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叛臣
侍從呆愣地望著季隨舟。
季隨舟冷冷道:“還不滾?”
侍從迅速爬起來, 逃也似的跑了。
延光帝走近季隨舟,他先是將季隨舟上下打量了一番,確認季隨舟沒事后才開口:“隨舟, 你沖動了。”
季隨舟甩著刀尖上的血花, 漫不經心道:“我為皇兄明志,皇兄怎的還怪起我來了?”
“此舉有失妥當。”延光帝語重心長道。
季隨舟轉身背對著延光帝, 懶得再聽他說, 于是毫不客氣地打斷他:“要被送去和親的又不是皇兄,皇兄當然不急。”
延光帝無奈道:“朕幾時說過要送你去和親?只是那翰隅王胡言亂語。”
“那他不該死嗎?”季隨舟發問。
延光帝心累地看著季隨舟, 最終嘆氣道:“殺了便殺了吧。”
喻勉:“……”
左明非:“……”
很好, 他們二人建議殺了翰隅王時,延光帝不是裝沒聽見就是直接拒絕, 到了季隨舟這里,延光帝只一句輕飄飄的“殺了便殺了吧”。
恐怕將來弈王想要皇位, 延光帝也會來一句“給了就給了吧”。
翰隅王死在周軍之中,北岳人怕是很快就會發動一輪進攻, 喻勉召集將領商討應戰事宜。
營帳外,季隨舟捧了一把冰水澆在自己臉上,洗去了手上和臉上的血跡,血跡融化在冷水中,蔓延出更加濃郁的腥味。
季隨舟重重地呼了口氣, 他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眼睛時,眼前被遞了一方帕子,季隨舟順著帕子看過去, 看到了一張帶著關切的臉。
“先生…”季隨舟下意識喚出聲,他這輕輕柔柔的一聲, 仿佛又回到了曾經閑云野鶴的樣子。
左明非詢問:“殿下還好嗎?”
季隨舟猶豫片刻,最終拒絕了左明非的帕子,他胡亂用袖子擦了把臉,而后岔開話題道:“先生有何指教?”
“指教談不上。”見季隨舟不肯收下自己的帕子,左明非自然而然地收回來,繼續道:“只是殿下這般自苦,讓人覺得心生不忍。”
季隨舟緩緩抬眸,他沉默了很久,左明非始終溫和耐心地注視著他,這不由得讓季隨舟想起在學宮時的某個午后——
作為刑部侍郎,左明非偶爾會去學宮為學子們講解大周律法,在季隨舟眼里,這些入朝官員身上總帶著厚重的官場氣,但左明非不同,這個享有盛名的刑部侍郎溫潤隨和,不像是刑部的官員,倒像是禮部的。
季隨舟性情寡淡,學宮的先生們每每教導他身為皇子,上要忠君愛國,下要造福百姓,可捫心自問,季隨舟對這些事情著實提不起興趣,他經常因為過于怠惰被學宮先生責罰,而左明非是唯一沒有責罰過季隨舟的人,旁人問起,左明非也只是笑著說:“殿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僅他自己知道,全大周的人都知道——那時候,還是九殿下的弈王一心想出家當道士。
可惜世事無常,當年寡淡懶散的少年成了如今這副喜怒無常的模樣。
左明非對季隨舟是有些內疚,因為乾德帝的死確實與他脫不開關系,作為乾德帝最寵愛的皇子,若是乾德帝在世,季隨舟應是過的比如今自在。
“先生好意,隨舟心領。”半晌,季隨舟才微微頷首。
左明非道:“其實陛下很關心殿下。”
季隨舟看向王帳的方向,隨后發出一聲嗤笑:“左大人能這么想,那皇兄的目的才是達到了。”
左明非眸光微動,心頭閃過幾分猜測。
季隨舟又成了一副誰也愛答不理的樣子,他轉身就走:“眼下要緊的是護住上京,上京若失守,則大周必亡。”
左明非望著他的背影:“如何說?”
季隨舟停下腳步,他微微仰臉,北風凍住了他濕潤的鬢發,吹在臉上異常刺骨,他問:“先生,你信命嗎?”
左明非溫溫和和道:“我更相信事在人為。”
“先生又如何得知,你所謂的人為,不是命運引你做出的決定?”季隨舟黯然地垂下眼皮。
左明非順著他問:“所以,命運會把殿下推向哪里?”
季隨舟寥落地笑了聲,他意義不明地說:“先生,我是棄子。”
看著季隨舟走遠,凌喬忽地出現在左明非身前,他撓撓頭,不明所以道:“公子,王爺怎么神神叨叨的?”
左明非微嘆一聲,而后溫和地看向凌喬:“你不覺得他可憐嗎?”
“可憐?”凌喬理所應當道:“能隨心所欲地發瘋,還能被皇帝縱著,這叫可憐啊?”
左明非自言自語道:“但愿…殿下真的無二心。”
凌喬好奇問:“若他有呢?”
“除之而后快。”左明非的嗓音平和悅耳,卻成功地把凌喬噎住了。
左明非回到營帳內,里面只剩下喻勉,延光帝還有幾員大將。
吳懿嚴肅道:“大周境內出現這么多的北岳人,這邊境是如何守的?”
“邊境將領…說不定已經叛變了。”秦副將心事重重地說。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墨逍!當初就不該派他去守邊!”有人義憤填膺道:“他娘的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墨逍身為學宮祭酒,去邊境湊什么熱鬧!”
“胡將軍,話不可這么說,想當初北邊戰事告急,若非墨逍先生臨危受命,那打到上京城外的可就不止東夷人了。”說話的人是北城門的守衛軍將領崔聞謙。
秦副將點頭:“崔將軍這句話公道。”
延光帝看喻勉一直保持沉默,便忍不住問:“喻卿,你如何看?”
喻勉淡淡道:“臣唯陛下馬首是瞻,陛下說如何,那便是如何。”
延光帝輕咳一聲:“喻卿作戰經驗豐富,不妨說兩句。”
喻勉只說了一個字:“等。”
“等?”
“此時敵暗我明,也只能等。”吳懿頷首表示認同。
胡將軍嗤了聲,他不服氣道:“等?那要等到何時?”
帳外鼓樓驚起,帳內將領瞬間警惕起來。
“敵襲——有敵襲——”有人高聲呼喊。
喻勉猛然起身,穩聲道:“就現在。”
原本的軍營迅速嘈雜起來,士兵們動作迅速地排兵列陣,帳外,左明非已經牽來了喻勉的戰馬,兩人相視一眼,左明非先道:“我會守在陛下身邊,戰場上刀劍無眼,你要當心。”
喻勉安撫性地捏了捏左明非的肩膀:“你也是。”
戰場上刀光血影,激烈的交戰聲響徹云霄,血腥氣幾乎蔓延到了北城門,廝殺幾乎持續到傍晚彼時風雪交加,漫山遍野的尸首分不清敵我。
喻勉銀槍揮舞,頃刻間便刺穿兩人的胸膛,忽地,他眼前竄出一個夾雜著血色的銀色身影,這身影宛若一只極速旋轉的飛鏢,所過之處,血花飛濺,那人臉上身上全是血,真真地印證了何為浴血奮戰。
喻勉定睛一看,看清了那宛若修羅的人影,正是季隨舟,他目光一緊,心想按照季隨舟這不要命的殺法,隨時隨地都能命喪戰場。
“誰準他上戰場的!”喻勉皺眉質問。
有人冷嗤道:“弈王那么囂張,誰能攔住他?”
弈王確實囂張,只見他單槍匹馬地孤身闖入到敵軍腹地,人的慘叫聲和馬兒的嘶鳴聲撞擊著人的耳膜,季隨舟的戰馬被五六根長矛刺穿,他從馬上滾落,沒入到人流之中。
喻勉眸光微頓,為季隨舟捏了把汗,季隨舟的架勢不是在殺敵,而是在找死,這般不管不顧的殺意,分明是心存死志。
秦副將嘶喊著:“去救王爺!快去救王爺!”
胡將軍一腳踹開身旁的北岳士兵,罵道:“他娘的!誰顧得上管他?”
秦副將吼道:“管不上也要管!弈王若是死在這里,我們都別好過!”
喻勉策馬往季隨舟的方向馳去,他本以為季隨舟可能身負重傷,卻見季隨舟只是磕破了額頭,此時季隨舟正將長刀狠狠地從一個北岳士兵們的胸膛中拔出,反手又是一刀。
崔聞謙忽然道:“太尉,你看王爺身邊,是不是有個奇怪的人影。”
喻勉凝眸看去,只見一個飄逸如鬼魅的身影跟在季隨舟的身邊,那人影身著北岳人的白狼盔甲,不動聲色地替季隨舟除去了身旁的危險。
那個人是誰?
只是眨眼功夫,那身影便先消失了,仿佛是喻勉眼花一般。
喝彩聲響徹在耳畔,“王爺威武!!”
“王爺這一刀漂亮!”
“王爺威武!!”
“弈王!弈王!弈王!”
亂軍之中,季隨舟一刀將敵軍將領封了喉,這一刀看得人心振奮,大周軍隊宛若潮水般地涌向敵軍,敵軍節節敗退,只好撤離。
一戰結束,軍隊休整。
季隨舟無視別人的稱贊,亦無視別人的白眼,他獨自靠在斷木上,閉上眼睛假寐。
喻勉走近問:“你在找死?”
季隨舟看他一眼,隨后又將眼睛閉上:“是啊。”他回答的漫不經心。
喻勉道:“有人在暗中保護你,你可知是誰?”
季隨舟環顧四周,戲謔地看著喻勉:“你是說你?”
“我沒同你開玩笑。”
季隨舟淡淡道:“不知道,沒興趣。”
喻勉沉默片刻,而后道:“滾回你的營帳中去。”
季隨舟:“你有什么資格指使我?”
“我大周不需要找死的兵!”喻勉陡然提起音調,怒斥:“戰場也不是你找死的地方!”
旁人被這動靜惹得頻頻側目。
季隨舟皺眉注視著喻勉,兩人陷入到僵持之中。
凌隆是這時候回來的,他出現在喻勉身旁,呼吸不穩地說:“主子,已經得到確切消息,墨逍失蹤了。”
喻勉猛然側首。
凌隆滿身風塵仆仆,他道:“而七萬北岳大軍已經攻破邊境城防,至多五日到達雍州,主子,屬下懷疑墨逍已經叛變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季隨舟臉色更難看了,他自言自語地喃喃:“不可能,怎么會。”
胡將軍罵道:“我早說過這老頭不靠譜!”
“先回軍營。”喻勉吩咐。
回到軍營后,喻勉發現左明非不見了,延光帝心急如焚地解釋:“喻卿,太子南下途中遭遇刺殺,與既明他們走散了,現下不知所蹤,憬琛帶人去增援了,依你之見,可還要加派人手?”
自從與東夷一戰,大周兵力銳減,眼下北岳虎視眈眈,哪里還有多余的兵力。
喻勉臉色黑的像鍋底:“不如臣再告訴陛下一樁壞事。”
延光帝臉色發白:“什么?”
“墨逍叛變了。”喻勉一字一頓道:“陛下,再有五日,北岳七萬騎兵便會到達雍州,加上藏在山中的北岳人,他們兵力不下十萬,情況不容樂觀。”
延光帝兩眼一瞪,只見他臉部和脖子的眼色紅紫交加,“嘔…”一口黑血從喉間噴出,延光帝像是被突然抽走了力氣,摔倒在地上。
場面頓時亂成一團,延光帝悔恨交加,他捶胸頓足道:“是朕用錯了人啊。”
季隨舟抱臂站在一旁,與其他將領著急的神色相比,他多少有些冷眼旁觀。
“朕對不起列祖列宗,朕對不起列祖列宗啊!”延光帝哭喊道,他忽然看向季隨舟,像是病急亂投醫道:“隨舟!隨舟…你一向同墨逍先生交好,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的對不對?你去找他說說,不能…不能讓北岳人再入境了…隨舟…隨舟…”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季隨舟身上。
季隨舟冷冷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喻勉想起戰場上看到的那個鬼魅人影,崔聞謙適時開口:“有句話,末將不知當講不當講。”
秦副將急切道:“啊呀,崔老弟,你別磨蹭了,有話就說!”
崔聞謙猶豫道:“方才戰場之上,每當王爺陷入到險境之時,我似乎總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徘徊在王爺身邊。”
季隨舟微頓,哼道:“口說無憑,你有證據嗎?”
崔聞謙識趣地閉嘴了。
喻勉緩緩道:“王爺身邊,似乎是有個奇怪的人。”
季隨舟怒道:“崔聞謙!喻勉!你們懷疑本王與墨逍勾結放北岳人入境?”
