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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綺思

    第41章

    大約是蠱蟲已經發作了幾次, 這次發作,沈憶寒雖然也極其難受,但在早早調動靈力, 勉力壓制之下,倒不似先前那樣頭腦昏昏,對周遭一無所覺了。

    他雖身上難受, 受情火灼燒,卻也知道是云燃將他帶回了振江城,又尋了一家客棧落腳。

    兩人進了客房, 云燃扶著沈憶寒在床沿坐下, 回身將門關上,才走到沈憶寒身邊也坐下, 抬手便要去解他的衣帶。

    沈憶寒雖然身上難受的厲害,但這次他勉強保留了清醒之后,腦海里卻想了許多。

    此刻忽按住了云燃的手,一邊微微喘|息著, 一邊抬眸看著他笑了笑,道:“先等等……我……我還沒那么難受……不急。”

    云燃動作果然頓住了, 卻只是垂眸靜靜看著他, 沒說什么。

    沈憶寒身上無力,想要找個東西倚靠, 但此刻不知怎的,他偏偏又不想靠在云燃身上,于是只是將按住的那只好友的手改為抓握, 用力的攥著云燃微涼的手, 仿佛能從這點涼意中尋得一絲慰藉。

    他低著頭,烏黑柔順的發縷順著額畔垂下, 掩蓋了他的面容神態。

    云燃只看得見他胸膛起伏得厲害。

    片刻之后,沈憶寒忽然笑了笑,低頭啞聲道:“阿燃,我這副模樣……是不是可笑得很?”

    云燃道:“我并未這樣想。”

    沈憶寒道:“果真么?咱們千年交情,如今我竟落得這般地步,還要你為我紓解這情蠱……你說,若中蠱的是你,難道也需得我這樣幫你么?”

    云燃喉結微動,卻沒答話。

    沈憶寒笑了笑,道:“是我太沒定力了,被一只蟲子弄的丑態百出……若換作是你,只怕再難過……也是不必如我這般的。”

    他這次說話的時候,卻是抬起了頭,額角鬢邊,密布著細細的汗珠,分明陷在痛苦難耐之中,一雙眼看著云燃,卻是清明而盈透非常,只是含了縷無奈自嘲的淺笑——

    一縷薄發被汗濕,滑落到他眼尾。

    云燃看著他,衣袖下的手指顫了顫,這次卻終于還是沒忍住,抬手替他撥開了那縷發絲,低聲道:“你既知你我二人千年摯友……我如何幫你,自然都是心甘情愿,又何必想這些?”

    沈憶寒看著他,不知在想什么,并未回答,只是眉眼溫柔的笑了笑。

    云燃看著他這副模樣,卻忽覺得心底某個地方一片火燙,手下竟情不自禁的用了些力,捻著他的下頷,低聲道:“……還是說,是你不愿我幫你?”

    沈憶寒愣了愣,似有所思,垂眸道:“或許……是有那么一點吧。”

    云燃的心隨著這句話一點點沉了下去。

    他久久沒再說話,許久才松開了沈憶寒的下頷,又恢復了一貫的淡漠神情,道:“那沈宗主想要誰來幫你?蕭夫人?還是……柴姑娘?可惜此刻她們都已名花有主,沒法子叫你如愿以償了。”

    沈憶寒已差不多快忍到了極限,方才耳畔就有些嗡鳴,此刻險些沒聽清云燃的話,只依稀聽見“如愿以償”四個字。

    恍惚之間,卻也顧不上去想云燃說的是什么了,只迷迷糊糊琢磨到:“如愿以償?的確……姓謝的弄得這蠱蟲雖然可惡得很,可若非這蠱蟲……我怕是一輩子也不可能和阿燃那樣,如何不是如愿以償呢?”

    他神智一旦開始迷糊,靈臺里祖師婆婆的那枚印記便開始無聲無息的引導他的念頭。

    目中水光朦朧間,沈憶寒抬目對上友人一雙漆目,忽覺滿腔情念再難抑制。

    鬼使神差的……他竟然閉目吻了上去。

    唇上傳來的觸感柔軟而溫熱,沈憶寒情念涌動下,忍不住又想更進一步,要撬開那緊閉著的門扉,然而對方身體卻似乎僵硬的厲害,嚴防死守,只是讓他白費力氣——

    沈憶寒無奈之下,只得放棄,松口抬眸向上看去,卻看不清云燃的神色,只能瞧見他形狀漂亮的薄唇上依稀留下了些許水漬。

    沈宗主幾乎沒意識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他看不清,便想伸手去抓云燃的衣領,好叫他再湊近些,誰知才剛伸出手,還沒用上力,卻被云燃一把攥住了那只作亂的的手。

    云燃五指攥的死緊,沈憶寒連掙扎都沒嘗試,就直接放棄了,只抬目望著他笑了笑,道:“怎么了?不肯……”

    話未說完,云燃一把將他拉近,兩人正要貼緊,卻忽然聽得隔壁傳來聲音。

    一個男子聲音道:“只得這幾間房了?就沒有甲字房么?”

    店小二道:“哎呦,客官,今日城中來了好些仙家,早便將甲字房定完了,別說甲字房,您幾位這時候才來,能余下一間乙字房已經很不容易啦,您幾位就委屈委屈,且先湊活一下可好?不是小的夸口,若去了別家,便是最好的房間,這床褥軟和、飯食|精致、房間寬敞,可都是樣樣不比我家的!”

    一女子聲音道:“亭山,既然如此,還是不要再費事了,咱們就在此歇腳吧。”

    沈憶寒本來意識已經漸漸模糊,此刻聽了二人聲音,倒是身子微微一頓,低聲道:“是……是雪萍……”

    隔壁竟是陸雪萍、蕭亭山夫婦二人。

    這客棧墻壁似乎并不怎么能隔音,那頭蕭、陸夫妻二人進入房間后的談話聲,對尋常凡人來說或許只是時斷時續,落在沈憶寒、云燃二人耳中,卻簡直是清晰可聞。

    蕭亭山、陸雪萍不知道隔壁是他們,自然也不會刻意壓低聲音,進入房間后蕭亭山關心了妻子幾句,兩人便開始淺呢細語,說起體己話來,陸雪萍時而附和,時而被他逗得淺笑幾聲,夫妻二人顯然十分恩愛。

    沈憶寒這下子卻更加不敢出聲了。

    云燃望他一眼,心知他擔心什么,衣袖一揮,兩人面前透明結界倏忽閃過,他才轉目道:“不必擔心,他們聽不見了。”

    沈憶寒這才敢松了緊緊咬著的牙關,喘|息了幾聲,再也忍不住,抓著好友的袖角低聲道:“阿燃……我……實在抵不住了……你幫幫我……好不好……”

    云燃沒說話,只是替他解開衣帶。

    沈憶寒稍微得到緩解,仰頭輕輕吐出一口氣,神情有些迷離,然而未幾,又忽然被扼住了這短暫而來的出口。

    他瞳孔微微縮緊,有些不可置信的含著淚轉目看向云燃,那頭的神色卻十分平淡緩然,只是目光無波無瀾的注視著他,仿佛什么都沒做一樣。

    “你……”沈憶寒喉嚨里發出一聲隱忍的低哼,“你干什么……”

    云燃道:“我前日查閱古籍,此類情蠱,即便紓解,也要徐徐而發,不可操之過急,否則傷身。”

    沈憶寒此刻顧不上去想他這一本正經的到底是在胡說八道,還是真有其事,只是急的額角汗珠凝的更大了些,閉目咬牙忍了忍,一下子真恨不得當即死了才好。

    偏偏結界雖然已設,隔壁蕭、陸夫婦二人雖聽不見他們說話,這邊卻能將那頭的聲音盡收耳底。

    蕭亭山似乎是與陸雪萍調笑了句什么,聲息漸漸曖昧起來,沈憶寒聽在耳里,只覺得更加刺耳幾分——

    這時那聲音忽然戛然而止,似乎是云燃又改了結界,兩頭都互不相聞了。

    沈憶寒稍微松了口氣,云燃卻好似捕捉到了他這點細微的反應,忽然道:“……你很怕聽見她的聲音么?”

    沈憶寒被他捏著命門,這會子他只感覺自己快被熱得燒糊了,頭腦昏沉,哪里還聽得清云燃在說什么,只是再也忍不住的往他身上靠去,無意識的輕輕磨蹭著。

    “還是你想聽見她的聲音?”云燃低低道,“這會她在隔壁……即便是和蕭亭山……你心里是不是也歡喜得很?”

    “畢竟你二人……從前可是人人稱羨的‘冰雪之好’,比起柴姑娘……你始終也是更放她不下的……否則,也不會總時時刻刻,記掛她的安危。”

    他一邊說著,手下倒是終于沒再為難沈憶寒,修長的五指圈著他全部的愛|欲和情念,臉上卻是完全相反的平靜淡漠,只是那么垂眸看著對方在自己懷里顫抖、無意識的流淚,看著那雙慢慢睜大的、平日里總是笑眼彎彎的……柳葉似的眼睛。

    沈憶寒在身體的極度歡愉中,有那么一瞬間簡直辨不清自己身處何方,然而鼻尖嗅到的熟悉味道卻在提醒著他——

    這蠱蟲好似學會了新的折磨方式,竟然到了這境地,卻還不肯放過他。

    阿燃……阿燃又在這樣幫他,可已經如此,自己為什么還是無法解脫,究竟要如何……難道真的和阿燃……

    混沌之中,沈憶寒因這念頭悚然一驚,竟然漸漸找回了部分理智——

    是祖師婆婆的靈臺印記……在蠱惑他……蠱惑他趁此機會,完成她的心愿。

    可是自己真的要那么做么?

    沈憶寒忍受著痛苦,不知從何而來的意志力,忽然支撐著他咬著牙,凝聚了一掌的靈力,反手便朝自己面門疾擊而去。

    電光石火之間,沈憶寒雖已萌生死志,云燃卻怎能讓他如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低聲斥道:“沈濯!你做什么!”

    沈憶寒怔怔轉目望他,這次卻不再是生理性的落淚,而是當真心中倍覺羞辱,他眼角滑下一滴滾燙的眼淚來,恰落在云燃抓著他的那只手的手背上。

    “我……我出不來……”他啞聲道,聲音里的茫然和絕望幾乎再難掩飾,“我便如此……都不能自主……何不如直接死了?”

    云燃什么都沒說,卻一把拉過他,用幾乎能將他揉碎的力道,將他緊緊攬進了懷里。

    “你不能死……”他在沈憶寒耳邊一字一句道,“……再忍一忍,好不好?我一定會替你找到辦法祛除蠱蟲。”

    最后他低低補了一句:“……對不起。”

    沈憶寒還沒來得及去想,他究竟要對不起什么,卻忽而看見云燃的眉眼在他眼前放大,纖毫畢現。

    兩片唇貼了上來,先在沈憶寒的嘴唇上蜻蜓點水的一掠,然后細細的又順著他發紅的鼻尖,吻到眉眼,額頭。

    沈憶寒從未經歷過這樣繾綣的一個吻,此刻還來不及去想這個吻背后意味著什么,倒是先因其體會到了一種感官上的極度刺激。

    他被這一吻牽動了心神和所有的情念。

    沈憶寒忍了又忍,最終卻還是沒忍住,一把拉下云燃的衣襟,回吻了上去。

    這次云燃沒有躲。

    沈憶寒也在這一吻間,終于得到了解脫。

    第042章 綺思

    第42章

    釋放的那一剎那, 沈憶寒卻無暇去顧及身體的刺激——

    因為靈臺中的那朵五瓣桃花,驟然發生了變化。

    和云燃那一吻之間,沈憶寒隱約感覺到有什么東西, 仿佛從二人交纏的唇齒間,流入了自己周身奇經八脈。

    與此同時,自己身體里似乎也有一股細弱幾乎不可察的氣流, 離開了他的身體。

    原本還未完全開放,仍有些閉攏的花瓣緩緩舒展開來,花蕊也朝外伸揚了幾分, 花托下亦生長出一小截細弱的枝, 沈憶寒感覺到那一截花枝仿佛連接著他身體里的什么東西,這份連接甫一出現, 紫府中的蠱蟲忽然寧靜了下來,也不知究竟是因為得到了紓解,還是因為這靈臺桃花的緣故。

    二人一吻結束,就此松開, 沈憶寒微微喘|息了幾下,終于緩緩恢復了理智。

    方才情蠱發作, 他雖然意識很不清醒, 可此刻努力回想,卻也依稀能記起, 自己……自己好像主動吻了阿燃,而且還在心緒激蕩之下,萌生死志, 若非好友及時攔住, 只怕他現下已是一只腳踏進鬼門關了。

    他活了千載歲月,一向以為人除生死無大事, 想不開尋短見——則是小兒女才會做的傻事。

    豈知有朝一日,自己竟會被一只蟲子逼到這境地。

    忍不住心想:“那夢中阿燃亦中此蠱,卻哪有人能幫他一分半分?他不還是硬生生忍下來了,又要獨自對付三個孽徒,也不曾如我這般沒用,竟還做出尋死這種蠢事來。”

    一時心下又覺尷尬,又覺羞愧,竟沒臉面去看好友神色。

    沈憶寒忽然意識自己仍與好友緊緊相依,隔著薄薄衣料,他幾乎能感受到云燃胸膛下心跳的力度,趕忙后退了退,脫開云燃的懷抱,道:“我……我方才并非故意輕薄你,實在是……”

    他想說自己是受了蠱蟲影響和那靈臺印記蠱惑,這才一時沒忍住,然而話到嘴邊,又覺得這么說似在狡辯,而且若提靈臺印記,則必得講明祖師婆婆的執念和長樂登陽兩劍的諸般淵源與糾葛,這又是一樁大麻煩事,沈憶寒實在還沒想好該如何同云燃開口,又怕此事會影響友人道心,只得先將話咽回了肚子里去。

    云燃卻似乎并不如何在意他的解釋,只是看著清醒后的沈憶寒沉默了片刻,道:“蠱蟲發作可緩解了?”

    沈憶寒“嗯”了一聲,踟躕片刻,雖略覺難以啟齒,卻還是低聲道:“……多謝……多謝你方才肯那樣幫我。”

    “不必謝我,亦不必與我解釋什么。”云燃頓了頓,良久,才繼續道,“沈濯,你只要好好活著。”

    沈憶寒知他說的是自己方才想不開尋短見的事,心下一時也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讓你替我擔心了。”

    兩人寥寥講完幾句,未再多言。

    沈憶寒將身上清理干凈,身心皆覺困倦,索性便在床內合衣躺下,閉目淺眠。

    這次他沒再邀請云燃與他一道,只是兀自歇下,任由云燃在身旁靜坐禪定。

    兩人如此歇了數個時辰,翌日天不亮,外頭走廊上便傳來聲音,有個少年敲了敲門,問道:“敢問云真人與沈宗主,可否歇腳在此處?”

    云燃自靜坐中睜眼,起身走到門前,打開門,外頭站著的卻是十數名昆吾劍派弟子。

    童沐塵見到云燃,似乎先是松了口氣,繼而又帶了些急色,道:“云真人,出事了。”

    云燃道:“怎么?”

    童沐塵道:“昨夜里我們回了城中仙府,今早長青劍宗的幾名弟子忽然找上門來,說他們寧陽子前輩不見了。”

    沈憶寒也聽見了聲音,自淺眠中醒來,披衣下床,走到眾弟子與云燃身邊,一邊系衣帶,一邊理了理頭發問道:“好好一個大活人,怎會不見了?”

