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別念
第61章
沈憶寒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愣了半晌才道:“……你叫我什么?”
云燃看著他,果然又乖乖依言喚了句:“沈大哥。”
沈憶寒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云燃見狀, 面色略露疑惑,似乎不解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不像裝的。
沈憶寒心里咯噔一聲,坐下拉過他的手腕, 探入靈力,很快發現他體內并無傷勢,魔氣也已淡化得幾乎不剩幾縷了, 原本身上幾處罡風留下的傷口, 都已經愈合,瞧著似乎沒有半點不妥。
但沈憶寒看著云燃的樣子, 明顯又不對勁,他猶疑了一下,望著云燃問道:“你為何忽然又這樣叫我?”
云燃目光在他臉上頓了頓,道:“不能嗎?”
……倒也不是不能。
只是上一次阿燃這樣叫他, 已是八九百年前的事了,這些年兩人相處, 早已如尋常平輩友人, 不分長幼,如今沈憶寒再被他這樣稱呼, 難免覺得有點陌生。
沈憶寒疑心云燃在逼除體內魔氣的環節中,記憶出了問題,便又問道:“阿燃……你還記得這幾日發生的事嗎?”
云燃道:“記得。”
這回答倒出乎了沈憶寒的意料, 他愣了愣道:“真記得?那你說這是哪里?”
云燃道:“洞府。”
沈憶寒:“誰的洞府?”
云燃道:“長樂女君的洞府, 如今已認你為主。”
看樣子的確記得啊……
沈憶寒繼續問:“那咱們現在是什么關系?”
這次云燃似遲疑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
沈憶寒正想, 看來阿燃記憶出現問題的應該就是這一部分,云燃卻忽然靠近,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沈憶寒猝無防備,只聽得耳畔“啵”一聲輕響,等回過神來后,面上不由微微一紅——
好吧……知道他記得了。
他輕咳一聲,道:“那你干什么忽然這樣叫我?我還當你受魔氣影響……記憶有損,嚇了我一跳。”
云燃靜靜望著他,滿臉平靜,似乎分毫不覺自己方才舉動有何不妥。
“不知道,想叫便叫了。”
沈憶寒沒再繼續跟他計較這個稱呼的事,道:“你體內魔氣可清理干凈了?還需要我幫你么?”
云燃道:“不必,已經無礙。”
“那就好。”沈憶寒想起一事,“對了,先前你傷勢沒恢復,我就沒來得及問,阿燃,你是怎的進入這芥子中的?難道也是被賀蘭庭那小子暗算?”
云燃道:“……是他暗算你?”
沈憶寒點頭,把當時的情景一五一十的說了。
云燃聽完,沉默片刻,道:“你離開后,大殿中起了尸變,我們發現了賀老門主的尸體。”
沈憶寒訝然:“什么?賀老門主的尸體?”
“不錯,賀老門主尸身不全,兩眼與心腑皆被人挖去,又被煉作尸傀儡,我當時本欲隨你離殿,但事發突然,只得先助掌門師兄將其制住,后來察覺到你靈識印記突然消失,島上四處起煞,靈識無法探查,便離開大殿尋你,見賀蘭庭昏迷在階下,他醒來后說與你一同發現了芥子,但你接觸時不慎被卷入其中,他本想隨你一同進入,卻被芥子中罡風所傷……”
沈憶寒:“……”
這小兔崽子果然滿嘴謊話,沒一句真的。
他忍不住道:“……根本就是他操縱芥子,將我弄進來的,這芥子早不知在何時認他為主,他是故意這樣告訴你……好誘你進來救我。”
又把明胤先前的話,與云燃復述了一遍,道:“獅子說的那能在小世界之外,用神念與他交流的人,多半就是姓賀的小子,他是心知肚明,這芥子之中危險,而且還特意命令獅子殺了我,若非明胤不肯聽他的,我運氣又好,說不準便真的葬身此間……”
“只是你實在不該進來,這芥子本就是照深前輩為封印那獅子,施展神通而成,進來容易,出去卻難,如今咱們雖已脫險,可那獅子瘋瘋癲癲的,這小世界與他心念相連,姓賀的小子不敢進來,卻也絕不會放咱們出去,倘若獅子也不松口,你我豈非要在這里虛耗百年……”
語及此處,不由嘆了口氣。
分明兩三日前,他在罡風中九死一生時,還想著云燃會不會在發覺后進來救他,可眼下當真如此,沈憶寒卻又忽然后悔了,他寧愿云燃不曾進來。
云燃未答,只是垂眸靜靜看著他。
沈憶寒當然明白他眼中的意思……若異地處之,被困在芥子中的是云燃,自己定也是要進來找他的。
既如此,云燃又怎會對他棄之不顧?
望著云燃清寂眉眼,沈憶寒心中忽而生出一種說不上來的滋味,卻是從前這千年都不曾體會過的。
他心底好像變得很柔軟,正在朝某處沉甸甸的下墜。
分明不久之前,兩人才剛剛親密過,然而此刻一個眼神相觸,卻又自然而然的再度擦燃起火,云燃低下頭來,沈憶寒便情不自禁的迎了上去。
兩人不染情|欲的親吻了一會,沈憶寒鼻尖嗅到云燃身上的那股楓木氣息,似乎比先前濃了些。
剛開始他并未想太多,然而很快,這個吻就變了味,云燃竟然主動的、自然而然的打破了兩人唇齒間那種僅憑觸碰的親密,轉為主動入侵。
沈憶寒漸漸被親的頭腦發暈,他對親吻這件事的經驗本就很有限,更遑論這樣被另一個人近乎掠奪的挾裹、占領。
如果說幾個時辰之前的云燃,身上還多少有些克制的意思,此刻沈憶寒卻能清楚的感覺到,云燃完全是在放任自己的欲|念,他整個人都釋放出了一種讓人心驚的熱度和力量——
這個吻并沒有結束,但沈憶寒被云燃打橫抱了起來,空曠的洞府中,他的腳步聲一下一下,格外清晰。
沈憶寒被放下到床上時,云燃的五指也順著他衣襟微開的縫隙一路向內,帶著薄薄劍繭的指尖在沈憶寒腰側輕打了個圈,觸感鮮明的讓人頭皮發麻。
沈憶寒喉嚨里溢出一聲不受控制的低哼,腹部的肌肉受驚似的縮了縮,他抓著云燃道袍后領,腦子里終于隱隱約約的意識到不對了,啞聲道:“阿燃……你……你怎么……”
話未出口,隨著云燃的動作,他瞳孔驟縮,嗓子眼里再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云燃的聲音似輕喚又似低喃。
“沈大哥……沈大哥。”
*
雨露瀟瀟,霧靄杳杳。
沈憶寒后來顧不得想太多了,他的腦子沒有那個余裕。
疼痛是有的,而且比預想之中更加鮮明,沈憶寒本以為經歷了這幾日芥子世界中罡風洗禮后,自己的耐受程度已變強了許多,但那樣的疼痛,還是有點超乎了他的想象和承受極限。
他原不想開口,一則因對求饒這件事本身的抵觸,二則因只要想起對象是誰,求饒這個行為實施的難度,對他而言,就好像成倍放大了。
沈憶寒只能將腦袋埋在枕間,從云燃的角度,清楚的看見他后腦半松的發髻上那根玉色通透、雕琢著鸞鳥的白玉簪子——
一晃一晃,很是惹眼。
簪子上的白鸞依稀是個引吭高歌的姿態,羽翅舒展,似乎正用盡最后一分力氣,挽著主人滿頭如云般的烏發。
云燃垂眸看著那支簪子,莫名覺得它很礙眼。
他此刻的心念、想法,似乎已完全無法被控制,腦海里一旦產生某個念頭,就無論如何也要將它實現。
那根玉簪子終于還是沒抵住風浪,晃晃悠悠的落了下去,滑到了主人頰畔——
沈憶寒閉著眼,眼睫微顫,居然微微側過頭,張嘴咬住了那根簪子,兩顆尖尖的虎牙伸出,抵在簪身上。
云燃垂眸看著這一切,喉結微微滾了滾,竟然十分狠心的抬手將那根簪子從沈憶寒齒間抽走了。
沈憶寒半闔的眼睛睜開了些,回眸看云燃的眼神里依稀是不滿的意思,云燃勾了勾唇角,俯下身去,輕輕吻了吻他的鼻尖,在他耳邊低聲道:“不許咬。”
語氣雖很平和,但這短短的三個字里,命令的意思卻不容置疑。
沈憶寒沒答應,兩片唇動了動,似乎仍在尋找著力點,想咬住點什么東西,卻被云燃捏住了下巴,逼著他繼續和自己接吻。
沈憶寒被他親的發暈,但這不算什么,身上還有更難耐的地方,他覺得自己像是一條鍋里的煎魚,用這一面貼著鍋底——難受,用那一面貼著鍋底——還是難受。
他終于能確定,阿燃就是不對勁,方才并不是他的錯覺——
但也已經為時已晚。
云燃在他耳邊來來回回的叫了不知多少聲沈大哥后,沈憶寒終于支撐不住失去了意識。
他好像昏昏沉沉的睡了很長一覺,再次睜開眼時,目光撞進一雙黑眸。
云燃說:“……你醒了。”
沈憶寒愣了一會,腦子里好像斷片了似的,記憶無法連貫成一條線——
過了很久,他才漸漸將那些片段都拼湊了起來。
他……好像……是……被……暈過去了。
“……”
沈宗主的腦子有點懵住了。
云燃道:“抱歉,我那日受魔氣所染,心智有移,并非故意……”
沈憶寒很敏銳的捕捉到了關鍵詞——“那日”。
“那日”……那現在又是哪日?
他張了張嘴,終于說出一句囫圇話來,聲音微啞:“現在是什么時候……我睡了多久?”
云燃頓了頓,道:“十二個時辰……已過四日了。”
第062章 別念
第62章
說話間, 沈憶寒腦子里已一幕幕回想起昏睡過去之前的事——
二人初嘗情|事,竟在這洞府中胡天胡地了三四日,自己還丟人至極的半道昏了過去……
沈宗主臉上忽紅忽白, 十分精彩。
他略動了動身子,立刻感覺到身后傳來一陣微妙異感,面上神色當即有些僵住, 云燃似在他昏睡之際,已經替他清理過了身上,但那種奇怪的滋味……還是揮之不去。
兩廂情愿的事, 他心下雖的確有些著惱, 阿燃未免也做得太過……但云燃既已道歉,又說被魔氣影響, 沈憶寒想起他那日瞳仁烏黑無光的模樣,心中倒更擔心這個。
好在此刻云燃目色如常,眼神似已恢復了平素一貫的清明淡澈,只是望著沈憶寒的目光中, 明顯多了幾分歉然與不再掩飾的溫柔。
沈憶寒見他眉心那點守持了千年的丹砂,此刻已然消失不見, 一想到是因為自己, 心下不由微微一燙,側目有些不敢對上云燃目光。
這次二人雙修, 沈憶寒其實全沒顧得上按照祖師婆婆的桃源心經運轉靈力,饒是如此,此刻內視紫府丹田, 還是發現自己境界已在無聲無息間, 連續沖破了化神初、中期兩道桎梏,此刻已到化神后期。
這速度用一日千里來形容也是保守了。
祖師婆婆傳承中所說——“登陽劍傳人失身與旁人, 雖于其有爐鼎之效,但其效亦不如失于我道傳人十之二三”,如此看來,這速度似乎倒也不足為奇……
而他靈臺中那根桃枝,更是舒枝展葉,再用桃枝來形容,已然不妥,它已長成了一株桃樹,或許此刻還細弱了些,只是一株小樹苗,但沈憶寒能很清楚的感覺到樹干之中靈力流動、生機勃勃——他的身體似乎因這株樹苗發生了某種說不出的變化。
變化的不僅是他,云燃周身氣韻,似乎也與先前不同了。
如果說從前的云燃似一柄收入鞘中的劍,雖鋒芒不顯,周身卻仍有種逼人的冷銳,如今卻是光華內斂,旁人從他身上幾乎再察覺不到半點劍意外放——
這種變化或許不是境界上的,因為變的是云燃的劍道之根,或者說,是他的劍心。
沈憶寒忽然想起一事,道:“壞了。”
云燃問:“怎么?”
沈憶寒道:“我答應了明胤,要替他找人,眼下咱們在洞府中待了四日……他等在外面許久,不知氣成什么樣子,若惱得狠了,興許不肯再放咱們出去。”
兩人離開石髓洞府,想象中的罡風卻并未撲面而來,眼前入目的景象,竟是東方朝陽初升、霞光穿破層云——
短短四日的功夫,這芥子世界中卻似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天幕中不再似先前般黑壓壓一片無日無月,而是有了日月星辰、層云舒卷,地面上亦出現了山川湖泊的雛形,與外頭的世界漸漸變得相似起來。
沈憶寒看著映入眼簾的一切,心下不由大感意外,與云燃對視一眼,二人正要并肩朝前飛去,耳畔卻傳來了一個涼颼颼的聲音——
“喲,二位這是記得出來了?”
正是明胤。
沈憶寒知他等了四日,必是氣得狠了,心下有些尷尬,趕忙輕咳了一聲,轉移話題道:“自然,在下記得與大王的約定,怎會不出來?只因要給我道侶療傷,這才耽擱了幾日……咳,不知這幾日芥子世界中可是發生了什么,天地為何變成這樣?”
明胤冷哼一聲,竟并未再因沈、云二人在石髓洞府中數日不出多說什么,只道:“……不知道,你二人躲著不出來,本座無人說話,只好睡了一覺,醒來后,這世界中就變了個樣。”
聽他意思,并不知道芥子世界中日月出現的原因。
沈憶寒想了想,心中不由一動。
他雖答應了明胤,要替他尋找照深的神念與意識,但沈憶寒心中實在并不覺得真能找到,照深已魂魄不存,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偏偏獅子偏執,分明是被照深封印,才落得如今下場,卻非要找到他不可——
若要出去,必得獅子松口,既如此,何不借此機會哄他一番?
沈憶寒心下念頭既定,想好說辭,面上立刻做出恍然大悟狀道:“……我知道了。”
明胤果然上了鉤,頓了頓,還是沒忍住問道:“你知道什么了?”
沈憶寒道:“大王可曾聽過,上古時天地初開、混沌初分,清氣上升、濁氣下落,一個世界之中,有清便有濁、有生便有死,你先前說得的確不錯……照深前輩的神念意識,一定還存留在此間。”
明胤明顯呼吸重了重,但大約是并未完全聽懂他的意思,追問道:“你說清楚些,什么清氣濁氣的,這與小和尚的神念意識還存在……有什么關系?”
沈憶寒笑了笑,道:“大王試想,這芥子世界中原本什么都沒有,只有罡風,而罡風中魔氣肆虐、煞氣滿布,尋常人遇之性命不存,豈不就是‘死’?然而一方天地,有陰就有陽、有生便有死,陰影與光明,必然依托而生,大王的心念與這一方小世界相連,不是更能說明,你便是這芥子世界死之意志的化身,既如此,這世界中生的意志從何而來呢?自然只有照深前輩了。”
他一通胡說八道,信誓旦旦、言之鑿鑿,云燃聽了眉心微動,然而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未說什么。
明胤茫然片刻,再開口時,聲音已有些澀然,緩緩道:“……所以,你的意思是,這世界中日月出現……代表著有生機,小和尚的心念意志,就是這份生機?”
沈憶寒見他上鉤,趕忙趁熱打鐵道:“不錯不錯,正是此理,大王且想,你心神雖與這世界相連,可是不是只能控制此世界中的罡風、卻控制不了日升月落?”
“若真如此,豈不正說明,控制這些的另有他人,那自然只有照深前輩的心念意志了。”
沈憶寒這話,倒也不完全是胡說八道,信口開河。
他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方才已漸漸想起,夢中的獅佛芥子之中似乎也是有日月輪轉的,此寶雖認了賀蘭庭為主,但姓賀的小子卻只能利用芥子中罡風鍛體,無法改變其他的東西,罡風既是由明胤控制,那自然也便說明,明胤控制不了芥子世界中的其他東西。
果然明胤聞言,心中再無疑慮,徹底相信了沈憶寒的話——
他這兩日已經試過了,自己的確控制不了日月星云,此事那姓沈的小子,斷不可能知道,他既猜到……想必所言也有幾分道理。
小和尚的神念……或許真的還存留在這個世界之中。
明胤道:“那……那本座要怎么找到小和尚的神念?”
