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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琴鷗

    第71章

    沈憶寒有些摸不著頭腦:“你能和我想的有什么不一樣?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還能讓我怕你?”

    他一邊說著,一邊覺得好笑,抬起頭在云燃唇畔親了一下。

    云燃抓住他的手道:“我當年回去報仇……你不覺得我……”

    沈憶寒失笑, 道:“覺得你什么?心思太重,六根不凈?是,我是一直以為你七情封閉, 對什么都看得不重,可你又不是和尚,放不下如此大仇, 豈非是人之常情?我為什么要害怕?我只是后悔當初修為不濟, 幫不上你什么忙。”

    又道:“不行……這里面好冷,有什么話要說, 咱們能不能先換個地方!

    雖說修行之人不會風寒受涼,但是這一會冷、一會熱的,著實不太好受,沈宗主平常也并不愛折騰自己。

    他扭頭便想走, 豈知卻被云燃捻住了下頜,將他的腦袋扭轉回來, 道:“好……那你保證, 永遠都不會怕我!

    沈憶寒心下一頭霧水,不知他這唱得是哪出, 但既然阿燃要求,他還是想也不想,便道:“好好好, 我保證, 絕對、永遠、肯定不會怕你。”

    云燃身上的某根弦,似乎隨著這一句話的保證松弛了下來, 他忽然捧著沈憶寒的臉吻了上去,沈憶寒未及反應,等到被他的氣息淹沒包裹后,才察覺到這一吻中再也不加抑制的噬骨情意。

    這一吻灼熱、滾燙,欲|念涌動,一吻罷了,沈憶寒伸出指腹,擦了擦唇上留下的水漬,抬眸笑道:“干嘛……不裝了?就這么饞我?”

    云燃道:“嗯!

    沈憶寒看他現在已經心安理得到了一定境界,心下又是無奈又是好笑,道:“那也得換個地方,你這修習登陽劍的,四體火旺,我可嫌冷……”

    “冷”字還沒說完,云燃兩指一彈,已經射出一道火焰似得赤紅劍罡,落在泉水中,沈憶寒頓覺池中水溫在幾息功夫間蹭蹭躥高。

    他氣道:“我的靈泉!不是給你這么糟踐的……唔……”

    話沒說完,已經被云燃掐住腰,按在岸邊又親了下去,沈憶寒感覺到他那雙五指修長、指尖帶著劍繭的大手在自己腰側一頓摸|揉,呼吸登時亂了幾分,也顧不得和云燃算糟蹋靈泉的賬了。

    【……】

    等到云燃終于肯抱著他上岸,天光已經透出幾分魚肚白。

    *

    沈憶寒后來回想,這一晚上的確狼狽非常。

    甚至比第一次在石髓洞府中還要狼狽——

    至少那次他不曾草包到流淚……活像被嚇破了膽,作為男子……一個活了一千歲的男子,這無疑加倍丟人。

    所以醒來后他本能的擺了一張冷臉,然而轉目卻見云燃躺在他身邊,呼吸勻淺,竟然睡著了。

    “……”

    這倒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他攏共沒睡著兩個時辰,罪魁禍首這么個從來不睡覺的人,居然一反常態的睡了個好夢酣甜。

    沈憶寒忍了半天,還是忍住了沒動手把他弄醒。

    他撐著手在旁看了看,云燃眼瞼輕闔,姿態平和安靜,不像睡著,倒似在閉目養神。

    若非沈憶寒對他太過了解,只怕也要被他騙過去。

    幾乎已經千八百年沒見過云燃睡著的樣子,如今一見,睡著的他倒好似很安心。

    沈憶寒在他眼睫上輕輕撥了撥——

    云燃睡得果然很沉,換作往日,自己一動彈,只怕他就得醒來,現在這樣,居然還是并未醒轉。

    ……倒也是知道累的。

    沈憶寒內視靈臺,果不其然,那第二顆桃樹昨夜吃得大飽,一夜間就分出了十幾處枝椏,連開了九朵桃花。

    就這還是他昨夜幾乎壓根沒運轉桃源心經,一切隨心的結果。

    他和阿燃每次雙修,好像都顧不得把注意力放到練功上……不知當年祖師婆婆與初代登陽劍主,是否也是如此。

    沈憶寒想了想,決定還是不打擾云燃難得一次的睡眠,悄悄起了身,朝外走去。

    他身上應該已經被云燃清理過了,換了一套干凈衣裳,想必是從住處尋的,是黛紫色,比他常穿的雪青深了些,倒和云燃道袍顏色很像。

    打開房門出去,又合上了門,看見院中兩處池子——

    沈宗主眼皮子跳了跳,決定趕緊出去,眼不見心不煩。

    琴鷗島很大,而且只有一座主島,不似賀蘭仙島那般星羅棋布,分散了許多小小的群島。

    沈憶寒的住處離海岸很近,幼時他喜歡到海邊撿貝殼,有時候撿得太多,就獻寶似的送去給父親母親。

    送也就罷了,一次還不送完,常常十枚貝殼恨不得分十次送,一天早中晚不間斷的往爹娘住處跑,怎叫一個煩人。

    沈老宗主得知自家外孫的無聊行徑后,倒是將小兔崽子叫去訓了一頓,讓他若閑得慌就多練功,不要攪擾爹娘。

    沈絮體弱,沈望霞雖然對外孫很疼愛,也的確怕小孩子不懂事,擾了女兒清養——

    還有一個原因,那些年正是沈絮和崔穎夫妻倆最為蜜里調油的時候,連沈老宗主這個親爹尚且心知肚明,不大好去攪擾女兒女婿,自然不會放任外孫鎮日搗蛋。

    沈憶寒被訓了一通,灰頭土臉的回去了,一連數日沒再撿貝殼騷擾爹媽。

    沈絮倒是察覺不對,將他叫去,笑著問他:“濯兒怎么最近不給娘送小貝殼了?”

    小沈憶寒蔫頭耷腦:“外祖父說,我送的是沒用的東西,讓我沒事多練功,不要煩娘和爹。”

    沈絮搖搖頭道:“外祖父誤會了,濯兒送的貝殼,怎么會是沒用的東西?你瞧!

    她取出一個漂亮的小匣子,在沈憶寒面前打開一看,里面整整齊齊的擺著一排又一排的貝殼。

    沈絮說:“這些貝殼將來會變成很厲害的靈舟,說不定能載著娘和爹去很遠很遠的地方,當然不是沒用的。”

    沈憶寒問:“是么?為什么貝殼會變成靈舟?”

    他自幼在琴鷗島上長大,那時年紀雖小,卻也已經見過仙家的靈舟。

    沈絮想了想,道:“因為濯兒很喜歡爹和娘,很多很多的喜歡……裝進貝殼里,所以他們就成了能載著爹和娘去很遠很遠地方的靈舟!

    沈憶寒說:“可我不想爹和娘去很遠的地方!

    沈絮摸了摸他的頭,道:“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人總是會去很遠很遠的地方,爹和娘會,或許將來外祖父也會。”

    沈憶寒沉默了片刻,道:“……可外祖父說,修行之人壽數長久,這樣難道也不行嗎?”

    沈絮一愣,沒想到這孩子小小年紀,就能聽出她方才的話外之音,沉默了片刻,道:“……凡人也好,修行之人也好,都會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天道有常,人力是無法輕易更改的!

    沈絮話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心知與一個孩子說這樣的話題,未免有些太沉重無情了,他也未必能理解。

    她想了想,從那匣子里取出一枚貝殼塞到小沈憶寒手里,又道:“濯兒,娘跟你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一個人一生之中,或許會生出很多很多的喜歡,有喜歡的能力——這其實是很好的事,不必覺得沮喪,不必覺得沒用,也不必去逃避,娘和爹都很喜歡對方,所以才有了你!

    “情緒對于其他修士,可能是累贅之物,但對我們樂修來說,每一點情緒都很珍貴,喜歡更是如此,將來你若有了更多的喜歡……對朋友也好、親人也好、同門也好、道侶也好,都要好好的把他們塞到貝殼里,送給對方,或許你們可以一起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你明白嗎?”

    沈憶寒那時聽得似懂非懂,他想他以后,應當一直都會留在琴鷗島上,像爹娘、外祖父那樣,怎么會去很遠很遠地方呢?

    誰叫他,他都不去。

    所以,那年的沈憶寒,并沒有給母親答復。

    此刻走到海邊,看著細浪卷走白沙,聽著遠處海浪聲嘩啦嘩啦連綿不絕,他腦海里想著這短短幾十天內發生的事,覺得恍如隔世之余,想起當年沈絮的話,卻又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或許,那個很遠很遠的地方,說的并不是某個具體的地點,也不是他以為的一同赴死……如同父親對母親那樣。

    這個說法若只論心,誰又能否認……在母親離世以前,父親已經陪她走了很遠很遠的距離呢?

    那距離遠到除了他們二人,再無第三人能抵達。

    沈憶寒想起昨日云燃的話。

    說實話……他當時是驚訝于阿燃竟會因為報了父母之仇,便擔心他會對阿燃有什么看法,甚至“害怕”他的。

    如今想來,或許從前他們雖然親密,其實卻不過是這樣沿著海岸線行走、既不敢下水,也始終不敢離岸太遠的關系。

    他以為的淺淡隨心,或許于阿燃而言……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昨日阿燃那樣問他,是不是只是發出了一個和他共同離岸,去很遠很遠地方的邀請?

    情愛似乎并非像他從前一廂情愿的以為和恐懼的那樣。

    若能像娘說的……和阿燃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他們不必小心翼翼的始終靠著岸,也不必生怕擱淺,因為擱淺本來就是旅行的一部分——

    那似乎也很不錯。

    沈憶寒忽覺心情豁然開朗,某根從前一直束縛著他的弦,好像此刻終于在他腦海中崩斷了。

    他取下鸞鴛,想了想,對著廣袤無垠的碧藍海面吹奏了起來。

    這曲子叫作《問平生》,是當年沈老宗主所作,他一直很喜歡,可惜外祖父總說他曲意中少了幾分豪邁和灑脫。

    沈憶寒從前不太理解,他一向自覺最是灑脫不過,怎么會少了幾分豪邁和灑脫呢?

    外祖父對他一貫嚴厲,無論學得是什么曲子,都能從他身上挑出毛病來,于是沈憶寒后來漸漸也就對他的話左耳進右耳出了,畢竟他一貫是不會為難自己的。

    如今吹著吹著,卻好像忽然明白了那時外祖父話里的意思。

    笛音如潮,一浪高過一浪,曲子寫的雖是演奏之人仰天自問這一生將去往何方、幾多忐忑。

    其中卻不似他從前以為的那樣,摻雜著彷徨惘然之意,而多了三分從容,三分任他東西南北風的傲岸。

    吹到最后一句,沈憶寒好像在海岸邊看見了外祖父負手向海面行去的背影。

    他取下鸞鴛,握著笛身,怔愣了一會,心中似有所悟——

    恰在這一刻,氣海通暢,神意清明,真元沖關而出,靈臺的第二株桃樹徹底長成,第三株桃枝亦破土而發。

    桃枝破土的那一剎那,沈憶寒感覺到整片識海仿佛和另一個世界連通了,他能清晰的感知到那個世界的日輪月出,山河奔騰,蟲鳴鳥啼、草木生發,每一寸每一角,無微不至。

    這種感覺實在太神奇,沈憶寒怔愣了許久,識海里卻傳來了一個有些耳熟的少年聲音:“沈宗主,久違了!

