遲緩地搖了下頭。

    左明非溫和地看了眼喻勉,含笑道:“也對,青梅竹馬哪是能隨便對外人說的?孫姑娘是…”

    “青梅竹馬?!”洛白溪沒忍住笑了出來,他的聲音不由得冷了下來:“王頌去嶺南不會還要拖家帶口吧?呵,他如今戴罪之身也不怕拖累人家姑娘,我倒是要去瞧瞧這是什么好姑娘!”他說著就氣勢洶洶地離開了。

    喻勉目送洛白溪的離開,然后才看向左明非,他捕捉到左明非眸中的笑意,了然于心道:“你在逗他?”

    “怎么會。”左明非煞有其事地回答。

    喻勉摸不準左明非的意思了,他挑眉問:“真有孫姑娘?”

    左明非一本正經地點頭:“真的。”

    喻勉目光悠悠地盯著左明非,左明非終是忍不住笑出聲來,他順勢倒在喻勉身上,喻勉抱住他,道:“快說,到底怎么回事?”

    “孫姑娘是樂章幾年前養在娑圣寺的牡馬,遷都時方丈將它也帶來了重京,樂章少年時沒有玩伴,孫姑娘是他唯一的玩伴。”左明非笑著說。

    喻勉一言難盡道:“…一匹公馬,叫孫姑娘?”

    看來洛白溪說的對,王頌確實很笨拙,特別是腦子——莫名其妙的孫姑娘。

    左明非頷首,煞有其事道:“確實是匹很漂亮的馬,當年樂章讓我給它起名,我們正好在孫氏飴舍喝糖水,我索性便給它起名為孫姑娘,應時且應景。”

    喻勉沉吟:“好名字。”

    左三確實文思敏捷——別具一格的孫姑娘。

    左明非滿目笑意:“英雄所見略同。”

    喻勉看戲般道:“等著吧,洛不徵回來定然會鬧你。”

    左明非無辜道:“阿勉可要為我作證,我原是要告訴不徵孫姑娘是匹馬的,可他關心則亂,幾次三番地打斷我說話,我能有什么辦法?”

    喻勉哼笑一聲:“現下你滿意了?我少了一個得力干將。”

    “瞧瞧,逮著機會便污蔑我,阿勉,不帶這么欺負人的。”左明非微嘆道:“你明明也知道,即便不徵留在重京,也不會…”他目光定定地落在喻勉肩上,唇角勾起似是而非的笑容,“助紂為虐。”

    喻勉瞇起眼睛,凌厲的眼刀掃過左明非,他輕聲道:“左三,誰是紂王?”

    左明非悠悠問:“我若是狐貍,你說誰是紂王?”

    “……”喻勉的目光陡然變了,他收起鋒芒,認真摸了摸左明非的眼角,低聲數落:“再怎么樣…你也不能將禍國殃民扯到自己身上,我總說你像小狐貍,卻也不是那個狐貍,你勞心勞力我都看在眼里,別再說這種話。”

    “…我并非自貶,我沒想那么多,實際上,阿勉,”左明非閉了下眼睛,他唇角往上揚起,柔聲道:“我說這句話只是為了配你。”

    第149章 迎接

    “前路遙遙, 自當珍重。”喻勉的手放在洛白溪的肩膀上,安撫性地捏了一下。

    洛白溪笑了笑:“我以為先生不會來送我了。”

    喻勉不以為意地輕嗤一聲,然后不冷不熱道:“好歹師徒一場, 即便你執意找死, 我也得見上你一見。”

    洛白溪稍顯傷感道:“此一別,不知何時能與先生再相見。”

    喻勉淡淡道:“你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啊不用。”洛白溪立馬打算喻勉, 陪笑道:“我年輕, 正是吃苦的好年紀。”

    喻勉打量著洛白溪,洛白溪被他盯得不自在, 嘀咕道:“干嘛用這種眼神看我?好像真的再也見不到似的…”

    喻勉沉吟道:“往后…若你想回來, 給左三送信便可。”

    洛白溪頓了下,問:“為何不是給您?”