沈憶寒想了想,伸出手掌,五指張開,里頭赫然躺著一枚小小的桃核,道:“在下若猜的不錯,大王心念連系這小世界中死的意志,那照深前輩的心念……自然管得便是生機,我這里有一粒桃核種子,桃花是人間春日盛開之花,生機最盛,這枚種子如能發芽,當然就說明這芥子世界中有生機存在,只是……”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明胤忍不住問道:“只是什么?”
沈憶寒搖搖頭:“照深前輩以魂魄、肉身化為第七枚舍利禪心,他的一念心神,能以這芥子小世界中生機的形式繼續存在,已經是萬幸,大王若想和照深前輩再見上一面……或是說上句話,那怕卻是不能的了。”
四下靜默良久,明胤沒有回答。
沈憶寒心下咯噔一聲,還以為這獅子腦子轉過來了,卻忽覺掌上一輕——
定睛看去,只見面前灰色罡風卷成了一只獅子的虛影,那小獅子口里叼著方才躺在沈憶寒掌中的桃核,含含混混、口吐人言道:“小子,本座說到做到,倘若這枚桃核真能發芽……本座就放你們出去。”
沈憶寒聞言,心下松了口氣,拱手喜道:“多謝大……”
“王”還沒出口,小獅子已叼著桃核飛快的轉身跑了——
沈憶寒見那獅子背影四處張望,顯是正在尋找何處適合種下桃核,心下不免有些感慨,暗自嘆了口氣。
照深前輩與這妖獅共處千年,一人一獅心神合一,獅子顯是已將他當作友人看待,前輩或許也是如此……
可惜此妖作孽太多,殺念太重,實在不可輕信,照深前輩這才拼著魂消魄散,也要將他封印,盡管如此,他大約還是希望明胤能有改邪歸正的一日吧……否則又何必非要保著獅子不入地獄呢?
畢竟以佛童神通,又耗費那樣大的代價,就是真要殺了明胤,恐怕也不是做不到。
沈憶寒騙了獅子,那枚桃核其實是他靈臺桃樹所結,看似普普通通不過是凡物,內中卻自有蓬勃生機,無論種在哪里都能發芽,與這芥子世界中是否有生機并無關系。
種樹總比整日發瘋好……
希望獅子若有朝一日知道真相,不要恨他。
*
山中無歲月,芥子世界中亦無歲月。
沈憶寒本以為自己與云燃很快就能出去,豈知事情和他想的不太相同——
那日明胤叼走桃核后,尋了一處風水寶地種下,而后日日圍著那小土包不敢有片刻懈怠,又是松土、又是澆水——
是的,短短數日間的功夫,芥子世界中又出現了山川河流。
只是盡管如此,一過數日,桃核仍沒半點破土發芽的意思。
明胤鎮日急得上躥下跳,大約只恨自己如今只是一頭沒有實體、由罡風虛影化成的獅子,否則他拉個屎撒個尿,還能為桃核施施肥。
沈憶寒因得了云燃囑咐,知他叫自己先別讓桃核發芽,必有用意,故并不著急,先心平氣和的閉關了兩日,運轉桃源心經,將云燃留在他體內的元陽慢慢練化。
待出關后,又與他一起在芥子世界中修煉起登陽、長樂兩劍。
云燃破去靜功之障后,性情似乎變化不大,但沈憶寒與他自幼相處,哪怕對方身上只有一點不同,他亦能察覺,自然發現云燃比起從前情緒稍顯了些。
比如跟自己說話時,他眸中便不再如從前那般烏沉沉的幽寂一片,什么都看不出,偶爾也會透出幾分柔情,叫沈憶寒看了心跳加快。
長樂、登陽不愧是鴛鴦劍,兩人同練不過數日,就明顯感覺到彼此心念日復一日的親近,這種親近不是從前那種千年友情、互相熟悉理解的親近,而是一種兩情繾綣、溫柔纏綿的親近。
這么練著練著,沈憶寒漸漸樂在其中,甚至覺得,即便真的再也出不去,若能與阿燃如此相伴余生,兩人就此留在這芥子中,一生一世,似乎也沒什么不好。
他兩個不慌不忙,那頭桃核數日不發芽,明胤卻是急得抓耳撓腮,一連來找了沈憶寒數次,豈知次次遇到這二人正旁若無人的在練那“情意綿綿劍”——
明胤氣得一通罡風亂劈,可惜連沈憶寒云燃的頭發絲也沒刮到一根,只得怒道:“小子!你那桃核是不是有問題,種下去了根本就不發芽!你戲耍本座不成?!”
沈憶寒道:“大王,我騙你可有什么好處么?我自然也是希望它早些發芽的,否則你怎肯放我與我道侶離開這小世界?你說我何必騙你?”
明胤看著他,雖明知他說得有理,心中卻還是莫名火大。
云燃將蘅蕪輕挽了個劍花,收回鞘中,道:“種子在何處,帶我去看。”
明胤噴了噴鼻子,獅臉上露出懷疑之色:“怎么,你這劍修小子還會種花種樹不成?”
“略通皮毛。”
明胤已無計可施,他心急數日,雖并不太信一個劍修能有什么辦法讓桃核發芽,但此刻只有死馬當作活馬醫,故還是將他二人帶往了種下桃核之地。
此處是個小土坡,在芥子世界中也不過是處平平無奇的所在,不知怎么讓他一眼看中,認定種子可以在這里生根發芽。
明胤道:“就是這兒,你兩個可有什么法子?”
方才來路上,沈憶寒與云燃已傳音商量好如何說辭,他二人如今身心交融、神魂親密,以靈識印記傳音,不再是明胤能夠窺聽的,因此獅子那廂半點不曾察覺。
沈憶寒道:“原來如此。”
明胤道:“小子別賣關子,究竟怎回事?”
沈憶寒摸摸下巴:“大王,你身上罡風中戾氣太重,壓制了此地的生機,種子這才不好發芽。”
又道:“不過或許也不完全因為這個,那日你不是和我說,照深前輩生了你的氣,怕是不肯見你,若真如此,這芥子世界中生機與他心念相連,或許是他故意不叫這種子在你面前發芽……那也說不定。”
明胤被這話說得愣住,半晌過后,他那張獅臉上稍微顯出一分黯然來,低頭看了看那小土包,喃喃道:“當真如此?小和尚……你就這樣不肯搭理本座?”
又伸出爪子在土包上小心翼翼的碰了碰,道:“……那本座該怎么辦?”
沈憶寒道:“大王將種子給我,不由你來照看它,或許它便能發芽了。”
這話有點傷人……準確的說,是有點傷獅。
明胤默然片刻,卻沒回答,半晌才道:“……非要如此么?所以……小和尚是無論如何不肯搭理本座了?”
云燃道:“也并非全無辦法。”
明胤立刻問:“……什么辦法?”
云燃道:“罡風中的魔氣與你心中魔念相連,你若能將心中魔念消除,或許他便肯給你回應。”
*
沈憶寒與云燃離開了小土坡,臨走前,誦留給獅子十三卷佛經。
明胤記性大約算不得十分好,而且讓一頭獅子對佛門那些拗口的經文,聽過一次便不再忘,也實在有點強獅所難,因此后來他時不時就來問沈憶寒與云燃自己漏了或忘了的地方。
除此以外,倒沒再同前幾日一般發瘋。
沈憶寒算了算日子,問:“差不多了吧?”
云燃道:“不急,再等等。”
于是沈憶寒依言,等到了第七日——
第七日,芥子世界中朝陽初升之際,明胤如一陣灰色的旋風般從遠處卷到了沈憶寒面前,滿臉寫著歡喜道:“小子快來看,種子發芽了!”
沈憶寒看著那張興奮的獅臉,腦海里不由浮現出了獅子撅著屁股、蹲在那小土包旁念經的模樣,好容易才憋住了沒笑出聲。
沈宗主覺得,如果就這么笑出聲,一定會壞了他的功德。
不過好消息是,他和阿燃應該終于能出去了。
第063章 尸陰
第63章
沈云二人與明胤一獅一齊到了那處小土坡。
坡上土包破芽, 長出了一棵小小嫩綠的芽——
沈憶寒看到那芽的時候,卻是微微一愣:
桃核種子是他靈臺桃樹所結的,按理來說, 這種子即便破芽,也該與他靈臺中的母樹意識相連,但此刻沈憶寒卻發現, 這棵綠芽居然脫離了他靈臺桃樹的控制。
它變成了一棵真正生長在這芥子世界中的,獨立的嫩芽。
這個發現讓沈憶寒心中微微一跳,忽然想起, 那夢中的賀蘭庭其實直到最后, 好像也并沒有完全了解這芥子法寶的所有妙用——
沈憶寒將念頭按下,道:“恭喜大王, 既然如此,此界中生機著實存在,想必照深前輩的意識的確仍存在芥子世界中。”
明胤還是很興奮,道:“我若能將這棵樹種的又粗又大、或者以后它成了精, 會和我說話嗎?”
他不知想到什么,滿目期盼, 竟然也不再以本座自稱。
這么多日下來, 沈憶寒焉能不知他在想什么,心下嘆了口氣, 忽然明白以獅子性情,在那夢中為何會認賀蘭庭為主了——
貪嗔癡慢疑為五毒心,確然不假, 憑你是妖是人, 一旦妄生此心,不免淪入其中, 再難自拔,賀蘭庭是個心思細膩的,否則不會看出他與阿燃之間的情誼,既然如此,看出獅子對照深的執念,以此來拿捏利用明胤,對他而言自然也是手到擒來。
沈憶寒與云燃騙他這幾日在桃核前念誦佛經,本來只是想把發芽這事延一延,畢竟如果此事來的太容易、太輕而易舉,一則獅子可能會起疑心,二來看到種子破土時的喜悅也會淡去許多,兩人相當于是賣了個關子。
然而現在想來,這芥子中比起外頭,雖然只是一方小世界,但對明胤一個獅來說,也已足夠廣袤無垠,最主要的還是因為他將來只怕注定,要獨自在此度過千年萬年……心中有所充填,或許不會感覺到那么孤獨,對明胤來說,也許亦是好事。
沈憶寒想了想,賀蘭庭身上秘密太多,又有天道之子這光環在,此行出去,無論是要殺了此人也好、或是和諸門派揭露他身上有貓膩也好,都未必能保證順利,他心下不太想放任明胤如那夢中一般受人利用,想了想還是道:“大王……倘若有人告訴你,能將照深前輩復活,你可會認他為主?”
此話一出,明胤立刻眼神亮了起來,道:“當真么?”
沈憶寒看他這反應,心下頓時沉了沉,暗想果然。
“當然不是真的。”沈憶寒道,“人死不能復生,唯有再入輪回,照深前輩已入不得輪回,復活當然是無稽之談,若有人這樣告訴你,一定是誆騙你、想要以此利用你,萬莫信他。”
明胤頓了頓,道:“小子……你可是知道什么?”
沈憶寒道:“算不上知道,有所猜測罷了。”
他頓了頓,心知雖只不過這么短短十幾日的時間,單看明胤模樣,對照深或許有怨有恨,更多還是不甘心和執念,沈憶寒猜不到明胤這么想見照深究竟是為什么,但也知道跟一只妖講大道理沒什么用,若要他到時候能抵御住賀蘭庭的糖衣炮彈,總也得給明胤留些念想。
因此想了想,便緩緩道:“其實……照深前輩既是佛修,他的肉身、魂魄化為此界,將來這世界中若有生靈萬千,蘊息繁衍,那也算是受他恩澤庇佑,功德延化,這些于照深前輩留在此界中的一點心神,或許便是造化,大王只要參讀佛經,就不難明白此中道理。”
這話說得很隱晦,但明胤難得聰明了一回,好像聽懂了其中的意思,舌頭舔了舔嘴唇,道:“你是說……”
沈憶寒道:“隨心一言,在下也是猜的,未必是真。”
獅子默然片刻,忽道:“小子……你說的那個要騙本座的人,可是先前用神識在世界外與本座傳音的?”
沈憶寒面色微微一變。
這獅子涉及到照深時,笨的離譜,此刻不知怎么,又好像忽然敏銳聰明了起來。
他可以提醒明胤,但歸根結底,這些事透過夢境得知,如說得太清楚,又是泄露天機,沾惹因果,將來不知會發生什么,沈憶寒自己也落不了好。
他當然不可能肯定回答,正想著該如何含糊其辭,糊弄過去,云燃卻在旁道:“事無定數,或是、或不是,閣下將來自會知曉,此刻不必細究。”
沈憶寒聞言,微微一怔。
明胤哼了一聲,道:“你們這些人修,動不動就故弄玄虛。”
沈憶寒這次沒反駁,畢竟當真騙了獅子,他心中也多少有些底氣不足。
明胤卻忽然道:“喂,劍修小子。”
“看在你兩個幫了本座的份上,本座好心提醒你一句。”獅子打了個響鼻,舔舔爪子,“你這小子念頭太重,本座罡風中雖是有點魔氣,你這修為也不該被蹭破了點皮,就能侵染心智,你最好可小心著點,否則以后……”
獅子哼哼了兩聲,沒再說下去。
沈憶寒聽這話卻聽得微微一愣——
這么多年來,他還是頭一次聽人說……阿燃念頭太重?
轉目看去,卻發現云燃聽了這話,并沒什么反應,冷銳凌厲的面孔上面色如常,只睫羽微垂,在眼下投了一小片淺淺的陰影。
明胤沒再多說什么,道:“我送你們出去吧。”
沈憶寒拱手道:“多謝。”
明胤道:“咱們既然已說好了,那也不必謝本座什么。”
這獅子是個急性,半點不拖泥帶水,話音剛落,沈憶寒便覺眼前一花,景物驟變,定睛再看,已置身于一處庭院堂中。
這堂內坐了十幾名修士,沈憶寒多數認得,大都是各宗各派頭臉人物,其中不少是先前登上靈舟、前往賀蘭仙島的修士,除此以外,也有未曾同行的,比如他師伯、常師弟以及站在他們身后的一眾妙音宗小輩弟子、還有此刻似乎不該出現在這里的葛老劍主、穿著長青劍宗衣飾、滿面沉凝的數名長青劍修——
這里不是賀氏仙府,也不再是賀蘭仙島上了。
兩人這么一憑空出現在堂中,眾修士都是一愣,看清是誰后,不免面露驚異。
“云真人?!”
“沈宗主?!”
當然,也有面露驚喜的。
一時許多人涌上前來,將兩人圍在中間,各自“宗主”、“師尊”、“真人”、“師弟”……五花八門叫得亂成一片,好不熱鬧。
楚玉洲似松了口氣,道:“云師弟,沈宗主,你們沒事就好。”
沈憶寒道:“這是哪里?咱們已經離開賀蘭仙島了?”
碧霞劍主道:“島上起煞后尸變,四處都是尸傀儡,光一座主島,就少說數以千計,沈宗主,你與云師弟被困入芥子后,我們本想進去相救,只是這枚芥子內似有乾坤,師弟進去后,芥子就徹底封閉,我等只得將島上尸傀儡清除,后來在島上查而無果,賀師弟、郭少門主、玉陽子道友又都為傀儡所傷,我們也只得先行返程,將情況告知諸派同道。”
“為救你與云師弟出來,方才長青丹宗的云宗主正想以青冥丹火燒開芥子,你們既然已經脫險,那倒也不必了。”
沈憶寒扭頭一看,果然方才他與阿燃出來的地方,案幾上擺著一盞玉燈臺,燈臺中燃燒著不知名的青色火焰,那枚小小的芥子便在火焰里漂浮著。
沈憶寒心思不在燈臺和芥子身上,聽她說賀蘭庭受傷,在堂中環視一圈,果然沒看到那姓賀小子的蹤影。
云燃顯然與他心有靈犀,目色在堂中一頓,便問道:“賀師弟在何處?”