    童沐塵正要解釋,目光卻無意間落到正束發系衣的沈宗主身上,忽而一怔,看得一雙眼直勾勾的險些挪不開,其他劍派弟子亦是如此。

    他們雖早知沈宗主是當今修界最拔群的幾個美男子之一,可卻也從未如今日一樣,覺得他身上仿佛忽然有種叫人說不上的感覺……或者用風情來形容,更為妥當。

    今日的沈宗主,與昨天亦很不一樣,可他們卻又偏偏說不上來,究竟是哪里不同。

    眾劍派弟子皆看的呆呆愣愣,還是賀蘭庭最先回神,答道:“據他們說,昨夜他們與咱們分開后,也在林中發現了數具劍靈狼的尸骨皮毛,寧陽子前輩似覺有異,便要往樹林深處探查,誰知又起了妖瘴,他們走著走著,不知怎的,便與寧陽子前輩走散了,想要尋找,無奈妖瘴太厚,只能在林子外圍打轉,無論如何不得深入,更別說找到寧陽子前輩了,好容易繞出林子,卻又不敢再貿然進入,便只得回到城中找上了昆吾仙府,想要請云師兄前去探看。”

    沈憶寒系好發帶,心里正在想,看來寧陽子昨夜未與他們一道,是不知道阿燃震散的林中妖瘴還會重新凝聚了,否則也不會繼續深入。

    正要開口,轉目忽見眾劍派弟子都呆愣愣瞧著他,到把他看的一怔,道:“你們這樣看我做什么?”

    童沐塵恍然回神,道:“沒……沒有,就是沈宗主今日,似乎……似乎與先前有些不同。”

    沈憶寒十分莫名:“不同?”

    伸手摸了摸臉,還是一張嘴巴兩只眼,哪里不同了?

    有個女弟子有些臉紅,結結巴巴的答道:“是……是有些不同的,沈前輩今日似乎……似乎特別好看……”

    沈憶寒挑了挑眉,正要答話,云燃卻道:“那幾名長青劍宗弟子何在?”

    童沐塵趕忙道:“都在樓下。”

    又看向沈憶寒道:“噢,對了,沈宗主,貴派弟子與陸前輩、常前輩也在下面。”

    眾人下了樓,果然外頭天色微涼,長街上站著幾名神情惶惑焦慮不安的長青劍宗弟子,妙音宗眾弟子則都跟著陸奉俠與常歌笑二人。

    云燃上前細問了那幾名長青劍宗弟子昨夜情形,與賀蘭庭方才所復述的差不多一般無二。

    很快蕭亭山與陸雪萍夫婦也帶著門下諸蕭氏子弟,從客棧中出來了。

    蕭亭山得知昨夜沈云二人與他們同宿一家客棧,倒沒露出什么異色,只點頭朝二人打了招呼,便道:“看來昨日咱們離開那林子后,寧陽子道友卻不曾離開。”

    陸奉俠沉聲道:“這林子甚有詭異之處,寧陽子一夜未歸,又不與他宗門弟子聯系,只怕不妥,當務之急,咱們還是趕緊找到他為妙。”

    眾人當即動身,往城外那樹林趕去,卻見清晨林中瘴氣竟已自行散去許多,都是精神一震,幾名長青劍宗弟子趕忙使了宗門玉符尋人,誰知竟半點感覺不到寧陽子的靈力痕跡,頓時都有些情急失措起來。

    一名弟子惶然道:“怎會如此,連宗門玉符都感知不到師尊的方位,難道師尊已經……”

    賀蘭庭見狀,寬慰了他幾句道:“這也未必,此處樹林這么大,眼下咱們也只見到外圍妖瘴散去,興許寧陽子前輩在林中深處,瘴氣未散,你們宗門玉符感知不到方位,那也是情有可原,咱們再往里找找。”

    那弟子聞言,這才心下稍定。

    眾人又往林中深入了一些,比起昨夜里的妖瘴彌漫,幽暗難見行路,今晨在這樹林里探索卻要容易得多,只片刻功夫,他們就到了昨夜決定折返的那處地方。

    只是仍不見寧陽子的蹤跡。

    童沐塵一邊走,一邊左右環視,忽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瞳孔微微一縮,愣在原地,片刻后失聲艱澀道:“那……那是……”

    眾人皆朝著他的聲音看去,只見前方林中又有一灘昨夜如他們發現劍靈狼尸骸痕跡那樣的大片血跡,只是這次,地面上除了幾具劍靈狼的尸骨皮毛,還有一件衣裳。

    那衣裳的顏色形制,昆吾劍派弟子都很熟悉,正是他們日常穿著的練功服。

    童沐塵幾步上前,幾乎有些踉蹌,跌跪在那件衣裳前,半點不顧那衣裳還陷在滿地血污之中,將其撿出,細細摸索翻看了起來,看著看著,眼眶漸漸變得通紅,最后自衣袖內摸出一小塊殘余的森白指骨,終于失聲痛哭道:“三師兄!”

    數名沉秋峰弟子在旁,見此情形,也都難以抑制的紅了眼眶。

    云燃見此情景,默然片刻,取出傳訊玉簡,沈憶寒心知他多半要與宗門通知這個壞消息,并未打攪,只是傳音對本門弟子又再度叮囑了一遍,叫他們在林中不許亂跑,務必都跟緊自己與陸師伯、常師弟。

    眾妙音宗弟子也是頭一回見到這么血腥駭人的場面,都嚇得不輕,自然知道厲害,紛紛答應,一個個都收起了先前野狗出籠的架勢,乖的小雞崽一般。

    小石頭扮作妙音宗女弟子,跟在燕子徐身邊,此刻神情十分淡定,與臉色微微發白的燕子徐一比,越發顯得老神在在,倒好像她才是這門中的大師姐一般。

    沈憶寒正心想小石頭也與子徐他們相處兩日了,不知昨夜他們一道在城中何處歇腳,現下瞧著倒很融洽,那頭賀蘭庭在童沐塵身邊蹲下,不知說了幾句什么,瞧神情是在安慰諸名沉秋峰弟子,誰知童沐塵臉色忽變,卻是轉身一把將他搡倒在地,起身怒道:“王師兄不是你的三師兄,你自然是不痛不癢,站著說話不費勁了!”

    沉秋峰數名弟子,也都面含不忿,附和道:“就是!誰要你來假惺惺!”

    賀蘭庭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推倒在地,摔在一大灘臟污的血跡里,沾了滿頭滿臉,十分狼狽,卻顧不得起身,見童沐塵與諸位同門發怒,有些不知所措道:“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童沐塵抱著他那王師兄的衣裳,滿面淚痕,又悲又怒道:“那你是什么意思?王師兄死了,我們連心里難過,哭一下也不成嗎?他便不如你金貴,那也是我們相處了幾十年的同門師兄弟,誰用得著你……”

    云燃沉聲斥道:“童師侄!”

    童沐塵被他喝止,這才抽了抽鼻子心不甘情不愿的閉了嘴,只是仍紅著眼,將頭側了過去,顯然連多一個眼神也不肯給賀蘭庭。

    昆吾弟子自己內訌,忽然吵起來,旁人自然也不好多說什么,蕭亭山夫婦、陸奉俠都是緘默不言。

    沈憶寒心中嘆了口氣,正要出言,卻見身前一個紅影掠過,竟是常歌笑走到了跌在地上的賀蘭庭面前,一把將他拉了起來,轉目望向童沐塵,笑吟吟道:“童公子,你心中有氣,大可去找害了你三師兄的兇手,賀小公子拜入昆吾時日是短了些,難道不也一樣是你同門么,再說他本來是一片好意,就算話說得欠妥些,你又何必如此與他動氣?還是說……你本來就看不慣他,這才借機將氣撒在他身上?”

    第043章 綺思

    第43章

    “我看不慣他?我有什么好看不慣他……”

    童沐塵正欲反問, 恰對上妙音宗那常前輩笑瞇瞇的一雙眼,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打了個突, 竟有種被此人看透所思所想的感覺,本來到了嘴邊的話,也有些說不下去了。

    常歌笑優哉游哉道:“你看不慣他什么, 我又怎能知道?這就只有童公子自己心中清楚了……”

    他正要再說什么,卻不知怎的眉心一動,看了一眼正面沉如霜的陸奉俠。

    沈憶寒見狀, 心知多半是陸師伯傳音, 叫他少管別派門下是非。

    常歌笑果然閉口不言了,只是轉目看賀蘭庭一眼, 便回到了陸奉俠身后。

    蕭亭山見這頭爭執稍歇,趕忙岔開話題道:“既然貴派駐守此地的弟子已經遇難,只怕那頭……寧陽子道友的情況也不妙,咱們還是趕緊找人為好。”

    那幾名長青劍宗弟子本就擔心寧陽子安危, 方才卻又不好插嘴,眼下都附和道:“蕭門主說得有理, 只是這林子甚大, 里頭妖瘴又似乎未散,咱們這般找下去, 也不知還要找多久,不如分頭行動……”

    沈憶寒想起昨日與云燃遇到的那東西,立刻搖頭否定道:“不妥, 昨日我與云真人在瘴氣中遇襲, 那妖物甚為厲害,只怕你們若遇上了, 應付不來。”

    陸奉俠道:“竟有此事?宗主可能確定是什么妖物?”

    沈憶寒略一思忖,道:“當時那東西在瘴氣之中,我亦無法探查,只能確定……即便是我遇上了,獨自對付那東西,恐怕也討不了好。”

    此言一出,眾人面面相覷,沈宗主的元嬰巔峰境界,在諸門派門主宗主之中,雖算不得很高,然而此時此刻,林中眾人修為能勝過他的,也不過云燃、陸奉俠兩人而已。

    倘若連他也對付不了那妖物,自己這些小輩弟子,誰又敢單獨行動?

    蕭亭山道:“既然如此,咱們還是一齊行進最為妥當。”

    有昆吾弟子道:“蕭夫人昨日說,我們若再往里走,便都會遭遇不測……不知今日可有不妥?”

    陸雪萍搖了搖頭,道:“不必擔心,今日已經無妨。”

    十數名昆吾弟子聞言,都稍稍松了口氣,眾人這才動身,繼續往林深處走去。

    果然不出所料,這林子外圍瘴氣雖已散去,但越往里走,妖瘴卻越濃,顯然林中深處的妖瘴,并未全然散去。

    云燃抽劍如昨日一般暫時震散了妖瘴,他們才繼續深入。

    妖瘴一散,再探查此林就容易許多,不過半柱香功夫,他們終于到了昨日未曾進入的樹林深處,這次那幾名長青劍宗弟子終于如愿以償找到了寧陽子,卻沒一個高興的起來——

    因為躺在地上的,已是一具尸首了。

    眾人發現寧陽子時,他臉色已然灰白一片,再無半點血色,左胸胸前破損,像是被劍貫穿,衣上血跡浸染開來一大片,已看不出本來顏色。

    幾名長青劍宗弟子驚呼一聲,撲上前去探他身體,卻發覺這具身體早已不剩半點生氣,體內更無分毫靈力游動痕跡,都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那寧陽子的弟子更是慘嚎一聲,抱著師尊的尸首哭道:“怎會如此……師尊他老人家修為精深……怎會……”

    他說得也的確不錯。

    寧陽子修為已臻化神,別說是一處劍傷,就是左右兩邊胸膛都給劍捅個對穿,那也斷不該就這么氣絕,陸奉俠上前單膝跪在寧陽子尸身旁邊,閉目凝聚靈力,抬手探他靈臺。

    片刻后,他才睜開了眼。

    沈憶寒在旁問道:“如何?”

    陸奉俠起身,臉色不大好,搖了搖頭,低聲道:“全無靈力運轉痕跡,元嬰已毀,元神亦不見其蹤,想必也已潰散。”

    沈、云二人,蕭亭山夫婦聽了此話俱是默然不語,元嬰被毀元神潰散的下場他們自然心知肚明——

    那是絕無半點生還之理了。

    這時一名長青劍宗弟子忽道:“沈宗主既說,昨夜您與云真人遇到的妖物是一只手爪,那為何寧陽子師伯身上的……卻分明是劍傷?”

    他此話一出,在場眾人都是一愣,均覺他所言有理,唯沈憶寒心念電轉,聽出這弟子言外有意,臉色微沉道:“昨夜我與云真人所遇妖物,的確是以手爪傷人不假,可我方才亦說了,那妖物藏身于瘴氣之中,并未露出全貌,誰又知道它會不會使劍了?”

    那弟子道:“妖類靈智有限,多習煉體之術,而不精于身外之長,用手爪傷人,那還算是情理之中,可能將劍道修習出名堂的妖類有幾個?何況以我師伯劍道造詣,能用劍害他性命的人修,當世一只手便能數的過來,又何言妖類?”

    他話說到這份上,只要不是真傻,自然不難聽出他的言外之意——

    當世能勝得過寧陽子的劍修,的確一只手便能數的過來,而且巧之又巧,在場便有一個。

    眾昆吾弟子雖多是沉秋峰座下的,卻也大都對云真人心存敬慕,童沐塵當即便冷了臉道:“你此言何意?難道是疑心殺了寧陽子前輩的并非妖物,另有他人?”

    那弟子冷哼一聲道:“究竟是不是,動手之人心中自然最清楚!”

    童沐塵聞言怒道:“昨夜此林中煞氣沖天,妖瘴彌漫,誰看不出來作祟的是妖物?再說死在這林中的,又不只有你們寧陽子前輩,怎得?你們長青劍宗死了人心中難受,難道旁人門中死了人就不難受么?”

    又道:“你疑心誰,大可直說,不必如此夾槍帶棒,叫人聽得火大,難道你們忘了,今早是誰低聲下氣的求到我派仙府門下、又是誰將你們帶到此處,幫你們尋到寧陽子前輩的么?當真忘恩負義,翻臉不認人,難怪長青谷將你們劍宗踢出門下,再不肯與你等相認!”

    那弟子本來只是冷冷不言,聞聽此句,卻是勃然大怒,道:“你說誰被踢出門下?分明我劍宗才是長青嫡脈正支!”

    童沐塵道:“我呸,什么嫡脈庶脈,修仙之人還講這套,說出去也不怕別人笑掉大牙!還敢舔著臉妄稱正支,什么高門正支如此不講道理,不問青紅皂白,沒半點證據便血口噴人的!”

    那弟子道:“怎就沒半點證據了?誰不知道當年登陽劍主不顧父輩師門顏面,當眾羞辱我師伯,還逼他……逼他……登陽劍主對我師伯素有仇怨,昨夜城中能動手傷了師伯的,便只有他!不是他還能有誰!”

    童沐塵哈哈大笑道:“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么?簡直狗屁不通,照你這么說,一間茅房里只有你和我,你若吃了屎,難道便一定是我屙的么?”

    那弟子聞言大怒,當即便噌得一聲拔劍要動手,童沐塵亦不肯示弱,也要拔劍,兩人卻同時被云燃彈指連射出兩道劍芒,震的虎口一麻,劍柄俱脫手落地。

    他兩個你一言我一語,說得飛快,不到片刻功夫,就已經你來我往互相罵了一通,沈憶寒都聽得一愣一愣,直到此刻才終于反應過來,對那長青劍宗弟子道:“此處都是諸派正道同盟,你若心有猜測,直言便是,昆吾劍派自會給你解釋,何必含沙射影、言有所指?”