一直對季隨舟不滿的胡將軍陰陽怪氣道:“這可是您自己說的。”
第112章 帝王心術
盡管延光帝極力維護季隨舟, 但由于季隨舟同墨逍關系匪淺,他還是被暫時關押起來。
為應對強敵,朝廷的剩余官員正安排百姓陸續離開, 城內的世家大族認為皇帝還未南下, 上京估計著危險不到哪里去,于是他們為了在皇帝面前彰顯自己, 打著與京城共存亡的旗號, 打算留到最后一刻。
對此,喻勉心想, 想必是上京安定太久了這才讓這些人如此不知死活。
布置好城防后, 喻勉心情沉重地站在城墻上,方才他收到左明非的書信, 信中說太子還未找到,南下的途中流寇遍地, 并不安穩,左明非還囑咐他要好好照顧自己, 并在信的末尾補充一句:多多留意弈王殿下。
“大人,要將王爺押送回大牢嗎?”崔聞謙登上城墻,詢問喻勉。
喻勉呼了口氣:“陛下如何說?”
“陛下病了兩天了,屬下不敢前去叨擾。”崔聞謙二十來歲的年紀,看起來還很年輕, 他望著滿是瘡痍的土地,心情沉重地問:“大人,上京能守住嗎?”
喻勉看他一眼,反問:“你覺得呢?”
崔聞謙苦笑道:“一個月前, 上京城內還是歌舞升平的太平模樣,如今卻危若累卵, 末將…末將不敢猜測了。”
喻勉篤定道:“能。”
崔聞謙眸光微閃,他神色動容地看向喻勉。
喻勉目光曠遠道:“我們能擋住東夷人,就能擋住北岳人。”
“嗯!”崔聞謙重重點頭,之后,他嘆氣:“末將未曾想過,墨逍先生竟然是這樣的人。”
“你同他很熟?”喻勉追問。
崔聞謙不好意思道:“先前在學宮學習時,末將聽過墨逍先生的課,墨逍先生是個很風趣的人…其實,也不怪他人懷疑弈王殿下,墨逍先生對弈王殿下很是親厚,聽聞還傳給弈王一套逍遙功法,不過這些都是傳聞,末將也只是聽一聽。”
喻勉突然有了個不好的猜測——弈王先是脅迫延光帝上戰場,是想讓延光帝死在戰場上。
而后墨逍叛變放北岳入境,大周岌岌可危,身為一國之主的延光帝自然顏面無存,換句話話說,若是大周真的亡了,延光帝以死謝罪都不為過。
太子又在這個時候失蹤,大周沒了能繼承大統的儲君。
這時,弈王在戰場上大放光彩,若是延光帝真出了事,他簡直是繼承皇位的不二人員。
那這一切,是否是墨逍為了讓季隨舟繼承大統而布的局?
喻勉呼吸急促起來,他迅速轉身道:“回軍營,見陛下。”
崔聞謙立刻跟上去:“是。”
喻勉行色匆匆地回到軍營,到處都是嚴陣以待的狀態,喻勉來到王帳,延光帝已經從昏迷中醒過來了,“喻卿。”他虛弱地喚了一聲,而后道:“百姓可還好?”
“回陛下的話,該撤離的都撤離了。”喻勉注視著延光帝蒼白的臉,理智回了神,說到底,方才的都是猜測,只要保護好延光帝,一切都有轉機。
喻勉又道:“陛下,軍營條件艱苦,您尚在病中,不如先行回宮,這里有臣守著。”
延光帝搖了下頭,虛弱道:“朕要同兄弟們共甘苦…”
“崔將軍。”延光帝招了招手:“朕已派遣弈王去守東城門,你速速趕去,務必保護好弈王的安全。”
崔聞謙道:“臣遵旨。”
喻勉蹙眉:“陛下,此時不易重用弈王。”
“喻卿,隨舟是朕弟弟。”延光帝嘆氣:“東城門在四個城門之中是最安全的,隨舟受人懷疑,只有得了軍功才能打消他人疑慮,喻卿,朕以性命擔保,隨舟絕無反心…”
“陛下這是在把我大周的存亡當兒戲!”喻勉忍無可忍道。
延光帝聲音冷了下來:“喻卿這是在怪朕?”
喻勉攥緊拳頭:“臣豈敢。”
“不必再說了,大敵當前,喻卿你守好七里坡就行。”延光帝不由分說道:“朕自有分寸。”
喻勉憋屈地退下了,他衣角帶風地離開王帳,崔聞謙趕上前來,安撫道:“太尉莫生氣,弈王那里,末將明白該做些什么。”
喻勉停下腳步,他遞給崔聞謙一個令牌,直接道:“崔將軍,若是你發現弈王與北岳勾結,不必通報,先斬后奏即可。”
“末將遵命。”
喻勉心中的陰霾揮之不去,他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卻在此時,前方傳來通報,北岳大軍再次發動襲擊,喻勉來不及細想,再次踏上戰場。
戰斗持續了一天一夜,喻勉和吳懿兵分兩路,一路突襲,一路包圍,最終取得了勝利,也恰在此時,肆虐了好幾日的風雪終于停了。
回軍營的路上,吳懿痛快地笑著:“依我之見,這北岳人只會打嘴仗!什么七萬人的鐵騎,這人馬分明兩萬都不到!太尉?太尉!”
喻勉回身,看向吳懿:“吳將軍,怎么了?”
“打了勝仗,太尉為何還心事重重的?”吳懿揚起唇角,打趣:“莫不是思念哪家兒郎了吧?”
知道喻勉與左明非事情的將領都笑了起來。
喻勉扯了下唇角,“……”
吳懿調侃道:“太尉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可以理解。”
喻勉果斷換了話題:“吳將軍不覺得奇怪?今日這勝利來的太容易了些。”
吳懿思索片刻道:“是有些,不過…天佑我大周,說明我大周不該亡,梁將軍若還在世,定會欣慰。”
喻勉:“但愿如此。”
喻勉一行人剛回到軍營后,忽然幾聲驚雷巨響,一瞬間,仿佛地動山搖起來,吳懿正在下馬,差點摔倒在地,喻勉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吳懿趕忙站穩,驚道:“天爺啊,地震了?”
“不,不是。”喻勉似有所覺地往都城方向看去,他眉心狠狠一跳,差點忘了呼吸,“是上京城,上京城…走水了…不對!”
喻勉目光一緊,炮破聲不絕入耳,在這樣的震勢下,上京城的高大建筑紛紛倒塌,城內的哭喊呼救聲似乎傳了過來,喻勉心中覺得奇怪,按道理說,上京城內應是沒有多少人了,那這接連不斷的哭喊聲是來自何處?
爆破聲停止之后,上京城儼然成了一座廢墟,前去查探的士兵回來通傳,城中到處都是北岳士兵的尸體,他們是從東城門進入的上京城,原來,他們聲東擊西,在北面托住喻勉,只是為了從東面進入上京。
發現北岳人的意圖之后,崔聞謙和季隨舟拼死阻攔,最終,崔聞謙戰死,季隨舟不知所蹤。
進城之后,北岳軍隊肆意屠殺城中剩下的世家大族,正當他們得意洋洋地以為自己攻占了上京之時,卻不知上京之中早就埋好了足以毀滅他們的火/藥,最終,上京城成為了這七萬北岳人的墳墓。
由此,墨逍放北岳人入關的真實意圖展現在眾人眼前——墨逍深知大周軍隊在與東夷人一戰后兵力大損,可是北岳鐵騎虎視眈眈,在此之下,墨逍誘敵深入,以投敵之假象,放北岳軍隊入關,當他們深入大周內部,表面上是侵占了大周的領土,但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上的孤立無援?
最終,在保證大周兵力損失最小的前提下,北岳七萬士兵永遠地留在了上京城。
墨逍。
喻勉在心底念了一遍這個名字,看著上京城在自己眼前變成一座廢墟,喻勉簡直心神震蕩,與此同時,一些念頭在他心中逐漸清晰起來。
王帳之中,延光帝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朕不相信!朕不相信!你們快去找隨舟!快去啊!!”
喻勉深呼吸一口氣,吩咐道:“都退下。”
其他將領也是滿面哀痛,聽到喻勉這句話,他們先是一怔。
喻勉面無表情道:“退下,我有要事同陛下相商。”
其他人紛紛退下。
延光帝滿臉焦急地望著喻勉:“喻卿可是有隨舟的消息了?”
“臣倒是情愿王爺已經死了。”喻勉聽不出語氣地說。
延光帝無奈地落下兩行清淚:“為了大周,隨舟與墨逍先生以身作局,喻卿為何還不信他?”
“臣請問陛下,這真的是王爺與墨逍做的局嗎?!”喻勉驟然怒道。
延光帝盯了喻勉片刻,他擦去兩行清淚,微嘆:“喻卿,什么意思呢?”
喻勉目光如炬地看向延光帝:“與墨逍合作的人,是陛下。”
“這個局,得了十成十好處的人,也是陛下。”
“陛下不肯回皇宮,是因為知道有去無回。”
“陛下非要王爺去守城,是想把上京失陷一罪落實到王爺身上,因為北岳人進城之后,會殺了陛下最厭惡的一群人——世家,這樣一來,世家覆滅與王爺脫不開干系,日后,即便王爺有反心,那也將得不到世家的支持。”
“想必崔聞謙也是陛下和墨逍的人,他一直在試圖告訴我墨逍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王爺。”喻勉腦海中閃過關于崔聞謙的細枝末節——無疑都和墨逍有關。
“陛下看似對王爺掏心掏肺,實則和先帝一樣。”喻勉嗓音低沉:“是你們親手把季隨舟推入了萬丈深淵。”
延光帝忽地一笑,他和聲道:“喻卿這樣的人,也會替旁人不公?”
喻勉語氣淡漠道:“臣自知不是什么好人,可也斷然不會跟人合伙去欺負一個孩子。”
“有什么所謂?”延光帝不以為意道:“和大周比起來,隨舟的利益是最微不足道的。”
喻勉想起來延光帝曾對左明非說過的話:“父皇在時,誰都知道隨舟是他最寵愛的皇子,可也是父皇,多次陷隨舟于不義之地,只因為隨舟的利益在帝王的眼中最為微不足道,所以即便父皇寵他護他,卻不在乎他的想法,最終導致他眾叛親離,落下一身罵名。”
這話里面隱含的帝王,恐怕也包括了延光帝自己。
延光帝緩緩起身,他盡管臉色臉色蒼白,卻一掃虛弱之態,他仍舊語氣平和:“朕之所為,皆是為了大周,愛卿,還想質問朕些什么嗎?”
君主如此,喻勉該是欣慰的,畢竟延光帝沒有他看起來那般無用,但喻勉的心情卻沉重得很。
喻勉喉嚨發緊:“臣不敢。”
“嗯,朕曉得,愛卿最有自知之明,說起來,朕日后還要多多依仗愛卿。”延光帝又咳了兩聲,而后道:“愛卿既然那么關心隨舟,那朕就派你親自去將隨舟接回來。”
喻勉抬眸看向延光帝。
延光帝和顏悅色道:“朕如何會舍得自己的弟弟枉死?放心吧,隨舟還活著。”
喻勉神色陰沉地轉身。
“喻卿,若叫隨舟知道,他身邊的至親都在算計他,你猜他會如何?”延光帝的聲音喻勉身后傳來。
會如何呢?喻勉心想,那孩子本來就不想活,知道了這些事只怕會更加想死。
延光帝用一種有苦難言的語氣道:“朕相信愛卿會守口如瓶的。”
第113章 庇護
寒冬凌冽, 空氣中雜糅著硝煙之氣,硝煙之氣中又裹挾著血腥味,夕陽逐漸傾頹, 將茍活于世之人拉進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喻勉策馳在通往上京的道路上, 他眉心緊皺,目光煩躁地望著遠方, 想從已成廢墟的昔日都城里尋找出什么。
路上所見皆是尸體——北岳人的尸體, 往日繁華不再,硝磺之氣蔓延在都城上空。跟隨喻勉而來的周軍氣氛沉悶地清理著戰場, 喻勉繼續往前奔馳著, 直到看到一個單薄的人影。
殘陽如血,余暉鍍在季隨舟身上, 顯得他整個人有些縹緲,似乎要隨著落日消失一般。
季隨舟背上背著一具尸體, 他行尸走肉般地前行著,喻勉看不清他的表情, 便喚了一聲:“季小九。”
聞聲,季隨舟緩緩抬頭,他臉上血跡未干,神色空洞又茫然,待看清來人之后, 他眸光微閃,微微啟唇,欲言又止地望著喻勉,整個人仿佛要碎掉一般。
喻勉下馬, 大步走向季隨舟,他心緒復雜地望著季隨舟, “殿下…還好嗎?”