坐在上首、一直沒發話的葛老劍主道:“庭兒身中傀儡尸毒,已經由他師兄護送,暫先回門中解毒療傷去了。”
沈憶寒心下一沉,正想開口說恐怕不能就讓他這么回去,那頭楚掌門卻已經看著自家師弟,欲言又止了半天,此刻終于再忍不住。
“云師弟,你……你的登陽劍砂……”
其實發現云燃臉上不對的,不止楚玉洲一人。
自方才起,昆吾劍派眾劍修、乃至整個堂中許多其他修士,便都有些眼神飄忽、心思不定。
有的年輕輩弟子掩不住心思的,神情更是高度統一,都是滿眼怔怔、直勾勾的盯著云真人,那嘴張得險些要合不住。
登陽劍傳人眉間丹砂消失,意味著什么,自是不必多說,眾人看在眼里,不過礙于云真人素日積威,這才沒一個人敢開口問,饒是如此,也都震驚不已,在這等八卦的沖擊之下,哪還剩得下幾個心思仍在正事兒上的?
沈憶寒倒是懵然不覺,他滿腹心思還在琢磨賀蘭庭的事:這小子既然不惜叫自己與阿燃發現他的真面目,恐怕已經篤定自己二人會死在芥子中,只是此事當真蹊蹺,那夢中的賀蘭庭也沒瘋狂到不惜丟了獅佛芥子這件寶物,也要致阿燃于死地的程度……
如今他身中尸毒回門派,卻不知是當真如此,還是已發覺他們沒死的脫身權宜之計,如果是后者,他未必也太自信……難道不該徹底逃之夭夭么,居然還有膽子回昆吾劍派,這小子葫蘆里賣得到底什么藥?
沈宗主腦子里念頭正一個接一個的過,忽然發覺滿屋子人都在看自己,他先是愣了愣,等回過味來后,已然是個眾目睽睽、一百張嘴也說不清的處境了——
第064章 尸陰
第64章
沈宗主被一眾修士看得心下發毛, 本能覺得自己似乎應當解釋點什么。
但話到嘴邊,卻又頓住了——
他能解釋什么?
若不撒謊,好像只能和昆吾劍派那群劍修說“不好意思, 貴派云真人攢了一千年的元陽,在下盡已笑納了,果然滋味甚妙”。
呃, 倘若如此,只怕是會在以后踏足昆吾地盤時,被掃帚打出來的程度, 而且好像無異于當著所有人的面承認他和阿燃……沈憶寒實在還有點沒做好這準備。
云燃道:“于修行無礙, 師兄不必擔憂。”
這話算是解釋了,但沒完全解釋。
楚玉洲也已意識到, 方才自己實在問得不是時候,雖聽他說于修行無礙,有些將信將疑,但也不便再細究, 只看了沈憶寒一眼,掩拳輕咳一聲道:“原來如此……那也好, 此事回頭再說也無妨, 眼下咱們還是先談正……”
他話音未落,旁邊坐著的卻有個穿著長青劍宗衣飾的劍修冷聲道:“楚掌門說得不錯, 既然云真人眼下已經脫險,我派寧陽子師兄之死,還望貴派給個說法!”
碧霞劍主面色微冷, 道:“藺道友此言何意?方才我們已經解釋過了, 寧陽子道友隕落,與云師弟無關, 你們這是不信么?”
那劍修道:“非我等不信,實在是事情太過蹊蹺,據我派弟子所言,那日在振江城中、修為在寧陽子師兄之上的,唯有云真人一人,師兄又是死于劍傷,敢問諸位——如今修界能以劍傷害了我師兄性命的,又有幾人?”
語罷又冷目道:“況且云燃與我師兄素有仇怨,修界盡人皆知,一處兩處尚且可說是巧合,可此事處處與他有關,天底下焉有這樣多的巧事?”
沈憶寒腦子還愣在方才的事上,半天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幾個長青劍宗的劍修,千里迢迢趕來云州,不是為了與諸門派共商共議賀氏滅族之事,而是為當日他們門中那寧陽子之死來討說法的。
瞧這架勢,這是咬死了當日之事是阿燃做的了。
碧霞劍主“鏘”得一聲將手中長劍拍到了旁邊案幾上,笑了一聲道:“好哇,原來貴宗今日千里迢迢趕來天瑕城,不是為了與大家共商正事,而是來找我派云真人報私仇的,事情如何,方才我掌門師兄早有解釋,幾位卻是半句不聽半句不信,既然如此,想必你們心中早有定論,那也不必多言了,要打要殺,不妨直來便是。”
她此言一出,那幾名長青劍宗修士臉色都是極為難看,當即便有一人冷笑一聲,道:“碧霞劍主好大的威風,死了人的是我長青劍宗,我等為經師兄討個說法,難道不是天經地義?貴派倒如此咄咄逼人,好像理虧的是我們似的,你昆吾劍派厲害,我長青劍宗卻也不是任人捏圓搓扁的!”
兩方爭執既起,堂中一時靜默一片。
眾派修士都心知肚明,昆吾劍派是修界劍修門派老字號,長青劍宗自長青谷分立而出,卻也淵遠流長、頗有厲害之處,兩派都是以劍為道,這些年來,長青劍宗早有不甘居于昆吾之下的苗頭,弟子們在外游歷,一旦遇上,總是劍拔弩張,氣氛很不和諧。
下頭弟子所作所為,自然與師門長輩脫不了干系,譬如在門中聽多了對方的閑話,否則也不至于兩邊每每見了面,就總是互相橫眉冷對——
無冤無仇時尚且如此,如今搭進去了寧陽子活生生一條性命,長青劍宗不肯善罷干休,也是意料之內,且在座的都是修界玄門各派馬首鶴目,自然都心知肚明,云真人與那寧陽子的私仇……非說準確些,其實是他與長青劍宗的私仇,絕不是因寧陽子一人。
長青劍宗心中積怨已久,否則也不能連來幾個門中有名有號的修士,如此陣仗興師問罪,俗話說閻王打架、累死小鬼,這兩派相爭,別派修士自然都是默不作聲,不會輕易多管閑事。
倒是陸奉俠看了看沈憶寒,又看了看云燃,轉目望向那幾名長青劍修,道:“諸位道友,還請稍安勿躁,貴派寧陽子道友身隕之日,陸某也看在眼里,此事的確并非云真人所為,且聽方才楚掌門所說,寧陽子道友、還有神刀門郭少門主的師弟,都是一樣的死狀,他們身上雖是劍傷,但細究起來,實在不是登陽劍的路子。”
“這件事還有頗多疑點,幾位也不必就如此下了定論,且諸派同道齊聚一處,本是為了賀蘭仙島上異狀,此行死傷不少玄門同道,眼下賀家之禍尚且未明,實在不是咱們該起內訌的時候……”
陸奉俠性情剛正稟直,在修界素來有目共睹,且他又是已故的沈老宗主關門弟子,因此在玄門諸派中說話,一向甚有分量,然而那幾名長青劍修聽了,卻是不置可否,為首的青衣劍修淡淡道:“陸道友,難道不曾聽過瓜田李下,以貴派沈宗主與云真人如今這等關系,你們妙音宗再出來替人說話,難道還當旁人會信不成?”
沈憶寒:“……”
什么“叫貴派沈宗主與云真人如今這等關系”?
雖然也算是事實,但是這位長青劍宗的大哥,吵架的時候干什么非要扯這個……
弄得滿堂中本來轉移的視線又回到了他身上。
沈憶寒本還在琢磨,該如何替云燃解釋,這群長青劍修才肯相信,此刻也只剩下一串省略號,心知如今他說了恐怕也不如不說了。
好在云燃自己開了口,道:“寧陽子與神刀門郭少門主的師弟,死于長青丹劍。”
他這話一處,堂中眾人都是愣了愣,有面露訝異的、有早知此事眼觀鼻鼻觀心的,那幾名長青劍修聽了,卻是明顯不信。
“云燃,你無話可辨,便要血口噴人么?經師兄死后,我派弟子壓根不曾登島,那神刀門郭少門主師弟死在賀蘭仙島上,怎會與我派有關?”
云燃道:“寧陽子與神刀門郭少門主的師弟內腑丹田寸斷,目睹其傷者,皆不難看出用劍之人身承長青丹劍之藝,當日貴派弟子既然將寧陽子尸身送回門中,難道幾位不曾看出么?”
這話一問,那幾名長青劍修倒是啞然無言。
云燃繼續道:“我只說他們死于長青丹劍,并非意指此事為貴派所為。”
他這幾句話說得語氣淡淡,無甚情緒,雖只是解釋,不曾有半點指責的意思,但在場眾修士也立刻聽出,那幾名長青劍修的確有言所不盡的地方,一時對他們的說辭,也就半信半疑起來。
長青劍宗那為首的青衣劍修見局面不利于己,面色忽青忽白片刻,道:“……就算你說的是真的,難道還能是我派修士自己殺了經師兄,栽贓于你么?”
又道:“我派之所以疑心你,自然不無原因——當日振江城外的妖瘴,大家都已經知道,是那妖孽明胤所為,此妖如今被封印在芥子當中,倒也不足為懼,只是芥子中魔氣肆虐、罡風煞烈,方才連幾位前輩都說無法進入,敢問當日二位是如何被吸入其中,又是如何從其中脫身的?”
沈憶寒聞言無語片刻,確定自己沒理解錯這人的意思,道:“閣下此言何意,是說我與……我與云真人,同那魔獅明胤有勾結?”
那劍修道:“有無勾結不好說,起碼總有些淵源,否則這芥子旁人觸之無害,為何卻偏偏將二位納入其中?眼下你們還能毫發無傷、全身而退,此事實在太過蹊蹺,還請沈宗主莫怪在下多心。”
這黑鍋當真是越扣越大了。
本來受了傷、面色有些蒼白,正站在父親身后的玉陽子聞言,好像終于忍無可忍,出言道:“你們劍宗是為報私仇,失心瘋了不成?修界凡世,誰人不知云真人這千年來手刃魔道妖孽無數,怎可能與妖獅明胤有染?”
此話有理,不少修士心下認同,當下便有人勸阻道:“藺道友,如今賀氏逢難,全族上下數千余口人命被血祭,似與洞神宮有關,此事非同小可,若真屬實,長青劍宗只怕也不能置身其外,還請道友以大局為重,且先放下私怨,若將來證據確鑿,貴派寧陽子的確為人所害,屆時你要尋個公道,大家心存公義,自然也只有贊同你的。”
這話勸得情理并重,那姓藺的劍修卻好似半點沒聽進去,冷笑一聲道:“死的不是你們同門,你們自然不急,公義?我經師兄難道不是心存公義,才愿前往調查賀氏之禍,他正是滿心公義,才不明不白為人所害,藺某沒有師兄那樣身為天下的胸懷,只知我這做師弟的,師兄慘死,若不能為他九泉之下討個說法,才是真正無顏見他,今日我長青劍宗便是要尋這個仇,誰又敢阻撓?”
他此話一出,眾人都面色晦暗。
修界尋私仇的,向來不少,但他人自有他人的因果,只要事不沾身,修士們一般不管旁人,然而今日這等場合,分明有人勸阻,那姓藺的劍修卻好賴不聽,仍硬要當眾尋仇,這也實在有些難以令人理解——
玉陽子道:“藺無憂,你是瘋了不成?便再有什么仇,非得現在報?真要論起仇來,難道就只有你們有仇,云真人的兄長何嘗不是不明不白死在你們劍宗,還有當年,分明就是你們劍宗行事卑鄙不端,這才……”
她語及此處,卻被旁邊坐著的父親不知傳音說了句什么,玉陽子面色有些難看,也只得住了口,不再繼續說下去。
藺無憂聞言,半點不見心虛,只冷笑道:“云燁是自己與魔修勾結,才被逐出師門,他是咎由自取,即便死在外面,又與我長青劍宗何干?”
“玉陽子師妹現下倒是義憤填膺了,當初怎么不想著出去找找,好救他一命?別不是同樣都是你云家血脈,貴宗卻只瞧得上名震天下的登陽劍主云真人,卻瞧不上個只在我宗伏低做小、灑掃端茶的外門弟子吧?怎么如今倒想起拿此人雞毛充作令箭了?”
“我長青劍宗今日就是要尋他登陽劍主的仇,此只為私仇,也只與云燃一人有關,在座諸派同道,還請勿要干涉,長青劍宗藺無憂,自然記得今日各位的好!”
語罷一拍身邊茶案,眾人但覺一股劍壓迎面而來,在場為數不多的幾名小乘期以上修士,幾乎都是勃然色變——
他們竟然感知不到藺無憂的境界了。
此人定是已突破到了大乘境界!
而且不知是什么時候突破的,方才只這么輕輕一拍,便威壓外露,叫在場許多修士周身真元運轉滯澀困難,難怪先前他半點不忌憚昆吾劍派還有一位大乘期的太上劍主在場。
二人境界相同,姓葛的老頭即便想要護著門下后輩,也得掂量掂量會不會傷了自己,似他們這般大乘、渡劫期的高階修士,別說動手,哪怕只是小有摩擦,也多是在元神層面上,不似煉氣、筑基期弟子一樣,只傷個胳膊斷個腿,沒過多久又能恢復回來。
元神損傷,一旦留下,再無可逆——
觀那葛老劍主神情,也的確從方才到現在,都并無阻攔干涉之意。
沈憶寒萬萬沒想到事情居然是這個發展,心中猛地沉了下去。
他心知肚明——
若只是替阿燃說幾句話,如楚玉洲、碧霞劍主這樣平素與阿燃關系還不錯的,或許會幫幫忙,但如果真要對上一位鐵了心與他尋仇的大乘期修士……只怕誰也不敢拿自己今后的道途開玩笑。
至于那位葛老劍主……那夢中將阿燃打成洞神宮魔修奸細的,第一個就有此人,他不落井下石就很不錯了,指望著他護著阿燃,更是癡人說夢。
短短數息功夫,沈憶寒手心中已經冒出一層細汗,忽覺一只手握住了自己,抬起眸來,卻是云燃正在看他。
“不必擔心。”
云燃和他傳音說完了這句話,便將目光轉回了那長青劍宗的藺無憂身上,淡淡道:“不知藺道友打算如何尋仇?”
藺無憂頓了頓,道:“……當初你勝過我師尊、師兄,攏共用了三招,今日你我相比,也只用三招,三招之內,你若敗于我,要么我殺了你,給經師兄抵命,要么你便隨我回長青劍宗去,如同當初你逼著我師兄的那般——給經師兄的排位磕頭、給師尊磕頭,認罪賠禮,昭告天下,澄清你當初得勝,不過只是僥幸,以后再不許踩著師尊與長青丹劍的名頭,說是什么‘天下第一劍’,你若做得到,我便饒你一命。”
云燃道:“你若敗了,又如何?”
藺無憂一愣,他壓根沒想過自己有敗的可能,當即嗤笑一聲,道:“自然任憑處置。”
在場眾修士面面相覷,誰都沒想到,好好的玄門各宗共商退敵之計,會發展成這么個報私仇的走向,偏偏打架的兩方,一邊是長青劍宗、一邊是昆吾劍派,哪頭都招惹不起,連想勸架的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
沈憶寒倒是漸漸冷靜了下來,他一旦開始思考,就本能且發自內心的認為,云燃一定不會輸——
他對云燃的信心一貫如此,來得全無道理,在當年云燃只有煉氣修為,卻與一群筑基、金丹弟子爭奪登陽劍傳承時,便是如此。
識海中忽然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
“不必擔心,他輸不了。”
這聲音脆生生很是耳熟。
沈憶寒一愣,朝人群中看了一眼,卻見小石頭正站在滿臉憂心焦急的燕子徐身邊,眨巴著眼睛望自己。
小石頭是用妙音宗宗門玉牌傳的音,沈憶寒于是很放心的回問道:“小……喔,若芙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小石頭道:“咦,你都將他采補過了,難道沒感覺到么?”
沈憶寒一愣:“感覺到什么?”