    那長青劍宗弟子被震掉手中長劍,倒也不覺如何窘迫,只不冷不熱道:“正道同盟也分里外親疏,誰都知道沈宗主與云真人交好,你們妙音宗自然是百般替他開脫了,是非曲折,究竟如何,待我等將消息告知門中長輩,自有定奪。”

    童沐塵“哈”了一聲,道:“那就閉上你的狗嘴!少叭叭叭的惹人煩!”

    沈憶寒:“……”

    他原本以為阿燃這位師侄,只是看不慣賀蘭庭,現在看來,他對賀蘭庭,呃……說不好其實已很是口下留情了。

    陸奉俠在旁看得眉頭深蹙,終于忍不住道:“我宗宗主便是與云真人交好,卻也并非是非不辨,正邪不分,妙音宗雖是小派,也是數千年玄門正道,云真人若真與此事有干,宗主自然不會袒護。”

    那弟子還待再言,寧陽子那一直抱著他尸首的徒弟終于低聲斥道:“好了田師弟,別說了!你還要再叫我長青劍宗更給人瞧不起么?”

    那田師弟聞言,雖然面色仍有不忿,卻終于是強自忍住不言了。

    蕭亭山道:“寧陽子道友昨夜身死于此,這林中卻半點尋不到兇手氣息,妖物亦不知逃去了哪里,若咱們就這么走了,只怕難保此妖不再現身,屆時它若傷害振江城中百姓,那可如何是好?”

    云燃道:“不必擔心,我已將此事回稟門派,方才掌門師兄回信,今日傍晚,我派會有一位劍主、兩位劍君抵達振江城仙府,將此事細查。”

    一名劍主兩名劍君?

    那可的確足以見得昆吾劍派對此事的重視了。

    陸奉俠頷首道:“振江城是貴派轄界,如此自然是最妥當不過,只是……我總覺得昨夜的事,多半與將賀氏滅族的兇手脫不了干系,寧陽子道友與咱們同行,不過是分開了這么一會兒,便遭殺身之禍,不知其他前往云州的道友,是否還安然無恙?”

    沈憶寒心覺師伯所說有理,對云燃道:“師伯所說不錯,阿燃,調查振江城妖物的事,暫先交給你同門,咱們還是趕緊前往云州,與諸派同道匯合為妙。”

    云燃垂眸看他,道:“好。”

    經此一事,寧陽子身死,長青劍宗弟子自然再無心思前往云州,調查什么賀氏滅族之案,只帶著寧陽子的尸首,徑自返回門派,臨行前那寧陽子的徒兒倒是來與云燃賠禮道歉,說他師弟一貫心直嘴快、口無遮攔,請云真人不要將他那些話放在心上。

    云燃自然是不會與一個小輩計較的,只是淡淡應了,倒是童沐塵不忘送了那幾個長青劍宗弟子老大一個白眼。

    妙音宗眾弟子皆隨沈憶寒一道,自然得等傍晚昆吾劍派前往振江城的一名劍主兩名劍君到了,與云燃交接過后,他們再一齊動身。

    蕭亭山夫婦未再停留,與沈云二人道過別后,便先行前往云州。

    等人的功夫里,小石頭似乎有話跟他說,總算見他得空,便尋了個空隙偷偷將他拉到一邊。

    沈憶寒正想問她怎么了,卻見小石頭先看了看遠處客棧大堂內,正閉目禪定的云燃,又轉回來看了看自己,沈憶寒給她看的發毛,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小石頭這才問道:“……你已修了女君的功法?”

    沈憶寒一愣,道:“你怎知道?”

    又忽想起今早那十幾個昆吾劍派弟子的神色,頓覺得小石頭這欲言又止的神情里,似乎包含了什么不得了的內容。

    果然小石頭輕咳了一身,忽而改為傳音道:“有件事忘了與你說。”

    沈憶寒道:“什么?”

    小石頭道:“女君她老人家的功法好處多多,你修習了,那自是受益無窮的,只是采補雙修之法,日久研習,會漸漸影響神態氣韻……額,自然,我是覺得那沒甚不好,只是你們正道修士素來事多,又多心得很,你若被旁人發現繼承了她老人家的傳承,只怕會有麻煩,還是稍微遮掩些為好。”

    沈憶寒半晌才反應過來她這話什么意思,臉上神情險些凝固在原地,良久才道:“……我是男子,也會這樣受其影響?”

    小石頭道:“那是自然,女子是人,男子難道便不是人么,當然會有影響了。”

    她看出沈憶寒心思,又趕忙安慰道:“不過你也不用太緊張啦,雖然有影響,但卻也不是就讓你變得和女子一樣嫵媚嬌嬈啦,只不過在旁人眼里可能會更風情萬種一點而已……”

    她話沒說完,沈憶寒已感覺仿佛被一道雷劈中天靈蓋,緩緩道:“風情萬種……用在男子身上,難道是什么好話么?”

    小石頭顯然半點沒覺察到其中的不對,聞言茫然道:“難道不是么?”

    沈憶寒:“……”

    好吧,小石頭是祖師婆婆的眷從,祖師婆婆是上古魔修中的大能、雙修采補一道的大家,對她來說,風情萬種當然算不得什么壞話了。

    “那要如何掩飾?”

    他現在只關心這個。

    他其實也沒想修習祖師婆婆傳承中的雙修采補之法,但顯然,隨著那道靈臺印記和祖師婆婆的執念印入,一切卻已不能全然隨他心意,受其影響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了。

    小石頭道:“這也不難,你只按照女君的桃源心經,一層層仔細修煉,等到心經在你紫府中產生的真元,能夠強過你從前所習心法的真元,那便能收放自如了。”

    沈憶寒眉頭深鎖。

    他從前修習的心法,自然是妙音宗樂修所習正宗法門,若將祖師婆婆的心法作為主修,那他從根上……不就已經是個修習魔道功法的魔修了么?

    正想問小石頭有沒有什么其他權宜之法,小石頭卻道:“喔,對了,還有一事忘記告訴你了。”

    沈憶寒聽她這么一說,心里咯噔一聲,實在怕她又說出什么噩耗來:“還有什么?”

    好在這次不是噩耗。

    “你中的那個蠱蟲……”小石頭道,“我雖不知是什么來路,但這類操縱情欲的下三濫手段,只要修習女君的桃源心經,都能以此心法運轉壓制,若能練到第七層,別說是一只蠱蟲,你就是把全修界能找到最厲害的春|藥當糖豆子吃,那也是半點不妨事的。”

    第044章 綺思

    第44章

    這大概是近些時日, 沈憶寒聽到最好的消息了。

    他精神一震,當即便道:“此話當真?你怎不早說?”

    小石頭道:“先前見你似乎不肯修習女君的雙修之術,我便忘了嘛, 誰知道你這么快就跟你那……額……練起來了。”

    沈憶寒聽得一愣,終于明白過來她方才看自己,又看阿燃時那意味深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頓覺十分尷尬,趕忙解釋道:“你誤會了,我沒有和阿燃……”

    話到嘴邊, 卻沒說下去, 又頓住了。

    沒有嗎?

    他現在當真還能心不虛氣不急的以為,自己與阿燃之間, 仍然如之前那千年一樣清清白白么?

    天底下怕也沒有哪兩個好友,能如昨夜,自己與阿燃之間一樣吧……

    其實昨日,沈憶寒當時心緒紛亂、尷尬羞愧之下雖沒來得及多想什么, 入了夜后,他忽夢忽醒, 才想了許多, 思及昨夜意亂情迷間友人神態模樣,總覺得有些不對, 心里隱約生出怪異感覺來,卻又偏偏沒法清楚的回想起當時的細節和好友說過的每一句話。

    近些時日,他與阿燃之間發生的逾矩之事, 雖然好像是因為蠱蟲, 但一切實在來的太快、而且也太自然而然了,盡管兩人已經把話說得再清楚不過, 沈憶寒也知道昨夜自己的失控、阿燃的遷就還有那個吻,只是為了幫他解決躁動的蠱蟲……

    他還是忍不住多想。

    沈憶寒不知是不是因自己對好友心生愛慕,才會情者見情,才會自作多情的在阿燃的所作所為中看出旁的意思……可他卻偏偏又無法克制這種念頭。

    因為只要稍微一想到,有這種可能存在,他便心跳的飛快。

    小石頭見他忽然走神,連喚了兩聲,沈憶寒才回過神來,“啊”了一聲。

    小石頭道:“你既然已繼承女君衣缽,自然也知道她老人家的執念和心愿是什么了,反正你將來也總要替女君完成心愿,那便是同他雙修了,我瞧也沒什么,這不反倒正好么,就是他看起來總冷冰冰一本正經的,怪也嚇人,倒和當年那個討厭的家伙像的很,我還當你勾引他且得費些功夫呢,沒想到竟這樣快,你可真是天賦異稟!”

    沈憶寒聽得一陣無言,小石頭越說越離譜,他一時不知該糾“勾引”還是該糾正“天賦異稟”,竟然無從與她解釋,心下長嘆一聲,心知和這石妖姑娘怕是沒法說了。

    只得掠過此事不談,道:“照你方才所說,那不知我要花費多久時日,才能將桃源心經修至第七層?”

    小石頭道:“第七層?你想的也太遠了,在你境界到大乘期以前,能修到第六層便很不錯了,第七層少說也得到突破至渡劫期前后,才可考慮。”

    沈憶寒聞言,心下有些失望,道:“那就是說……我還是得受蠱蟲操縱……”

    小石頭道:“也不必非得修至第七層,你修習心經,每進一層,都能多抵御那蟲子一陣,譬如一日發作一次的,你用女君的心法抵擋壓制,或許便能一月兩月發作一次,越往后那蟲子在你體內搗亂便越不容易,待你修至第七層,循序漸進的,自然便什么情蠱、春|藥都奈何你不得了。”

    沈憶寒聽她這樣說,心中才稍覺寬慰了一點。

    小石頭卻道:“不過你若想進境的快些,我瞧你把那個登陽劍傳人好生采補一番,就是眼下最快的法子,女君的功法用旁的什么爐鼎百次千次、那也是抵不得登陽劍傳人耕耘一回半回的,而且……”

    沈憶寒心道,自己想要壓制蠱蟲發作,本來就是不欲再這么別扭下去,兩日便得阿燃“幫”他一回,若照小石頭所說,倒因此直接壞了阿燃千年修行、毀他元陽之身,那豈非本末倒置了?

    因此不等小石頭再滔滔不絕,便道:“我知道了,多謝姑娘提醒。”

    小石頭道:“不用總是姑娘姑娘的叫我,我如今有名字了,還是你徒兒給我起的呢!”

    沈憶寒一愣,道:“子徐?他怎會想到給你取名字?”

    小石頭道:“先前他們總問我父母出了什么事,怎么被你帶回來,我哪有父母?若非要說誰是父母,那也只有女君,可惜女君已經仙逝……我自然便告訴他們,我爹媽都已經死了,他們便都叫我節哀,后來你徒兒問我叫什么名姓,我說我叫小石頭,他卻不信,還很可憐似的這樣看我……”

    她一邊說著,一邊做出了個默然同情、又有些憐惜的眼神朝沈憶寒看來,沈憶寒一見,幾乎便能想象到當時子徐瞧著小石頭的眼神。

    小石頭繼續道:“他好像以為我不肯告訴他真名,我怎么解釋也沒用,我看他似乎是嫌棄我的名字不好聽,才不肯那樣叫我,便跟他說‘你覺得我的名字不好,那你給我起個名字好啦’,他又趕忙解釋,說他不是嫌我的名字不好聽,但我求他,他還是想來想去,給我起了個新的名字。”

    沈憶寒聽得好笑,朝人群中正在與師兄弟們說話的燕子徐看了一眼,誰知卻恰好撞見那少年也正在往這便偷瞄。

    燕子徐這一下偷瞄,哪知會被他師尊的目光撞個正著,頓時嚇了一跳,趕忙將視線收了回去。

    小石頭卻恍然不知,仍自歡喜道:“你猜他給我起了個什么名字?”

    不等沈憶寒發問,她便己樂顛顛道:“若芙,石若芙,我不是很懂,但還是覺得這名字很好聽呢!你說這個名字是不是很好?”

    小石頭大約是在傳承洞穴中,不見天日的做了萬年頑石,如今真正得了人修的名字,臉上是掩也掩不住的高興。

    沈憶寒見她天真模樣,心中亦很為她高興,微笑道:“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波,自然是好的很了。”

    小石頭聽他認可自己的新名字,更覺歡喜,道:“聽你這么說好像很厲害,你徒兒挺會取名字的,那你以后可也得叫我石若芙了!我也不叫你沈宗主,要叫你的名字才是,就叫你小寒吧!”

    語罷也不再和沈憶寒多說,歡天喜地、一蹦一跳的徑自回到樓下妙音宗眾弟子之間去了。

    沈憶寒看著她的背影,搖了搖頭,有些失笑。

    *

    傍晚時分,昆吾劍派前來振江城調查的那一位劍主、兩位劍君果然到了。

    云燃與他們交接后,眾人正要自振江城動身,賀蘭庭卻忽然找上了門。

    燕子徐見到他,有些訝異道:“賀公子,你不跟著你師兄弟們回去,怎么到這來了?”

    賀蘭庭道:“方才收到師兄傳訊,說師尊閉關時氣脈不暢、真元稍有逆轉,受了輕傷,需得修養一陣,此行怕是沒法子帶我去云州了,恰好得知云師兄也在振江城,就……就叫我先與云師兄、沈宗主同行,等到了云州,再與掌門師兄、碧霞師姐匯合。”

    說罷拱手朝云燃、沈憶寒二人一拜。

    這些時日下來,沈憶寒雖始終對賀蘭庭心存芥蒂,十分防備,但倒也不似剛開始那般緊張了,因此聞言雖然神色微動,卻并未說什么。

    云燃也只是稍一頷首,算是知道了。

    眾人就此往云州動身,有賀蘭庭同行,沈憶寒御鸞鴛趕路時,特意飛到了常歌笑身邊去,傳音提醒他道:“你可記得,咱們此行到云州就是湊個數,賀家的事還輪不上咱們多嘴,你就是看那姓賀的小子再順眼,最好也少操心他的事。”

    常歌笑沒回答,只斜過眼,看了他一眼,忽道:“師兄也發現他身上的不對了么?”

    沈憶寒先是一愣,繼而心中一動,轉目看他道:“……你說什么不對?”

    常歌笑摸了摸鼻子,道:“師兄,你不會真的以為……我對他與旁人不同些,是看上這小子了吧?”

    沈憶寒心道難道不是嗎?

    嘴上卻沒說什么。

    常歌笑似看穿他心中所想一般,望著他似笑非笑道:“我和師兄你可不一樣,我不過是開開玩笑,又不是真的喜歡男人,他一個臭烘烘硬邦邦的毛頭小子,還一身見不得人的秘密,古古怪怪,有什么值得叫我對他心動的?”

    沈憶寒本能的反駁道:“誰真喜歡男人了……”

    常歌笑長長的“喔”了一聲,道:“是呀,是誰從前天天嚷嚷著,以后要找位姿容絕群的仙子結為道侶,雙宿雙飛,羨煞旁人,結果卻打了一千年光棍,如今還日日對著一個同為男子的……好友?想入非非呢?”

