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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黃雀在后

    “公子放心, 從這里往西行,二十里后會有我們的人接應。”身裹黑衣的護衛低聲對季隨舟道。

    五六個人策馬奔馳在官道上,居中的人正是季隨舟, 他戴著一張平平無奇的人皮面具, 只露出一雙深不見底的漆黑眼瞳,明明是奔向自由, 但他眼中好似有一個巨大的樊籠, 聞言,季隨舟只是平靜地回應:“嗯。”

    護衛猛然勒住韁繩, 急呼:“不對勁!”

    其余人緊跟著勒緊韁繩。

    山霧縹緲, 頃刻間,無數精兵從兩側枯黑的林木之中蜂擁而出, 弓弦聲整齊劃一,不計其數地弓箭霎時對準了宮道上的七人。

    護衛輕呼出聲, 他握緊韁繩,擋在季隨舟前方:“敢問閣下是誰?這其中是否有誤會?”

    火光閃動, 披麻戴孝的少年面相英挺俊朗,他撥開兩名士兵站到方陣前面,目光精準無誤地落在季隨舟身上,薄唇輕啟:“殿下,好久不見。”

    如今城中披麻戴孝的人只有一個, 那就是昭遠公世子,護衛急忙出聲:“世子,這其中是否有誤會?我家公子急著回鄉奔喪…”

    溫言直接打斷他,冷聲道:“季隨舟, 你要一人赴死,還是要他們陪你去死?”

    季隨舟很輕地嘆了一聲, 他有條不紊地揭開臉上的人皮面具,無悲無喜地望著溫言:“我跟你走,放了他們。”

    溫言不作聲,只是沉默地望著季隨舟。

    季隨舟翻身下馬,護衛著急道:“公子!”

    “告訴先生,我很感激他。”季隨舟將馬兒的韁繩遞給護衛,他溫柔地摸了摸馬兒的鬃毛,溫聲道:“若有來世,先生對我的好,我必當涌泉相報。”

    說完,他毫不留念地轉身,走向那蓄勢待發的箭陣當中。

    宮門前已經亂成一團,以世家為首的紅甲衛和東宮的侍衛打得不可開交。

    季頌寰跟侍衛們一起作戰,無數生命從眼前流逝,他眼中流露出不忍和驚懼,可最終化為堅定,他用力戳穿眼前敵人的胸膛,鮮血四濺噴灑在季頌寰臉上,在敵人的咽氣的瞬間,季頌寰心中閃過迷茫——

    死在他手中的是周國人,大敵當前,他們卻在自相殘殺,這樣的國家…真的能度過這次危機嗎?

    “殿下!”溫潤有力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季頌寰從恍惚中回身,反手又是一刀,他狠狠地擦去臉上的血跡,朝左明非喊道:“先生!”

    不遠處,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車轅上,他優雅地舉著千里鏡,“竟然讓小太子置身于險境之中,左三還真是膽大。”喻勉悠悠轉動千里鏡。

    凌喬眼巴巴地看著喻勉手中的千里鏡,喻勉嘖了聲,隨手將千里鏡遞給凌喬,凌喬歡天喜地地接過,往遠方看了起來。

    “主子,我們不去幫忙嗎?”凌喬皺眉:“唔!公子被人包圍了…哦,他又突圍了,嘖嘖嘖,這小太子的武功可以嘛,不過他在害怕吧,腿都是抖的…”

    喻勉抬腳將凌喬踹下馬車:“吵死了,要想繼續看就閉嘴。”

    凌隆驀地出現,他走到喻勉身邊,道:“主子,八公主回到公主府后告訴投靠她的大臣,公子為了擁護太子殺了弈王,現下群情激憤,那些大臣幾乎是壓上了全部的身家,只為除去太子。”

    喻勉輕嗤出聲:“她倒是懂得隨機應變。”

    “…主子,這應該不是夸贊公主的時候。”凌隆提醒。

    喻勉的口吻頗為漫不經心,“再不夸人就沒了。”說完,他側臉對凌隆道:“動手。”

    凌隆行云流水地從懷中取出信號彈,他拉開火線,火紅的煙花發出嘹亮的高鳴,繼而在空中綻放出火花。

    宮門前正打的不可開交的兩撥士兵不約而同地愣了一瞬,直到身披黑甲的禁衛鬼魅般地出現,只見禁衛們直直地略過這兩撥人,將宮門牢牢地守了起來。

    “……”

    “……”

    季秉容的座駕停在不遠處,聽到動靜,她在紅甲衛的層層保護下掀開車簾,向外探出身子。

    一輛馬車悠悠地馳了過來,等到了宮門口,喻勉才從馬車中出來,凌喬不知從哪里搬出來一個太師椅,“主子,坐。”

    喻勉悠然而坐,望著滿是硝煙氣的場面,他冷不丁道:“這么熱鬧。”

    “主子,今天是除夕。”凌喬適時道。

    喻勉的眼睛追著左明非,回答就顯得漫不經心起來:“噢,怪不得。”

    左明非的綠袍又被弄臟了,喻勉不悅地嘖了聲,幾日不見,看起來還消瘦了。

    喻勉的所作所為簡直讓人摸不著頭腦,有人憤恨出聲:“喻勉!你私自調兵,是何居心?”

    “放肆!”秦副將呵斥出聲:“你們在宮門前大動干戈,又是何居心?如今陛下龍體違和,太尉受皇命守宮門,理所應當!”

    季秉容眉目間浮現出煩憂之情,她原本打算直接解決掉太子,之后等喻勉奪權時再出手,以清君側之名除掉喻勉,現下計劃全亂了。

    太子主動出擊,喻勉姍姍來遲。

    “不準對太尉無禮。”季秉容輕聲訓斥,她在侍女的攙扶下出了座駕,“太尉,本宮這里有禮了。”季秉容微微福身。

    喻勉動也不動,嘴上敷衍道:“公主折煞臣了。”

    “本宮便開門見山了,喻太尉,如今圣上病重,太子無才無德,難以擔當大任,本宮請太尉主持公道,還大周一片清明。”季秉容目光如炬地望著喻勉。

    “姑姑,你在顛倒是非黑白!”季頌寰咬牙切齒道。

    季秉容慢條斯理道:“哦?是嗎?可你殺了自己的親叔叔是事實,縱然弈王有錯,你也不該派左大人去殺了他。”

    季頌寰怒道:“你胡說!”

    季秉容居高臨下道:“本宮曾拜托左大人去救隨舟,可是如今隨舟人呢?左明非能把人交出來嗎?”

    季頌寰喝道:“先生自然交不出來人!因為他從未劫獄,小皇叔在牢中失蹤與他何干!”

    聽到這里,喻勉微微勾起唇角,這小太子的嘴皮子倒是個利索的。

    只聽季頌寰步步緊逼:“反倒是姑姑,你命人劫獄,意欲何為!”

    季秉容瞇起眼睛:“因為,你與你父皇蔑視人命,罔顧道義,不配為君為帝。”

    這算是徹底撕破臉皮了。

    “本宮身為皇室中人,自然有資格替皇家肅清不正之 徒。”季秉容輕撫自己的腹部:“太醫已經替本宮把過脈,本宮腹中的孩兒是男胎,他將會是大周未來的儲君!”

    季秉容面向喻勉站立,正色道:“太尉,只要陛下在一天,他早晚會收回你的兵權,即便你扶持太子上位,但太子身邊已經有了一個左明非,你捫心自問,他會重用你嗎?”

    喻勉撥弄著腰間玉佩的穗子,思索道:“誠如公主所說,本官似乎無路可走了。”

    “有!”季秉容深呼吸一口氣,她道:“如若大人肯投靠本宮,本宮愿意為大人保留太尉之位,以及未來儲君的教養之則,還有…”頓了下,她瞥向左明非,唇角劃過一絲譏諷的弧度:“本宮會饒左大人一命,將他交由太尉處置。”

    喻勉在聽到最后一條時來了些興致了:“哦?”

    季頌寰擔心喻勉真的答應季秉容,急忙道:“若是太尉想要先生陪伴,孤可以即刻將先生交于太尉。”

    左明非:“……”

    喻勉神色欣然,他望著無可奈何的左明非,歪頭笑了下:“本官不好強人所難,此事左大人如何看?”

    左明非微笑:“在下寧死不屈。”

    喻勉遺憾道:“不再考慮考慮?”

    左明非態度溫和,嗓音悅耳:“除非你再欠我一次。”

    喻勉:“……”

    其他人聽得一頭霧水,什么意思?

    喻勉沉吟:“那便算了,天涯何處無芳草。”

    左明非:“呵。”

    季秉容稍顯不耐道:“太尉考慮的如何了?”

    喻勉臉不紅心不跳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本官只效忠陛下。”

    “喻大人果真是忠臣良將。”

    宮門被從內打開,潘笑之聽不出情緒的聲音響起,喻勉稍稍回眸,看到潘笑之雙手捧著三道圣旨走出來。

    “潘大人!我父皇如何了?”季頌寰孩子心性,他心掛著父皇,一時顧不得安危,身體直接傾向潘笑之的方向,脫離了侍衛的保護圈。

    劉伯義見狀,他眼疾手快地取箭開弓拉弦,長箭如疾風一般地射向季頌寰。

    左明非右耳微動,他大力拉住季頌寰將人護在懷中,身體順勢轉了半圈,躲開了暗箭,被擦傷了左臂,“殿下小心。”

    季頌寰自責不已地看著左明非血流不止的胳膊,“先生…”

    潘笑之怒道:“劉伯義,你膽大包天,竟敢謀害太子!”

    劉伯義臉上不見任何愧色,他道:“陛下迫害我們時,怎的不見潘大人如此疾言厲色?”

    潘笑之罵道:“國難當頭,你們斂財無度,草菅人命,真當陛下不知道嗎?”

    劉伯義神色坦然,“草菅人命的只有我們嗎?試問在場之人,有誰是干干凈凈清清白白…啊!”他臉上浮現出痛狀,左臂被一根弩箭直直貫穿,“啊——”

    弩箭的源頭在喻勉手中,只見喻勉將把玩過的弓弩遞還給凌隆,迎著劉伯義憤恨的目光,他悠然道:“劉大人說的對,本官手上不干凈,也不清白,就像對待你一樣。”

    劉伯義眼光惱火:“喻勉!你這個世家的叛徒!你!你!給我動手!”

    季秉容安然坐在車里不加阻止,場面再次混亂起來,紅甲衛不分青紅皂白地逮人就砍,太子侍衛全力迎擊,喻勉帶來的禁軍一面迎敵,一面牢牢地守著宮墻。

    百亂之中,潘笑之被禁軍護在后面,他著急道:“喻大人,情況緊急!我長話短說,第一道圣旨,是陛下罷免了你的太尉之位,你要即刻交出兵權!”

    聞言,喻勉愣了下,“……”

    在這個時候嗎?不應該。

    延光帝是腦袋病糊涂了嗎?沒見過這樣自尋死路的。

    劉伯義聽到他們的對話,放肆又暢快地笑了起來,不過這笑聲中夾雜著身體傳來的痛意,他目眥欲裂道:“喻勉!這就是你誓死效忠的皇帝?嗯?!”

    喻勉冷哼一聲,他一槍挑開潘笑之遞來的圣旨,“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接著投身于打斗之中。

    潘笑之氣的渾身發抖,也可能是沒見過這場面,被嚇的,他顧不得斥責喻勉無禮,緊接著遞出第二道圣旨,語速很快:“第二道圣旨,陛下欽點你為當朝丞相,朝中一切大小事宜皆由你做主。”

    頓了頓,許是覺得自己這圣旨頒發的太不正式,潘笑之假模假樣地補充了兩個字,“欽此!”

    話音剛落,潘笑之差點被敵人撂倒,喻勉將他甩到身后,穩當地接住了即將掉落在地的圣旨,他從容不迫道:“臣接旨。”

    被甩到地上的潘笑之屁股隱隱作痛,他咬牙切齒地瞪著喻勉,“……”怎么不說君命有所不受了!

    第132章 鷸蚌相爭

    天空陰霾彌漫, 紅甲衛與禁軍交鋒碰撞臟污的赤色,折損的兵器落魄地躺在血水之中,箭矢凌空亂飛, 宮門前橫尸無數。

    潘笑之拿著短刃毫無威懾力地左一刀右一刀, 尋到空檔時候,他氣沉丹田地怒吼:“公主殿下!若你及時收手, 陛下可留你腹中孩兒一命, 若你執意不忠不義,可就沒有余地…啊!”潘笑之痛呼一聲, 他捂著被箭矢貫穿的右肩, 怒視著站在座駕前手執長弓的季秉容。

    季秉容眸光閃過狠厲之色,她厭惡地盯著潘笑之, 玉手拉動弓弦,正欲發射第二支箭。

    潘笑之不畏不懼地迎視著季秉容, 他身為樞密使,此刻代表的便是天價威儀, 長箭似乎直沖潘笑之的瞳孔而來,潘笑之瞬時便忘了呼吸,他心中只剩憤恨與焦急——

    憤恨邊境不安,焦急內亂頻起。

    眼前揮舞而來的銀色長槍像是飛旋而過的梨花,眨眼間, 箭矢便斷成三截落在地上,銀槍殘留的森意讓潘笑之打了個冷顫,他皺眉看向銀槍的主人:“多謝…”

    喻勉背對著潘笑之,他微微側臉, 眼神睥睨中帶著幾分嫌棄:“潘大人,著急去見先帝?”

    潘笑之:“……”他頓了下, 趕在喻勉離開之前,抓住喻勉的手臂:“喻大人!”

    喻勉回身,用眼神示意他有話快說。

    潘笑之淌血的手臂不住的顫抖,事實上,因為失血過多,他面上逐漸染上蒼白,“你能直取公主的性命嗎?”

    喻勉倒不認為潘笑之是在報那一臂之仇,他指出潘笑之的心思:“你是想…擒賊先擒王?”

    不待潘笑之承認,喻勉便嗤笑出聲:“可這與本官何干?”

    潘笑之一愣,隨即大怒:“你別忘了,如今你身為丞相,平定禍亂是你的責任。”

    喻勉嫌棄地拂開潘笑之抓著自己的手,淡淡道:“潘笑之,季秉容是叛軍,也是皇親國戚,莫非你忘了?陛下最愛寬恕自己的至親。”

    “若我此時殺了她,誰知陛下將來會不會因為她而治我的罪。”喻勉語帶嘲諷:“鳥盡弓藏,卸磨殺驢,從來便是如此。”

    潘笑之愕然地望著喻勉,他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喻勉還能深思熟慮那么多,他難以置信道:“喻行之,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福禍避趨之?你怎能因為一個虛無縹緲的禍端而置國家危難于不顧?”

    “閉嘴。”喻勉冷冷道:“事到如今,你還認為此次禍端的根源是季秉容?”