    第072章 問情(雖然沒有20000營養液但反正就是加更了二合一)

    第72章

    沈憶寒聽見這個聲音, 愣了一愣,一時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竟然是照深的聲音。

    他四下看了一圈,但見海岸邊浪浮浪沉, 濤聲依舊,卻并沒見到除自己以外的第二個人。

    猶豫了片刻,才嘗試著傳音回道:“照深前輩?”

    果不其然, 識海里又出現了那少年的聲音。

    照深笑道:“確是小僧。”

    沈憶寒訝然片刻后,才道:“原來前輩還活著,這……若是伽藍寺的眾位禪師們知道, 一定高興得很。”

    頓了頓, 又道:“不過前輩不是身在芥子之中嗎?為何能與我這樣傳音?”

    照深道:“我于大世界之中灰飛煙滅,但其實本就并未身死, 只是我的意識,已化為芥子世界中的生念,因沈宗主一念之巧,你那桃核種子似乎大有來頭, 能將芥子世界中的生念——也便是我的意識,與你識海相連, 照深這才能感知到沈宗主的存在, 也能借以沈宗主的桃核,與你傳音說話!

    沈憶寒又是驚訝許久——

    萬萬沒想到, 他當初胡謅來騙明胤的話,居然誤打誤撞的說中了。

    照深又道:“不過,先前我雖感覺到意識因明胤種下那株桃樹與人相連, 卻也不知是沈宗主, 直到方才,才感覺到了你的神識所在, 小僧在大世界本已身死,卻與宗主因這桃樹結緣,你我之間,也算有緣!

    沈憶寒道:“所以……芥子世界的意志,當真是分為生念與死念?”

    照深頓了頓,道:“不錯,我與明胤一人,一妖,在芥子初成,混沌初分之際,便已注定了我為清,他為濁,我為生念,他為死念。納芥之初,我本想明胤在這一方世界中千年萬年,見大道衍化,能悟得自在,淡去他心中萬般殺念戾氣,不想沈宗主與云真人誤入其中,倒是陰差陽錯……先促成了此事。”

    沈憶寒聽他話中意思,似乎明胤如今在芥子中,已經性情變了許多,想起當日那獅子為見照深一面的瘋魔模樣,不由問道:“既如此……前輩可是也與明胤相見了?我們離開芥子前……他很想再見前輩一面!

    照深在他識海內默了默,良久才道:“……并未!

    沈憶寒道:“這卻是為何?”

    照深道:“明胤戾氣太重,若要消去他的煞性,教他改邪歸正,非千載萬載孑然獨修,使他慢慢參悟從前罪孽不可……我欲渡他,若在此刻出現,反是害他!

    又道:“何況我與他俗緣已盡,如今我為界中生念,他為死念,清濁本不相容,生死亦不兩見,此為天地之理,若貿然突破,反要引得芥子中一方天地動蕩,明胤如今既已知我存在,我與他……也不必定要再見!

    照深這番話說得很平靜,沈憶寒聽完,心下卻有些說不上滋味,半晌,忽然想起賀蘭庭,還有那夢中發生的事,倒是一下福至心靈,明白了過來——

    難怪那夢中賀蘭庭始終不能完全掌握獅佛芥子這件超越天階的法寶。

    原來此物即便“認主”,也分兩部分意識,一是照深,二是明胤,他只能哄騙得明胤認他為主,自然也只是掌握了芥子世界中的戾氣與煞氣,也就只能將此物用來殺人害人,卻無法觸及相反的“生”之一道的用途。

    照深忽道:“沈宗主的這枚桃核,不知從何處得來?”

    沈憶寒沒想到他忽然問起這個,握著鸞鴛愣了愣,卻沒立刻回答。

    那頭照深大約以為,他有不方便盡言之處,頓了頓道:“若不便講,那也無妨。”

    “小僧只是想提醒沈宗主一句,這桃核內蘊藏無限生機,此物神異有靈,無論種在何處,都能成一方霸主,桃核本源既與沈宗主識海相連,想是于你大有臂助,只是沈宗主最好也要馭物有度……萬莫反受其影響。”

    照深不愧是佛修中的翹楚,這番話雖然說得隱晦,沈憶寒卻也聽出,他恐怕已然看出桃核和自己所修的功法并非出于正道,饒是如此,照深也并未點破,只是提醒了一下。

    沈憶寒道:“多謝前輩提點!

    照深道:“不必言謝,若非沈宗主這枚桃核生發而出的桃樹生機駭人,小僧這縷意識,只怕飄蕩于此界浩然天風中千載萬載,也未必能重新恢復心神清醒,本不該攪擾清修,不過想起你我之間已有因果,沈宗主往后若有需小僧相助之處,可在識海中呼喚我名。”

    沈憶寒想了想,道:“照深前輩,不打算告知師門……”

    照深卻道:“我與伽藍寺緣法已盡,不必如此,他們知道,不知道,并無區別!

    他明顯心意已決,沈憶寒也不好再多說,只是心下有些感慨,佛修真是好生無情……照深與伽藍寺數千年師門之緣,如今竟能說斷就斷,連自己還活著的消息,都不告訴他們。

    只不知獅佛芥子現下仍在伽藍寺手中,還是在賀蘭庭……甚至那姓葛的老頭手中?

    他想起此事,問了照深一句,道:“對了……前輩,明胤可不曾再認誰為主吧?”

    照深的聲音在他識海中頓了頓,道:“沈宗主說的,可是賀公子?”

    他一下猜出來,沈憶寒倒也不覺得意外,只道:“嗯……先前明胤同我說,賀蘭庭能在芥子之外,以神識與他傳音!

    照深道:“明胤命途已改,自然不會再認賀公子為主。”

    沈憶寒聽得此言,心中卻猛地一跳——

    “命途已改”……

    什么叫“命途已改”?

    照深既然這么說,是不是就意味著,他知道明胤的命途本來不該如此?

    難道窺得天機,預知前事的,其實并不止他一個人?

    沈憶寒呼吸微快了幾分,感覺潮濕的海風輕輕從他面上拂過,心跳亦劇烈了起來,幾乎是立刻傳音回道:“……前輩是不是知道什么?那前輩可否知道賀公子究竟是什么來頭?”

    沈憶寒早已發現他的那個夢并不完整,如今得知照深恐怕也知道些什么,忍不住就問起這件他近些時日最掛心的事。

    照深笑了笑,卻并未回答。

    沈憶寒道:“前輩——”

    照深卻道:“沈宗主,你已經知道很多了,小僧不能再告訴你什么,否則便是害你,只能同你說一句,佛道兩門雖各自所修所信不同,但有一點是不會變的,天道有常,因果有由,天下從來沒有什么事是無因無由、無根而生,賀公子看似福緣過人,實則未必,如今應在他身上的,既是云真人的因果,更是他自己的劫數!

    沈憶寒一愣,還欲再問,識海中卻歸于沉寂一片。

    他說了幾句話,照深都不再回應。

    沈憶寒敏銳的感覺到,照深的意識似乎已經從他識海中消失了。

    沈憶寒閉上眼,仍能感覺到心神與另一個世界相連,那個世界中一切都是如此鮮活,草木生發在他的意識中尤為明晰,他幾乎能聽到每一粒種子破土而出的聲音——

    他有點明白了方才照深所說,桃核無論長在何處,都能成為一方霸主的意思。

    這顆種子,似乎如今已經掌握了芥子世界中一切的草木植株,如今它們都已經成了它的眼睛、它伸出的觸須、它的子民。

    桃核生長成桃樹,它的眼睛、觸須、子民,自然也無一不與沈憶寒的心神相連。

    桃源心經的奧妙之處,遠遠不止在雙修之道上,祖師婆婆的傳承中對這些,卻幾乎只字未提。

    還有他與阿燃離開芥子世界后,突破到化神期的雷劫也遲遲未來,沈憶寒至今仍不知道這究竟是因為芥子世界的緣故,還是桃源心經?

    沈憶寒站在海邊,張開一只手掌,心念稍動,果然不過數息功夫,便有一株桃枝從他掌中生出,枝上桃花朵朵破苞而出,開得嬌妍漂亮——

    在桃源心經突破到第三層之前,沈憶寒都無法讓靈臺的桃枝具現到體外,如今卻能了。

    桃枝與他靈臺識海相連,沈憶寒能清晰的感覺到其中勃發涌動的生機。

    他猶豫了片刻,另一只手掐了個雷靈術,朝這桃枝上劈去。

    沈宗主的五行風雷咒術,沒下過太大功夫鉆磨,此刻那道雷靈術凝出的也不過只是小小一道細電,饒是如此,尋常植株也是耐不住這樣的折騰的,但那道細雷落在他掌中桃枝上,卻好像是被鯨吸細水一般,沒入枝干間不見了。

    細弱的電光在桃汁上閃了閃,很快消失不見,像是從未出現過一樣。

    沈宗主舉著手愣了一會,感覺從前一千年的混吃等死……限制了他對祖師婆婆這套功法的想象力。

    正自出神,忽然感覺到乾坤袋中的傳訊玉簡顫了顫。

    沈憶寒心下一動,暗道難道是阿燃醒了找不到他,所以傳訊找他么?

    但摸出傳訊玉簡一看后,卻是撥云城百曉亭發的消息。

    撥云城地處長青谷、昆吾劍派、伽藍寺三大宗轄界所在的交界處,算起來算是三宗共同的轄界,但究竟誰來管,數千年間卻一直沒個定數,因為撥云城地勢高而險,城中三教九流又極其雜多,整個修界最大的黑市、貨源最廣的拍賣行都在此處。

    撥云城雖在正道三宗交界處,其實卻是個亦正亦邪之地,在這座城中,只要掏得出靈石法寶,幾乎沒有修士買不到的東西,連雇兇殺人都并非禁區,撥云城中的消息,自然也是整個修界數一數二的靈通。

    眼下這給他傳訊的百曉亭,就是靠販賣情報和消息在撥云城中立足的。

    這則訊報并不長,沈憶寒掃了一眼,便知收到訊報的定然不止他一個——

    訊報大概內容說的是:玄門諸派將于七日后討伐洞神宮,為瀛洲賀氏千余口人命討個說法,若有同道有心共襄盛舉,可于三日后在白河城與正道同盟相聚。

    這封密訊是百曉亭發出的,想必是這次茲事體大,百曉亭從前雖然沒少做魔修的生意,但時逢此刻,卻也不得不擺正屁股,替玄門正道居中聯絡,通傳知會各家修士。

    沈憶寒本來自云州回南海前,并不打算去淌這趟渾水,但一路上所遇之事,卻讓他肯定了賀蘭庭一定與洞神宮有關系——

    當日出現在潮風城中那些尸傀儡,生前境界幾乎都在元嬰化神以上,洞神宮遠在北域,與他們南海萬里之遙,這些傀儡無端端出現在此處,是沖著誰來的,自不必多說。

    賀蘭庭看來是恨毒了他與阿燃,非要他們死不可了。

    事已至此,旁人已將刀架到頸側,他自然也沒有再退避忍讓的道理,此事總該有個了結。

    心下主意已定,沈憶寒正打算回住處去告訴云燃,卻忽然聽見遠處琴音裹挾著海風,斷斷續續傳來。

    他聽得這熟悉的琴音,心下微微一怔,轉目望去,果然前頭海岸邊坐著一個少年,正在撫琴,他面前一個少女衣袂翻飛,身后袖帶穿動如蝶,卻是在海邊隨著那少年的琴音舞劍。

    旁邊還抱膝坐著一個少年。

    沈憶寒遠遠看了一會,心下先是微微有些驚奇,暗道他們琴鷗島上何時有劍法這樣漂亮的弟子了?