    說到最后,還不忘拉長尾音,拐了個彎兒,滿是耐人尋味之意。

    沈憶寒聽得臉色忽紅忽白,心知自己與云燃相處時的諸般情緒變化,定然都瞞不過師弟的眼睛,與他嘴硬也沒什么用,干脆瞪了他一眼,道:“你最好不要和別人胡言亂語。”

    常歌笑道:“自然,師兄的秘密,我這做師弟的豈不得好生替你保守,否則若是讓云真人知道了……”

    他頓了頓,卻不繼續說了,只桃花眼似笑非笑朝沈憶寒一挑,低笑了兩聲。

    沈憶寒從他這笑里品出了點別的意思,忽然心跳的飛快,低聲道:“……他若知道了,那又怎樣?”

    “他若知道了啊……”常歌笑雙手抱在胸前,似乎略想了想,忽然轉目過來,望著沈憶寒撓了撓下巴道,“師兄,你近來整日對我兇巴巴的,怎么這下子倒想起問我了?我偏不說,除非師兄你開口求我喔~”

    第045章 魔亂

    第45章

    求便求, 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沈宗主想也不想,當即便道:“好師弟,算我求你了。”

    常歌笑大約是沒想到他能這么干脆利落的認慫, 反倒愣了愣,道:“師兄求得倒是利落……”

    “不過,既然師兄都肯開口誠心誠意求我……那我大發慈悲告訴師兄, 也沒什么,云真人若知道了師兄你對他的心意啊……”

    他言及此處略頓了頓,轉目望著沈憶寒燦然一笑:“……興許怕是得偷著樂呢。”

    沈憶寒聽了這話, 腦海里空白了一會兒, 半晌才道:“你這話什么意思……他為何會偷著樂?你的意思是……他……他也……”

    常歌笑忙擺擺手,道:“誒, 我可什么也沒說,我也就是猜一猜,師兄你那云真人心深如海的,他想什么我哪兒能捉摸?不過信口胡猜一猜罷了。”

    沈憶寒一時心亂如麻, 良久,才緩緩道:“常樂之……你是不是故意捉弄我來著?”

    常歌笑道:“誒?師兄你自己求我告訴你, 我才說的來著, 怎么又成了我捉弄你了?可別不講道理啊!”

    語罷又道:“況且我也沒說我猜的就一定對嘛,你和云真人之間的事, 我一個外人,哪里好說的準的?你既和他好得什么似的,何不直接去問他?”

    沈憶寒默然片刻, 終究是沒再說什么, 只道:“……你方才說賀公子不對,又是怎么回事?”

    常歌笑道:“喔……這個啊, 我早就想跟師兄說來著,結果師兄你日日與云真人形影不離的,我就沒插上話……”

    沈憶寒道:“說重點——”

    常歌笑見他面色不善,這才終于不再插科打諢了,頓了頓道:“他有兩副七情。”

    沈憶寒一愣,道:“兩副七情……此話何解?”

    常歌笑道:“七情牽動靈智,靈智連通心神,尋常人只有一念心神,自然也只有一副七情,常人的情緒過渡自然——”

    “譬如師兄你——見了云真人,你先是‘喜’,因為你心慕于他,或者也可說是暗喜、竊喜,總之你心里是歡喜的,再然后便忍不住生出別的念頭,譬如與他更親密些、譬如與他長相廝守、耳鬢廝磨,這時是‘欲’,再然后你又想起你二人同為男子,又是千年友人,怕若與他坦白,萬一不成,便連朋友都沒得做,更甚者壞了他的修行和道心,這時是‘懼’,想到此處,你已然心如死灰,自然也知道這些事你便只能在心中想想,無論如何不敢輕易付諸行動,你與他此生怕是也沒有更進一步可能的,這便轉化成了‘哀’……”

    沈憶寒剛開始還能心平氣和聽他說,越聽卻臉色越差,到此時終于忍不住道:“所以……這和賀蘭庭有什么關系?”

    常歌笑道:“當然有關系,師兄你素來心淡,尚且如此,常人七情之中便更是起伏波動、過度有依有據,譬如不會從大悲忽然轉到大喜,但在他身上……我感受不到這種過渡。”

    “剛開始我還以為是我多心或是看錯了,后來與他相處、仔細觀察此人,我便愈發發現這并非是我的錯覺,他身上這種情況……要么便是練了什么有礙七情的功法,要么……便只能用他有兩副七情來解釋。”

    沈憶寒默然片刻,接著常歌笑的話茬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若他身上展現的是兩副七情,彼此來回切換,在旁人看來……自然便沒有過渡,忽喜忽悲,乍哀乍惡?”

    常歌笑點了點頭,道:“不錯。”

    沈憶寒又道:“一念心神產生靈智,方能牽動七情,他若有兩副七情,難道也有兩副心神……”

    也就是說,賀蘭庭其實……一體雙魂?

    常歌笑這時卻面色肅然的搖了搖頭,道:“師兄,這我便無法得知了。”

    確實,要確定賀蘭庭身上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常歌笑現在能做到的事,就連當初自己與云燃、楚玉洲三人以靈識進入他體內,為他祛除噬魂種時,尚且都沒發現任何異常之處,若真要細查,恐怕非得以元神探入不可。

    可賀蘭庭身上藏著的秘密甚多、法寶、奇怪功法也甚多,即便沈憶寒現下高出他兩個大境界,卻也不敢肯定自己一定能做到,中間不會出岔子。

    常歌笑道:“我先前之所以告訴師兄,此人身上有異,一是因為發覺此事,二是因為,他對云真人的情緒,似乎與旁人很不一樣。”

    沈憶寒聞言,忽然想起那個夢中的內容,心頭一緊,立刻追問道:“如何不同?”

    常歌笑思忖了片刻,才道:“奇怪得很……有時是又敬又慕,又感激又佩服,有時不知怎的,又十分愧疚,有時卻又干脆忽然成了既恨又妒,恨意之濃……仿佛恨不得讓他立時身敗名裂、萬劫不復一般。”

    沈憶寒一愣,聽得有些茫然——

    賀蘭庭對阿燃又恨又妒?

    若說此人如那夢境中一般,對阿燃因敬生愛,因愛而不得生癡,所以才做出諸般背棄師尊、傷害師尊的事,沈憶寒尚且還能理解,可現下夢中的事一件也沒有發生,賀蘭庭與阿燃相處,不過是好友救回他的那寥寥數日,后來便甚少謀面,每次也不過只是點頭說個只言片語,他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郎,有什么理由妒恨阿燃?

    難道賀氏滅族之禍,是阿燃……

    這念頭一出,立刻被他摒除,因為實在太過荒謬了。

    阿燃就是再怎么厲害,如今也不過千歲出頭,小乘巔峰境界,雖然他在劍修中的確是獨步當世,甚至可以越境戰勝大乘境的修士,可賀家不論旁人,單一個賀老門主,就已臻渡劫期,比大乘還高一境,更別說其他賀氏修士,阿燃一人怎么可能滅賀氏一族?

    那賀蘭庭的恨意就來的更叫人摸不著頭腦了。

    沈憶寒正百思不得其解,常歌笑似乎還想說什么,誰知二人說曹操曹操到,賀蘭庭本來在后頭與妙音宗眾小輩弟子同行,這會卻不知怎的飛到了師兄弟二人身旁,似是有話要說。

    瀛洲賀氏以陣法之術為長,賀蘭庭拜入昆吾劍派不過寥寥數日,御劍而行,竟然十分從容,跟隨他們也分毫不見吃力之色,此刻拱手道:“常前輩,沈宗主。”

    常歌笑收起方才和沈憶寒傳音談話時的肅然,又變回了那副玩世不恭、吊兒郎當的模樣,笑道:“怎么了,賀公子?”

    沈憶寒卻只是看著賀蘭庭,沉默不言。

    賀蘭庭見常歌笑一瞬不錯的盯著自己,對方雖已恢復了男裝打扮,也不再如女裝時那樣釵粉齊全,但看著那一模一樣的眉眼,卻還是讓他情不自禁想到當日那位明艷動人的“常師姐”。

    他似乎頗覺緊張,舌頭都忍不住有些打結,道:“我,我來……是想謝過先前在林中,常前輩幫我說話的事。”

    語罷又要拱手拜禮,常歌笑手指一勾,賀蘭庭便感覺到仿佛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凌空拖住了他,叫他拜不下去。

    常歌笑雙手抱胸,這才收起勾了勾的小手指,道:“我當什么事,不過看不過眼隨口說了兩句罷了,賀公子不必掛在心上,何況你如今是云真人的師弟,云真人又是我師兄的好友,那你自然也算和我同輩了,不必總前輩前輩的叫我。”

    賀蘭庭抿了抿唇,似乎不知該說什么,半晌才道:“即便常……常公子不覺得有什么,可那時卻也的確幫我解了圍,我心中自然是感激的……非得前來親口道謝不可。”

    常歌笑不知想到什么,忽而瞇了瞇眼笑道:“說起來……你每次找我,總說是來道謝,好嘛,雖說是禮多人不怪,可你該不會道謝是假……其實不過是想借著這個由頭來同我說話吧?”

    賀蘭庭一怔,頓時從臉頰紅到了耳根,道:“不……不是的……”

    常歌笑見他局促,哈哈大笑,這才道:“逗你的,回去吧,小事罷了,不必總掛在心上,我瞧你也是大族出身,怎么反倒這樣小心翼翼的,如此在意旁人的想法?勸你一句,不必如此,天下各花入各眼,有的人生來就是看你不順眼的,何必那般戰戰兢兢、謹小慎微,你如何能討好的了所有人?”

    “再說你才拜入昆吾不久,和誰相處,都總得有個過程,沒有一蹴而就的,你實在不必急吼吼的去討好你那些師兄弟們,他們性情本來算不上壞,只是你太操之過急了些,這樣反倒適得其反,你只該怎么樣就怎么樣,久而久之,自會有人與你親近,遠不必強求。”

    賀蘭庭聞言,怔然良久。

    這些日子,賀蘭庭其實過得甚為恍惚。

    他十幾歲的年紀,忽逢滅族之禍,僥幸逃得一命,卻又被不知什么身份的人一路追殺,疲于奔命,好容易被云真人救下,原對其存了雛鳥之情,誰知云真人對他也不過只是路施援手,并無收他為徒之心,賀蘭庭當日被留在青霄峰上,頗覺惶然,只覺這天地廣大,自己從前擁有的一切,都在一夕之間失去,竟然再無任何人、任何物可憑他依靠——

    他從前在賀家,本來過著的就是看似尊榮,其實除了閉關幾年才能見得一面的父親外、所有人都對他疏遠冷淡的日子,如今落入這種處境,寄人籬下,不知所措之下,頭一次笨拙的想要討好旁人,誰知卻偏偏好像都適得其反。

    收他為徒的葛老劍主并非真心對他,他自然感覺得到,周遭師兄弟……或者說師侄們的和樂融融,他也無論如何融入不進去。

    心底好像有個聲音在隱隱的告訴他,自己與他們……本來就是不同的。

    那個聲音已寂然許久,如今卻又開始蠢蠢欲動——

    直到今日賀蘭庭聽見了常歌笑這番話,才忽然覺得,仿佛在混沌之中,被人兜頭澆下了一盆清涼的水。

    原來他心中的惶惑、不安,并非無人察覺。

    賀蘭庭聽得出對方話語里,對自己全然不摻雜念的善意。

    他鼻頭微酸,看著常歌笑,本想問什么,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只是聲音微啞道:“是,賀蘭庭多謝……多謝常大哥開導。”

    常歌笑愣了半天,大約是活這么大歲數,從未聽過旁人這樣叫自己,半晌才回過神來,扶著腰笑得直打跌,還是沈憶寒在旁覺得不妥,用手肘拐了拐他,他才好容易止住笑。

    賀蘭庭亦給他笑得微覺尷尬,小聲道:“怎么了,可……可是我所言有何不妥之處么?”

    常歌笑才道:“哎呦……沒,沒有,就是我以前從沒聽別人叫我什么常大哥的,聽你這么一叫,怎么覺得怪怪的好不得勁……”

    他說著,忽然想起什么,轉目望向沈憶寒道:“倒是師兄你,自打當年離島游歷后,什么這路仙子、那路女君的,見了你都是一口一個‘沈大哥’‘沈大哥’的,他若這樣叫你,那倒還妥當些。”

    沈憶寒無語片刻,道:“哪有此事……你少胡言亂語。”

    常歌笑本來只是隨口一提,聽他居然嘴硬,頓時不樂意了:“怎么沒有,若不是那些姑娘將你這‘沈大哥’叫的又嬌又柔,你當怎么你那云真人從前這樣叫你叫的好好的,忽然有一天,他就不這么叫了呢?想必他聽著,也覺得肉麻得很,哈哈哈哈——”

    常歌笑或許只是無心之言,沈憶寒聽在耳里,卻忽得愣住了。

    第046章 魔亂

    第46章

    有了常歌笑這番攪和, 沈宗主心中再不得寧靜。

    他回到云燃身邊,還未說話,云燃倒是先開口問他道:“和你師弟交代完了?”

    沈憶寒“嗯”了一聲, 他方才離開前確實告訴好友,自己有話和師弟說。

    去時走的干脆,回來時卻帶了滿腔滿腹的紛雜心緒。

    猶豫半刻, 忽道:“阿燃……你怎么這些年都不叫我沈大哥了?”

    他這話說得突兀,云燃本目視前方,聞言微微側目看他, 臉上神色卻是淡淡, 道:“怎么,你很想聽我這樣叫你?”

    沈憶寒:“……”

    他給這人哽得無言片刻, 半晌才道:“……倒也不是這個意思,就是忽然想起來,有點好奇罷了。”

    云燃將目光轉回前方,不再看他, 只道:“你若有功夫,不如多想想如何突破。”

    沈憶寒:“……”

    沈憶寒:“你今天說話干什么火氣這樣大。”

    云燃道:“有嗎?”

    沈憶寒:“有, 你從前從來不同我說剛才那種話。”

    云燃默然靜思片刻, 道:“……對不起。”

    沈憶寒一愣,道:“我也不是要你道歉……”

    云燃轉目, 淡淡道:“那你想要什么?”

    沈憶寒這下真給他問住了,心道,是啊, 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是想確認師弟對他說得那些……都不是信口胡言, 而是確有其事,想確認阿燃對自己……其實也和自己對他一樣——

    然后呢?

    毀了他的千年修行, 壞了他的劍心,那自己所做的,和夢里阿燃那幾個孽徒,又有什么區別?

    這些當真是他想要的嗎,到底是他想要的,還是祖師婆婆的靈臺印記潛移默化的蠱惑他……所以才‘讓’他想要的?

    他并不匱乏與阿燃捅破這層窗戶紙的勇氣,可此刻話到嘴邊,卻忽然覺得,其實自己并沒有做好說破這一切以后的準備。

    何況,他又怎能有那樣的自信,以為阿燃也一定和他一樣呢?

    沈憶寒心念飛轉,其實不過片刻功夫:“……你說叫我好好活著,我自然也是一樣的念頭。”

    他這話說的其實是云燃,但云燃聽在耳里,大約只以為沈憶寒是在擔心體內情蠱。

    “南疆巫族修士擅蠱術,我昨日得他們族中圣使回信,說可以幫你祛除體內蠱蟲,待云州事了后,我便與你同往南疆。”

    雖已得知修煉祖師婆婆的桃源心經,可以抵御蠱蟲發作,但若能徹底將其從體內祛除,自然比一直修習那會叫男子也變得“風情萬種”的古怪功法好得多,因此沈憶寒當即便喜道:“當真?”

    云燃看著他歡喜神色,道:“……嗯。”

    沈憶寒又想到一事,道:“可巫族是魔修那邊的……你是如何說動他們族中圣使的?”