    “沒錯,從陳家反叛到今天的局面,看似是季秉容造成的,可根源在于世家與皇權的矛盾,即便現在季秉容死了,叛軍也依舊是叛軍。”

    喻勉目光略過這片肅殺的場景,語氣波瀾不驚:“除非將叛軍一舉殲滅,這才能了了這段禍事。”

    潘笑之眉間隱忍,他有些搖搖欲墜的虛弱,喻勉出手點了他的幾個穴位,“你有把握除去叛軍?”潘笑之抬眸望著喻勉。

    喻勉瞥他一眼:“你有把握陛下是真心實意地放權給我?”

    潘笑之:“……”

    喻勉起身,同時不近人情道:“你最好有把握,替陛下禱告吧潘大人,如若陛下這次不是真心實意,那他的敵人就會不止公主一個,本官只信他這一回。”

    潘笑之激動起身:“你!”這簡直是明晃晃的威脅,只是他還未起身,就被兩個護衛重新按坐在了地上,護衛道:“潘大人,您安心在此處歇息。”

    “鐺——鐺——鐺——”厚重的喪鐘聲接連不斷地響起,如今宮中配得上這禮制的,便只有重病在床的延光帝。

    按照大周禮制,帝王駕崩要敲響四十五下喪鐘,寓意九五之尊,“鐺——鐺——”喪鐘聲還在繼續。

    季頌寰雙腿一軟,手中利劍轟然落地,“父皇…”他難以置信地喃喃,幾乎要落在地上,左明非眉心微動,他眼疾手快地拎著季頌寰,輕聲安撫:“殿下,此時萬不可失了分寸。”

    “陛下駕崩了?”

    “喪鐘聲…”

    “難道陛下駕崩了?”

    “別瞎說,也可能是皇后…”

    “可是皇后身體一向安康。”

    季秉容先是難以置信地望著宮墻上空,直到一聲聲的喪鐘聲響徹在頭頂,她忍不住笑出聲,“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季靖程啊季靖程,你正好能與季隨舟一道去見父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父皇!父皇你看見了嗎!你看看到底是誰笑到了最后!”

    紅甲衛頓時士氣高漲。

    潘笑之忍無可忍道:“鐘聲未定!陛下仍然尚在,爾等莫要囂張!”

    季秉容激動的眼眸通紅,她兇狠地揮臂指向潘笑之:“你個狗奴才,大局已定還敢負隅頑抗!本宮不妨告訴你,季靖程他死定了!中了烏雪蒿的人藥石無醫必死無疑!”

    潘笑之仿佛石化了一般,“是你下的毒…是你…”

    季秉容輕哼:“你有證據嗎?”她眼中閃過一道狡猾的光芒,目光逐漸定格在愈戰愈勇的喻勉身上,季秉容櫻唇輕啟,仿佛魔鬼蠱惑人心一般:“畢竟,在陛下寢宮中搜出來的可是喻大人的令牌,與本宮何干呢。”

    潘笑之呼吸亂了,他不可控制地想:若是喻勉和季秉容勾結到一起…不!不會!潘笑之思維敏捷,心想若是喻勉真的與季秉容合作了,那應該會直接逼宮,何至于在此處周旋?

    想到這里,潘笑之惡狠狠地瞪了季秉容一眼,選擇呆在喻勉構建的安全圈內靜觀其變。

    見離間計不成,季秉容嘖了聲,而后高聲道:“諸位將士,如今陛下駕崩,弈王慘死,只要除掉太子,我們就將大功告成!聽本宮號令,殺——”

    “殺!殺!殺!”

    季頌寰的胸口起伏不定,他憤恨地望著季秉容,手中揚起長劍:“亂臣賊子,恬不知恥!即便父皇駕…”駕崩。

    左明非及時出聲,他鎮定道:“殿下,鐘聲未至四十五,有些話不可說。”方才他一邊應付著敵人,一邊心中數著鐘聲。

    又聽一聲鐘聲過去,已經二十五聲了。

    按照大周禮制,除去帝王駕崩,其他貴人離世皆是鳴鐘二十七聲。

    “鐺——”

    二十六。

    “鐺——”

    二十七。

    “……”季頌寰焦急地與左明非對視,左明非穩穩地扶著他的肩膀,似乎在無言表明:無論情況如何,臣始終會站在殿下身邊。

    “鐺——”

    二十八聲。

    左明非心中一沉,關于延光帝尚在世的猜測頓時灰飛煙滅,看來有一場硬仗要打,他不認為自己會輸,就像認為喻勉會贏一樣。

    季頌寰眼眶中的淚應聲而落,他暗暗攥緊拳頭,用力閉緊眼睛,再次睜眼時,眸中的難過被憤怒和堅定取代,他看著季秉容:“你毒害父皇,謀害九叔…罔顧人倫情義,甚至還想扶持陳家叛臣的后人為帝…”季頌寰控制不住般的聲音越來越激動,“孤絕不會讓你們如意!!!”

    “胡說!”季秉容不贊同地撫摸自己的腹部:“這是本宮的孩子,也是季家的后人,憑什么你能為太子,本宮的孩子就不能?”

    喻勉頓住動作,他側眸看向季秉容,眼中意味不明,卻不可察覺地透露出幾分荒謬的欣賞之意。

    不得不說,季秉容這個人,喻勉是有些佩服的,她先是攛掇陳家謀反,失敗后將自己摘的干干凈凈,又在失勢的情況下聯合剩余世家再次謀反——給兄長下毒,追殺親弟,現在又劍指自己的親侄子,其中的步步為營心狠手辣以及隨機應變,饒是喻勉也嘆為觀止。

    迎著喻勉的目光,季秉容暢快地大笑出聲:“喻大人,若是你現在投誠,本宮之前的話也還作數,如何?”

    喻勉瞥她一眼,然后一槍貫穿一個紅甲兵的喉嚨,顯然沒有把季秉容的話放在心上。

    “……”季秉容不悅地凝眉,緊接著,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眉頭緩緩舒展開來,她饒有興致地望著禁軍,聲音不大卻足夠所有人聽到:“真有意思,喻大人,你瞧瞧你,明明被罷免了太尉之位,禁軍卻仍然聽命于你,如此功高必定蓋主,若是太子繼位,他容得下你嗎?”

    喻勉不緊不慢道:“容不容得下是太子的事,能不能被他容下是我的事。”

    言外之意,關你屁事。

    季秉容危險地瞇起眼睛:“這么說來,你是執意與本宮作對到底了?”

    “怎么會。”喻勉輕飄飄道:“本官奉勸公主放下屠刀,興許還能留個全尸。”

    季秉容笑意帶著著冷意,她嘲諷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呵,本宮從不相信。”

    “很好,本官也不信。”喻勉毫不留情地踏上敵人的胸膛,滾燙的血液噴灑在他腳邊,他目光掃過全場,只見紅甲衛越來越少,他輕嗤道:“只是眼下你將寡兵微,不過是垂死掙扎。”

    季秉容從容不迫地落座,她優雅地撐起下巴,微微閉上眼睛,聽著漸遠漸近的馬蹄聲,“好啊,本宮倒是要看看,最后掙扎的會是誰。”

    留意到馬蹄聲的不止是季秉容,在她之前,季頌寰和左明非已經察覺到動靜,“先生,有軍隊靠近。”季頌寰的呼吸起伏不定,顯然體力已經衰竭。

    左明非的目光下意識去追逐喻勉的身影,正好與看過來的喻勉四目相對,喻勉對他道:“是昭遠公世子的親軍。”

    左明非心下一沉,料想到季隨舟可能已經遭遇了不測,果然,還是晚了嗎…

    左明非來不及深思,心想昭遠公世子此番定是為援助公主而來,于是他壓下心中的悵然,對季頌寰道:“殿下,速戰速決。”

    季頌寰用長劍撐著身體緩了緩,嘶啞著聲音吩咐:“眾將聽令,速戰速決!”

    喻勉不知何時挪到了左明非的身邊,他挑眉看向左明非,“左三,你好像很難過。”喻勉閃至左明非身側,一腳踹飛左明非身后正欲偷襲的人。

    迎著左明非隱忍又悲戚的目光,喻勉的唇角緩緩揚起,他無限疼惜地注視著左明非,嗓音溫柔道:“早知如此,你還不如將季小九交給我。”

    左明非一劍刺穿喻勉后方敵人的胸膛,兩人默契相當,左明非與喻勉并肩而立,聲音嘆惋之中是不遺余力的堅定:“落子無悔,從過去到如今,我從未后悔我做過的任何決定。”

    “嘖,仔細你的手臂。”喻勉看向左明非手臂的傷口,血液已經凝固,但傷口卻依舊猙獰。

    左明非的唇角帶著淡淡笑意,他干脆利索地取走敵人的性命,回應道:“不礙事,你已經幫我報過仇了。”

    喻勉一邊對付著涌如潮水的敵軍,一邊欣賞著左明非劍招中的殺意,還不忘饒有興致地評價:“拂衣劍招毫無閑云野鶴之意,我看你這拂衣劍不如改個名。”

    左明非手中的劍招如同酣暢淋漓的山水潑墨,他身影蕭蕭肅肅而立,此時正與喻勉背靠背地對峙著又一波的敵軍,他眸色淡漠地注視著眼前的敵軍,聲音卻是無限溫柔:“不如請兄長賜名。”

    “修潔孤高,凌霜傲雪,蕭然塵外豐姿。”喻勉手腕反轉,持槍對峙沖向敵軍,槍頭風聲呼嘯,凌厲無比,一眾敵人應聲倒下。

    喻勉驀地回身看向左明非,長時間的打斗讓人的體力逐漸衰竭,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但在滿身的陰鷙殺意之中,他望向左明非的目光里卻盛滿了柔和的調侃之意:“這首《聲聲慢》與你極為相配,不如就叫…凌霜。”

    “凌、霜。”左明非舌尖滾動,他珍重地念出這兩個字,忽然他福至心靈地反轉劍招,劍尖宛若閃電般地在空中舞出霜花般的招式,劍身淬著冷意,宛若凜冬梅枝上凝結出的花——

    何必歸田園,凌霜自當立堂前。

    不執拂衣劍,瑞雪終會兆豐年。

    一瞬間,左明非意識到了自己的劍意——不同于拂衣劍,卻出自拂衣劍,也是殊途同歸,為追尋一個太平盛世。

    紅甲衛在地面慘叫掙扎著,左明非如若醍醐灌頂般地望著手中的劍,“好極。”他兀自喃喃,隨后滿眼笑意看向喻勉,“行之我…”

    但喻勉卻早已不在原地。

    左明非迅速回神,看到喻勉直朝潘笑之而去,眼下情況未明,喻勉打算將潘笑之丟回宮里,省的潘笑之在此礙手礙腳。

    潘笑之的肩膀不斷掙扎:“放開,大膽!本官還有圣旨未宣布!”

    喻勉才想起來,潘笑之是拿著三道圣旨來的,第一道圣旨是罷免他的太尉之位,第二道是任命他為丞相,這第三道…他有些懷疑第三道圣旨還是針對他,保險起見,這圣旨不如由他代為保管。

    想到這里,喻勉居高臨下地望著潘笑之,理所應當地朝潘笑之伸手:“拿出來。”

    “放肆!你大膽!喻勉!你敢搶圣旨嗎?”潘笑之牢牢地抱著懷中的圣旨,疾言厲色地斥責喻勉。

    喻勉用行動表明,他敢。

    望著這一幕的左明非:“……”好吧,喻勉一貫是神出鬼沒的。

    倏地,持續的喪鐘聲停了下來,左明非心頭微動,他屏住呼吸,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喪鐘只響了四十四下,并未至四十五下,莫非——陛下還在?

    宮門前愈發混亂,潘笑之慘叫聲不斷,喻勉避開他的傷口,冷臉搶奪著圣旨,就差把潘笑之捆起來。

    戰況不明,雙方士兵體力逐漸流失,馬蹄聲越來越近,讓人越來越焦躁不安。

    這時候,沉重的宮門“嘎——吱——”響起,它被人從內打開,“喻卿,莫要欺負笑之了。”熟悉的平穩音調驟然響起,眾人皆是一驚。

    “陛下!?”

    “是陛下!”

    “陛下沒事?”

    “陛下…陛下…”

    有人愣怔,有人跪倒,有人驚愕,有人暗喜。

    喻勉眸色晦暗不明,心道果然如此,于是他率先躬身行禮,高聲道:“臣等恭迎陛下,愿陛下圣體安康,千秋萬歲。”

    “愛卿勞苦功高,快快起身。”延光帝如往常般道。

    君臣之間的默契往往在一瞬間,自古君圣臣賢為人樂道,可惜喻勉不是賢臣,延光帝也不是明君,在這場心照不宣的各懷鬼胎中,皇帝給喻勉權勢,喻勉奉上忠心,這很公平。

    第133章 漁翁得利

    “父皇!”季頌寰喜不自勝, 他強忍著淚水激動地喊:“父皇你沒事!”

    延光帝望向這邊,看到季頌寰縱然激動也老實地呆在左明非為他構建的保護圈之中,他心中不免欣慰, 但同時又心有落寞——因為從此在季頌寰心中, 太子這個身份,將會是季頌寰首先考慮的身份。

    “朕無礙, 讓寰兒擔心了。”延光帝淡淡一笑。

    “父皇無事便好…”季頌寰暗暗擦了把淚, 他幾乎要將大腿掐紫才忍住沒跑過去。

    季秉容的指甲刺穿了掌心,她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櫻唇半張地望著延光帝, 喃喃:“怎么可能,你沒死…不可能!不可能!!!”

    “八妹, 近來可好?”延光帝目色平靜地走上前來,語氣似是閑話家常一般。

    “你明明每天都在服用烏雪蒿, 為什么…”季秉容緊緊盯著延光帝,用力指向城墻上:“而且, 喪鐘已然敲響!你卻安然無恙地站在這里…”

    頓了下,她便恢復成理直氣壯的神態:“都道君無戲言,皇兄貿然敲響喪鐘,可是在戲耍天下人?您這般又與周幽王何異?”

    聽到這里,喻勉下意識打量延光帝, 只見延光帝雖然行動自如,但腳步卻有些虛浮,而且呼吸急促紊亂,非是康健之相。

    延光帝:“四十四下。”

    季秉容不明所以地蹙眉:“什么?”

    “喪鐘只響了四十四下。”延光帝悶咳幾聲, 緩了會兒才道:“鐘聲送污穢,今天是除夕, 愿鐘聲除舊迎新,望今后否極泰來。”

    季秉容嗤道:“皇兄好說法,不過臣妹勸您,要是想給季家留些顏面,就以自戕謝罪,省得過會兒等昭遠公世子一到,我們兄妹兵戎相見,平白給外人看了笑話。”

    宮門前橫尸無數,斷槍殘戟散落滿地,夕陽逐漸落幕,給這片血色又渡上了一層凄慘的紅。

    “放肆!”潘笑之怒視著季秉容:“叛賊大言不慚!”