這顯然是句廢話。
季隨舟低聲喃喃道:“我沒守好東門…是我沒收好東門…”
喻勉喉結滾動,嗓子有些干澀,“……”
“我原是要死守東門的,可我的頭太疼了,我疼暈過去…再次醒來時,他們都死了…”季隨舟語無倫次地說:“還有一個,晉二沒死…晉二哭著求我救他,我答應了,我說好…我就將他背出來了…”
喻勉看向季隨舟背上世家裝扮的少年,想來是季隨舟的舊友,“殿下。”喻勉嗓音低沉:“晉二公子已經斷氣了…”
季隨舟身子一僵,他摸著身前冰冷的手,淚水從臉上滑落,“我想救他的…”
在季隨舟身上,喻勉仿佛看到了曾經麻木低沉的自己,絕望失意的左明非,還有含恨而終的白鳴岐。
“殿下,此處不易久留,先隨我回軍營。”喻勉拉住季隨舟的胳膊。
季隨舟執拗地站著,他望著不遠處的大周騎兵,幾近慘淡地笑了聲,低聲喃喃:“我回不去了啊。”
喻勉皺眉回首,他望著季隨舟毫無生氣的臉,后知后覺到,延光帝的所作所為,季隨舟如何會不懂?他啟唇:“你知道是陛下…”
“噓。”季隨舟豎起滿是傷痕的食指,有氣無力地笑了下:“喻大人,有些事情說不得。”
“你猜出來了?”喻勉心有預感。
“只是猜測…也只能是猜測。”季隨舟仰臉望著烏壓壓的天際,聲音哽咽道:“若是猜測成真,那我這一生…不就太可笑了嗎?”
父不父,兄不兄,子不子。他只是一顆被利用的棋子。
季隨舟痛哭出聲,他撲通跪地,身后的尸體也摔落在地,慶幸的是他已經感覺不到疼了,“可是怎么會…父皇他待我那樣好,皇兄他看著我長大…我已經一無所有了,我又怎能否認那些過往…”
季隨舟雙手緊緊抱著頭,一邊搖頭一邊否認:“所以,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是我沒守好東城,只能是我…”
訓練有素的騎兵接憧而至,喻勉通往留意到了以胡將軍為首的周軍,他目光一凜,擋在季隨舟身前,淡淡道:“胡將軍,你不去忙著打掃戰場,來此作甚?”
胡將軍的目光落在喻勉身后的潦倒少年身上,高聲道:“弈王以城內世家為餌,放敵軍入城,雖取得大捷,但世家無辜,他需得償命。”
喻勉冷笑一聲,緩緩道:“償命可以,圣旨呢?”
胡將軍意味深長地翹起唇角:“我們隨太尉而來,奉的自然是太尉的指令,哪里有圣旨?”
喻勉臉色微變,片刻后,他從喉間發出一聲低笑。
陛下好計謀啊,先是將不擇手段的名頭安在季隨舟頭上,讓季隨舟背了害死上京世家的罪名,又派他“誅殺”季隨舟,這樣既消滅了七萬敵軍,還能將“罪魁禍首”季隨舟定罪。
延光帝自己落了個干干凈凈——畢竟他生性軟弱,優柔寡斷,當初連王太后,五王爺這等叛軍都不忍定罪的陛下,又豈會傷害自己最疼愛的弟弟?
那只能是喻勉來。
喻勉在替季隨舟覺得憋屈的同時,心中竟然有些久違的欣慰,帝王心思縝密如此,于大周而言,這并不是一樁壞事,
望著喻勉變化不定的神色,胡將軍趁勢勸道:“太尉,只要除掉弈王,我大周安定指日可待啊。”
這倒也是。
季隨舟活著就等于提醒延光帝這段不光彩的往事,而且即便是以世家性命作餌,除掉七萬敵軍的功名也是落在季隨舟身上的,誰能保證季隨舟不會居功自傲,繼而擁兵自重呢?
就如同季隨舟說的那樣,從來都不是他想做什么,而是他們以為季隨舟要做什么。
政客們都喜歡在麻煩變大之前將這苗頭掐滅,喻勉也一樣,良心于他們而言,是最不中用的東西。
喻勉手腕翻動,頃刻間,一桿銀槍便出現在他手中,喻勉緩緩轉身,將銀槍架在了季隨舟肩頭。
季隨舟抬起滿是淚水的眼睛,四目相對,季隨舟讀懂了喻勉眼中的冷漠殺意,他緩緩閉上眼睛,連反抗都不曾。
季隨舟從未對喻勉抱過希望,這個幾乎站在大周權力頂端的男人,如何會為了一個帝王的棄子而手下留情?
喻勉瞇眸注視著季隨舟:“季堯,不顧世家性命放敵軍入城,這罪名你認還是不認?”
季隨舟可笑地嗤了聲,仍舊閉著眼睛。
喻勉壓低槍桿,季隨舟疼的眉頭皺了皺,他聽到喻勉繼續問:“懷有二心,意圖謀反,這罪名你認還是不認?”
季隨舟:“……”
胡將軍心有不耐,卻不得不畢恭畢敬道:“太尉,不必同他廢話,您的時間寶貴…”
喻勉給了胡將軍一個不咸不淡的眼神:“本官做事,何需你來指教?”
胡將軍臉色黑沉道:“只是太尉這般磨蹭,回頭陛下問起…”
喻勉不容置疑地打斷他:“此事是本官一人所為,與陛下何干?”
胡將軍驟然語塞:“……”
喻勉眸光危險地落在胡將軍身上:“反正也要殺個皇親國戚,本官不介意再殺一個不聽話的下屬,你覺得呢?”
“屬下知錯。”胡將軍后背發涼,他絲毫不懷疑喻勉會這么做。
喻勉重新看向季隨舟,他持續加重手頭力道,語氣深沉:“季堯,兩面三刀,取得易山居少主信任,繼而害死易山居宗主,這些罪名,你到底是認?還是不認?”
季隨舟驀地睜開眼睛,他呼吸微重,目光沉沉地望著喻勉:“……”
喻勉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季隨舟,態度冷漠:“你若認了,本官現在便了結你的性命。”
季隨舟跪坐于地,他雙手攥住地上的殘雪,血水和雪水一同融化在他手中,他垂首輕聲道:“不認…”
喻勉唇角微微揚起:“什么?”
“不認!”季隨舟驟然抬頭,雙目滿是淚水,卻也無比堅決:“我不認!害死易宗主的不是我!懷有二心的不是我!放敵軍入城的更不是我!我不認!”
“我不認!!”
“不認!!!”
“好!”喻勉忽地轉身,鋒利的槍尖對準眼前眾人,他道:“那就別再尋死覓活,留著一口氣去洗刷你的不甘與遺憾,聽到了嗎?”
季隨舟似是難以置信一般,他仰臉看著眼前偉岸的身影:“喻大人。”
“拿起你的刀,活路是自己闖出來的。”喻勉微微側首,看向季隨舟。
胡將軍對這變故始料未及,他惱怒道:“太尉!你這是何意?”
喻勉不疾不徐道:“如你所見,弈王無辜,無辜之人,何需償命?”
胡將軍喝道:“太尉!你這是置…”
“放肆!”喻勉冷斥出聲。
壓迫感從四面八方升起,排山倒海般的壓力撲面而來,胡將軍一時呼吸困難,喻勉霸道且不容置疑的聲音響起:“一切罪責皆有本官承擔,誰若再廢話一句,軍法處置。”
胡將軍呼吸沉了沉,他目光晦暗:“既如此,太尉莫怪末將無禮,來人!動手!誅殺弈王,以正朝綱!”
“你個奶奶的!胡老四!你敢對太尉不敬?”吳懿帶著人馬姍姍來遲,他從雍州一戰便跟著喻勉,一年來,兩人并肩作戰,歷經生死,吳懿早就認準了喻勉,因此喻勉要護下的人,吳懿拼死也要護著。
胡將軍明白硬碰硬沒有好處,于是目光穿過喻勉和吳懿這兩個硬茬,落在季隨舟身上,揚聲道:“王爺!喻勉能護你到幾時?所謂君為臣綱,那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還望王爺明白這個道理。”
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
多年前,白家軍的覆滅也似是因為這么一句話。
喻勉心火陡生,銀槍宛若游龍劃破夜空,直接將胡將軍削落在地上,胡將軍驚恐地仰躺在地,臉側是喻勉的銀槍。
喻勉閃身至他的跟前,目光冷峻狠厲:“本官要護的人,便是閻王來了也不能動,君要臣死?呵,如今本官已是萬人之上,又何需在乎君為臣綱!”
大不敬之話從喻勉口中說出,在場之人皆被喻勉身上發出的駭人氣場震懾住。
突然間,地動山搖之感襲來,高聳的廢墟搖搖欲墜,城墻竟是要坍塌之狀,喻勉心覺不妙,率先反應過來,高聲吩咐:“跑!廢墟要塌!”
城墻倒了下來,塵土漫天,除喻勉與季隨舟之外,其他人皆騎馬逃過了這意外災禍,沒逃過去的小部分人被碎石砸成了輕傷。
昏暗之中,喻勉將來不及躲閃的季隨舟護在身下,如同護住了當年無人庇佑的他們。
第114章 憶往昔
入目是一片黑暗, 喻勉花了些許時間才漸漸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喻勉眨了眨眼睛,他不確定自己是失明了還是周圍原本就是黑暗的。
“季…小九。”喻勉仰面喚了一聲, 他聲音沙啞的厲害, 幾乎變了音調。
周遭是死水般的沉寂,好似身體已經故去, 但意識還在在黑暗中浮沉。
微許亮光蔓延過來, 喻勉松了口氣,他又叫了一聲:“季小九。”
“叫誰呢?”
打趣的聲音傳來, 喻勉禁不住渾身僵硬, 他難以置信地蹙眉:“白鳴岐?”
“還知道我是誰,看來沒摔傻。”帶著笑意的聲音傳入到喻勉耳朵里, 隨之而來的是一只手,那只手不輕不重地敲在喻勉額頭上, “記著啊,你欠我一命。”
喻勉眼前逐漸清晰起來, 他想起來了,此前秋獵遇到大批刺客,這些刺客仿佛從天而降一般,禁軍一時未招架住,在兵荒馬亂之際, 喻勉和白鳴岐被敵人逼至一陡崖摔了下去,再次醒來時,就到了這處山洞。
喻勉磨了磨后槽牙,“這些刺客應是事先埋伏好的。”
白鳴岐添了一把柴火, 柴火發出嗶嗶啵啵的聲響,他不疾不徐道:“嗯, 看身手似是軍中之人。”
“這次秋獵又是東宮操辦的。”喻勉微微側臉,看到了白鳴岐的身影,白鳴岐臉上帶著了然的笑意:“你覺得這些刺客是太子的人?”
“誰知道呢?畢竟同室操戈的例子不在少數。”喻勉動了動肩膀,從地上坐了起來:“陛下素來偏袒九殿下,引得東宮不滿也是人之常情。”
這話說出來太過大不敬,但凡白鳴岐靠譜點就不會任由喻勉說下去,可惜世子同他師弟混慣了,再離譜的話都敢說。
白鳴岐認同道:“是啊,九殿下今年才六歲,陛下就把親王府邸賞了出去,若等他再長大些,誰知道會不會成為東宮的對手,此種情境之下,太子若是要反,也在情理之中。”
喻勉瞥了白鳴岐一眼:“禍從口出。”
白鳴岐樂了:“呦,原來你知道啊。”
喻勉:“……”
白鳴岐往后仰躺,他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山壁上,“你知道朝中近來的傳言嗎?”他問。
喻勉頷首,將這傳言說了出來:“周之危亡,皆系于九。”頓了下,他意味深長道:“這里‘九’約摸就是九殿下了,呵,一個六歲的奶娃娃。”
“說是國師占卜出來的。”白鳴岐諱莫如深道。
喻勉歪頭問:“你信這個?”
白鳴岐揚起唇角:“重要的不是我信不信,而是朝臣們信了,太子信了,所以他們按捺不住地對九殿下動手了。”
喻勉繼續道:“你待如何?”
白鳴岐放下扒拉火堆的木棍,含笑看向喻勉:“阿勉,與我而言,我效忠的是大周,誰做皇帝對我來說沒什么區別,只要他在其位,謀其政,我都會好好輔佐他。”
喻勉輕嗤:“說的好聽,但是思之,國君之喜好,關乎家族之存亡,你想輔佐明君,也得明君愿意你輔佐才行,若是這般,你還覺得誰做皇帝對你來說都沒所謂嗎?”
“是。”白鳴岐坦然道:“哪怕我被君主厭棄,只要我為官一天,便會竭盡全力效忠大周。”
喻勉不置可否地瞥了眼白鳴岐:“……”
師父說的沒錯,白鳴岐是個純臣,而喻勉更適合做個政客。
白鳴岐微嘆:“不過這次太子做的有些過了,九殿下是他的親弟弟,再怎么說也不至于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喻勉百無聊賴道:“我倒是覺得他做的沒錯,將麻煩變大之前先除去了,如此看來,他行事也沒有那般軟弱,是個合格的掌權者。”
白鳴岐玩笑般道:“阿勉,小心禍從口出。”
喻勉白他一眼,將原話奉還:“呦,原來你知道啊。”
白鳴岐哈哈大笑起來,喻勉看他片刻,也忍不住翹起唇角。
倏地,山洞外傳來動靜,喻勉警惕起來,冷聲道:“誰在外面?”
白鳴岐嚴肅起來,喻勉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山洞外傳來熟悉的聲音:“是…喻兄嗎?”
喻勉收起渾身戾氣,微微揚眉:“左三…公子?”