    云燃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以利誘之,自然不難。”

    沈憶寒聞言,也覺有理,如今修界正邪雖不兩立,但說到底大家為得都是證道飛升,你如不來惹我,我也是沒工夫日日對你喊打喊殺的,魔修雖然行事百無禁忌、從心所欲,但只要好處夠,他們自然也不是傻子。

    心中兩件大事有了著落,沈憶寒放松不少。

    眾人這次未在路上停留,妙音宗小輩們經了先前振江城之事,也明白這一路恐怕并不如何安全,都不再叫苦連天,一日多的功夫,他們便到了云州地界。

    天瑕城靠近海邊,正是當日云燃偶遇賀蘭庭,將他救下的地方。

    賀蘭庭大約被此地勾起了些不太好的回憶,一到天瑕城,臉色便不怎么好看。

    沈憶寒這會子卻沒工夫注意他——

    算著時間,該到蠱蟲發作的時候了。

    云燃顯然也心知肚明,因此一入城中,便先尋了一家客棧落腳。

    天色尚早,眾妙音宗弟子雖對云真人和宗主這舉動有些不解,但想起在振江城中的經歷,又恍然大悟,以為這是在防著幾日后,諸仙門世家都到了天瑕城,他們會無房可住,紛紛感嘆起兩位前輩真是未雨綢繆。

    未雨綢繆的沈宗主一進了客房的門,便感覺到那蠱蟲幾乎是掐著點發作了。

    果然是十分準時,如約而至。

    這次他沒有分毫猶豫,只想著速戰速決,因此不待云燃來幫他,他已經自行解了腰帶。

    云燃關好門轉身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閉目靜靜坐在床畔的沈憶寒。

    若非他五指之間將那條腰帶攥得死緊,連指節都在發白,沈宗主看上去……便當真是平靜至極了。

    他大約早已知道,自己一人即便再努力,也只是徒增折磨,因此這次干脆不再試圖自行解決,只強自壓抑著情|念,靜靜坐在那里,等著云燃過去,偏偏又不知為何閉著眼,好像無法坦然目視這一切發生似的,只是額角洇出薄汗,眼瞼微微顫抖。

    這樣的沈宗主,頗有些任君采擷的意味。

    云燃看出他的用意,腳步在床邊頓了頓。

    兩人之間未發一語,卻對彼此心意不言而明,云燃明白沈憶寒這幅模樣的用意,并沒有為難他,只是靜靜的替他引導體內難以紓解的燥熱火焰。

    這次沈憶寒保持了完全的清明,他閉著眼,耳畔卻能聽見好友均勻緩淡的呼吸,到后來身體雖然無力,卻仍自僵硬著不肯依靠對方。

    云燃忽而按下他的肩背,沈憶寒猝不及防間,落入他懷里,下頷搭在云燃肩窩上,鼻腔內嗅到的楓木氣息更濃了幾分——

    下頭客棧大堂內,傳來妙音宗少年弟子們的笑鬧聲。

    其聲清晰可聞、不絕于耳。

    沈憶寒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羞|恥感,比之上次更甚……

    但他竟然……并不怎么討厭。

    滿身的情|火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終于沒忍住睜開了眼,眼神迷離濕潤,喉嚨里溢出一聲難以抑制的低哼。

    一切終于結束了。

    云燃動作頓了頓,這次竟然還十分貼心的替他施了個洗滌術,涼的沈憶寒險些打了個激靈,一把拉住他手腕,啞聲道:“……我自己來就好。”

    云燃轉目看他一眼,沒再說話,果然不再幫他。

    沈憶寒一面清理干凈,一面將衣衫重新整理,心里忽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自己和阿燃這行徑……簡直好像在秘不可宣的偷|情似的。

    這念頭一出,把他嚇了一跳,趕忙將其摒出腦海。

    兩人皆清理好過后,出了客房,沈憶寒下樓便見陸奉俠正坐在大堂中一張八仙桌前,旁邊圍坐著數個妙音宗弟子,燕子徐、柳承青、賀蘭庭都在其中。

    燕子徐道:“太師伯,如何?可還有回信嗎?”

    陸奉俠手里握著傳訊玉簡,面色頗有些沉重,聞言卻不答話。

    沈憶寒見狀,知道定然出事了,上前問道:“師伯,這是怎么了?在與誰傳訊?”

    陸奉俠見他與云燃下樓來,起身道:“宗主,城中所到諸派同道,不過咱們、蕭門主夫婦,中州神刀門等寥寥數波人,我擔心寧陽子之事,恐怕并非個例,便挨個給諸派同道傳訊,問他們是否遇到危險……”

    沈憶寒道:“然后呢?”

    陸奉俠道:“眼下倒是已有大半都回了訊,只是……諸派同道中,有不少與咱們一樣,在路上遇到妖瘴漫天,瘴氣中或有妖獸靈獸、活人被吸食血肉,事發之地并非都在昆吾劍派轄界內,云州……亦有不少。”

    沈憶寒立刻明白了為何師伯臉色不好。

    若在昆吾轄界內,出了這樣的事,還有昆吾劍派這個主宗會派出修士去管,但云州是賀家的轄界,如今賀家滅族,只余下賀蘭庭這么個獨苗苗,自己尚且需要旁人替他主持公道、查明真相,哪還能管的了這些妖瘴?

    可若放任不管,一旦有附近凡人誤入其中,那便不知又要搭進去多少人命。

    沈憶寒想起那日在林中,襲擊自己與云燃的那只布滿黑氣的手爪,轉目望向云燃道:“如此看來,難道作亂的妖物并非一個,而是……一群?”

    云燃道:“不是一定。”

    沈憶寒看著他,頓了頓道:“你的意思是……那妖物在天階以上?”

    云燃頷首。

    沈憶寒這下也不由有些變色,想起那日林中對上瘴氣中的東西,他的確感覺得到,對方的修為——或者說境界遠在他之上。

    地階妖獸便可擁有與人族化神期修士相匹敵的能力,可要如此短的時間內在這么多地方往來作亂,即便是地階妖獸,恐怕也是辦不到的,唯有能力幾乎可與人族大乘期修士匹敵的天階妖獸,才有可能。

    ……若阿燃猜的沒錯,此行當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

    賀家滅族的事還半點沒查出頭緒,眼下諸門派尚未匯合,又憑空冒出一個天階妖獸來,沈憶寒都有些后悔,帶著門下這么多小輩弟子同往了。

    陸奉俠聽懂二人所言之意,但他那日畢竟沒有與沈、云二人一起對上瘴中妖物,因此對那東西是個天階妖獸這事,他實在沒法子相信,搖了搖頭道:“天階妖獸……整個修界也不過那么幾個,若有一只作亂,咱們先前不能半點不知,想必情況應當不至于如此糟糕。”

    沈憶寒道:“伯父伯母可曾回信,他們現下可還安好?”

    陸奉俠道:“宗主放心便是,崔門主與夫人已經到了云州左近,只是因為也遇到了妖瘴,崔門主這才耽誤了些時日,在妖瘴周遭設符布陣,以防附近城中百姓誤入瘴中。”

    沈憶寒聞言稍覺心安。

    崔家雖不擅陣法之術,但精于符篆,他伯母是劍修不假,伯父崔頎卻是個造詣頗高的符修,既然能設符布陣,保護凡人,想必二位長輩與崔氏數名子弟定然無恙。

    距離諸派越好在天瑕城匯合的時間還有兩三日,沈憶寒心中大事欲來的預感極其強烈——

    因此這兩三日的功夫,他半點沒歇著,也沒心思在城中閑逛,只是留在客棧內,開始修習祖師婆婆那套桃源心經。

    沈憶寒本擔心這心法是合道采補之法,若不與人雙修,那便不能修習,誰知倒是他杞人憂天了,心法歸心法,走的似乎還是那套吐納蘊息天地靈氣、化為自身真元靈力的路子,即便不與人雙修,靜坐吐納,也并非不能修習,只是不如雙管齊下來的效果好。

    沈憶寒道不怕修的慢些,只怕不雙修,這桃源心經就全無法子可修習,若真如此,那修習這功法對他來說,也就失去了本來抵御蠱蟲的意義。

    事到如今,已顧不得去想所學的是不是魔道功法了,沈憶寒實在不想等諸門派對上天階妖獸時,自己卻因情蠱發作,受其掣肘。

    因此,當即便按照腦海中不習自得的桃源心經第一篇修煉了起來。

    出乎意料的是,他本以為這過程會很不容易,畢竟小石頭曾說過,大乘期以前,他能將此法修煉到第六層,就很不易,誰知事情卻比想象的順利許多,只是效果……卻與原本所想的完全不同。

    沈憶寒本以為,這套心法會重新為他吸納靈氣,化為真元,誰知卻并非如此,他方一按照這法門吐息,運轉周身真元,便感覺到原本體內的靈力果然緩緩運轉了起來,順著手少陽三焦經,一路到了肩髎、天髎等穴,然后進入靈臺,順著那朵五瓣桃花花托下的細弱花莖,匯入其中。

    那朵桃花甫一吸入靈力,便似吸納了養分一般,更綻開了幾分,花托下的花莖也長得粗了些,下頭生出葉脈分支,竟然又在枝上結出了一個小小的粉色蓓|蕾。

    沈憶寒能明顯的感覺到,原本的靈力被這桃枝吸收,卻并非在他的身體內消失了,而是轉化成了另一種形態,他仍然能操控、運轉他們,而且這靈力中仿佛更增加了些別的東西,他運轉起來,竟更為圓融如意。

    不知不覺間,沈憶寒就這么吐納了兩日兩夜,靈臺中的桃枝從孤單單一朵獨放,到分出了三、四莖細芽,結出了兩朵花苞,沈憶寒能感覺到,其中一朵距離開放,也只一線之差了。

    沈憶寒自靜坐修行中睜開了眼。

    這兩日之中,無一人前來打攪,不知是陸奉俠見自家宗主竟然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似的,如此勤奮見縫插針的修行、所以不許小輩們來攪擾……

    還是云燃亦察覺有異,替他攔下了瑣事。

    不過今日,卻是無論如何,不能再繼續了,因為已到了諸玄門正派約定好,在天瑕城中匯合的日子。

    沈憶寒打開客房門,正打算去找云燃與陸師伯,誰知門前居然站了個人,嚇了他一跳。

    沈憶寒訝然道:“阿燃,你在這做什么?怎得不敲門?”

    云燃看著他毫無異色的臉,半晌才道:“……你沒事了?”

    沈憶寒先是一愣,繼而腦海中忽然想起什么,這才猛地發覺,今日……這個時辰,好像該是蠱蟲發作的時候了。

    他卻沒有半點感覺。

    沈憶寒甚至都沒有運轉周身靈力真元刻意壓制。

    他愣怔了半晌,才抬起頭看著云燃,驚喜道:“我……我好像能抑制蠱蟲發作了。”

    第047章 魔亂

    第47章

    云燃看著他道:“可是因為長樂女君傳承之故?”

    沈憶寒歡喜的點了點頭, 終于松了口氣,道:“這兩日我便是為此閉關,好在總算沒有白忙一場, 咦,陸師伯與師弟、子徐他們呢?”

    云燃道:“天瑕城周邊亦現妖瘴,這兩日我們在城外封印妖瘴, 今日我算及快到你身上蠱蟲發作的時辰,便先行回城。”

    沈憶寒了然,問道:“不知諸派同道可都到了?”

    云燃頷首, 道:“差不多都已來了, 掌門師兄與碧霞已到城中,今日午時過后, 諸派同道便一齊出城,前往海面。”

    沈憶寒道:“對了,先前忘記問你,梅叔既然沒來, 那謝……你師弟的事……”

    云燃知道他在擔心什么,道:“不必憂心, 我已與師尊將情況講明, 師尊此行之所以不來,便是去查此人的來歷了。”

    沈憶寒對謝小風的來歷心知肚明, 卻偏偏沒辦法如實相告,他這些日子一直隱約覺得,謝小風大概并未死透, 此刻聽云燃說, 梅叔去查此人來歷了,不由有些擔心, 怕梅今真查出點什么,會遇上麻煩。

    正想著該如何換個法子提醒好友,樓下客棧大堂正門前卻傳來聲音,有人道:“不知妙音宗的沈宗主可在此處?”

    沈憶寒一愣,扶著欄桿往下一瞧,但見說話的是個水色裙衫的女修,杏眼桃腮,生得十分水靈,手握一柄碧色長劍,竟然是個會過面的熟人——

    正是先前在祖師婆婆的傳承中,那被沈憶寒、云燃救下的小姑娘,碧霞劍主的座下弟子。

    沈憶寒搖了搖手,道:“我在這,不知碧霞劍主叫姑娘親來,所為何事?”

    那姑娘見了他,似乎松了口氣,趕忙噔噔噔的上了樓來,又看見旁邊的云燃,似是唬了一跳,忙拱手行禮道:“弟子見過云真人。”

    云燃頷首,道:“怎么了?”

    那姑娘轉頭對沈憶寒急道:“還請沈宗主快出城去看看吧,貴派的陸前輩帶著弟子在城外封印妖瘴,不知怎的,在瘴氣中被妖物所傷,眼下正昏迷不醒……”

    話未說完,沈憶寒已經變了臉色,道:“在哪里,我師伯傷的可重?”

    小姑娘道:“就在城南,晚輩不知陸前輩傷的重不重,只是掌門師叔、師尊、還有伽藍寺的諸位禪師,眼下都在救治陸前輩,但陸前輩一直未醒……”

    沈憶寒聽不下去了,扭頭就走,云燃與那女修知他情急,也立刻跟上了。

    沈憶寒這位陸師伯,雖然筑基得早,如今看不出年歲,但其實算起來,和他爹娘是同輩,陸奉俠是沈老宗主故人之子,父母雙亡,早早便被沈望霞收入門下。

    其實當年沈老宗主頗有將女兒許配給他的意思,陸奉俠亦很傾慕沈絮——此事那時在妙音宗門中,也是公開的秘密。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沈絮將陸奉俠喚作“大師兄”,便也真的只當他是師兄,后來沈絮另有所愛之人,這段姻緣自然只得無疾而終。

    沈憶寒父母二人如今俱已不在世,門中長輩數得上號的,唯有陸奉俠與另一位女師叔,那位師叔已是化神期修為,陸奉俠則已到小乘中期,沈憶寒先前之所以對陸師伯那么放心,便是因為,他實在沒覺得有人能傷他。

    一路上他思緒紛雜,心中一時擔心師伯傷的是否厲害,一時又想看來阿燃所言不虛,那妖瘴中的東西已有天階實力,若只是地階妖獸,如何傷得了陸師伯?

    阿燃說回城之前,自己還與陸師伯他們一道,那么看來便是阿燃一走,師伯便于瘴中遇襲,這妖物不僅實力強橫,靈智亦不低,知道趁阿燃走了再動手……

    這么想著,很快到了城南。

    天瑕城位處海岸,城南這處妖瘴所起之地,雖然也是樹林,但空氣中卻隱約可聞海風的咸腥氣味,沈憶寒三人剛到林前,果然見前方眾人圍著,他撥開人群進去,便見常歌笑正抱著昏迷不醒的陸奉俠,陸奉俠雙目緊閉,臉色慘白,肩上衣裳破損,留下了一個深可見骨的猙獰咬痕,只要元嬰期以上修士,傷口愈合速度都是極快,他那傷處卻仍是血肉模糊。

    楚玉洲在他身旁閉目打坐,手掌抵在陸奉俠身后,為其輸送靈力,聞聽得有人來了,才睜開眼。

    沈憶寒這下自然知道師伯傷的重不重了,看了看常歌笑,又看了看兩邊圍著的面色煞白,顯然也受了驚嚇的妙音宗眾弟子,深吸一了口氣,問道:“……怎么回事?”