    喻勉毫不留情道:“因為我懶得管你這些破事。”

    洛白溪無奈笑了聲, 他驀地撲向喻勉,然后重重地抱緊喻勉:“師父, 我們會再見面。”

    師父這個稱呼比起先生來顯得更為親昵,但洛白溪跟著喻勉時已經是半大的少年, 他懂事聰慧,連稱呼也是最為端方,但此時卻喚出了師父。

    喻勉頓了下,抬手隨意拍了拍洛白溪的背,“你素來聰穎, 都道慧極必傷,你卻能適可而止,我始終認為你的前途應該比現在坦蕩,但你既然已做出了選擇, 我也無話可說,你不后悔就好, 好好保重。”

    馬車匆匆離開了重京,喻勉瞇眼望著,總覺得洛白溪離開的有些著急,就這么迫不及待要去赴任?

    左明非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他含笑打趣:“樂章已經出發半日,不徵駕著馬車腳程應比他要快,想來午時之前,二人能匯合上。”

    喻勉:“……”原來如此。

    左明非看向喻勉,悠悠道:“好一出師慈徒孝的戲碼,主人公之一還是兄長,到底是活久見啊。”

    喻勉瞥了眼左明非,“你閑的?”

    “是啊,我如今戴罪在家,可不就是閑的嗎?”左明非笑瞇瞇道:“阿勉,若有一日你我分別,你也待我會如此溫情嗎?”

    這話里話外都是暗戳戳的醋意,喻勉心情好了一瞬,隨后便意味深長地看著左明非,反問:“為何你我要分別?”

    左明非停頓片刻,他很快用笑容掩飾過去,溫聲道:“只是打個比方罷了,你不愛聽我便不說了。”

    “左三,我們不會分開。”

    “…好。”左明非目光中滿是眷戀。

    臨近年關,圖戎部遣使來周,意圖講和,延光帝重新啟用被免官兩月的左明非,任命他為禮部侍郎,也就是左明非之前的官職,并下令讓他迎接來使。

    與此同時,延光帝又下令讓太子北巡,實則是讓太子去饑荒之地開倉放糧,賑濟百姓。

    如此一來,左明非和季頌寰倒是可以同行一段路。

    重京位于南地,冬日罕見雪,但今年卻下起了令人煩躁的雨夾雪。

    窗前爐子上煮著一壺茶,窗邊梅香悠悠,炭火發出嗶撥的輕微聲響。

    左明非打量著窗外的雨雪,頗為遺憾道:“只說雪景這一點,重京遠不如上京。”

    “你還有閑心賞雪?”喻勉與左明非對坐,聞言看了他一眼。

    左明非瞇眼回憶:“去年我們一同賞過雪,你還給我堆了只不倫不類的小狗。”

    “……”喻勉見左明非不接話茬便也作罷,順著他說:“是狐貍。”

    “哪有狐貍臉是圓的?”左明非笑著數落。

    喻勉輕哼:“胖點的好。”頓了下,他道:“等回到上京,我再給你堆一只。”

    左明非托腮笑望著喻勉:“那要等到何時?”

    喻勉如今作為朝中重臣,哪能說走就走?

    喻勉說:“你不是明日啟程嗎?我們啾明日動身。”

    左明非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你要同我一起去迎接圖戎使者?”

    “嗯。”

    左明非身體前傾,稍顯嚴肅道:“陛下可同意了?”

    喻勉淡淡道:“不過四五日的功夫,我稱病閉門即可。”

    左明非思忖:“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呵。”喻勉輕笑一聲,他饒有興致地盯著左明非,語調懶散:“憬琛,如今世人眼中,約摸我才是那個多事之秋中的‘事’。”

    左明非仍舊蹙眉。

    喻勉道:“放心吧,朝中有潘娘娘坐鎮,出不了亂子。”

    意識到喻勉口中的“潘娘娘”指的是潘笑之后,左明非無奈笑出聲:“你啊。”

    啟程之日,喻勉隱藏在暗處,看著左明非和季頌寰一行人離開,隨后跟上,此行不過四五日,喻勉只身一人,暗衛們則被喻勉安排在重京,這樣即便他不在,也能時刻掌握重京動靜。

    “此一去,得到明年二月才能回了。”左明非看了眼緊繃著臉的季頌寰,意圖讓他放松下來,調侃:“殿下可帶足衣裳了?”