草叢翕動,山洞口走過來兩個一大一小的人影,喻勉和白鳴岐對視一眼,眸中均有些不可思議,因為走來的不止左明非,還有一個小娃娃,他被左明非牽在手中,看起來有些戰戰兢兢。
左明非溫和作揖:“見過二位兄長。”
白鳴岐起身道:“憬琛,你怎么在這兒?還帶著九殿下?”他彎腰看向季隨舟,笑瞇瞇地打招呼:“殿下好哇。”
季隨舟急忙躲到左明非身后,他死死地抱著左明非的大腿,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憋的眼淚珠子都掛在了睫毛上。
左明非忙低頭去哄:“殿下別怕。”
白鳴岐滿是汗顏地回頭,他指著自己的臉問喻勉:“我長得很嚇人嗎?”
喻勉漫不經心道:“不嚇人,但是丑,許是被你丑哭了。”
“我去你的!”
哄好季隨舟之后,還是少年模樣的左明非看向喻勉和左明非,解釋:“刺客偷襲時,我正在教殿下讀書,當時場面亂成一團,我只好帶殿下先行逃離,走著走著就到了這里,沒想到二位兄長也在。”
喻勉打量著左明非,比起昨晚吃烤肉時那個光風霽月的小公子,現下左明非形容狼狽,衣衫破損,看來也同刺客交過了手。
喻勉的目光又落到季隨舟身上,他多了幾分戲謔的口吻,對左明非道:“看來左三公子帶了塊燙手的山芋。”
這“山芋”是誰所有人心知肚明,自然是窩在左明非懷里的季隨舟。
聽到這里,左明非微微挺起脊背,他沒有看向喻勉,態度也有幾分冷然:“即便沒有這燙手山芋,喻兄也傷的不輕,可見這不是山芋的錯。”
“……”
生氣了,喻勉眸光微閃,心想可算見了這小子的另一面。
白鳴岐輕咳一聲,心知他和喻勉的對話可能被左明非聽到了,他語重心長道:“憬琛,方才我們只是閑聊幾句,阿勉他并沒有贊同太子做法的意思…”
喻勉打斷白鳴岐,淡淡道:“我有。”
白鳴岐:“……”你個狗東西!
喻勉一字一頓道:“為君者,當殺伐果決。”
左明非緩緩看向喻勉,眼中的光芒有微許黯淡,他道:“哪怕以無辜之人的性命為代價?”
喻勉別開眼神,置身事外道:“思慮太多,不足以成氣候。”
左明非很是失望地看了眼喻勉,他們明明昨晚還在吃著烤肉把酒言歡,今天便因為政見不同出現了分歧。
也罷,道不同,不相為謀。
喻勉將左明非惆悵失落的樣子盡收眼底,頗有閑情逸致地想,無論是何模樣,左三的風采果然不是一般人可比擬的。
清晨時分,喻勉被一陣啜泣聲吵醒,他睜開眼睛打量四周,白鳴岐和左明非已不見蹤影,約摸是去找吃了,只剩下他和季隨舟。
季隨舟小小一個人兒縮在草團上,看起來孤零零的,他蒼白的小臉上還掛著淚珠,稚嫩的聲音驚慌不定地喃喃:“別殺我…父皇救我…父皇…”
喻勉走近季隨舟,看著顫抖不已的一團兒,他心想,怪可憐的,但是——
誰讓他生在了帝王之家呢?
殺了他?給他一個痛快。
這個聲音從喻勉心底冒出來,這聲音繼續蠱惑道:“這孩子日后會成為大周的麻煩,會成為你的麻煩,你不是想做權臣嗎?他必定不如太子好操縱,現在就殺了他,解決掉這個麻煩。”
這個聲音越來越大,喻勉緩緩抬手,掌心凝力朝季隨舟的頭頂撫去。
“對,就像現在這樣,清楚掉所有的麻煩,你會如你所愿。”這充滿欲望的聲音像是喻勉自己的,又像是另一個人的。
喻勉嘖了聲,他閉上眼睛,不耐煩道:“究竟是如了你的愿?還是我的愿?”
眼前情境驟然消失,喻勉出現在一片虛空當中,眼前是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人,正是他曾在南山環境中遇到的,他的心魔。
喻勉冷冰冰地看向心魔,“滾回去,我現在沒空搭理你。”
“可我出現了,這證明你確實想殺了季小九。”心魔得意洋洋道。
喻勉摩擦著指尖,臉色愈發陰晴不定起來。
心魔遺憾道:“你何時也偽善起來了?你怕憬琛知道你殺了季小九而生你的氣嗎?有什么所謂?大不了將憬琛也關起來,你有這個能力,喻勉,思慮太多,不足以成氣候,這可是你說過的。”
說著,虛空之中又出現了一個人——是成年之后的季隨舟,他躺在地上,虛弱得近乎透明,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心魔的聲音縈繞在喻勉耳側:“殺了他,喻勉,殺了他,殺了…”
喻勉驀地出手,他果斷狠厲地掐住心魔的脖頸,心魔難以置信地望著喻勉,“你…你又掐我?!”
上次在南山環境之時,喻勉便是這般不留情面。
喻勉無動于衷地望著眼前掙扎的心魔,“是你自不量力。”
心魔不服氣道:“你敢說你沒有殺人的心思?”
“我有。”喻勉并不否認:“一個高度便有一個高度的視角,位高權重者從來都不該共情無權無勢者,這些道理我從來都知曉。”
所以,他只需按照自己的計劃,將計劃之外的障礙都給清除掉。
這下子連心魔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喻勉望著地上昏迷的季隨舟,自言自語道:“…只是我若殺了他,就等同于殺了曾經的自己,憬琛和思之。”
喻勉的神色縹緲淡漠,但說起曾經的他們時,語氣又莫名溫和,說完,他掀起眼皮看向心魔,冷冷道:“那樣就沒有如今的我,還有你了,你個蠢貨!”
心魔有些失魂落魄,他不是滋味地盯著喻勉,想說些什么,但又覺得索然無味,喻勉這個人,冷漠得近乎超脫。
他什么都知道,卻還有心魔。
怪哉。
心魔漸漸消散,喻勉意識到自己的思緒正在漸漸回籠,半夢半醒間,喻勉又看到了當年的那個山洞——
左明非回來時,看到喻勉背對著洞口,手放在季隨舟的頭頂處不知道在干什么,他心下一驚,手中的果子啪嗒啪嗒地落地,左明非提高音調:“喻勉!你在做什么?”
聞聲,喻勉微微挑眉,他稍微側身,看到了奔跑過來的左明非。
左明非心慌地看向草團上的季隨舟,看清季隨舟好轉的臉色后,他不由得微愣,而后詫異地看向喻勉為季隨舟輸送內力的手,“喻兄你…”
喻勉收手的同時順毛捋了把季隨舟柔軟的發頂,他看了左明非一眼,頗有閑心地問:“為何不直呼我的名字了?”
左明非臉色憋的通紅:“……”
喻勉饒有興致地抱臂,不疾不徐道:“九殿下受驚發熱,我為他輸送內力調息,你以為…我在做什么?”
左明非:“……”喻勉昨晚那番言論,是誰都會誤會他想要對九殿下不利的吧。
喻勉驀地咳了起來,他身上還有傷,又為九殿下輸送了內力,雖然對他沒什么損失…但是左三在這里,他還就得表現出有損失的樣子來了,“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左明非大驚失色地扶住喻勉:“喻兄!你…你感覺如何?”
真可愛,像只受驚的小兔子。
喻勉擺了下手,順著左明非的力道坐了下來。
左明非自責道:“是我不好,我不該懷疑喻兄。”
喻勉含笑搖了下頭:“我昨晚說了那些話,你有懷疑也是正常。”
左明非更加內疚了,思索片刻后,他略顯不解地望著喻勉:“只是,喻兄既然覺得太子的做法沒有錯,為何還要替九殿下輸送內力?”
喻勉:“……”是啊,為何呢。
左明非執著地盯著喻勉,天光在他的雙眸中游動,這粼粼波光似乎要將喻勉整個人淹沒。
喻勉佯做不經意地挪開目光,一本正經地強詞奪理道:“太子是太子,我是我,我認為他沒做錯的事,我又不一定要做。”
“明白了。”左明非整個人輕松下來了。
喻勉忍不住問:“你明白什么了?”
左明非壓下唇角,模仿著喻勉強詞奪理的語氣,道:“喻兄這便是嚴格要求別人,寬容對待自己了?”
“……”喻勉盯著左明非不發一語。
左明非原本還能理直氣壯地調侃喻勉,可喻勉的目光太過直白,他越來越不自在,最后竟有些落荒而逃地轉身,去替季隨舟掖了掖并不存在的被角,“我…失言了,喻兄莫要計較。”左明非背對著喻勉,只露出一對微紅的耳朵尖。
“怎么會,你說的很對。”喻勉的語調聽起來懶洋洋的,似乎吹在了人的耳邊。
第115章 天意
隨著知覺的恢復, 四肢百骸傳來的疼意讓喻勉越來越清醒,他聽到耳邊傳來的淙淙水聲,腦海中少年模樣的左明非越來越虛幻, 喻勉忍不住抬手去抓那片虛影:“憬琛…”卻是抓了個空, 手臂重重垂落,砸在喻勉自己的腹部, 這下子算是徹底把他砸醒了。
喻勉緩緩睜開眼睛, 入目是盈盈月輝,他稍微轉動腦袋, 看到了躺在一旁并且不知死活的季隨舟。
兩人身上俱是濕漉漉的, 喻勉腦海中回憶起來,當時廢墟坍塌之時, 他和季隨舟來不及閃躲,被埋在了廢墟下面, 接二連三地震蕩又毀壞了護城河堤,冰面破裂, 洪流席卷著冰塊與石塊,將他二人不知沖向了何處。
果真是禍不單行,喻勉眼中暗芒微閃,臉上卻仍是看不出情緒,他開口:“閣下既然肯出手相助, 又何必躲躲藏藏?”
細微的腳步聲出現在喻勉頭頂上方,“喻大人。”陌生的和藹音調響起,這聲音能讓人聯想到一個仙風道骨的老者。
喻勉眉心動了動,他手肘撐地艱難地起身, 身上傳來的疼意讓他不得不皺起眉梢,這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有些兇神惡煞的狠意, 他呼吸略微散亂地靠在山壁上,凝眸看向不遠處藏在暗影中的人,嗓音沙啞:“墨逍。”
“果然瞞不住喻大人。”墨逍仍然藏在陰影中,似是笑了一聲。
喻勉的口吻有些漫不經心:“在下有一事不明,墨先生既然決定和陛下做局犧牲季小九,現下又何苦救他?”他當然明白,在他和季隨舟不省人事之時,若非有人出手相助,哪能逃得過那湍急冰流。
“我并非救他,而是救你。”墨逍的聲音聽起來中正溫和,十分惹人信賴:“喻大人,無論你相信與否,大周的命數與你息息相關,所以你不能死。”
喻勉嗤道:“若我記得不錯,當年‘周之危亡,皆系于九’的言論是你傳出來的,是嗎,墨先生?還是說我該叫你一聲國師?”
墨逍沒有出聲,但喻勉不覺得他在心虛,反而,他是在觀察喻勉的情緒。
喻勉不屑一顧道:“我這個人最不信的就是命數,所謂命理之說,不過是占卜者在自圓其說。”停頓片刻,喻勉滿是嘲諷地看向那片陰影,悠悠道:“先帝倒是信你,倘若他泉下有知你害他兒子到這步田地,你猜他會作何感想?”
墨逍回答:“會心疼。”頓了下,他喟嘆道:“陛下最疼隨舟了。”他口中的陛下自然是先帝。
喻勉覺得可笑,他不冷不熱道:“如此說來,季小九確實疼得不輕。”
“……”墨逍沉默片刻,而后道:“隨舟有隨舟的命數。”
“你不如算算你自己的命數。”喻勉最聽不得這些虛無縹緲的話。
墨逍低嘆道:“老夫…罪孽太深,自然是不得善終。”
喻勉:“你現在就可以自我了斷。”
接二連三地被嗆,墨逍深呼吸一口氣,誠懇地提醒:“喻大人,若是老夫記得不錯,老夫應是你的救命恩人。”
“所以呢?要我對你感恩戴德,再完成你的意愿誓死守衛大周?”喻勉涼涼道。
“看來你并不打算。”墨逍覺得有趣,他追問:“你不講究投桃報李嗎?”
喻勉干脆道:“不。”
墨逍瞥了眼昏迷的季隨舟,繼續道:“就像你救了隨舟,就只是想救他,卻并無他求?”
承認自己的好意對喻勉來說是一件難如登天的事,他輕嗤一聲:“我能指望一個小廢物做什么?”