    燕子徐啞聲道:“我們與太師伯在林中,本來打算按照同崔門主請教的法子,封印了最后一處起瘴點,便出林子,再等妖瘴散去,誰知林中昏暗間……太師伯不知看見了什么,臉色忽然變得極難看,口里直說‘不可能’,便飛身去追,我們追不上他,等常師叔找到太師伯的時候,他就已經是這樣了。”

    楚玉洲道:“沈宗主,這咬傷尊師伯的妖物……實在厲害,我等已為陸道友療傷許久,仍是不見他醒來,好在照深禪師方才看過,說此傷不損元神,尊師伯修為深厚,想必再等片刻,定能自行醒轉,你也不要太過……太過擔心了。”

    他說著說著,也知眼下陸奉俠這情況,叫沈宗主不擔心是不可能的,卻也實不知該如何寬慰他。

    沈憶寒道:“多謝楚掌門,多謝禪師。”

    語罷蹲下身,從乾坤袋中摸出一瓶丹藥,倒了一粒出來,那瓶里空蕩蕩只余下這么一粒,他卻仍是眼也不眨的給陸奉俠喂下了,常歌笑見狀,目色微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什么都沒說。

    果然陸奉俠吞下那粒丹藥后,沒過多久,便“哇”得嘔出一口黑血來,眼瞼微動,似要醒轉,眾人都是一喜,道:“醒了!”

    此刻遠處又奔來幾人,其中一名女修道:“快將這個給他涂上!”

    卻是長青丹宗那位玉陽子,與崔頎、霞夫人夫婦二人。

    玉陽子話音甫落,人已到眾人身畔,沈憶寒自她手中接過一盞藥膏,打開來只覺異香撲鼻,心知長青丹宗以丹術為長,醫術卻也是獨步修界,心下十分感激,當即便道:“多謝道友。”

    立刻將陸奉俠那處衣物扒開,將藥膏涂上。

    那膏體剛一觸及陸奉俠皮膚,果然肉眼可見的,傷口迅速開始愈合,不過短短三五個呼吸的功夫間,已經恢復了六七分,剩下幾分,卻是無論如何不再好轉,一動不動了。

    玉陽子道:“那妖物厲害,就算用我派的青冥補玉膏,也不能全好,而且陸道友想必內傷不輕,內外傷需得一起修養將息,傷勢才能好全。”

    沈憶寒心知師伯性命無虞,已是長松了一口氣,將心放了回去,道:“這已經很好了,沈某謝過玉陽子道友賜藥之恩。”

    玉陽子道:“不必客氣,你既與云真人交好,那便也是與我長青丹宗交好,一點藥膏而已,不妨什么事。”

    眾人聽得此言,心下卻都暗想,看來云真人雖未認歸長青谷,長青丹宗的云之鷺云宗主,心中卻是認這個外甥的,否則他女兒玉陽子也不會只為云真人的緣故,便對妙音宗這么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小門小派示好了。

    崔頎在旁嘆了一聲,道:“此事說來,也怪我與敏敏前日將封印妖瘴之法,告知奉俠,封印此瘴雖然可行,卻也難免冒險,不想他竟當真付諸行動,害他受了這樣重的傷,倒是我夫婦二人的不是。”

    沈憶寒知道伯父一貫心慈,他既這么說,必是發自內心覺得愧疚,立刻道:“此事怎能怪伯父?都是因瘴氣中的妖物傷人罷了。”

    有修士道:“不錯,陸道友修為已至小乘,這瘴中妖物竟能傷他,卻不知是什么東西,難道是天階以上的妖獸么?”

    沈憶寒與云燃早有此猜測,因此聞言并未反駁,倒是在場其他修士聞言,都覺得不太可能,與陸奉俠那日一般道:“怎會有這種事,如何可能?天階妖獸修界中攏共只有那么幾只,不是給封印、便是給鎮住了,若有異動,早該傳出消息,想必不是。”

    碧霞劍主道:“若非妖物,諸位可還記得,當日咱們在青霄殿商議此事時,便疑心過賀氏滅族之事,是正道修士中出了敗類,不過將其嫁禍給魔修妖物罷了,眼下傷陸道友者……焉知不是此人?或許他就在咱們當中。”

    她此話一出,眾人都有些悚然變色,有人道:“碧霞劍主所言有理,寧陽子道友那日也是這般猜測,咦?寧陽子道友呢?”

    云燃從方才一直未發一言,此刻才道:“寧陽子已身死于振江城外妖瘴之中。”

    此事楚玉洲、碧霞劍主、崔氏夫婦等人雖已知曉,但在場其他門派修士聽了,卻都有些色變,有修士不可置信道:“此話當真?怎會如此……寧陽子道友好歹也是一宗尊長,竟然這般隕落……當真……當真是……”

    又道:“不知當時還有誰在場……可看清是怎么回事了么?寧陽子道友也是如陸道友這般不成?”

    云燃道:“寧陽子并非受妖物所襲,是因劍傷而死,元神元嬰俱都損毀不存。”

    沈憶寒一聽這話,心里忍不住嘆了口氣——

    當日之事,盡管他心知肚明,寧陽子之死和阿燃絕沒有半點關系,但連那幾個親歷此事的長青劍宗弟子,尚且疑心,更遑論眼下在場這么多人,只能聽得此事的只言片語了。

    沈憶寒心知阿燃絕非真的對人心揣測一無所知,他若是稍微有些自護的心思,也該知道,眼下絕不是個把寧陽子真正死因和盤托出的好時機——

    可他卻還是說了。

    沈憶寒心中無奈,卻也明白,他這好友是斷然不會為此撒謊的,若是怕旁人揣測,便將此事或謊稱或語焉不詳隱過,那云燃也就不是云燃了。

    果然云燃話音一落,在場一片靜默,玉陽子聞言,似乎亦覺意外,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往云燃身上一瞟,卻并沒說什么。

    她都尚且如此,別派修士更是都不約而同的想到了云燃與長青劍宗的恩怨,或探究或懷疑的目光,一一掃來,云燃尚且沒說什么,沈憶寒心中已然老大不快,沉聲道:“事發當夜,云真人與我同宿一家客棧一間客房,諸位不必多心,沈某敢以性命擔保,此事實在和他沒有半點關系。”

    第048章 魔亂

    第48章

    他此言一出, 倒把在場眾人說得一愣,不過見他護友心切,此刻長青劍宗又無人在此, 旁人盡管心中有疑,卻也不會這樣當面說出,得罪了昆吾劍派與沈宗主, 一名紫衣銀冠,手持長刀的俊俏青年道:“自然,此事怎會與云真人有關系?云真人的為人, 這千年來咱們有目共睹, 昆吾更是我玄門諸宗之魁首,真人便與寧陽子有些私怨, 也早已光明磊落的了結了,又何必行此歹事?”

    紫衣青年語罷,眾人或贊同或默然不語,倒是都沒什么異議。

    有修士道:“唉!只是此番當真出師不利, 咱們才剛到云州,寧陽子道友與陸道友便連番遭禍, 一路又是妖瘴四起, 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楚玉洲道:“妖瘴不再旁處起,偏在咱們前往云州的一路上出現, 只怕此妖與賀氏滅族之禍大有關系。”

    玉陽子面色微寒,道:“我看便如碧霞道友所說,那敗類興許就在咱們當中, 或者遠遠窺伺著咱們行動, 這才弄出許多是非來,為得便是想嚇得我等知難而退, 不再追查賀家之事,他想得也太美!賀氏就是再如何,也是我修界正道玄門大宗,如此不明不白滅族,難道咱們能視若不見、袖手旁觀?”

    碧霞劍主道:“不錯,此人越是不敢叫咱們追查,越說明有鬼,咱們既已有傷損,更不能遂了其愿,半途而廢,叫寧陽子道友白白枉死。”

    霞夫人沉吟片刻,道:“既如此,事不宜遲,也快到午時了,還請楚掌門通傳其他留在城中的各派同道,咱們這便動身,往東邊海面去吧。”

    楚玉洲頷首,當即取出玉簡通傳各派。

    陸奉俠受了傷,肯定是不能繼續參與此事了,沈憶寒想了想,索性讓常歌笑帶著門中諸小輩弟子們,留在天瑕城中陪伴太師伯養傷。

    他倒也有些私心,隱約感覺到這趟尋找賀氏仙府之行,恐怕多半還有曲折,眼下師伯又受傷,自己門中小輩弟子們修為尚淺,到時候萬一有點什么意外,他與師弟二人,未必全然護得住他們,倒不如叫他們留在城中,等此事了結。

    常歌笑一貫愛湊熱鬧,這次聽了沈憶寒的安排,竟然并沒什么異議,很坦然的接受了,只道:“既然如此,師兄一人萬事小心。”

    沈憶寒見他面色中隱有擔憂意思,寬慰他道:“也不算一人,這不是有諸玄門正宗同道一起么,想必不會有什么危險?”

    常歌笑看他一眼,道:“既然如此,師兄何必不讓我們跟著?”

    沈憶寒一時無言,好在常歌笑并非刻意頂嘴,語罷又道:“我會好生照顧師伯與子徐他們的,師兄放心便是。”

    沈憶寒頷首“嗯”了一聲,這才與云燃動身,前往天瑕城外東邊海面。

    瀛洲賀氏的仙府有個別名,他們本家修士將其稱作“賀蘭仙島”的,但其實將其叫作“賀蘭群島”,倒更為貼切一些。

    賀氏仙府坐落之地,并不如妙音宗所在的南海琴鷗島那樣,只有一座地幅遼闊的主島,而是由許多個島嶼組成,這也是因與人口簡單的妙音宗不同,據說賀氏一族,光是修仙問道、練氣期以上的,便有千余口人,因此族中分支眾多,便如大樹延展開的枝椏一般。

    若都居住在一座島上,混雜擁擠不說,各支子弟之間,也容易起摩擦糾紛,因此都是依據血脈親緣,分島而居。

    賀氏擅陣術,數千年前,賀家先祖將仙府定在海上,或許便有這方面的考量,與陸地上一草一木,都可成參照不同,茫茫海上,即便沒有迷陣,想要辨明方向,便已很不容易,這時再以陣法之術設以迷障,更叫整個賀氏仙府飄渺難尋——

    而且這一方海面上,還不知因賀家修士使了什么法寶神通,云遮霧罩、暮藹重重,修士即便御劍御器飛行在海面上,只會比行船海上,更加辨不明方向。

    賀氏仙府只能乘船而至,因此無論是離島的賀氏子弟,還是受主人之邀前往賀蘭仙島的修士,也都是乘賀氏特制的靈舟前往。

    各派修士來到海邊,但見海面一望無垠,浪潮涌動,海水卻微微發黑。

    在凡人眼中,大概只會覺得這發黑的海水,叫整片海面看上去莫名生出一種深幽莫測,波譎云詭之感,然而在修士們眼中,卻又是另一種景象了。

    霞夫人蹙眉道:“好濃的怨煞之氣。”

    照深禪師撥動禪珠、一手執印,微微搖了搖頭,口里念了句佛號,繼而才道:“從前貧僧應賀老門主之邀,前往賀蘭仙島,這海面上并非如此。”

    語氣間頗有嘆惋悲憫之意。

    照深嘆罷,他身旁一個佛修才道:“依照楚掌門所言,賀公子被云真人救下,帶回昆吾,再到我等得知消息,趕往此地,其間不到一個月,尋常人身死后,魂魄離體七日內,便可再入輪回,枉死、冤死、橫死者,則需七七四十九日……才肯再入輪回,若更久不肯離去的,便會凝聚成煞、或者尸變,瞧這海上怨氣之重,非有成百上千怨魂……唉。”

    說到此處,搖了搖頭,口中長念一聲佛號。

    自從方才眾人到了海邊,賀蘭庭臉色便極差,煞白一片,眼神亦十分空洞,他這神情落在旁人眼里,不免都以為這少年是回想起了當日家中慘狀和死里逃生的兇險,都對他有些同情憐惜。

    唯沈憶寒見他這模樣,心中想起前日師弟的話,卻是心生警惕,想了想還是轉目看著云燃,與他傳音道:“阿燃。”

    云燃本來正在看那頭從乾坤袋中,取出一件靈舟法器,正與眾修士說著什么的楚玉洲,聞言淡淡轉目看他,道:“怎么?”

    沈憶寒不自覺間,在衣袖下抓住了他的手道:“你千萬要小心賀蘭庭。”

    云燃頓了頓,并未目露不解,只是看著他,傳音道:“……為何?你可是知道什么。”

    沈憶寒道:“師弟前日與我說,他感覺賀蘭庭七情有異,疑心他可能是……總之,此人身上秘密頗多,而且對你似有恨意。”

    云燃聞言,終于眉心一動,想必也微覺意外,道:“……恨意?”

    他會覺得意外,也是情理之中,畢竟沈憶寒也心知肚明,無論怎么想,賀蘭庭都根本沒有怨恨好友的動機和原因,若他沒做那個夢,聽了師弟的話,可能也不會相信、只以為不過是師弟隨口胡謅的罷了。

    畢竟常歌笑從前說話也是總沒個正形的。

    可有了那個夢……不知怎得,他就是覺得,師弟的話絕不是在和他開玩笑。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現在看起來只是運氣好了點、平平無奇的賀蘭庭,若是不對他加以干預,按照那夢中原本的走向,將來會對好友造成怎樣毀滅性的傷害……

    沈憶寒根本半點不關心此人的動機因何而起,他沒那么多閑工夫去體會賀蘭庭的苦衷和難言之隱,他只關心姓賀的小子將來是不是還會傷害阿燃而已。

    見云燃似乎不信,沈憶寒臉上難得露出了幾分急色,道:“你不必想他為什么會恨你,總之他可能對你不利,你只要心下多個防備便好,我師弟所言絕非隨口胡說,你即便不信他,總該信我……”

    他不知自己此刻在云燃眼中,是如何情急模樣,只是語及此處,忽然發覺云燃正垂眸看著他,眸子烏沉沉的,愈發顯得目意幽深。

    那眼神莫名將沈憶寒看得一愣,忽覺自己不知何時竟抓住了阿燃的手,他腦子里空白了一下,耳后頓時發起熱來,飛快將手收了回來。

    才訕訕的繼續道:“我……我絕不會害你。”

    聲氣比起方才,卻是弱了不少。

    云燃道:“我自然信你。”

    沈憶寒聞言,心下一松,也顧不得去想旁的了,只心道,以阿燃的本事,只要他有了防備,賀蘭庭這小子是真清白也好、心懷鬼胎有什么花花腸子也罷,總歸都不必再怕他搞鬼,定然害阿燃不得了。

    這廂兩人以靈識印記傳音,無人察覺,那頭楚玉洲已將靈舟法器變大,停在海上,道:“好了,請諸位同道屈步移就。”

    諸派修士紛紛拱手道:“有勞楚掌門。”

    這才登上靈舟。

    沈憶寒與云燃同行,一上此舟,頓覺這舟上空間甚大,雖然布設稱不上華美,亦很雅致。

    眾修士登于甲板上,半點不顯逼仄,且這靈舟似乎內設陣法,眾人甫一登船,立時感覺到方才海面上那股壓得人十分難受的怨氣淡了許多。

    這件法寶倒也頗有門道,不愧是堂堂三宗掌門的手筆。

    先前替云燃說話的那紫衣銀冠的青年道:“我見賀公子這區區幾日間,竟已筑基,當真進境驚人,既然如此,不知可否請賀公子施展尋定賀蘭仙島的陣術?咱們行船海上,才好有個方向”

    賀蘭庭抿了抿唇,道:“可我記得不是很清楚,只能試一試,不敢保證定能奏效。”

    玉陽子道:“無妨,賀公子只勉力一試便好,若是不成,咱們再請采萍仙子施以逍遙山問靈之術。”

    沈憶寒聽得此言,想起那日在林中陸雪萍的模樣,心下雖有些擔心,她現在是否真恢復得可以施展問靈術了,但見蕭亭山、陸雪萍夫婦二人并未反駁,想是對此沒有異議,心知蕭亭山甚為愛妻,若陸雪萍的身體仍不允許施展此術,他定不會如此,這才放下心來。

    云燃在旁見他目光一直落在蕭、陸夫婦二人身上,目色微斂,卻未言語。

    賀蘭庭此時從乾坤袋中掏出一副羅盤,眾人都微微一愣——

    這片海上一切尋蹤定位的法器俱是無效,他們方才在海邊就已經試過了,再靈敏的羅盤到了此處都是指針亂轉,因此見賀蘭庭掏出羅盤,心下都有些不解。

    不過想他是賀氏子弟、賀老門主晚年所得獨子,想必他的羅盤多半和自己等人有些不同,說不定能在這面海上定位。

    誰知眾修士們定睛一看,賀蘭庭那羅盤上指針亦是沒頭蒼蠅一般亂轉,頓時又摸不著頭腦了。

    賀蘭庭見那羅盤亂轉,倒是不慌亂,只對楚玉洲道:“掌門師兄,可否叫靈舟按照我所說方位前行?”

