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9章 靈禁
第39章
執念之所以是執念, 自然是無象無形。
祖師婆婆的這一顆傳承種子,本就是看似微渺,卻包納乾坤, 這一縷傳承種子中的執念就更是如此。
沈憶寒甫一接觸到這縷執念,便感覺有什么東西順著他的那抹靈識印入了自己的識海,本來清明無物的靈臺中, 忽而憑空出現了一朵五瓣桃花,花蕊細白,花瓣透粉, 嬌嫩鮮妍, 十分美麗。
這朵花瓣出現在沈憶寒靈臺的同時,傳承種子中那一團包含著采補合道之術的光團也隨之消失了, 沈憶寒的腦海里一瞬間出現了數不清的記憶和內容——
祖師婆婆竟把所有關于她畢生所悟、采補合道的要訣精竅,與那抹執念融為了一體。
只要有人想要接觸傳承中這些關于采補合道的內容,便不可避免的會被她將自己的執念與這些內容一齊印入對方的識海靈臺,而靈臺印記, 則會永遠替她提醒自己的傳人,不許將她的心愿忘記。
沈憶寒有點懵。
這次倒不是因為痛苦, 祖師婆婆這枚靈臺印記, 不知是用了什么法門,甫一印入沈憶寒的識海, 他幾乎沒有任何痛苦、也沒有任何障礙的,就輕而易舉接受了那些內容。
與還需要仔細消化、修煉的傳承種子不同。
這些東西好像天生就在沈憶寒的腦海里存在似的,他輕而易舉的便能理解、融會貫通, 甚至……發現自己對其中的觀點已經沒有絲毫抵觸違抗的念頭了。
比如雙修之事……兩心相悅, 彼此情投意合,享魚水之歡的同時, 還能精進修為、效率還遠勝過獨自枯坐吐納,這豈非一件美事,何樂而不為?
他先前怎會總覺得這是取巧之術,不是正道呢?
自然而然的想到這里,沈憶寒愣了愣,忽而猛地搖了搖腦袋,心里生出一陣怪異感覺來——
不對,他不應該是這樣想的……
這是祖師婆婆的想法,不是……不是他的。
沈憶寒急促的喘了兩口氣,心念飛掠,恍惚之間,竟一時有些分不清腦海里紛雜的想法,究竟哪些本就是自己的,哪些是被祖師婆婆影響了……
自己的確太小看祖師婆婆這樣一位即便在上古魔修之中,手段也稱得上通天徹地的大能了,她既然篤定萬年后的傳人,能夠實現她的心愿和執念,那自然是有法子保證的。
總不可能她一個魔修,還寄希望于傳人感念她傳以衣缽的恩德,就一定會對她言聽計從。
既如此,祖師婆婆的靈臺印記,能夠無聲無息間左右沈憶寒的想法念頭,也是十分情理之中的事了。
若非沈憶寒事前一直對修習采補之法,報以極高的抵觸程度,恐怕此刻也是感覺不到異常,已不知不覺的被靈臺印記左右了念頭。
沈憶寒心中后怕之余,竟連知曉了祖師婆婆的執念是什么,也沒叫他覺得太過驚訝了——
“鴛盟舊誓,朝露泡影。昔年原比雙飛燕,而今辭林各別離。劍亦如人……劍應如人?惜我長樂無所樂,憐你登陽亦非陽。”
“后世傳人,承我衣缽,知我心意,須還長樂登陽兩劍本來面目,切記切記。”
*
昆吾山脈距離云州算不得遠,即便是凡人乘馬前往,也不過半個多月的路程,若以修仙者御劍的腳程來算,即便是飛的最慢的練氣期弟子,那也至多不過兩三日功夫,既能趕到。
只是妙音宗這群小輩弟子頭一次出門遠行,叫他們御劍御器雖不成問題,長久辛苦趕路,卻很成問題。
飛了大半日后,除了燕子徐、柳承青幾個在年輕弟子中的佼佼者,勉強還能跟上,后頭的難免都有些靈力不濟,稀稀拉拉的落了一路。
恰好此刻底下經過一座熱鬧城鎮。
沈宗主心里自然門兒清,這群小崽子早不掉隊、晚不掉隊,偏偏挑在此刻開始叫苦連天,心里打的什么小九九——
先前從南海前往昆吾的這一路上,他們便沒少跟他來這套。
沈憶寒心下無奈,只是想到距離各派約定匯合的時間,也還有好幾日,倒也不必急著趕路,就松了口,道:“那就先下去歇歇吧。”
眾妙音宗弟子聞言歡欣雀躍,宗主既然松了口,他們不等太師伯再說什么,便都一個猛子扎下了云層,頗有勢若流星的意思。
陸奉俠見狀,無奈的搖搖頭,道:“宗主就是太慣著他們了。”
沈憶寒笑笑,道:“聽聞振江城繁華富庶,難得出門,此番既然路過,叫他們去看看熱鬧,倒也沒什么大不了。”
常歌笑道:“不錯,還有好幾日呢,就是在這玩兒上個三四天的,有陸師伯與云真人在,倒時候就是拖也把他們拖到云州了,又何必著急?”