    延光帝望著季秉容臉上得意張狂的笑意,眸中忽地浮現出不忍,他看向季秉容的神色宛若在緬懷一座墓碑。

    左明非和季頌寰聽著若隱若現的馬蹄聲,內心逐漸焦灼不安,左明非心忖,雖然他們有禁軍加持勝算很大,可戰場上形勢變化莫測且刀劍無眼,若是等昭遠公世子的五千精兵一到,這勝算就不好說了。

    左明非下意識看向喻勉,只見喻勉正若有所思地盯著延光帝,于是左明非也順勢看向延光帝。

    倏地,延光帝的目光驟然冰冷,“眾卿聽令!”

    慣常中氣不足的聲音忽然變得嘹亮高昂:“嘉獻公主性情歹毒,殺弟屠兄,弒君篡位,禍亂朝綱!今褫奪封號,逐出皇室,貶為庶人。”

    季秉容忽地站起,她怒不可遏道:“荒謬!本宮身上流有皇室的血,生是皇室中人,死也要入皇家陵墓,你沒資格將本宮逐出皇室,誰都沒資格資格!!!”

    “諸將聽本宮號令,成敗在此一舉,能取昏君項上人頭者,本宮重重有賞!”

    延光帝同樣不甘示弱,他一字一頓道:“其罪不容恕,今賜死以謝罪,由太子代為執行。”

    瞬時,左明非便明白了,他所謀劃的也是皇帝所謀劃的——這誅殺逆賊的功勞是皇帝親手為太子送上的。

    季頌寰先是微頓,他有些難以置信,父皇是要他親手殺了姑姑?繼而,對上左明非沉著淡定的目光,他急忙行禮回應:“兒臣遵命!”

    禁軍同紅甲衛再一次打得不可開交,不過這打斗比起先時的銳氣逼人逐漸衍變成為生死一線的浴血奮戰。

    喻勉正要加入進去,卻聽延光帝叫住他:“喻卿。”

    喻勉側眸,聽到延光帝又咳了幾聲,緩緩道:“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既然作為丞相,那就沒必要去沖鋒陷陣。”

    延光帝接過潘笑之手中的第一道圣旨,單手遞給喻勉:“這道圣旨,愛卿忘了接。”

    喻勉眉頭微動,他徹底轉過身來注視著延光帝,然后慢條斯理地抬起雙手,接過了那道罷免他太尉的圣旨,緩聲道:“臣接旨。”

    延光帝的手仍然攤著,似乎在向喻勉索要些什么。

    喻勉佯做不懂,又將圣旨遞到延光帝手中。

    “……”延光帝心平氣和地呼了口氣,提醒:“兵符。”

    喻勉黑著臉從袖中掏出一半兵符,眼睜睜地看著延光帝從他手中拿走了這一半兵符。

    “陛下兵行險招,就沒想過失敗了會如何?”喻勉手握兩道圣旨,眼睛盯著場上局勢,口吻顯得有幾分不以為意。

    延光帝輕輕一笑,“兵權在手與大權獨攬,朕料想你會選后者。”說完,他又咳了起來,咳聲聽起來像是要被撕裂:“咳咳咳咳…咳咳…”

    等延光帝平緩下來,喻勉嗓音沉緩道:“陛下難道不擔心臣會兩者都要?”

    “愛卿又焉知朕沒有留有后手?”延光帝望著遠方還未到達的軍隊影子,神色浮現出幾分憂愁。

    喻勉聽不出意味地笑了聲,語氣不虛不實:“臣此前對陛下最大的誤解,就是覺得陛下良善耿直。”

    延光帝也道:“朕此前對愛卿最大的誤解,就是覺得愛卿獨斷專行。”

    喻勉敷衍道:“臣不敢。”

    延光帝兀自道:“其實將秉容指給憬琛,是朕有意為之。”

    這件事喻勉早就知道了,延光帝所謀不過是降低左家在朝中的地位,也就是降低世家在朝中的地位。

    喻勉不怎么在意地回應:“于陛下而言,收回世家之權,這無可厚非。”

    “不。”延光帝的眼神掃過宮門前的尸首,其中不乏謀反的世家大臣,他眸光不起一絲波瀾:“即便不為憬琛指婚,世家如今已然大勢所趨,何況一個左家?”

    喻勉眉心微動,深沉的目光落在延光帝身上,他心中有個縹緲的猜想,又可笑地覺得不可能——喻勉猜,延光帝起初為左三指婚,為的是引他入局。

    延光帝哂笑著搖頭:“朕以為按照愛卿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會解決掉秉容以絕后患。”

    喻勉冷笑出聲:“陛下好算計,若真如此,便沒有今日的禍患了。”

    延光帝低聲笑了起來,他暢快又肆意地笑著,胸膛起伏不定地聳動著。

    喻勉眉頭微蹙,心想延光帝這是沒達成目的被氣笑了?

    直到血氣上涌喉間腥甜,延光帝臉色大變,他捂著胸口驟然吐出一口黑血,緊接著如同被抽干精氣神的軀殼一般頹然落地。

    “陛下!”潘笑之驚慌地跑上前來。

    喻勉目光一緊,他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延光帝,順勢點膝跪地,牢牢地支撐著延光帝,“陛下。” 他皺眉呼喚,延光帝現在死掉可不是什么值得慶賀的事。

    延光帝暮氣沉沉地坐在地上,全靠喻勉的支撐,他才沒有完全倒下,他緊緊抓著喻勉的手臂,脫力般的暈眩充斥在眼前,他全憑直覺地看向喻勉,滿眼虛空卻擲地有聲道:“可你沒有殺了秉容。”

    喻勉的眉頭皺地更加緊蹙,他開始思索,一個死掉的皇帝和一個瘋掉的皇帝,哪個對局勢來說更有益處。

    “這就說明你行事較為縝密,不會為誰失了分寸,而非如傳聞中那般專橫跋扈唯我獨尊。”延光帝悶笑了聲,他狠絕又虛弱地擦去下巴上的血跡,道:“既然如此,朕便敢用你!”

    喻勉微頓。

    延光帝閉上眼睛沉聲道:“大周沉疴已久,然疴疾難除,需剔肉放血再塑筋骨,朕不如父皇殺伐果斷,有些事朕來做便是倒施逆行,你做卻是理所應當,既然如此,朕便還諸臣們一個權臣!”

    “父皇不敢任用的人,朕敢。”他驀地睜開眼睛,眸中一片決絕。

    “父皇不敢放權的人,朕敢舉朝之力為他所用!”

    “……”喻勉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他不認為延光帝是在給予他信任,與其說這權力是信任,倒不如說這是帝王的豪賭。

    “成,則大周浴火重生四海升平。”延光帝離開喻勉的支撐,他搖搖欲墜地打算起身,卻始終難以支撐起身子。

    見狀,喻勉斟酌過后,無聲地遞出自己的手臂。

    延光帝不以為意地抓著喻勉的手臂,他終于站了起來,接著道:“敗,則江山更替另有明主再臨。”

    “呵…何妨,又有何妨呢…”

    延光帝的嘆息聲回蕩在喻勉耳側。

    “笑之,”延光帝伸手遞給潘笑之,潘笑之穩當地扶住延光帝,回應:“臣在。”

    “陪朕去城墻上,這最后一道圣旨要在城墻上宣布。”

    “遵命。”

    喻勉淡聲道:“列陣,保護陛下。”

    留下的禁軍迅速登上一層一層的階梯,他們豎起盾牌,將箭矢牢牢地擋在階梯之外。

    離開之前,延光帝意味深長地看向喻勉:“…愛卿身為丞相,命令果然好使。”

    沒見過丞相能驅動禁衛的。

    喻勉不動如山道:“托陛下的福。”

    等延光帝離開,喻勉眼中的波瀾迅速恢復平靜——皇帝的推心置腹或者是開誠布公聽一聽就好,就算延光帝給了他權力,也未必不會給他留下枷鎖。

    喻勉不會和帝王共情,就像他不要求別人理解他,他百無聊賴地想著,一手接過侍衛遞來的弓箭,然后精準無誤地射穿了圍繞在左明非身邊的敵人的腦袋。

    五千精兵越來越近,左明非幾乎能看到夜幕下他們奔馳而來的黑影。

    紅甲衛振臂高呼:“援軍來了!兄弟們撐住!”

    季秉容略顯狼狽地躲在盾牌后面,不時地皺眉放出幾箭,聽到紅甲衛的呼喊,她頓時精神一振,“太好了!諸位…啊!” 她眼睜睜地看著保護的紅甲衛喉嚨被射穿,血液飛濺到她的臉上。

    季秉容半張著嘴巴,難以置信地盯著箭矢飛來的方向——正是昭遠公世子親兵來的方向。

    喻勉也略顯驚訝,夜幕之中,這支箭力道遒勁且精準無誤,儼然是為了恐嚇季秉容,想不到昭遠公小世子竟有這般能耐,他日尋個由頭給人趕到戰場上,想來也是良將一個。

    “這也在你的意料之中?”左明非冷不丁地出現在喻勉身側:“你同昭遠公世子何時達成的共識?”

    喻勉從容不迫道:“共識倒是沒有,我不過是修書一封給昭遠公,請國公爺留意自己僅剩的兒子莫要犯錯。”

    左明非:“你同昭遠公還有交情?”

    “憬琛莫要忘了,我曾在桑海赴任,自然識得桑海溫氏。”是在那十年的顛沛流離之間。

    左明非斟酌道:“昭遠公心思通透,最能看得清局勢,自然會約束世子的言行舉止。”

    喻勉意味深長道:“但其實世子真正聽命的人既不是我,也不是他的父親。”

    左明非側臉看向喻勉,了然道:“是陛下。”

    “沒錯。”喻勉道:“給季秉容定罪容易,但要除掉她身后的紅甲衛和有反心的世家卻不容易。”

    左明非:“所以陛下便以假死來引蛇出洞,順便再送太子一個揚名立萬的機會。”

    喻勉勾起唇角,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憬琛,你現下是不是有些自我懷疑,覺得自己對陛下看走了眼?”

    左明非不慌不忙地一笑:“我猜兄長已經自我懷疑過了。”

    言下之意,你不也看走了眼。

    喻勉淡淡瞥了左明非一眼:“……”果然是伶牙俐齒。

    左明非又想起一樁事,他關切道:“既然昭遠公世子受過你囑托,那隨舟是不是也安然無恙?”

    喻勉嘖了聲,他牢牢盯著左明非,語氣略顯不悅:“你最近不是提太子便是提季小九,左三,你關心的人未免有些多了。”

    左明非似笑非笑道:“沒辦法呀,你與陛下君臣相攜,默契相當,自然就給了別人可乘之機。”

    喻勉額角抽搐,“別胡說。”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好霸道呀喻大人。”左明非笑瞇瞇地調侃喻勉,他趕在喻勉發作之前輕聲道:“好了,有賬回去再算,你先回答我。”

    喻勉將這筆賬記在心里,然后道:“季小九無事,世子截住他只是想問他一些事情,況且小九與他兄長之死本就毫無干系,世子是明事理之人,而且他們兩人原本就是朋友,所以世子不會為難小九,這個時辰想來小九已經到達雍州了。”

    “那陛下呢?”左明非仍有顧慮,他思忖道:“陛下會放過隨舟?”

    喻勉語氣深沉:“自從朝廷與易山居決裂之后,前線的武器一直供應不上,這個時候易山居主動奉上兩萬箱兵器,條件就是要陛下放過季隨舟,你說,陛下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左明非想起有段日子喻勉和易山居一直有書信往來,他道:“這又是你從中斡旋的?”

    “朝廷需要易山居的兵器,易山居也需要新的靠山,他們彼此需要一個重新合作的機會。”喻勉理所應當道:“我不過是順勢而為。”

    左明非:“我猜是你當了這個靠山。”

    “算無遺策的左三公子何時做了事后諸葛?”喻勉眸中帶笑地調侃:“左三,你得承認,到底是我棋高一著。”

    “我們又不在一局棋上。”左明非本想忽略掉喻大人的開屏行為,但那孔雀尾巴太得意洋洋了,左明非又有些喜歡,于是他改口夸贊:“不過也是,我看這算無遺策的頭銜還是送給兄長好了。”

    喻勉佯做云淡風輕地繼續掌控全局。

    倏地,左明非目光一緊,他注視著軍隊為首的人影,先是稍顯詫異地蹙眉,而后對喻勉道:“兄長,我覺得你還是遺了個策。”

    “……”喻勉順著左明非的目光看去,很快他就明白了左三的詫異,因為軍隊為首的黑甲少年并非是昭遠公世子,而是季隨舟。

    第134章 兵權所歸

    喻勉少時隨崇彧侯出征, 曾見過的戰場上英姿勃發的乾德帝,紅袍玄甲所向披靡。拋開所有恩怨不談,喻勉幼時的好勝心無疑有乾德帝的一份功勞, 沒有人會不敬仰一位強大從容且戰無不勝的帝王。

    一瞬間, 喻勉在疾馳而來的那副玄甲人影中仿佛看到了乾德帝,裹挾在沉重甲胄之中的肅穆面容和目空一切的沉著氣場, 和年輕時的乾德帝有著七分相像。

    左明非率先出聲:“隨舟身上的是先帝的玄天甲?”

    喻勉從恍惚中回神, 望著越來越近的人影,他意識到背負著玄天甲的少年身形還是太單薄了, 喻勉下意識眉頭隆起, 他明明已經替季隨舟布置好了退路,可季隨舟竟然又回來了!

    “看來他還是要趟這趟渾水。”喻勉陰晴不定地開口。

    左明非先是沉默片刻, 而后嘆息中夾雜著釋然,“時也, 命也。”

    劉伯義形容狼狽地閃到季秉容身后,他勸道:“殿下!世子反水了!我們撤吧!”

    季秉容一把推開劉伯義, 她搶過身旁侍衛的弓箭,朝著西邊方向連放三箭,“溫言!你言而無信!活該你大哥慘死城中!”季秉容的心情跌宕起伏,連帶著腹部也傳來抽疼。

    奮戰著昭遠公世子眉頭緊擰,“當時勸我大哥留在上京的可是公主。”

    季秉容呼吸微滯, 她之前之所以能搭上溫言,無非是因為她是溫言大哥的心上人,卻沒想到,溫言竟然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溫言砍斷飛來的最后一根箭矢, 他眼神凌厲地盯著季秉容,咬牙切齒道:“他是為你留下的!你怎么能說出這種話!你知道我大哥對你一往情深, 就讓他留下幫你照看城外的紅甲衛…他本一身清名,卻被你連累到與叛賊勾結!”

    “那是他自己蠢鈍!”季秉容毫不留情地嗤道:“男人皆是如此,覺得自己能拯救一切,簡直可笑!不僅可笑,更是沒用!”