    自己這做宗主的居然半點不知。

    那撫琴的是子徐,他倒是一下就聽出來了。

    沈憶寒往前走了幾步,卻看清那舞劍的哪里是什么妙音宗的女弟子?

    而是小石頭——或許如今該叫她“石姑娘”了。

    燕子徐顯然很快意識到有人來了,而且來得這個不是旁人,還是自家師尊。

    琴音戛然而止,他抱著靈犀起身,遠遠對沈憶寒躬身道:“師尊!

    沈憶寒頓了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收劍負在身后的小石頭,最后看了看方才抱膝埋頭坐著,此刻站起身來朝他行禮的嚴柳。

    頓了頓,才道:“你們倒有雅興,撫琴弄劍的,子徐……嚴公子怎會與你們在這里?”

    燕子徐尚未回話,小石頭倒是搶先答道:“嚴公子一路上半死不活、垂頭喪氣的,子徐哥哥見他心情不好,又說到了島上,該盡地主之誼,所以要帶他來看海散散心,他說琴鷗島的海景是最好的,我也想看,所以就跟著來了!

    沈憶寒聽得她那句心安理得的“子徐哥哥”,倒是愣在原地。

    這一人一妖,小石頭的年紀,想必做燕子徐的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奶奶也夠了,居然如今叫他“子徐哥哥”。

    她叫得自然至極,顯然半點沒覺得有甚不妥,沈憶寒心下覺得好笑,不由噗嗤笑出聲來。

    燕子徐臉一紅,顯是也沒想到石姑娘居然當著師尊的面這樣叫他,抱著靈犀結巴道:“師……師尊,徒兒本是想帶嚴公子散散心,又見浪濤拍岸,景色甚美,徒兒一時興起,這才……這才……”

    沈憶寒笑道:“原來如此,那倒很好,難為你有這份心,你緊張個什么?”

    燕子徐又是答不上來,只是臉色微紅,不知在想什么,目光忍不住偷偷望小石頭那邊瞥。

    沈憶寒這徒兒自小一貫臉皮薄,隨便說他兩句,就能鬧個大紅臉的,因此沈憶寒見狀,倒也沒有多想什么,只笑了笑,便望向嚴柳道:“我宗弟子性子大都活泛跳脫,最好相處不過,嚴公子到了我琴鷗島上,只當在家一般便可,有什么需要,便與子徐他們說,不必拘謹!

    沈憶寒對嚴柳,自然并非已經全無戒備之心,他說這些話,其實半是真心,半是試探。

    或者說,這一路上,他其實都在試探和觀察這個少年。

    甚至沈憶寒私下還問過常歌笑,嚴柳是不是也和賀蘭庭那樣,情緒有異于常人之處?

    好在常歌笑給了否定的回答,說嚴柳情緒、心念皆很正常,才叫他稍稍放下了提起的心。

    若以嚴柳的身世來看,如今他表現出的一切,的確都很正常,并無不合邏輯之處,如果非說哪里有些出乎沈憶寒意料的,便是他對李臨山……的確稱得上的十分看重。

    若只看那夢中發生的一切,嚴柳黑化之前膽小怯懦、任人欺負,甚至在拜入云燃門下后,分明與賀蘭庭、謝小風兩個師兄的身份并無高下之分,他還是本能的對著兩人極盡討好之能事。

    那夢中嚴柳對云燃的表現,看似是因為嚴柳對師尊心生別樣情愫,師尊又太過高高在上、孤天皎月,所以才刺痛了嚴柳那點脆弱的自尊心,叫他因愛生恨,但仔細想來,那夢中嚴柳若真愛云燃,沈憶寒實在無法想象什么樣的愛,是處心積慮要毀了對方的一切、叫對方身敗名裂?

    沈憶寒本以為嚴柳這人的性情就是如此扭曲,所以他的愛……大約也不能被常人所理解。

    然而如今看到他對李臨山所做的一切后,似乎又全然不是如此。

    那就只有一個解釋——

    夢中的嚴柳或許根本不是愛阿燃,他的感情或許真的有自慚形穢、有嫉妒、有怨恨,但不是愛。

    至于他和謝小風、賀蘭庭提那樣的主意,倒未必全是因為想害阿燃。

    在那夢中,這三個人始終并非一條心,后來云燃脫離昆吾劍派以后,便更是如此。

    謝小風魔修身份暴露,也是因為嚴柳給他和賀蘭庭支得那個主意。

    嚴柳心胸狹隘、記仇、陰暗是真,但不可否認,他也的確很聰明。

    嚴柳道:“……多謝沈宗主關懷!

    沈憶寒看著他低垂著的頭,心念微動,忽然生出一個主意來,面上卻只笑了笑,道:“嚴公子,不必如此拘禮,我與你李大哥,也是數百年的朋友,從前剛筑基時便認得的,你既認他做你的大哥,那我自然也將你當作自家后輩看待,你若不嫌棄,我叫你一聲阿柳——不知嚴公子可會覺得,我這做長輩的倚老賣老、太不見外了?”

    他身為一宗之主,與一個小輩,這話卻說得可以說是溫柔親和、半點沒端長輩架子,嚴柳聽了,果然有些訝異,抬眸看了看沈憶寒,小聲道:“沈宗……前輩客氣了,晚輩蒙受前輩救命之恩,前輩想怎么叫都可以……自然是并無不妥的!

    沈憶寒走到燕子徐身邊,按著一頭霧水的徒兒也在海邊重新又坐下,將靈犀很隨意的擺到了兩人腿上,指下一撥,靈犀便發出一陣清冽的清音,未有曲譜,卻恰然成句,十分動聽。

    他撥完這一下,才仰頭看向嚴柳笑道:“既然如此,你也坐吧,不必站著,豈不累得慌么?”

    嚴柳抿了抿唇,依言坐下了,姿態卻還是有些拘謹。

    小石頭見狀,已湊了過來,跪坐在沈憶寒燕子徐二人面前,睜圓了眼道:“小寒,你剛才撥那一下,和子徐哥哥好不一樣!”

    她隨性而言,沈憶寒和燕子徐這對師徒的輩分,卻在她嘴里亂成了一團,燕子徐聞言顯也嚇了一跳,張了張嘴忙要糾正,沈憶寒卻按了按燕子徐的手。

    沈憶寒繼續道:“嚴公子,我知臨山如今這副模樣,生死不知,你這一路上心里掛念他,所以才郁郁不歡!

    嚴柳沒說話,只是聽他提起李臨山,嘴唇喏了喏,半晌低下了頭,眼眶微微有些紅,道:“我欠李大哥的……下輩子也還不完,若不是我寫信,求他送我去昆吾劍派,李大哥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沈憶寒看了他半晌,終于能確定,嚴柳從當日他們相遇到此刻,他對李臨山表現出來的一切,都并非佯裝作偽。

    既然如此,那夢中的一切也就有跡可循。

    嚴柳對阿燃所謂的愛慕,只怕根本不是愛慕,他心中真正重視的,早已經另有其人。

    沈憶寒想了想,道:“我昨日到島上后,就已傳訊給了長青丹宗,將臨山的情況與他們說了,只是如今各大門派忙于討伐圍剿洞神宮之事,他們恐怕一時也顧不上回話!

    嚴柳聽見洞神宮這三個字,明顯語氣一頓,道:“洞神宮……便是煉制那些尸傀儡……害了李大哥的魔修嗎?”

    沈憶寒點了點頭,道:“子徐應當都同你說了吧。”

    嚴柳道:“嗯。”

    沈憶寒道:“我們妙音宗門小戶小,先前本來并未打算參與此次圍剿,但洞神宮欺人太甚,又害了臨山,其中似乎甚多蹊蹺之處,如今……只怕是免不得走這趟了!

    嚴柳聞言,忍不住問道:“洞神宮遠在北域,為何尸傀儡會出現在潮風城?”

    他年紀畢竟還輕,雖然能勉力控制語氣如常,提到洞神宮三個字時,抓著衣袖下擺的指節卻都用力得微微泛白。

    沈憶寒見狀,眼瞼一動——

    他自然認出,這是那夢中嚴柳每每心中恨毒了某人、某事時,才會有的動作。

    沈憶寒頓了頓,道:“沈某與洞神宮并無私仇,妙音宗與洞神宮相隔萬里,自然也從來是井水不犯河水,只是其中有個變故!

    他語罷,將數日前,諸門諸派前往賀蘭仙島調查,自己又與云燃如何被賀蘭庭誘入芥子,離開芥子后,又是如何在眾修士面前指出賀蘭庭身份有異,那位葛老劍主卻又是怎么不信和袒護的。

    最后提到了在天瑕城時,用尋蹤符看見賀蘭庭與洞神宮魔修有染的事。

    雖然是對嚴柳這么一個小輩少年,沈憶寒仍是說得詳細,而且從頭到尾都沒有缺漏隱瞞之處。

    嚴柳聽完,默然片刻,道:“前輩的意思是,是那位賀公子……與洞神宮勾結,要害您與云真人?”

    沈憶寒道:“此事復雜,我說的只是我所見和所猜測的,或許其中仍有隱情,也未可知,所以才要去查清這件事,若真是賀蘭庭勾結洞神宮,要害我二人,卻殃及了臨山……”

    他搖了搖頭,道:“那即便此行諸派真能討伐成功,剿滅了洞神宮的妖孽,卻也不能放他逍遙法外!

    嚴柳頓了頓,道:“可……賀公子的師尊,那位太上劍主若還是不肯相信,仍執意要護著他,怎么辦?”

    沈憶寒默然片刻,沒有回答。

    嚴柳手指緊緊抓著袖角,好像明白了什么,啞聲道:“所以……若真如此,前輩也沒有辦法,便只能放過他了?”

