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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因果

    “好吧, 那便不勞喻兄費心了。”左明非作勢起身:“我去同公主商量。”

    稱呼從兄長換成了喻兄,看來真的有小情緒了。

    喻勉一把將左明非拉下,然后看著他不說話, 但漆黑的眸子很好地表達了他的情緒——喻勉不喜歡左明非用著這么熟絡的語氣提起公主。

    盡管知道左明非和八公主絕無可能, 但喻勉仍舊不允許。

    左明非故作訝然:“喻兄還有何事?”

    喻勉瞇起眼眸,咂摸出來一件事, 他摩擦著左明非的臉頰, 問:“你同八公主,很熟?”

    左明非勾唇一笑, 諱莫如深道:“這便在今日事件的前因后果之中了。”

    喻勉眸光微動, 慢條斯理地說:“那說來聽聽。”

    左明非笑意盎然道:“可我突然不想說了。”

    喻勉:“……”

    左明非撐著下巴,似水般溫柔的眼睛望著喻勉道:“行之只要知道, 我和八公主絕無可能,剩下的事我自己會處理。”

    這簡直和喻勉的話術一模一樣。

    喻勉打量著左明非, 臉上不見生氣,反倒多了幾分興致, 他的語氣隨意且霸道:“我偏要知道呢?”

    “那你便欠我一次。”左明非歪了下頭,臉上帶著幾分溫潤的狡黠。

    喻勉挑眉:“一次什么?”

    “隨便什么。”左明非是雙臂撐在桌上,上半身逐漸靠近喻勉,“可以嗎?”

    喻勉低笑出聲,他盯著那雙流光溢彩的眸子, 饒有興致道:“左三,是我在求你,你賣乖干什么?”

    左明非故作認真地思索片刻,然后道:“行之…在求我嗎?”

    喻勉坦然點頭:“是, 我在求你告訴我賜婚的前因后果。”很好,這個語氣就差一把刀比在左明非的脖頸處了。

    左明非含笑搖頭:“除非喻兄答應欠我一次, 否則我也只好引頸受戮了。”

    喻勉欣然道:“好。”

    左明非微微一頓,略顯詫異道:“…好?”

    “莫說一次,即便是兩次三次百次千次也無不可。”喻勉望著左明非說,他語帶調侃,眼神卻分外認真。

    左明非失笑:“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嗎就胡亂答應。”

    “隨便什么。”一模一樣的話語,喻勉回應:“可以嗎?”

    左明非握住喻勉近在咫尺的手,頷首:“可以。”

    喻勉眼眸帶笑,點了下頭:“那說吧。”

    左明非沉吟道:“這件事情錯綜復雜,我得好好想想如何與你說…你昏睡多日,可知如今朝中的新貴?”

    “戶部侍郎潘笑之?老太師潘柄的孫子,原本在翰林院擔任學士。”喻勉緩緩念叨,隨之覺得有趣:“先帝在時,這些人一個比一個會當縮頭烏龜,如今新帝臨朝,倒是想在朝中分一杯羹了,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這話不陰不陽的,十分符合喻勉行事風格,不過左明非的眼神看起來有些古怪,喻勉擔心自己的難聽話臟了左明非的耳朵,于是自然而然地改口道:“…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左明非的神色依舊凝重,喻勉嘖了聲,略顯不滿地反問:“嫌我說話難聽?”

    “不是,”左明非搖了下頭,而后直直地看向喻勉,唇角揚起一個優雅的弧度:“我只是好奇,你醒來不過一日,竟然連潘笑之都曉得了,看來不用我細說朝中局勢,兄長便已經勝券在握了。”

    喻勉搭在案幾上的右手微微敲擊著桌面,面不改色道:“怎么?我不許有些私人手段嗎?”

    左明非平靜道:“你都知道了,我自然不必再說。”

    這就有脾氣了?

    喻勉停住敲擊桌面的右手,他深深地看向左明非,就像在看一只氣呼呼抱著自己尾巴生氣的狐貍。

    “……”喻勉眼中閃過微光,他竟意會到了左明非鬧脾氣的緣由——

    原本人家興致勃勃準備了一肚子八卦跟你分享,到頭卻發現你已經知道了七七八八,這換誰誰不憋屈?

    換做以前的左三,斷然不會如此情緒外露。

    他只在喻勉跟前這樣。

    得到這個結論的喻勉很是愉悅,于是他順理成章地哄道:“都怪凌喬多嘴,其實我只知道有這么個人,具體發生了何事卻未可知…你也曉得,我不過清醒了一天,哪能知道那么多,這剝絲抽繭的細致活還是得你來。”

    左明非佯做不聞地輕啜了口茶。

    喻勉抬手為他續上茶水,溫聲道:“左三公子大人不記小人過,就莫要跟凌喬計較了罷。”

    左明非無語地看了眼喻勉:“……”他也好意思拿凌喬當擋箭牌。

    喻勉無辜地眨了下眼睛,絲毫不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何不妥。

    左明非沒忍住笑出了聲,他打趣喻勉:“你也就仗著凌喬不在這里。”

    喻勉面不改色道:“本就是他的錯,即便他在這里,我也教訓得了。”

    “好了,放過凌喬罷。”左明非無奈地搖了下頭,接著他正色道:“說回方才的話,行之日后要當心了。”他停了停,高深莫測地看向喻勉。

    喻勉順著他的話音問:“為何?”

    左明非對喻勉“虛心求教”的態度很是受用,他說:“陛下要重用潘笑之那群人,這勢必會削弱你在朝中的勢力。”

    “哦?難道就躲得過?”喻勉問。

    左明非無奈地攤了下手:“我已經被削弱了。”

    喻勉:“……”左三慣有自知之明。

    皇帝先是封左三為太子太傅,后又有意讓他迎娶八公主,而駙馬在朝中一貫擔任閑職,如此看來,左三在朝的地位確實是被削弱了。

    喻勉沉思:“陛下要削弱我的權力?有意思,莫非也要賞我個駙馬當當?據我所知,待嫁的公主可是沒有了。”

    左明非不喜歡這個玩笑,他淡淡道:“待嫁的公子倒是有一位。”

    “是左家三郎嗎?”喻勉外頭調笑。

    “……”左明非不理他,自顧自喝著茶。

    喻勉含笑握住左明非放在案幾上的那個手,低聲道:“大人若是見了我家三郎,勞煩告知一聲,我非他不婚。”

    左明非被哄開心了,他壓下唇角抑制不住揚起的弧度,溫文爾雅道:“我知道。”

    喻勉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說:“你繼續說。”

    左明非道:“我與潘笑之有過幾面之緣,此人確實滿腹經綸,且為人處世十分周到,實為經世之才。”

    喻勉稍稍揚眉:“一般說到這里的時候,便會有轉折了。”

    左明非失笑:“知我者,行之也,此人雖有才干,卻與我左家有些齟齬,因此與我…并不相與。”

    “有所耳聞。”喻勉沉吟:“早年內閣開設之時,左老太爺與潘老爺子為爭這首輔之位鬧得滿朝風雨。”

    說完,喻勉眼神頗帶玩味地看著左明非,繼續道:“后來左老太爺勝出,只是贏在左家人丁興旺,占據了朝廷多處要職,而潘家卻一脈單傳,更遑論潘老太爺的兒子還是個病秧子…嘖,這贏得可不太光彩啊…嗯?”

    左明非傾身靠住喻勉,伸出食指抵住了喻勉的雙唇。

    喻勉偏了下臉,他就愛看左三變臉的模樣,于是他故意道:“怎么?還不許說了?”

    “成王敗寇,看的是輸贏,又不是臉面。”左明非落空的手轉而搭上喻勉的肩膀,清和朗潤的聲音繼續道:“行之,方才的話,你敢當著祖父的面說嗎?”

    喻勉輕柔地握住左明非的小臂,悠悠呼出一口氣:“…我讀圣賢書,自然曉得敬老尊賢。”

    “我便是知道。”左明非將下巴輕輕擱在喻勉肩膀上,在人耳邊小聲吐氣:“你就只會欺負我。”

    喻勉側臉與他對視,反將一軍:“你不喜歡?”

    左明非頓了下,而后默默挪開,他輕咳了聲,耳朵尖在喻勉饒有興致的注視下變得越來越紅——他確實喜歡喻勉的小把戲,但他口頭上是不會承認的。

    “憬琛,你分明也樂在其中。”喻勉卻不饒他,戳破他搖搖欲墜的小心思。

    “咳。”左明非掩飾性地咳了聲,稍帶埋無奈地說:“你不要捉弄我了,否則這件事到明天也說不完。”

    喻勉大發慈悲地點了下頭,同意放過左明非,雖然眼神中仍有幾分遺憾。

    他順著左明非說:“若是潘笑之早就歸順于陛下,他勢必不會放過左家,如此一來,左家失勢便也說的通了,恐怕你大哥被冷待,你被牽線給八公主也都與他脫不開干系。”

    左明非對喻勉會心一笑:“是了,這便是我與八公主的因,可惜了,強湊出來的因注定結不成他想要的果,八公主對我無意,她之所以受制于陛下,是因為她身懷有孕。”

    聽到這里,喻勉忍不住皺起眉頭,冷聲道:“皇帝明知你是除去陳氏叛臣的功臣,而公主腹中又是陳氏的遺腹子,他在惡心誰。”

    左明非抬手覆蓋在喻勉的手背上,安撫道:“行之,公主與我都會想辦法拒絕這門婚約,眼下最重要的是保證你的兵權。”

    喻勉神思凝重。

    “其實有個法子,只是有些憋屈。”左明非猶豫片刻,還是開了口。

    喻勉反握住左明非的手,不疾不徐道:“你想讓我繼續臥病在床?這樣一來,陛下即便下了旨,我也沒法接旨。”

    左明非:“……”喻勉猜對了。

    喻勉沉冷的目光逐漸溫和下來,他抬手虛虛地碰過左明非的側臉:“我知道你不忍我操勞,可是憬琛,敵人已經對我們晾了刀,我斷然沒有逃避的道理,而且我總不能讓你一人沖鋒陷陣,相信我,多少風雨我們都過來了…”

    話到這里,喻勉低笑一聲,他頗為無奈和慨嘆地繼續道:“說起來,這些年來我們的風風雨雨雖然多,可大多時候我們似乎在各走各的獨木橋…這一次,我們一起,以后都一起…走我們的陽關道。”

    第122章 笑之

    次日, 喻勉醒轉的消息便傳了出去,恰巧上京城已被修繕妥當,皇室中人均搬回宮中, 朝中大臣大多回到了自己早已看不出原樣的舊居之中。

    為慶祝喻勉好轉, 皇帝特地在宮中設宴,為彰顯恩寵, 皇帝特地派了身邊的總管太監和寵臣潘笑之來迎喻勉過去。

    房間內, 左明非已經收拾妥當,他看向身著常服的喻勉, 不由得失笑:“你這可不像要赴宴的樣子。”

    “既是有人來接, 自然要擺足架子。”喻勉不緊不慢地說,然后他看向左明非:“反倒是你, 那么早進宮做什么?”

    “我與八公主有約。”左明非朝喻勉一笑。

    喻勉微微挑眉:“哦?”

    左明非道:“有人托我給八公主帶封信。”

    喻勉想不出來是誰,只能目帶詢問地看向左明非。

    左明非微嘆:“說來也是世事無常, 行之可還記得姚松?”

    喻勉瞇眼回憶:“姚松?是當初在錢塘與你私下聯絡的那個畫師?”

    “……”左明非有些被噎住了,他沒想過喻勉竟然知道, 片刻后他輕笑出聲:“你…都知道?”

    喻勉輕嗤:“你那些小動作能瞞過別人,但可瞞不住我。”

    “是是是,行之大人有大量。”左明非嘆惋道:“此事還要說回先帝在時,姚松與八公主原本是兩情相悅,可先帝有意將八公主許配給陳家, 八公主自然不愿意,為了斬斷八公主的情根,深知姚松瀟灑本性的先帝故意問姚松是否愿意為了八公主永遠留在宮中,姚松不愿意, 之后他和八公主便不歡而散了。”

    喻勉嗤道:“先帝慣會玩弄人心。”

    左明非苦笑了下:“當初姚松選擇去錢塘接應我,也是為了遠離皇城。”

    “現在呢?”喻勉琢磨道:“姚松讓你傳信給八公主, 該不會是想與八公主舊情復燃吧?嘖,那你如今的身份不就尷尬了?”

    既是姚松的好友,又是八公主的準駙馬。

    “……”左明非頓了下,認真道:“我得謝謝你,你沒說之前我還不覺得尷尬。”

    喻勉愉悅道:“客氣什么,都是一家人。”

    左明非由衷道:“行之,其實身份更尷尬的應該是你。”

    姚松的心上人的準駙馬的心上人?

    喻勉悠悠道:“哦,很不錯。”

    “……”左明非選擇回答喻勉之前的那個問題,他說:“我不知道姚松的意思,不過…他心中從未放下過八公主,這應該是真的。”

    喻勉:“很好。”

    左明非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喻勉在…稱贊人?他點頭道:“好…也不好吧,姚松是個情深義重的人,若是他這輩子都走不出來,這不見得是件好事。”

    喻勉看著左明非認真的樣子,不免覺得有趣,他意味深長道:“感情這種事,向來是當局者迷,局中人都未必看得清。”

    左明非訝然,喻勉這么個唯我獨尊的人,竟能說出這番話,仿佛是讀懂了左明非的內心所想,喻勉悠悠道:“我生性寡淡,情愛這些事自然比你看得清楚。”

    左明非深深地望著喻勉:“你既然看得清,也能明白一切到頭來都是虛妄,那為何還…以身入局?”