    此前,溫言在季秉容手下虛與委蛇多日,早就憋屈得滿心怒火,此刻他口舌落了下風,心中更是氣血翻涌,他血性上頭地揮起橫刀,直沖季秉容而去,“毒婦,拿命來!”

    見狀,紅甲衛發動襲擊,阻撓溫言上前。

    季秉容握緊弓箭,她冷冷地注視著被紅甲衛包圍的溫言,從容不迫地舉起弓箭,與她作對者,都得去死。

    呼嘯而出的長箭在空中遇上另一支疾馳而來的利箭,直接被一分為二地裂成兩半,凄慘地落在地上,像是昭示了季秉容命運一般。

    季秉容愣怔地望著這一幕,直到那支沖破她長箭的利箭勢如破竹地擦過她的面頰,留下一道血痕,“……”

    季秉容似是感知到什么般地抬眸,正好與玄甲紅袍的季隨舟四目相對,她眸光微閃,憤恨不甘屈辱無奈的情緒在她臉上交替出現,最終她慘笑出聲,“哈哈哈哈哈…”她扶額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早該知道的,方才那一箭穿喉的箭法除了父皇,便只有你了。”

    喻勉和左明非觀摩到那兩支箭交接的精彩場面,“箭無虛發,百步穿楊。”喻勉淡淡評價:“是先帝所傳沒錯。”

    左明非思索著道:“你的箭法之中似乎也有這樣的銳意。”

    喻勉頷首:“早年先帝御駕親征,我隨師父上戰場,空閑時先帝教過我幾招。”

    左明非眉梢微動,“哦?那不知行之對上隨舟,誰能更勝一籌?”

    “皇室中人皆是不瘋魔不成活,先帝的箭法更是如此,我只領略到幾分皮毛,何必深究?”喻勉目光曠遠,他注視著陷入到對峙中的季隨舟與季秉容,語氣波瀾不驚:“再說,我只教得了你便行了。”

    “兄長所言極是。”

    季秉容從瘋癲的笑意中回神,她以手抵額,費解又憤恨道:“季隨舟,你怎么就是死不了。”

    季隨舟語氣平靜:“我來送皇姐上路。”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還要替季靖程賣命?”季秉容同情又不屑道:“他手上倒是干干凈凈,你呢!滿手血污皆是手足之血!季隨舟,你渾身罪孽,與我何異?”

    季隨舟的臉上出現一絲裂痕,他眉心微動,有紅甲衛趁機橫刀相向,季隨舟揮臂格擋,再次抬頭時,季秉容早已不見了蹤影。

    夜幕之中,只聽劉伯義高聲喊道:“撤!先撤!”殘余的紅甲衛如同鬼魅般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季隨舟臉上浮現出屈辱之情,他正要去追,卻被人按住了肩膀,“隨舟,窮寇莫追。”溫言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他皺眉提醒:“陛下那邊…你還得過去。”

    季隨舟頓了下,他眉間隱忍地站在原地,片刻后,他才邁動腳步,一步一步地走向城門的方向。

    期間,季頌寰喜出望外地高聲呼喚:“小皇叔!小皇叔!我是寰兒啊!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季隨舟置若罔聞地繼續著自己的步子。

    喻勉和左明非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選擇靜觀其變。

    行至宮門,季隨舟單膝下跪行禮:“臣弟救駕來遲,望陛下恕罪。”

    延光帝的目光落在城門下跪拜著的少年身上,聲音從容沉穩:“九弟,上城墻來回話。”

    季頌寰著急道:“父皇,小皇叔此次救駕有功…”

    “寰兒,朕沒問你。”

    季頌寰心急如焚地望著季隨舟。

    季隨舟邁上臺階走上城墻,來到延光帝身邊,他垂手而立,眼皮始終不抬一下,一副任打任挨的姿態。

    延光帝對潘笑之道:“笑之,宣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弈王季堯學貫經史,才通事務…”

    喻勉心中松了口氣,這第三道圣旨不是針對他的,看來延光帝終歸是舍不得對季隨舟下死手,要對他進行封賞了。

    無趣,隔閡已生,成見就像是橫在他們兩人心中的尖刺,做什么補救都于事無補。

    “雖行事激進犯下大錯,然念其救駕有功,且功勛卓然,朕許其以罪效功,特授爾三軍大元帥,戍守邊疆,以克蠻敵…”

    聽到這里,眾人皆是一愣,他們不約而同地抬首看向城墻前后的兩人。

    潘笑之的聲音回蕩在寒涼的夜晚之中。

    左明非側臉看向喻勉,兩人的神情俱是不可思議,“看來,早先陛下任命兩位副將時,便有此主意了。”左明非怔然道:“這主將之位,原來是要留給隨舟,好大的一盤棋。”

    喻勉緩緩道:“陛下不舍得季小九死,卻也忌憚他留在上京,于是發配他去邊疆,看似給了季小九兵權,卻是非詔不得回,同時又把兵權握在了季家人手中,果真是一步妙棋。”

    峰回路轉,絕處逢生,看來大周氣數未盡,不過這氣數卻是以無數人的身不由己來綿延的,也是可悲可嘆。

    圣旨仍在繼續:

    “望其克敵制勝,以安社稷。”

    “欽此。”

    萬籟俱寂,只剩寒風孤寂。

    無人看到的高臺之上,潘笑之神思復雜地站在延光帝身側,皇帝的目光與王爺的目光交觸碰撞,早已讓人窺探不出其中的任何情緒。

    延光帝遞出袖中的兵符,他看似心如止水地注視著季隨舟,指尖卻微微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東方欲曉,天色將明。

    清冽孤冷的聲音回蕩在城墻上空:“臣弟接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歲聿云暮,一元復始。

    屋中爐火發出參差不齊的蓽撥聲,喻勉端坐在正中央,直到腳步聲響起,左明非走進屋內,“如何了?”喻勉問:“可有紅甲衛的蹤跡?”

    左明非頷首:“有些眉目。”

    “那便快些動手,這件事拖得夠久了。”喻勉揮了下手,立在一旁的下人緩緩走到左明非跟前,端上早就備好的熱湯。

    喻勉倒是想親自動手,但皇帝將討打叛賊的事情交給了太子,那這件事就是太子和左明非的事,他不便插手。

    左明非輕輕攪動著熱湯,對喻勉笑了下:“多謝行之。”

    喻勉示意他先喝湯。

    左明非喝了幾口,等身子稍微暖和過來,他才道:“以我對公主的了解,她不會完全仰仗昭遠公世子的親兵,我們懷疑城中仍有大量紅甲衛,所以昨夜才放虎歸山,待找到他們好一網打盡。”

    喻勉神色不明:“你對公主還挺了解。”

    “……”左明非無奈笑出聲:“怎么會,我也是有高人指點。”

    喻勉抬手覆蓋在左明非微涼的手背上,一邊替人捂手,一邊猜測:“姚松?”

    “你是如何得知的?”左明非眉梢微挑。

    “既了解公主又與你有交際的人便只有他了。”喻勉說。

    “嗯,此前公主的不對勁都是觀人在提點我。”頓了下,左明非垂首:“其實他也不好過。”

    “確實,一邊是社稷正統,一邊是摯愛。”喻勉思索著道:“正道容易選,可眼睜睜地看著摯愛走上絕路,到底是不好受。”

    左明非放下湯勺,他身體傾向喻勉,眉眼間籠罩著溫潤的笑意,打趣:“你竟還會感同身受了?”

    “因為我經歷過。”喻勉抬起眼皮,注視著左明非。

    左明非身影微頓。

    “左三,我從未提起過你臥床的那段時日,并非是我忘了,而是我…不敢。”

    喻勉握著左明非右手的力度逐漸加重,似是在確定左明非的真實,“我既接受不了你將我忘了,也接受不了你離我而去。”

    那時候,喻勉總說寧愿左三死,也不愿左三將他忘了,他說的無情又決絕,似乎想用這狠意留下左明非。

    但喻勉深知言硯為人,神醫濟世救人,那便是以人性命為重,斷不會因為誰的三言兩語或是愛恨糾葛改變自己的初衷,即便喻勉將刀架在言硯脖子上,在忘掉喻勉活下來和帶著喻勉的回憶走向死亡之間,言硯也會毫不猶豫地替左明非選擇前者——正因為如此,喻勉才能偏執地堅持自己的想法。

    左明非眸色動容,他抓住喻勉的左手,溫聲安撫:“我知道,以后都不會有這種事了,我會安然無恙地呆在你身邊。”

    “真的?”喻勉嗓音低沉,聽起來有幾分落寞:“以后我說什么你都聽?”

    左明非啞然,他想表達的不是這個意思,可是喻勉看起來有些黯淡消沉,他狠了狠心,應道:“…嗯,我聽。”

    聽是聽,做是做,互相不耽擱。

    “你總是聽而不做。”

    “……”

    果然,在一起久了,他們對彼此的小心思都心知肚明。

    左明非暗嘆一聲,頷首道:“以后你說什么,我做什么就是。”

    “好。”喻勉不住地點頭,神色恢復了正常:“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左明非:“……”感覺上當了。

    喻勉煞有其事地評價:“這次的事情,你就應該把季小九的下落早些告訴我,我將他送的遠遠兒的,兵權哪還有他的什么事,這次是你行事不妥,下次遇到任何事情,記得要聽我的。”

    左明非:“……”

    第135章 舊章落幕

    大年初二, 上京城內一片歡聲笑語,城外的龍眠山則是肅穆蕭瑟,山腳下駐扎著兩千軍隊, 但這軍隊卻分屬于三個陣營, 一個是以季頌寰和左明非為首的太子親軍,一個是以季隨舟為首的北衙禁軍, 另一支是以潘笑之為代表的御林軍。

    紅甲衛盡數藏于龍眠山上, 可龍眠山面積廣闊,搜查起來無邊無際, 在此之下, 有人提出放火燒山,但被季頌寰拒絕了。

    附近百姓的生計大多系于這一座山, 若是為了剿滅逆賊而毀山,那相當于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有損民生。

    在這種情況下,昭遠公世子溫言直接道:“我先帶一隊人進山探探情況。”

    “不可。”潘笑之抄手站著, 寒風獵獵,他一介讀書人,顯得有幾分弱不禁風,他抽了抽鼻子,看了眼季頌寰, 道:“陛下的旨意是,讓太子帶隊圍剿逆賊。”

    “山中情況不明,太子怎能貿然前往?”溫言皺眉道。

    潘笑之:“圣旨在前,莫非世子要違背陛下的旨意?”

    溫言狠狠瞪了潘笑之一眼:“自是不敢。”

    潘笑之意味深長地看向左明非, “不過世子言之有理,山中態勢不明, 貿然讓太子前往實為不妥,可是圣命難為…若是有人能代太子前去,那自是再好不過…”

    左明非微微側首,唇上染上一絲了然的笑意。

    溫言握緊刀柄,主動請纓:“這個簡單,我代太子前去!”

    潘笑之眉梢微動,他對溫言輕飄飄道:“世子,您就別添亂了,如今誰還不知道您是弈王的人,弈王本就風頭正盛,您就別添亂了。”

    溫言怒不可遏道:“到底是誰添亂?你手無縛雞之力還在這里大放厥詞,不如趁早回城去!”

    潘笑之笑瞇瞇道:“我也是代陛下行事,世子多海涵。”

    “你少拿陛下壓我!”溫言十分看不慣潘笑之。

    “世子不如學學你家王爺,不是你的肥肉別總緊盯著。”潘笑之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帳子內,說來也是奇怪,弈王聽命護送太子,但人卻是呆在帳子內連影子也看不到,長著一張梨花帶雨的臉,性子這么陰晴不定。

    溫言勃然大怒道:“你以為我要搶功?!”

    “在下可沒有明說。”

    “不必吵了。”左明非適時出聲,他當然能聽明白潘笑之是讓他領兵前去,可聽之任之也不是他的行事風格。

    左明非本意想看潘笑之能將話挑的多明,卻沒想到潘笑之故意挑弈王的錯處來制造矛盾,為的就是引左明非來息事寧人,可見這個人深受皇帝重用也不是沒有道理。

    左明非看向潘笑之,淡淡道:“我帶人去。”

    潘笑之立刻眉開眼笑:“左大人身為太子太傅,處事最為妥當,那我們就靜候佳音了。”

    季頌寰從營帳中出來就得知了這一消息,他當下反對道:“不行!要去也是孤去,怎能讓先生替孤以身犯險?”

    潘笑之躬身站著不發一語,他相信左明非會說服太子的。

    左明非微微俯身,他按住季頌寰的肩膀,溫聲道:“殿下,要顧全大局,切莫意氣用事。”

    季頌寰眉間隱忍,他久久注視著左明非,最終嗯了聲。

    左明非繼續交代:“此處若生變卦,殿下記得去找弈王。”

    “小皇叔,”季頌寰小聲喃喃,然后有幾分委屈地看向左明非:“…他不理我。”

    看著成天裝大人的太子變得孩子氣,左明非忍俊不禁地彎了彎唇角,他拍了拍季頌寰的肩膀,安慰道:“好了,臣先行一步。”

    左明非帶著一隊人馬潛入山林,正如左明非所料,他們就被圍捕了,紅甲衛將這十余人團團圍住,左明非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周遭環境,靜等季秉容出現。

    “是你。”季秉容從層層疊疊的紅甲衛后面出來,她蹙眉打量著左明非,驀地冷笑出聲:“本宮以為是寰兒呢,怎么,寰兒讓你來做替死鬼?左大人,我們皇家的人皆是這般冷血無情,你忠心錯付啊。”

    左明非注視著季秉容:“殿下,如今你大勢所趨,還有何打算?”

    “有打算也不會告訴你。”季秉容語速很快,她飛快地舉起弓箭,眼神冰冷:“左大人,你是個人才,可惜不能為我所用,既然如此,也不能便宜了其他人,如此,你便先行一步吧!”

    左明非背在身后的右手悄悄做了個手勢,他聽著弓弦繃緊的聲音,處變不驚道:“殿下,開弓沒有回頭箭。”

    “我早就不能回頭了!”季秉容的語氣帶著決絕的兇狠。

    不遠處的暗叢中,季隨舟神色陰冷地拿著千里鏡,他先是估摸了下紅甲衛的人數,然后目光挪到左明非蠢蠢欲動的手上,他語氣淡淡道:“準備。”

    弓箭手們迅速拉開弓弦。

    季隨舟緩緩抬手,然后果斷放下,“放。”

    在紅甲衛開弓的前一瞬,鋪天蓋地的箭雨便落了下來,不計其數的紅甲兵紛紛倒在箭雨下,哀嚎聲此起彼伏。

    生死攸關之間,季秉容迅速閃身到一人身后,她狠厲地出手,拉過一人擋在自己面前,原本射向她面中的箭射入了劉伯義的胸膛。

    劉伯義來不及反應,就頹然地倒了下去,他難以置信地盯著季秉容:“你…你…”

    季秉容看也不看劉伯義一眼,她再次舉起弓箭瞄準左明非——這個人是大周的肱骨之才,她恨大周,恨皇室!自然,也要拔掉大周的脊梁骨!