    季頌寰臉上的寒霜稍微融化,他溫馴地笑了下,對左明非道:“先生怎還惦記這些?”

    “畢竟殿下第一次出遠門。”左明非牽著韁繩,不緊不慢地走著。

    季頌寰笑了笑,他頗為索然無味道:“先生,我總不免去想,父皇讓我去北巡的意圖,是否如同放逐九皇叔那般,他疑心一切,也疑心我,和皇爺爺一樣,但皇爺爺手段高明多了,心也狠多了,父皇…終是不能及。”

    “殿下慎言。”左明非提醒。

    季頌寰道:“周遭都是先生的人,何需慎言?”

    左明非微笑:“提醒君上是臣子本分,我們一碼算一碼。”

    “先生,我只怕…不能及時趕回來。”季頌寰嘆氣:“待到我歸來之日,先生還會在重京嗎?”

    左明非心念微動,但仍舊溫和堅定道:“殿下,我們當初不是說好了?”

    “……”季頌寰垂眸。

    北岳十三部大軍步步緊逼,盡管墨逍曾用計消滅北岳七萬兵卒,可是草原廣袤,衍生了無數草原人,這些人就像野草一樣生生不息,即將席卷中原。

    中原失去對北岳的掌控太久了,如今北岳各部落人才輩出,從圖戎部到克烈部,每一股力量都不容小覷。

    更何況他們盜走了易山居的兵器圖,神兵利器加上強悍的身體,距離草原人攻破中原最后一道防線還有多久?

    弈王雖說捷報頻出,但奪回邊境三城后,大周與北岳的僵持便開始了。

    換句話說,真的要把希望全壓在軍隊上嗎?

    從東宮接連不斷地剿獲北岳間諜時,左明非便萌生了這樣的想法,既然從外無法重傷北岳十三部的聯盟,那從內部呢?

    天下攘攘,皆為利來。

    能為利益而來,也能為利益崩盤。

    再者說,一山不容二虎,朝堂之上,他和喻勉維持著某種微妙的平衡,喻勉進一步時他退一步,他進一步時喻勉又退一步,看似相安無事,但贏的人不痛快,輸的人不盡興。

    他們都不是心甘情愿將權力拱手無人的人,哪怕這個人是自己的愛人,但卻不得不在與愛人相爭時吝嗇地一退再退。

    朝堂不應該成為他和喻勉的角逐場。

    既然如此,左明非寧可換個戰場。

    喻勉蠻橫囂張,適合留在朝中主持大局,將來說不定能成為磨礪新皇的利器,而左明非,也會前往北岳,作為瓦解北岳內部的刀刃。

    這樣的念頭在左明非心中早就萌生,在他決定不顧一切保下王頌的性命時堅定下來。

    所以左明非任由自己被逐出東宮——反正他終會被再次任用。

    而且他必須由太子親手罷免,由皇帝親口任命,因為這一次,他不再是與人相爭的太子太傅,而是為大周出使的朝臣。

    只是,這一次左明非該如何對喻勉開口呢?

    左明非頷首微揚唇角,無奈的苦笑若隱若現,怕是…要鬧上一場,更有可能喻勉會將他關起來,左明非相信喻勉絕對做得出來,所以這件事,暫時不能告訴喻勉。

    路上意外不斷,劫道的土匪,謀反的賊人,攔路的百姓…都是動亂年份的衍生品,到了與季頌寰分道揚鑣的地方,左明非關切地囑托:“殿下萬事小心。”

    “先生也是。”

    行至驪山,風雪交加,這里已屬北方地界,寒風凌冽無比,左明非目送著季頌寰帶著兵馬離開,心頭竟然有些不安。

    喻勉冷不丁地出現,左明非微微側臉,不由得笑:“舍得出來了?”