    喻勉莞爾,他與左明非執手相望,“因為我們都執迷不悟。”

    左明非低聲笑了出來,他滿眼笑意地看向喻勉:“所以,你稱贊姚松是因為他在感情上很執著?”

    “不。”喻勉否認,他自然而然道:“我說很好的意思是姚松托你帶信給八公主,這樣一來,八公主心里記掛著舊情郎,看上你的機會便少了些。”

    左明非再次無語,他心平氣和道:“行之,八公主原本就沒看上我。”

    喻勉嚴肅地點頭:“屬實,她沒有眼光。”

    “這不是重點吧。”左明非有些哭笑不得。

    左明非先喻勉一步離開,他出門時恰巧碰上前來迎接喻勉進宮的總管太監趙有全和潘笑之。

    潘笑之看到左明非先是一怔,而后迅速反應過來:“哦,左太傅,你也來探望太尉大人啊?”

    左明非微笑著看了眼潘笑之,“……”然后溫潤有禮地答非所問:“在下先告辭,潘大人,過會兒見了。”

    潘笑之虛假地客氣道:“好的好的,過會兒見。”

    凌隆面無表情地來帶潘笑之和趙有權進門,路上,潘笑之若有所思地對趙有全道:“我聽陛下說左太傅和喻太尉的關系有所改善,不似從前那樣劍拔弩張,卻沒想到他們關系竟然這么好,這一大早的,左太傅便來探望喻太尉了。”

    趙有全腳下一滑,他面色不忍地看向潘笑之,小聲提醒:“潘大人,左太傅…住在這里。”

    潘笑之莫名其妙道:“怎么?左家老宅沒有修繕好嗎?”

    趙有全笑得僵硬:“這就是左家老宅。”

    “不對啊…我們是來接喻勉的。”潘笑之覺得有些不對勁。

    趙有全擦了擦腦門的虛汗:“…喻大人確實住在這里。”在別人眼中,喻勉和左明非的關系非常微妙,雖然沒有明說,但聰明人都看得出來。

    “也對。”潘笑之自顧自地點了點頭:“陛下說了,他們的關系變好了,也怪不得呢,果然是一起上過戰場的關系,兄弟情深。”

    趙有全:“……”

    潘笑之扭頭看他,關切道:“趙公公,你的臉色很難看。”

    “老奴不敢。”趙有全敢怒不敢言,潘笑之是皇帝身邊的紅人,皇帝的錦囊妙計多半出自他手,趙有全得罪不起。

    潘笑之想了下,低聲詢問:“你是因為…害怕喻大人嗎?”

    趙有全:“……”別說了!你沒看到前面侍衛的眼神警告嗎?

    潘笑之微嘆:“說句實話,我也害怕,但是圣命難為啊。”

    趙有全深呼吸一口氣:“……”

    喻勉來到前廳時,潘笑之先映入他的眼簾,打量著眼前這個舉止有度的年輕人,喻勉心想,看起來是個人精。

    然后,喻勉又不動聲色地看向潘笑之身旁豐腴和善的老頭,心里判斷這便是總管太監了。

    潘笑之首先迎上去,他畢恭畢敬地行禮,舉止大方道:“下官潘盛見過太尉大人。”

    “老奴見過太尉大人。”

    “不必多禮。”喻勉徑直走向上座,隨意抬了抬手:“兩位請坐,來人,奉茶。”

    潘笑之看了喻勉一眼,心中那點不對勁又開始浮現,喻勉這也太不把自己當外人了,在左宅竟然能隨意到這種地步,難道…潘笑之心里一咯噔,難道兩人兄弟情深已經到了如此地步?

    他心中暗覺不妙,既然如此…喻勉會替左明非為難他嗎?這個連陛下都忌憚的煞神…他暗暗咽了咽口水。

    潘笑之覺得,他需得口頭上修復修復他同左明非的關系,特別是在喻勉面前。

    潘笑之嘿嘿笑道:“久聞太尉大名,太尉的身體可好些了?”

    喻勉喝著茶,不咸不淡道:“尚可。”

    潘笑之心想,他果然為了左明非那個兄弟在跟我擺臉色,他又賠笑道:“說起來,在下方才進門時,還碰到了左大人,我們相談甚歡。”

    喻勉有了些反應,他緩緩抬頭:“哦?”

    潘笑之又想,喻勉信了,信了就好,且看他如何胡說八道…不對,是如何舌燦蓮花。

    “是啊,在下與左大人一向投緣,就連左大人和八公主的這樁婚事,也是在下極力促成的,兩人可謂是佳偶天成。”潘笑之神色動容地說。

    喻勉瞇起眼睛,目光落在潘笑之身上,“原來是你。”

    “哎呦!”一旁的趙有全突然大叫出聲。

    潘笑之嚇了一跳:“趙公公,你怎么了?”

    “老奴腹痛難忍。”趙有全看起來很是難受地捂著肚子。

    潘笑之責怪道:“你看你,趙公公,當著太尉的面,這豈非失態?”

    趙有全一邊哀嚎著喊疼,一邊同情地看了眼潘笑之。

    潘笑之擺擺手:“罷了罷了,你先下去吧。”

    趙有全逃也似的離開了,他心想,待會兒倒要看看誰更失態。

    等趙有全離開,潘笑之抱歉道:“失禮失禮,讓太尉看笑話了。”

    喻勉擺了擺手,示意無事,他佯做漫不經心地提起:“潘大人不知八公主有孕嗎?為何要促成她與左大人?””太尉也知道了?”潘笑之壓低聲音,神秘道:“其實八公主有孕這件事是秘聞,宮中很少有人知道。”

    潘笑之繼續說:“其實我也是好心,聽聞左大人多年不娶的原因是因為…”

    他四處張望著看了看,抬手擋在臉頰一側,將聲音壓到最低:“他身體有疾,不能人事,正好八公主有孕,將來八公主生下孩子,也可算作是左家的,這不是天作之合嘛?”

    喻勉聽笑了,他支著下巴,悠悠道:“好極,你都是從哪兒聽說的?”

    潘笑之很有自信:“坊間傳聞。”

    喻勉神色難辨道:“那便是道聽途說了?”

    “非也,這絕不會時空穴來風,大人不妨細想,在該有嬌妻美妾的年紀,左大人卻形單影只的,這是常人嗎?”他有理有據地說。

    對上喻勉晦暗不清的眸子,潘笑之驚恐地后知后覺到,他眼前的這個人,貌似也是形單影只的一個人。

    潘笑之果斷換話題,他干笑道:“哈哈哈…都只是猜測,還有更荒謬的,有人傳喻大人你和左大人是斷袖哈哈哈哈哈…”

    喻勉平靜道:“這倒是真的。”

    他收回之前評價潘笑之是個人精的話,這人明明是個呆瓜。

    潘笑之一哽,沒忍住打了個嗝,他瞪大眼睛,前言不搭后語道:“那…你們住在一起…是因為…斷袖?所以你們…到底是什么關系?”

    喻勉好整以暇地反問:“你說呢?”

    潘笑之:“……”救命。

    第123章 爭辯

    馬車上, 喻勉神色淡漠地閉目養神,車內氣氛深沉,若有若無的壓迫感讓潘笑之幾乎不敢呼吸。

    潘笑之不動聲色地端坐著, 他正襟危坐的外表下有一顆叫苦不迭的心, 他實在是想不透啊,先時他做翰林院學士時, 喻勉和左明非明明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 如何就…在一起了?荒謬,著實太荒謬。

    果然是人心不古, 世風日下。

    潘笑之抑制住自己想要攥住膝蓋衣料的念頭, 他緩緩呼了口氣,心道, 敵不動我不動,多說多錯, 絕不多說一句話。

    “潘大人,本官有一事不明。”喻勉冷不丁地開口。

    潘笑之緩緩側首:“太尉請講。”這可是喻勉先搭話的, 可別再怪他說話難聽。

    “既然你覺得尚公主是份殊榮,為何自己不向陛下求娶公主?”喻勉語調閑散。

    潘笑之愣了下,而后回答:“不瞞太尉說,在下已經娶親,況且在下學識淺薄, 自然不如左大人…”

    喻勉漫不經心地打斷潘笑之:“這些都是托詞罷了,潘大人是陛下身邊的紅人,一紙和離書還不簡單嗎?”

    潘笑之被噎住了,他愕然道:“這恐怕不行…俗話說, 糟糠之妻不下堂,我若真為了尚公主而休妻…”

    “呵, 你家妻可以不下堂,我家妻就可以了?”喻勉淡淡地瞥了潘笑之一眼。

    潘笑之愣神,喻勉口中的“你家妻”指的是他的夫人,那“我家妻”是誰?他暗暗覷了喻勉一眼,總不會是左明非吧?

    不會吧不會吧。

    潘笑之作死地問了句:“太尉的夫人是?”

    喻勉沒見過這么沒眼色的人,他頗為不耐地回應:“左家三郎,名喚明非,字作憬琛。”

    潘笑之困惑地歪了下頭,而后如實道:“太尉,恕在下直言,您與左大人實非長久之計。”

    喻勉眸色幽深地盯著潘笑之。

    潘笑之從容不迫道:“且不說世間禮法那些虛的,只談左大人將要做駙馬這一點,你們能有以后嗎?”

    聽到這里,喻勉從喉嚨里發出一聲輕笑,潘笑之被他笑得心里發毛,方才氣定神閑的姿態立刻垮了,他警惕道:“太尉何故發、發笑?”

    喻勉悠然道:“我在笑,你還不算太蠢,現下看來,陛下所做的一些決定,多半出自你手。”

    潘笑之哭笑不得地強調:“太尉,我們不是在聊您與左大人嗎?”

    喻勉眼底的涼意如有實質地落在了潘笑之的臉上,他語調慢條斯理道:“本官的家事容不得旁人置喙。”

    潘笑之不以為意地笑了下,又道:“茲事體大,涉及到公主,可上升為國事。”他這會兒看起來倒是沒那么怕死了,只見他正色道:“太尉,世家凋敝已是大勢所趨,陛下屬意左大人尚公主,從而讓左大人遠離朝堂,這對左家來說是最體面的做法。”

    喻勉不以為意道:“如此說來,你我皆出身于世家,陛下不一樣在用?這又何解?”

    潘笑之扶額苦笑一聲,嘆道:“太尉啊太尉,你我雖出身世家,可都是沒有背景的人。”

    “你早已被瑯琊喻氏除名,而我是潘家唯一的男丁…皆是身單力薄,只能仰仗天威。”

    喻勉盯著潘笑之的眼神晦暗不明,馬車緩緩停下,外面傳來通報聲:“大人,到了。”

    喻勉略過潘笑之率先下車,輕飄飄地留下一句:“要仰仗天威的是你。”

    潘笑之沒由來地覺得憋屈,他幽幽道:“那左明非呢?您難道不在乎他嗎?太尉得知道,在下雖然愚笨,可也有千百種法子能讓他身敗名裂。”

    喻勉已經下了馬車,身后傳來的冷淡聲音讓他停下腳步,他心想,對了,這才應該是潘笑之,而非那個驢唇對不上馬嘴的傻子。

    潘笑之凝眉注視著車外,寒風吹起車簾,他能看到喻勉高大挺拔的身影,車簾被吹得更高了一些,車內也帶了些寒意。

    “好啊。”

    潘笑之聽到喻勉這么說,而這聲音竟帶著幾分愉悅,只聽喻勉興致盎然道:“你最好能讓他身敗名裂,這樣本官就能順理成章地跟他公之于眾,也不必擔心連累他的名聲了。”

    潘笑之愣住了:“……”這他娘的也行?

    喻勉走的瀟灑,剩下潘笑之在車上神思凝重,直到趙有全出聲提醒:“潘大人,咱們該動身了,可別叫陛下侯著。”

    潘笑之的大半張臉隱藏在被車簾遮擋住的陰影中,聽到趙有全的催促,他坐著沒有動,“趙公公,你早就知道了喻勉同左明非的關系?”

    趙有全聲音穩當地笑了聲,放低姿態地個回應:“潘大人的意思是?”

    潘笑之自顧自道:“這么說來,陛下也知道。”

    趙有全故作驚慌地提醒:“哎呦潘大人,天威難測,陛下的心思可不興猜。”

    潘笑之掀開車簾,探出身子來,“是嗎?可依我看,陛下的心思就屬公公您猜的準。”

    趙有全大驚失色道:“大人這便是折煞老奴了…這…這…老奴可不敢。”

    “公公不必個慌張。”潘笑之又換上一副與人為善的笑容來,他單手托起趙有全無處安放的手腕,友好道:“我們是一樣的人。”

    趙有全受寵若驚道:“老奴怎配與大人相提并論?大人莫要再開老奴的玩笑了。”

    潘笑之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他收回手,云淡風輕道:“都是陛下的狗,說什么配不配的。”

    趙有全愣住了:“……”

    潘笑之盯著喻勉遠去的背影,聽不出情緒地低哼了聲,“走吧趙公公,莫要讓陛下等急了。”

    前往宴會廳的石徑上,季秉容姿態嫻靜地走在主位上,左明非不疾不徐地跟著,沒過多久,季秉容停下腳步,對身后跟著的宮人道:“本宮與左大人有些體己話要談,你們先退下。”

    等宮人們退下,季秉容主動道:“左大人想說什么現在可以說了。”

    左明非從袖袋中掏出一封信,他道:“方才人多眼雜,這封信不便拿出來,現下請公主過目。”

    季秉容瞥了眼信封上的竹子,淡聲道:“我不看,你原物奉還就好。”

    左明非從善如流地收回了信,溫聲道:“好。”

    季秉容目光幽幽:“……”她輕輕撫摸著自己的小腹,幾經沉默后,她朝左明非伸出了手。

    左明非笑了笑,再次拿出那封信,遞到季秉容手中。

    季秉容看完信之后沉默了,她握著信的書垂在身側,半晌冷笑出聲:“呵,姚松憑什么以為本宮會放棄一切跟他遠走高飛?”