小石頭道:“他的身體正在魔化呀,他魔化用的是你以女君的心經渡給他的魔氣吧?那和尋常魔氣可是比也不能比的,這三日之內,別說是一個大乘期的牛鼻子道士臭劍修了,便是一起上三個,那也是不成什么問題的。”
沈憶寒半晌才回過神來,啞然道:“你說什么,他的身體……正在魔化?”
“是呀。”小石頭道,“不過他的心智居然沒有魔化,這倒是真奇怪咧,我還當你們倆打算從正道脫身,今后一起做魔修,逍遙快活啦!”
沈憶寒:“……”
他當然知道魔化意味著什么——
當修士的身體被魔氣浸染到某個程度的時候,會發生一種奇妙的變化,魔氣不會再損傷經脈,而是會反之起到淬體的作用,這個過程推進的越深,修士的心智也越容易受到影響,往輕了是性情大變,或許會逐漸變得和那些北域魔修一樣乖張恣睢、隨心所欲,往重了就是走火入魔。
萬年來心動于魔化鍛體之效用,鋌而走險的修士不計其數,自然也不知有多少因此墜入歧途、再也無法回頭。
小石頭說,阿燃的身體正在魔化,可為什么不僅是沈憶寒自己,此刻在座這么多高階修士——其中不乏葛老頭、那位長青丹宗宗主、還有藺無憂幾個境界已臻大乘、高過阿燃的,都好像半點不曾覺察他身上有魔氣痕跡……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065章 尸陰
第65章
沈憶寒本來心里還算有底, 聽了小石頭的話,卻平白覺出幾分不安來——
今日這玄門各宗齊聚的場合,莫名讓他聯想到夢境中, 那場云燃被當眾扣上勾結魔修黑鍋的宴會。
他猶豫了一下,忽道:“且慢。”
此話一出,堂中眾修士紛紛側目看他。
藺無憂臉色不太好, 道:“沈宗主何意?藺某方才話已經說得很明,你這是執意要和我長青劍宗作對嗎?”
沈憶寒道:“那倒不是,只是藺道友尋仇之前, 能不能先容在下告訴諸派同道一件要緊事, 此事若說晚了,恐怕會有后患。”
語罷也不等那藺無憂回答, 他便拱手朝堂中眾派修士一禮,最后轉向葛老劍主道:“葛前輩,賀公子的身份只怕有異,不能放任他返回昆吾, 最好快將他追回來。”
那白須老頭自方才起便一直面色淡淡、看著云燃被長青劍宗尋麻煩,也是無可無不可, 此刻聞言, 終于神色微微一動,緩聲道:“哦?此話怎講, 還請沈宗主明言。”
葛老劍主既開口,那長青劍宗的藺無憂也不好再打岔,只得黑著臉聽著了。
沈憶寒將自己是如何被誘入芥子, 云燃又是怎么也隨他進去的說了一遍, 道:“諸位同道先前之所以無法進入芥子探查,雖有因其中罡風之故, 但主因……恐怕還是此芥子已認賀蘭庭為主,他若不想讓諸位進去,諸位自然無法進入。”
堂中一時喧然四起,有修士訝然道:“……竟是如此?可賀公子為甚么要這么做,他與二位有什么仇怨么?”
這問題沈憶寒早已想好答案,當然不能說他是通過夢境預知前事的,道:“他的性命為云真人所救,自然并無仇怨,可即便并無仇怨,賀蘭仙島上所發生之事太過詭異,實不相瞞……我疑心賀公子身上是否沾上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轉目對葛老劍主道:“葛前輩,為防萬一,最好還是請令徒回來,驗過他神魂是否有異,否則倘若被魔道妖人借賀公子之身混入咱們當中,恐怕大為不妥,貴派弟子也會遭池魚之殃。”
沈憶寒畢竟是一宗之主,妙音宗雖不大,那也是數千年玄門正派,他既開口,又說得有鼻子有眼,在場眾修士都信了大半。
然而那位葛老劍主卻好像并不太驚訝,平聲道:“沈宗主只怕是誤會了庭兒,這芥子眼下分明就在此處,怎會認了他為主?”
又道:“收下庭兒時,本座也已驗看過他的神魂經脈,并無不妥之處,沈宗主多心了,芥子的事……他跟隨師兄返回門派前,也已與本座說過,是與沈宗主你一道發現了芥子,然后那芥子將你卷入其中,庭兒修為淺薄,不敢輕舉妄動,才有了后面的事。”
沈憶寒微微蹙眉,自然聽出葛老劍主話中袒護之意,心下略覺不對,暗道這老家伙不會是已經和姓賀的小子達成了某種交易、沆瀣一氣了吧?
畢竟賀蘭庭身上寶貝可不少,隨便拿出一兩件,都是能叫渡劫期修士也眼紅的東西——
正自想著,忽然廳堂中有人驚叫了一聲,道:“藺道友,你這是做什么?”
沈憶寒一愣,扭頭去看,卻見那方才還氣勢洶洶、咄咄逼人要與云燃尋仇的藺無憂,不知怎的,竟忽然七竅流起血來,臉上印著一個鮮紅掌印,他正舉著一只手掌呆愣愣看著,瞧那樣子,竟像是自己給了自己面門一掌,自己將自己打成了這副眼目耳鼻流血的模樣。
旁邊幾個長青劍宗修士都嚇了一跳,道:“藺師伯……你怎么了?”
藺無憂扭頭看他們一眼,神情卻癡癡愣愣,口鼻中仍止不住的流血,呆呆道:“我怎么了?我……我居心不良,罪有應得。”
他此話一出,倒把堂中眾修士說得一愣,那幾個長青劍修更是面色變道:“師伯你說什么?你忘了咱們此行是來做什么的了么……”
藺無憂仍是目光癡愣愣答道:“做什么……自然記得,師尊輕口吩咐,只要殺了姓云的小子,給他老人家出了當年的惡氣,便在坐化前將長青丹劍后一十二卷傳予我……誰也……誰也不能和我搶,哈哈……哈哈哈哈……”
乍聞此等秘辛,還是當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己說出來的,堂中諸派修士心下訝然之余,不免面面相覷。
云燃道:“他中了噬魂種。”
眾人一怔,有修士反應過來:“云真人這么一說……確實有些像,噬魂種食人心智、記憶,被此物侵入靈臺之初,無論問什么,都是‘有問必答’的,倒是和藺道友這副形容一模一樣。”
玉陽子的父親,那位長青丹宗的云宗主起身走到藺無憂面前,兩指連點他眉心、胸前膻中兩穴,閉目探過后道:“的確是噬魂種。”
藺無憂半柱香功夫前還在蹦跶,要找云燃尋仇,誰知不過這么一會,竟就成了這樣,關鍵他修為已臻大乘——
這等境界,居然還會不防備之下被人種下噬魂種。
這東西從植入靈臺到發作,至少也要十二個時辰,也就是說,動手的人一定在十二個時辰前就接觸過藺無憂,而且說不定還是他十分信任、全無防備之人。
云燃與沈憶寒二人才剛從芥子中脫身出來,因此雖與他不睦,倒是全無嫌疑。
那幾名長青劍修感覺到堂中諸道目光落在他們身上,面色明顯都有些不大掛得住,道:“諸位這么看我們做什么……藺師伯為何會中噬魂種……我等當真全然不知!”
楚玉洲嘆了口氣,道:“看來,咱們之中……的確已經混入了魔道奸細,此人播下噬魂種,還當著諸位的面,叫藺道友發作出丑,豈非觀我等正道有隙,趁虛而入,公然挑釁咱們?”
有修士怒道:“正魔兩道分明已經井水不犯河水千年,咱們走咱們的陽關道、他們走他們的獨木橋,好好的,如今這群魔修是什么意思?!害了賀家滿門也就罷了,一路上還將我等猴兒戲一般的耍弄,當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此番若再不將洞神宮妖孽一網打盡,往后咱們玄門正道諸派,豈不為人恥笑?”
此言一出,不少人附和,或道“還請楚掌門、云宗主牽個章程”,或道“魔修實在不能放任”云云——
這一場談會結束過后,討伐洞神宮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只等為首的幾派商量好細節,一聲令下。
那藺無憂倒是被長青劍宗的幾個修士灰溜溜領走了,臨走時幾人沒再提一句要和云燃尋仇的事,顯是藺無憂當眾丟丑,說了不該說的話,長青劍宗在諸門諸派面前臉面大失,他們也臉上無光,跑的那叫一個飛快。
沈憶寒心下覺出幾分荒誕來,與云燃傳音道:“姓藺的已是大乘期的修為,也不知他體內的噬魂種該找誰才能祛除。”
云燃道:“長青劍宗自有主意,此人能將噬魂種無聲無息播入藺無憂體內,你我也要小心。”
沈憶寒猶豫了一會兒,道:“……我看賀家的事一團亂麻,未必真是洞神宮所為,他們要討伐,就讓他們去好了,咱們還是別再摻合為妙。”
若在從前,這種除魔衛道的事,云燃定是不會缺席的,此刻聽了沈憶寒所言,卻頓了頓,答道:“好。”
諸派修士就此散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沈憶寒自然要與陸奉俠、常歌笑一起回落腳的客棧,云燃這次卻沒與妙音宗眾人一道,他大約是有話要和楚玉洲解釋,所以得先回昆吾劍派眾人落腳之處,只在臨走前塞給了沈憶寒一枚珠子,道:“若想見我,便用此珠。”
沈憶寒接過那珠子,但覺入手溫而滑,珠質瑩白細膩,他見過的好東西不少,自然認出這是北海一種蚌妖所孕之珠,分為子母兩珠,三千年才吐一對,有互相傳聲留影之效——
此刻給沈憶寒的這一粒,應當就是子母兩珠中的一粒。
這珠子罕見奇巧,但于修行用處卻并不大,沈憶寒實沒想到他何時還尋得這種東西,有些訝然的抬目道:“這珠子可難得的很……你從何處得來的?先前怎么沒見過?”
云燃頓了頓,道:“機緣巧合得來,本想送予你做生辰禮。”
沈憶寒一愣道:“那你怎么不早給我,我千歲生辰都已過了……”
兩人正說著,遠處楚玉洲叫了一聲“云師弟”。
沈憶寒知他要走了,云燃果然沒再回答,只轉身,但還沒走,卻又動作頓了頓,回眸望來。
沈憶寒也在看他,兩人目光交匯,他握著手里那枚珠子,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來,眼神明亮如星,里頭的意思是:
明天見。
云燃最終還是走了。
不知怎的,這千年來兩人分明早已經歷過了大大小小數不清的分別,眼前這次不過只是各自回到不同客店修習一夜,沈憶寒卻覺得尤為不舍,在長街上看著云燃離去的方向,有些悵然出神。
常歌笑大約被他這副模樣弄得牙酸,終于看不下去了,在他身邊涼颼颼道:“師兄倒是生怕旁人看不出你倆怎么了啊。”
沈憶寒扭頭看他一眼,道:“都這樣了,我還有什么好遮掩的。”
難道如今他遮掩一下,旁人就會覺得沈宗主和云真人還是純潔的友誼關系了么?
常歌笑撓撓下巴,咕噥道:“……這倒也是。”
妙音宗眾人就此回到落腳的客棧,沈憶寒本來已經做好了被師伯盤問的心理準備,誰知陸奉俠只目色微沉的看了他一眼,又不知怎的,看了邊上常歌笑一眼,竟然并沒有要細問的意思。
沈憶寒心下有些訝異,但既然師伯不問,自己好像也沒有立刻上趕著解釋的道理。
陸奉俠道:“宗主與云真人能從芥子中安然脫身,想是師父在天之靈庇佑,今日就先回去休息吧,有什么明日再說。”
沈宗主聽得這話,第一反應倒很有些心虛:
他外祖倘若真的在天有靈,最好是看不見芥子世界中發生了什么才好……否則也不知會不會氣活過來。
不過……換個思路想想,自己給外祖父他老人家找的這個“孫媳婦”,除了性別不對,似乎其他的又都很不錯,簡直完美符合他老人家在世時,對自己將來道侶的要求——
知根知底、性情溫柔和順、善解人意……最重要的是心里也有他,還會煞費苦心的找小珠子做生辰禮物,除了不能生孩子以外,簡直就是十全十美了。
于是沈宗主頓時又沒那么心虛了。
第066章 尸陰
第66章
沈憶寒回了房間, 把門帶上,才在桌案前坐下。
他想了想,從乾坤袋里摸出一張符紙, 又取了丹砂朱筆——
虧得這些年來沈憶寒愛好頗為廣泛,有用的,沒用的, 多少都學過一點,曾經他也對符箓之術產生過興趣,又有伯父崔頎這個行家里手指點, 自然也就比粗通皮毛還要通那么一點。
略一閉目沉吟過后, 揮筆畫就,他才放下朱筆, 捻起那張符紙吹了吹,兩指掐訣,將那符紙一捏,拋往空中, 輕叱道:“去!”
小小的符紙化作一道靈光,朝窗外飛去——
這尋蹤符從前沈憶寒甚少使用, 記憶中此符搜尋三千里之內, 還是綽綽有余的,只是不知賀蘭庭昨日離去后, 現下是否已經離開云州三千里之遠。
沈憶寒站在窗前,感覺到夜風迎面吹拂著自己的臉,額畔的散發隨風而起, 他眼底淺紅色符印閃動, 眸中看到的卻不是眼前夜色,而是隨著那道在云層中穿行的小小符箓, 一路飛速前行。
小小的符紙越飛越遠,漸漸離開了天瑕城、離開了云州,一千里、兩千里、三千里……
這張尋蹤符已超過三千里之遙,卻仍未與沈憶寒失去聯系,大約是他如今修為突飛猛進的緣故,這章尋蹤符的效力也明顯變強了。
沈憶寒并沒有讓它停下來,而是繼續尋找了下去。
他其實也沒有完全的把握,一定能憑借此符找到賀蘭庭,那小子明顯是察覺到事情不妙,才提前離開,姓葛的老頭不知得了他什么好處,明顯是鐵了心要袒護,沈憶寒卻不能將其放任不管,此人如今暴露出來對阿燃與他的惡意,幾乎已是不加掩飾——
以此人的機緣氣運,如不趁早將這個麻煩解決,今后必然后患無窮。
正在沈憶寒以為這章符紙要無功而散時,眼前景物一變,忽然從云層中飛速降低,朝下飛去,他頓時精神一震,心知這是符紙感覺到了所尋目標的氣息。
下方是個山鎮。
只是從云州返回昆吾劍派,一路所經城鎮無數,沈憶寒一時也認不出這鎮子是哪里,符紙并沒有往城中飛,而是朝城外一處山上飛去。
這山不算高,但山勢奇妙,蜿蜒連綿環繞著下方那座鎮子,像是將其抱在懷中。
符紙忽然頓住不飛了,遠遠停在這座山上一個山坡上,從這山坡恰好可以將下方城鎮盡數收于眼底,山坡上站著兩個人——
其中一個他認得,正是賀蘭庭。
另一個卻并非是如葛老劍主所說,是與他同行的師兄,而是個披著黑袍子、帶著兜帽,看不清臉目的人。
賀蘭庭站著,這黑袍人卻跪在他面前,俯首貼地,姿態可以說是十足十的恭敬卑微。
沈憶寒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愣住了,他本以為透過那個夢境,他對賀蘭庭了解的已經夠多——
但現在看來,只怕并非如此。
他操縱那枚尋蹤符,拉近了視線,想要再看的清些,正在此時,山坡上正負手站著,聽那黑袍人跪地說話的賀蘭庭,卻忽然似有所覺一般,扭頭朝高處尋蹤符所在方向看來。
沈憶寒清楚的看到了他的神情,與夢中別無二致的陰騭,又帶了幾分不快,儼然是個正要瀕臨發怒的模樣。
賀蘭庭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這個方向抬手一握,下一刻沈憶寒便感覺到眼前景象潰散,目之所及,又回到了天瑕城客店的窗外。
他呼吸有些急促,半晌才略略平復下來——
尋蹤符找得太遠,的確本就已是勉力支撐,此符雖能搜尋數千里之遠,但一旦被發現,毀掉它卻很容易。
關鍵是賀蘭庭是怎么發現的?