    “小廢物在身邊,總歸不方便。”喻勉雙手背后,身量挺拔。

    左明非無奈笑道:“我算是知道阿宥那一口一個小廢物是跟誰學的了。”

    喻勉哼道:“都是白檀亂教。”

    “……”左明非對他這面不改色潑人臟水的行為不予置評。

    喻勉輕咳一聲,開口:“左三,伸手。”

    左明非不明所以地伸手:“干嘛?”

    喻勉背在身后的手伸出來,在左明非的掌心放了一個冰冰涼涼的東西,左明非定睛一看,是一只正在融化的…狐貍。

    喻勉輕嘖一聲,甩了甩手中的水,嫌棄道:“不經放。”

    左明非盯著掌心的“狐貍”,目光溫柔下來,這一路來,他都能在沿途隱秘但只有他會注意的地方發現一些小冰雕。

    半個巴掌大的冰雕在掌心里很快融化掉,徒剩一手冰涼,左明非忽地轉身面向喻勉,他笑著捧住喻勉的臉:“兄長還真是頗具閑情逸致。”

    “嘖,冷。”喻勉拿開左明非的手,搖頭甩了下下巴上的水痕,數落:“沒大沒小。”

    “你還知道冷呢?”左明非細心收攏喻勉的領口,順勢在喻勉的狐裘上擦了擦手,“讓你乘馬車你又不肯。”

    喻勉將左明非的小動作盡收眼底,但他沒有出聲阻止,算是默許了,他不屑一顧道:“這冰天雪地對我來說根本不在話下。”

    左明非笑道:“嗯,不愧是兄長,果然厲害。”

    喻勉很是受用,他點了下頭,說:“但你就不一定了,左三,你不抗凍。”

    第150章 落崖

    為了順理成章地呆在左明非身邊并且不被發現, 喻勉簡單易了容。

    在驛站安頓下來沒多久,門口突然闖進來一個兵卒,兵卒形容狼狽且滿身傷痕, “大人!左大人…救命!救救殿下!大人!”

    搖搖欲墜的兵卒被侍衛及時扶住, 左明非立刻起身,喻勉打量著兵卒緊隨其后, 左明非上前問:“發生什么了?殿下呢?”

    士兵眼眶通紅, 聲淚俱下道:“我們遭人埋伏…對方人手眾多,屬下拼死回來搬救兵, 殿下現在生死不明…還請大人前去營救!”

    左明非心中一緊, 他迅速起身吩咐:“所有人即刻起身,前去救駕。”

    夜風凌厲, 人馬疾馳在山道上,喻勉心頭微沉, 小太子如今生死不明,這不是件好事, 但是…不對勁。

    太子離開了兩個時辰,按道理說,兩個時辰其中還包含兵卒回來報信的的時長,太子距離他們不會太遠,可他們都騎了這么久, 所經之地并未出現任何異樣,甚至沒有任何打斗痕跡和聲響。

    “慢著!”喻勉果斷勒緊韁繩,馬兒在長夜發出嘶鳴,“憬琛, 不對勁!”

    左明非也意識到古怪,他勒緊韁繩, 與此同時,鼻尖嗅到一絲熟悉的硝煙味,他急忙看向喻勉。

    兩人四目相對,“不好。”喻勉沉聲道,兩人立刻勒馬回轉。

    左明非沖著緊隨其后的大隊人馬喊道:“停下!回去,有埋…”

    “轟——轟轟——”

    未說完的話被鋪天蓋地的爆裂聲所掩蓋,喻勉和左明非所處的這段山路坍塌動蕩,下方便是懸崖,碎石混雜著積雪簌簌而下,兩人消失在夜幕之中。

    “大人!”

    “左大人!”