    沈憶寒指尖在靈犀的琴弦上輕撥了撥,半晌才道:“你不必想太多,總之,這趟討伐洞神宮,一切結束后,我會請長清丹宗醫修回來救治臨山,嚴公子只要在島上等著我們回來便可。”

    嚴柳道:“那……若是這次剿滅不成,或者長青丹宗的醫修折損了,不能來救人,李大哥他……”

    沈憶寒搖了搖頭:“……那也是臨山命數如此了!

    嚴柳正要再說什么,小石頭卻“咦”了一聲,忽道:“他來找你了!

    沈憶寒聞言,心下一動,果然感覺到一抹極為熟悉的氣息正在靠近。

    他站起身來,轉頭時,已經與云燃四目相對。

    云燃衣冠雖然整齊,臂中卻沒挽著拂塵,連蘅蕪亦不見蹤影,想他醒來后發覺沈憶寒不見,應是立刻就朝著靈識印記所在之處尋來,這才兩手空空。

    云燃目色烏沉,呼吸少見的略見急促,看到沈憶寒的那一瞬間,眼神再未轉開過。

    沈憶寒看出他面色不太對,上前一步,輕聲道:“阿燃,你……”

    后頭話未說完,云燃已一把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腕,將他拉過,攬進了懷里。

    “……我以為你走了。”

    第073章 問情

    第73章

    沈憶寒一愣, 道:“我為何要走?”

    他一時竟有些沒能理解云燃的邏輯。

    云燃不答,只是將他抱得更緊了些。

    那頭三個小輩看了兩人這副親密模樣,反應倒是各不相同——

    燕子徐側過目去, 顯然并不意外,臉上卻多少還是有些尷尬的模樣,掩拳想要輕咳, 然而聲音到了嘴邊,又沒敢真正出聲。

    嚴柳愣愣看著二人,不知在想什么。

    小石頭道:“哇哦!

    她話剛出口, 立時將旁邊的燕子徐嚇了一跳, 趕忙朝她使了個眼神,只可惜小石頭壓根沒注意到。

    沈憶寒聽見小石頭那聲“哇哦”, 才想起此刻還有小輩在場,心下略覺不妥,推了推云燃的肩,分開時卻看見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暗色魔紋。

    沈憶寒霎時一驚, 道:“阿燃……你……”

    云燃亦似有所覺,閉了閉目, 半晌后再睜開眼, 眼中果然已恢復如常。

    沈憶寒抓著他又探了他脈門,云燃體內不見分毫異常, 魔氣也無一縷,可方才那一瞬間,他卻看得清清楚楚。

    大約是他眼中的情緒太過明顯, 云燃頓了頓, 道:“無妨,不必擔心。”

    沈憶寒正想說話, 那頭嚴柳卻忽道:“云真人!

    他一出聲,幾人都將目光轉到了他身上。

    嚴柳咽了口唾沫,似乎很是緊張,忽然站起身來,拱手長揖道:“嚴柳前幾日在潮風城中一時糊涂,說了不該說的話……眼下已想明了,不知還能否隨云真人前往昆吾學藝?”

    他話音一落,且不論云燃、沈憶寒,連燕子徐都十分驚訝,當下便道:“嚴公子,可你不是說……無論如何都要守著李前輩么?”

    嚴柳默然片刻,才垂眸道:“天極白蕊的藥力,至多可以維持十年,沈前輩……其實你不必安慰我,我已經知道了,那些尸傀儡使得是長青丹劍,李大哥內腑寸裂,這樣的傷勢就是長青谷的醫修自己也是束手無策的……他們救不了李大哥!

    沈憶寒聞言,唇畔微動,卻還是沒說什么,

    “我修為低微,就算真守著李大哥十年,也什么都做不了,就連害了李大哥的……”他語及此處,卻頓了頓,沒再說下去,“……我聽人說,昆吾劍派是修界劍道大宗,劍道造詣精深、海納百川,嚴柳若能拜入貴派門墻,一定潛心修行,不負沈宗主、云真人的恩情!

    沈憶寒與云燃對視一眼,才轉目看他道:“可你的根骨并不適宜修劍,嚴公子……你繼母要送你到昆吾劍派,其實……”

    他話未說完,那頭嚴柳卻道:“多謝前輩提點,這些……嚴柳都明白,只是嚴柳心意已決,請沈宗主、云真人成全!

    沈憶寒心下念頭轉了轉,暗道莫非一切的軌跡已經與那夢中不同,嚴柳還是會陰差陽錯拜入阿燃門下不成?

    雖說嚴柳如今看著與夢中很不一樣,可若真如此,他心中還是有點不安。

    只是沈憶寒還未說話,云燃卻道:“你便投入昆吾門墻,以你資質,在我派之中,只怕甚難拜得明師,即便如此,你仍然執意如此?”

    云燃這話說得不留情面,既點出了嚴柳學劍的根骨不好,又是清楚的告訴他,他并不會將其收為弟子。

    沈憶寒心下稍微松了一口氣之余,也著實怕阿燃這直勾勾一點彎都不拐的話叫嚴柳記恨。

    然而嚴柳聞言,倒沒露出什么異色,甚至好像并不覺得意外似得,只是默然片刻,道:“晚輩已想好了,愿拜入昆吾求藝,請真人允準!

    他如此心意不改、態度堅決,與數日前在潮風城中,哭著說哪里也不去、只愿守著李臨山的樣子,倒是判若兩人。

    云燃頷首道:“我本是提醒,并非不許你拜入昆吾,我派廣納天下一心求問劍道之士,來者不論出身,你既心意已決,自然可以投入昆吾門墻。”

    于是此事便這么定了下來。

    回去路上,沈憶寒與云燃并肩而行,道:“阿燃,方才你當真沒事?我總覺得自芥子中離開后,你一直有些不對!

    云燃道:“有嗎?”

    沈憶寒頓住腳步,道:“有,這一路上,你的性情都變得與從前不太一樣……方才你眼中出現了魔紋,阿燃,你老實跟我說,你是不是在芥子中因魔氣侵體,引出心魔了?”

    心魔在修士們當中,已經屬于老生常談但又實在避不開的話題——

    心魔雖被修士們叫做心魔,其實本質上來說……還是人一生之中最放不下、或者最掛念、又或者最在意的念頭——本質還是執念,或者說,是佛家所提出的貪、嗔、癡三毒。

    心魔幾乎每個修士都有,不過因輕重程度不同,對每個修士的影響也不同,有的人不過是偶生雜念,擾亂行坐;有的人卻能為此走火入魔、放棄底線,甚至墮入魔道。

    比這更要命一些的,便是渡小雷劫時受心魔影響,這種事一旦發生,幾乎是必死無疑。

    云燃這些日子以來的不對勁……

    沈憶寒畢竟不是魔道修士,對云燃這些日子的異常,他實在是拿不準主意,也不敢去賭,阿燃到底是修成了那什么勞什子的仙魔之體?還是心魔坐大?

    而他以前甚至都從未想過,似云燃這般心念堅定、意志清明的人,竟也會受心魔影響。

    云燃看著他,默然片刻,才道:“嗯!

    又道:“我可以將其壓制,不必太過擔心!

    沈憶寒心道果然如此,拉過了他的手道:“你跟我來。”

    *

    琴鷗島很大,島上穿連縱橫的小山脈眾多,幾乎數不勝數,其中最大的那座,山上分為正山和背山兩面,正山一面,便是妙音宗主要建筑和弟子們所居的屋舍坐落之處,背山也被弟子們叫作后山,是門中禁地,尋常弟子輕易不得涉足。

    沈憶寒父母棺槨停放的那座古陵,便是在這后山之中。

    兩人一路行來,先穿過了白巖碧瓦的妙音宗主殿群,時辰未到晌午,自是正好遇見不少剛從問箏閣、停鷗館下了日課,正抱琴三三兩兩往住處回的弟子們。

    眾弟子見了沈憶寒與云燃,紛紛垂首行禮,然而擦肩走過不遠,便又在兩人身后傳出盈盈笑語聲,有的年輕些的女弟子,膽子大的,還時不時的回過頭來看。

    修界消息傳得飛快,當日在天瑕城諸門派談會上,沈憶寒與云燃一同離開芥子、出現在眾人面前的事,本來算不得什么特別值得注意的,畢竟沈宗主與云真人一貫交好,這誰都知道。

    可兩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出現,云真人眉心的登陽劍砂還不翼而飛——

    這可又是個大新聞了。

    沈憶寒回來已快兩日,島上弟子們自然都已經知道自家宗主與云真人攜手而回,路上碰見了兩位前輩本來沒什么,但能親眼看見云真人眉心干干凈凈……

    這件事可著實經不起聯想。

    也無怪這些少年人走不出多遠,便憋不住的開始竊竊私語、嘰嘰喳喳。

    云燃一路上被一波又一波的妙音宗少年弟子們炯炯有神的目光洗禮,倒是分毫感覺不到這些目光似的。

    沈憶寒本拉著他的手,剛開始還沒覺得有什么,后來連續遇上兩波下了日課的弟子,才覺得似乎有些不妥,本要松開,豈知云燃垂眸過來看他一眼,卻在衣袖下一把抓住了他收回的手。

    沈憶寒心頭一跳,正要說話,卻聽云燃道:“他們總要知道的,你怕什么?”

    沈憶寒輕咳一聲,轉了轉頭,湊到他耳下道:“……那倒也不是怕,只是小輩們面前,我這做宗主的,總不好太隨心所欲。”

    云燃道:“你一貫隨心所欲,想必他們也應該習慣了!

    沈憶寒:“……”

    說得好像也有道理。

    兩人這么一番附耳貼面的交談,反倒引得一路上弟子們頭回得更勤快了。

    沈憶寒這才想起,他們方才好像還可以傳音……

    可惜為時已晚,此刻沈宗主也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沈憶寒道:“我門中這些孩子們素來規矩小,他們這樣……你可不會生氣吧?”

    云燃道:“不會。”

    沈憶寒雖早知他不是心胸狹隘的人,但親耳聽他這樣回答,心下還是松了一口氣,望著云燃雙眸抿起唇笑了笑——

    不知怎的,他對云燃的了解,幾乎多到可以稱得上無孔不入,可自兩人表明心意后,沈憶寒對他的在意卻一分一分只多不減。

    又穿過了屋舍儼然的山腰,漸漸進了一處綠蔭掩蔽的林子,林中有山上泉水墜落,水聲潺潺,兩人在山徑中穿行,沈憶寒走在前,云燃在后,云燃始終沒有松開拉著他的手,沈憶寒便走兩步,等到他跟上道自己身邊,再繼續往前。

    約莫半盞茶功夫后,到了一處洞口前。

    洞邊立著一方石碑,碑上寫著四個字:不得擅入。

    云燃見到此碑,心知前方想必便是妙音宗門中禁地,腳步略頓了頓,看向沈憶寒。

    這地方沈憶寒以前從未帶他來過,云燃亦是第一次踏足。

    沈憶寒笑了笑,道:“其實,過了這塊碑,前頭還不算我宗禁地,這塊碑是立著嚇唬門中弟子的!