    “阿容!不要!”突如其來的人影撲在季秉容身上,季秉容手一歪,長箭從左明非的側臉劃過,左明非凝眸看去,神色和季秉容一樣的驚詫,左明非驚呼:“觀人!”

    季秉容瞬時便紅了眼眸,她望著眼前熟悉的青年,最終怒意凌駕于所有的情緒之上,“哈!”季秉容嗤笑一聲:“再一次的…你沒有選我。”

    姚松一直隱藏在隊伍之中,他身著禁衛的服飾跟在隊伍末尾,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從宮門兵變開始他就在了,他遠遠望著季秉容,既不敢靠近,又不舍得離開。

    意識到季秉容對左明非真的動了殺心,姚松才撲了出來,“阿容…”姚松眉間隱忍地喚了聲。

    季秉容狠狠閉了下眼睛,淚水滾落臉龐,她飛快地走近姚松,一把匕首橫在姚松腰間,并且戳了進去,姚松躬身悶哼出聲,他難以置信地抬眸,對上了季秉容不近人情的目光。

    季秉容挾持著姚松,對左明非喊道:“左大人!讓你們的人退下,不然我就殺了姚松!”

    “慢著,別動他。”左明非抬了下手,不遠處的季隨舟嘖了聲,還是示意弓箭手們停手,片刻后,季隨舟親自接過弓箭。

    姚松垂眸看了眼腰間的匕首,他驀地發力,迎身撞向季秉容的匕首,季秉容急忙拔出匕首,姚松慘淡地笑了下,“阿容,我可以陪你一起死。”

    季秉容手腕顫抖,她將匕首橫在姚松脖頸處,又要提防姚松撞上來,“不許動。”她冷冷出聲:“要死的是你,本宮…不會死!”

    話音剛落,飛來的弓箭精準無誤地射落了季秉容手中的匕首,血液從季秉容的虎口汩汩而下,“季隨舟…”季秉容脫力般地后退半步,她絕望地閉上眼睛:“這弓箭…到底是你技高一籌…我認,我認了。”

    “阿容,倘若我當初留在宮中呢?”姚松聲音很輕地問。

    季秉容哈哈笑出聲,她悲涼地看著姚松:“倘若我當初跟你走呢?”

    姚松怔怔地問:“…你會嗎?”

    “本宮不會。”季秉容一字一頓道,她高傲地注視著姚松:“你也不會,姚觀人,既然我們活著無法相守,那么黃泉道上你便陪我一起吧!”她癲狂地拔出頭上的發簪,直沖姚松而去。

    左明非不忍地閉上眼睛,不過剎那間,他聽到了有人倒地的聲音,左明非睜眼望去,眉目間一片復雜。

    季秉容的胸口被長箭貫穿,倒在地上已經了無生息,姚松如若行尸走肉地站在一旁,最終頹然落地,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他顫巍巍地伸出右手,替季秉容闔上了眼睛。

    馬蹄聲接憧而至,季隨舟高坐馬背之上,他望著潰不成軍的紅甲衛,語氣淡淡地吩咐:“動手,一個不留。”

    左明非走到姚松身邊,他將手放在姚松肩膀上,無奈道:“觀人。”

    姚松微微側臉,他笑得愛哭還難看:“原以為我能幫到你…卻沒想到,還是給你添麻煩了。”

    “沒有,你已經幫了我很多…”左明非嘆氣,他有些沒辦法說下去,姚松對他的幫助在無形之中構成了刺向季秉容的利劍,一面是摯友,一面是朋友,左明非相信此時此刻沒有人會比姚松更難過。

    “其實我知道她罪無可恕,只有死路一條,可我還是想來…”姚松自言自語道。

    左明非沉默地陪在姚松身邊。

    不遠處的城內傳來鳴鐘聲,左明非尋聲望去,此時此刻皇帝為喻勉拜相所召開的宮宴已然開始。

    左明非的目光又落在策馬而去的季隨舟身上,少年脊背挺拔,周身冷淡肅殺,正毫不留情地誅殺著剩余的紅甲衛。

    短短幾日,物是人非。

    刀光劍影,血染蒼茫,有人穩坐高堂,有人封侯拜相,卻都有幾分無能為力的身不由己,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無論是心甘情愿還是迫不得已,他們都被一種無形的東西推動著——滾滾向前。

    第136章 送行

    延光三年二月初, 參與謀逆的世家皆被捉拿歸案,共六百余人,延光帝賜其斬首之刑, 以儆效尤。

    刑罰進行了五天五夜, 上京城中血流成河,血腥味仿佛無處不在地提醒著人們, 內賊雖除, 可外敵如若虎狼,王朝搖搖欲墜, 讓人愈發不安。

    三月初, 朝廷征兵三萬,由弈王帶領奔赴邊境, 延光帝親自為將士們送行,朝廷官員緊隨其后, 場面盛大恢宏,這稍微疏解了人們內心的惶恐, 可注視著那位身量單薄的少年將軍,不少人又為王朝的命運擔憂起來。

    延光帝在城墻上慷慨陳詞,喻勉稍稍側臉,往后看了幾眼,找到了左明非的位置, 只見左明非聽得認真,似乎真被感染了一般,喻勉回臉,無聲地扯了扯嘴角。

    喻勉身為百官之首, 站在官列的最前端,左明非為太子太傅, 官位雖高,但說到底只是虛職,因此兩人之間隔了好幾個人。

    “勞駕,換個位置。”喻勉對身后官員道。

    “丞相請。”后面的人識趣地閃開些許,卻也不敢真的站到喻勉的位子上。

    再后面的人看到喻勉,不等喻勉開口,便主動騰開了位置。

    喻勉如愿以償地挪到左明非身旁,左明非笑望著喻勉,從喻勉剛開始有動靜,他便留意到了,只是他素來安分守己,只能勞駕丞相大人自己過來。

    “太子不是生病了?你不用陪著?”喻勉目視前方,詢問左明非。

    左明非側臉看向喻勉:“殿下說想一個人呆著。”

    “你也信?”喻勉嗤道:“凌隆發現他跑出宮去,專門等在軍隊會經過的驛站那里。”

    左明非微微一笑:“殿下想送弈王,但不是以太子的身份,而是以侄兒的身份。”

    “優柔寡斷。”喻勉淡淡評價:“季小九可未必會領這個情。”

    左明非回臉,他注視著高臺之上的季隨舟,“行之覺得弈王是將才嗎?”

    “國師曾言,周之危亡,皆系于九。”喻勉順著左明非的目光看去,一閃而過的滄桑在他眸中出現,很快他就恢復了從容的神色:“我不信命,可有時候所謂的命理之說能省去許多疑惑。”

    左明非眉梢微動,“…我擔心他有去無回。”

    “若真如此,那也是他的命數。”喻勉道。

    左明非輕嘆出聲,語氣帶著不可捉摸的意味:“將一切都歸咎于命數,這聽起來更像是個無能為力的借口。”

    “可又有誰能光明磊落一生?”喻勉漫不經心的翻轉掌心,陽光落在他的手背上,又在地上落下影子:“光影所至,必有陰霾。”

    “我愿與兄長同處陰霾之下。”左明非抬手握上喻勉的手,兩人掌心相對,十指相握。

    喻勉微頓,他注視兩人交握的手,緩緩翻動手腕,將左明非的手背朝向了陽光——左三這樣心軟的人,應該朝向陽光。

    對喻勉的這個舉動,左明非不解其意,他用眼神詢問:“嗯?”

    喻勉盯著左明非的手背,慢條斯理道:“好看。”

    左明非情不自禁地翹起唇角,他滿眼笑意地抬眸,卻發現他和喻勉身前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

    潘笑之背對兩人而站,不時地回頭看幾眼,滿臉的不忍直視卻又無可奈何,但不難看出,他是在為左明非和喻勉的親密打掩護。

    左明非:“……”

    對上左明非的眼神,潘笑之假笑道:“我說二位大人未免太旁若無人了些。”

    左明非施施然一笑:“有勞潘大人了。”

    “……”潘笑之重重地呼了口氣,竟然還不知收斂!

    喻勉打量著潘笑之,道:“聽聞潘大人最近在找什么人。”

    潘笑之頓了下,他警惕地看著喻勉,這件事只有他和陛下知道,喻勉是如何得知的?

    喻勉好整以暇地望著潘笑之,半晌后,潘笑之無奈地松懈下來,喻勉如今的權勢地位是陛下默許的,陛下還未過問,他也沒資格置喙。

    潘笑之扯了扯嘴角,故作茫然道:“有嗎?風言風語的,想是喻大人聽錯了。”

    喻勉可惜地看了眼潘笑之,低聲緩慢道:“可惜了,潘大人心思剔透,卻每每裝傻充愣,這豈非辜負了自己的才干?”

    “不敢當。”潘笑之語氣隨意且灑脫:“人生在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就像大周只有一個皇帝,朝廷也只有一個丞相,潘某最不缺的就是自知之明,自然也清楚自己的位置。”

    “潘大人高風亮節,當為我輩楷模。”喻勉恭維得很不上心。

    潘笑之回應得也很不走心:“豈敢豈敢。”

    大軍離開后,喻勉和左明非四目相對,“我去接太子。”左明非對喻勉道。

    喻勉微微頷首,在左明非路過時,喻勉抬手搭上左明非的肩膀:“憬琛,還有一事,我需得提醒你。”

    左明非望著喻勉,眨了下眼睛:“嗯。”他這副完全信任喻勉的姿態看起來乖順極了,喻勉不自覺地柔和了目光。

    喻勉不由得想,若是我倆就此離開朝堂,歸隱山野,左三可以做個教書匠,他就做個…喻勉的思緒卡殼了,除了做官,他這輩子還能做什么?喻勉沒想過這件事,思索片刻后,他放棄了這個問題,沒必要想,反正他家底深厚,即便什么也不做,也能養得活左三。

    重要的是,他和左明非可以整日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年歲歲,暮暮朝朝…

    “行之,”左明非不明白喻勉為何盯著他發起呆來,“你要提醒我什么?”

    “咳。”喻勉回神,隨意應了聲,才道:“太子性情優柔,陛下對此頗有微詞。”

    “你是指殿下未能親手解決公主那件事?”左明非沉思:“怎么說公主也是太子的親姑姑,殿下重視親情,不忍動手也有情可原。”

    喻勉意味深長道:“可在皇室之中,傷人最深的恰恰就是親情。”

    “我可以教給他提防之心,卻永遠不會教他用刀尖指向自己的親人。”左明非語氣認真:“這有悖殿下本性,也有違我身為人師的初衷。”

    喻勉一面欣賞地望著左明非的浩然風姿,一面追問:“倘若他被親人所傷呢?”

    “我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左明非薄唇輕啟,他盯著軍隊離開的方向,與喻勉并肩而立:“有些事我能做,殿下卻不可以,正如行之所說,有光的地方就有陰影,殿下必須站在陽光之下,至于我們…”頓了下,左明非一字一頓道:“也會各司其職。”

    他要輔佐的君王,容不得一絲污穢。

    “好一個各司其職。”喻勉笑出聲來,他微微側首,調情般地注視著左明非:“那我便靜候佳音。”

    潘笑之煩躁地擋在兩人身邊,一邊用眼神示意其他人走遠些,一邊在心里嫌棄二人沒完沒了,要不是擔心他倆的事情傳出去有損國威,他才不杵在這兒!

    煩死了。

    潘笑之抱著手臂,憤憤不平且窩窩囊囊地自言自語:“沒完沒了!”

    驛站處

    季頌寰焦急地走來走去,小太監在他身旁勸道:“殿下…哦不是,公子!公子啊,我們此番出來太傅也不知道,要不還是快些回去吧。”

    “你別說話。”季頌寰故作沉著:“要是耽誤了孤的事情,孤非罰你抄書不可。”

    說完這句話,季頌寰面上驀地一喜,“來了。”他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望著漸漸靠近的軍隊,季頌寰扯下腰間的玉墜塞給小太監,對他道:“快去!你拿著孤的玉佩去見弈王,就說玉佩的主人想同他見上一面。”

    小太監無奈道:“那殿下要保證,見了弈王就立刻回宮。”

    “答應答應,孤全答應,你快去啊。”

    小太監小跑著離開了,生怕耽擱一點時間。

    季頌寰略顯緊張地撫掌交握,他想了下,打算去石桌旁先倒兩杯茶,甫一抬頭,他便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太傅…”季頌寰愣住了。

    左明非從容不迫地俯身行禮:“見過殿…”

    季頌寰先一步上前扶住他,面紅耳赤道:“太傅不必多禮…是孤…是孤錯了。”

    “哦?殿下錯哪兒了?”左明非抬手用手背貼了下季頌寰的額頭,確認他退熱了之后才放下心來。

    “我不該騙你們說我病了。”季頌寰垂頭喪氣道:“可是父皇不準我私下見小皇叔,我只能出此下策。”

    左明非耐心詢問:“殿下見到弈王,打算說些什么?”

    “我想說,我父皇如今在那個位置,他有很多的身不由己…我想告訴小叔,我們永遠都是一家人。”季頌寰很用力地說。

    “好。”左明非點頭,他滿眼笑意地望著季頌寰:“那等弈王來了,殿下就好好告訴他。”有些事得親身經歷才能刻骨銘心。

    季頌寰一愣,然后喜出望外地點頭,“嗯。”

    “寰兒還真是至情至性,倒是顯得為父枉為人兄了。”淡漠如水的聲音冷不丁地響起。

    季頌寰繼被左明非嚇到后,又被延光帝嚇到了,“兒臣參見父皇!”季頌寰雙腿一軟,慌張行禮。

    左明非望著延光帝以及他身后的侍衛,不疾不徐地俯身作揖:“臣參見陛下,是臣沒有照顧好太子,請陛下降罪。”

    延光帝死氣沉沉地咳了兩聲,他隨意揮手,不甚在意道:“你又不是他的起身宮女,哪能時時刻刻看著他。”

    “兒臣知罪!”季頌寰低聲道。

    “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延光帝的目光輕飄飄地落在季頌寰身上,他語氣隨意中帶著幾分讓人膽顫的威壓。

    久處高位之上,再隨和的人也會被孤緒和多疑堆積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季頌寰攥緊掌心,鼻尖上冒出汗珠:“…是,兒臣有罪。”

    延光帝有些不耐煩地別開臉,他不再去看季頌寰,然后在侍衛的攙扶下緩緩落座,靜靜望著遠方,似乎也在等著什么。

    腳步聲匆匆響起,延光帝直了直身子,略顯在意地看向前方。

    第137章 教導

    小太監看到延光帝后直接跌跪在地, “奴才叩見陛下!都是奴才的錯!奴才不該擅自帶殿下出宮,還望陛下莫要怪罪殿下。”

    “不!”季頌寰直挺挺地跪著,皺眉道:“都是兒臣一人所為, 無關太傅和福豆。”

    延光帝的語氣令人捉摸不定, 像是在對誰閑聊也像是自言自語:“我兒好福氣,這一個兩個的都為你開罪, 人心所向, 將來也會是千古明帝罷。”

    “兒臣不敢!”季頌寰狠狠地叩首:“父皇千秋萬代…”

    “行了。”延光帝嘖了聲,他不悅地打斷季頌寰:“你何時也虛偽起來了?罷了, 起身吧, 到處都跪著人,看的朕心煩。”

    說完, 延光帝看向福豆,問:“太子不是讓你去請弈王嗎?他人呢?”