    左明非回應:“是,他癡人說夢。”

    “……”季秉容又無語地看了眼左明非,左明非始終好脾氣地望著她,季秉容語氣古怪道:“據我所知,你不是姚松的朋友嗎?”

    左明非:“是。”

    季秉容:“那你為何不幫他說話?”

    左明非和顏悅色道:“在下幫理不幫親。”

    季秉容:“……”頓了頓,她目光凝重地落到那封信上,嘆氣道:“左大人,勞煩你為本宮帶句話,你告訴姚松…就說…就說本宮很感激他,可是本宮現在不是一個人。”說著,她再次輕柔地撫摸過自己腹部。

    左明非明白姚松的心思,年少時的一見鐘情最為難忘,季秉容對姚松來說無疑是這種存在,他替自己的好友說道:“殿下應當知道,觀人不會在意那么多。”

    “可是本宮在意。”季秉容微微閉了閉眼睛,她道:“風餐露宿與錦衣玉食,本宮還是知道如何選的,即便本宮不為自己打算,也得為腹中的孩子打算。”

    左明非微愣:“……”

    季秉容平靜地將信紙撕成兩半,“如同當姚松不愿留在深宮一樣,本宮也不愿離開皇宮,我們都做過選擇了,算作兩清。”她隨手將信紙丟掉,從容不迫道:“還請左大人不要忘了我們的交易。”

    左明非道:“殿下放心。”

    季秉容慵懶地揮了下手,“本宮想靜靜,左大人先退下吧。”

    “是。”

    左明非心里琢磨著如何對姚松交代,忽略了身后逐漸逼近的人影,等到他反應過來時,早就為時已晚,他的后背不輕不重的撞在假山上,之后便被困在了一雙臂彎之中。

    “左三,你的身手不行啊。”喻勉絲毫沒有一點偷襲者的自覺。

    左明非略顯無奈道:“行之,是你趁人之危,我方才在走神。”

    “走神?因為誰?八公主?還是你的好友?”喻勉幽深的目光緩慢地游移在坐明非的臉上,他不以為意道:“這些事情也值得你皺眉?方才你走后,八公主已經把丟掉的信重新撿了回去。”

    左明非愣了愣,然后失笑,季秉容支開他的目的是為了撿信?可她分明不打算同姚松離開,這世上的事真是無從說起。

    “八公主是個聰明人,她知道自己是皇上用來拴住你的繩子,即便想走也走不掉,能不能擺脫目前的困境,還得看她的造化。”喻勉回憶道:“方才你們說到交易…是什么意思?”

    他警惕地打量著左明非:“你不會答應她什么條件了吧?左三,你應該知道,皇家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兒。”

    “這個,”左明非歪了下頭,他欣賞著喻勉臉色,道:“你猜呢。”

    第124章 居心不良

    潘笑之跟隨宮人來到御書房, 延光帝端坐在御案后面,神色安詳地批閱著什么。

    潘笑之拐過長廊,正要對延光帝行禮, 忽然發現地上還俯首跪著一個身量不大的人影, 他不由得一頓,看清了對方華服上的蟒紋, 于是他語氣如常地俯身行禮:“臣參見陛下, 參見太子。”

    延光帝抬眸微微一笑:“笑之來了,快快起身, 不必拘禮。”語罷, 他隨意對太子道:“今日便到此為止,你回宮中面壁思過去罷。”

    季頌寰低聲道:“兒臣遵旨。”他扶著膝蓋搖搖晃晃地起身, 看起來已經跪了多時。

    待季頌寰離開,延光帝無奈地搖了下頭, 像個一籌莫展的老父親,對潘笑之半是調侃半是詢問道:“寰兒大了不聽話, 總是為外人說話,笑之且說說看,這可要如何是好?”

    潘笑之拱手回應:“太子年幼,需得悉心教導。”

    “說到教導,朕得多謝笑之為太子挑了位好先生。”延光帝面帶微笑地看著潘笑之:“憬琛為我大周棟梁之才, 有他教導太子,想必太子日后定會大有作為。”

    潘笑之想起左明非與喻勉的關系,他緩緩抬眸看向延光帝。

    帝王爐在御案上不緊不慢地升騰著輕煙,延光帝坐在御案后面, 神色被輕煙所籠罩,有幾分讓人捉摸不透的意思。

    這與潘笑之回憶中延光帝求賢若渴的隨和模樣有幾分不同, 不知不覺的,延光帝的模樣竟然漸漸與乾德帝的威勢重合起來。

    潘笑之恍惚一瞬,忙俯身道:“是陛下慧眼如炬,臣不敢居首功。”

    延光帝看起來有些詫異:“笑之何故恐慌?”

    “…陛下多慮了。”潘笑之嗓音干澀。

    延光帝謙和地笑了笑:“笑之,你忘了我們當初的約定?說好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呢?朕發現,自從你南下歸來,便與朕生疏了許多。”

    潘笑之頓了頓,猶豫片刻后,他緩緩道:“臣…確實有件事需要陛下解惑。”

    “愛卿但說無妨。”

    潘笑之道:“陛下可知道…左大人同喻大人的關系?”

    “這個嘛…”延光帝作思索狀,而后溫和地看向潘笑之:“同僚?戰友?”

    潘笑之:“……”

    對上潘笑之欲言又止的神色,延光帝不以為意地笑了下:“朕瞧你的反應,他們的關系似乎不僅如此。”

    “……”

    不待潘笑之回應,延光帝便重新執筆,頭也不抬地說:“不重要了,現下憬琛要娶秉容已是事實,說起來,要多虧愛卿提出這樁婚事,正如愛卿所說,他們郎才女貌,珠聯璧合,再合適不過。”

    潘笑之內心有些焦灼,他當時并不知道左明非和喻勉是一對,才出了這樣的主意,說到底,潘笑之不愿意得罪喻勉,可是——

    陛下真的不知道嗎?還是他明知道喻左二人的關系,故意等潘笑之提出這個計謀?

    潘笑之不敢猜測,有些事情,知道或者不知道,都不會改變事情的結果。

    就像左明非注定要失勢,因為他的背后是世家。

    “陛下所言極是。”潘笑之緩聲道。

    御花園內,天色漸晚,暮色將假山旁兩人的身影映襯得曖昧不清,更放大了動情者眸中的欲色。

    “我猜?”喻勉放慢語速,身體緊挨著左明非,他左手愛不釋手地撫摸著左明非流暢的下顎,目光不盡不實地游離在左明非的唇畔,有些輕佻,又有些迫切,因此他的回答就顯得漫不經心起來。

    “陳家反叛與季秉容脫不開關系,她絕非看起來這般無害。”喻勉按了按左明非的下唇,滿意地看著嫣紅彌漫上左明非的雙唇,繼續道:“我猜…她在離間你和陛下的關系,或者,她想扶持別人?”

    左明非被喻勉的動作弄得心浮氣躁,他不輕不重地咬了下喻勉的指尖,調侃:“我該說你與她心有靈犀嗎?”

    喻勉嘖了聲:“這關系愈發亂了。”

    左明非抬起手臂攬住喻勉的脖子,輕聲道:“是你胡鬧在先。”距離很近,只要左明非再靠前一點就能吻上喻勉的唇,可他偏偏不動,眉眼含笑地保持著那點距離。

    喻勉目光一緊,他側臉吻向左明非,左明非適時抬起下巴,默契地接住了喻勉的雙唇,喻勉吻得兇,左明非也不遑多讓,沒過多久,兩人便氣喘吁吁起來。

    喻勉磨蹭許久才肯放開左明非,偏偏左明非喘得比他還厲害,神色恍惚中還帶著幾分忍耐,仿佛介于虛幻與真實的天人交戰之中。

    喻勉凝眸盯了左明非許久,最終輕笑出聲,“左三,若此時有人經過,你會如何?”他聲音喑啞撩人,也并非看起來那般鎮定。

    左明非慵懶隨意地抵著喻勉,聲音舒朗柔和:“大聲呼救,說太尉強迫我。”

    喻勉笑了聲,他不輕不重地捏起左明非的下巴,低聲玩笑:“這便是你的君子之風?”

    左明非目光灼灼地盯著喻勉,湊前又吻了下喻勉,他故作無奈道:“太尉講講道理,分明是你占我便宜在先。”

    “這是你的計謀?”喻勉好整以暇道:“每次都用這招。”左三慣會用眼神勾/引人,等如愿以償后便倒打一耙。

    左明非有條不紊道:“那也得兄長肯接招啊。”

    喻勉面上不顯,但心里被哄得開心,他表面云淡風輕地清了下嗓子,道:“說正事。”

    左明非道:“八公主要我救下九王爺,作為回報,她有法子讓這樁婚事作廢。”

    喻勉聽笑了:“她身處囹圄之中,能有這能耐?”

    左明非笑了笑:“八公主并非看起來這般無害,這話是行之你說的。”

    喻勉眉梢微動,伸手握住左明非近在咫尺的手,“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事,你非要撩撥我,左三,你是何居心?”

    左明非摟住喻勉的脖頸,在他耳旁輕輕呼氣:“居心不良。”

    喻勉笑出了聲,他滿目喜愛和欣賞地望著左明非,意味深長道:“既然說到了居心不良,不做點壞事豈非辜負了左大人的這番剖心置腹?”

    “你想做什么?”左明非會心地閉了下眼睛。

    喻勉故意道:“找死。”

    左明非的目光有些不明所以,不過還是饒有興致地看著喻勉。

    喻勉揚唇,嗓音低沉動聽:“來嗎?”

    左明非毫不猶豫地眨了下眼睛:“既是兄長作請,我便也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最終,兩人站在大牢外面,望著空無一人的大門,喻勉陷入了沉思,雖說他事前找了人打點這里,可這是否打點的太過干凈了?

    左明非問出了他的心里話,“守衛呢?”

    喻勉抬起手臂擋住左明非前進的步伐,輕聲道:“不對勁。”兩人默契地對視一眼,輕手輕腳地往里面走去。

    走到一半,兩人看到一個單薄的人影,那人影似乎對牢中布局不甚了解,像一只無頭蒼蠅般地亂跑,在他即將踩到機關時,喻勉及時出手,捏住了那人的肩膀。

    被控制住的人發出一聲輕呼,他警惕地回身,這個動作使喻勉和左明非看清了他的臉,“殿下?”喻勉語調微揚。

    季頌寰松了口氣,他道:“喻大人…左大人?”

    左明非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季頌寰道:“先生不必多禮,只是…”他面上閃過疑惑:“先生和左大人為何會在此處?你們不應該去赴宴的嗎?”

    喻勉打量著季頌寰,他一開始并未認出季頌寰,因為季頌寰穿著獄卒的衣服,他開口:“宴會尚未開始,臣來辦些事情,倒是殿下…為何會在這里?”

    “呃…”季頌寰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著裝,他有些局促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裳,思索片刻后,他仿佛下定決心般地抬頭看向喻勉,苦惱道:“父皇不肯前來探望小皇叔。”

    喻勉了然:“所以你就買通獄卒,打算劫獄?”

    雖然被猜出了心思,但季頌寰的臉上并無窘迫,他多了幾分憤然:“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小皇叔受罪,我明知他是被冤枉的…”

    “荒唐,殿下可有想過,若此事敗露,你該要如何?”喻勉的聲音沉了幾分,壓迫感隱隱落到季頌寰頭頂。

    季頌寰咬了咬牙根,抬頭倔強道:“若此事敗露,我自當一力承擔。”

    喻勉眸光微動,繼續問:“哪怕丟了太子之位?”

    季頌寰頓了下,再次開口時,他語氣中帶了幾分勝券在握的冷靜:“我心中有數,父皇只有我一個兒子,即便他再生氣,也不會廢黜我。”

    喻勉看向左明非,目光中不乏對季頌寰的肯定,左明非心領神會地笑了笑,和顏悅色道:“殿下顧念親情固然沒錯,可此舉實為不妥。”

    季頌寰咬著下唇,自責道:“是啊…我從未進過天牢,我找不到小皇叔…我根本就是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這幾個字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少年儲君口中,喻勉望著季頌寰的目光中又有幾分不贊同。

    左明非微微俯身,他伸手搭在季頌寰的肩膀上,溫和道:“臣聽說,殿下為了弈王的事情奔波數日,不辭辛勞。”

    季頌寰低落道:“可是沒用。”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殿下做的很好。”左明非注視著季頌寰的眼睛,繼續道:“殿下以后就會發現,在這個世上我們無能為力的事情有很多,重要的是如何面對這些事,以及我們是否還會愿意去做。”

    季頌寰若有所思地看著左明非,左明非溫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弈王的事,還有臣和太尉在,殿下不是一個人。”

    季頌寰雙眼立刻亮了起來,片刻后,他又有些困惑地打量著眼前的兩人:“可是…你們同小皇叔非親非故的…”

    左明非抬眸打量過周遭,聲音溫和縹緲,“殿下,這牢里死過太多人了。”太多無辜的人,這顯然違背了這座大牢的初衷。

    這個回答有些答非所問,季頌寰注視著左明非和喻勉,他們看起來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但臉上的神情卻有著共通之處,季頌寰說不清那是什么,卻莫名覺得悲傷。

    左明非勸道:“殿下先行離開,莫要被人發現你來過這里。”

    季頌寰驀地后退一步,他鄭重地俯身作揖:“頌寰在此謝過二位大人。”

    待季頌寰離開,環顧著空蕩蕩的牢房,左明非拉著喻勉,兩人輕車熟路地走向關押重刑犯的地方,左明非忍不住問:“行之,我們來這里做什么?”