    他語罷,拉著云燃便繼續往前走。

    云燃道:“……為何?”

    沈憶寒道:“你們昆吾劍派弟子,個個都恪守門規,說什么就聽什么,我們妙音宗卻不一樣,這些小崽子們當著師長的面還好,背過身去個個都是脫韁的野馬,別說他們師父,就是當年外祖父那樣厲害,也是管不住的!

    “越知此地是門中禁地,他們越是心癢難耐,要一探究竟,所以先祖索性將后山這碑外挪了不少,如此他們溜進來,在外圍轉悠轉悠,也解了探秘的心癮,嘗個新鮮,自然也就回去了,這樣總比三不五時就抓了人,罰來罰去來得好些!

    云燃:“……”

    沈憶寒笑道:“怎么,是不是覺得這法子太兒戲,哈哈,其實真正的后山禁地,他們也是進不來的,只是若離得太近,山中的東西恐會傷了他們,先祖不得已為之,才想了這么個不算辦法的辦法!

    正說著,兩人穿過那洞口,前頭豁然而開卻又是一片林子,只是樹木比先前更高大,林葉也比先前更繁茂,舉目望去,幾乎濃蔭蔽日,一人長寬的巨葉隨處可見。

    兩人行到林中,前方卻已無路,沈憶寒頓住腳步,喊了一聲:“芳姑姑,你可在么?”

    聲音在山林中回響,一下下蕩遠,卻是無人回答。

    沈憶寒嘆了口氣,道:“……想是睡著了。”

    他打開了腰側的靈獸口袋,一金一銀兩只小鼠從其中滴溜溜爬到沈憶寒掌上,他道:“金爺爺銀爺爺,快去找找姑姑在哪兒。”

    金爺爺捧著兩只小爪子“吱”得叫了一聲,便似一道金電一般,從沈憶寒掌中竄出,銀爺爺緊隨其后——

    兩鼠沒入林中,不見蹤跡。

    未過多久,云燃忽低聲道:“……好濃的妖氣!

    沈憶寒見他警覺,要去碰腰側乾坤袋,連忙抓了他的手,道:“不必緊張,是自家長輩。”

    話音剛落,樹林中傳來一陣窸窣之聲,但見遠處樹枝葉脈一層層向上翻動,下方卻露出一條青碧色的東西——

    那東西在樹林間爬行,很快便靠得近了,竟是一條巨蛇。

    這條青蛇單只是蛇頭,便足有兩三人高,生著一雙白目,定定注視著沈憶寒、云燃二人,顯有靈智,爬行間動作不急不緩,也不嘶嘶的吐信子,透出一股悠然從容的感覺。

    金爺爺和銀爺爺兩只鼠坐在蛇頭上,亦很是從容。

    青蛇爬到了沈憶寒、云燃面前,支起身子,垂頭看著沈憶寒,口吐人言道:“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最近天氣熱,我又開始蛻皮,方才睡著了!

    說話的卻是個音色成熟嫵媚的女子聲音。

    沈憶寒笑道:“前兩日回來的,我便猜到姑姑定是睡著了,所以才叫阿金和阿銀去尋你!

    又對云燃道:“阿燃,這是芳姑姑,她當年與我娘結下過靈契的,后來我娘離世,芳姑姑便一直在這山中守著了!

    云燃還未說話,芳姑姑卻道:“小寒,他是何人,你為何帶他到此?”

    沈憶寒想了想,道:“我想帶他來看看陵中的問心階,還有……姑姑,他如今是我的道侶,我想帶他來看看我爹娘、還有外祖父!

    云燃聽到道侶二字時,轉目看了沈憶寒一眼。

    沈憶寒卻沒看他,正仰頭注視著芳姑姑,他眼中帶笑,琥珀色的瞳孔從側面看仿若透明、像是漂亮的琉璃珠子。

    芳姑姑聞言,腦袋在空中來來回回的扭得快了些,先看了看沈憶寒、最后又看向云燃,又低頭湊到他面前——

    一雙雪白的蛇目大的駭人。

    良久,芳姑姑對此發表了自己的看法:“他是雄的!

    沈憶寒:“……他確實是。”

    芳姑姑擺了擺腦袋,像是在搖頭:“那你們要怎么交尾?”

    沈憶寒不想她居然直接大喇喇問出來這種問題,面上一紅道:“這個……自然是有辦法的!

    芳姑姑聞言,點點頭道:“哦,那就還好!

    她張開了嘴,道:“進來吧。”

    以一條蛇的衛生標準來看,芳姑姑的嘴里清理的非常干凈,且也沒有什么異味,而且場地很寬闊,足矣容納沈憶寒與云燃兩人。

    沈憶寒跳進她口中,對云燃道:“進入古陵的山洞中有穿骨透肉的毒霧,尋常法器也沒法隔絕的,姑姑的鱗甲可以隔絕那種毒霧,你也進來吧。”

    云燃聞言,也進入了芳姑姑口中。

    金銀二鼠亦從蛇頭上躍下,竄回了沈憶寒掌中,又回到了靈獸袋里。

    蛇口這才閉合,沈憶寒掐了個照明咒,兩人身下開始微微顫動,想是芳姑姑開始往前爬行了。

    在芳姑姑口中,仍能聽到她說話,只是比起在外面時,顯得甕聲甕氣了些。

    芳姑姑道:“我想起來了,小寒,你的交尾對象,是不是就是從前你和你娘說的那個劍修?”

    沈憶寒無奈道:“是道侶……不是交尾對象,姑姑。”

    芳姑姑一邊爬一邊道:“那有什么不同?你們人修的道侶,不就是為了交尾?我看無論是人是妖,只說和你好,卻不同你交尾的,都不是什么好東西,譬如先前那個來島上、說要和我做道侶的人修,我已經勉為其難,愿意化形同他交尾,他竟敢拒絕,還說他修的是什么清心寡欲的功法,那我做什么要同他好?不能交尾是很痛苦的,小寒,所以我就立刻讓他滾了。”

    沈憶寒:“……”

    他覺得繼續同芳姑姑討論交尾與否,是個不太明智的選擇。

    誰知他還沒想好如何轉移,那頭芳姑姑又是語不驚人死不休道:“不過,我沒有見過兩只雄蛇交尾的,倘若是人,以你們人族交尾的模樣,是他插……”

    沈憶寒聽得眼皮子直跳,可萬萬不敢讓她說下去,趕忙打斷道:“姑姑,我先前閉關離島這段日子,可有人來陵中看過嗎?”

    芳姑姑于是打了住,道:“沒有,只有幾個小弟子,都被我嚇出去了!

    沈憶寒道:“他們不曾進霧吧?”

    芳姑姑道:“自然沒有,你放心就是了!

    芳姑姑似乎記性不好,這么一打岔,過了她便忘了先前在說什么,又開始問起沈憶寒怎么忽然修為進境了這么多來。

    沈憶寒沒答得很詳細,只說在外這幾個月,機緣巧合突破,芳姑姑便道:“這很好,那你外祖父在九泉之下,也可以放心了!

    芳姑姑的人族語言當初是沈絮教的,但她學的慢,沈絮教了兩三百年,她還是沒學個囫圇,于是沈絮死后,她便是自學自通,說話有時候聽著頗有條理、有時候卻又如方才那般全不知人族的規矩和忌諱,張口就能嚇死人。

    沈憶寒一路上都怕她再問云燃點什么不合適的,好在很快穿過了山洞,芳姑姑道:“我在這里等你們出來!

    語罷便張開了嘴。

    沈憶寒和云燃離開蛇口,道:“勞煩姑姑了!

    此時兩人一蛇所在之處,是一個巨大的山穴,從方才進來的山洞到此處臺階前的圓形豁口,像是特意給芳姑姑準備的一般,可以容她在此轉身盤成一團。

    芳姑姑道:“去吧,我迷瞪一會!

    沈憶寒:“……”

    這口癖又是跟誰學的,島上何時來了北域修士?

    兩人與芳姑姑暫先告別,轉身朝階上走去,踏過七八級石階,但見前方山穴豁然開朗,面積大得驚人。

    此處與其說是山穴,不如說是個石室,室中被修鑿得十分方正,壁面光滑,觸手濕潤,有青苔附生,兩人耳邊隱約可聞地下水流的聲音。

    石室中央停著一具巨大的棺槨。

    沈憶寒道:“這里是我爹娘!

    棺前沒有香案,也沒有什么銘刻的碑文之類,整座石室內只有這一具光禿禿的大棺。

    沈憶寒從乾坤袋中取出兩個蒲團,道:“我娘性子散,臨終前說,不許在她這里布置什么香案香桌的,她不喜歡這些!

    又道:“……其實她就是怕我爹以后總守在這!

    兩人在棺前跪下,一同給沈絮和崔穎磕了個頭。

    又往前走,卻是一處長長深深的山道,一路上腳步聲清晰,云燃卻都不曾再聽沈憶寒說話。

    云燃拉住沈憶寒,將他扭轉過來,果然見他眼眶不知怎么有些紅。

    “我沒事……”沈憶寒說,“就是忽然有點……”

    云燃沒答話,只將他抱進了懷里。

    兩人在山道中又緊緊相擁了一會,沈憶寒才依在他肩窩里,帶著點鼻音道:“……我娘還見過你的!

    云燃道:“嗯,我記得!

    沈憶寒從他懷里出來,感覺自己最近情感豐沛的有點不像樣子,抽了抽鼻子,笑道:“走吧!

    兩人這才又朝前走去。

    山道的盡頭又進入了一處石室——

    只是這次,石室中并無棺槨,往前走卻能看到前頭平整的地面下,是一面斷崖,崖下是條暗河、河水滔滔而過,清冽冰涼。

    河上依稀可見一條向上的玉階。

    說是玉階,或許并不恰當,這階似玉非玉,無依無憑,懸空而立,又有些透明,一眼望去,似有若無,好像只是一個影子。

    沈憶寒道:“這條階叫作問心階,是我宗先祖留下的,攀登此階,能將己身心魔,投映到河中,自然……只有你能看見,你若意念澄明,不受其影響,便可通過此階此河減輕魔念!

    “阿燃,你可以試試!

    云燃默然片刻,轉目看他一眼,忽道:“……我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么!

    沈憶寒一愣,道:“你知道……”

    轉念想想,似乎也不奇怪,又道:“那也可以試試,或許能減輕你心中魔念,也是好的。”

    云燃頓了頓,果然抬步往階上踏去。

    他走的很輕易,不過十幾步,就到了玉階頂端,沈憶寒看得都有些訝然。

    這問心階他小時候心思念頭還很簡單時,就曾來爬過,尚且一步一個幻境,一步一處變化,需要花費很久才能登上頂端。

    阿燃居然如此輕巧的就登上去了——

    這么看來,他的心魔想必也不似想象般嚴重。

    正如此想著,云燃在玉階頂部駐足,低頭朝下方河中看去。

    沈憶寒見他似乎出神,一時不敢打擾,然而過了足足半柱香功夫,云燃仍是佇立在那處,一動不動。

    他心下略覺不對,猶豫片刻,終于嘗試著輕輕喚了一聲:“……阿燃?”