    楚玉洲頷首道:“自然可以,你說便是。”

    賀蘭庭這才轉回頭,將目光落在那仍自亂轉的羅盤上,眾人只見他口里念念有詞,仔細去聽,只依稀聽得兩句什么“日月清明,五星合度,慧星不殃,風氣調和”之類的話,一時都真以為他有什么門道,不敢再出言攪擾。

    賀蘭庭念了一陣,才盯著那羅盤看了許久,道:“乾位,西北。”

    楚玉洲依言將靈舟前行方向調整。

    眾人本來對這么個不過十幾歲、又受噬魂種影響,記憶不全的少年將信將疑,但見他行事雖然古怪,卻好像也有章法,想賀家的陣法之術本就詭譎難測,似乎倒也不足為奇,便任他繼續調整羅盤,時不時的對靈舟行進方向做出改換。

    誰知這么走了近一個時辰后,海面上當真景色漸換,原本一望無垠、波浪萬丈的平闊海平線漸不可見,靈舟似乎駛入了一片礁嶼之中。

    眾修士極目望去,但見原本一片黑云密布的天空,云層雖然依舊厚重,其中卻能依稀透下幾縷淺光——

    一束束夕光在海面上的天穹中交匯,這景致像是黑暗中甫然漏入光明,叫人幾乎看的失神。

    有修士道:“咦,這些島礁生得好怪,光禿禿的,也不長什么草木,難道這就是賀蘭仙島不成?”

    玉陽子道:“聽聞賀蘭仙島云繚霧繞、美不勝收,乃是一方人間仙境、世外桃源,怎會是這副模樣?”

    那修士道:“道友這么一說,瞧著確然不像。”

    語罷喊了聲“賀公子”,想要問問賀蘭庭現下靈舟所到何處,賀蘭庭卻仍自抱著那羅盤念念有詞,似乎還在推算方向,那修士見狀也只得作罷,不去打擾他,只道:“……興許咱們所到的,還不是賀蘭仙島,而是仙島外圍。”

    這靈舟上諸多正道各門派修士,其宗門大都在內陸地域,對海上情形并不熟習,沈憶寒卻是自小在琴鷗島長大的,在海上的方向感遠遠強于他人——

    此刻旁人都一無所覺之際,他便已隱約發現,方才經過的一塊礁石,似乎……他們已經是第三次路過了,但若說他們其實一直在同一片海域,周遭海景卻又的確在變化,他們沿途經過的礁嶼的確是越來越大,從感覺上……也的確是進得越來越深。

    盡管如此,沈憶寒心中仍是隱約覺得不對,正想開口,誰知在場除他以外,卻也有另一人覺出了不對。

    照深忽道:“賀公子,靈舟所行方位似乎不大對。”

    賀蘭庭抬目,“啊”了一聲,臉上頗有些被打斷后的茫然,半晌才道:“……不知何處不對?晚輩實是按照家中所教的法子一步一步尋位的。”

    照深并未回答,只是微微搖了搖頭,道:“賀家家傳陣法,的確是精微玄妙,公子年紀輕輕,還不能將其掌握,亦是情有可原。”

    說到這里,卻不繼續說賀蘭庭所定的方位,究竟哪里不對了,只轉目對楚玉洲道:“楚掌門,還是請蕭夫人施問靈之術吧。”

    以照深的修為地位,此言一出,比起相信賀蘭庭,楚玉洲自然不會質疑他的判斷,略一沉吟,便轉身看向蕭亭山與陸雪萍,道:“既如此,還要仰仗采萍仙子了。”

    蕭亭山與妻子對視一眼,這次并未阻攔。

    陸雪萍腳步一頓,走出人群,到了楚玉洲面前,才道:“海上怨氣甚重,我無法直接問得,需要布壇施術。”

    楚玉洲雖略覺訝然,道:“靈舟上怨氣已淡,也無法問得嗎?”

    陸雪萍點了點頭。

    楚玉洲道:“不知仙子需要如何布壇施術,楚某一定配合。”

    陸雪萍搖了搖頭,道:“不必勞動掌門如何配合,騰一塊地方,請諸位同道暫且遠離即可。”

    楚玉洲頷首道:“好。”

    眾修士也聽清二人所言,見陸雪萍往前走去,都十分自覺地后退了幾步。

    陸雪萍從乾坤袋中取出一件三足鼎狀的法器,口里念了幾聲,那小鼎迎風而長,倏忽間便長得足有半人高,陸雪萍自衣袖上撕下一塊窄長的布料,咬破指尖,在上不知寫了什么,將其投入鼎中,這才閉目默念,雙手結印——

    她口中甫一念完,眾人但見鼎中那片她以血而書的布料無火自燃,轉瞬之間,眾人忽覺海面上狂浪怒濤驟起,陰風呼嚎,本來便濃郁密布的天空中電閃雷鳴。

    陸雪萍睜開眼來,一雙杏目中卻是血紅一片,木然無神,轉過身來,眾修士見了她這副模樣,俱都驚道:“采萍仙子!”

    沈憶寒心下亦是一緊,他從前也見過陸雪萍施展問靈之術,卻大都如那日在振江城外林中一般,輕描淡寫,頭一次見她這副模樣,想起賀家那枉死的千余口人命,不由得有些擔心,喉結微微滾了滾。

    好在陸雪萍這時卻開了口。

    她聲音微冷,話語間卻分明神智清醒,并未受到分毫影響,對楚玉洲道:“請楚掌門往東南走,讓靈舟速速離開此地,否則我等性命不保。”

    第049章 魔亂

    第49章

    陸雪萍話音一落, 海面上風浪驟起,似乎是應諾她方才所言一般。

    忽然一聲海水拍在什么東西上的轟鳴響起,沈憶寒但覺身下船體猛烈震動搖晃了起來, 猝然無妨之下,險些被晃得有些踉蹌,好在云燃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 兩人對視一眼,抬頭往靈舟外看去,但見海面上巨浪一層層卷來, 一浪高過一浪——

    一層海浪卷到靈舟之前, 揚到高空,又狠狠落下, 在這足足高過船體幾十丈的巨浪之下,本來不小的靈舟在海面上竟顯得飄零無依、搖搖欲墜。

    好在靈舟設有陣法,又是以特殊材質練就,水潑不進。

    沈憶寒仰頭看去, 只見那層巨浪似張烏黑的大口,下一刻就要將他們吞噬一般, 然而海水撞在靈舟表面的結界上, 卻觸之不入,似碰到了一層透明屏障一般, 往下落去。

    沈憶寒從小便知大海有靜謐美麗的一面,更有吞噬一切、險不可測的一面,饒是如此, 他看見這場面, 心中尚且覺得有些駭然,更別說靈舟上其他修士了。

    方才那紫衣銀冠的青年面色煞白, 好容易才平靜了下來,當即轉頭有些惱怒道:“賀公子,你帶的路,此處究竟是哪里?這當真是前往賀蘭仙島之路?”

    賀蘭庭好像也有些嚇到,面色微白,聞言連忙搖頭道:“我……我也不知為何會如此,我是按照父親所授……”

    那紫衣青年怒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還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樣,叫楚掌門按照你所指的方向行船……”

    話未說完,便被霞夫人打斷道:“郭少門主,且先息怒,眼下當務之急不是與賀公子計較對錯,咱們趕緊離開這片海域才是——”

    話音未落,又是一層巨浪落下,狠狠拍在靈舟表面的結界上。

    眾人雖然都知這靈舟是件厲害法器,可當真感受到腳下的震動,卻還是有些擔心起這靈舟還能承受幾次這樣的撞擊來。

    楚玉洲道:“我已按蕭夫人方才所說,調整行船方向了,還請諸位稍安勿躁。”

    雖說是請眾修士稍安勿躁,但其實真正慌了神的,也就只有如那位神刀門郭少門主一般的幾個低階修士,而伽藍寺三名佛修、崔氏夫婦、玉陽子、碧霞劍主、沈云二人等人,都不難看出這靈舟堅固,雖然略有震顫,卻絕不可能毀于方才那樣的海浪之下——

    但若方才再往前走,還會遇到什么,眾人便都不得而知了。

    小小的靈舟在發怒的大海層層逐擊之下,艱難的在礁嶼之間穿行,過了約莫一炷香工夫,陸雪萍又叫楚玉洲將靈舟所行方向改換了幾次,漸漸地,海面上風浪漸小,又駛了一會,狂風、陰云、巨浪都徹底平息,海面又變回了他們出發時那副風平浪靜的模樣。

    碧霞劍主道:“好在總算離開了方才那片礁嶼,只是不知咱們眼下身處的海域在哪里。”

    那郭少門主道:“本來咱們雖找不到賀蘭仙島,但起碼還能在海上辨明方向,這下可好,走了這么一遭,如今誰知這是哪里?又何從尋起仙島?都是這小子胡亂指路,顯些害的咱們……”

    他話未說完,照深已念了一句佛號,道:“郭少門主,賀公子身負滅族之仇,若說誰最想趕快找到賀氏仙府,想來也非他莫屬,他不精習于陣術,此事原非他之過,何況眼下大家都安然無恙,還請郭少門主息怒。”

    照深既然開口,紫衣青年雖然不忿,也只得盯著賀蘭庭冷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楚玉洲道:“不知采萍仙子能否問得賀蘭仙島方位?”

    眾人這才又想起陸雪萍來,轉目看她,卻見她目中血紅之色竟然還未完全褪去。

    陸雪萍道:“可以。”

    方才靈舟便是仰仗她指路,才離開了那片礁嶼,眼下眾修士聽她回答的如此肯定,都不免精神一震,玉陽子道:“這便再好不過,也省的咱們繼續在海上兜圈子了。”

    唯有蕭亭山看著陸雪萍的眼睛,似乎有些擔心,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接下來的兩個時辰,靈舟均按照陸雪萍所指方向在海上行進,眾修士只見四面都是一樣的烏云密布、黑浪翻涌,根本辨不出半點方向,羅盤之類定位法器在這片海上一概無用,實在不知陸雪萍是怎么在這海上“問”得方向,只望見她那雙一片血紅的眼睛,心下都不由暗道,如此奇術,當真神異,也難怪會遭到天道反噬、逍遙山弟子又總是神神秘秘、避世不出了。

    大約黃昏十分,因云層實在太厚太深,靈舟駛于海上,眾修士亦只能感覺到天色在漸漸昏暗下來,卻半點分不清日頭自哪個方向落下,前方海面上乍起一陣濃霧,陸雪萍當即便道:“駛進霧中。”

    楚玉洲一怔,道:“這霧瞧著頗為古怪,當真要進去么?”

    陸雪萍頷首道:“怨氣最深、最重之地,就在霧后。”

    眾人聽她這么一說,本來即將找到賀氏仙府的喜悅卻都蕩然無存,只感覺到幾分似有若無的涼意來。

    沈憶寒心下不知怎的也微覺緊張,畢竟那夢境中對于賀家滅族一事并未提及,他雖窺得天機,知道許多未來才會發生的事,偏偏對此一無所知。

    旁邊云燃似有所覺,垂眸看他一眼。

    沈憶寒忽而一愣——

    他垂在衣袖下的手被人握住了,握住他的那只手手心溫熱,指尖微涼,帶著一層微硬的薄薄劍繭,卻是這些日子來,他極熟悉的觸感。

    他眉心微微一動,扭過頭去,恰對上云燃沉靜的目光。

    云燃并沒說什么,亦未傳音,沈憶寒卻從他的眼里看出了安撫之意,心下微暖,本能的伸出手指在那握住他的大手掌心中輕撓了撓,算是回應。

    從前父母還在時,他經常如此和爹娘撒嬌,幾乎形成習慣,然而父母離世后,外祖父待他雖然寵愛,沈憶寒卻甚少與他有這樣親昵之舉,此刻不暇思索之下這樣做了,半刻過后,愣了愣,才忽然發覺這小動作在兩個男人之間……好像實在有些曖昧。

    沈憶寒心底一熱,趕忙想抽手回來,誰知剛一用力,卻沒能順利抽出來,那頭云燃竟攥住了他的手。

    沈憶寒一抽之下不成,頓時愣了愣,抬眸去看云燃,卻發現他正一瞬不錯的看著自己,整齊高束的道冠下,沉冷俊美的面容分明一如往昔,沈憶寒卻忽然好像從那劍眉下一雙烏沉的鳳眼里,看到了些從前從未留意到的東西——

    那雙眼睛看似和從前一樣清冷沉靜,可不知怎的,沈憶寒就是覺得那烏沉的眸子里好像包含了什么以前他從未察覺到的……熾熱、濃烈,幾乎能將他燙傷的東西.

    沈憶寒看得怔住了,回過神來,忽覺自己像是一塊火山口的石頭,被什么東西從頭到尾烘得滾燙。

    他腦海里嗡鳴一聲,忽然感覺到一股燥熱從脖頸到耳后蔓延開來,分明不敢再和友人對視,卻又偏偏好像被對方將目光吸住了似得,讓他無論如何無法將眼睛從他身上挪開。

    這次身上的熱意和蠱蟲發作時全然不同,全身的感官好像忽然都敏銳了起來,他心知自己現在在阿燃眼中,定然已經面色有異,露出馬腳了,可卻再也沒有心思去掩飾。

    因為沈憶寒忽然明白了——

    他以為試探、患得患失、不安的人只有自己,可其實又哪里是真的只有他自己一人?

    眼前這人,又何嘗不是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的試探著他的心意?