    黑暗中,身著異族服飾的兩人并肩而立,看到左明非掉下懸崖,其中一人面帶笑意,用克烈部的語言道:“絕不能讓圖戎部與大周議和成功。”

    望著在斷崖旁急得團團轉的剩余人,另一個克烈人輕嗤:“掉下去必死無疑,中原的火藥果然好用。”

    “留下圖戎部的信物,讓大周以為他們的官員是被圖戎人害死的。”

    “現在就剩解決掉大周的儲君了。”

    “還以為是多難的任務,話說,翰隅王就是死在這群人手里的?真是丟人。”

    狼嚎劃破夜空,兩個人同時住口,看向對方的眼神均有疑惑,突然,他們身后響起一聲明亮的笑聲。

    囂張肆意的少年哂笑道:“丟人?那也得先是個人啊。”

    克烈人警惕起來,用漢語生硬地問:“你是誰?”

    阿宥歪了下頭,笑得有些邪乎:“草原的畜生,也配知道我的名字?”

    “不知死活的小畜生…”話音剛落,其中一人便捂著被不知如何劃開的喉嚨,死魚般地倒在地上,血液蔓延在雪地上。

    剩下的一人驚呆了,這少年的身形太快了,好似一頭蓄勢待發的狼,他正要有所應對,就覺得喉間一涼,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在少年手中翻飛的刀花,呼吸艱難地落地。

    “傷我師父者,死。”

    “犯我國境者,死。”

    阿宥冷冷注視著地上的兩具尸體,隨后他歪了下頭,勉強湊足第三句話:“罵我的人,也得去死。”

    但他還是來晚了,幾只狼上前圍住阿宥,阿宥俯身摸了摸狼頭,交代:“去找我師父。”

    接著,阿宥從山腰飛身而下,看到他的官員仿佛像看到了天神降臨,“廣陵王殿下!您還活著吶?”禮部的老侍郎驚訝大過于驚喜。

    “說來話長。”阿宥知道人不想過多解釋的時候就會說這句話,他皺眉道:“老頭,你們抓緊去山崖下面找人,小廢…太子那邊有情況,我還要去那邊。”

    禮部的人在朝廷安逸慣了,哪里見過這種場面,更別說三更半夜的還得折騰著下山,真當這驪山是重京的土坡兒呢?

    老侍郎擔心歸擔心,此刻卻推托道:“這懸崖掉下去…恐怕難以生還…啊!”

    阿宥毫不留情地將帶血的利刃比在老侍郎脖頸,老侍郎嚇得幾乎腿軟,阿宥拎著他的肩膀,兇狠道:“再磨蹭就殺了你!我師父不會死。”

    “臣領命!臣領命!”老侍郎連連點頭,同時心下奇怪廣陵王殿下的師父不是喻勉嗎?而且喻勉不是在重京嗎?

    但他很快就自己想通了,按照喻勉和左明非的關系,左明非倒也能算上廣陵王的半個師父。

    阿宥不欲耽擱功夫,他動作利索地收刀,說:“再派兩個人去半山腰收尸,上面有兩具克烈人的尸首。”

    晨光落在雪地上,下了好幾日的雪終于停了。

    左明非感覺到從胸口處傳來源源不斷的暖意,但周遭空氣卻是冰涼的,他記得他們中埋伏掉下了懸崖,然后兩人在鋪天蓋地的碎石和積雪中艱難地尋找落腳點,在確保不會傷及自身性命后,兩人先后暈了過去。

    左明非緩緩睜開眼睛,看到喻勉同自己面對面盤腿而坐,身旁燃燒著柴火,此時喻勉正閉目為他輸送內力,不遠處是兩匹早就了無生息的馬。

    左明非握住喻勉的手,制止住他的動作,啞聲道:“我沒事,別給我輸內力了,你怎么樣?”