    云燃肩頭微微一動,似從夢中驚醒。

    他緩緩回過頭來,看向階下的沈憶寒。

    沈憶寒正要說話,卻見云燃眸色烏黑,下一刻,竟然噗得噴出了一口血來。

    星星點點的血跡,落在他胸前黛色的衣襟上,顏色由淺而深,漸漸連綿成一片,觸目驚心。

    第074章 問情

    第74章

    沈憶寒心下猛地一沉, 當即喚道:“阿燃!”

    云燃未曾應他,只是回眸看過他后,又緩緩將目光轉回腳底河中。

    他又看了河面一會, 身子卻忽得搖了搖,似乎下一刻,就要墜入問心階下湍急河水之中。

    沈憶寒欲要上前, 云燃已足下一點,躍回地面,動作間倒還流暢自如, 不似受了很重內傷的樣子。

    “不必擔心。”云燃道, “心血瘀堵之處清除了而已!

    沈憶寒聽得這話,半信半疑, 但見他雖吐了血,面色卻的確沒有太大變化,又探了他脈門,的確沒發現云燃經脈受損, 這才放心了些,道:“既如此, 你先打坐調息!

    云燃點了點頭, 兩人當即就地而坐,他閉目調息, 沈憶寒本也凝了靈力想幫他,卻被云燃抬手攔住,道:“不必。”

    過了約莫盞茶功夫, 云燃終于睜開眼, 沈憶寒立刻問道:“如何!

    云燃道:“已無大礙!

    兩人相交千年,從來坦然, 云燃亦從未騙過沈憶寒,因此方才他雖有些擔心,但眼下兩次聽云燃說沒事,還是將心放了下來,道:“你這心魔,瞧著像是已對心神影響的極深了,即便如今沒事,將來卻也說不準……你的心魔究竟是什么?難道是……當初你父母的事?”

    云燃搖了搖頭,默然片刻,道:“……是你!

    沈憶寒萬萬沒想到會是這個回答,愣在原地。

    他即便想破腦袋,也沒想到自己如何能成為阿燃的心魔——

    實在是從前這千年來,兩人之間相處十分愉快,并無半點齟齬之處,因此十分費解道:“我?為何?”

    云燃想了想,垂下眸去,這次卻不曾說話。

    沈憶寒這才回過神來。

    心魔所存,通常是修士內心深處最幽暗不可見人之處——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將這種私隱曝于人前的,即便是云燃。

    即便兩人如今已是這種關系,沈憶寒也不想因此逼迫云燃對自己剖白,他一貫是以為人與人之間無論如何,都該留有分寸的,當即就有些后悔不該急著追問,唇畔動了動,道:“你若不便講,那也無……”

    話未說完,云燃卻道:“沈濯,你可愿與我結成元神之印?”

    元神之印,顧名思義,是刻在兩人元神之上的印記,與簡單能感知對方方位、傳音交流的靈識印記聽著相似,但論及本質,卻是截然不同的東西。

    靈識印記會淡去,每百年都要續印一次,而且并非獨有,一名修士可與不止一人留下靈識印記——

    元神印記卻是一生獨有一人。

    化神期以上修士,才能互相結成元神之印,一旦結印,心神兩通,所有記憶魂識共享,連修煉的法門亦不例外。

    因此修界有些門派、或者修士收徒,但凡是學藝不外傳的,大都有言在先,即便門下弟子將來有了道侶,也不許結元神之印,否則一旦將來發現,即刻逐出師門。

    自然,這樣的規矩,其實倒未必能束縛得住人,因為元神印記本就僅為兩人共知,只要自己不蠢到出去說,師門實在未必能發現,而且化神期以上修士,在各門各派中都是翹楚,地位亦不低,真要將他們逐出師門,卻絕非口頭上說說那么簡單。

    饒是如此,愿結成元神印記的道侶,還是少之又少——

    因為前車之鑒實在是太多了。

    人心是經不起考驗的,當對方的每一個念頭,都能被察覺時,這種完全的坦白帶來的究竟是歡喜還是怨懟,實在很難去追究。

    而元神印記,又不可消弭,除非魂飛魄散,否則即便一生一死,仍能在茫茫天地間準確的尋找到彼此。

    云燃的意思沈憶寒懂了,兩人若結成元神之印,他自然也就能知道阿燃的心魔是什么了。

    但……即便不論幻元靈璧那部分的夢境,他無論如何不敢同阿燃共享,就算沒有此事,沈憶寒心中對結成元神印記,也是本能抗拒的——

    太近了,他不認為兩個人之間,毫無距離是件好事。

    沈憶寒默然片刻,并未回答。

    沉默有時是最好的答案,云燃目光在他臉上稍稍一頓,很快轉了回去,閉了閉目:“是我受心魔影響,太過唐突,此事的確不妥!

    沈憶寒心下頗覺尷尬,但他的想法并未改變,也并不想妥協,因此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想了想,只能道:“我帶你去見外祖父吧!

    云燃道:“好!

    兩人站起身來,朝外走去,又出了沈絮、崔穎的墓室,一路無話,很快到了芳姑姑睡覺的那處階下的圓形洞口。

    芳姑姑蜷成一團,睡得仍很香,沈憶寒連叫了她兩聲,她才悠悠醒來,搖了搖腦袋,道:“看完了?”

    沈憶寒道:“看完了!

    “接下來去哪兒?”

    “去外祖父的墓室!

    芳姑姑晃了晃腦袋,像是想把自己從還沒清醒的瞌睡中晃醒,俯下頭張嘴道:“進來吧。”

    沈憶寒和云燃依言進入芳姑姑口中。

    巨蛇開始爬行。

    不知怎的,分明來路上兩人也并不曾怎么說話,芳姑姑卻好像還是察覺到了他們之間的那點輕微的尷尬,甕聲甕氣道:“你們倆怎么了,吵架啦?”

    又道:“劍修,可是小寒哪里惹得你不高興了?”

    云燃答:“并未,他很好!

    芳姑姑“哦”了一聲,邊爬邊道:“他要是說了什么不好的,你可別往心里去,他從小一貫是不太討人喜歡的……想必不是故意針對你,哦,我說的是想交尾的那種喜歡……”

    沈憶寒心道,這是在替他安慰人么,越說越離譜了,只得道:“姑姑——”

    芳姑姑道:“怎么?我又不是說假話,說你兩句你還不高興了?”

    沈憶寒正要答話,云燃卻道:“我知他一貫如此,并非只對我!

    芳姑姑聞言,很是滿意,甕甕道:“那就好,記得萬事別往心里去,做道侶,眼光要看長遠些,你雖是個雄的,做不了我們妙音宗的宗主夫人,但你只要乖乖的,小寒將來肯定不會虧待了你!

    言語間,儼然一副婆婆口吻。

    沈憶寒心下好笑之余,目光朝云燃望去,卻見他眼瞼微垂,并未看自己,神色倒是平和淡漠如常,并不像是不高興的樣子。

    沈憶寒心中這才稍稍往下放了些。

    芳姑姑將兩人送到了沈望霞的墓室,這次有了香案香桌,兩人一起給沈老宗主上香、磕頭,卻仍是默默然無話可言。

    等芳姑姑送他們離開古陵,從后山回到沈憶寒住處后,天色已昏。

    月下庭中,波影搖蕩。

    云燃走在前面,沈憶寒終于忍不住,一把將他拉的轉過身來,仰目看他——

    四目相對片刻,沈憶寒道:“阿燃,我不同你結元神之印,并不是……”

    云燃卻打斷了他,道:“你不必解釋,我都明白!

    沈憶寒無話可說,但看著云燃烏沉的眸子,心里卻莫名有點愧疚起來:

    他覺得自己好像讓阿燃傷心了,即便他不說不言,甚至臉上不曾表現一點,沈憶寒也能看得出來。

    他似乎應該解釋,或者安慰對方。

    可沈憶寒從前也的確沒想過,七情淡泊如好友,一夕身涉于情愛之中,竟然會動了結元神之印的念頭。

    這實在有點太出乎他的意料,沈憶寒從前幾乎是理所當然的以為,云燃與他性情相投,所以即便不修登陽劍,不受那丹砂束縛,有朝一日有了道侶,他與道侶相處……大概也會同他與自己相處時一般淡淡的。

    他們會互相扶持、互相關懷,而這其中會有愛慕,可就像是丹青畫卷上的艷色,這點奪目的色彩,會克制且恰到好處。

    但如今卻發現,似乎并非如此——

    阿燃的心魔是他。

    他在怕什么?怕失去……還是像他剛發現自己心意時那樣,怕有朝一日,他們會連朋友也做不了?

    庭中靈泉的波光倒映在云燃眼中,將他原本烏黑的眸色映得游光浮動,沈憶寒忽然想起結丹那年,他在寒泉中突破,赤|身|裸|體,片衣不著,云燃為他護法,在池邊打坐,卻是始終閉目,不曾睜眼。

    他是……不敢看他。

    沈憶寒望著云燃,腦海中思緒紛雜,大約是他的眼神太復雜,云燃看著他,忽然捻住他的下頷低頭吻了上來——

    這一吻很輕,像是蜻蜓點水,沈憶寒卻能清晰的感覺到其中的愛意。

    云燃垂眸望著他,輕聲說:“沈濯……你很好,我不想改變你,亦不想你因為我改變痛苦!

    沈憶寒望著他,眼神顫動,說不出話。

    片刻后,他用行動替代了語言。

    云燃被他拉下衣襟,衣領撇開了一點,露出頸下一片玉白的胸膛,兩人呼吸急促,從庭中一路吻到門前。

    門打開,月色朦朧,房中卻一片漆黑。

    兩個交纏的人影抵在門上,沈憶寒表現出了和先前完全不同的反應,如他這樣軟和的慢性子,竟也會在親吻時好像要把對方吞吃入腹。

    云燃沉默的承受了。

    最后云燃被他推倒在床上,沈憶寒一把拽下了他的腰帶,蒙在了云燃眼上。

    那雙凌厲淡漠的鳳眼一被覆上,云燃臉上便只余下了挺拔的鼻梁和稍薄的唇,模樣仍然是清冷至極的,卻莫名顯出些任人采擷的意味來——

    沈憶寒一個字一個字的在他耳邊道:“不許用靈識看。”

    云燃沒說話,只是唇縫間溢出一絲輕微的氣音。

    這樣完全自主的法子,沈憶寒從未試過,甚至之前連想起……他可能也會覺得一個男人對另外一個男人這樣實在是有些不可想象,然而此刻真這么做了,他除了微微蹙起眉,卻是意外的得心應手。

    云燃并未出聲,然而從頭到尾略顯急促的呼吸,卻泄露了他并不平靜的事實。

    他什么都看不見。

    視覺的停頓,讓身體感官更為敏銳。

    沈憶寒垂眸看著他修長的脖頸上喉結急促滾動,伸手輕輕撫了撫,才終于低聲道:“阿燃,你想看我嗎?”