筑基期的修為,當真能有這么敏銳的靈識?
好在尋蹤符這種符箓不算少見,但凡修習符術的修士,十個里有六個都會畫用,賀蘭庭即便發覺,也未必能將此事聯系到他的頭上。
沈憶寒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將此事告訴云燃。
本要從乾坤袋中摸出傳訊玉符,目光卻恰好落在了桌上那枚還未被收起的留影珠上。
他動作頓了頓,心道,這倒正好試試阿燃新送的珠子。
沈憶寒坐下將那枚珠子抓了起來,猶豫了片刻,嘗試著注入了一點靈力——
這東西很是稀罕,因此從前他雖知道,卻也沒真正用過。
隨著靈力進入,留影珠表面亮起一層淡淡潤澤的光來,這些光星星點點從珠子表面飛出,匯聚到空中,漸漸聚成三個栩栩如生的人影……
不對,等一下……怎么是三個?
“……”
幾個人大眼瞪小眼。
這珠子除了留影,自然也有傳聲的功效,然而房中卻安靜得可怕,落針可聞的幾息功夫后,沈憶寒只得干笑了一聲,道:“這么巧……楚掌門、碧霞道友也在啊。”
楚玉洲不愧是昆吾劍派這樣的玄門大宗掌門,臉上分毫不見尷尬,方才見到沈憶寒出現,短暫的驚訝過后,臉上便掛上了從容得體的微笑,道:“的確是巧,沈宗主既找師弟有事,我與碧霞師妹也不攪擾了。”
起身朝云燃略點了點頭。
碧霞劍主就沒有她掌門師兄那樣好的養氣功夫了,眼神那叫一個意味深長、欲言又止。
兩個人告辭過后,關上門出去了。
沈憶寒有種被人捉奸在床的感覺,半天才說出話來,道:“……你怎么也不告訴我一聲,楚掌門和碧霞劍主在你房中。”
這留影珠確實神妙,此刻二人分明并未同處一室,沈憶寒看著那頭的云燃,卻覺得他好像就在自己眼前一樣。
云燃道:“留影珠一經注入靈力,兩邊便音訊相通,我亦來不及告知于你。”
沈憶寒心道,好吧,反正以后也不可能有比今日更尷尬的情形了。
“你們說什么,說到這么晚?”他問,“楚掌門可是問你咱們在芥子中的事了,你都告訴他了?”
云燃頷首,道:“嗯,掌門師兄問起賀師弟之事。”
沈憶寒道:“我正也要和你說這個。”
語罷將剛才使用尋蹤符,看到的一切與他說了一遍。
云燃聽完,沉吟片刻,道:“……此事先不要告訴旁人。”
沈憶寒明白他的意思,葛老劍主分明對賀蘭庭身份有鬼心知肚明,偏偏揣著明白裝糊涂,此刻若是他們表現出對賀蘭庭太明顯的懷疑與敵意,指不定這老家伙要怎么給他們找麻煩。
倒不如自己二人先將事情查清楚,以后先斬后奏也好,證據確鑿了再逼那老頭就范也好,總比打草驚蛇來得強些。
云燃道:“你符箓被毀,可曾遭其反噬?”
沈憶寒搖搖頭,道:“那倒沒有,尋蹤符雖能傳遞視野,但與心神并不相通,且我那道符本來也已快要耗盡靈力潰散了,并不妨事。”
云燃點了點頭,道:“我已與掌門師兄說過,在芥子中受魔氣侵染,尚需時日將其逼除,故此行諸派討伐洞神宮,我不與同往。”
沈憶寒愣了愣,道:“……你師兄同意了?”
云燃道:“嗯。”
沈憶寒忽然想起小石頭說的話,頓時坐直了身子道:“阿燃,你同我說實話,你體內魔氣究竟清理干凈了沒有,可否受其影響?小石頭怎么和我說,你的身體正在魔化?”
云燃聞言,默然片刻,舉起手掌看了看掌心,半晌才道:“……我亦不知。”
“在芥子中閉關療傷后,雖已將體內魔氣逼除,但與你雙修時,我便察覺自己心智有異,故你昏睡之時,我又內視紫府與周身經脈數次,卻并未發現魔氣殘留痕跡……”
沈憶寒頓了頓,道:“這么說……你并未感覺到身體正在魔化?”
云燃點了點頭。
這可真是奇了怪了,阿燃自己都沒感覺到,小石頭倒是言之鑿鑿說他身體正在魔化,情理而言,沈憶寒覺得自己似乎應該相信阿燃,但自與小石頭相識,她雖天真,卻從未胡說八道過……
等等……內里在魔化、外表卻分毫看不出來,這怎么有點像那夢中賀蘭庭修得仙魔之體時的表現?
正想及此處,欲要說話,沈憶寒忽然感覺到身體有些發熱,縷縷暖流朝著腹下涌去——
這滋味真是既熟悉又陌生,算上芥子中的時間,好像已有十數日不曾領會了。
蠱蟲又發作了。
沈憶寒努力平復了一下呼吸,不知是不是因修為大進、又修習了桃源心經的緣故,這次他神智十分清醒,并不似先前那般昏昏沉沉。
他道:“阿燃,我身上的蠱,好像又發作了。”
那頭云燃呼吸明顯一頓,道:“……等我片刻。”
沈憶寒本想問他,這會過來會不會有些不方便,但話未出口,留影珠映下的人影已經如煙般飄散了。
他在桌前坐了一會,感覺身上越來越熱,下腹燒的難受,如今早已不是第一次,沈憶寒有了經驗,自然知道這蠱蟲發作,若想紓解,非得旁人“幫忙”不可,自己努力卻是沒用,不過徒添狼狽罷了。
他在桌前靜靜坐了一會,沒多久便聽見身后窗欞傳來吱呀一聲輕響,轉頭一看,窗邊站著個熟悉的修長人影。
若換在平常,沈宗主或許有余興嘲笑一下堂堂登陽劍主,居然偷偷摸摸翻窗進人房間,此刻卻是全無這份興致了。
沈憶寒只覺自己已經等無可等,呼出的每一口氣都變得滾燙,若云燃再不來,他疑心自己就要燒著了。
兩人一語未發,沈憶寒起身兩步上前攬住了云燃的肩,又仰頭急切的去尋他的唇。
很快尋到了,柔軟的唇瓣相貼,呼吸交匯,沒點燈的客房內全是粘糯的親吻聲,這個吻沉默而又灼熱。
一吻結束,云燃坐在床邊,沈憶寒跨在他身上,能清晰的感覺到他鮮明又蓬勃的欲望。
月光照入室內,沈憶寒捧著云燃的臉,清楚的看見那張清冷俊美的面孔上,也覆了一層曖昧的薄紅,云燃的膚色很白,且是一種凈冷的白,平素這張臉上不染情|欲,他總是垂目不言,像是一尊玉做的觀音,此刻染了色澤,卻顯得尤其驚心動魄。
沈憶寒描摹著他的眉眼,嗓音有些啞,聲音里帶了一點不易察覺的笑意低低道:“你老實說……來這么快,是不是早盼著我發作呢?”
云燃仰目看他,一雙鳳眼像是月下的黑湖。
良久,他才道:“……嗯。”
沈憶寒聞言,感覺一股熱流直沖天靈蓋。
真是可怕,明明什么還沒做,這人只要簡簡單單一個回答,好像就能讓他舒服得頭皮發麻。
【……】
*
翌日天明時,來敲門的是燕子徐。
燕子徐本是來問師尊,他們今日是與昆吾劍派一同返回,還是就此分開,徑行回南海去?
這趟出來得太久,燕子徐畢竟年少,不免也有些想家了。
然而開門的卻是個完全不在意料之內的人——
云燃烏發未束,如云般垂落,身上只著一件中衣,神情淡淡。
“怎么了?”
燕子徐:“……”
前輩,您是否太過從容?
難道該問云真人怎么在這里的人……不是他嗎?!
第067章 琴鷗
第67章
沈憶寒一夜里睡得都有些不踏實。
因他主動要求, 昨夜里拉著云燃嘗試了祖師婆婆留下長樂登陽兩劍的雙修之法,他本來想得很好,紓解情蠱與雙修練功兩不誤, 豈知弄巧成拙。
這法門雙修過后,需要練化彼此供給自己的精元靈氣。
沈憶寒以靈臺桃樹凈化魔氣的速度推論,本以為至多一兩個周天也就足夠了, 豈知遠非如此,比起當日在石髓洞府中,云燃已稱得上很是克制, 然而足足一個時辰, 沈憶寒還沒煉化完一半,他身上實在累得厲害, 又全然是個不同于其他修士少眠多坐的習慣,累了便要睡,于是支撐不住,倒頭沉沉睡去。
這么一睡著, 疲乏感雖然暫消,夢里卻總覺得小腹漲漲的, 身上說不出的難受。
好在靈臺桃樹似乎也不全是等他練功時, 才能發揮作用,一夜都在靜靜消化, 那種不適感才淡去了許多。
饒是如此,醒來后仍有種睡了和沒睡差不多的疲乏感,打著瞌睡穿了衣裳, 又任由云燃給他梳理發冠。
兩人自少年時下山離島共同游歷起, 每每投宿凡間客店,夜里總是沈憶寒呼呼大睡, 云燃打坐吐息,有時候沈憶寒晨起迷迷糊糊,神智不清,云燃只得承擔起替他束發整髻的責任,好叫沈宗主不至于形容不端,沒法見人。
他做得太過自然,以至于沈憶寒從前對這份照顧并未覺出異常,也不曾多想,甚至潛意識里漸漸以為好友之間,這樣的舉動并無不妥,對此習以為常。
除他二人以外,這世上卻沒第三個人知道,云真人那雙手,不僅握得聲震四方的蘅蕪、修得熾烈霸道的登陽劍,論起梳頭冠發這樣的水磨工夫,竟也靈巧十分,不遜女子。
沈憶寒道:“阿燃……”
云燃手上動作頓了頓,“嗯”了一聲。
沈憶寒想了想,雖覺這話有些不好意思,但似乎還是該說的……否則往后若次次如此,總不是個辦法。
“你下次……能不能少些……”
云燃道:“你受不住么?”
沈憶寒本來還擔心自己說得太含混,他會不會聽不懂,誰知他不僅聽懂了,竟還這么大喇喇的直接問出來,面上不由微微一燙,道:“這有什么受不住的?就是我要煉化……煉化你的……呃,總之,一次并不能太多……你按照祖師婆婆留下的心法,難道不覺有礙么?”
云燃道:“并未。”
沈憶寒:“……”
好吧,人與人之間的確不一樣。
但沈宗主覺得這不能完全歸結于自己的承受能力不行,而是因為按照祖師婆婆留下的雙修法門,他和阿燃分工不同,吃得多……克化的慢些,那不是也很合理?
正自想著,外頭傳來兩聲敲門的聲音。
燕子徐小心翼翼隔門問道:“云真人……貴派的楚掌門與碧霞前輩經過客棧,叫弟子來問,您可要與他們一齊動身回門派?”
云燃道:“不必,勞你轉告,我此行不與他們同行。”
燕子徐在外應了一聲,腳步聲漸遠。
沈憶寒聞言,莫名覺得哪里不對,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問道:“……子徐怎么知道你在這?”
“方才你未醒時他來過。”
沈憶寒:“……”
算了,反正有昨天那場談會,如今他與阿燃的關系也相當于昭告天下了,子徐也好、師弟也好、陸師伯也好……總歸都要知道的,早知道未必不如晚知道。
“那你不跟你掌門師兄他們回去,難道打算和我回南海?”
“怎么,你不想嗎?”
沈憶寒笑道:“那自然是想的,只是你怎的忽然動了這心思?”
這話出口,心里倒也猜到一些。
如今二人關系為人所知,那長青劍宗如此記恨阿燃,奈何不了他,難保不把氣撒在自己身上,還有一個鬼鬼祟祟不知來路的賀蘭庭——
的確是該小心些。
*
從云州到南海,近萬里之遙,來時妙音宗眾人是先到昆吾劍派,再行折轉,路上玩心大于趕路之心,自然很是花了些時間。
這趟回去得卻頗快,連常歌笑一貫玩心甚重的,都不知怎么回事,回去路上明顯有些心事重重,既沒再插科打諢、頂嘴找茬,給陸奉俠添堵,也不曾找借口四處逗留、玩鬧耽誤。
沈憶寒之前心思都在云燃身上,倒未察覺,踏上回程路途兩日后,卻隱約覺出不對來,不著痕跡的叫來了燕子徐,問道:“你常師叔和太師伯是怎么回事?我怎的覺得他兩個怪怪的,可是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么?”
燕子徐聞言回頭看了一眼,見遠處常師伯正明顯有些神不守舍,蹬著那根青玉簪模樣的法器慢悠悠飛在隊伍最后,才松了口氣似的,扭頭傳音道:“……師尊猜的不錯,太師伯與常師叔的確大大吵了一架。”
這兩個人會吵架,倒并不出乎沈憶寒的意料,或者說,這些年來陸、常二人實在沒少吵過架,如今出門在外,他倆居然還有得吵,這才讓沈憶寒覺得奇怪。
他蹙眉道:“他們吵什么?”
燕子徐頓了頓,道:“太師伯與常師叔具體怎么吵起來的,徒兒也不知道,總之就在師尊與諸派前輩離開天瑕城后的兩日,那時陸師伯受傷,常師叔怕我們毛手毛腳,都是親自照顧太師伯,日日守在太師伯身邊,寸步不離,當時承青還說,瞧不出師叔從前對太師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如今太師伯受傷,師叔居然會這樣在意。”
沈憶寒道:“那怎么還吵起來了?”
燕子徐顯然很少在背后議論旁人是非,更不必說是自己師門長輩,顯而易見的十分緊張,雖然是傳音,還是咽了口唾沫,壓低聲音道:“后來一天早上,承青說他起來撒尿,聽見太師伯房中‘啪’得一聲,他就來叫我,我們倆一塊兒出去,便見常師叔……師叔他站在太師伯客房門前,臉上老大一個巴掌印——”
沈憶寒一愣,心道,這倒奇了,陸師伯雖一貫看不慣師弟吊兒郎當、沒個正形的模樣,但說管教,他也真的只是對常師弟施以管教罷了,或罰跪、或依照門規罰點別的什么,從未失了身為長輩的體面。
刀道大開大合,修界習此道者也大多是不拘小節、性情豪邁的,但他這陸師伯卻是個例外,雖是刀修,也的確眼里容不得沙子,隨了沈憶寒外祖父急公好義的性子,可行事卻頗講規矩,甚至稱得上古板,沈憶寒當真有點無法想想陸師伯氣急敗壞、扇人耳光的模樣。
燕子徐道:“唉,其實也不怪太師伯那日動怒……我和承青當時雖只聽到兩句……師叔他的確也有些太過分、太放肆了,就是師叔平日再怎么被太師伯教訓,心中不痛快,那也不該這樣踩人痛腳的……”
常歌笑具體是如何踩人痛腳,燕子徐卻又似有顧忌,看著沈憶寒欲言又止起來。
沈憶寒傳音道:“你快說,不許再賣關子。”
燕子徐趕忙搖頭道:“徒兒不是賣關子……就是……就是這話對師祖母不敬,還請師尊赦準,徒兒才敢說的。”
沈憶寒一愣,道:“我娘?”
陸師伯和常師弟,因為他娘……吵架?
沈憶寒再三承諾,不會因為這些話責怪燕子徐,燕子徐才道:“……常師叔在太師伯門前說,似太師伯這樣無趣古板、不知好歹之人,活該一個人孤獨終生……還說難怪當年師祖母看不上他,太師伯這樣的人……合該打一輩子光棍,這都是他自找的……”
沈憶寒:“……他真是這么說的?”