墨逍似是欣慰地呼了口氣,他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地把隨舟交給你了。”
喻勉瞇起眼睛:“……”
墨逍苦笑了聲:“喻大人,算起來,隨舟是我的徒弟,若非時勢如此,我也斷然不愿看他淪落至此,可惜世事如棋,隨舟也只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喻勉沉默地盯著墨逍,他想,至少他要比季隨舟幸運些許,他的親人摯友可從未打著關心他的名義將他拖進深淵。
太平盛世時,季隨舟是恩寵無限的皇子。
家國動蕩時,季隨舟又是被人人算計的棋子。
哪怕是喻勉自己和左明非,也曾以惡意揣度過季隨舟。
喻勉有一搭沒一搭地想,這個世上,究竟有沒有人真心對待季隨舟?
“喻大人,現如今朝廷之內,能護住隨舟的人不多,哪怕是圣上和我,也時常掙扎于是否要除掉他的念頭之中。”墨逍滄桑的聲音里略帶自嘲之意:“喻大人,老夫并非挾恩圖報之人,但今日少不得拜托大人一事。”
說到這里,墨逍走出陰影,沖喻勉深深地做了一揖:“還望大人看在今日的份上,護住隨舟…若有可能,放他自由。”
喻勉漫不經心道:“你又怎知我今日救他一命,不是為了以后名正言順地殺了他?”
“你不會。”墨逍目光如炬道:“從你以身保護隨舟時,老夫就曉得,你不會。”
喻勉眼睫微動,卻是沒有反駁。
那時候,他選擇護住季隨舟,也選擇了與少時的自己站在一起。
“你…”喻勉抬眼,發現原先站在不遠處的人已經不見了,他盯著那片空地看了許久,最終挪開目光,踉蹌著起身,走到季隨舟身邊。
喻勉用手背拍了拍季隨舟的臉蛋:“季小九,季小九!”
觸手是炙熱的溫度,喻勉頓了下,用掌心貼在季隨舟的額頭,心想,麻煩,發熱了。
倒是和夢里的情景一樣,不過現在,喻勉已經沒有多余的內力輸送給季隨舟了。
斟酌片刻后,喻勉扶起季隨舟,起身的瞬間,頭重腳輕的眩暈感讓喻勉差點沒站穩,他定了定心神,仔細辨別著周圍的方向,然后背起季隨舟,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上京的方向走去。
喻勉推斷這條小道離京之路,不過經過戰亂,這里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喻勉走一會兒停一會兒,只能憑著經驗前進。
“喻大人…”氣若游絲的聲音從后背傳來。
喻勉心不在焉地應了聲:“你醒了。”
“我記得…”季隨舟悶聲說:“我記得…你這樣背過我…”
喻勉以為他燒糊涂了,沒有遞腔。
季隨舟的聲音很輕:“那年我六歲…當時有你,有左三先生,還有白家世子…”
喻勉驀地想起來了,好像確實是這樣,在山洞內過了一夜后,他們三個帶著還是六歲的季隨舟一同回城,當時季隨舟也是這樣高熱不斷,他們三個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傷,只能輪流背著季隨舟,不過喻勉的身體好過左明非和白鳴岐,所以他背著季隨舟的時間居多。
“那時候,左三先生交代過我說,若是不想成為眾矢之的…那就記得藏拙…”季隨舟無助地拽了拽喻勉肩膀處的衣料,他虛弱的聲音中有幾分茫然:“我藏拙了…可為何,為何還是成了如今這般…喻大人,你活得比我久…你知道答案嗎?”
喻勉嗓音低沉,夾雜著幾分不耐煩:“你若是有力氣了,那便下來自己走。”
“我不想。”季隨舟死氣沉沉地說:“我不想走,我也不想活。”
“既然如此,那就閉嘴。”喻勉冷冷道:“我不想跟你說話。”
季隨舟:“……”他安靜下來,不知道是又昏過去了,還是睡過去了。
“季小九。”喻勉漫無目的地喚了一聲,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搭理季隨舟,可既然都叫了季隨舟的名字,喻勉還是決定把話說完:“有些事情永遠也找不到答案。”
喻勉感覺季隨舟的身體僵了僵,他穩聲道:“但你可以創造答案。”
烏衣案后,喻勉也在找尋一個答案。
找不到,甚至是一無所獲。
但在十一年后,他親自創造了這個答案。
季隨舟沒有回應。
喻勉也不再說話,或者說,他沒心情說話了,月亮不見蹤跡,四下一片漆黑,黑暗蔓延出焦躁。
喻勉走得很慢,身后的季隨舟越發燙手,喻勉并不懷疑,季隨舟可能真的會在他的背上咽氣。
忽然,喻勉望見前方有一點亮光,他站住腳步定睛看過去,真的有一點豆大的亮光,喻勉加快腳步,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這亮光越來越清晰,好像是一盞燈,在寒風中孤零零地閃動著。
喻勉加快腳步,終于到達了亮光附近,待他看清燈盞旁邊的孤墳時,喻勉愣住了。
白氏鳴岐之墓。
喻勉當然記得這座墳墓,這是他親自為白鳴岐立的,現下墳頭有一盞燈,像是特地來為喻勉指引方向,這燈光忽明忽滅,看著好似白鳴岐那不靠譜兒。
“白思之。”喻勉覺得自己可能是太累了,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你從墳里爬出來了?”
腳步聲匆匆,有人高喊:“這邊!這邊有動靜!”
喻勉目光犀利地瞥過去,他戒備地直起身子,留意到山下舉著火把的人。
“喻勉!”平日里溫潤的聲音失了分寸,左明非的聲音里滿是焦急不安:“喻勉!是喻勉嗎?”
瞬間,喻勉的滿目冰峭融化在眉梢眼角,他尋聲望去,看到不遠處跑來的熟悉身影。
左明非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一把抱住了喻勉,他渾身都在顫抖,“我快嚇死了,你去哪兒了?”左明非變了音調:“我南下回來就聽說你失蹤了…喻行之!喻行之!”
左明非的眼淚如同潰堤的洪水,來的又急又兇,直接看傻了一眾隨從。
端方溫和的左大人還有這一面?
喻勉一邊拍打著左明非的后背,一邊稍稍后退騰出空間,他注視著左明非滿是淚水的眼睛,言簡意賅道:“說來話長,放心,我沒大事,多虧了這盞燈。”
難不成,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喻勉有幾分悵然地想,此情此景,和多年前的一樣,生病的還是那個人,然后走了一個人,只剩下他和左明非。
左明非緊緊抓著喻勉的胳膊,他扭頭看了眼白鳴岐的墳墓,鼻音濃重道:“燈?多虧了什么?這盞燈是我南下回來祭奠白兄時放下的,回去之后就聽說你和王爺被決堤的河水卷走了,我找了你一天了…”
左明非還在說些什么,喻勉已經聽不清了,他太累了,于是他順勢往前方一倒,砸在了左明非身上,季隨舟也跌落在地。
左明非緊緊抱著喻勉,“行之?行之!”他焦急回身:“來人…”
那盞燈還在風中若隱若現地亮著。
原來不是天意,喻勉松了口氣。
是左三。
昏過去之前,喻勉輕扯住左明非的衣袖,心想,這下總算是摸到真的了。
第116章 爭論
“左大人放心, 太尉雖然傷勢嚴重,但好在太尉的內力至純至陽,對恢復傷勢大有裨益。”若隱若現的聲音穿到耳邊, 喻勉動了下手指。
左明非詢問:“那他何時能醒過來?”
太醫回答:“按道理說, 太尉大人已經昏睡兩日了,該是醒來了。”
左明非不放心地追問:“真的無大礙嗎?”
太醫語重心長道:“太尉大人的身體多年前幾經摧殘, 好在有怪醫替他醫治, 再加上扶蘇谷的枯木逢春之術對人體有溫養之效,如今太尉的身體比起常人來只會是更為強健, 現下太尉還未醒來, 許是身體還處于療愈之中,左大人不必太過擔心。”
左明非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 他頷首道:“有勞您了。”
“還有一事請左大人替太尉大人記著。”
“您請說。”
“此番醒來,太尉不可太過…操勞, 還需得小心將養。”太醫交代道。
左明非留意到太醫話中可疑的停頓,他微微一笑:“我記下了, 有勞趙太醫去回稟陛下。”
“大人客氣了,這是微臣分內之事。”趙太醫說完便退下了。
左明非目送著趙太醫離開,臉上的神色漸漸由溫和轉變為思索,片刻后,他詢問一旁的凌隆:“可找到言神醫了?”
凌隆憂心忡忡地搖了搖頭:“言神醫不見蹤影已有月余, 就連小裴大人也聯系不上他,只是聽說,邊境不安穩,難民遍地, 言神醫月前帶著扶蘇谷的一眾弟子前往邊境救治傷患去了。”
左明非頷首道:“邊境確實比我們更需要言神醫,罷了, 不必去尋他了。”
凌隆往內帳看了眼,仍舊眉頭緊蹙:“可是那群太醫是皇上的人,他們…未必對主子留有好心。”
左明非揉了揉眉心,他眼底下面有著淺淡的青色,看起來略顯疲態,但聲音卻有條不紊:“我也有過懷疑,但想來是關心則亂,如今大周離不開行之,陛下心中應該會有所顧忌。”
沒過多久,吳懿匆匆找上門來,他略顯氣急敗壞道:“憬琛,南下世家聯名上奏,要陛下處置掉弈王,可是…可是…唉!”他重重地嘆了口氣,他自始至終都跟著喻勉,自然知道事情原來是怎么樣的。
“吳大哥莫要著急。”左明非為吳懿倒了杯茶,和緩地詢問:“陛下是何態度?”
吳懿嘴角微抽,賭氣回答:“還能如何,瞻前顧后,模棱兩可…”
左明非輕笑:“倒是符合陛下的一貫作風。”
“憬琛吶,你還有心情笑?”吳懿又是一聲長嘆。”
“有君如此,這何嘗不是大周的幸事?”左明非臉前帶著淺淡的笑意。
延光帝并非是個庸才,縱然他治國之道不如先帝,但他滿腹心計不輸于任何人,至少騙過了弈王,騙過了滿朝文武,騙過了天下萬民,甚至騙過了他自己。
或許,先帝放心將皇位交給延光帝,也是看清了他的本質。
吳懿認同左明非的話,但總歸心有不忍:“一將終成萬骨枯,只可惜…萬骨何辜…”
左明非看著吳懿滄桑的面孔,“大人心正,這場戲或許不會叫大人失望。”
吳懿眼中微光亮起:“你有辦法救弈王?”
左明非道:“世家與朝臣素來不對付,既然世家要求處置弈王,想來有朝臣會為弈王求情。”
吳懿點頭:“嗯,無論如何,北岳軍隊被重創是事實。”
“那我們便也去為弈王求情吧。”左明非示意近衛取來朝服。
吳懿一愣:“我們也去…皇帳外站著?”
“吳大哥以為,陛下為何遲遲不表態?”左明非意味深長地反問。
吳懿恍然大悟:“陛下在等朝中重臣表態。”
左明非不慌不忙道:“那我們便如陛下所愿。”
延光元年臘月,就弈王毀壞舊都重創北岳大軍一事,滿朝文武爭執不休,與此同時,他們于雪地中苦立一日一夜,延光帝稱病不出,直到深夜才派人傳話:天寒地凍,愛卿們歸家途中萬要小心。
當即便有老大人發了脾氣:“我們在這兒站了一天一夜,陛下這是什么意思?真當兒戲呢?”
擁護延光帝的新臣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陛下既然沒有回應,想來是有所顧慮,急也沒用。”
擔心邊境戰事的武將道:“依我之見,弈王的事可以放一放,眼下北岳雖被重創,可北岳部落眾多,誰能保證他們不會卷土重來?還是先集結大軍支援邊境為上。”
“我說你站著說話不腰疼,集結大軍固然容易,可是派誰領兵?太尉重傷,吳將軍要守衛京畿,如今誰能領兵?”
禮部尚書焦急道:“這些事固然很急,但還有更急的事,說到底,我大周是禮儀之邦,總不能讓諸君日日住在營帳中,可現下舊都一片殘垣斷壁,究竟是重新修建,還是南下遷往啟陽,陛下也沒個準話,這要如何是好啊?”
在眾人的爭執中,左明非默默轉身離開,快到自己的營帳時,他停在原地抬眼看向帳內,帳內亮著燭光,有人在等著他,可那個人卻遲遲不醒,方才還心平氣和的左大人莫名有些焦躁,他只好俯身蹲下攏了一把雪,企圖用這涼意安撫自己有些許紊亂的內心。
動物的雛形在左明非的手中初顯,他思索片刻,為雪人的頭部捏了只長長的耳朵,看起來像是只兔子。
左明非專心致志地捏著另一只耳朵,連營帳的簾子被掀開都未曾注意,立在帳口的凌隆和凌喬看到營帳中走出的人先是微微一愣,繼而眼中綻放出驚喜,那人豎起食指,示意他們二人不要出聲。
身后有人靠近,左明非沒有回身,他感覺到有人在自己的頭頂上撐了一把傘,于是含笑道:“我哪就這么嬌貴了?你先回去歇吧,我自己呆一會兒。”
低沉有度的聲音緩緩道:“憬彼淮夷,來獻其琛,既是珍寶,自然嬌貴。”
聞聲,左明非驟然回身抬頭,他保持著蹲下的姿態,愣愣地望著眼前之人。
喻勉玄色里衣外頭披了件黑色大氅,他撐著一把傘,站在左明非面前。
高大的身形彰顯著自身的位高權重,放在平日很容易給人一種壓迫感,但此時喻勉長發未束,隨意飄動的發絲削弱了他凌厲的五官,讓他整個人顯得慵懶隨和不少,他深邃黝黑的目光落在左明非略顯委屈的臉上,莫名有幾分縱容地回答:“不歇了罷,再歇下去,有人又要哭了。”
第117章 狐貍的心思
姿態慵懶閑適, 神情悠然寵溺,眼中只裝著一個人,這樣的喻勉, 左明非從未見過, 卻又憧憬過很多次,怔忡片刻后, 左明非才起身, 他擔憂地皺起眉梢,替喻勉攏好領口, 問:“何時醒來的?”