    簡單探望一下季隨舟?

    喻勉淡定道:“劫獄。”

    左明非:“……”

    第125章 試探

    說起來, 天牢與左明非和喻勉十分有緣,兩人的師友故人皆折于此處,就連兩人也是幾次三番地進出這里, 如今兩人攜手不緊不慢地游蕩在回廊里, 這番故地重游頗有幾分故地重游之感。

    左明非勾住喻勉的小拇指,出聲詢問:“當真?”

    喻勉故作不解:“什么?”

    左明非無奈道:“既然都是劫獄, 你為何要阻止太子?”

    “若是季小九被太子劫走了, 我們今晚不就白來了?”喻勉握緊左明非的手,聲音帶著一貫的懶散, 讓人聽不出他的真實意圖。

    左明非眸光微閃, 他上前一步,緊盯著喻勉的眼睛:“你當真要…”

    喻勉眼風輕掃, 制止了左明非未說完的話,他道:“既然陛下急于從我手里收回兵權, 我便給他一個收回的理由。”

    左明非微愣:“你要…交出兵權?”

    “不是我要交出兵權,而是王命難違。”喻勉不甚在意道。

    左明非垂首笑了聲, 似是無奈似是感慨:“想不到我們都淪落到這個下場,狡兔死,走狗烹…”

    喻勉含笑望著左明非,他輕柔地撫摸過左明非的下顎,嗓音低緩:“憬琛莫要忘了, 兔子急了也會咬人。”

    左明非聞聲抬眸,瞬時了然:“你想劫走弈王,以他為籌碼與陛下抗衡?”

    “憬琛,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即可, 何必說出來?”喻勉按住左明非的下唇,眼神一片深意, 他饒有興致地觀摩這左明非的神色,輕笑出聲:“莫非,你想勸我?”

    左明非聲音穩當:“此事太過兇險。”

    “究竟是太過兇險,還是你害怕我真的擁護弈王?”喻勉向來以戳破左明非的心思為樂事,此時也是不遺余力。

    左明非坦然道:“我確實有此擔憂。”

    “是啊,放棄在朝中的所有權力換來的帝師之位…你豈能容忍將來的皇帝另有人選?”

    左明非緩緩勾起唇角:“這個位置…是兄長承讓。”

    兩人皆心知肚明,在延光帝重用他人的情況下,若想在今后的朝堂立足,儲君是他們實現各自政見的不二人員,只可惜,這個位置被左明非捷足先登了。

    因此,左大人看似失勢,實則是如愿以償,畢竟來日方長,東山再起的機會有很多。

    但喻勉的處境未必有左明非的處境明朗,誰都曉得,他這兵權一交,按照延光帝如今的疑心程度,他今后就只能做個閑散官員了。

    想到這里,左明非唇角的弧度愈發上揚,他前傾身子,溫和地替喻勉攏了攏領口,啄了下喻勉的唇角:“這樣也好,先前我們分離太多,今后你便能好好陪我了。”

    喻勉猝不及防地抬手,不輕不重地扼住左明非的脖子,“你倒是敢想。”他聲音冷了下去,顯然也考慮到了左明非猜想的那種情況。

    左明非不做任何反抗,甚至還揚起脖子主動往喻勉手中送了送,同時,他望著喻勉的目光也愈發溫柔,像是要將人溺死的春水。

    左明非知道在這局棋中,喻勉因為昏迷的這段時間失去了太多優勢…或者說,喻勉遠不如他看起來那般游刃有余,正如喻勉喜歡看他失態,左大人也對喻勉的不同面有著強烈的好奇心,只不過君子端方,他萬不會將自己這點隱秘的趣味說出來罷了。

    左明非眨了下眼睛,他好整以暇地觀摩著喻勉變化不定的神色,心想,行之約摸是生氣了,說不定還會加重力道。

    溫熱的血液在指尖下有節奏的流淌著,脆弱的脖頸在這只死過太多人的手里顯得太過不堪一擊,最終,五指緩緩松開,喻勉的另一只手扶住左明非的后腦勺,然后疼惜地摸了摸左明非的脖頸。

    “……”沒有等來想象中的窒息感,左明非愣了愣。

    “這便是你想要的?惹我生氣?”喻勉摩擦著左明非耳后的皮膚,直到一片雪白上彌漫上曖昧的霞色,他才滿意地收手,哼道:“這手段可不高明,只是不知這是你的策略,還是你的私心?”

    左明非啞然,顯而易見,他又被喻勉戳穿了心思,但他也不惱,他一手握住身前喻勉的手腕,一邊欺身而上,吻住了喻勉。

    喻勉眉梢微動,他確實有被左明非這番舉動給驚訝到,待一吻結束,喻勉望著左明非的眼睛,好笑地問:“什么意思?換策略了?色/誘?”

    左明非軟和的目光落到喻勉的臉上,輕聲說:“是私心。”

    明明就是色/誘,以此來哄他讓步?

    呵,不可能,喻勉冷漠地想,然后不情不愿地解釋:“你不必多慮,我并無擁立弈王之心。”

    聽到這里,左明非心里稍微輕松了些,他假意抱怨:“三兩句就能解釋清楚的事,你偏要惹我著急。”

    喻勉瞥了左明非一眼:“……”他都懶得說左明非這個倒打一耙的小把戲。

    “那你救出隨舟后,打算將他安置在哪里?”左明非跟上喻勉的腳步。

    “……”喻勉仿佛聽到了左明非心里的算盤聲,他呼了口氣,心平氣和地打量著這只用尾巴撥拉算盤珠子的狐貍。

    左明非眼神純良地看著喻勉:“不如我先幫你把人安置下來。”扣著季隨舟防止喻勉真的擁立他。

    喻勉很想無視左明非的小心思,可左明非的算盤珠子都快蹦他臉上了!

    他忍無可忍地看了左明非一眼,左明非坦然自若地任他打量,意圖顯而易見——你不是愛戳破我的心思嘛?那我直接亮給你看。

    喻勉被他無辜的眼神看的沒脾氣,只輕哼一聲:“用不著。”

    左明非苦惱道:“對你用心思你不高興,對你坦誠你還不高興,那你叫我如何是好啊?”

    “你閉嘴就好。”

    左明非微嘆道:“男人啊,果然都一樣,得到了就不…唔!”

    喻勉一把撈過左明非,惡狠狠地堵住了他的嘴。

    行至大牢最深處,空氣變得愈發沉冷,混合著經年累月的潮濕腥味,仿若黏在人身上的森森毒蛇。

    季隨舟看似安然地盤坐在石床上,臉上無悲無喜,像是一尊石像。

    喻勉眉梢微微挑起,扭頭對左明非道:“看來他的境況比我們想象的要好一些。”

    至少干凈。

    看著桌子上紋絲不動的飯菜,喻勉心想,飯菜也算可口。

    延光帝只想囚禁季隨舟,卻不想要他的命。

    喻勉往前走了一步,對季隨舟道:“睡著了?”

    季隨舟早就聽到了腳步聲,他緩緩抬眸,看過來的目光宛若一潭死水。

    左明非溫聲詢問:“殿下可好?”

    “多謝先生掛念,我很好。”許是多日未說話的緣故,往日少年清潤的聲色聽起來十分沙啞。

    喻勉單手劈斷鎖鏈,隨后大步流星地走向季隨舟,“時間緊急,有什么事容后再說,你能自己走嗎?”

    望著喻勉行云流水的操作,左明非略顯愣怔地立在門外,他沒想到喻勉會這么果斷干脆。

    季隨舟注視著喻勉,沉默地搖了下頭。

    喻勉懶得聽季隨舟解釋,所幸季隨舟也不解釋,于是他拎起季隨舟的肩膀,打算直接帶人離開。

    左明非看出了門道,他急忙出聲:“行之不可!”

    鎖鏈碰撞的聲音細微而清脆,喻勉察覺到不對勁,然后適時收手,他尋聲望去,只見季隨舟兩只腳的腳腕均被束縛著鐐銬,而鐐銬的另一端被嵌入到石床后邊的墻壁之中。

    季隨舟因為被喻勉提溜過的緣故略顯潦草地坐著,他赤足垂到地面上,腳腕與鐐銬相接的地方早已經血肉模糊,舊痂混著粘稠的血液,看起來無比觸目驚心,不用想也知道,當得知自己被銬住后,季隨舟肯定反抗過,可惜無用,還落下一身傷。

    左明非疾步上前,他蹲下身察看著季隨舟腳上的鐐銬,喻勉則掏出隨身的匕首狠狠地砍向那堪比成人手臂粗細的鎖鏈。

    刀刃與鎖鏈碰撞的地方火花紛飛,匕首已經出現豁口,但鎖鏈還是完好無損。

    左明非則是心緒難平,他見過先帝和當今陛下是如何寵愛季隨舟,自然也想不到季隨舟會被如此對待——毀人清譽,囚人自由。

    “沒用的。”季隨舟冷不丁出聲,他垂眸注視著那兩條鐵鏈,語氣平靜:“這是易山居的斷魂鏈,若沒有鑰匙,任何刀槍劍戟都不能損害它分毫。”

    喻勉頓住動作,問:“那你為何還要掙扎?”

    “我想看看,這斷魂鏈是不是真如傳聞所言。”一邊說著,季隨舟就又開始掙扎起來,原本猙獰的傷口再次滲出血來。

    左明非忍無可忍按住季隨舟的膝蓋,沉聲道:“季隨舟!”

    季隨舟安靜下來,隨后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嗚咽聲回蕩在牢房之中,他痛苦地抱著腦袋,涕泗橫流道:“我…我以為我不在乎了,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怕,我怕自己以后都在這里度過…喻大人!喻大人,你殺了我吧!”

    季隨舟突然抬手,他踉蹌著撲倒在地,雙手握住喻勉的匕首就往自己胸口刺去。

    喻勉反手調轉刀刃,一臉鬧心地看著季隨舟,隨后用手背彈開了季隨舟。

    季隨舟的后背狠狠撞在石床上,之后咯出一口淤血,他無力地靠在石床上,大口地呼吸著,仿佛溺水而出一般。

    喻勉淡聲問:“清醒了?”

    季隨舟擦去唇邊血跡,血痕殘留在他唇角,他看起來無比冷靜地說:“鑰匙在我皇兄寢宮之中。”

    第126章 宴中局

    宴會上, 潘笑之左右逢源地招待著朝臣,有眼熱的人暗自嘀咕:“一朝天子一朝臣,且看他能得意到幾時。”

    “伯義兄, 何必眼熱呢?起碼你我不必受此桎梏, 娶一個叛臣之妻。”這人顯然是喝大了,他看向宴會邊緣的左明非, 眼神中既有同情, 又有悲涼,他順勢癱倒在身旁同僚的身上, 醉醺醺地喃喃:“世家毀的毀…亡的亡…先帝在時猶有所顧忌, 陛下如何敢!”

    劉伯義急忙捂住同僚的嘴巴,他神色警惕地四處張望, 繼而低聲勸道:“孫尚書慎言,世家之禍是弈王與墨逍之責, 與陛下何干?”

    孫群嗤笑一聲:“是啊,是啊…誰都有罪, 唯君主無咎!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放聲大笑起來,引得旁人頻頻側目,就連延光帝也尋聲忘了過來,他笑意淡淡:“孫尚書何事這么高興?”

    劉伯義忙替孫群解釋:“回陛下的話,孫尚書他…他喝多了。”

    “哦?”延光帝隨和道:“看來孫尚書也為太尉身體痊愈而高興, 喻卿?”

    眾人四處張望,發現這場宴會的主角并不在場,延光帝又喚了一聲:“喻卿何在?”

    “臣來遲,請陛下恕罪。”喻勉不緊不慢地從宮道上走來。

    延光帝波瀾不驚的目光落在喻勉身上, 在喻勉若隱若現的威壓籠罩下,在場之人仿佛被冷風拂面, 樹上殘留的葉子也不由得晃了幾晃,但延光帝目光平和,像是陰鷙寒風中的頑石,不為所動。

    “愛卿何故來遲?”延光帝含笑問。

    “臣身體尚未恢復,腳程慢了些。”喻勉步伐快而有力,語速不慌不忙。

    “愛卿如今是國之棟梁,可要好好保重身體。”延光帝輕輕側首,看向滿臉醉態且目光憤恨的孫群,笑道:“孫尚書,你可安心了?”

    孫群攥著酒壺,緊緊地盯著喻勉,繼而發出一聲冷笑:“安心?這江山社稷有太尉守著…老臣自然安心。”

    延光帝自然而然地提起:“孫尚書和太尉皆為我大周的肱股之臣,你們一文一武,可要齊心協力,通力合作。”

    孫群嗤嗤笑著,提著酒壺滿身潦倒地坐下。

    喻勉云淡風輕地拱了下手,道:“陛下所言極是。”

    延光帝抬眸看向潘笑之,感慨道:“可惜,兩位不能親上加親。”

    喻勉眼風輕挑。

    潘笑之頓了下,“……”躲開了延光帝的眼神,得罪喻勉的事——他不想干。

    延光帝狀似云淡風輕道:“喻卿如今還是形單影只一個,孫尚書的女兒也早已成家,你說呢,笑之?”

    潘笑之喉結滾動,比起來得罪喻勉,他更不想得罪皇帝,于是他迎著喻勉意味深長的目光,配合著帝王的心意道:“臣…倒是聽聞,孫尚書的孫女已經年滿十六,且素有佳名,至今尚未婚配…”

    “陛下!萬萬不可啊!”孫群頓時酒醒了一大半,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臣孫女才貌平庸,實在配不上太尉大人!”