    喻勉睜開眼睛,搖了下頭,說:“無礙,還好此處積雪深厚。”

    左明非懊惱扶額:“是我大意了。”

    “你也是關心則亂,我也未能及時反應過來。”喻勉思忖:“禮部那群酒囊飯袋怕是不會下山尋人,我們需要自己往回走。”

    其他的事,擔心也沒用。

    兩人身上均有不同程度的輕傷,幸好兩人有內力護體,倒也不至于太狼狽。

    “走吧。”左明非率先起身,右腳踝傳來的疼意讓他險些沒站穩,他這才低頭看清自己被包扎過的右腳踝。

    喻勉道:“你比較嚴重。”

    左明非嘗試著動了下,隨后一笑:“只是扭傷。”

    喻勉懶洋洋地撥弄著柴火,道:“傷筋動骨一百天。”

    “阿勉。”左明非察覺到喻勉的情緒有些不對勁。

    喻勉敷衍地應了聲,“先坐會兒。”

    左明非挪到喻勉跟前,認真道:“我沒事。”

    “我知道。”喻勉接話。

    “……”左明非有些語塞,他突然有種喻勉什么都知道的錯覺,可喻勉若是知道他的打算,根本不會這么平靜,除非喻勉也打算做些什么…彎彎繞繞兜兜轉轉,這樣的猜忌簡直源源不斷。

    左明非有些頭疼,倏地,額頭被溫暖的掌心蹭過,喻勉語調微沉:“我這次同你出來就是怕你出意外,沒想到,意外還是發生了。”他盯著左明非受傷的腳踝,臉色陰晴不定。

    原來喻勉是在擔心他。

    左明非心緒復雜,假如能從北岳回來…不,他一定會從北岳回來,屆時無論喻勉愿不愿意,他都要拉著喻勉去過安生日子,就算喻勉不愿意,他也會用盡手段讓喻勉同意。

    最后一回。

    他只瞞喻勉最后一回。

    左明非壓下心中的萬頃波瀾,溫聲道:“不疼。”

    喻勉都記不清自己上次被暗算是什么時候了,莫名其妙被暗算,左三還受了傷,這簡直是對他赤/裸裸的挑釁,喻勉本就不虞的心情更加陰沉,他要讓罪魁禍首付出代價。

    千刀萬剮。

    挫骨揚灰。

    喻勉正陰測測地盤算著千萬種殺人方式,突然被人摟住了脖子,他不明所以地低頭,唇上被人輕柔地吻住,喻勉雖然詫異但還是托住了左明非的腰。

    一吻完畢,喻勉眉心微動,不解其意:“干什么?”

    “死里逃生,不該慶祝一下嗎?”左明非含笑道。

    喻勉不置可否,說:“你最近格外黏人。”

    “這便是煩我了?”左明非輕聲低訴。

    喻勉直言:“你這更像是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然后不知道該如何彌補。”

    左明非:“……”

    “但我不在乎,左三。”喻勉端起左明非的下巴,又吻了下,他說:“你可以瞞我欺我對不起我,只要你在我身邊,安穩地,在我身邊。”

    最后幾個字被喻勉低沉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出來,讓人頓覺壓迫感。

    但左明非卻彎眉淺笑,他的語氣溫柔似水,“我當然會在你身邊。”

    喻勉正欲趁熱打鐵挖出左明非更多的情緒時,突然感覺到一陣輕盈的腳步靠近,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警惕起來。

    兩三只狼在地上聞聞嗅嗅,終于停在了山洞口,左明非眉心微動,是狼。

    狼是群居動物,貿然開打只會引來。

    左明非心思翻飛,合計著如何才能全身而退,卻見喻勉朝頭狼伸手,極為熟稔地招手:“過來。”

    左明非詫異地看著這一幕。

    “別慌,自己人…”喻勉停頓片刻,改口:“自己狼。”

    看來阿宥這小兔崽子也在附近。

    頭狼走過來,矜持地聞了下喻勉的手背,然后朝他抬爪,示意他看自己前爪綁著布條。

    喻勉解下布條,上面歪歪扭扭的丑字很熟悉,是阿宥的手筆:師父,克烈部正在追殺使團和太子,我會盡力阻止,您小心行事,望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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