與此同時, 喻勉也開口:“冰天雪地里站了一天,冷不冷?”
頓了頓, 兩人又不約而同地回答對方:
“醒了半個時辰了,沒見到你。”
“我不冷, 倒是你,穿的這么少。”
話趕著話, 也不知道對方聽清楚沒有,四目相對片刻,左明非率先輕笑出聲,喻勉也無聲地勾了勾唇角——分明不是心浮氣躁的人,卻都為對方失了分寸。
喻勉低頭看向左明非堆的雪人, 不由得歪了下頭,挑眉問:“兔子?”
左明非故意問:“不像嗎?”
“和你很像。”喻勉點頭評價。
左明非失笑:“又是狐貍,又是兔子的,莫非在兄長心中, 我就不配做個人?”
“那便好了。”喻勉眉眼間一片溫柔,他盯著左明非緩緩道:“畢竟做人很苦。”
左明非抬眸, 撞進了喻勉的眉間眼底,喻勉抬手拂過左明非額前的碎發,“消瘦了。”
左明非抓住喻勉的手,眼神牢牢地粘在喻勉身上,他上前一步抱住喻勉,深深地呼了口氣:“我離開之前,你怎么答應我的?”
喻勉感覺到左明非動作里的小心翼翼,他回抱住左明非,很干脆地說:“我錯了。”這可不算是懼內,實在是左三看起來太可憐了,喻大人哄哄罷了。
左明非在喻勉耳旁悶聲問:“錯哪兒了?”
“我不該孤身犯險。”喻勉稍稍側臉,唇畔蹭著左明非的耳垂。
“這事也怨不得你。”左明非松開喻勉,他望著喻勉的眼睛,神色平靜道:“…我知道事急從權,可是行之,若是你出事了,我會瘋掉,所以,求你…”他語氣輕柔,眼神卻是執拗:“求你,別再有下一次。”
平靜的語氣下是跌宕起伏的情緒,多日來壓在左明非心頭的石頭驟然騰空,他并不覺得輕松,反而是揮之不去的后怕。
喻勉從善如流地回復:“我答應你。”
左明非低頭輕笑出聲,而后緩緩抬眸,眼中滿是寥落復雜:“你總是答應的好聽。”
“可我每次答應都是真心實意。”磁性渾厚的聲音伴隨著星點熱意鉆進左明非的耳朵里,繼而落入心底,喻勉企圖用開玩笑的方式來安撫心上人的不安,“都怪世事無常,不順你我心意。”說完,喻勉騰出那只未撐傘的手,握住了左明非的手。
左明非微嘆一聲,似是對喻勉這種無賴式的寵溺很沒有辦法,最終也只能反握住喻勉的手,拉著人往帳子內走去:“你醒來的正好,正好有些事我需要同你商量…”
喻勉站著沒動。
左明非疑惑地回身看他,卻發現喻勉滿臉拒絕地望著自己,看起來不太想回屋,喻勉慢吞吞地開口:“先別說那些掃興的。”
左明非好笑地問:“那說什么?繼續花前月下,互送衷腸?”
“……”喻勉輕輕拽了左明非一下,左明非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喻勉將手中的傘遞給他,兀自慢悠悠地蹲下:“我給你堆個雪人。”
左明非心頭微動,他滿眼柔和地望著喻勉,也隨他蹲下來:“你要堆什么?”
“你看著不就知道了。”喻勉賣了個關子。
左明非眨了下眼睛,他垂眸注視著喻勉的手,和他握筆執劍的手不同,喻勉那雙少時握槍的手骨節分明,左明非親眼見過那雙手是如何掐斷敵人的脖子,他也曾被這雙手撫摸過臉龐…甚至是全身。
想到這里,左明非忍不住輕咳出聲,在瑯琊書院昏迷時,意識昏沉間,他隱約記得沐浴擦身子這些瑣事都是喻勉幫他做的,還有那次發瘋時有的肌膚之親…
那時候的記憶明明很恍惚,但左明非卻牢牢記住了喻勉深邃幽寂的目光是如何變得隱忍縱容,期間喻勉似是發出一聲輕嘆,他對困獸般的左明非始終狠不下心來,最終他繳械投降,任由發瘋的狐貍崽子在身上放肆。
白皙修長的手覆蓋在遒勁有力的手上,兩只手交疊繼而越握越緊,直到骨節處泛起若隱若現的白,痛苦悲愴摻雜著苦澀的歡愉,沉淪的徹徹底底…
喻勉捏好了形狀,頭也沒抬地對左明非道:“你瞧,像什么?”
沒有等來回應的喻勉抬頭,看到了臉上飛起兩片紅暈的左明非正神色恍惚地不知想什么。
“左三?”喻勉不輕不重地掐住左明非的臉蛋,正好將左明非的下顎卡在虎口處,他認真地打量著左明非,嗓音低沉渾厚:“不舒服嗎?可是染上風寒了?”
下顎處傳來的冷意讓左明非回神,他不自在地挪開下巴,臉上的紅暈蔓延到了耳邊:“…是有些冷。”
荒唐啊,左憬琛。
現下是什么時候,還有心思想這些。
“你、你冷嗎?”左明非順勢將喻勉的手攏入懷中。
喻勉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左明非:“還好。”
左明非佯做自然地垂眸,看向喻勉捏的雪團,稱贊:“你捏了只小狗?”
“這是狐貍。”喻勉平靜地說。
左明非:“……”
喻勉用手指撥了下雪狐貍身后的雪團,一本正經道:“還有只大尾巴呢。”
“哦…”左明非不尷不尬地回應:“為何要捏只大尾巴?”
喻勉老神在在地回答:“說明狐貍會裝。”
“……”左明非語塞,明明天寒地凍,他卻覺得后背發熱,他只能盡力維持著面上的端莊:“是么?是我眼拙了…呃!行之你!”
靠這么近干嘛?
喻勉猛然湊近,他盯著左明非的眼睛,慢條斯理道:“左三,你不對勁。”
“……”
讓左三承認他對著尚未痊愈的喻勉想入非非…這很不可能。
“我…”左明非清了清嗓子:“在想白天的事情,你說陛下…”
“噓。”喻勉把持住左明非的脖頸,用拇指輕按住左明非柔軟的下唇,“說了別提那些掃興的。”
“那…說什么?”左明非對上喻勉越來越近的呼吸,不由得放輕聲音地問。
喻勉唇角微微揚起,語氣慢條斯理:“何必說呢?做就是了。”說完,他貼上左明非的雙唇,輕柔地研磨著那片溫熱,還不忘打趣:“你在想這個?”
左明非呼吸微亂,他忍不住伸出手臂勾住喻勉的脖頸,油紙傘從人手中脫落,滾了幾滾,躺在地上不動了。
“不。”灼熱的呼吸噴灑在喻勉臉側,左明非對上喻勉滿是笑意的眼睛,嗓音輕柔道:“還有別的,你想知道嗎?”
左明非不再主動,他只是定定地望著喻勉,眼神似是翻著桃花的春水浮煙,像是等待也像是邀請,喻勉呼吸一緊,側臉輕咬住那兩片唇,加深了兩人的糾纏。
如此這般,也就不算是左大人孟浪在先了。
看吧,喻勉說過,狐貍很會裝。
第118章 不分彼此
清晨, 左明非滿眼自責地望著喻勉滲血的傷口,“怪我,是我失了分寸。”他歉疚地替喻勉換著紗布, 不知道是不是急的, 他眼中隱有水光翻滾。
喻勉握住左明非手,云淡風輕道:“左三, 你要知道, 沒有我的同意,你做不到這一步。”
想起自己昨晚的行為, 左明非臉上十分精彩, “……”無論是心思還是行為,他總在喻勉這里失態, 回憶起自己初次的不管不顧,左明非昨晚原本打算徐徐圖之的, 可是…情到深處難自控。
也怪不得左三沒定力,像喻勉這種囂張自傲的人肯為了一個人引頸受戮, 這種心理刺激不亞于叢林王者向人跪拜臣服,再加上左三多日來的患得患失,丟掉分寸也在情理之中,至少在喻勉在眼中是這樣的。
“所以,明白了嗎?”喻勉語重心長地看著左明非。
左明非知道喻勉在寬慰自己, 于是他抬起濕漉漉的眼睛,保證:“行之,下次,下次我會做好的。”
“……”下次?
喻勉瞇起眼睛通知道:“你還是沒懂, 我的意思是,下次我不會同意了。”
且不說昨晚緊急關頭時, 左明非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而且這狐貍崽子將喻勉當初渡給他的枯木逢春之力化為己用,用內力直接纏縛住了喻勉。
這被左明非化為己用的內力和他這個人一樣,進進出出挨挨蹭蹭,磨人得很,偏偏他又一副受了極大委屈的模樣,喻勉不勝其煩,再加上他傷沒好利索,強爭無益,索性由了左明非去。
不過,這并不代表喻勉總是愿意遷就左三的。
聽到喻勉似是而非的警告,左明非也不意外,讓喻勉嘴上承認某些東西簡直比登天還難,左明非也樂意遷就。
“行之,傷口還疼嗎?”左明非自然而然地岔開話題,他語氣溫柔,還隱帶自責之意,這下喻勉也顧不得強調“下次”的事,再次安慰:“無礙,看著嚇人罷了。”
用早膳時,左明非將近日發生的事一一告訴給喻勉,回憶起不久前與延光帝的對峙,喻勉思忖道:“先時在上京,陛下一貫以仁愛示人…”甚至仁愛的有些軟弱。
喻勉眼神晦暗不明:“…也是我之前看走了眼。”一個能將至親性命玩轉于股掌之間的人,豈會是泛泛之輩?
左明非無奈道:“不單是你,我也是,甚至朝中大臣也多以為陛下心性溫軟,并且多次言辭不恭。”頓了下,他后知后覺道:“這么說來,昨日陛下晾了朝臣們一天,并非是身體有恙。”
對上左明非意味深長的目光,喻勉輕笑一聲,“敲打罷了。” 他不疾不徐地說:“憬琛,認為陛下庸碌,妄圖獨攬大權的人,從來都不止你我二人。”
左明非失笑,他嗓音和煦道:“兄長莫要構陷于我,在下明明一心為了大周。”
又裝起來了。
喻勉手指敲打著桌面,對于左明非的說辭不置可否,他想起一樁怪事,問:“當初你南下后,來信說要我多多留意季小九,為何?”
左明非苦笑一聲:“行之,我們都中了陛下的計。”
“我當時已經懷疑陛下恐對九殿下不利,可是沒有證據,再加上九殿下當時氣性正盛,我擔心他著了陛下的道,這才要你多多留意他。”
喻勉后知后覺地蹙眉:“原是這般,我以為是…你是要我多多提防季小九。”
左明非微嘆:“怪我,忘了你疑心重。”
喻勉微微挑眉:“疑心重?”
左明非自覺失言,溫聲找補:“…是謹慎,兄長為人謹慎,小弟自愧不如。”
喻勉輕哼一聲,算是放了左明非一馬。
“我找到太子后,發現太子雖然脫離了大部隊,可他身邊不缺護衛保護,因此我猜測,太子遇險約摸也在陛下的掌握之中。”左明非微嘆道。
喻勉了然道:“目的就是為了引開你。”說完,他悠悠道:“他擔心你看破他的局,呵,看來在陛下心中,你的聰明才智要勝過于我。”
“非也。”左明非眸光微動,他緩緩湊近喻勉,嗓音和煦悅耳:“無關乎聰明才智,因為在陛下心中,喻兄是個顧全大局的人,換句話說,你比任何人都希望大周安穩,所以自然也不會去管九殿下的死活。”
喻勉的神色巍然不動:“哦?這樣嗎?”