    延光帝輕笑:“哦?莫非孫尚書以為太尉是在意皮相的庸俗之輩?”

    “可是…”孫群還要再辯解,卻聽潘笑之忍不住般地笑出了聲——喻勉當然是,不然也不會看上左明非了,他心想。

    延光帝看向潘笑之,目帶詢問,潘笑之急忙咳了咳,正色道:“臣笑尚書多慮了,太尉自然不是庸俗之輩,是吧,行之兄?”說完,他揶揄般看向喻勉。

    喻勉語氣敷衍:“潘大人高看本官了。”

    “哪里哪里,太尉至今還未娶親,這便說明太尉是把個人之利置于國家之后的呀。”潘笑之尋思著,反正人已經得罪了,既然得罪了,那便得罪透吧。

    場上陷入到一陣死寂的嘈雜之中,延光帝但笑不語地看著陷入到談資中的幾人,孫群還在跪地哀求,渾然沒了方才的酒氣與豪氣,潘笑之從容不迫地立在君王身旁,像是一把熠熠生輝的利刃。

    不遠處,左明非端坐在短案后面,溫和的目光帶有幾分饒有興致,他心想,有人要倒大霉了。

    喻勉慢慢掀起眼皮,語氣無悲無喜,似是閑談似是挑釁,還帶著一貫的漫不經心:“在下俗人一個,不愛閨秀,尤好美人。”

    潘笑之被噎住了:“……”

    他呵呵干笑幾聲:“太尉真會說笑。”

    “肺腑之言。”喻勉言簡意賅道,然后他微微側身,眼神追著左明非而去。

    在場之人俱是震驚,就連延光帝的目光也凝滯了片刻。

    喻勉到達如今的位置,說是水到渠成也好,陰差陽錯也罷,總道是世事無常,不可深究。

    延光帝眸光閃爍不定,他唯一確定的是喻勉不會放棄如今的權勢地位來賭一個和左明非公之于眾的機會。

    在延光帝心中,喻勉是開賭坊的人,但他卻從不下注,他只坐收漁人之利。

    但喻勉此番言論卻叫人摸不準他的心思。

    朝臣中不乏聽到過喻勉和左明非事情的人,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免這個話題,無甚,話題中的兩個人都不是他們能得罪的。

    迎著各種各樣的目光,左明非微微一笑,他心平氣和地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而后不疾不徐地放下,舉止一片光風霽月。

    此種情境之下,也有人在醉意中忍不住腹誹:太尉大人眼光真好,左三公子這樣的人,誰能不喜歡?

    極具占有性的幽深目光絲絲縷縷地纏繞在左明非身上,片刻后,喻勉不舍地挪開目光,毫無溫度的眼神懶散地看向左明非的左側,喻勉說:“特別是…像嘉獻殿下這般有勇有謀的女子,臣最為欣賞。”

    靜。

    很安靜。

    安靜的只剩下呼吸聲此起彼伏。

    延光帝徹底愣住了。

    喻勉興致索然道:“可惜臣與嘉獻殿下無緣也無份。”

    季秉容劇烈地咳嗽起來,左明非見狀,貼心地倒了杯水遞給她,季秉容拂手推開,咳嗽得愈發厲害了。

    左明非輕聲笑了笑:“喻兄,你這番言論,不是讓公主難做嗎?”

    “怎么會。”喻勉似笑非笑道:“若是公主愿意,本官搶也要把人搶過來。”他并未言明要搶公主,只是意味深長地說要搶人。

    季秉容咳得滿臉通紅,她滿臉抗拒卻又不得不維護著公主的體面,道:“太尉莫要再開玩笑了。”

    “公主說的是。”喻勉收回目光,笑意不達眼底道:“玩笑而已,諸位不必當真。”

    眾人的心情簡直是一波三折。

    有人打圓場道:“哈哈哈哈哈哈,果然有意思,太尉真是風趣之人,在下就說嘛,太尉怎么可能是喜好美人的輕浮之輩,原來是玩笑,哈哈哈哈哈…”

    喻勉淡淡道:“這句不是玩笑。”

    “……”

    “哈哈哈哈哈哈,想不到太尉還真是性情中人吶。”

    延光帝不動聲色地喝了口酒,他瞥向跪在地上的孫群,道:“朕本想著孫尚書年事已高,這才需要太尉多多幫襯,不過孫尚書既要拒絕太尉的好意…那便歇著吧。”

    孫群一愣,抬頭呆呆地看著延光帝,稍顯凌亂的花白鬢發在空氣中顫巍巍地動了動。

    延光帝神色平和道:“而且孫尚書您嗜酒成性,繼續在這個位置上恐怕會耽誤國事。”

    沒等孫群有所回應,劉伯義率先跪下,苦苦哀求:“還請陛下三思,孫大人從先帝還在時便擔任尚書一職,遷都事宜以及打道回府這些事都是孫大人在全權操辦…”

    “劉大人。”延光帝沉聲道:“你是在提醒朕的過錯嗎?”

    劉伯義急忙叩首:“臣不敢!只是這件事煩請陛下三思!”

    “請陛下三思。”

    “請陛下三思。”

    “請陛下三思。”

    老臣們紛紛下跪,左明非也赫然在列,這是僅剩的世家對皇權的態度。

    一眾烏黑帽檐中,只有少半的人巍然不動地坐著,其中有延光帝提拔的新臣,也有像喻勉這種看似沒有立場的人。

    喻勉神思莫測地看著延光帝臉色緊繃,之后努力放松,然后延光帝盡量平穩著聲音道:“先時遷都一事…是朕考慮不周,既勞民又傷財…朕每每想起,便深感痛悔。”

    他語速緩慢:“至于孫尚書,是他御前失態在先,朕不過略施小懲,諸位愛卿有何不滿?”

    “臣不敢…”

    “陛下言重了。”

    宴會結束后,喻勉正要坐車離開,卻被潘笑之打斷了:“喻大人。”

    喻勉停下動作,回身瞥向潘笑之,示意他有話快說。

    潘笑之樂呵呵道:“陛下要我來送送你。”

    喻勉淡淡道:“不必。”

    “其實我很不明白。”潘笑之突然開口,他歪了下頭,打量著喻勉道:“你錯過了一個跟他公之于眾的機會,我認為你不是個會在乎旁人目光的人。”

    喻勉不以為意地乜了他一眼,唇角帶著一絲嘲諷的弧度:“潘大人,你總是這么自以為是。”

    潘笑之兀自說下去:“其實,你是在擔心這件事給左明非招惹來是非吧。”

    喻勉不理他,他踏上轎蹬,抬手掀開車簾,聽到潘笑之在他身后道:“行之兄,說句實話,在今晚之前,我一直都很怕你。”

    喻勉頓了頓,他停下動作,保持著掀開車簾的姿勢。

    “但我現在知道了,你也是個有弱點的人。”潘笑之眼眸中閃過一道鋒芒:“而弱點之所以被稱之為弱點,是因為它是很難被克服,也許在不經意之間,你就會死在你的弱點之下。”

    喻勉冷嗤一聲,他毫不猶豫地掀開簾幕,閃身坐了進去,還以為潘笑之能說出一番什么話,簡直是在耽誤時間。

    馬車停在潘笑之面前,車窗正對著潘笑之的臉,車內,喻勉嗓音低沉,興致索然道:“你既然看穿了我的弱點,那便躲遠一些,不然,”骨節分明的手撩起車簾,喻勉眼風掃過:“死在我弱點之下的就會是你。”

    潘笑之無奈笑了笑,他攤手道:“喻大人,也許,我們不是敵人呢?”

    喻勉放下車簾:“你還不配。”

    “……”潘笑之沉默一瞬,趕在喻勉離開之前又問:“喻大人,你可知陛下罷免孫尚書的真實用意?”

    “投石問路罷了。”喻勉漫不經心道:“結果顯然不盡人意。”

    延光帝想延續先帝的大權獨攬,但他以恭順的面目示人太久了,以至于他與原先的樣子有一點點背離,便會引得朝臣不滿。

    喻勉興致缺缺地想,畢竟,大臣們需要的是一個不同于先帝的仁君,而非先帝鐵血手腕的延續。

    第127章 各懷

    晚宴后, 左明非和季秉容在宮道上散著步,兩人之間的氛圍看似和諧,卻有幾分疏離之意。

    季秉容停頓半步, 刻意等了左明非片刻, 然后遞過去一方手帕。

    左明非眉梢微挑,注視著那方手帕沒有動, 他笑了笑:“殿下這是?”

    “方才大人同本宮說起隨舟的境況, 本宮心中萬分難過,但如今本宮也如同籠中之鳥, 能做的不多, 這是本宮的一點心意,想來能對大人有所助益。”季秉容掀起手帕的一角, 里面露出一個別致的鑰匙。

    左明非眼神微頓,他稍顯訝然道:“這是…斷魂鏈的鑰匙?”

    季秉容點了下頭, 她的心情頗為沉重:“還望大人能救出隨舟。”

    左明非并未被這姐弟情深所感動,他笑得有幾分深意:“微臣記得弈王殿下說過, 這鑰匙在陛下的寢宮之中,不知殿下是如何得來的?”

    “我久處深宮,自然有自己的法子。”季秉容的目光有些不悅,在她看來,左明非這個問題實在是有些冒犯, 但她轉念一想,既然選擇開誠布公地與左明非合作,那她也沒必要瞞著左明非,于是她不情愿地說:“…陛下寢宮之中有本宮的人。”

    不等左明非有任何反應, 季秉容就稍顯激動地握住左明非的手腕,迫切地解釋:“但本宮此舉實為自保, 并無不敬之意!”

    左明非干脆地抽出自己的手腕,“殿下莫慌,臣什么也沒聽到。”

    季秉容神情凝重地撫摸住自己的腹部,她低落道:“想來大人也聽說過,本宮與弈王的關系算不得好。”

    左明非頷首:“有所耳聞。”

    季秉容苦笑了聲,“父皇還在時,最疼的孩子就是我和隨舟,但有時候,我能感覺到,父皇對隨舟的寵愛是多過于我的,我心高氣傲,自然不服氣,所以處處與隨舟較勁。”

    “可到頭來,我成了父皇安撫陳家的手段,隨舟也不過是父皇用來拉攏易山居的手段…”季秉容眼睫微動,淚珠滾落臉龐,她極力維持著聲音的情景:“我和隨舟誰也沒有贏,卻都輸得徹徹底底。”

    “前十幾年的父愛仿佛是為了彌補這幾年的苦難一般,父皇果真是…有先見之明吶。”

    左明非眸色沉穩,他順勢問:“所以,殿下便慫恿陳家謀反嗎?”

    蔥白指尖擦去眼角的淚痕,季秉容緩緩抬眸,無能為力道:“大人,本宮不過是個婦道人家,能掀起多大風浪呢?我孑然一身,最珍貴的不過是這個公主頭銜,陳家利用我的名義和我五弟勾結…本宮也是受人脅迫,才造就了如今的場面,如今本宮只想好好撫養腹中的孩兒平安長大,還有就是力所能及地將隨舟從大牢里救出來。”

    說完,她目光殷殷地看著左明非:“大人,你會幫我的吧?”

    左明非微微頷首,回答得滴水不漏:“殿下與臣早先說好的合作,臣自然會全力以赴。”

    等左明非離開,季秉容仍然站在原地,不知過了多久,假山后面突然出現一個人影,恭敬地喚道:“殿下。”

    季秉容沒有回身,她百無聊賴地輕呼了一口氣,語氣平靜道:“看來你們已經考慮好了。”

    “陛下執意與世家為敵,今日他對孫尚書那般,明日或許輪到的就是我們…為求自保,臣等只好另擇明主。”

    季秉容輕笑出聲,她緩緩轉身,呢喃:“自保…真是個不錯的借口。”她落目在眼前俯身的中年人影身上,“等著吧,此一時彼一時,我們且走著瞧。”

    劉伯義心事重重地問:“左大人…與我們是同一陣營的嗎?”

    “不重要。”季秉容道:“他能救出季小九,這便夠了。”

    出了宮門,左明非深深呼吸一口夜間的冷氣,他垂首看著手中的帕子若有所思,直到馬車不疾不徐地趕來,凌喬拽著韁繩喊他:“公子。”

    左明非攥住帕子,指尖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帕子里面的鑰匙勾走了,他換上慣常的溫和笑意,俯身上車掀開車簾:“行之…”語頓,車子里面空空如也。

    凌喬:“公子,主子先回府了。”

    左明非心中有些奇怪,他一邊上車坐穩,一邊狀似隨意地問:“怎么?府中有急事嗎?”

    凌喬清了清嗓子:“嗯——主子說你與八公主相談甚歡,他不便打擾。”

    左明非:“……”

    凌喬小心翼翼地說:“公子,主子好像是…吃味了。”

    左明非淡定道:“把好像去掉。”

    回府后,左明非看到一個藍色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他瞇眼看了看,凌喬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左明非問:“阿喬,你可看到有人經過房頂?”

    凌喬茫然地搖了搖頭:“沒有啊。”

    左明非微微一笑:“許是我看錯了。”

    房中,喻勉巍然不動地坐在案幾后面,香爐中,字條逐漸被吞噬殆盡,耳邊傳來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喻勉慢條斯理地拿起香爐蓋子,蓋在了香爐上面。

    “兄長還未歇下嗎?”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左明非故作訝然的聲音響起。

    喻勉眼也不抬地問:“何出此言?”

    “兄長未曾等我,我還以為是兄長困了。”左明非在喻勉身旁坐下,滿目笑意地望著喻勉。

    喻勉望著香爐中的最后一點殘頁化為灰燼,這才看向左明非,似笑非笑道:“夫人未歸,豈敢就寢?”