燕子徐道:“還不止呢,常師叔還說,人死如燈滅,師祖母早已經仙去數百年了,就是她還活著,心中定也是只有和太師父夫婦二人恩愛無猜、鶼鰈情深的,常師叔還罵太師伯是癡心妄想,說……說就是這么多年過去,太師伯再自以為是的給師祖母守活寡,師祖母眼里也從沒有過他,讓他少自作多情……呃……”
沈憶寒聽得腦門青筋直跳,心說難怪自他從芥子中出來,陸師伯這兩日一直怪怪的。整日神不守舍……
常歌笑到底是在發什么瘋?
只扇了他一耳光,陸師伯也真是好脾性了。
沈憶寒忍不住道:“那師伯就沒再說什么……這事兒就這么過了?”
“有的,太師伯當時傷還沒全好,聽完了師叔的話,臉都白了,問‘你知道什么?你又不是阿絮肚子里的蛔蟲’,常師叔就冷笑一聲,說‘我如何不知,那是我師尊,她心中愛慕誰,除了師兄,難道還有人比我清楚,你還是少自欺欺人了’,然后……然后太師伯就噗的吐了一口血……”
燕子徐咽了口唾沫:“反正,自那日過后,太師伯與師叔就再沒說過一句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我們也不敢勸,這樣下去……只怕不是辦法,等過兩日回了島上,秋師祖肯定是要過問的,您快想個辦法勸勸吧!”
沈憶寒:“……”
……勸不了一點。
第068章 琴鷗(15000營養液加更二合一)
第68章
修界如今大小門派世家林立, 各家有各家在凡間的轄界,妙音宗在南海轄界雖然不大,亦不例外。
行路兩天, 他們已快到了自家門中轄界邊緣,依照各家不成文的規矩,每至這種兩家轄界交接之處, 不管是哪門哪派的修士,都是不好繼續御空而行的,需得落到臨界城鎮仙府之中, 先通遞名號, 再自通行。
這樣萬一將來各家轄界中,有修士行不軌之事, 或為非作歹、戕害凡人的,各自也都好查管。
沈憶寒正打算帶著眾弟子落到下方城中,和自家仙府中駐留的弟子通報一聲他們回來了,至于常歌笑和陸師伯的事……他倒覺得等回了門中, 讓秋師叔去勸比較好。
正自想著,忽然看見不遠處云層中, 一前一后兩撥人追逐而行, 行在前的只有兩人,一大一小, 大的那個穿著黑白二色道袍,御一柄桃木劍,小的那個約莫十五六歲年紀, 顯然修為尚淺, 還不能自主御空而行,只能靠他帶著——
后頭追著的則是十幾個覆面的黑衣人, 個個殺氣騰騰,一看便來者不善。
兩撥人飛得極快,行經妙音宗轄界,卻絲毫沒有落去底下城鎮中仙府通遞名號的意思。
沈憶寒畢竟是妙音宗宗主,平日看不見也就罷了,如今親眼瞧見有人將自家轄界上的規矩視若無睹,當然沒有不管的道理,他如今修為已臻化神后期,不需乘御鸞鴛,也可凌空而行,當即握著腰側的紫玉笛湊到唇邊連吹數聲——
紫色音紋如浪般朝前涌去,那十幾名追逐的黑衣修士無可躲避,只能暫緩追逐的腳步,這才堪堪躲過。
沈憶寒這幾聲笛音,并無傷人之意,本來只是想攔住他們,請他們按照規矩到下頭城中仙府通遞名號,豈知那些黑衣人見狀,相互對視一眼,竟分毫不問青紅皂白,便有兩人忽然轉身,挺劍朝沈憶寒刺來。
云燃一直在他身邊,見此變故,目色微寒,不等沈憶寒躲避,已將臂彎中拂塵一揮,兩道劍罡先后射出,“鏘”“鏘”兩聲,竟硬生生將那握劍襲來的兩個黑衣人手中的靈劍震斷了。
那十幾名黑衣人修為大都在金丹之間,方才自然看不出這頭境界深淺,此刻和云燃交手,才覺出厲害,一人握著手中斷劍,聲音嘶啞,顯是用了不知名的術法掩蓋本來音色:“你是……登陽劍?!”
十幾個黑衣人見勢不妙,倒是很有默契,扭頭便要踏劍逃跑。
然而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性,沈憶寒方才本來無意傷人,只是想攔住他們,請他們照各門各派約定好的規矩辦事,妙音宗雖是小門派,也沒有放任別家修士到自己地盤為所欲為的道理。
豈知他們反倒兇狠,不問半句便要動手傷人,焉能輕易放他們跑了?
常歌笑顯然也是同樣想法,不等他師兄吩咐,已拍了拍腰側乾坤袋,取出一把琵琶樣法器來,懷抱琵琶五指連撥,頓時青色音紋如網,朝那跑在最前頭的兩名黑衣修士圍攏而去——
陸奉俠亦動了手。
妙音宗這頭小輩弟子眾多,但有燕子徐這個大師兄在,他一貫聰敏、反應極快、眼色極佳,見長輩們和人動起手來,立刻將一眾師弟師妹們聚攏到自己身后。
燕子徐的判斷顯然沒錯,有幾名黑衣人大約是看出這頭為首的幾人都是硬茬,沒一個好碰,又發現有不少修為低微的少年弟子,當即調轉方向,可惜為時已晚,沈憶寒與云燃已將他們同伴收拾了一大半,這幾人才剛出手,便先后被沈憶寒擲出的縛仙索給捆了。
方才那被追在前的一大一小兩人,見狀居然并未離開,此刻湊上前來,似乎是有話要說。
沈憶寒此刻才看清那身著黑白二色道袍的修士面容,頓時一愣,訝然道:“臨山?怎么是你?”
沈憶寒在修界,除了云燃還有不少朋友,雖說大都遠比不得同云燃那樣的交情,但大體來說,他的人緣極好,各個玄門大宗小派、也多多少少都有些相識的人。
眼前這位出身淮南風鶴觀的李臨山李道長,便算是這些人里和沈憶寒交情不錯的。
李臨山亦是訝異,道:“沈兄?我聽聞諸門諸派,在云州因賀氏滅族之禍,商議討伐洞神宮,怎么你已回來,難道不曾參與么?”
沈憶寒道:“洞神宮是魔道大宗,便要討伐,哪里輪得上我們這樣小門小派的插話?我此行本是帶著門下弟子出去游歷的,不料遇上這種事,他們年紀小、修為也淺,還是別去淌這渾水為妙,我便先領著回來了。”
李臨山道:“倒是你一貫的性情。”
沈憶寒頓了頓,道:“你這又是怎么回事?如何被這么多人追殺,你一貫不與人結仇的,怎會惹上這等禍事?”
李臨山搖了搖頭,道:“此事說來話長……”
沈憶寒聽他此言,心知他多半是有什么話不方便此刻在眾人面前說的,也不強求,只笑了笑,拉過身邊云燃道:“那也不妨,咱們好久沒見面,等到下頭落腳,喝杯茶再說不遲,這位是我與你說過的發小,昆吾劍派的云真人,臨山可還記得?”
李臨山拱手道:“登陽劍主鼎鼎大名,李某豈能不聞?見過云真人,在下淮南風鶴觀李臨山。”
云燃略一頷首,朝他拱手算是回禮。
李臨山忽嘆了口氣,低聲道:“說起來……李某此行,倒與貴派有關,豈料一路風波不停。”
眾人落到下方城中,此城名叫潮風城的,在妙音宗轄界內算不得最繁華之地,但因為與別的宗門轄界接壤,一向也算熱鬧,仙府中駐留的弟子見來人居然是自家宗主,都是精神一震,很快替眾人錄過了進出的玉簡。
沈憶寒本要親自去問那十幾個被縛仙索捆住的黑衣人是什么身份,卻被李臨山攔住,朝他微微搖了搖頭。
常歌笑在旁見狀,心知這李道長多半有話要和他師兄說,笑了笑便道:“好久沒回潮風城了,我記得城南一家酒樓的炙章魚很是美味,師兄你們慢慢談,我先帶著子徐他們去打打牙祭。”
常歌笑一走,陸奉俠腳步頓了頓,也轉身離開,不知是不是一起跟上去了。
李臨山輕輕拍了拍那與他同行的少年肩膀道:“阿柳,你先在外面等我一會,我有些事同朋友說。”
那少年生得十分秀氣,柳眉細目,神情間很有幾分小心翼翼的怯懦之意,肢體亦很不舒展,看著頗有些受氣包意味,點了點頭小聲道:“……好的。”
沈憶寒看著那少年,略覺眼熟,一時卻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見過。
房中只剩下沈憶寒云燃、李臨山三人,李臨山頓了頓,倒也沒有叫云燃回避的意思,只在桌邊坐下,嘆了口氣道:“那十幾個人……是清江嚴氏的家臣,都是訂過神魂死契的,你若問他們身份,他們不答還好,萬一生了告訴你的念頭,當即便會契發,死在你這仙府里。”
沈憶寒道:“清江嚴氏?從前并未聽過,如何行事這般狠辣……你怎會招惹上他們?”
李臨山倒了三杯茶,一杯給沈憶寒,一杯給云燃,最后一杯留給自己,道:“你沒聽過,那也不奇怪,他家一貫低調的很,又不是什么大家大族,也從不參與玄門各派的事,我也是機緣巧合,承了他家從前的家主夫人救命之恩,這才結下了因果。”
沈憶寒道:“從前的家主夫人?怎么……如今和從前的并不是同一位么?”
李臨山頷首道:“不錯,那位夫人因受人算計,身中勾蛇之毒,藥石無醫,幾年前已經仙去了,獨留下一個孩兒,便是與我同行的那位小公子,至于現在嚴氏家主續弦的這位新夫人……”
他大約覺得背后議論一個女子的是非不好,因此說到此處打了住,只略搖了搖頭,道:“總之……這位夫人入主嚴家后,眼中一貫是容不下嚴公子的,數日前又不知怎的尋了個由頭,竟說動了嚴公子的父親,要將他送到昆吾劍派求藝,云真人,在下方才說此事與貴派有關,正是因此。”
沈憶寒聽及此處,已經明白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修界各個世家有大有小,雖說是家族,但只要大了,本質上與門派也沒什么區別,不過有一層血緣關系罷了,論起爭權奪利、勾心斗角,那是半點不比大門派中來得少的。
甚至越是廟小,妖風越大,越是池淺,王八越多,能分的東西太少了,才會急到彼此紅眼打破頭,故而常有聽說某家某族的某某公子或者仙子,本是手足,卻為了爭繼任家主之位鬧得不可開交的。
這位嚴夫人看嚴氏家主原配的孩子不順眼,想方設法的要將其送出去,那也不算奇怪。
沈憶寒正想及此處,忽然腦海中抓住了什么,呼吸一滯。
云燃道:“嚴公子骨輕神重,思緒雜多,并非適宜修習劍道的天資。”
李臨山聞言,搖了搖頭,道:“云真人所說,我如何看不出?誠然嚴公子天資是庸鈍了些,性子也膽小,說起來不算多么好的材質,但以他的資質,學他們嚴氏家傳的土遁、木遁之術,顯然也比習劍合適的多的,嚴夫人當然不會不知,我原只以為她用心雖壞,也僅止于此,不過是怕小公子將來當真學出什么名堂,報復于她……誰知她真正目的,卻比這還要狠毒百倍不止,竟是想趕盡殺絕,害了這孩子的性命!”
“還好這孩子機敏,不知怎的發現了他繼母暗中吩咐家中死士,要在路上將他滅口,又想起他母親有我這么個朋友,這才傳訊來求我護他前往昆吾,若非如此,只怕此刻他已然尸骨無存了。”
說著嘆了口氣,道:“小小年紀,也是可憐。”
沈憶寒卻頓了頓,道:“臨山,你方才叫嚴公子阿柳,那嚴公子的大名……可是叫做嚴柳?”
李臨山一愣,沒想他留心這個做什么,只答道:“不錯,正是叫作嚴柳。”
沈憶寒:“……”
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夢中阿燃的三弟子,總算是出現了,難怪他方才覺得眼熟。
沈憶寒如今倒是不擔心云燃還會將這位嚴公子收為弟子了,況且方才看云燃提起嚴柳,也全無惜才收徒之心,雖說那夢中阿燃收下這個三弟子,好像本來也是憐他身世可憐……
正想及此處,外頭卻傳來一聲慘叫。
沈憶寒聽出這聲音正是駐留在潮風城中,一名妙音宗弟子的聲音,面色頓時一變,起身推門而出,果然不遠處廊下一個黑袍人正掐著個身著雪青色妙音宗弟子常服的少女的脖頸。
那女弟子憋得面色通紅,掌中靈光閃動,抬手擊在黑袍人面門,然而卻如泥牛入海般毫無作用,那黑袍人顯然半點不曾為其所傷,手上勁力反而更大了幾分,掐得那名女弟子眼白直往上翻。
沈憶寒自突破到化神后,也能將長樂劍劍意匯聚成罡,雖不比云燃的登陽劍罡那般勢力剛猛,只需針尖般的一點,便可穿金洞玉、無堅不摧,但用來對付化神以下、甚至與他同境界的修士,卻也已綽綽有余。
兩道淺紫色劍罡精準無誤的打在這黑袍人掐著那女弟子的右手虎口,那人卻紋絲不動,竟連晃也沒晃一下——
這種肉身強度,哪怕在專修煉體之術的高階修士中,也是聞所未聞,也許只有傳說中得了大功德、修得金剛不壞之身的佛修,才可比擬。
云燃手中那柄拂塵本是一件法器,平常看著雖與普通拂塵沒什么區別,此刻乍然被他擲出,那拂塵卻好似長了眼睛一般,飛至黑袍人身邊,柄端白絲轉瞬間已一圈圈纏住黑袍人掐著那女弟子的右手。
他口中默念了句什么,那拂塵便即往后猛地一拽,竟生生將黑袍人手拉得松了開來,被掐住得女弟子連連后退幾步,劇烈的嗆咳起來。
沈憶寒將鴛劍從笛身中拔出,飛身上前一劍剝落了那黑袍人的兜帽,但見眼前一張臉目上雙眼不見瞳仁,只余眼白,嘴唇烏紫,皮膚下青色的血脈賁張可見——
李臨山驚道:“這不是活人,是……是洞神宮的尸傀儡,難怪他的肉身如此強悍!”
他這話倒也不算武斷。
魔修之中,修習煉尸之術的不在少數,如正道修士習劍、習刀、習音律、或者符術也分許多流派一樣,魔修中即便是習鬼道的,路子也各不相同,有的煉尸為了看起來與活人無異,好做些下三濫的勾當,觀之膚若凝脂、艷如桃李,更勝活人;有的所煉的尸傀儡,有簡單靈智,一言概之可以當做主人不知疲倦的奴隸——
洞神宮則是尤擅激發其兇性,若尸身死者生前修為夠強,怨氣夠重,甚至能將其煉化到肉身強悍如地階法寶一般,水浸火燒,尋常靈刀靈劍之流,皆不可破。
有這種本事的,魔修當中也唯有洞神宮。
眼前這具尸傀儡,保守估計,生前境界只怕不會低于化神。
這樣的尸傀儡,哪怕是與小乘修士,也有一戰之力,甚至可以說是力壓境界還未穩固的小乘修士的。
那傀儡嘶吼一聲,伸爪朝沈憶寒抓來,難以想象,這傀儡看似如此沉重的身勢,速度竟快如疾電,若是幾個月前,只這一抓,恐怕就能輕而易舉洞穿沈憶寒的心腑。
幸而他在芥子世界中,已將長樂劍的步法練得嫻熟由心,幾乎發自本能,腳下連點,立刻側身避過。
云燃道:“沈濯!”
沈憶寒聽出他聲音中的失態,還未回答,云燃已將蘅蕪振劍出鞘,飛身至他身前,沈憶寒還未看清,但見眼前一片黛色衣角拂過,下一刻那尸傀儡的一只手臂已經斷落在地。
蘅蕪分金斷鐵,斬了這傀儡的一臂,竟未發出丁點聲響。
尸傀儡身體微顫,想它大概不懂疼痛,但身體驟然少了一截的感覺總歸是不愉快的,一息功夫后,它口里發出一聲厲叫,轉身又伸出那完好的一爪,卻不是朝著云燃沈憶寒、而是那被嚇得呆愣在地的女弟子——
沈憶寒不及出言提醒,足下踩著長樂劍步法,瞬間已至那女弟子身前,將她一把撈起。
尸傀儡一爪未下,頭顱已著地。
沈憶寒松了一口氣,看著云燃正要說話,忽然間瞳孔一緊,道:“阿燃小心!”