“可是你管了。”左明非的目光虔誠溫和,他與喻勉的額頭相抵,“行之,我很高興。”左明非懂得喻勉心中所有的百轉千回,他親昵地蹭著喻勉的額頭,輕聲說:“你沒有不管我們。”
喻勉抬手按住左明非的后脖頸,在人唇上狠狠地親了下,他不喜被人看穿,卻會因為左明非的體貼理解而心軟,“你又知道了?”他低聲縱容般反問。
左明非揚起唇角,目光在喻勉的臉上流連不斷。
簾子被人掀開,冷風吹散了一室溫情,凌隆不合時宜地稟報:“公子,陛下有請。”
喻勉往后一靠,將胳膊隨意搭在扶手上,懶洋洋道:“左大人,陛下要投石問路了,可看你能否招架得住了。”
左明非自然而然地起身:“喻兄這便是高看我了。”
“是嗎?我們不妨猜猜,陛下為籠絡大人,會開出怎樣的條件?”喻勉滿眼戲謔地打量著左明非:“高官厚祿?金銀財寶?”
左明非含笑道:“這些東西兄長都能給我,我何必去管別人要?”
喻勉挑起眉梢:“看來你想要的東西不一般。”
左明非俯身豎起食指抵在喻勉唇中,他眉眼含笑:“錯,應該是陛下要給我的東西不一般。”
喻勉的雙唇蹭著左明非的食指指尖,“那你會要嗎?”
“為何不要呢?”左明非依舊是笑盈盈的,看起來很是乖順,可是眸中仍有一絲暗芒,他道:“那可是兵權。”
喻勉嘆氣:“我已然重傷在身了,憬琛連我最后的兵權都要拿去?”
“行之,你我之間,不分彼此。”左明非挪開食指,輕吻在喻勉唇邊,看起來善解人意極了:“我的就是你的。”
第119章 掌握
左明非這副端方君子處之泰然的姿態與昨晚急促低喘的模樣大相徑庭, 喻勉懶懶地掀起眼皮,盯著左明非唇邊的笑意,晦暗不明的眼神讓人琢磨不出深意。
沒有人見過左三床上的模樣, 可喻勉清楚, 簡直是…圣潔又放\蕩,他忍不住抬手捏住左明非的下巴, 目光在左明非臉上繼續流連, 就像他昨晚一層層扯開左明非繁瑣衣物時的眼神,他低聲緩緩:“你很確定陛下會給你兵權?”
“你重傷未愈, 總得有人出來主持大局。”左明非溫和地提醒喻勉, 在喻勉昏迷的這段時日,他足以在朝堂站穩腳跟。
喻勉輕緩地摩擦著左明非的側腰處的衣料, “可我現在已經醒了。”明明是針鋒相對的局面,他的語氣卻是曖昧繾綣。
左明非如水如煙的目光落在喻勉的傷口處, 耳語般親昵地開口:“不,你沒有。”
喻勉眉梢微動, 不置可否。
“若想救九殿下,你便不能醒。”左明非用指尖輕輕地觸碰著喻勉傷口四周的皮膚,“如今大周太尉重傷昏迷,將才稀缺,九殿下若想逃過這一劫, 唯有戴罪立功,奔赴邊境,守衛邊疆。”
喻勉眸色微動,他聽不出情緒地笑了聲:“你這是都算計好了?”
“不是正合你意嗎?”左明非反問:“你也不想九殿下就此殞命。”
“倒是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喻勉單手撐在桌子上, 神色晦暗不明:“但你沒有私心嗎?”
“有。”左明非承認:“我不想你過于操勞。”
喻勉笑了:“這個說法有些冠冕堂皇,左三, 你不如說你想要大權獨攬。”
“豈敢。”左明非眸色不動,看起來從容不迫。
喻勉隨手倒了杯茶,意味深長道:“是嗎?既然如此,我們不如來打個賭。”
左明非笑了下,“兄長請說。”
“你若能得償所愿,我必將兵符雙手奉上。”
左明非思忖片刻,而后稍顯無語地笑了:“我若能得償所愿,兵符自然是我囊中之物,何需勞煩兄長親手奉上?”
這些文字把戲…被識破了。
喻勉面色不動,絲毫沒有自己使詐的愧疚感,他裝作沒聽到左明非的質疑,繼續道:“若你此番前去,陛下未將兵權交給你,你就算輸了。”
左明非欣然點頭:“所以?”
“所以…”喻勉驀地出手,他扯著人的腰帶將人攬進懷里,甚至扯動了清晨才包扎好的傷口。
左明非大驚失色,他急忙撐住桌角,避免自己完全跌入喻勉懷中,“行之!”左明非有些動怒。
美人嗔怒,別有滋味。
血色在白色的繃帶上洇染開來,喻勉卻是笑得暢快肆意,“所以,下次別等我開口,乖乖躺下,明白嗎?”他的指尖曖昧地摩擦在左明非耳后。
左明非余怒未消:“……”只是說這個?至于將傷口掙裂嗎?他皺眉看向喻勉,正欲開口,卻聽喻勉用一種縱得你無法無天的語氣,稍帶警告道:“憬琛,你已經胡鬧兩回了,該是夠了。”
左明非努力做到心平氣和:“……”
最后,凌隆和凌喬只見左大人黑著臉從帳子里離開,走之前還吩咐道:“去叫軍醫來,你家主子的傷口又裂了。”
凌隆和凌喬面面相覷。
喻勉靠在床頭,軍醫在一旁安靜地為喻勉處理著傷口,事畢,喻勉淡淡道:“陛下那里,閣下會如何回復?”
軍醫神色自若道:“太尉尚在昏迷,不易操勞。”
“很好。”
等送走軍醫,喻勉對著空蕩蕩的帳子出聲:“出來。”
藍影閃過,裴既明落到喻勉跟前,抱拳道:“大人,好久不見。”
喻勉奇道:“小裴大人近來去了哪里?”
自從到達雍州后,裴既明便不見了蹤影,喻勉倒沒閑心擔心他的安危,以裴既明的身后,即便身處虎狼窩,也能游刃有余地全身而退。
“流民遍地,傷患遍野,言硯去邊境救治災民,世道不太平,我護送他過去。”裴既明言簡意賅地解釋,然后遞上一瓶藥放在桌上:“聽聞大人重傷,這是言硯讓我送來的藥。”
喻勉稍稍頷首:“多謝。”他奇怪地打量著裴既明,問:“眼下戰況膠著,小裴大人還能如此閑云野鶴?”
裴既明:“我早就不是朝廷的人了。”
喻勉:“……”忘了六合司早就不復存在了,可為何裴既明之前多次出手相助?
裴既明似乎看出了喻勉心中的疑惑,語氣平靜地解釋:“先帝放我自由,我替他完成遺命,這很公平,再說我只負責將棋子送上棋盤,誰輸誰行,我并不在乎。”
這眾多棋子中似乎包含著喻勉,聽到這種暗指,喻大人的心情不是很美妙,他淡淡道:“既然如此,你還回來做什么?總不能是來特意送藥。”
裴既明理所應當地點了下頭:“先帝臨終前吩咐過我三件事,第一,讓你回來主持大局;第二,要左大人與你分庭抗禮。”
喻勉涼涼道:“看來你完成的不錯,第三呢?讓我猜猜,是要你保證陛下的安危?那你豈非又失了自由?”
裴既明搖了下頭,對喻勉道:“陛下要我確保九殿下活著。”
喻勉蹙眉:“……”這倒是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可笑地呵了聲,重復:“確保,九殿下,活著?”
有趣,將季小九推入火坑的分明是先帝自己。
裴既明沉默片刻,說了句:“其實,九殿下是先帝最疼愛的兒子。”
“可惜先帝不只是父親。”喻勉神色淡漠:“同江山社稷比起來,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
裴既明頷首,同喻勉一同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喻勉直接道:“拿來吧。”
裴既明莫名其妙道:“什么?”
“遺詔。”喻勉提醒。
裴既明更加不明所以:“什么遺詔?你的任命書?不是早就給你了。”
“……”喻勉心中有個不好的預感,他道:“如今季小九被關的是死獄,先帝既然要保下他的命,就沒有留下一道圣旨?”
裴既明沉默了,而后攤手:“沒有。”
喻勉被氣笑了:“那你要如何救?劫獄?”
“也不是不行。”
喻勉再次無語,他并不懷疑裴既明有這個能力,但是裴既明一個即將劫獄的人,現下來同他一個朝廷命官來商量,這就有些許荒謬了。
裴既明直言:“我需要大人相助。”
喻勉黑著一張臉:“你在癡人說夢?”
“不白幫。”裴既明抬起右手,他右手攥著一卷卷軸,對喻勉道:“北岳十三部各個部落的現狀均在此處,大人若肯出手相助,在下必定雙手奉上。”
喻勉望著那卷黑色卷軸,眸色起伏不定,他琢磨不定地開口:“老實說,我有些不懂先帝為何會放你離開,你太好用了。”
“前提是得我自愿。”裴既明利索地回答:“大人考慮的如何?”
喻勉原本就不會對季隨舟置之不理,現下又送上門來一個裴既明,他暗中勾起唇角,指尖在桌上愉悅地敲著,他道:“用不著劫獄那么麻煩,要想救下季小九,只需小裴大人再跑一趟。”
裴既明抱拳:“有勞喻大人。”
“客氣。”
裴既明走后,喻勉坐在案前查看著從各處送來的情報,直到帳外傳來喧嘩聲:“孤要見左大人!不準攔著孤!”
“殿下!殿下!左大人不在此處!”
“你們休想攔著孤,孤已經打聽過了,左大人就住在此次!”
喻勉尋聲望去,只見帳簾被人一劍劈開,半張帷幕簌簌而下,露出一個半大的少年身影。
少年身著赤色蟒袍,提劍四處張望著,他滿眼急切地在帳內尋找著什么,直到與看到案牘后面的男人,他不由得呼吸微滯。
喻勉單披著黑氅,神色淡漠自帶質詢,處變不驚中帶著若隱若現的威壓,看清少年后,他緩緩起身,朝少年不疾不徐地走來。
少年左腿動了下,似是想要后邁,他眉頭擰在一起,抬眸迎上喻勉深不見底的目光,直覺告訴他,這個人很危險。
但他應該不能退。
“微臣見過太子殿下。”喻勉行禮。
季頌寰緩緩放松呼吸,“你是何人?為何會在左大人這里?左大人呢?”
“無名小卒罷了,不勞殿下掛心,左大人方才被陛下叫走了,殿下找他何事?”喻勉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季頌寰。
季頌寰下意識回答喻勉:“孤想請他為小皇叔求情…”說到這里,季頌寰想起來自己沒有閉眼回答喻勉的話,于是板起臉道:“孤要找左大人,與你何干?”
“哦?”喻勉覺得有趣:“這是你們的家事,殿下為何不去求陛下?反而來找左大人一個外人?”
季頌寰眉眼落寞:“父皇不見我…他是鐵了心要小皇叔的命。”
“這樣。”喻勉微微頷首。
季頌寰反應過來自己的嘴巴又禿嚕了,可喻勉身上似乎有種魔力,會讓季頌寰想起為人師者的莊嚴氣度,他還沒反應過來,就先說出來了。
季頌寰打量著喻勉,這個人雖然很可怕,但又莫名讓他覺得可靠,他不自在地咳了聲音,“放肆,不該問的不要問。”
喻勉自覺忽略掉季頌寰的色厲內荏,繼續道:“殿下過慮了,都說陛下最重手足之情,想來是不會傷害九王爺。”
“不是的!”季頌寰著急道:“這次不一樣!從小皇叔下獄到現在,父皇一次都沒去探望過他,這不是鐵了心要治小皇叔的罪嗎?”
一次都沒去探望。
喻勉心想,究竟是不屑于去,還是不敢去?是故作失望,還是愧于面對?
喻勉繼續套話:“可九殿下以人命為餌,雖取得大功,但死傷無數,他不該被治罪嗎?”
“胡說八道!”季頌寰勃然大怒,他丟掉手中的利劍,像個孩童般地氣急敗壞:“就是因為有你們這樣的人!才害的我小皇叔被冤枉!明明只要等太尉大人醒來說清真相就好了!”
喻勉慢條斯理道:“等太尉大人醒來?”竟然會寄希望于他。
季頌寰鼻音濃厚道:“太尉大人…會幫小皇叔的,可是他為何還不醒來…”
喻勉好笑地望著季頌寰:“殿下為何以為太尉會幫九殿下?”
季頌寰低頭擦去眼角急出來的眼淚,輕哼:“兵權在手,軍功加身,就連父皇也得給他幾分顏面吧,小皇叔如今被群起而攻之,無非是因為身后沒有靠山,等太尉醒了便好了。”
喻勉不疾不徐道:“聽殿下的說辭,似乎認為九王爺是被冤枉的,莫非殿下有別的看法?”
季頌寰冷哼一聲,他皺眉道:“皇室中人,彼此猜忌,互相陷害,不是尋常?”
言下之意,他小皇叔是被人陷害的,但陷害他的那個人,即便身為太子,季頌寰也不敢明說。
喻勉眼中劃過一絲詫異,他未曾想到,一個十三歲的孩童竟然能看穿那些千絲萬縷之事,他驀地笑了:“殿下會成為這樣的人嗎?”