陸奉俠沉聲道:“既是出門歷練,趕路也是歷練的一環,豈有叫旁人替他們代勞的道理?就是你總給他們灌輸這些念頭,他們才貪玩好……”
陸奉俠話音未完,常歌笑已翻了個不大不小的白眼,朝云層下“嗖”得飛了下去,那背影顯然是連多聽師伯一個字,也嫌要折壽的意思。
陸奉俠皺眉道:“成何體統!”
也跟著下去了。
沈憶寒看得無奈,搖了搖頭,轉頭對云燃道:“阿燃,咱們也下去吧。”
云燃略一頷首,兩人便一起在城門外落下,此刻別說妙音宗諸小派弟子了,連常歌笑與陸奉俠兩人都不知去了哪兒。
天色漸昏,沈憶寒有宗門傳訊玉符,可聯系感知他們的位置,因此倒也并不急著去找人,兩人進了城后,索性沿街逛了起來。
振江城在昆吾劍派轄界內,城中有劍派弟子在仙府中輪換駐留,因此方圓數百里之內,自然都不會有什么妖孽作祟,入夜之后,街市上不但未見寂歇,反倒愈發熱鬧起來。
沈憶寒一路上雖然裝作若無其事,其實一直心不在焉,心里始終在琢磨祖師婆婆傳承的事——
自然也并未如平常一般與好友東拉西扯的閑聊。
但兩人即便不說話,在人群中卻也十分招眼。
他二人本就都生的十分出挑,雖然一個俊朗親和,一個孤冷疏離,乍看之下,仿佛相差甚遠,但并肩而行,卻偏偏又有種說不出的和諧恰然,如一段枝上,花開兩頭,相伴相依,卻有兩種風姿,當真賞心悅目。
振江城中,百姓雖早已對修仙者打扮的人見怪不怪,卻也仍不免被這兩人惹得街上游人士女側目紛紛。
沈憶寒仍在想祖師婆婆的那抹執念中,透露出關于初代登陽劍主悟此劍道的真正用意——
此事別說是昆吾劍派其他劍修,就連阿燃自己……只怕也是半點不知吧?
若是真的,那就難怪登陽劍會在這萬年的光陰中,漸漸斷了傳承了。
登陽劍霸道熾烈,常言劍意如劍心,修劍者習此劍道,本該愛恨分明、心意濃烈,可登陽劍的傳人,反倒被要求封閉感識,七情淡薄。
照此修行,分明學的是“動劍”,登陽劍傳人卻練得是“靜功”,心中感受再激烈,也只能壓制按捺,長此以往,心志不堅者,破功自然是早晚的事,即便心志堅定,那也未必是好事,不過只是朝著錯誤的道路,越走越遠罷了。
沈憶寒倒也能理解,初代登陽劍主會如此吩咐傳人,不僅是因為祖師婆婆在他劍道種子里動了手腳的緣故,更因為真正的登陽劍道,已經注定無人能練成了。
他若狠心一些,就此斷了這門劍道的傳承,倒也不必遺禍后人,然而顯而易見,這劍道是初代登陽劍主的畢生心血,或許也還有其他的重要意義,所以他自是狠不下心叫自己畢生所悟后繼無人。
那便退而求其次,讓后世傳人只學一半的登陽劍吧。
只這么一半殘缺的劍意,倒也能成為昆吾諸峰劍道之首,真不知完全的登陽劍,該是何等厲害。
如此想來,祖師婆婆為一個執念,萬年無法釋然,已很偏執,她那看似是非分明、郎心如鐵的哥哥,又何曾談得上灑脫呢?