    室內一片靜默,剛才那叫人臉紅心跳的動靜也消失了。

    片刻后,云燃啞聲道:“嗯……”

    “沒有‘嗯’,只有想不想。”

    “想!

    耳邊傳來沈憶寒一聲輕笑,下一刻,云燃眼前的那條腰帶被抽開了。

    沈憶寒俯下身來,在他眼皮上輕輕吻了一下,然后在他耳邊低語道:“那就好好的看著我……只要你想……你永遠都能看著我!

    那黑暗中的第一眼,雖只是個朦朧的影,卻仍美得驚心動魄。

    第075章 問情

    第75章

    后夜, 廊外下起了小雨,兩人披衣而起,站在廊前看雨。

    檐下一片寧靜, 檐外小雨淅淅瀝瀝,雨絲落在靈泉中,蕩起片片連綿的細密漣漪。

    沈憶寒說:“我從前一個人時, 很喜歡在這里看雨!

    他散著發,站在云燃身畔,說這句話時, 卻并沒看他, 而是微微仰著頭,靜靜望著廊外的天空。

    沈憶寒的瞳色很淡, 從側面看,愈顯如此,干凈而剔透,像是一眼能望到底的水面, 這樣一雙眼,似乎本應是純粹天真的, 可放在他身上, 又仿佛不是那么回事——

    因為太淡了。

    太淡了,所以反倒脫離了純粹的天真和簡單, 他身上總有種若有若無,好像游離于一切之外的淡漠。

    這種淡漠是內隱的,和云燃那樣一眼能望見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同, 甚至許多人與他相識數百年, 都不曾發覺。

    修界提起妙音宗的沈宗主,總會贊他俊朗親和, 與人為善,說他天生便會為人著想,做事說話都恰如其分,懂得處處留有余地,所以妙音宗當初在沈老宗主一個大乘期修士手中不曾傳揚光大,傳到他手里,反倒蒸蒸日上。

    與沈宗主但凡接觸過一次的,無論仙凡妖魔,三教九流,甚少能有討厭得起他的,連魔修亦不例外,否則玄門各派美人不少,那群魔修即便好色,也不至于單單惦記一個“玉芙蓉”。

    但云燃卻明白,沈濯只是看起來如此。

    看起來如此,內里則不然。

    或許在很短的一段時間里,他并不是如今這副模樣,但也只是很短的一段時間里。

    譬如千年前,云燃與他初遇時——

    那年冬天,垂秀峰上下了雪。

    垂秀峰四季常青,本該終年不見雨雪,其實下不下雪,有無冬季,對修士來說遠不比峰上靈氣稀薄與否來得重要,但彼時天通劍主的道侶誕下了一名男嬰,那孩子天生體弱畏寒,天通劍主愛子情切,于是便打上了垂秀峰的主意。

    慈恩劍一脈在垂秀峰傳承數千年,梅今自然是沒有肯想讓的道理。

    于是那年冬天,峰上下了一場前所未見的大雪,這場雪來的突然,而且一夜過去,便埋了尺余深,凍死了梅今煞費苦心侍弄多年的一大片靈花靈草。

    云燃當時拜入梅今門下不到三年,雖然年少,卻也心知肚明師尊這是受人欺負。

    那時的他不過七八歲的年紀,卻已經對這些所謂的玄門大宗中的利益傾軋司空見慣,幾乎稱得上漠然。

    長青谷如此,昆吾劍派也不例外。

    修界鼎鼎大名的“兩姓三宗”,比起外面,從來不是世外桃源。

    梅今那時才結丹不久,慈恩劍一脈只得他一個傳人,前代劍主修為僅至元嬰,便即坐化,因此連愿意不承傳承、拜入垂秀峰的尋常弟子都沒有一個,只能叫梅今一個人孤零零頂立慈恩劍一脈門楣。

    雪一連下了一個月。

    梅今忍無可忍,終于去找了天通劍主理論,回來時卻氣得吐了血。

    云燃看在眼里,于是將收在單衣下凍得通紅的手指縮了縮,什么也沒說。

    其實也并非梅今的過錯,那樣的情況,一個獨自修行了數百年的男子,又從不曾照顧過年幼的孩子,有所紕漏也是人之常情。

    也是從那時起,云燃若冷得實在睡不下去,便起身練劍暖體御寒。

    某日晨光初明的清晨,他負劍推門出去,階前堆了厚雪,旁邊立著個雪青色的背影。

    背影聞聲轉過身來,看見他,露出訝異的表情,片刻后,試探著道:“你……是阿燃吧?”

    云燃遠遠看著他,不曾答話。

    少年的沈憶寒眉目俊秀,成年男性的特征還未顯出,面容輪廓比起后來柔和許多,卻也并不顯得女氣,只是那張白皙的臉,攏在雪青色披風領口厚厚的絨毛上,玉質金姿,十足的像個貴氣逼人的人間少年公子。

    沒有得到回答,他好像還是很快確定了自己的猜測,走上前兩步,在云燃面前蹲下,看了看他,忽然來拉他衣袖下的手。

    才剛碰到,云燃便立刻將手縮了回去。

    沈憶寒道:“垂秀峰上下這樣大的雪,你不冷么?”

    語罷解下領口前銀邊錦質的系帶,修長的手指靈巧的穿梭其中,像是蝴蝶繞著花莖而飛。

    披風落到了云燃身上,還帶著另一個人的體溫——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相見。

    少年的沈憶寒也是如今這雙瞳色極淡、形如柳葉似的眼睛,看人時,卻能一眼望見他眼底全部的情緒,他像是一汪清澈的水,陽光照進去是什么顏色,他便是什么顏色。

    后來,這汪水越匯越多,越聚越深,成了湖泊,成了大海,再也無法一眼望見底了。

    雨聲漸漸歇了,庭中靈泉池面上漣漪消去,又變得一片平靜。

    沈憶寒忽道:“怎么不說話?在想什么?”

    云燃方才只是和沈憶寒并肩站著,一樣望著廊外的雨,換任何一個人來,都不會發現他的出神。

    但沈憶寒卻每每總能察覺。

    ……和他太過了解他一樣,他同樣很了解他。

    云燃道:“沒什么!

    沈憶寒道:“對了,我有件東西給你!

    他語罷,轉身朝廊后門中走去,云燃跟在他身后。

    進了門,繞過屏風,沈憶寒從多寶閣最頂端取下來一個匣子。

    這匣子很精致,即便只從外看,也覺得里面裝著的東西肯定價值不凡。

    然而沈憶寒打開匣子,里頭卻是一排整齊的小小的貝殼。

    沈憶寒道:“這是我娘留下的遺物!

    云燃頓了頓,道:“很漂亮!

    “……”

    沈憶寒默然片刻,忽道:“……你是說匣子,還是里面的貝殼?”

    云燃道:“都很漂亮!

    他的指尖落在其中一個扇形的貝殼上頓了頓,道:“這個……像一把傘。”

    沈憶寒望著他,眼眸一點點明亮了起來。

    他笑著道:“當年我六歲,島上也是這樣下雨,我撿了它,送給我娘,告訴她躲在貝殼里,就不會被雨淋濕了,你也覺得它像傘……”

    大約是越說越高興,竟抬起頭在云燃頰畔親了一口。

    “咱們倆真是心有靈犀。”

    云燃抬眸看他,目色幽沉,他雖沒說話,沈憶寒卻立刻讀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頓時嚇了一跳:“不行!這才剛剛……”

    雖說現在還在新鮮勁兒上,但也不能太白日宣淫了!

    “……”

    沈憶寒趕緊轉移他的注意力,道:“當年我娘跟我說,這些貝殼以后會變成靈舟,載著我和我喜歡的人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語及此處,忍不住笑了笑:“她是哄我來著……不過,我還是想把這個匣子送給你!

    頓了頓,又道:“你不會嫌沒用,不肯收吧?”

    云燃道:“我很喜歡!

    于是沈憶寒眉目舒展的笑了,拉著他的手道:“那你記得回去把它帶上,過兩日咱們便得動身了,你也好些年沒來島上,趁今天,我帶你去逛逛!

    兩人整理了衣衫,離開居處,往島外去。

    說是島外,其實并非離島,只是離開了妙音宗正山的主要建筑群和山腰山腳連成片的弟子居處,往沿海岸一帶地勢平整的地方而去。

    許多年前,琴鷗島上本來地廣人稀,只有正山一面有人煙,還都多是宗門中修士,整座島上,幾乎不見半個凡人。

    但在沈望霞離世,沈憶寒接任宗主后,這種情況卻發生了改變。

    從四百多年前起,妙音宗撤去了島周幻陣,不再阻止凡人上島,琴鷗島距離陸地本就不遠,如此一來,便漸漸地或有漁民出海捕魚在此落腳休息,或有商販上島與宗中弟子做生意。

    沿岸漁村小鎮也就此多了起來。

    這些凡人與島上修士相處很和諧,家中孩兒若滿了年歲,亦會送到妙音宗中看看有無修行資質,投入仙家門墻。

    從前妙音宗弟子大都是門中修士外出游歷時,七零八落撿回來的,因沈老宗主與前代數任妙音宗宗主,都篤信音律一道并非人人能修,或者天賦異稟,或者癡愛此道,尋常庸俗之輩,卻非習此道的材料——

    這么想,倒也不全是高高在上,的確音修在修士之中,并不占什么特別大的優勢,既不像劍修那樣戰斗力遠超同階修習其他法門的修士,也不像符修、醫修、丹修那樣別有妙用,如此一來,若習音律之心不誠,難免投師一半,就打起退堂鼓來,想要另擇高門。

    這種事,妙音宗從前實在發生的太多了。

    投師一半,半路背出師門,另擇他處,不僅說出去那三心二意的弟子會被人指摘,被其嫌棄的宗門,臉上自然也稱不上多光彩。

    音修心思細膩敏感,自尊心自然也極強,受不了這種閑氣,擇徒也就越發嚴苛起來。

    這個道理在以前都說的通,但宗主之位傳到沈憶寒這里后,卻又不同了——

    沈憶寒心大。

    他就從沒覺得學到半路后悔,改投他道有何不對,人活在世,總得什么都試試,才知道哪里是對的、適合自己的,連找道侶尚且如此,若明知不合心意,還要勉強,好好的修行學藝,卻修得心存怨氣,學的心有不甘,那又是何必?