    沈憶寒從來沒有一刻,如此刻這般明白……

    又或者說,他其實早應該明白。

    可是現在也好,現在……也不晚。

    他與阿燃之間,本來便該如此——

    他們之間,從不需哪怕多余的一個字。

    沈憶寒便在云燃這么一個短短片刻、看似與從前分毫無差的眼神中,忽然得到了朝思暮想的答案,心中只覺撥云見日,連這海上詭異陰郁的景象,落在他眼中,都仿佛有了不同的模樣。

    他望著云燃,忽而彎起嘴角笑了起來。

    云燃望著他,烏沉的眸中產生了某種波瀾,喉結微不可察的動了動。

    一向沉得住氣如他,竟在此刻忽然傳音——

    “沈濯,你笑什么?”

    沈憶寒眉眼笑意仍然未散,只是抬目望他,卻沒有立刻回答。

    前方依稀傳來眾修士們圍在楚玉洲與陸雪萍身邊的詢問和交談聲,所有人都在前頭,為了即將進入那片濃霧惴惴不安。

    唯他們兩人站在最后。

    靈舟漸漸駛近,距離那片海上彌漫著的濃霧越靠越近,而在靈舟沒入霧氣,所有人都被那片霧吞沒的瞬間——

    云燃忽然感覺到唇上傳來柔軟的觸感。

    像是一片花瓣,落入他的世界。

    一瞬間以后,靈舟駛入霧中,船上所有人眼前終于又漸漸清晰起來。

    沈憶寒笑著看他,傳音道:“……你說呢?”

    第050章 芥子

    第50章

    云燃并未答話。

    他眼瞼微顫, 唇角亦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沈憶寒方才心緒激蕩歡喜之下,一時情不自禁, 此刻見他模樣,才猛地想起云燃千年來修習靜功、壓抑七情,自己這么一弄, 倘若害得他情緒起伏過大、氣脈逆行,那卻是大大不妙了。

    當即回握住云燃的手,傳音道:“你先調息順氣, 什么也不必說, 你要說的,我都知道。”

    云燃聞言, 深深看他一眼,卻果然微闔雙目,不再言語。

    沈憶寒抓著他手,心下百感交集, 一時歡喜難抑,一時又有些懊悔自己太過沖動, 這事什么時候說不好?何必非要像方才那樣……

    越想越是擔心, 握著他的手,沈憶寒若非知道, 自己修為不及云燃,眼下他又有氣脈逆行的風險,自己如貿然探入靈力, 不僅可能為其所傷, 更有可能害的阿燃猝不及防之下,真元運轉更加不暢, 他簡直恨不能立刻將自身靈力送入對方經脈,助他調息理氣了。

    此刻船行霧中,眾修士朝靈舟外望去,但見四面白霧繚繞,什么也看不清,更不知周遭情形,連本來海浪翻涌的聲音都不再能聽見。

    這樣的寂靜更加顯得霧中幽異深邃。

    眾人心中都有些發毛,誰知恰在此刻,霧氣中忽然電閃雷鳴、落下瓢潑大雨來,海面風浪又起,靈舟微微搖晃,沈憶寒老遠便聽見那位郭少門主驚聲道:“蕭夫人,這……這是怎么回事,為何此處也……”

    他話音未落,陸雪萍的聲音也一樣響起,卻是半點沒搭理那郭少門主,只道:“繼續走,莫停!”

    靈舟于是繼續在風疾雨驟的海面上航行,約莫小半盞茶工夫后,眾人忽覺眼前一明,四周海霧漸淡,風停雨歇,前方海面上卻忽然出現了一片連綿的群島——

    有修士先是驚喜道:“咱們出來了!”

    霞夫人卻看見了前面那片群島上隱約可見的屋舍建筑,問道:“前方可是賀氏仙府?”

    照深念了一句佛號,道:“不錯,此處正是賀蘭仙島。”

    眾修士聞言,都是長舒了一口氣,雖然他們也早做好準備,要找到仙島必然不易,卻也沒想到一路上會經歷這么多波折,好在此刻總算是找到了賀氏仙府坐落之處,只要能登島,屆時查明島上情形,賀氏滅族之禍,究竟是怎么回事,自然也就能水落石出。

    楚玉洲道:“此處島嶼眾多,卻不知該從何處登島,禪師既曾受老門主之邀登島拜訪,還請指教。”

    大約是經了先前的事,楚玉洲這次并未向賀蘭庭發問,問的卻是照深禪師。

    “正東方向那座最大的島嶼,便是主島。”

    楚玉洲聞言點頭,當即加快了靈舟行駛速度。

    那座眾人要登的主島越來越近之際,云燃也終于睜開了眼。

    沈憶寒見他面色無異,心下稍安,卻仍是忍不住傳音問道:“如何,你可還好?”

    云燃道:“無妨,不必擔心。”

    沈憶寒一直懸著的心,這才徹底放下,腳下靈舟卻也于此刻靠了岸,玉陽子道:“一路甚有波折,好歹總算還是到了,諸派同道,咱們這便登島吧。”

    眾修士紛紛離船登島,沈憶寒與云燃走在最后,和他們一起等著旁人先下船的卻還有賀蘭庭。

    船上只剩下他們三人,沈憶寒遠遠打量了賀蘭庭一眼,卻恰好撞見賀蘭庭亦在抬頭看自己與阿燃,賀蘭庭眼神在他們身上頓了頓,才笑道:“請云師兄與沈宗主先行。”

    沈憶寒沒說什么,只略一頷首,便與云燃下了靈舟。

    眾人離船登島的這處碼頭,除了他們來時所乘的靈舟外,還停著大大小小數十余艘船舟,這些船舟側面、船帆上都畫著許多大大小小密麻的咒訣符文,想必這些便都是賀氏特制、能在這片海上無人自駛、且還不迷失方向的靈舟了。

    這些靈舟有的是乘人所用,有的卻一眼可見是貨船,眾人稍想想便也明白,賀蘭仙島上賀氏的修士、凡人都眾多,這么多人所穿、所用,總不可能全靠島內自給自足,非得從外頭運些物資進來,這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看著其中一艘貨船,船上貨物甚至都還沒有全部卸完,可想而知,島上定是忽然遭遇了什么,以至于所有人猝不及防之下,整座仙島的運轉就此戛然而停——

    但此刻碼頭上卻又空無一人。

    那位神刀門的郭少門主遣了一個隨行弟子去看,未過多久,那弟子回來道:“回少門主,船上空無一人,裝卸的貨物也都是些低階修士與凡人所用的物資之類,無甚特別之處。”

    霞夫人略一思忖,道:“碼頭搬運這些事,想必大都是由賀氏門中低階修士或者凡人負責,這碼頭上空無一人,想必是有什么事將他們引開了。”

    有修士道:“所言有理,只是眼下僅憑猜測,也看不出什么來,咱們還是先往島內看看,究竟是什么情況。”

    眾人當即拔步動身。

    走了約莫半柱香功夫,一路所見亭臺樓閣,飛檐白瓦,雕梁畫棟,無不精致,賀蘭仙島果然不負世外桃源之美名,島上霧氣繚繞,可以想象,若非發生了這樣的慘禍,讓這些霧氣里摻染了怨氣和煞氣,此處原該是怎樣的仙氣飄飄、如瑤臺玉池般美麗。

    走了一會,有修士道:“此處既是賀氏仙府主島,那想必老門主也是居住在此島上了。”

    照深輕撥禪珠,頷首道:“不錯,若貧僧記得還對,再往前不遠,便是老門主所住的朝天臺。”

    正說著,人群中卻忽然傳來一聲驚呼,卻是個男子的聲音。

    “萍兒!”

    眾人聞言,回頭去看,才發覺原來是蕭門主扶著夫人,他夫人采萍仙子此刻卻是面色慘白,雙眼緊閉,嘴角止不住的溢出縷縷血絲來。

    照深見狀,口里念了一句佛號,快步上前,兩指連續在她眉心一點,又以一掌凝聚靈力,眾修士但見他掌中金色光芒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斷的匯入陸雪萍靈臺,都是半點不敢出聲打擾。

    半晌,等照深終于收回手掌,陸雪萍才悠悠醒轉,睜開雙眼,看見照深,卻并不如何意外似的,抬目低聲道:“陸雪萍多謝……多謝禪師,又救我一命。”

    照深看著她,卻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闔目輕嘆一聲,道:“蕭夫人心中明鏡一般,又何須言謝?若非因為貧僧一己私愿,將你救下……你恐怕亦不會受此二度反噬。”

    陸雪萍笑了笑,道:“可若非禪師兩度相救,雪萍亦不能恢復靈智,我受前輩大恩,不過助您一臂之力,又何足懼之?”

    照深默然片刻,忽道:“蕭夫人,你已知道的太多太多,令尊所傳你的問靈術,雖然神妙,但今后如再要使用,萬萬不可如從前這般……千萬需得克制,望你切記,切記。”

    他連說了兩個切記,陸雪萍聽得眉心微微一動,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抬目道:“前輩……您……”

    他二人這番話說得云里霧里,別說其他修士,就是蕭亭山也完全一副摸不著頭腦的神情,眾修士正自納悶,卻忽聽人群后又傳來了一聲喝斥道:“什么人?!”

    話音未落,便是慘叫一聲。

    眾人一驚,回頭看去,卻見地上躺著個修士,紫衣銀冠、腰佩長刀,卻是和郭少門主一般的打扮,那神刀門少門主郭通本來正在陸雪萍與照深身邊,見狀立刻撥開人群,疾步上前,喚道:“小七!你怎么了?!”

    他還為沖到自己同門面前,沈憶寒與云燃在隊伍后方,這次卻是看見一個白影從后頭掠過,他既然都能看到,云燃自然也不可能沒察覺,當即拂塵一掃,射出一道赤色劍芒,“噗”的一聲破空而去,恰好打在那白影足底腳踝之處——

    白影被擊中腳踝,腳下一個不穩,當即栽倒在地,又掙扎著要爬起身。

    只是這下一耽誤,旁人卻也發現了這個白影,玉陽子口中叱了一聲:“去!”

    便擲出一件法器,那法器迎風見長,眾人定睛一看,才發覺原來是一對銀環樣的手鐲,兩只銀環轉瞬之間飛到了白影頭上,兜頭套下,將其兩手兩足緊緊套住,白影再也動彈不得,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眾人上前將其扒過來一看,卻都愣在原地——

    有修士看著那幅雙眼無神的慘白面孔,倒吸了一口涼氣道:“這難道是……尸傀儡?”

    楚玉洲看著那傀儡身上繡著精致白色云紋的錦衣,蹙眉道:“看這衣著……此人生前莫非是賀氏直系子弟?”

    又有修士注意到這尸傀儡一手握劍,恍然大悟道:“便是這傀儡用劍傷人?”

    恰在此刻,后頭的郭少門主哭喊道:“七師弟——”

    碧霞劍主轉身回到郭少門主身邊,低頭看了看他面前躺著的那弟子,又看了看郭通,輕嘆一聲,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與他說了句什么,大約是叫他節哀,這才伸手探向那弟子靈臺。

    很快她便回來對楚玉洲道:“掌門師兄,郭少門主的師弟與云師弟所說寧陽子道友的死狀相同,亦是被劍刺入體之時,便叫人震碎了金丹和紫府。”

    楚玉洲默然片刻,道:“難道……難道寧陽子道友也是這樣被尸傀儡所害?噬魂種……尸傀儡……難道是洞神宮?此事當真是魔修所為不成……這千年來,正邪兩道井水不犯河水,他們如今這是何意?難道是瘋了不成?”

    玉陽子目含煞氣,道:“楚掌門現下何必想這么多?方才就在咱們這么多玄門同道眼皮子底下,他們便敢搗鬼,動手傷人,殺害了郭少門主的師弟,這與挑釁何異?今日我等若不將這背后搗鬼之人捉出來,殺之以慰亡靈,往后豈不叫他人恥笑?”

    她此言一落,眾修士正要附和,卻有人忽道:“咦,照深前輩呢?”

    沈憶寒聞言,亦是一愣,轉目掃視一圈,果然方才還在與陸雪萍說話的照深,此刻已然不知所蹤,人群中僅留下那兩個伽藍寺的佛修,都是一臉茫然,顯然也才發現自己門中長輩不見了。

    照深是此行諸派修士中境界最高、神通最強的,可以說先前他們雖一路頗有意外,又有傷損,簡直是出師不利,眾人大體上卻也沒有慌亂,很大原因便是心有倚仗,想著此行有伽藍寺佛童坐鎮,眼下照深忽然消失,這一驚對所有人而言,都非同小可。

    正在此時,異變陡生——

    他們本要前往的方向,忽然遠遠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獸吼。

    這吼聲朝四面八方擴開,連陰云密布的夜空仿佛都被這一聲獸吼顫動,吼聲發出之地,分明離眾修士還有一段距離,那聲音偏偏又仿佛就在耳畔一般清晰,吼聲中飽含威壓、更多的卻是濃烈到根本無法忽視的妖煞之氣。

    這股煞氣一出,眾修士頓時面色劇變。

    崔頎驚道:“這煞氣……怎么與那妖瘴中的氣息一般無二?”

    一時他們也再顧不得什么尸傀儡了,更顧不得慢騰騰的用兩只腳走在島上繼續尋找線索,都或御劍、或御器凌空而起,如此飛到空中,前方發生了什么,便一覽無余——

    只見這座主島中央,確實有一座臨覽四方的高臺,臺上建筑巍峨,依稀可見是座宮殿模樣,想來便是那賀老門主居住的“朝天臺”了。

    眾修士只見此刻整座朝天臺上空廣寬闊,唯有一人站在臺中央,那人影十分單薄,遠遠望去渺小如蟻,然而他頭頂顯出的法相,卻足足比身后的那座巍峨宮殿,還要大出數倍——

    一只金色巨獅四腳蹬空,吻鼻、四爪黑氣繚繞,目如銅鈴,兩只眼卻是完全不同模樣,一邊圓瞳黑仁,一邊豎瞳中金芒如電,眼底隱有紋路流轉,仔細觀察,便可發現它那只眼中紋路變化似有規律可循,頗為玄妙。

    有修士不自覺的盯著那獅子的金瞳,愣愣看了不過兩三息功夫,還未回過神來發生了什么,下一刻口鼻、眼中便俱都涌出鮮血,心神劇震、胸口烈痛。

    云燃疾聲道:“勿視獸瞳!”

    眾修士聞言,都心知厲害,不敢再看,連忙收回目光,那空中的巨獅卻忽然口吐人言,竟是低笑了一聲,語帶戲謔道:“小和尚,你未免太也托大——”

    “明知道本座這千年來餓得厲害,還敢到此島上來,難道當真以為,以你如今這副衰朽的心魂肉身、還能困的住本座么?”

    “還是說……你這和尚口口聲聲念著普度眾生,慈悲為懷,其實嘴上說的、心里想的根本不一樣,你是一直惦記著,生怕本座挨餓吧?”

    此言一罷,那巨獅沉默片刻,竟又換了個聲音,這聲音眾修士卻都很熟悉。

    那是個清潤平和的少年音色——

    竟是照深的聲音。

    “你要吃便快吃,何必多言。”

    巨獅仰天哈哈大笑,道:“和尚啊和尚,本座就知道,你若非心知肚明,你我如今早已心神合一,唯有叫本座饜足,你的神通、境界、壽元才也能增強突破,你又何必如此煞費苦心?還為賀家的事破關而出,親自動身前來,給本座找了這么個可以大快朵頤的好地方?你放心,待本座把這島上數千怨魂好好享用、再笑納了這些個正道修士過后,本座一定……一定好好的感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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