這兩位前輩,倒是轟轟烈烈愛了一場,癡纏一世,如今也已是前塵往事,過眼云煙,與他無關,可卻偏偏因二位前輩的舊事,給自己和阿燃留下了難題——
阿燃修習那不完整的一半登陽劍,從根本上便有悖于初代登陽劍主所悟劍意,如此自相矛盾,才會有那般多的限制,方向若不對,即便走的再遠,也只是和終點背道而馳。
但無論動劍也好、靜功也罷,阿燃既已習此道千年,如今卻也怎么都不可能叫他一朝之間破了的……
好友若知此事,得知千年修行,其實都將力氣用錯了方向,不知該受何等打擊,萬一心神反噬得厲害,只怕也不比將來走火入魔好多少……
阿燃的事便很為難,至于自己……祖師婆婆那個心愿,更是難辦得很。
要他還長樂、登陽兩劍“本來面目”,他如今倒是知道了,長樂、登陽本來便是一對“鴛鴦劍”,是當年兩位前輩在彼此情意繾綣、兩心無猜之下,悟此劍道,祖師婆婆是雙修采補一道的大家,自然是將這些門門道道,在兩劍修習法門里“融會貫通”,甚至她自己還是主導的那個……
若要真還兩劍“本來面目”,他就得將阿燃用作爐鼎,這樣那樣,好生采補一通……
這……這如何使得!
沈宗主越想越覺得心煩意亂,恰好此刻兩人行到一處粘糖人的小販鋪子前,紅澄澄的糖漿被那小販在糖板上牽引自如、筆走游龍,很快沾成了只活靈活現的蝴蝶,被那小販插在攤前,和另外一只小蝴蝶一左一右、一前一后,翩遷相依,十分漂亮。
沈宗主看著那兩只纏纏綿綿的糖蝴蝶,就想起祖師婆婆與初代登陽劍主,心下十分幽怨——
倒是半分沒察覺到好友正垂眸看他。
云燃默然片刻,忽然從乾坤袋中摸出兩個銅板來,放在了那小販的鋪位上。
小販一愣,半天才反應過來這位是要買東西,結巴道:“公……公子要……”話說一半,才注意到他的打扮,又趕忙改口道,“道長要哪個?”
云燃指了指左邊那只蝴蝶,又指了指右邊的——
那意思是兩個都要。
小販趕忙將兩只蝴蝶拔下來遞給了他。
云燃左手一只糖蝴蝶,右手一只糖蝴蝶,轉目看著沈憶寒,淡淡道:“你要哪只?”
沈憶寒呆呆看了他一會,道:“右……右邊這只吧。”
于是云燃就這么輕描淡寫的把右邊那只糖蝴蝶遞給他了。
沈憶寒接過來,才想起問道:“你怎么還帶著……”
話未說完,倒是想起好像每次與好友出門游歷,他身上總是會記得帶著凡間貨幣,而且還都有零有整。
……他一貫是這樣心細如發的。
沈宗主舔了一口糖蝴蝶,感覺口里隨著整顆心都變得甜絲絲的,轉目恰對上云燃目光,夜色里街上燈火如織,愈發襯得他一雙鳳目烏沉如水,靜謐如湖。
友人眉心那點朱砂,此刻更是愈發顯得殷紅,如丹如霞,如晨曦驕陽初生海上,如皚皚白雪中盛開的一點紅梅。
沈憶寒怔怔看他,忽然想起,祖師婆婆傳承種子中所說的……
登陽劍傳人眉心這點丹砂,其實壓根與劍意是否精深并無關系。
——而是他們將心中七情愛恨壓抑得越深,那靜功鎖縛得滿腔熱火越緊,這點丹砂……便越艷烈如火、殷紅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