    “花言巧語。”左明非垂眸,聲音緩慢之余還帶著委屈:“不還是沒有等我?”

    喻勉朝左明非伸手,左明非乖乖地伸手等他來牽,但喻勉卻略過左明非的指尖,“……”左明非微愣。

    喻勉反應很快地繞過左明非的手腕,從人袖口中扯出一條手帕,他意義不明地盯著左明非:“佳人相贈,貼身攜帶?”

    左明非掀開衣袖,一本正經道:“沒有貼身,隔著里衣呢。”

    喻勉輕哼一聲,他掀開香爐,將帕子毫不留情地丟了進去。

    左明非覺得好笑,他遞出自己的袖子,柔聲道:“袖子也給你燒了好不好?”

    喻勉也不客氣,他真的握住左明非的手臂,拽住那片觸感極好的衣料用力一扯,“嘶——嘶——”兩聲,左明非的左手衣袖應聲而斷。

    左明非本意是為了哄人,卻沒想到喻勉真有此舉,他始料不及地望著喻勉,有些懵然。

    喻勉隨手丟開那截斷袖,坦然自若地與左明非對視:如你所愿。

    左明非驀地笑出聲,他目光曖昧不明地落在那被扯得潦草的布料上,“斷袖啊。”他調侃道:“漢哀帝為了不吵醒董賢才斷的袖,阿勉,你又是為何扯斷我的袖子?”

    阿勉。

    喻勉一時恍然。

    這個稱呼被時間拉的很長,從瑯琊書院的慈祥長輩,再到戰場硝煙之中的師父,又或是崇彧侯府之中與他插科打諢的白鳴岐——

    再到如今與他攜手并進的左明非。

    “沒大沒小。”喻勉低斥了左明非一聲,卻沒聽出有多生氣。

    “公主與我并無情意。”左明非和聲解釋:“她贈我帕子,是為了給旁人看的。”他隱瞞了季秉容給他鑰匙的事情。

    喻勉表示懷疑:“那為何之前不送?”

    左明非笑意溫和:“誰讓你今天突然對八公主示愛?”

    “……”

    “八公主害怕陛下真的改變心意讓她嫁給你,只好表現出對我的一往情深了。”左明非身體前傾,眼中閃過狡黠的笑意:“行之,你真讓人害怕。”

    讓人害怕不見得是件壞事,至少對喻勉來說,利大于弊。

    喻勉不以為意道:“你呢?也怕我?”

    “怕啊。”左明非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喻勉:“我怕你不愛我。”

    喻勉微微歪頭,他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左明非,“你竟有如此擔憂?”

    左明非不回答,他沉默地望著喻勉,喻勉被他盯得有些許不自在,察覺到左明非是認真的之后,他微微嘆氣:“憬琛,我們都走到了今天,我的心意你還不明白嗎?”

    “不明白。”左明非道:“我要你直說。”

    喻勉:“今生今世,非君不可。”

    左明非含笑搖頭:“還是不明白。”

    喻勉微頓,而后道:“我只要你。”

    “聽不懂。”

    喻勉放在膝蓋上手沒忍住攥緊,他額角至抽,他就說人不能慣!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即可,何必明說?他惡狠狠地瞪了左明非一眼,“我喜歡你,心悅你,心疼你,夠明白了嗎?不明白的話…”

    停頓片刻,他直白的目光仿佛要將左明非吞下去:“我愛你。”

    迎著喻勉侵略性十足的目光,左明非含情脈脈地望著他:“既然如此…”

    “兄長能否告訴我,你方才在香爐里燒的是什么?”左明非往香爐中看了眼,若有所思道:還要用手帕和袖子遮掩,想必是很重要的東西。”

    喻勉方才還要將左明非吞下去的目光又將人吐了出來,他冷冷道:“…燒的真心。”

    呵,繞這么大一個圈子,左三越來越會下套了。

    左明非輕笑出聲,他體貼道:“沒關系,即便阿勉不告訴我,我也會依然愛你。”

    喻勉盯緊左明非:“左三,我早晚會讓你乖乖聽話。”

    第128章 鬼胎

    上京的一處院落在無形之中被左家的劍客圍的密不透風, 左明非接過劍客遞來的字條,看過之后,他對劍客道:“告訴大哥, 安心呆在啟陽, 守好左家,上京有我在, 不用擔心……”

    劍客片刻之間便了無蹤影, 只留下一個回應:“是。”

    正巧此時,郎中從屋中出來, 左明非迎上去, 兩人交談片刻,郎中便離開了。

    左明非走進屋里, 季隨舟虛弱地靠在床上閉目養神,“殿下先在這里住著, 等你身體好上一些,我便送你離開上京。”左明非坐在季隨舟旁邊, 觀摩著季隨舟的臉色。

    他能救出季隨舟算是有驚無險,要知道,在他派人帶有季隨舟之后,喻勉的人緊跟著就來了,幸虧他提早一步。

    季隨舟慢慢掀開眼皮, 聲音虛弱:“…多謝先生。”

    左明非輕輕拍了拍季隨舟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往事不可追,殿下不要再想了。”

    季隨舟茫然地望著虛空:“我不知道去哪兒。”

    左明非道:“臣記得初見殿下之時,殿下有意游歷人間, 雖然時過境遷,但天大地大, 殿下不妨四處走走看看。”

    季隨舟敏銳地抓住了左明非話里的漏洞,他眸光微動:“先生此番話…無非是不想我繼續留在上京。”

    左明非含笑點頭:“沒錯,一來殿下是被劫獄逃出來的,這里對你來說不安全,二來…”他正色道:“朝中不乏有想利用殿下反對陛下的人,殿下繼續留在這里,不利于朝政安穩。”

    季隨舟沉默片刻,然后道:“…我會離開。”

    “不僅要離開,殿下還要隱姓埋名,從此之后,用另一個身份活下來。”左明非有些不近人情地說。

    季隨舟眼神麻木,心不在焉地應了聲:“嗯。”

    左明非心中有些許惻隱,但最終什么也沒說,安排好人照顧季隨舟之后,他便離開了。

    前線戰事不斷失利,在此種情境之下,弈王暴斃亦或是失蹤這種事便顯得微不足道起來。

    不少人上書請喻勉出征,這些奏折皆被延光帝駁回,最終,延光帝任命了兩個官員為衛將軍,相當于是副將,一個是新臣衛丘,另一個是老將吳懿,兩人即刻領兵支援前線。

    退朝之后,不少大臣憤憤不平。

    “哼,衛丘不過是個毛頭小子!陛下竟提拔他為衛將軍!這簡直是把我大周的國運當作兒戲!”

    “吳懿老將軍勞苦功高,竟然只是個副將,與衛丘平級,這這這…唉!”

    “喻大人為何毫無動靜?此事他最能說上話。”

    “呵,怕得罪陛下官位不保唄。”

    “依我之見,他這太尉算是當到頭了。”

    “噓,小聲些,他是什么人你不知道?”

    官道上,吳懿同喻勉并肩走著,喻勉心中不滿,冷嗤道:“胡鬧。”他指的是皇帝任命兩員副將之事,按照吳懿的功績,擔任主將綽綽有余。

    “將軍放心,不出半月,我必還你一個主將之位。”喻勉沉聲。

    吳懿年過半百,在一些事上早就看清了,他微嘆道:“浮名虛利,不爭也罷,我倒不擔心自己,只是行之你如今的境遇著實令人擔憂。”

    喻勉聽不出意味地發出一聲笑:“將軍也瞧出來了?”

    吳懿嚴肅道:“近來陛下有意提拔的幾個官員皆是新臣。”

    喻勉漫不經心地觀察著身邊的官員,回應:“有意提拔,那就是還未提拔。”

    吳懿嗤笑著搖了下頭:“沒錯,因為世家反對。”

    喻勉頷首:“雖說世家在此次國難之中受到重創,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徹底扳倒他們還為時過早。”

    吳懿挑眉道:“恐怕我們都要給新人讓路了。”

    “吳兄,你我皆是頑石,讓路?那便瞧著吧,究竟是誰給誰讓路。”喻勉的聲音毫無皮膚,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吳懿搖頭笑了下,半是調侃半是認真道:“只愿我凱旋之時,賢弟還穩坐太尉之位。”

    兩人將出宮門之時,看到一隊人馬疾馳而來,為首的少年披麻戴孝神情冷肅。

    待人馬停下,少年翻身下馬,直朝宮門而來,路過吳懿時,他停下腳步,拱手行禮:“小侄見過吳世叔。”

    “阿言,”吳懿神思沉重,他安慰似的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節哀。”說完,他介紹:“阿言,這位是喻太尉。”

    “行之,這是昭遠公次子溫言。”

    少年俯身行禮:“晚輩見過太尉大人。”

    喻勉微微頷首:“溫小公子,節哀。”

    待溫言進宮,吳懿才嘆氣:“此次遷都,昭遠公世子溫曄代替昭遠公留在上京處理瑣事,結果他在城破時葬身于上京,聽聞噩耗,遠在啟陽的昭遠公夫婦一病不起,不久之后,昭遠公夫人便病故了。”

    “溫家次子溫言,就是方才那孩子,兄長慘死,父親病重,老母亡故,可謂是受打擊不小,可悲,可悲啊。”

    喻勉回憶著溫言的神色,忽然笑了聲,他來了些興致,“溫家既是世家,又是開國功臣,小世子此時進京,恐怕上京又要不安生了。”

    吳懿微愣:“如何說?”

    喻勉意味深長道:“年輕氣盛,容易被人利用。”

    近日來,上京城中彌漫著看不清的硝煙,各方錯綜復雜的勢力蠢蠢欲動,相較于不久之前地動山搖般的爆破,此次的暗流更加洶涌澎湃。

    東宮之內,季頌寰端坐在書案后面,看似神情專注地書寫著,左明非立在窗口,不時地看一眼季頌寰。

    當季頌寰再次看過來時,正好對上左明非打趣的目光,“……”季頌寰輕咳一聲,急忙低頭。

    左明非走過去,“殿下可有什么疑惑?”他和聲問。

    季頌寰遲疑片刻,還是開口:“近日有傳我小皇叔暴斃牢中的,還有人傳他失蹤的,我想知道…這與先生有沒有關系。”

    左明非自然而然道:“沒有。”

    “那他現在在哪里?可還安好?”季頌寰內心的焦灼一發不可收拾。

    左明非用平靜的目光看向季頌寰,淡聲道:“殿下,有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季頌寰攥緊掌心,“先生,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很沒用…”

    左明非欣慰道:“殿下能反省自己,這很好。”

    季頌寰看向左明非,眼神很受傷:“…所以我真的很沒用嗎?”

    左明非覺得好笑:“殿下之前不還躊躇滿志的嗎?”

    季頌寰悶聲道:“之前與您不熟,所謂輸人不輸陣,我只是在虛張聲勢罷了,如今您是我的老師,我心中有疑惑,自當向您詢問。”

    左明非耐心道:“先帝駕崩已久,朝中形勢不明,可讓大臣們迂回的對象仍然是殿下的幾個叔叔,殿下可知為何?”

    季頌寰試探著問:“因為我年紀小?”

    “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殿下沒有展現出自己的能力。”左明非循循善誘道:“殿下不妨想想你的幾個叔叔。”

    季頌寰沉思道:“五叔雖然德行欠佳,但他早年隨皇爺爺出征立下赫赫戰功,九叔看似不爭不搶,但制服易山居和平定五叔與陳家的禍亂皆有他的功勞,只有四叔籍籍無名,所以哪怕他失蹤了,也沒有多少人在意。”

    左明非:“殿下明白了嗎?”

    季頌寰后知后覺地皺眉:“是因為我以前被皇爺爺和父皇保護的太好了…我需要被人看到!”

    左明非緩緩揚起唇角,孺子可教也。

    季頌寰眉心動了動:“可這談何容易?我愿意親自上戰場保護大周,可是父皇一定不會同意。”

    左明非按住季頌寰,“殿下只需靜待天時,順勢而為。”

    晚上,左明非回到府中,喻勉示意桌子上的書信,“姚松給你的信。”

    左明非挑眉:“你沒替我看?”

    喻勉興致缺缺道:“有何可看的,無非是他與八公主的兒女情長。”

    左明非當著喻勉的面拆開書信,一字一句地看了下去。

    喻勉話鋒一轉,瞧著左明非道:“相比之下,我更想知道弈王如今在哪里。”

    左明非抬眸莞爾:“我也想知道。”

    喻勉瞇眸,他形如鬼魅地閃至左明非跟前,“你不知道?”

    左明非溫柔地注視著喻勉:“阿勉,斷魂鏈的鑰匙在陛下的寢宮之中,你認為我進得去?”

    喻勉摩擦著左明非的側腰,百無聊賴地回道:“我倒是進去了,還拿到了鑰匙。”

    左明非按住喻勉搗亂的手,了然道:“噢,所以弈王如今在你手中了?”

    喻勉陰沉沉道:“可我到的時候,季小九已經被人帶走了,而且我拿到的鑰匙也是假的。”

    “噢~看來有人比兄長捷足先登啊。”

    “左三!”喻勉摟著左明非腰身,迫使人無限貼近自己,他皺眉道:“把季隨舟交給我,不然…”

    “不然如何?”左明非抬手摟住喻勉的脖子,他眼底好似泛起漣漪的湖光,目光順著喻勉高挺的鼻梁落在喻勉涼薄的雙唇上,左明非嗓音低柔:“你要如何對付我?”

    喻勉神色難辨地盯著左明非,左明非笑得愈發無辜。

    “……”喻勉握住左明非的腕骨,他本意是甩開左明非的手,但摸上之后他便撒不開手了,仿佛被黏住了一般,于是喻大人便冷冷地威脅:“不然我就公事私辦!”