    福豆低著頭, 瑟瑟縮縮地回答:“弈王…弈王回絕了。”

    季頌寰心中一涼,他無聲地張了張嘴巴, 傷心欲絕地看著福豆遞過來的玉佩。

    左明非早有所料般地站到一旁,他打量著延光帝,留意到延光帝眼中一閃而過的黯淡,但延光帝迅速冷笑一聲,對季頌寰道:“這就是你所在意的?”

    季頌寰接過玉佩, 整理好情緒后,他靜靜道:“無論如何,兒臣為之努力過。”

    延光帝發出一聲嗤笑,似乎在嘲笑太子的自不量力, 他遞出手中的佛珠,對福豆道:“你且再跑一趟, 拿著這個。”

    福豆趕忙上前,雙手高舉頭頂,恭敬地接過佛珠,然后匆匆離去。

    季頌寰不明所以地看向延光帝,延光帝卻一改漠然的姿態,對他溫和地笑了笑:“既是寰兒所愿,朕定當滿足,過會兒你可要好好與你小叔話別。”

    “兒臣…遵命。”

    看著這一幕,左明非暗忖,延光帝此番舉動,即便弈王來了,那也算不得是家人之間的話別,而是君命。

    君命難違。

    半柱香的時辰過去了,匆忙的腳步聲夾雜著沉悶的盔甲碰撞聲而來,延光帝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小叔!”季頌寰邁腿跑向季隨舟,想給人一個擁抱。

    季隨舟雙手抱拳,無聲地拒絕了季頌寰的親近,他淡聲道:“臣見過陛下,見過太子殿下,不知陛下還有何吩咐?”

    “不必多禮。”延光帝和聲道:“此處沒有皇帝和太子,只有父子,叔侄和…兄弟,小九隨意便好。”

    季隨舟保持著行禮的姿勢,語氣仍舊平淡:“臣遵命。”

    “……”延光帝的呼吸有幾分起伏,他道:“你可以怨朕,但寰兒呢?他每時每刻都在為你擔心,你就沒什么對他說的?”

    季隨舟這才看向季頌寰的方向,但目光卻沒落在季頌寰身上,而是落在了不遠處的左明非身上,他深深躬身,行了個學生禮:“此去不知歸期,還望先生保重身體。”

    延光帝:“……”

    左明非回禮:“殿下也要保重。”

    延光帝瞇眼注視著季隨舟:“你寧肯與外人話別,也不肯給家人留下一句話?”

    季隨舟蒼白的臉上忽地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意,“倒是有一句想留給皇兄,方才人多眼雜,未能來得及說。”他漫不經心地看著延光帝。

    延光帝直覺這不會是好話,但他仿若站在深淵之巔非要往下瞧一眼般地開口:“你說。”

    季隨舟鄭重行禮,語氣殘忍且輕快,“此別過后,臣與陛下死生不復相見。”

    他說完便轉身離去,不帶一絲留戀,絕情又輕狂,似乎篤定了延光帝不會將他如何。

    是啊,延光帝還能將他如何呢?

    “小叔!”季頌寰下意識想去追,卻聽到后邊傳來悶哼聲,接著是液體噴灑而出的聲音,他急忙轉身,看到延光帝吐出一大口血,季頌寰大驚失色道:“父皇——”

    “陛下!陛下!”

    左明非眼疾手快地閃至延光帝身前,他伸手探向延光帝的脈搏,卻被延光帝躲開了,“朕的身體有…有太醫照料,不勞…愛卿費心。”延光帝呼吸不穩地說。

    左明非頓了下,心下知道延光帝這是不想被人知道他的身體狀況,于是左明非應道:“是。”

    季頌寰顧不得傷心季隨舟的離開,他擔憂且焦急地蹲在延光帝身側,道:“父皇你還是先讓太傅為你診斷…”

    左明非眉頭微凝,他正想去阻止季頌寰,但已經晚了。

    延光帝聽到這句話,頓時勃然大怒,他一掌甩在季頌寰的臉上,“啪”一聲脆響,“放肆!你想知道朕何時歸西,好早日登基是嗎!”

    季頌寰被扇得偏斜在地,他呆愣地跪坐在地上,難以置信地捂著臉,目光驚愕地望著延光帝。

    左明非擋在季頌寰的身前,穩聲道:“陛下恕罪,殿下不過一時心急,決無大不敬之意。”他暗中拍了下季頌寰的膝蓋,示意他起身請罪。

    季頌寰強忍著眼中的淚水,調整姿勢跪拜在地:“兒臣絕無此意…還望父皇恕罪…”

    “你無此意!?”延光帝大口喘著氣,他腦海中一片混亂,眾多雜事渾攪在他心中,他怒意難消:“你眾望所歸!你有情有義!怕是你一聲令下,朕就會被你取而代之了吧!”

    “陛下恕罪!!!”

    在場之人紛紛跪地。

    身為帝王,延光帝既擔心季頌寰不出色,又擔心他太出色,這本就是個無法解決的難題。

    季頌寰縮在地上,不發一語,淚水順著他的臉龐落入土壤,他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父皇,只能無能為力地重復:“兒臣不敢…兒臣不敢…”

    左明非出聲,“太子失儀,是臣教導不善,眼下陛下應以龍體為重,還望陛下看在黎民百姓的份上珍重龍體,及時回宮醫治。”

    延光帝深呼吸一口氣,他像是從神思癲亂中突然回神,眼神清明了不少,看著縮成一團的季頌寰,延光帝忽地心生不忍,酸澀的情緒在心中泛起,他朝季頌寰抬了下手,又無能為力地落下,“……”

    “臣定會好好反省,還望陛下寬心。”左明非請罪般道。

    延光帝用力閉了閉眼睛:“那就…有勞愛卿。”他親自為太子挑選的老師,自然是極為出色的。

    等延光帝離開,福豆不顧自己顫抖,急忙爬向季頌寰:“殿下,殿下!殿下你沒事吧?”

    左明非蹲下去將季頌寰扶起來,季頌寰臉上鼻涕眼淚和泥土混在一起,由于哽咽,他的身體一抖一抖的,但他卻忍著不哭出聲。

    左明非對福豆道:“福豆,去找一輛馬車來。”

    “誒!”

    季頌寰看了眼左明非,默默擦了擦眼淚:“太傅,我有些懂小叔了…有時傷人最深的…恰恰是自己最親的人,哪怕他是身不由己,哪怕我也懂他的身不由己…”

    左明非安慰般地笑了下,看吧,有些道理他不用說,殿下也會慢慢懂得,此番任由殿下跑出來,也不算是一無所獲。

    “殿下赤子之心難能可貴,可也要明白,防人之心不可無。”左明非循循善誘道。

    這就是左明非的教導之道——看似潤物細無聲,實則刀刀切中要害,畢竟,切膚之痛需得親自體會才能刻骨銘心。

    季頌寰垂眸道:“孤知道了,謹遵…先生教誨。”

    年輕的儲君逐漸意識到,從今往后,與他同一陣營的便只有他的太傅了。

    兩個月后,朝廷南下遷都啟陽,啟陽改名為重京。

    回府的路上,喻勉掀開車簾看著車窗外的寧和景象,聽著人來人往中對太子的夸贊,他的手搭在車窗邊沿,漫不經心地敲動著。

    諸如太子在城外設立難民營,又譬如太子號召商人募捐支援前線等等,這些事喻勉已經聽了快個把月了,其中自然少不了左三為東宮的出謀劃策。

    左家早早遷往到重京,在此地根基頗深,替太子籌謀自有余力,只是如此一來,東宮勢必會成為眾矢之的。

    “古有謝安東山再起,今有左三卷土重來。”語帶戲謔的女聲突兀地響起。

    喻勉微微回身,對車外道:“進來。”

    白色的倩影閃至車內,對喻勉莞爾一笑:“好久不見。”

    喻勉看向白檀,“我讓你早早來重京部署,你就是這般部署的?這里儼然成了左家的地方。”

    白檀斜了喻勉一眼:“你講講道理,左家一群人,我只有一個人,如何爭得過他們?”她眉梢微挑,繼續道:“再者說,你擔任丞相以來,已經罷免了無數官員,他們早就對你心生怨懟了,風口浪尖之上,若我們再拿下重京,成為眾矢之的的可就不單是左家了。”

    “即便不拿下重京,你以為那群人就會放過我們?”喻勉語氣淡淡。

    “事有輕重緩急,柿子也要挑軟的捏。”白檀用手撐著下巴,笑得意味深長,“比起來得罪你,想必他們更愿意得罪左家,這招就叫做…禍水東引,畢竟你家那位可是真禍水。”

    “……”喻勉慢悠悠地掀起眼皮,瞧著白檀這幅坐沒坐相的樣子,他道:“也不知道誰更像禍水。”

    “呦,這可說不得了。”白檀撫掌而笑:“我夸左三好看也不行?”

    “不行。”喻勉干脆道。

    白檀嗤道:“你就護著吧,等左三哪天將你從丞相的位子上拉下來,有你好受的。”

    喻勉眸中閃過一絲興味,“若真如此,那還算有趣。”

    白檀無語道:“呵,你直接給他得了唄。”

    第138章 月華如水

    丞相府外, 左明非正在送左蕭穆離開,左蕭穆皺眉瞥過左明非領口的一抹紅痕,沒好氣地哼出聲。

    左明非正在交代左蕭穆正事, 忽然聽到他這一聲冷嗤, 以為他對自己所交代的事情不滿,便更加苦口婆心地勸道:“大哥一定要記住了, 下次再去難民營時, 切不可再用東宮的名義,而是以陛下的名義…”

    “這件事我記下了。”左蕭穆打斷左明非, 他仍舊擰著眉頭, 幾次三番地欲言又止。

    左明非溫順一笑:“大哥有什么事直說便好。”

    “你打算一直住在丞相府?”左蕭穆直接問。

    左明非眼神平和,不疾不徐道:“等伯父氣消了, 我自然就回去了,在此之前, 我就不回去惹伯父生氣了。”

    左蕭穆道:“憬琛,我爹并非真的生你氣, 只是…你,你和喻勉的事對他來說太突然了。”

    “我知道。”左明非微頓,他垂眸又抬眸,答非所問道:“大哥不必擔心,這里距離皇宮近, 上朝方便。”

    左蕭穆莫名其妙地嗤笑一聲,他不冷不熱道:“距離皇宮近?怕是距離某人更近吧?”

    “……”左明非語塞片刻,然后心平氣和道:“大哥,你不要對行之帶有偏見。”

    “偏見?”左蕭穆頓時氣如滔天, 他怒其不爭地望著左明非:“不過為相四個月,你看他都做了什么!”

    “陳大人陸大人徐大人皆為三朝元老, 喻勉說罷免就罷免,這成何體統!”

    “還有翰林院關德和拓拔城,朝廷好不容易出了這兩個身家干凈且才能兼備的人才,喻勉直接將人外放出去,他居心何在?!”

    等左蕭穆發泄完,左明非才道:“可是朝廷現在比之前安穩多了,不是嗎?”

    左蕭穆眉心微動,他重重一甩袖子,“你處處維護他,可他在陛下面前為你說過一句話嗎?陛下如今戒備太子,也順勢戒備左家,你可知道每天參左家的奏折有多少本?”

    左明非神色平靜地看著左蕭穆,緩緩道:“我也并未說過他的好話。”

    左蕭穆:“……”

    “大哥替我覺得不值,無非是喻勉沒有幫我,可換句話說,若是白兄還在,他也會替喻勉覺得不公,因為我也不曾幫過喻勉,我們走到今天,有過互相利用,也有過互助協作,但說到底不過是各憑本事,我和喻勉之間的事情不是這么計較的。”

    左明非眸色緩和,聲音溫和如春風:“大哥為我著想,我很感激,但我也不希望大哥總是針對喻勉,他是我心愛之人,無論旁人如何看他,他在我心中都是獨一無二的。”

    “哪怕…忤逆家中長輩的意思?”左蕭穆啞聲道。

    左明非微微一笑:“大哥,你們總不能像對待二姐那樣的對待我。”

    左蕭穆臉色一變,想到自己的二妹,他思緒復雜起來,然后就聽到左明非施施然道:“而且如今,我才是左家的家主。”

    左家總不能將自己的家主趕出家門。

    左蕭穆:“……”果然是近墨者黑,憬琛都學無賴了。

    他無能為力地呼了口氣,仿若垂死掙扎般問:“憬琛,倘若有一日,喻勉為了權勢親自將刀插入你的胸口呢?”

    左明非思忖片刻正要開口,就看到一輛馬車緩緩停下,陰陽怪氣的女聲首先響起:“呦,左大公子,按照你們家如今的勢頭,怕是不用等我家二哥動手,你們就要被捅個透心涼了。”

    聽到這個聲音,左蕭穆的眉頭狠狠隆起,又是這個女人!還未遷都之前,兩人在重京爭得你死我活,互相看不順眼,恨不得將對方戳死再啐一口。

    左明非含笑施禮:“白姑娘,好久不見。”

    白檀欣賞著左明非的出色的外表,故意道:“二嫂,風采依舊啊。”

    左明非的笑容僵硬在臉上:“……”

    左蕭穆驟然瞪大雙眼,他狠狠一甩袖子,正要離開,喻勉又踱步而來,語氣自然道:“這不是大舅哥嗎?不留下吃頓便飯?”

    左蕭穆的眼珠子幾乎要瞪出來,“不必!”他憤然離開。

    白檀偷笑出聲,氣人于無形之中,不愧是她二哥。

    左明非頗為無奈地看了眼左蕭穆的背影,而后看向喻勉微微一笑:“回來了。”

    “嗯。”喻勉自然而然地牽住左明非的手。

    白檀受不了般嘖了聲,轉身便要離開。

    喻勉感應般地回身,問她:“去哪兒?”

    “少管我。”白檀腳步輕快地邁下臺階。

    喻勉眉心動了動,不贊同道:“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不在家吃?”