云燃也已察覺,仰身躲過后頭刺來的一劍。
沈憶寒將那女弟子往廊外一推,道:“快走!”語罷蕩劍相助云燃。
他兩人從前便曾經一同練劍,沈憶寒得知長樂與登陽雙劍本為一體后,更是在芥子世界中與云燃嘗試修習兩劍并行之法,此刻被那會用劍的尸傀儡偷襲,事發突然,卻未落下風,兩劍一剛一柔,一進一退,彼攻我守,竟然分毫不見生澀之感,渾若一體,不分你我。
李臨山亦是劍修,自然看得出其中門道,癡然入神片刻,竟忘了上前相助,口里忍不住道:“……二位好靈俊的劍法。”
沈憶寒倒還有功夫分神開口,提醒他道:“臨山,你也小心!外頭不止一具尸傀儡!”
話音剛落,果然廊外便傳來一聲驚叫。
李臨山聽得此聲,面色驟變,急道:“糟了!是阿柳!”
語罷也顧不得和云燃沈憶寒招呼,只縱身往院子外去了。
他一離去,沈憶寒與云燃也很快將這具使劍的尸傀儡解決,若要將尸傀儡徹底殺死,唯有斬其項首一路可行,很顯然這傀儡對自己的弱點是心知肚明的,因此方才與兩人交手時,一直有意以手護著脖頸,這才叫沈、云兩人耽擱了些時間。
沈憶寒道:“會用劍的尸傀儡……與當日咱們在島上所見,殺了郭少門主他師弟的那具一樣,還有振江城外,應該也是此物殺了寧陽子。”
云燃道:“城中不知是否只有你門中仙府出現傀儡,你快傳訊提醒你師伯師弟,好叫他們小心。”
沈憶寒也已想到,取了傳訊玉簡出來通知陸常二人,好在方才陸師伯與子徐他們一起去了,萬一真的遇上此物,應當也不至于毫無還手之力,只是不知這些傀儡到底有多少,城中尋常百姓若遇到,只怕要遭殃。
兩人出了院門外去,迎頭又連續遇上三具傀儡,都是十分詭異會用劍,不僅如此,用的還頗為嫻熟,沈憶寒一邊在三具傀儡之中穿身交來插去,一邊道:“我怎覺得……這些傀儡的用劍路子,和長青劍宗低階弟子一模一樣?這不就是長青丹劍?”
一道赤色劍光蕩過,同時斬落了兩具傀儡的頭,沈憶寒逆身一劍,也將后頭那具傀儡解決了。
正在此刻,方才李臨山離開的方向卻忽然傳來一聲少年的驚哭。
“李大哥!”
沈憶寒聽得心頭一沉,也顧不得再去想多的,與云燃疾步穿廊而行,果然過了一道垂花拱門,便見李臨山面臨一具尸傀儡,身后護著正瑟瑟發抖的嚴柳,被側面偷襲的另一具傀儡一劍洞心。
他面上仍有些怔愣,顯然是還沒反應過來,嘴角卻止也止不住的溢出絲絲縷縷血跡。
沈憶寒與他相識也有數百年,兩人見面雖然不多,但沈憶寒無心修行,李臨山閑云野鶴,他二人性情倒算得上相投,見此情形,不由心口一沉,疾聲叫道:“臨山!”
第069章 琴鷗
第69章
等他飛身上前, 將圍攻李臨山、嚴柳二人的那兩具尸傀儡解決,李臨山已經撐劍跌坐在地,雙目微闔, 嘴角止不住溢出殷紅的血來。
嚴柳從后抱扶著他,眼眶通紅,一面不住的替他擦著唇角的血, 一面將滿臉的鼻涕眼淚擦得花作一團,哭道:“李大哥……你不要嚇我……李大哥……”
長青丹劍看似劍緩不急,實則不著聲色痕跡之間, 卻能寸寸震碎對方丹田內腑, 寧陽子與那神刀門少主的師弟都是如此死法,沈憶寒自然知道厲害, 立刻蹲下身就去探李臨山眉心。
這么一探,當下便叫他心中更沉了幾分。
嚴柳在旁,大約是見他面色不好看,眼淚止不住如斷線珠子一般啪噠啪噠往下掉, 一邊努力的扶著正在他懷里不住往下滑的李臨山,一邊顫聲道:“沈宗主……沈前輩, 求您了, 求您救救李大哥吧,我求求您了……”
說著竟是要俯下身來給他磕頭。
沈憶寒嚇了一跳, 連忙將他扶住道:“嚴公子,你不必如此,若能救臨山……我和你一樣想讓他活, 可……”
語及此處, 心中也是難受得很。
大道無途、人壽有涯,凡人也好, 修士也罷,世上萬千生靈,死生從來無常,分明幾刻之前,李臨山還在好生生的和他與阿燃說話,此刻卻已經丹田碎裂,經脈寸斷……
李臨山不知是否聽見兩人對話,眼瞼顫了顫,似乎是用盡全力才半睜開眼來,卻是看著嚴柳,手指微顫了顫,像是有話要說。
嚴柳看出他的意思,強忍著眼淚抓住了他的手道:“李大哥……我在這……你說,我聽著的。”
李臨山頓了頓,才道:“你娘……對我有……有救命之恩,我欠她的,無以為報……她臨終前只托付我,說……說你年幼可憐,請求我若力所能及……便對……對你照拂一二……”
嚴柳的眼淚撲簌簌落在李臨山臉上,順著他的臉頰滾落下去,和他嘴角的血跡混成一團,聲音又啞又顫道:“李大哥……我……這些我都知道的,若不是……若不是你這些年處處照拂……等不到夫人將我送去昆吾劍派,我也早就死在嚴家了……我求你……求你不要死好不好……你若不在了……阿柳真的不知往后該怎么活……”
李臨山靠在嚴柳單薄的臂彎里,扯著嘴角費力的笑了笑,道:“有什么不知怎么活的?這世上難道真有誰離了誰不能活的……你可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我同我師尊的故事……你看我,不也好好活了這樣久?”
“你一貫心思重……我此刻跟你說這些,不是想讓你哭,我一直想讓你明白,人活著總是為了自己……旁人再怎么不喜歡你……待你不好,那也是旁人的事,別總為了心外之物怨天尤人……你以后修劍也好……學什么都好,不要再像以前那樣……我知道你心里怨恨你爹、繼母、兄弟,但是……但是……”
李臨山說到此處,聲息卻漸漸弱了下去,仿佛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后頭的話卻還是已經無論如何說不出來了,他嘴角溢出的血跡里摻雜了稀碎的血肉殘塊,手摸了摸,將腰側的乾坤袋拽了下來。
沈憶寒但見他將那小囊塞到了嚴柳手中,那上頭靈光一閃,心知這是李臨山將乾坤袋上的禁制解除了。
李臨山看著嚴柳,終究沒再說出什么來,目光緩緩轉向沈憶寒,張了張嘴。
“沈兄……”
他似乎有話要說,然而卻也只叫出“沈兄”二字,就再也沒了動靜,眼目似又要緩緩闔上。
云燃見狀,伸指連點了他身上幾處穴道,然而李臨山身體只是顫了顫,好像還是無濟于事。
長青丹劍的厲害,修界歷來人所共知,否則長青劍宗也不會只憑這一門絕學,便能分門立派,但凡為丹劍所傷,損了丹田紫府的,幾乎是藥石無醫,半盞茶功夫間便會斃命,閻王爺來了也救不得,連他們同門長青丹宗的那些醫修、丹修也是束手無策,可以說這群長青谷修士,對自己人也是半點不留活路的。
李臨山今日多半已然性命休矣。
嚴柳抱著他漸漸軟下的身體,渾身劇烈的顫抖起來,臉上各處肌肉不住抖動,似乎想哭又無法放情大哭出聲,那樣子叫人看了心中也不免戚戚,忽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道:“沈宗主……等等……我……我有辦法救李大哥……我有辦法救李大哥!勞你幫我扶一下他!”
沈憶寒方才見他神情悲痛欲絕,與李臨山的情份絲毫不似作偽,心中已覺訝異,這會聽他這樣說,更加意外,還是依言扶住了李臨山身體。
嚴柳這才從懷里摸出一個小荷包,沈憶寒定睛一看,只見那荷包上用細密的針腳繡著鯉魚戲蓮的圖案,東西已然磨得掉色,瞧著倒是有些年份。
嚴柳小心翼翼的打開荷包,頓時一股淡淡藥香從這荷包里溢出,他從里頭倒了倒,落在掌心一片小小的玉白色花瓣。
沈憶寒一見此物,頓時認了出來,心下不免大為意外——
那夢里,這片花瓣的確是嚴柳之物。
這是天極白蕊的花瓣。
此花若以人力,無法栽植,因為花性懼人,所以只隨緣生長在環境極其惡劣、極其罕為人至的地方,周圍更是常常引得妖獸聚生。
天極白蕊的花瓣是一味極其珍貴的藥引,可惜此花雖有九瓣,但一旦摘除一瓣,另外的八瓣也就會迅速枯萎,不能再入藥,丹道偏偏又對藥引用量有著極為嚴苛的要求和標準,不能以整花入藥,這也就意味著,一株天極白蕊,通常只能得一片花瓣。
據說長青丹修能以此花煉制成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丹,天極白蕊花瓣在修界,自然也是價值連城之物。
沈憶寒之所以意外,是因為在那夢中,壓根沒有嚴柳舍花救人一事……甚至好像都沒有提及他究竟是怎么到昆吾劍派的。
如按夢中的情況,嚴柳在拜云燃為師以前,數年中,都不過只是昆吾劍派一個普普通通的灑掃弟子,處處遭人白眼,受了不少欺侮,嚴柳天資平平,門派大比自然也是拿不到什么好名次的,最后忍痛舍卻了這片母親在世時留給他的花瓣,買通了昆吾劍派敬事堂的執事,這才得了被推薦到登陽峰拜師的機會。
如今他與阿燃提前遇上了嚴柳不說,嚴柳居然還舍得用此花救李臨山……
沈憶寒道:“嚴公子……此物珍貴,你可要想清楚了。”
嚴柳臉上還是眼淚鼻涕一片狼藉的模樣,聞言卻沒有半點猶豫,只抬目看了沈憶寒一眼,便低頭將那片花瓣小心翼翼送入了緊閉雙目的李臨山口中。
天極白蕊果然是神藥——
花瓣入口數息之后,李臨山蒼白的面色便肉眼可見的發生了改變,好像又漸漸出現了血色,沈憶寒扶著他發涼的手,似乎也重新有了溫度。
然而……也僅止于此。
又等了數息功夫,李臨山仍是沒有醒轉跡象,只是靜靜闔著眼,呼吸勻淺,像是睡著了一般。
沈憶寒叩過他脈門,又以靈力探了他眉心。
嚴柳立刻急急問道:“沈前輩,如何了……李大哥還好么,他的傷恢復了么?”
沈憶寒看著他面色,一時竟然有些不忍心,頓了頓才搖頭道:“嚴公子,天極白蕊的確是神藥,但臨山丹田紫府寸斷,此刻能被吊住性命不死,已經是福澤綿厚,要他恢復如初,恐怕……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嚴柳面色僵了僵,道:“那就是說……李大哥一直都會是這樣子了?”
云燃道:“不會。”
嚴柳頓時精神一震,豈知云燃下一句話說出來,卻叫他幾乎面如死灰:“天極白蕊雖是奇花,但藥力亦有限,若在耗盡藥力之前,無法將他救活,等花瓣在他口中枯萎,他也會死。”
嚴柳啞然片刻,幾乎是六神無主道:“那……那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他從沈憶寒懷里,一把抱回李臨山的身軀,口里念念有詞,不知在說什么。
過了一會,又卷了衣袖一下下的擦干凈了李臨山下頜的血跡。
沈憶寒叫了他兩聲,他卻置若罔聞,沒有搭理半句,只是緊緊抱著懷里的李臨山。
這副模樣形似癡狂,倒和沈憶寒夢中……后來嚴柳黑化后,那副發癲的樣子有些像。
不得不說,沈憶寒對那夢中云燃的所有徒弟,本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的,但眼前的嚴柳至多也不過十五六歲,他若是演戲裝可憐,以求被云燃收留……
這個邏輯此刻委實有些說不通,一則他實在不必舍出母親留給他的遺物、天極白蕊這樣珍貴的東西,二則從方才到現在,嚴柳的反應都很自然,的確不像是演得,他若真是演戲,能有這么鎮定從容的心智,除非和賀蘭庭一樣……身體里也有另一幅不知是人是鬼的神魂。
云燃不言,垂目看著仍在念念叨叨、幾乎有些瘋癲的嚴柳,良久,才轉目望向沈憶寒。
沈憶寒看著他的眼神,知他多半因這孩子,聯想到了自己年少時的經歷,心下不免嘆了口氣,猜到他要說什么,道:“我知你要說什么,只是這孩子根骨不適宜修劍,你若將他帶回門派,無論是否收下他,恐怕也都是耽誤了他……”
誰知他話未說完,嚴柳在旁聽了,卻忽道:“……我不要去昆吾劍派。”
云燃聞言,淡淡道:“那你要去何處?”
嚴柳頓了頓,道:“我……我要想法子救李大哥,他現還活著……我一定能在藥力耗盡之前,找到辦法救他……”
沈憶寒嘴角動了動,沒說話。
云燃聞言,垂目靜了半晌,道:“……是嗎?”
嚴柳被他這兩字問得一怔,沒太明白意思。
云燃道:“你方才叫的沈宗主,化神后期。”
又頓了頓,道:“我,小乘巔峰,修士境界你可分得清楚?”
嚴柳默然片刻,道:“……清楚。”
云燃頷首,繼續道:“我與沈宗主,都救不了他,你——如今剛剛煉氣入體,如何救他?”
嚴柳嘴唇動了動,臉色忽白忽青,卻終于無法在這尖銳得絲毫不做掩飾的問題里答上話來。
沈憶寒聽得無奈,心知這話看似不留情面,大概已是阿燃再三斟酌過,對一個少年還算溫和的說法了。
他看了云燃一眼,道:“嚴公子,我與你李大哥是多年好友,你若信得過,或者把他留在我妙音宗,我定想法子救治他,或者將他送回風鶴觀,請他同門相救,但如今要救活他只怕甚難,成與不成,誰都不敢打包票,至于你……清江離南海很近,你若想回家,我便送你回去,或者你想按照你家中安排的那樣,繼續去昆吾劍派求藝……那也不是不行。”
嚴柳抱著李臨山,默然片刻,只是啞聲道:“我不要回家……求前輩別送我回家。”
沈憶寒頓了頓,道:“那你是打算繼續去昆吾劍派求藝了?”
嚴柳仍是搖了搖頭,眼里卻有些茫然,道:“……我不知道,李大哥在哪,我就在哪。”
沈憶寒微微蹙了蹙眉。
嚴柳這些年也不知在嚴家遭遇了些什么……李臨山素來重諾,這點沈憶寒自然是知道的,他既然答應了那位亡故的嚴夫人,護著她孩兒,那即便拼著得罪嚴家,擔上干涉旁人家事的惡名,想必也不會違諾。
嚴柳年幼喪母,聽先前李臨山之言,連他親生父親似乎也不太待見他,倒也無怪他會對李臨山如此依賴,又會長成夢中那副偏執性子。
只不過……那個夢中,顯然沒有發生李臨山在護送嚴柳前往昆吾劍派的路上喪命之事,否則沒有天極白蕊,嚴柳也就無法拜入阿燃門下……
如今發生的事已經全然與夢中不同,煽動這一切變化的蝴蝶翅膀又究竟是什么呢?
他因窺知天機,的確改變了不少,但說起來改變最大的,也不過是謝小風與賀蘭庭兩人的命運,為何會左右了遠在數千里之外的嚴柳?