    左明非笑了起來:“你打算如何公事私辦?”

    喻勉側臉吻住左明非,將人抵到桌沿,“左三,我的傷痊愈了,你做好還賬的準備了嗎?”他低聲問。

    左明非故作不解:“還什么賬?你不是說嫁給你之后,錢都是我的嗎?還要我還什么?”

    喻勉用力咬了下左明非的下唇,左明非輕嘶出聲,喻勉舔了下左明非唇上的齒痕,他一只手使勁箍著左明非的腰,另一只手不容拒絕地按著左明非的肩膀,“裝傻也沒用。”

    他鐵了心要左明非。

    就在今晚。

    非要不可。

    左明非的衣服被扯得凌亂不堪,喻勉將人壓在桌子上,左三比想象的要乖,可沒過多久,左三便將臉埋進喻勉的頸窩之中,呼吸急促得仿佛在啜泣一般。

    喻勉眉頭微蹙,心下一動,偏頭去看左明非,“怎么了?”他放低聲音,有安撫之意。

    左明非攥緊喻勉的手臂,頭抵在喻勉肩頭,呼吸不穩道:“沒事…”嘴上說著沒事,但喻勉的肩膀還是被淚水打濕了一片。

    喻勉百思不得其解,同時又有些擔心:“憬琛?”

    左明非驀地抬頭,曖昧的燈光之下,是一樣被欲/色涌動卻略顯隱忍的俊臉,左明非眼眶通紅,他眼睛濕漉漉的,看著喻勉的目光有些委屈。

    “……”喻勉有些錯愕,這錯愕夾雜著驚艷和不解,讓喻勉一時無言。

    喻勉驚艷左三那張風華絕代的臉,同時又不解左三略顯夸張的反應。

    事實上,喻勉暫時還停留在親一親和摸一摸的層面上。

    不等喻勉有所反應,左明非便摟住他的肩膀,隱忍地笑了笑:“…沒關系。”

    “……”喻勉心想,我也沒跟你道歉。

    左明非繼續隱忍且乖巧:“如果這是你的心愿的話,不用顧忌我,阿勉,你做什么都可以。”他一邊說著,一邊委屈地又掉了幾顆珍珠。

    喻勉抹去他的淚痕,不明所以地詢問:“你是…疼?”

    左明非輕聲說:“你力氣太大了。”

    “可是…”我還什么都沒做。

    喻勉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左明非摟著脖子再次吻了上來,趁著喻勉懷疑自己,左明非淚光中閃爍著精光,他用了下巧勁,和喻勉的位置便來了個互換,“我沒關系的,阿勉,只要能跟你在一起。”這句情話被左三說的十分慘烈,因為淚水糊了喻勉一臉。

    喻勉一個手肘撐在桌子上,他被迫后仰著,精悍的腰身被勾勒出一個好看的弧度,“左三,”他另一只手捏住左明非的下巴,瞇眼打量著左明非:“你在逗我?”

    左明非很受傷地望著喻勉,看起來像是只落水狐貍,大白尾巴都不搖了。

    左三,委屈,哭,這幾個字湊在一起,算是喻勉的死穴。

    喻勉蹙眉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我還沒用力,你怎么就疼了?”

    裝吧,接著裝,喻勉是不會心軟的。

    左明非神色黯然道:“我也不清楚…許是中毒痊愈后的后續癥狀…我如今的身體很容易疼,但是沒關系,我可以忍,和你比起來,我什么都能忍。”

    喻勉的臉色復雜起來,說到中毒,他又想起了左明非受過的罪,這讓他本就不忍的情緒又擴散了一點,不過也就一點,畢竟到嘴的美人哪有不吃的道理,他配合道:“那我輕一點就是了。”

    糾纏還在繼續,但越往后,左明非的眼淚掉的越厲害,他的眼淚猶如滾滾長江東逝水一般,流個沒完。

    喻勉無奈問:“真有那么疼?”

    左明非委屈地點點頭。

    喻勉妥協了:“那算了,等言硯過來看了再說。”

    “那他要是一直不來呢?”左明非小聲追問:“我們就一直不親近嗎?可是我想跟你親近。”

    喻勉審視的目光落在左明非身上,左三這話太有指向性了,但左三那張臉上只有情深和委屈,“……”喻勉反問:“你想如何?”

    左明非以退為進,還是乖巧地說:“我可以忍,你不用顧忌我。”

    喻勉:“那你別哭。”

    左明非又掉了兩顆珍珠,他淚眼無辜:“我忍不住。”

    喻勉:“……”

    見喻勉又為難上了,左明非細密的吻不斷落在喻勉臉上,“你心疼我啊?”這聲音溫柔的好像是蠱惑人心的海妖。

    看到吃不到,喻勉有些煩躁,“廢話。”偏偏還碰不得,一碰就哭,哭的讓人更加煩躁。

    左明非膩膩呼呼道:“你明知還有別的法子的…”

    喻勉皺眉:“不行。”

    察覺到一股渾厚清正的熟悉力量逐漸纏繞住自己的手腕,并帶有隱隱的親昵之意,喻勉動了下手腕,皺眉疑惑:“什么東西?”

    “你的東西。”左明非肩膀一低,里衣滑落肩頭,他在喻勉耳邊回答:“你輸送我的內力,阿勉,它也忍不住了。”

    喻勉煩躁到了極點。

    左明非繼續蠱惑人心:“不久之前,你答應過我的…欠我一次,隨便什么,你要說話不算話嗎?”

    “……”喻勉難得震驚,果然落水的狐貍還是狐貍,狐貍都是狡猾的,他額角直跳,簡直要被氣笑:“你在這兒等著呢?”

    沉默過后,左明非的兩只泉眼又開始往外涌水,眼神不言而喻:你兇我,你無情,你冷酷,你無理取鬧。

    喻勉深呼吸一口氣,按下左明非的后腦勺,惡狠狠地吻了上去,然后又被淚水糊了一臉。

    碩大的狐貍尾巴如愿以償地被人抱進懷里,盡管這人看起來很不情愿,但狐貍最不缺的就是耐心,而且毛茸茸的狐貍尾巴沒人會不喜歡,最后,懷中的溫度不斷升騰,汗水浸濕了眉眼鬢發,好似從云端落入凡間,歡愉又平淡,虛幻且心安。

    第129章 蠢蠢欲動

    延光二年, 朝廷派遣援軍支援邊境,然而北岳十三部依靠從易山居偷來的兵器圖紙制造出大批征戰武器,周軍被打的節節敗退, 北邊連續失去四座城池。

    然而, 不僅邊境別生枝節,就連朝廷也暗流洶涌, 世家與新臣的矛盾還未解決, 不僅沒有解決,因為昭遠公世子的加入, 世家的氣焰陡然增強, 新舊之爭更加棘手了。

    喻勉仍舊不摻和兩派之爭,倒不是他不愿意, 而是皇帝有意疏遠他,皇帝甚至幾次三番在朝堂上指出喻勉的過錯, 喻勉有幾次不冷不熱地嗆了回去,下場就是被禁足在府中反省。

    臨近年關, 延光帝突然病倒,且和先帝病倒的癥狀一模一樣,底下人都在私傳,陛下恐怕命不久矣,誰知過了幾日, 禁軍統領在陛下寢宮搜出了喻勉府中的令牌,于是皇帝病倒的說法又變了,變成了喻勉暗中給皇帝下毒,好趁機把持朝政。

    不過礙于皇帝昏迷, 喻勉走有兵權在手,無人愿意在明面上得罪喻勉, 這件事就被壓了下來。

    上京形勢不明,延光帝在倒下前曾下令讓左明非住在東宮好好輔佐太子,這個旨意在有心之人看起來更像是交代后事。

    東宮之內,左明非正在給季頌寰講述策論,突然有人通傳:“啟稟太子,太傅,嘉獻公主有請太傅去前堂一敘。”

    “放肆!”季頌寰斥責:“孤之前如何交代的?先生與孤上課期間,其他人不得打擾!”

    小廝急忙請罪:“奴才該死,實在是…公主催的厲害。”

    左明非端坐在季頌寰身邊,他不疾不徐地掀開杯蓋,觀摩著季頌寰的反應,他相信季頌寰能看出來這下人的問題。

    季頌寰冷笑一聲:“孤倒是要問問你,這里究竟是公主府,還是東宮?”

    “奴才該死,奴才知罪了,殿下饒命啊,饒命!”小廝拼命地磕頭。

    季頌寰雖然為人端正恭肅,可他被乾德帝和延光帝呵護著長大,心性上還是個孩子,不曾真正地處罰過下人。

    “來人,將這奴才拉下去,趕出府去。”季頌寰下令。

    小廝頓時愣住了,直到被人拖下去,他才扯著嗓子喊:“殿下饒了奴才吧,奴才真的知錯了,殿下!殿下——”

    書房中一片寂靜,季頌寰冷淡出聲:“你們都給孤記下了,這里是東宮,凡是有二心者,下場和他一樣,甚至會更慘。”

    “奴才遵命。”

    “奴婢遵命。”

    季頌寰抬手招呼來一個小廝,淡聲道:“去告訴嘉獻姑姑,孤與先生還有事要談,讓她稍待片刻。”

    “是。”

    季頌寰這才看向左明非,用眼神詢問自己的表現,左明非會心一笑,贊許地點了下頭。

    季頌寰并沒有因為得到左明非的夸贊而松口氣,他凝眉思忖:“先生,府中被安插了太多眼線,短短幾日之內就查出了四個,長此下去可要如何是好?”

    左明非為季頌寰添了杯茶,他循循善誘道:“殿下,不僅在東宮,哪怕在皇宮,各方眼線也是多不勝數,這是伴隨您一生的難題。”

    季頌寰抬眼:“先生是說…父皇身邊也有別人的眼線。”

    左明非但笑不語。

    季頌寰欲言又止道:“我近日聽說,父皇是被…”

    左明非及時出手,他虛捂住季頌寰的嘴巴,輕輕搖了下頭。

    季頌寰抿了抿嘴巴,他用力搖了下頭,拿起書本指到方才左明非給他講授的地方,恭聲道:“先生請繼續。”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左明非這才不疾不徐地去往前堂,看到季秉容后,他溫和行禮:“見過公主,太子殿下今日身體不適不便過來,另外,太子托臣給您帶個好。”

    “寰兒的身體要緊。”季秉容上前幾步,她繡眉顰蹙:“再說了,我是來找你的。”

    “來人,去外面守著,本官與公主有些私事要說。”左明非吩咐。

    下人們紛紛遠離前堂,等到前堂只剩下他們兩人,左明非神色溫和地詢問:“公主有何指教?”

    季秉容焦急道:“隨舟如何了?他現下在何處?”

    “臣只能告訴公主,他很安全。”左明非嗓音平和清潤,聽起來很能安撫人心。

    季秉容盯著左明非:“你扣留他,是打算做什么?”

    左明非眼睫低垂,耐心問:“公主為何這般問?”

    “京中都傳遍了,喻勉給陛下下毒!他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難道不是要扶持新帝?他如今能扶持的就只有隨舟,你和喻勉的關系不同尋常,難道不會幫他?”

    季秉容眼中水光波動,語氣激動:“你們想讓隨舟做你們的傀儡!本宮絕不允許!他的自由已經被毀過一次,本宮絕不允許你們再毀他第二次!”

    季秉容的急切激動與左明非的從容不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左明非注視著季秉容,神情有些許感慨,最終只是說:“公主真是位好姐姐,只是請公主相信,阿勉要做什么都和我沒有關系,我們向來是各憑本事。”

    季秉容眼角帶風地瞥了左明非一眼:“你以為本宮不知道你們的真實關系?”

    “是,我們是兩心相悅。”左明非含笑承認:“但也公私分明。”

    季秉容:“……”

    左明非有條不紊地回答:“況且將來我會是名正言順的帝師,實在犯不著劍走偏鋒。”

    左明非說的很有道理,季秉容幾乎沒有反駁的理由,可她身為姐姐,總是有立場的,她道:“不行!本宮不放心,除非你讓本宮見上隨舟一面。”

    左明非沒有理由阻止姐姐見弟弟,他答應了:“好,晚些時候,臣會帶公主去探望隨舟。”

    回到公主府,季秉容取下披風遞給丫鬟,她急匆匆地來到書房,書房中坐著幾個世家舊臣,看到季秉容后,他們紛紛起身行禮:“臣等見過公主。”

    季秉容回了一禮,她虛扶起就近的劉伯義,鄭重道:“今后行事皆要仰仗諸公,還望諸公隨本宮肅清朝政,還世家和大周一個公道。”

    “公主大義,我等誓死追隨。”

    季秉容正色道:“本宮得到確切消息,皇上如今昏迷不醒,恐怕撐不過三日,等到喻勉忍不住出手時,我們再以清君側的名義除掉他,然后扶持隨舟登基。”

    有個老臣擔憂道:“不久前以世家為餌除去北岳重兵的事就是弈王的主意,若是他登基了,會放過我們嗎?”

    季秉容一臉為難,她眉頭緊蹙:“宋太公,本宮覺得,若無皇兄授意,以世家為餌這種事隨舟是不敢做的,況且近日來,看皇兄對世家的態度,您老還不明白嗎?”

    有人點頭稱是。

    季秉容和聲細語道:“再者說,即便是隨舟做的,他不義于世家,世家卻對他以禮相待,而且他身為戴罪之人卻被諸公擁護,此番投桃報李,他必會對世家感恩戴德。”

    “公主說的有道理。”

    “嗯,沒錯,這樣方能彰顯我世家風范。”

    季秉容舉起右手立誓:“諸公若還是信不過本宮與弈王,本宮愿意在此立誓,他日若弈王做出對世家不利的行為,我季秉容愿意以命相搏!”