“我不知道。”季頌寰無畏無懼地看向喻勉:“但父皇膝下只我一子,我的征程不在于勾心斗角。”
“呵,那在何處?”喻勉不上心地問,也罷,季家的人,心眼又透又多,老的少的小的都是如此。
“萬里山河。”
喻勉微頓,他散漫的目光重新匯聚在季頌寰頭頂,少年的眼中滿是堅定。
或許,歪苗中出了根好苗也說不定。
喻勉的唇角緩緩揚起,他重新落座在案幾后面,季頌寰并沒有因為他的置之不理而覺得冒犯,反而有幾分尷尬,他咳了一聲,不悅道:“你覺得孤在說大話?”
“非也。”喻勉自然而然道:“儲君如此,國之幸也。”
季頌寰莫名有種被敬仰的長輩夸了的感覺,他搖了搖頭,再次皺眉道:“…孤不是來同你探討為君之道的。”
喻勉抬眸道:“殿下,你不妨讓陛下同九王爺見上一面。”
“為何?”
“都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兄弟,殿下以為陛下為何不肯見九王爺?不是不愿。”
季頌寰恍然大悟:“而是不忍。”
喻勉上下眼皮輕碰,同意了季頌寰的說法。
季頌寰高興了沒一會兒,又為難道:“可是,父皇不肯見皇叔。”
喻勉好整以暇道:“這便要看殿下的本事了。”
季頌寰若有所思地望著喻勉,驀地道:“你不是無名小卒。”
喻勉望著季頌寰的眼神似笑非笑,他悠悠道:“那我是誰?”
季頌寰凝眉注視著喻勉,這是左大人的帳子,他忽地想起關于左大人與太尉的只言片語,心中想起一聲驚雷,他愕然出聲:“喻勉!”
腦袋瓜子也算好使,喻勉心中暗暗評價,就是反應慢了些。
季頌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愣在原地,他呼吸急促,腦海中閃過他方才說過的所有話,有沒有出格的?
喻勉好心道:“殿下放心,微臣仍在昏睡,并不知道殿下來過此處。”
季頌寰稍顯遲疑,他不明所以道:“可你明明已經醒了,為何不能去替我小皇叔…”
“殿下。”喻勉打斷季頌寰,淡聲道:“沒有人在乎真相,朝堂之中以利為先。”
季頌寰怔忡片刻,而后緩緩俯身作揖,沉聲道:“先生良言,頌寰…受教。”
喻勉注視著季頌寰離開的身影,暗忖,這孩子心思通徹,只是性子需得再磨上一磨。
已經一個時辰了,喻勉百無聊賴地看向計時的沙漏,琢磨著左明非為何還不回來?
不多時,帳子外傳來腳步匆匆的聲音,“主子!”凌喬一把掀開剛換上的簾幕,急吼吼道:“公子那邊有消息了。”
喻勉頭也不地輕聲訓斥:“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
凌喬頓了頓,然后道:“陛下叫公子過去,非是交付兵權,而是升任公子為太子太傅。”
太子太傅,官居一品,身負教導太子之責,而無實權。
喻勉無聲地翹起唇角:“看來憬琛要成為大周史上最年輕的太傅了。”他泰然自若地翻著書,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還有一事…”凌喬急得抓耳撓腮卻不知如何開口:“那個…那個…”
喻勉云淡風輕地掀過一頁,道:“有事就說。”
“陛下有意將八公主指婚給公子。”
喻勉驟然抬眸,“什么?”他眸中黑云翻滾,懷疑自己聽錯了。
第120章 小心眼
凌喬急得抓耳撓腮:“皇帳那邊都傳開了, 陛下雖然還未下旨,卻留了公子與八公主用午膳和晚膳,撮合之意顯而易見, 主子, 這可如何是好?”
喻勉臉色陰沉的厲害,他自然不信延光帝看不出他和左明非之間的事, 這件事暫且不提, 光是八公主這個人,就不是個好相與的, 其一便是八公主曾嫁過人, 其二便是她曾經的夫家是叛臣陳氏。
八公主季秉容,封號嘉獻, 其生母為胡人,因此季秉容的樣貌在一眾公主中便顯得尤為特別。
外族女子為妃, 為替母族維持與大周的關系,素來柔順體貼, 但是季秉容卻不如其母安分守己,她才情斐然,自然也是心高氣傲,她曾與宮中畫師姚松兩心相知,但先帝將她指給了碌碌無為的陳家二子。
先帝故去后, 陳家伙同五王爺謀反,這其中到底有沒有季秉容的示意就不為人知了。
事情后續就是陳家伏法,延光帝念及兄妹之情,強迫季秉容同陳二和離, 并將她囚禁于宮中,南下啟陽時, 季秉容也在其中,只是近來不知為何延光帝又將她從啟陽重新召回上京,現下看來,也是為了撮合她與左明非了。
延光帝的所作所為愈發讓人摸不透了,喻勉強壓下自己東西被別人的惦記的不悅感,淡聲開口:“更衣。”
“醒來多時,也該去向陛下請安了。”
喻勉剛掀開圍簾就看到一人踏雪色而來,夕陽映照在左明非身上和雪色之上,順便拉長了一切的影子,一瞬間,萬物停緩下來,喧囂似已不在,喻勉眼中只看得到一人。
左明非望向喻勉,目光柔柔地落在喻勉身上,開口:“行之,雪停了,太陽出來了。”
喻勉不動聲色地放下掀開圍簾的手,走到左明非身邊,與他一同看向帳外的夕陽,他沉吟:“也即將下山了。”
“無妨,還有月亮。”左明非含笑望著喻勉。
喻勉眉梢微動,慢條斯理地說:“也還有你。”
聽到這句話,左明非臉上的笑意愈發深厚,只是還未等他有所回應,喻勉就又開口:“你與嘉獻公主,可還相談甚歡?”
左明非微頓,故作茫然地反問:“嘉獻公主?是誰?”
喻勉嘖了聲:“八公主。”
“噢?”左明非慢吞吞地點了下頭,隨后抬眸幽怨道:“行之竟還記得八公主的封號?想當初你記我的表字都記了好久。”
“……”喻勉不信左明非不記得八公主的封號,這分明是倒打一耙。
最終,喻勉在戳穿左明非的小把戲和無視左明非的小狡辯之間,選擇了解釋自己為何會記得八公主的封號,他瞥了眼不遠處的凌喬,臉不紅心不跳地說:“是凌喬記得,他方才告訴我的,我也尋思了許久。”
凌喬:“……”
左明非的聲音仿佛繞指春風一般,柔柔膩膩地纏著喻勉:“嗯…許久?行之尋思誰尋思了許久?”
得了便宜還賣乖。
左明非眼中的笑意分明帶了揶揄,喻勉將他的樣子盡收眼底,而后揶揄回去:“自然是還未過門的左夫人。”
“可他不是在這兒嘛。”左明非眼眸彎彎地湊近喻勉,像一只壞事得逞的小狐貍。
喻勉反應過來,隨后不緊不慢地強調:“我是姑爺。”
左明非失聲而笑,隨后點頭欣然應道:“好。”
“所以,一夫一妻,屬實是讓左大人給玩明白了。”喻勉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說,他語氣輕緩,帶著幾分調侃之意,目帶欣賞地看左明非又變了臉色。
左明非屈指頂了頂眉心,看起來頗為無奈,但是語氣輕柔:“兄長想知道什么不妨直問?”
喻勉斜著左三問:“皇上為何會放你回來?莫非你答應他了?”
左明非欣然頷首:“兄長果然聰明。”
喻勉目光一凜,一字一頓地重復:“你答應他了?”
左明非無辜道:“陛下下旨,我若不接,豈非是抗旨不遵?”
“左三。”喻勉眉頭擰成一團,他極具壓迫性地前邁一步,臉色陰沉地盯著左明非:“你敢。”
“敢什么?”左明非抬手落在喻勉腰間,卻只是虛扶著,并沒有實質性的動作。
這種似是而非的親昵距離惹得喻勉十分煩躁,他干脆地踏滅這虛無,直接抵著左明非將人往后逼。
左明非的后背直直地撞在一棵梨樹上,不怎么疼,落了滿頭雪花,冰冰涼涼的,睫毛也被沾濕,他沒忍住地閉了閉眼睛,再次睜眼時,喻勉同樣滿頭雪色地闖入他的眼睛。
殘雪冰涼,人影冷肅。
望著這相得益彰的畫面,左明非緩緩勾起了唇角,他忍不住抬起手臂,想要觸碰喻勉眉上的雪珠,卻半道被喻勉截住手,不由分說地按在了樹上。
許是思索過一瞬,也許是不假思索,喻勉傾身吻了過去,一吻完畢,喻勉盯著左明非不知是被雪花沾濕還是由于別的原因而顯得濕漉漉的眼睛,他有些心軟,但他仍舊嚴肅地望著左明非,等人自己承認錯誤。
左明非舔了下有些破皮的下唇,直盯著喻勉,笑得顧盼生輝,還不知死活地又問一遍:“敢什么?”
喻勉攥緊左明非的手腕,目光涼了幾分。
左明非輕呼:“疼啊…”
“……”喻勉眸光凝滯,他下意識放松力度。
左明非輕松地擺脫手腕的桎梏,他抬起手臂勾上喻勉的脖子,湊前在人唇上啄了一下,“行之待我真好。”
喻勉驀地發現,他拿左明非越來越沒有辦法了,這種脫離自己的控制的感覺…說不上來不好,但也絕對非喻勉想要,于是喻勉更加不高興起來,他色厲內荏地威脅:“左三,你敢娶公主,我就敢當眾搶親。”
左明非輕聲笑了起來,他仍舊松垮地勾著喻勉的脖子,歪頭笑問:“我幾時說過我要娶公主?”
喻勉瞇了瞇眼睛,“…不是接旨了?”
左明非低頭抵在喻勉肩頭,悶聲笑了起來,帶著揶揄笑意的清朗聲音在喻勉耳邊響起:“我接的是陛下升任我為太子太傅的旨意。”
喻勉呼吸微頓:“……”
左明非抬頭笑問:“行之以為是什么?”
“……”喻勉不由分說地摟緊左明非,歪頭再次親上去。
左三分明是在報復早上的事。
喻勉心道左三的心眼真是越來越小了。
可左三這計謀得逞,在喻勉面前忍不住晃動狐貍尾巴的模樣,喻勉又分外喜歡。
看吧,不受控制的事情又增加了一樁。
兩人耳鬢廝磨了會兒,直到天際徹底暗下來,喻勉拉著左明非回帳子,左明非環顧四周,說:“城內宅院明日就能清理出來,到時回到府內,你也能好好養傷。”
喻勉不甚在意地回應:“不需要,我身體如何你不知道?”
就非得在口頭上占便宜,先前昏迷那么久,還說不需要養傷?
左明非一邊暗暗腹誹,一邊順著喻勉道:“行之就當陪我養傷吧。”
喻勉繃緊后背,他追上左明非的腳步,拉著人上下打量:“你受傷了?傷哪兒了?幾時傷到的?”
左明非轉身面對著喻勉,認真回答:“方才。”
“方才?”喻勉打量著左明非行動自如的身體,目光有些懷疑起來。
左明非揚起下巴,一本正經道:“你看。”
喻勉看不出來,他眼神逐漸凝重起來,莫非是內傷?可也不太像,左明非的氣息很流暢。
左明非雙手捧住喻勉的臉,“看不到嗎?”他體貼地不斷靠近,示意喻勉看過來。
喻勉的目光逡巡在左明非臉上,最終定格在左明非下唇處的丁點破皮處,他抬手輕輕碰了碰,沉吟:“你說的不會是這個吧?”
“嘶…很疼的。”左明非避開喻勉的指尖。
喻勉低笑出聲,他饒有興致地盯著那一小塊嫣紅,道:“著實有些不太能看出來,要不我再給你咬一個?”
左明非往后退了半步,含笑道:“…先談正事吧。”
倒是會適可而止。
“好。”喻勉直截了當地問:“皇上真要你娶八公主?”
左明非回答得也很直接:“雖未下旨,但約摸是這意思。”
“那你娶嗎?”
“不。”
喻勉點了下頭:“嗯,那正事談完了。”
左明非有些始料不及:“……”
頓了頓,他睜著亮晶晶的眼睛問:“你不想知道前因后果嗎?”
你真的不想知道嗎?
不想知道嗎?
他可是離開了大半天呢。
“不。”喻勉殘忍拒絕。
左明非望著擺上的飯菜,略顯興致缺缺道:“我吃過了。”
“知道,你同八公主一起吃的。”喻勉目光涼涼道:“可我還沒吃。”
左明非被噎了下,然后微笑道:“我陪你吃。” 他體貼地為喻勉夾了菜,不死心地又問:“你真的不想知道?”
喻勉抬眸看向他,左明非那雙漂亮眸子仿佛會說話一般——問嘛問嘛。
喻勉的眼神溫和下來,他抬手搭上左明非的手背。
左明非清了下嗓子,等著喻勉發問。
喻勉和聲說:“不想,這是你的事,我相信你能處理好。”
他當然想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可比起來逗弄左三,公主的事可以往后稍一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