尸傀儡……洞神宮……黑袍人……對了,黑袍人!
這些尸傀儡身上所穿黑袍,豈不是和兩日前,他在云州天瑕城看到,賀蘭庭身邊的那黑袍人所穿著的一樣——
姓賀的小子與洞神宮、與尸傀儡脫不了干系,今日出現在仙府中的這些傀儡,其實根本不是為了旁人……只怕就是沖著他與阿燃來的。
臨山遭禍,實是運氣不好,成了被殃及的池魚。
正想及此處,不遠處門外卻傳來常歌笑的聲音。
“師兄,云真人,你們可沒事?”
沈憶寒抬起頭來,看見陸奉俠與常歌笑二人身后跟著燕子徐和小石頭,這才回神道:“我們沒事……子徐,你師弟妹們可都還好?”
燕子徐點頭道:“師尊放心,都沒事,我們在城中并未見到尸傀儡,太師伯和師叔收到師尊傳信,帶著我和若芙回來,才看見仙府中的傀儡,只是外圍不多,一路上也只有兩具,師叔說那些傀儡恐怕都是沖著您和云真人來的,我們就趕緊進來了,好在……誒?李前輩這是怎么了?”
沈憶寒嘆了口氣,道:“說來話長。”
*
妙音宗坐落在南海海外一座島上,說是海外,其實離岸并不遠,甚至不必乘坐海船,船夫撐槳而往,不過半日便可至島上。
此島許多年前,其實并不叫如今這個名字,只是附近海民日日聽得島上琴音悠然,又見水天一色、碧浪白沙,總能遠遠看到一群又一群的海鳥,在層層翻涌的浪花之上戲水翱翔,似逐琴音而飛,遂將此島稱為琴鷗島。
此次離島,算來不過數月,沈憶寒卻頗有離家遠行了許久的感覺。
他本打算將門中弟子帶回,就與云燃一起去找賀蘭庭的麻煩,豈知路上卻撞上了李臨山和嚴柳的事,嚴柳如何暫且不論,對李臨山他斷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既然如今李臨山的性命已被嚴柳用天極白蕊吊住,沈憶寒也就先把人帶回了琴鷗島,再與李臨山師門那邊傳訊知會。
豈知這一傳訊,兩日過去,卻是杳無音訊。
淮南風鶴觀,說起來算是個玄門老字號,但和妙音宗一樣,都是年代雖遠,人數卻不多,甚至比如今的妙音宗還要寒磣得多。
李臨山和他那位師尊都是性情十足閑云野鶴之人,在沈憶寒閉關之前,他們整個師門上下,似乎也就只剩下七八個人。
這會子聯系不上,倒也并不算太奇怪。
嚴柳得知聯系不上李臨山師門,捧著李臨山留給他那乾坤袋來見了沈憶寒一面,叫他看看可有什么派的上用場的東西,沈憶寒只拿了李臨山師門通訊玉簡,給他師父師弟傳了訊,然而也是未得回音。
只能叫嚴柳先別急。
可惜嚴柳當然是不可能不急的——
嚴柳一看便很有寄人籬下的經驗,那日抱著李臨山發過一場瘋后,他總還是漸漸清醒了回來,大約知道自己是被人捎帶的,沈宗主和云真人也并不欠他什么,一路上沒提任何要求,即便得知李臨山的師門聯系不上,也并不曾求著要沈憶寒一定救他,只是說若沈宗主不方便,希望能讓他將李臨山帶走,他自會想辦法救人。
且不說沈憶寒對嚴柳想法如何,單說叫他一個十幾歲不過練氣初期的少年人,把李臨山帶走,這就絕不可能。
嚴柳只得暫時先跟著他們留在琴鷗島。
燕子徐倒是偷偷告訴沈憶寒,說嚴公子一路上都在跟他們打聽尸傀儡和洞神宮的事,問師尊要不要告訴他。
沈憶寒想了想,道:“說吧。”
冤有頭債有主,嚴柳是個極其記仇的性子,那夢中嚴柳后來發跡,便一一將曾經欺負過他的弟子都報復了一遍。
不同他說,他恐怕也要煞費苦心的悄悄查,沒有隱瞞的必要。
回到琴鷗島當夜,沈憶寒倦累至極。
他住所院中有兩處靈泉,一寒一暖,寒泉可協助修煉,逼除經脈中雜質,若在此突破,打下的根基也會比別處更純凈扎實,暖泉則滋養丹田紫府,疲乏時在其中休憩,效果尤其好。
沈宗主每每出門游歷,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浴泉。
這次自然也不例外,而且還不忘邀請了云燃,本以為云燃又要如從前那般拒絕,誰知這次他竟答應了,只是說自己稍后再來。
沈憶寒想他約莫是要和梅叔那頭先打招呼,報個平安,應當不會很久,便也沒催他。
誰知他在暖泉中,直泡到天昏,甚至迷迷糊糊睡著,險些滑進泉中驚醒,云燃也還是沒來。
沈憶寒扶著旁邊泉壁起身,覺得自己還是先出去清醒清醒為妙。
云燃走進院中時,看見的就是這么一副情景。
夜下月光如霧,滿池清波搖蕩,疏影橫斜。
沈憶寒背對著他,身上只披著一件單衣,正俯身在泉邊掛衣的架子上翻找著什么,薄薄的衣料半分掩蓋不住漂亮的軀體線條。
沈宗主有一身恰到好處的勻稱肌肉,肩臂修長,腰腹緊窄,而且并不顯得過分精瘦,此刻彎著腰,臀線微微隆起,那兩條修長的大腿則繃得筆直,透出一種生機勃勃的力量感——
它們也確實很有力量。
云燃腳步頓了頓。
沈憶寒聽見動靜,撥了撥散落在頰邊濕潤的發,才轉頭過來,看見是云燃倒也并不意外,只是輕嘆了一聲道:“阿燃,你怎的現在才來,我都快在里面睡著了。”
第070章 琴鷗
第70章
這話說得頗無奈, 倒也不是全沒原因。
說起來奇怪,他這住處院中寒泉暖泉,各有益處, 當年沈憶寒在寒泉中突破,云燃也曾替他護法,該知道這兩處靈泉的妙用, 然而饒是如此,沈憶寒每每相邀,叫他來試試這兩處靈泉, 云燃卻次次都能有原因拒絕。
如今倒是答應了, 也來得磨磨蹭蹭,好像他這兩處靈泉會吃人似得。
只是此刻也沒工夫同他計較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了, 沈憶寒道:“你試試我這院中的寒泉,于你逼出體內魔氣有益。”
云燃看著他,“嗯”了一聲,褪了身上道袍, 掛在架上,和那上頭沈憶寒雪青色的外衫疊在一起。
沈憶寒告訴自己今日叫阿燃來他這住處泡寒泉, 為的是修行正事, 他不能再滿腦子飽暖思淫|欲,于是好容易才控制著自己目光沒朝下看——
只是他方才在暖泉中呆了太久, 身上暖烘烘的,頭腦亦有些醺醺然,只半只腳伸下去探了探水溫, 便被冰的一激靈縮了回來。
沈宗主決定還是不要為難自己, 既然沒法陪阿燃下去,坐在岸邊同他說說話也是好的。
云燃沐在泉中, 只露出膚色如玉的寬闊肩臂,雙目微闔,想必是在按照沈憶寒方才叮囑他的那般將真元周天運轉。
沈憶寒見狀,也就沒打擾他。
過了半晌,云燃才睜開眼來,沈憶寒等了許久,立刻問道:“怎么樣?效果可還好?”
云燃道:“甚好。”
沈憶寒一聽到這兩個字,心下頗為無奈,心想好不好的,你是不是也只會說這兩個字?
他起身走到云燃身后的岸邊,指尖凝聚靈力探了探云燃眉心,這一下倒發現云燃的確并沒說假話,他體內此刻的確是一絲魔氣不留了。
只是不知是先前就已經滌練干凈,還是寒泉幫的忙。
小石頭說他的身體正在魔化,這些日子沈憶寒沒少探看,卻不曾發現半點端倪。
要么是小石頭看走了眼,要么是阿燃如那夢中的賀蘭庭一般……即將修得仙魔之體。
現世之事,如今已與夢中大不相同,說起來,這一切的變化,似乎都與他脫不開干系,沈憶寒本來不想讓云燃沾染其中因果,然而這結果卻又似乎無可避免,只不知是陰差陽錯,還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了。
賀蘭庭若不能如那夢中一般,再哄得明胤認他為主,只怕也就修不成仙魔之體,如此算來,這份機緣豈不是被阿燃取而代之了?
他窺知天機,改變前事,若將來真有天道反噬……
沈憶寒只希望別應在云燃身上。
云燃見他出神,道:“……怎么了?”
沈憶寒這才恍然回過神來,道:“沒什么……就是想起一些事。”
云燃道:“什么事?”
那個夢終究不能和他說,沈憶寒想了想,轉移話題道:“就是……臨山和嚴公子的事。”
一想到李臨山,他心中倒是添了幾分切實的黯然:“臨山修行千年,也是諸般不易,才有今日,他一貫閑云野鶴,不愛管人閑事,又從不與人結仇,卻落得這等境地,那日的尸傀儡,我想來想去,總覺得是沖著你我來的,他若不遇上咱們,也不會遭此橫禍……”
云燃道:“死生無常,他與嚴公子的母親結下因果,即便未與你相遇,沒有尸傀儡,這一劫亦會應在別處,譬如那十幾個嚴家死士,因果輪回,逃無可逃,他的命運并非你能左右。”
沈憶寒默然片刻,道:“我自然知道這個道理,只是……”
語及此處,沒再說下去,頓了頓,轉而問道:“……阿燃,你那日可是生了收留嚴公子的心思?”
云燃道:“他的根骨并不適宜習劍,只是……”
沈憶寒道:“只是——你看他身世可憐,于是便起了惻隱之心?”
云燃默然片刻,不曾回答。
沈憶寒正要說話,卻聽云燃道:“……四歲那年,父親抱我離開長青谷,也是這般一路遭人追殺,父親傷得厲害,御劍千里,全憑丹藥吊命,不過為了將我送到師尊手中,才勉力支撐。”
沈憶寒聞言,微微一愣。
阿燃的身世……雖然從前他已從梅叔、外祖父口中,大致得知是怎么回事,但似此刻這般,聽他自己親口提起,倒還是第一回。
沈憶寒知道這些事,云燃不僅不想提,甚至是不愿去回想的,所以從不過問,對于旁人的私事,他的窺知欲也并不強,何況心知肚明,這些都是好友心中傷疤,自然更加不會主動去揭。
大概正因如此,少時云燃分明對誰都是一副漠然冷淡的模樣,相處之后,卻唯獨愿意和他多說幾句話。
“師尊以為我年紀太小,受了驚嚇,所以不記得拜入昆吾之前,發生了什么,其實我并非不記得。”
云燃的語氣緩而淡,既不是冷漠,也不是沉溺于回憶,只像是在將什么故事娓娓道來,他似乎只是想告訴沈憶寒這些,所以語氣里剝離了情緒。
“父親臨終前將我交給師尊,對我說他心念已平,讓我將來不要記恨,也不必想著報仇,他說……這些話我一時聽不懂不要緊,將來長大自然會懂。”
他雖講得籠統,沈憶寒知道當年那件事得來龍去脈,自然知道這話里報仇的對象是誰——
是葉祁、寧陽子,或許也是整個長青劍宗。
阿燃的父親并不姓云,姓云的是他的母親,叫作云之雁,是當年長青丹劍兩宗尚且不曾分家時,丹宗宗主的小女兒。
如今的丹宗宗主云之鷺,則是阿燃母親的親兄長,說起來阿燃本該叫他一聲舅舅,至于阿燃的父親——則是當年的劍宗首徒、劍宗宗主葉祁的大弟子封君同。
封君同與云之雁兩人,一個是劍宗首座弟子,一個是丹宗宗主掌上明珠,在丹劍兩宗尚且不曾分家時,簡直稱得上是金童玉女,般配得不能更般配,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當年這樁姻緣,并非長輩安排,而是兩個年輕人彼此看對了眼,瞞著長輩定下終身后,才先斬后奏。
然而彼時的長青丹劍兩宗,雖然看著還是一團和氣,私底下卻齟齬已生、暗潮涌動,丹劍兩宗雖都是長青谷嫡傳,然而丹宗因為掌握著各種修行資源,實質上總壓著劍宗一頭,谷主之位也連續兩千多年都只出于丹宗一脈。
劍宗宗主之位傳到葉祁手中時,他終于再咽不下這口氣,打算帶著門下弟子離開長青谷、分門別立,只不過背出師門,又總歸不是什么占理的光彩之事,葉祁苦于一直沒能找到借口發難,只能先和丹宗虛與委蛇。
等得只是一個機會。
誰知偏偏在這節骨眼上,他座下最器重的首徒,居然和丹宗宗主的女兒結成了道侶,不僅如此,還生了兩個雙胞胎孩兒。
封君同這個大師兄在劍宗弟子中威望甚高,云之雁這個大師姐在丹宗亦是如此,這么一來,兩宗弟子關系大為緩和,都以為這樁婚事是兩宗宗主決定放下舊怨,握手言和的信號。
丹宗或許真有講和之心,可惜彼時這位劍宗的葉宗主,卻是籌謀多年,全無此意,他布了許久的局一朝被不懂事的徒弟攪了,是何心情,可以想見。
或許丹劍兩宗分立之亂,那時對葉宗主來說,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具體情況如何,沈憶寒如今也無法得知。
他從外祖父和梅叔嘴里聽到的……只是當年阿燃的母親,在某一個普通的午后,按照慣例,將從丹宗領回的丹藥份例帶回后,阿燃的父親服下那丹藥,便走火入魔,六親不認,親手一劍刺死了自己的發妻。
一石激起千層浪,劍宗咬定了丹宗送來的份例丹藥有問題,云之雁是被他們自己人害死,丹宗卻說是劍宗偷偷換了丹藥、栽贓陷害、血口噴人、有意挑事,云老宗主一夕之間聞得噩耗,死了最為疼愛的小女兒,更是悲痛欲絕,不肯輕易罷休,當夜便提了劍要去劍宗討說法——
由此,長青丹劍兩宗的矛盾,再也不可調和,直至鬧到最后劍宗分門別立,兩宗從此互不承認彼此原是同門。
“父親說他心念已平,其實我知道,他不過是在撒謊,因為怕我將來不自量力,真想報仇,反而枉送性命。”云燃道,“當年那一劍之后,我娘的尸身被丹宗要走,等父親療傷清醒,想起發生了什么后,丹劍兩宗已經勢如水火,他連見一面娘的遺容也不行。”
“父親本欲自戕,但被葉祁攔住了,說他還有我與兄長兩個孩兒。”
“父親終于崩潰了,質問他道‘師尊這時候倒是想起我與雁兒還有兩個孩子了,做這個說一不二的葉宗主,對您來說就這么重要么’,然后便被打了兩個耳光。”
云燃說這些的時候,語氣沒有分毫變化,與開始時一模一樣,只是目光飄得有些遠。
沈憶寒卻有些聽不下去了,道:“阿燃……不必說了,這些總歸都已經過去,他們害死你父母的仇怨,你也已報了,往事已矣,多想無益,我知你是觸景生情,但……”
云燃道:“可我想告訴你。”
沈憶寒一愣,對上站在寒泉池中的云燃,定定抬眸看他的一雙漆黑鳳目。
“你若不想聽,我便不說了。”他頓了頓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來,所以不知怎的……很想告訴你。”
沈憶寒看著他,心中說不上是什么滋味,鼻子忽然有點酸,他從岸上噗通一聲跳進了冰冷的池水中,一把緊緊將云燃抱住道:“我現在知道……你只是想告訴我了,我不是不想聽,只是不想你回憶這些事。”
云燃動作有些慢,回攬住了他的肩,半晌才道:“我想告訴你這些,并非因為傷心。”
沈憶寒一愣,道:“那是為什么?”
云燃默了默,忽道:“沈濯,倘若我和你想的……并不一樣,你會不會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