    “公主言重了。”

    “這可萬萬不可啊公主。”

    “公主深明大義,是我大周之福!”

    “這些話便不必再復述了。”喻勉揉了揉耳朵,對一旁捏著嗓子的凌喬道。

    凌喬剛把從公主府聽來的消息轉述給喻勉,他甚至將老臣們恭維季秉容的話也一字不落地回報給了喻勉。

    凌喬清了清嗓子,美滋滋道:“主子,我學的可像了,原來當大臣就是這么個感覺,那和太監也沒什么區別嘛,這么說來,那我也可以入仕!”

    喻勉的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他瞥了凌喬一眼,“朝廷就是個虎狼窩,你要是進去了,只會被吃的連骨頭都不剩。”

    凌喬拍著胸脯道:“不去不去,我才不去,我就呆在主子和公子身邊,可惜,凌隆那邊沒有探聽到八公主在東宮與公子的交談。”

    喻勉臉上閃過一抹笑,他語氣慵懶:“若能被探聽到,左三就不是左三了。”

    凌喬繼續說:“而且,我懷疑,公子身邊除了主子您派遣過去的暗衛,還有別的力量,武功絕對不在我們之下呢。”

    喻勉眉心微動,他眼風料峭地掃過凌喬:“你到現在才察覺出來?”

    凌喬咽了下口水,那不是因為他對公子沒有提防心嘛。

    凌喬央求道:“主子,如今正是用人之際,你就別讓我滾回瑯琊了,我下次絕對不再對公子心軟了。”

    頓了下,他又想起一樁將功抵過的事,忙道:“主子,還有一樁事,八公主原本還要拉攏昭遠公小世子,你猜怎么著?”

    喻勉思忖:“昭遠公世子一心認為是季隨舟害了他兄長,八公主要扶持季隨舟,他當然不會與季秉容合作,不過——”

    喻勉突然改口,他看著凌喬戲謔道:“你都這么問了,想必他們是合作了。”

    凌喬奇怪道:“昭遠公府有自己的親兵,八公主拉攏他也在情理之中,不過昭遠公世子圖什么?”

    喻勉心思翻轉,是啊,昭遠公世子圖什么?

    凌喬費解道:“難不成八公主還真的能讓他手刃仇人?若真如此,弈王死了他們還能擁護誰為新帝?”

    凌喬一語驚醒夢中人,喻勉靈光一閃,一個荒謬但合理的念頭驟然出現在他腦海中。

    喻勉低笑出聲,他站在窗口,目光深邃又銳利,“吩咐下去,今晚兵分兩路,一路暗中埋伏在東宮,另一路駐守在闕門,任何閑雜人等不得入宮,若有違反者,則就地正法。”

    凌喬立刻躬身抱拳:“是!”

    半晌,喻勉才慢條斯理地自言自語:“左三,他們傳我要奪權,既然如此,我若不出手,豈不就辜負了這罵名?”

    第130章 螳螂捕蟬

    馬車行駛在官道上, 盡管前方戰事不利,但上京城中的熱鬧卻一如往昔。大周綿延近三百年,留給這座都城的不僅僅是繁華, 還有給與人心安定的根基, 只要上京能守住,大周便如同這街道燈火一般久久不熄。

    季秉容和左明非坐在馬車中, 她隨意撩起窗簾看向外面, 略顯疑惑地咦了一聲,之后對外面更好奇了。

    見狀, 左明非詢問:“公主見到什么稀奇事了?”

    季秉容淡淡收回目光, 輕輕呼了口氣:“如今陛下病重,邊關告急, 朝廷亂成了一鍋粥,但城中百姓還能張燈結彩地過日子, 和往常也沒什么不同,本宮在想, 這皇宮的主人是否誰來做都一樣。”

    左明非并未提醒季秉容話中的不妥之處,反而若有若無地勾起唇角,淡聲道:“無論皇宮的主人的是誰,這上京的主人,乃至天下的主人, 都只會是百姓。”

    季秉容聽不出情緒地笑了聲,她抬起眼皮,望著左明非的目光有幾分意味深長:“果然,只有大人這般的人物, 才教導得了未來的皇帝。”

    “公主太抬舉微臣了。”左明非一笑了之,他往外面瞥了眼, 出聲:“明日是除夕,百姓們是在為除夕做準備。”

    “除夕?”季秉容臉上又閃過意外的神色,她下意識喃喃:“是闔家團圓的日子…”

    左明非頷首:“沒錯,團圓的日子,說來也是應景,公主去見弈王殿下可不就是團圓嗎?”

    聞言,季秉容看了眼左明非,她覺得這話有陰陽怪氣之嫌,可是左明非神色自若,看不出一絲旁的意思。

    季秉容心下別扭,便只能安慰自己是左明非同喻勉在一起太久了,染上了喻勉的陰影不定。

    “隨舟…可還好?”季秉容遲疑地問:“他身上可有大礙?”

    左明非含笑反問:“公主現在才想起來問?”

    季秉容瞇起眼睛:“…左大人,你是何意思?”

    左明非無辜道:“臣不過隨意問了問,公主何必緊張?”

    季秉容:“……”

    左明非和顏悅色道:“臣不過是奇怪,公主如此擔心弈王殿下,無論如何也要去見他,可是現在才想起來詢問弈王殿下的身體狀況,這似乎不符合您對弈王殿下的擔憂之情。”

    在左明非說話的功夫,季秉容已經理好了思緒,她不慌不忙道:“正是因為有大人照料,本宮才能如此放心,此番將隨舟接回公主府,本宮定會為他好好調養。”

    左明非眸光微閃:“接回公主府?”

    “難不成,你要讓本宮的弟弟在除夕夜流落街頭?”季秉容悠悠反問。

    左明非覺得好笑:“公主今日才說過,要放弈王殿下自由。”

    話音落,外面的車夫通傳:“公主,大人,到了。”

    季秉容漫不經心地從窗外收回目光,她直視著左明非,目光中滿是不容置疑:“大人,這就不勞您操心了,本宮是說過會給他自由,但不是現在。”

    左明非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季秉容,聲音溫和悅耳:“公主利用我?”這話雖是問句,可語氣卻是肯定。

    “我們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左大人。”季秉容優雅起身,她掀開車簾,目光定格在眼前院落的門上,她道:“至少等除夕過后,我們再也不用裝成一對檀郎謝女了。”

    等季秉容下車后,左明非隨之掀開車簾,可他剛探出身子,圍在馬車四周的士兵便拔出了刀,明晃晃的劍刃直接閃到了左明非的眼睛,左明非微頓,略顯不解地蹙眉:“嗯?”

    季秉容微微側身,斜著眼睛看向左明非:“左大人,本宮與弈王有幾句話要說,你就呆在車上,若你聽話,本宮保你無恙,若是你負隅頑抗…”

    左明非一聲不吭地退回到車里。

    還打算繼續敲打他的季秉容:“……”

    車內,左明非端坐在中央,他假寐般地閉上眼睛,然后聽到大門被打開,耳力極好的他甚至還聽到了季秉容從容傲慢的腳步聲,左明非緩緩勾起唇角,只有在黑暗中和喻勉跟前他才會稍微釋放一些自己的惡趣味,比方說——此時。

    “砰——”一聲摔門巨響,接著是憤恨焦急的腳步聲。

    “左明非!”季秉容怒氣沖沖地走出來,她沖著穩若泰山的馬車喊:“季隨舟呢?你把他弄哪兒去了?”

    左明非的聲音從馬車中傳出來:“公主莫慌,當心身子。”

    季秉容稍微穩了穩心神,她安撫性地摸了下自己逐漸隆起的腹部,繼而凝眉問:“你騙本宮!”

    “公主何嘗不是騙了微臣?”左明非微嘆:“您口口聲聲說想要給隨舟殿下自由,其實也不過是想利用他與陛下分庭抗禮,這就是您所謂的姐弟情深?”

    季秉容怒火中燒,她伸手便去扯馬車車簾,斥道:“本宮問你…啊!”利箭飛馳而過,季秉容急忙縮手才沒有被射到右手,她不由得抽了口冷氣,環顧著空無一人的四周,季秉容后知后覺到,她小看左明非了,這里可能到處都是左明非的人。

    “公主,臣替一位友人給您帶句話,回頭是岸。”左明非的聲音從容不迫,在季秉容聽來卻異常刺耳,她怒道:“閉嘴!沒有人能阻止本宮!父皇不能!皇兄不能!他以為他就能嗎!”

    季秉容的胸口起伏不定,小腹傳出陣陣微痛,她痛呼出聲,身子歪了下,幸好被人及時扶住,季秉容一手扶住來人,長長的指甲幾乎刺穿了那人的掌心,可是那人一臉堅定,堅定地望著季秉容。

    季秉容冷聲道:“告訴姚松,讓他滾!”她調整著呼吸,腹部的陣痛漸漸緩解,她放慢語速道:“大人,本宮不妨告訴你,朝中老臣已經多數歸附于我,他們現在可能已經把皇宮包圍住了,本宮素來敬重世家,左家也不例外,若大人肯投靠本宮,那就告訴本宮隨舟在哪里,本宮日后定不會虧待左家,若大人執意愚忠到底,那也別怪本宮不留情面!”

    左明非悠然問:“在下有一事不明,若公主得勢,您打算如何處置太子?”

    季秉容不以為意道:“寰兒的身份雖然是正統,可他年輕尚輕威望不足,需得再歷練幾年。”

    左明非輕笑出聲:“公主的話總是留有余地。”

    季秉容眉心微動:“…有話不妨直說。”

    “可惜總是釜底抽薪。”左明非的語氣淡了下來道:“恐怕在公主眼中,太子就是下一個弈王。”

    季秉容惱羞成怒道:“左明非,別再挑戰本宮的耐心!本宮沒空與你在這里打嘴仗。”

    “臣也沒空同公主閑聊。”左明非撩起車窗簾,他望著空中的殘月的方位,淡淡道:“這個時間,太子已經帶人將叛臣盡數圍剿,公主覺得,這個威望夠嗎?”

    只消片刻,烏云便遮住了空中的殘月,

    季秉容瞪大雙眼:“你在拖延時間?”

    左明非的眼中一片深意,他語氣平靜道:“公主不也在拖延?您執意要帶臣帶您過來,一來是為了帶走隨舟,二來也是為了將臣與太子分開,對太子下手,臣也不過是在教太子先下手為強罷了。”

    “好啊!好一個先下手為強!”季秉容后退半步,狠厲揮手:“給本宮動手!”

    直覺告訴季秉容,這樣的人,必欲除之而后快。

    隱藏在四周的紅甲衛蜂擁而至,望著這眼熟的甲胄,左明非凝眸輕喃:“陳家叛軍?”

    季秉容站在紅甲衛筑起的盾牌后面,輕蔑地嗤笑出聲:“什么陳家叛軍,這是本宮的私兵!”她不再掩飾自己的真實面目,聲音冷冷道:“無論是貪得無厭的陳家,還是道貌岸然的世家,都只是本宮手中的工具。”

    埋伏在院內的劍客傾巢出動,兩方勢力不可避免地纏斗到一起,紅甲衛雖說數量多,可武功底子遠遠不如左家的劍客,一時竟難分出誰占上風。

    眼看紅甲衛盡數倒在左家的劍招之下,季秉容在剩余護衛的掩護下準備撤退,她驀地笑了聲,扭頭看向左明非,眼中劃過一絲暢快的惡意:“大人,你真以為隨舟能活著離開上京?”

    左明非反手割開一人的喉嚨,淡定道:“公主盡管死心,我能確保我的人會將隨舟安全送離,更何況您的紅甲衛并非難以抵擋。”

    “哼,你的人能擋住紅甲衛,那能擋住昭遠公世子的五千精兵嗎?”季秉容憐愛地看了眼自己的小腹,嘆惋:“真是的,隨舟若是同我離開,約摸能再活幾個月,可他若是遇上昭遠公世子,嘶…”她想象了下季隨舟的頭顱從脖子上滾落的場景,不忍地輕嘶出聲。

    左明非呼吸微滯,五千精兵…

    季秉容的聲音越來越遠,“本宮同世子合作并且打賭,若是季隨舟同本宮離開,他便由著季隨舟再活幾個月,若是季隨舟出城,本宮便任由他處置季隨舟,大人,我沒有輸,你也沒有贏,哈哈哈哈哈哈…”

    左明非沒想到,八公主為了能與昭遠公世子合作,竟然會真的放任世子找季隨舟報仇,可若是季隨舟死了,八公主要扶持誰呢?

    太子?不會,她不會扶持延光帝的血脈。

    可其他王爺死的死,失蹤的失蹤…

    長劍揮舞,血色在紅甲上蔓延,左明非利索地收劍,血滴落在他的眉梢眼角,他腦海中閃過八公主隆起的小腹,恍若醍醐灌頂一般,他明白了。

    明明還有一個皇家血脈。

    公主的血脈也屬于皇家。

    八公主要扶持的是她自己的孩子。

    季隨舟不過是個幌子,八公主大可利用他穩住朝中大臣,只等她自己的孩子出世。

    為何是季隨舟呢?

    因為季隨舟原本就是罪人,扶他上位純屬無奈之舉,即便日后迫使他讓位,也只會是件大快人心的事。

    左明非難得地心煩意亂,他神色晦暗不明地擦去下顎的血跡,疾聲吩咐:“去找弈王,勢必護他周全!”

    “是!”

    但愿來得及。

    劍客們聽從吩咐,留下兩人保護左明非,剩下的人全都朝城門的方向駛去,而左明非砍斷車轅翻身上馬,朝宮門的方向疾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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