    白檀的腳步頓了下,恍惚中,她似乎回到了那段青蔥歲月,久違的寧靜和安穩涌上心頭,她揚了揚唇角,瀟灑地沖后面揮揮手,如過去般撒野地開口:“你都回來了,我自然要好好松快幾天,沒事別找我,有事自己解決。”

    喻勉:“……”

    左明非留意到喻勉臉上一閃而過的欣然,他笑著喻勉說:“白姑娘看著越發年輕了。”

    喻勉:“是嗎?許是頭發扎起來顯年輕罷。”

    “……”左明非語氣認真道:“行之,你這張嘴,確實沒有姑娘能受得了。”

    “你受得了不就行了。”喻勉不以為意地反問,然后拉著人進門,側臉調侃:“不僅受得了,還親得了。”

    左明非輕咳一聲:“行之…”

    喻勉發出一聲得逞的輕笑,問:“你大哥來叫你回家?”問到這里,他悄悄加重了牽著左明非的力度。

    “不是,近來有些風言風語,他來同我商議事情。”左明非說。

    喻勉思索片刻,回憶起左蕭穆說的話,他饒有興致地看向左明非:“左蕭穆擔心我傷害你?”

    左明非含笑反問:“那你會嗎?”

    “說不定。”喻勉慢條斯理地搭上左明非的肩膀,他的大拇指停在左明非喉結的位置,不輕不重地按了下,然后愛不釋手地順著往下,直到停在左明非心口的位置。

    “說不定…等到太子登基,我會為了權勢親手將刀插入你的心口。”他低緩的語調中帶著幾分似是而非的曖昧,語氣介于情話與狠話之間:“你會如何呢?左三。”

    左明非盯著喻勉看了片刻,他湊近到喻勉耳畔,溫柔又篤定道:“我會拉著你跟我同歸于盡。”

    喻勉輕嘖出聲,他姿態悠然:“這么狠啊?”

    “近墨者黑。”左明非語氣輕柔:“跟你學的。”

    喻勉眉梢微動,他慢條斯理地轉頭望著左明非,“你都學了些什么?”

    左明非溫涼如水的目光落在喻勉的臉上,“學了…”他心不在焉地回應。

    喻勉也戲謔地回望著左明非,“嗯?”

    兩人對視片刻,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皆是隨心而動,莫名其妙之余又有些理所應當。

    夜色正好,左明非拉著喻勉走到庭院旁邊的秋千上,他率先坐上去,然后笑看著喻勉。

    喻勉了然,很自覺地說:“我推你。”

    左明非猛地抓住喻勉的手,制止住他往后去的腳步,“你也過來坐。”

    喻勉覺得不妥:“這繩子承受不住我們兩人的重量。”

    “能~”左明非加重語氣,他小幅度地晃了下喻勉的衣袖,道:“快過來呀。”

    喻勉抄手站在原地,他往昏暗處瞧了瞧,心里有些抵觸,暗衛潛伏在四周,若是看到他坐這個,豈不是有失風范?

    “阿勉。”左明非低低柔柔地喚了一聲,他抬眸望著喻勉,眼中似有委屈也有央求。

    喻勉高冷著張臉,一撩衣擺,霸氣落座。

    左明非暗中翹起唇角,他突然拍動桿子,秋千帶著兩人擺動起來,喻勉還未坐穩,后背便直接摔在秋千的靠背上,左明非打量著喻勉猝不及防的樣子,嘴角的弧度愈發往上揚起。

    月華如水,落在秋千上,也落在人的身上,喻勉和左明非肩膀挨著肩膀,秋千慢慢悠悠地晃動著,喻勉隨意靠著,一邊享受地吹著夜風,一邊中肯地評價:“很無聊。”

    左明非莞爾一笑道:“那你去處理公務。”

    “不去。”喻勉身子一歪,也不管什么風范,直接懶洋洋地靠著,他順勢將胳膊搭在秋千的邊沿,看起來就像占了秋千的大半位置,也像是將左明非攬進了懷中。

    “奇怪,先前沒有留意,府中何時多了架秋千,你安置的?”喻勉問。

    左明非雙眸含笑,他搖了下頭:“我哪里有空,原先就有的,你忙里忙外的,自然不會留意,聽府中老人說,這是之前的主人留下的。”

    喻勉微微頷首,只顧著享受片刻閑暇,略顯敷衍地回應:“是嗎?倒是別有意趣。”

    左明非身子傾向喻勉,徐徐道:“聽說先前的主人極為寵愛他的夫人,為哄她開心,寧愿將這后院之物挪至前廳,想來他們夫妻的感情是極好的。”

    喻勉微頓,他稍稍側臉看向左明非,思忖,左三莫不是在點我?

    “這有什么,你若喜歡,將這秋千挪至府門門口也無不可。”喻勉道:“或者,你想放多少個秋千,我們就放多少個秋千。”

    “財大氣粗啊,大人。”左明非調侃。

    喻勉懶洋洋地揚起下巴,語調懶散道:“大權在握,為的不就是這一刻。”

    “是么?”左明非側身將下巴放在喻勉的肩膀上,輕輕呼氣:“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何要將關德他們外放出去?可別告訴你是為了歷練他,你可沒這么好心。”

    “不能。”喻勉輕拍在左明非額頭上,“啪”一下,他不近人情道:“說好的在家不談公事。”

    左明非閉了下眼睛,他仍舊趴在喻勉的肩膀上:“我是擔心你,如今說你一手遮天的人可是越來越多了,人言可畏啊。”

    “無稽之談。”喻勉伸手觸碰夜幕,示意左明非來看,“你瞧,遮得住嗎?”

    “嘖,說正事呢。”左明非抬手扣住喻勉的手背,然后放下來,又道:“兩邊都得罪,你就不擔心自己被群起而攻之?”

    喻勉面不改色,平靜且淡然道:“那再好不過。”

    “……”左明非失笑,他放松下來,身子靠在喻勉身上,“真有那么一天,我也會是其中一員。”他假意抱怨。

    喻勉搭在秋千邊沿的手指勾起左明非的一縷頭發,他一邊把玩,一邊悠悠道:“你想拉我下位還不容易?我會親手把繩子遞給你。”

    “又是花言巧語…好了,你不想說便罷了。”左明非調整到一個舒服的姿勢,略顯困倦地閉上眼睛,“阿勉,我睡會兒。”

    喻勉垂眸注視著左明非的側顏,溫聲應道:“好。”

    第139章 廣陵王

    “丞相這邊請。”在內官的引領下, 喻勉被帶到御花園的一處涼亭前,延光帝在里面坐著。

    已至五月份,延光帝披著厚厚的狐裘, 手中抱著一個暖爐, 石桌對面的妃嬪細心侍奉著,將斟好的熱茶放在延光帝跟前, 看到內官和喻勉走來, 她端莊地起身,輕聲道:“臣妾先行告退。”

    “嗯。”延光帝應了聲, 他姿態疏離地望著滿園生機, 隨后看向石徑上走來的人,如往常般地笑笑:“喻相來了。”

    “微臣見過陛下。”喻勉行禮。

    延光帝頷首:“平身。”

    喻勉打量著延光帝枯槁般的臉色, 詢問:“陛下身體可好些了?”

    延光帝聽不出意味地笑了聲,他頗為感慨道:“如今希望朕活著的人寥寥無幾, 丞相算一個。”

    “陛下多慮了。”喻勉口中回應,他驀地戒備起來, 不知為何,他感受到了一種被野獸盯上的森然。

    延光帝唇邊噙著淡淡笑意,他將喻勉的一瞬間戒備收入眼底,繼續閑聊道:“如今朝中大臣多以為朕受你挾制,庸碌無能, 多數已倒戈向太子。”

    “這不是陛下想看到的嗎?”那股森然轉瞬即逝,喻勉卻沒有放松自己的警惕,他不認為那是自己的錯覺。

    “是啊,朕終將百年, 太子也將迎來盛世。”延光帝咳了幾聲,這咳聲不復從前劇烈, 聽起來有些行將就木的灰敗。

    喻勉從戒備中分神,他看向延光帝,沉吟:“陛下龍體欠安也不乏思慮過重的緣故。”

    “優柔寡斷?瞻前顧后?”延光帝目光縹緲的落在宮墻上空,唇角帶著淡淡的自嘲:“世人評價朕多是如此,事實上,這形容恰到好處,朕學不會先帝的殺伐果決和理所應當。”

    乾德帝幼年在宮中飽受凌辱,后在沙場上幾經生死,苦難中磨礪出的帝王將皇權凌駕于一切之上,這造就了乾德帝性格中不可一世的一面。

    在喻勉的記憶中,老皇帝總以和藹可親的一面示人,經年之后,喻勉才看清楚他談笑風生的背后是如何的生殺予奪和狠辣無情,這一點饒是喻勉也不得不忌憚。

    延光帝卻不同,盡管乾德帝所做的缺德事他做了,可他日夜活在良心的譴責之下,所行非所愿,但為了皇權和社稷卻又不得不為之,終日神思郁結,身體每況愈下,最終和從前判若兩人,成為皇權的傀儡。

    “陛下,臣識得一神醫…”喻勉開口,只是他還未說完,就被延光帝抬手打斷了:“烏雪蒿之毒,神人無醫,不勞丞相費心。”

    喻勉眉心一跳:“烏雪蒿?陛下服用了季秉容送來的毒藥?”他從沒想過,延光帝這副油盡燈枯的身體不僅是因為神思郁結,還因為他真的中了烏雪蒿的毒。

    “若不以身入局,如何取得賊子信任?”延光帝不以為意道。

    喻勉沉聲道:“敢問陛下,這件事情還有誰知道?”

    “丞相放心,這件事情朕比你上心。”延光帝語氣淡淡,他打量著喻勉的神色,輕笑出聲:“丞相是擔心朕突然一命呼呼后太子登基,你那好情人將你拉下高位?”

    喻勉意味深長地看了延光帝一眼:“陛下想的真周到。”

    “呵。”延光帝的目光陡然清明起來,他道:“這是無法改變的事情,除非…”

    喻勉驀地抬眸,與延光帝對視。

    兩道凌厲的目光交匯在一起,延光帝緩緩啟唇:“除非愛卿手中也有一位繼承人,能與之抗衡。”

    喻勉呼吸微頓:“……”

    延光帝聲音溫和地對著空氣道:“阿宥,出來。”

    那股被野獸盯上的森然再次出現,喻勉飛身而起,躲過了一道疾速馳來的黑影,略過耳畔的低吼聲像是…狼?

    喻勉直接揮袖出手,霸道凌厲的掌風直接拍向那道黑影,“丞相不可下死手。”延光帝道。

    喻勉微微側臉,看清了那道黑不溜秋的影子,約莫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

    孩子?誰家孩子養成這副模樣?

    四肢著地,眼神兇狠,還發出如野獸般的低吼聲。

    思索間,喻勉已經將人按到了樹上,他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手中的野孩子。

    這孩子劇烈掙扎著,沒有一點人樣。

    不遠處的內臣成群結隊地小跑而來:“王爺!王爺!哎呦,丞相大人手下留情啊!”

    喻勉耳力一貫極好,這一刻卻不得不懷疑自己聽到了什么?王爺?叫誰?肯定不是他,那就是…

    喻勉盯著在自己手中掙扎的野小孩,王爺。

    哪點像王?哪點像爺?

    趁著喻勉分神,少年眼中閃過如狼一般的狡黠光芒,然后嗷嗚一聲,埋頭狠狠咬向喻勉的手腕。

    喻勉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少年,只聽嘎吱一聲,少年慘嚎出聲,他咬在喻勉的護腕上,硌疼了牙。

    看到此情此景,延光帝忍不住笑出聲來,只聽他寵溺地開口:“阿宥,你如何能打得過丞相呢?”

    內官們紛紛趕來,行禮道:“參見陛下,參見丞相,參見廣陵王!”

    喻勉松開那所謂的廣陵王,沉默地看向延光帝,延光帝沖阿宥招招手:“阿宥過來,到阿爹這里來。”

    喻勉更沉默了:“……”

    野性難馴的少年仿佛被捋順了毛,他撒歡般地用四肢奔向延光帝,然后乖巧地坐臥在延光帝身邊。

    喻勉:“……”

    除了是個人,沒一點像人,喻勉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延光帝摸了摸他的腦袋,和藹地問:“給你準備的新衣為何不穿?”

    阿宥歪了下頭,臟兮兮的臉上只剩下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睛眨了眨,表示聽不懂。

    內官急忙解釋:“回陛下的話,我們正要替王爺沐浴,王爺就跑沒了影。”

    “下去吧。”延光帝對內官道。

    延光帝這才看向喻勉,對他道:“阿宥的母親當年被人陷害,于阿宥快出生之際躲到山林之中生下阿宥,阿宥是被山中野獸養大的,朕不久前才將他尋回。”

    喻勉直言道:“陛下如何確認…小王爺是皇家血脈?”

    延光帝不疾不徐道:“丞相不覺得阿宥與太子長得一模一樣嗎?”

    喻勉瞥了眼阿宥那張黑不溜秋的臉,又回憶起太子那張白白凈凈的臉,回答:“確實。”

    毫不相干。

    事已至此,都不重要了,得看皇帝想做什么。

    “丞相覺得,阿宥的武功如何?”延光帝冷不丁地問。

    喻勉中肯道:“加以雕琢,可成為曠世奇才。”

    這是實話。

    “既然如此,朕就將阿宥交給丞相教導如何?”延光帝微笑道:“若是能將阿宥教導成才,功勞算作是丞相的。”

    喻勉心想不如何,將一個算不得人的東西教導成為能與太子抗衡的人?

    “臣難以擔此大任。”喻勉說:“請陛下另請高明。”

    “朕雖然盼望太子能獨當一面,但在朕的有生之年,朕絕不允許太子的威望能挑戰朕的權威。”延光帝眼神慈愛地注視著阿宥,并為他端上糕點,但阿宥聞了聞糕點,并不感興趣。

    延光帝好脾氣地放下盤子,語氣波瀾不驚道:“助長太子氣焰的無非是左家,朕不想對左家出手,因為那是太子最大的籌碼,但這不代表朕會縱容他們。”

    喻勉心里盤算著將阿宥養回成人需要多少時日。

    延光帝繼續道:“再說回丞相,你能在這個位置上多久呢?待到太子登基,朝中還會有你的一席之地嗎?愛卿,朕素來看重你,如若你能將阿宥培養成為帝王之才,朕絕不阻攔。”

    其實,何必將阿宥培養成為帝王呢?

    重要的是,喻勉手中能有一位皇家血脈。

    阿宥來路不明,身份特殊,皇帝想用他來制衡太子,勢必會受人詬病,所以他身后必須有個能讓朝臣們噤若寒蟬的人,這個人就只有喻勉。

    這樣一來,制衡重新形成,皇帝穩坐高位,喻勉得到保障,君臣之間的利益再次達成一致。

    半日后,丞相府內,喻勉看著上躥下跳的阿宥,不由得陷入沉思,他是否有必要為了將來的榮辱而陷如今的自己于不義之地?

    “哎呦!小王爺啊!你別跑啊!”

    “大人!大人!王爺不聽話啊!”

    府中的小廝亂成一團,脫光的阿宥像一只滑不溜秋的泥鰍,根本讓人抓不住。

    喻勉打量著身法靈活的阿宥,喚道:“凌喬,凌隆,抓住他。”

    突然出現的暗衛將前院圍住,本就亂成一團的前廳更加雞飛狗跳,阿宥的武功不見得有多么高深莫測,奈何他身法詭譎,躲閃如疾風,暗衛們又不能傷害到他,因此抓他顯得頗為吃力。

    喻勉心想不錯,還能鍛煉鍛煉暗衛們的身手。

    “行之。”左明非帶著太子進門,和顏悅色道:“殿下前來拜訪…”他突然語塞,望著府中亂成一片,以及混亂中穩坐上位的喻勉,左明非不明所以道:“這是怎么回事?”

    話音剛落,房檐上的阿宥意識到有新人到來,他直沖那個長的最順眼的偷襲過去。

    左明非似有所覺地閃身躲開,并且靈巧地翻轉劍柄,“噠”一聲,劍柄落在阿宥的腦門上,左明非這才看清楚黑影原來是個人。

    凌喬呼喚:“公子抓住他!”

    阿宥沖凌喬齜了齜牙,再次不知所蹤。

    喻勉走上前來,頷首道:“見過殿下。”

    “丞相不必多禮。”季頌寰溫潤有禮地回應:“貿然前來,叨擾丞相了。”

    “殿下客氣。”喻勉道。

    季頌寰尋求幫助般地看了眼左明非,左明非解釋太子前來的原因:“殿下聽說了廣陵王的事,便想著前來拜訪一下,話說回來,為何不見王爺?”

    目之所及皆是熟人,左明非并未看到其他人。

    喻勉正要回答,變故陡然生起,黑影像一顆頑石般地砸向季頌寰,左明非正要出手相助,但他察覺到這黑影并無殺意,與此同時,左明非也想知道季頌寰會作何反應,于是他停手觀望。

    但季頌寰并沒有出手反擊,他也感覺到了這沖擊并無敵意,直到摔倒在地,他被人按著肩膀躺在地上,對上一雙惡作劇得逞后滿是愉悅的眼睛。

    季頌寰隱忍皺眉,目帶打量:“……”

    好臟,并且脫得好光。

    阿宥喜歡欺負人,面相冷峻的打不過,穿的一樣的打不過,長得好看的還打不過,這個看起來最弱的,應該能打得過。

    哈,撲倒了,好弱。

    喻勉揚了揚下巴,對左明非道:“王爺在這兒。”

    左明非回身看了眼,目光直接略過季頌寰身上的人影,他蹙眉沉思,片刻后錯愕回身盯著喻勉,難以置信道:“莫非…陛下封你做廣陵王了?”

    喻勉很理解左明非的反應,他走到阿宥身后,清晰明了地對左明非道:“這個,才是廣陵王殿下。”

    不僅是左明非愣住了,就連季頌寰也愣住了,父皇就給他找了這么個對手?

    左明非愣怔片刻,他走到喻勉身邊,同情又溫和地問:“行之,是不是你近來行事太過放肆,陛下有意敲打你呢?”

    喻勉斟酌道:“我希望是。”

    季頌寰反應過來,他打量著阿宥,最終友好地笑了下:“…你好,弟弟,我是你的兄長。”

    左明非眉梢微挑,這小孩兒不見得比季頌寰年紀小,但季頌寰迅速占據了長兄的位置,將自己居于主動之位,不錯。

    阿宥盯著季頌寰,然后張開嘴巴直接咬向季頌寰的肩膀:“啊嗚!”

    喻勉云淡風輕地拎起阿宥的后脖頸,阿宥上下牙齒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又給自己硌到了。

    “你倒是會欺軟怕硬,再亂咬人,我就拔了你的牙。”喻勉帶有威脅性質地看著阿宥,還簡單地做了個拔牙的動作。

    阿宥驚恐地捂住嘴巴,喻勉眼疾手快地點了他的幾個穴位,阿宥立刻安靜下來,喻勉將他交給下人們去洗澡,轉身時聽到季頌寰傷心欲絕地對左明非說:“太傅,父皇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左明非詢問:“殿下為何這般問?”

    季頌寰不理解地皺起眉頭:“不然,父皇為何會給我找這么個對手?難道在父皇心中,我就是…這樣的?”

    左明非扶著季頌寰的肩膀,語重心長道:“殿下莫要妄自菲薄,廣陵王也許有…過人之處。”

    喻勉抬起手臂,看著自己護腕上的兩道牙印,淡淡開口:“這個確實。”

    左明非欣慰道:“你看,丞相都承認了廣陵王的過人之初。”

    喻勉悠悠道:“牙口好算嗎?”

    第140章 風頭

    近日為重京城津津樂道的事情莫過于丞相和廣陵王, 坊間傳丞相想爭權想瘋了,竟然選擇一個靈智未開化的皇子來栽培。

    又說回廣陵王,聽說他是被山中的野獸養大, 不僅路不會走, 話也不會說,不過仗著陛下的愧疚和寵愛才得到一個王爺頭銜, 這樣的人, 如何爭得過太子殿下?

    “呵,說是王爺, 我看啊, 估計連畜生都不如。”

    “噓,這話也是你能說的?”

    “怕什么, 這是東宮的地盤,我看這廣陵王啊, 也不過是丞相的傀儡。”

    “這倒是,咱們家太子殿下英明神武, 一個小畜生如何比得了?”

    “哈哈哈哈哈,你說那小畜生是不是真的不會用腿走路?”

    “誰知道,丞相將他藏在府中快兩個月了。”

    如今東宮之中門客過千,其中不乏魚龍混雜之人,他們專門選在一座茶樓聚集, 說是討論家國大事,但也會說一些坊間傳聞。

    “將太子捧這么高,是生怕他以后摔得不夠慘么。”聽著樓下的風言風語,喻勉語氣淡淡地評價, 他們一行人常服坐在二樓的雅間,留意著樓下的動靜。

    凌隆疑惑地皺起眉梢:“這種樹大招風的地方, 公子竟然允許它存在?”

    喻勉道:“有時候站的太高,底下的事情反倒是看不清。”

    凌喬點頭,隨后感動道:“所以主子今天帶我們出來喝茶是為了替公子探明這里的情況?”

    這是屬于主子和公子絕美感情。

    喻勉置身事外道:“這里的情況與我們何干?”

    凌喬愣了愣:“那我們干嘛來?”

    “旁人都說本官扶持了個傻子,今日本官便要叫眾人看看,他們口中的傻子是個什么樣的人。”

    喻勉云淡風輕地放下茶杯,將目光投向不遠處的少年身上。

    凌喬和凌隆也看過去,然后一陣沉默——

    阿宥四肢著地地趴在地上,認真地看著螞蟻搬運點心渣子。

    還是不太聰明。

    凌喬微嘆一口氣,心里不明白主子的舉動,就非得帶廣陵王出來丟人現眼嗎?

    正當他們三人沉默地看著阿宥,阿宥又興致勃勃地看著螞蟻時,季頌寰的聲音從樓下傳來:“放肆!廣陵王也是你們能議論的?”

    “參見殿下!”

    “見過太子殿下!”

    “小人知罪。”

    季頌寰負手而立,稚氣未脫的臉上慍怒難消:“沒想到你們整日在此探討的全都是這等無用之事,既然如此,東宮也不需要這么多的門客,你們全都打道回府罷。”

    “殿下!”有人仗著太子殿下秉性純良溫和,便辯解道:“小人們是誠心誠意追隨殿下的,不過偶爾閑談一兩句,殿下當真如此絕情?”

    “是啊殿下,我們從難民營時就跟著您了。”

    “而且,小人們也沒說錯啊,廣陵王…廣陵王他憑什么得到陛下如此青睞?”

    季頌寰呵斥道:“住口,父皇行事豈容爾等置喙?越發不懂規矩了,來人,全都拿下。”

    “殿下當真如此狠心絕情?”

    “殿下這般,日后誰還敢追隨?”

    季頌寰按了按眉心,加重語氣道:“押下去!”

    倏地,一柄長劍閃過寒芒,直沖季頌寰而來,季頌寰早有所料地閃身格擋,侍衛們立刻上前,將這刺客圍了起來。

    誰知刺客不止一位,埋伏在門客中的刺客紛紛起身,茶樓中亂做一團。

    這時候,身著絳色華服的身影從天而降,手持雙刀的少年有著比電閃雷鳴還要快的身法,再加上刀刀致命的招式,一時之間,無人敢正面應對。

    季頌寰覺得這身影很熟悉,一招不慎,他被人用臉刺向面門,季頌寰后仰著躲開,但下路不穩,他即將要仰面摔倒在地之時,有人從他身下穿過,繼而用背部用力托起季頌寰的背部。

    待季頌寰站穩之后,那人飛速離開,離開之時,還極具嘲弄的留下一句,“小廢物。”

    季頌寰:“……”

    簡直是…放肆。

    刺客們有十位,七死三傷,眼看雙刀少年又要弄死一位,沉穩淡定的聲音從樓上傳來:“阿宥,多留活口。”

    阿宥遺憾地旋轉著雙刀,然后利索地插入身后的刀鞘之內。

    “還真是熱鬧。”喻勉悠然起身。

    瑟瑟發抖的門客們剛經歷過一場生死,又看到喻勉從樓梯上緩緩而下,想到自己方才議論的話,他們紛紛跪拜在地:“見過丞相!”

    “小人們口無遮攔,還望丞相恕罪!”

    喻勉行至樓下,先朝季頌寰行禮:“微臣參見殿下。”

    “丞相不必多禮。”季頌寰微微頷首,目光停在阿宥身上。

    有人反應過來,既然喻勉在這里,那方才那位名喚阿宥的少年就是…眾人不由得抽了口涼氣,“這位是…這位…”有人哆嗦著看向阿宥。

    阿宥站在桌子上,下巴一揚,神色倨傲道:“本王乃是廣陵王,諸位有何不服?”

    他這一聲出來,饒是凌隆和凌喬也面面相覷,“他…他何時會說話了?”凌喬驚詫地問。

    喻勉用見怪不怪的語氣道:“他是人,又不是啞巴,為何不會說話?”

    阿宥撓撓頭,他不明白那群人為何那么害怕,但喻勉囑咐他說的他已經說了,他不想站著了。

    站著好累。

    他想繼續趴著。

    對上喻勉警告的眼神,阿宥撇撇嘴,然后老老實實地站直,擺出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來。

    場面太過沉悶,季頌寰率先出聲:“諸位不必擔心,刺客已被抓獲,如今情況尚不明朗,還請諸位先在牢中安置,待孤查明事情原委,定還諸位一個公道。”

    剩下的門客被盡數押了下去。

    “殿下可知這些刺客來自何處?”喻勉分析道:“此番他們公然行刺,分明是怕入牢之后再也見不到殿下,這才出此下策。”

    季頌寰頷首,皺眉道:“東宮之中早有不軌之徒,此行也是想將他們一網打盡,哦…對了丞相,太傅被父皇叫去了宮中,并未前來。”

    喻勉看了季頌寰一眼,似笑非笑地挑起眉梢:“臣并未詢問左太傅在何處。”

    季頌寰:“…呃。”

    他是下意識的反應。

    東宮的侍衛對著地上的死尸和俘虜一陣搜身,但什么也沒查出來,“殿下,這幾人的身份并不明朗。”

    季頌寰思索片刻,然后求助般看向喻勉。

    喻勉心想這小太子可真有意思,本官身邊帶著的廣陵王是你的對手,現下你看著本官作甚?難不成本官會幫你?

    阿宥坐在桌子上,用力抽了抽鼻子,然后看向喻勉說:“師父,羊肉味。”

    喻勉看向阿宥:“將話說完整。”

    “這幾個人,他們身上有很重的羊肉味,我不喜歡。”阿宥嫌棄地用手扇了扇。

    羊肉味?

    季頌寰靈光一閃,立刻道:“草原人。”

    喻勉頷首:“看來北境的奸細已經混入重京了。”他又對太子道:“壓下去的門客要好好審問,另外,活著的三個人轉交刑部,勢必要問出些有用的東西。”

    季頌寰抱拳道:“多謝丞相指點。”他又看向桌子上的阿宥,人模人樣的,他略顯遲疑地開口:“丞相…果真很會教人。”

    喻勉看著太子的反應覺得有意思,他饒有深意地問:“是嗎?那不知現在的廣陵王可有資格與殿下比上一比?”

    “丞相言重了。”季頌寰微微一笑,端的是光風霽月和藹可親:“都是自家兄弟,何談比較一說?今日多謝先生和…”

    他又看了眼阿宥,語氣微重道:“…和阿宥弟弟,孤先行告辭,丞相請便。”

    “殿下好走。”

    等季頌寰離開,喻勉微微嘆氣,對著空氣道:“太子這虛與委蛇的功夫跟你學了個十成十。”

    側間的門被推開,如若清風曉月般的人物從里翩翩而出,左明非含笑道:“怎么恭肅守禮還成不是了?”

    他新奇地打量著阿宥,莞爾一笑:“近來可好啊,廣陵王殿下。”

    阿宥嚴肅道:“不是很好,師母。”

    師父總逼他站著,還不讓他用手抓飯。

    左明非被噎了下,喻勉也略顯詫異地看了眼阿宥,左明非沉吟:“殿下真是…進步神速。”

    喻勉心情不錯地勾了勾唇角,三言兩語地解釋:“丟給白檀教過幾天。”

    左明非心想,那怪不得了。

    “在東宮的地盤上讓廣陵王大顯身手,行之果然好計謀。”左明非眉眼含笑地望著喻勉。

    喻勉輕撩眼皮,似笑非笑地回望著左明非,道:“借著除去刺客的名義遣散東宮門客,既試探了太子的本事,又能將魚目混珠之人趕出東宮,憬琛也是好手段。”

    左明非身體前傾,循循善誘道:“其實我們何必爭呢?像方才那樣配合,東宮和丞相府都能獲利不是嗎?”

    喻勉看似溫柔體貼地拾起左明非的一縷青絲,“這句話,若是在今天下午之前你告訴我,我還會信上幾分。”

    左明非含笑道:“哦?”

    “如今的大理寺少卿秦戎是你的人吧?”喻勉的眼神仿若在打量曠世奇珍,他湊近左明非,耳語道:“陛下防著東宮都防成那樣了,你還能往朝廷里塞人?”

    “阿勉這話我就聽不懂了。”左明非親昵地理了理喻勉的領口,“什么你的我的,聽著多生分,我們還分彼此?”

    又開始打馬虎眼,喻勉聽不出情緒地輕呵一聲,懶懶道:“床上不分床下分。”

    凌隆和凌喬聽得面紅耳赤,在他們看來主子和公子愈發無所顧忌了。

    阿宥盤腿抱著腳問,十分有求知精神地追問:“為何床上不分床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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