    因此自他以后,不論出身來路,只要有心拜入妙音宗門下,宗中查了身世清白的,妙音宗一概廣收門下,幾乎是來者不拒——

    如此一來,妙音宗門下弟子人口大增,幾乎轄界內凡人家孩子到了年歲,都會趕五年一次的大選,送娃來試試。

    燕子徐便是這么拜入琴鷗島的,他父母在妙音宗轄界下一座小城中做些小生意,論起來他祖上既無仙緣,也沒出過什么擅于撥琴弄箏的風雅之士。

    饒是如此,還是不影響燕家出了他這么個天賦異稟的孩子,居然祖墳冒青煙的被沈宗主一眼相中,小小年紀便將他收入門墻。

    燕子徐是正例,自然也有學到一半,覺得自己不是材料的,沈憶寒都放他們走了,甚至很是勤快的給不少弟子改投別宗他派居中牽線搭橋,多年下來,倒是結了不少善緣。

    這些事云燃知道,但沈憶寒閉關百年,此前兩人各自忙于自己的事,他也不曾見過琴鷗島上的變化。

    兩人近了海岸邊一座小鎮,還未進入鎮中,遠遠地便聽到一陣悠揚的歌聲。

    沈憶寒扭頭對云燃笑道:“好歹趕上了,這幾天是魚篝節,通宵不歇的,一會咱們可有口福了。”

    果然走得近了,便見鎮口處篝火沖天,圍火處或老或少整齊的坐著不少人,火上正炙烤著一條足有兩尺長的大魚,滋啦作響,香氣撲鼻。

    十幾個少年少女拉著手,正在篝火邊唱歌,聲音清亮婉轉。

    沈憶寒與云燃剛一靠近,那些凡人雖不認得云燃,卻有人飛快的認出了沈憶寒,用稍帶著些口音的嗓音喜悅的叫他“沈宗主”。

    一眾熱情的少年少女,更是蜂擁而上,將他圍在了中間,反倒將云燃遺在了外頭。

    沈憶寒與那群少年人不知說了些什么,又與為首的一對老夫婦說了幾句,人群讓出一個口子來,他遠遠朝著云燃招了招手,笑道:“阿燃,快過來!

    鎮里的人給他們倆騰了一個很好的位置。

    沈憶寒與云燃挨著并肩坐下,那十幾個少年少女又牽起手,繼續搖來晃去的唱起歌來。

    南地的口音與昆吾劍派所在的中州很不相同,云燃也只能聽懂個大概,似乎是祈愿家人同鄉出海平安,豐收而歸的漁歌。

    “你沒聽過這樣的歌兒吧?”沈憶寒扭頭朝云燃笑了笑道,“這曲子還是子徐那群孩子替他們譜的!

    云燃道:“很好聽。”

    如今修界之中,修士即便不講究離群索居,也多是對凡人保持距離的,云燃雖然無心刻意如此,但他從前不是閉關便是在外追魔殺妖,的確幾乎從未聽過這樣極富煙火氣的人聲之歌。

    沈憶寒望著那群唱歌的少年少女,嘴角帶著笑意,本來淺淡的眸色被篝火映得明亮非常,輕聲道:“阿燃……先前我已看過你的劍心,你想不想知道我的道心又是什么?”

    那頭一曲已經唱罷,人群中傳來一陣又一陣的笑語和歡呼聲。

    云燃道:“……是什么?”

    沈憶寒側目看他,眸光柔和明亮。

    他抬起手,指尖凝聚了一個小小的光點,伸指在云燃眉間一點,那光點便飛入了他的眉心。

    沈憶寒道:“我的道種可能比你的劍道種子吵一些,你可以慢慢的看!

    云燃面色微顫,閉上了目,沈憶寒知道他此刻正如當日的自己一般,在承受巨大的念識沖擊,也不擾他,只靜靜的等他看完。

    云燃的神識果然比他強韌的多,數息功夫后,他睜開了眼。

    那小小的光點從他眉心飛出,回到了沈憶寒指尖,又沒入了他的身體。

    “看完了?”

    云燃道:“……嗯!

    “我的道心,是‘入世’!鄙驊浐p聲道,“這亦是數百年前,我才想明白的!

    “天地浩大,人力微渺,吾輩修行問道,不過欲窺其真貌,求得長生自在,然則長生便一定自在嗎?成仙便一定能窺得大道本真,天地全貌么?”

    “蜉蝣渺小,穹宇無垠,即便傾其寒暑晝昏,也不過窮觀一隅,天地之大,仙也好、凡也罷,誰又能窺得完全?成仙如何……不成仙又如何,我心若真得有自在,入世便可觀天地、看眾生,而不見眾生,如何見己?我若看得清明,怎么又不是長生?”

    他一番話說完,云燃卻是久久未言。

    “阿燃,你我的道并不相同。我說這些,不是想說服你,我們只要和而不同便很好,不必全然一樣,我只是想讓你知道……這是我的道心!

    良久,云燃方道:“你的道心……很好!

    沈憶寒望著他笑了笑,云燃感覺到他忽然抓住了自己衣袖下的手,兩人相視,雖不曾言,身體卻漸漸挨得近了。

    那頭幾個少女又揚起歌喉,這次卻換了首曲子,唱腔婉轉,頗含情意,這次卻竟是一首情歌——

    南地人情開明,歌詞亦很直白,唱歌的少女們卻并不覺得羞窘,臉頰雖紅撲撲,神情卻仍都十分大方。

    歌兒唱到一半,漸漸只剩下一名領唱的少女,想必這段卻是獨唱,因此不似先前那樣幾人一唱一和。

    小麥色皮膚的少女邊唱邊跳起舞來,露出一截緊實光滑的腰肢,腳步漸漸停在了面前坐著的沈憶寒身前,笑吟吟看著他唱道:“好哥哥,你和不和呀?”

    這句里的“和”,卻是取了先前歌詞里的“喝”字同音,沈憶寒一愣,明白過來這少女是在邀他同歌。

    第076章 恨生

    第76章

    難得這樣的機會, 他自然不會掃興。

    沈憶寒想了想,從乾坤袋中取了一把月琴出來,才一邊撥琴, 一邊與那少女相和而歌。

    他的嗓音沉而柔,才剛開口沒兩句,篝火前的人群便漸漸安靜了下來, 只不知怎的,原本熱情奔放的曲子,襯著沈憶寒指下月琴婉轉的音色, 卻顯出幾分欲語還休的意味來。

    那少女與他相和而歌, 兩人聲音同響,像是天地間清揚的風托著只翩翩飛翔的黃鸝鳥。

    歌聲里確有纏綿的情意, 沈憶寒的目光始終沒從云燃身上挪開。

    一曲唱罷,人群中歡聲雷動,那小麥色皮膚的少女十分敏銳,看了看旁邊的云燃, 又看了看沈憶寒,忽然低聲笑著對沈憶寒說了句什么。

    這次她說得極快, 沈憶寒略微一怔, 才朝她也用南地的口音笑答道:“謝謝你。”

    那女孩子還未說話,邊上已有人送上了花冠予她帶上, 她的注意力也便從沈憶寒、云燃二人身上轉移,年輕又生機勃發的臉上洋溢出快樂而略帶羞澀的笑意。

    幾個少年將她抱起,拋向空中, 又牢牢接住, 人群里爆發出歡笑聲,氣氛變得越發熱烈起來——

    沈憶寒笑著看了一會, 才轉目看向邊上云燃,道:“阿燃,你可知她方才同我說什么?”

    云燃頓了頓,道:“……什么?”

    沈憶寒道:“她說……愿我們永遠幸福,直到太陽不再升起的那天!

    云燃望著他,烏黑的眸子亦映出明亮的火光,沈憶寒與他相視一笑,道:“連十幾歲的小姑娘都能看出來,咱們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云燃沉默了片刻,道:“并未,這樣很好。”

    沈憶寒本來便是逗他,看他如此一本正經的回答,又是樂不可支的笑了半天。

    魚篝節的晚會一直熱鬧到天明,云中漸漸起了小雨,鎮民們才各自散去,紛紛回家躲起雨來。

    *

    自回來路上發生那件事后,沈憶寒本想問陸師伯,他與常師弟之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此事畢竟涉及到陸奉俠與他爹娘的往事,這種長輩間的私隱,他一個晚輩,似乎無論如何都不太好開口——

    不能問陸師伯,那便只能問常師弟了,可惜那頭更是連忽悠帶打哈哈,半句實話也不肯說。

    沈憶寒心知他不愿講,恐怕自己即便逼他也無用,又見兩人那日之后雖然互相之間不再說半個字,其他倒還是一切如常,并無什么異樣,想到他兩個從前關系本來也算不上好,即便如今變成這樣……似乎也沒什么太要緊的,再有天大的矛盾和冷戰,畢竟還是同門師伯師侄,興許過段時日,他們自己也就想通了。

    沈憶寒于是便也沒再過問。

    誰知動身離島的前一日,陸奉俠卻來見了他。

    天色未明,沈憶寒卻還是敏銳的發現了他眼中有血絲。

    陸奉俠道:“……歌笑可在宗主這里?”

    沈憶寒道:“師弟?并未!

    陸奉俠聞言,杵在原地,半晌才道:“他走了。”

    沈憶寒一愣,道:“他走了……走哪里去?師伯這話是什么意思!

    陸奉俠抿了抿唇,似乎是不知該如何解釋,無言良久,才道:“昨夜……他在我那里!

    沈憶寒想了想,道:“師伯可是又教訓他了?難道常師弟……又說了什么?”

    “……”

    沈憶寒嗅到一股淡淡的、似有若無的酒氣。

    陸奉俠是刀修,雖然持禮守成,但骨子里有些東西卻是變不了的,比如刀修對酒的熱愛。

    自沈憶寒有記憶以來,他這位師伯幾乎過得是苦行僧一樣的日子,非說有什么愛好,那就是愛酒,只不過他一貫十分克制,知道什么時候能喝,什么時候不能喝,所以從來不曾因此誤事。

    沈憶寒也給他送過不少佳釀,凡間美酒也好,能喝醉修士的仙釀也罷,都應有盡有。

    陸奉俠昨夜喝酒了。

    沈憶寒想了想,并沒提這事,只是道:“那師伯可知……常師弟為何要走?”

    陸奉俠沉默片刻,道:“……怪我飲酒誤事!

    如何誤事,卻沒仔細說。

    沈憶寒心下想了想,恐怕多半是師伯醉酒后,同常師弟說了些不留情面的話,又或者如那日一般,打了他一記耳光或者別的……倘如此,酒后發火,恐怕手下沒有輕重,那也無怪師弟負氣而去——

    這二人數百年間,便是摩擦不斷的。

    陸奉俠其人,對人對己都是一樣嚴苛,但凡觸及他底線,幾乎從不留情,不僅罰得重,說話也極其難聽。

    多年前,常歌笑招惹了南海附近一個并無轄界的小家族,被人找上門來,事了以后,門中對他倒是不曾重罰,然而陸奉俠知道了,卻將他綁來,在宗中祠堂關了整整半年,還對沈絮說,若再不對他加以管教,等有朝一日,他給妙音宗惹來收拾不了的禍事,那便悔之晚矣。

    常歌笑當時正是叛逆的年紀,從旁人耳里得知他說自己是個禍根,如何受得了這氣,立刻留書出走,后來沈絮足足找了兩三年,才將他找到,又不知好說歹說勸了多少,他才肯回來。

    從那以后,常歌笑便是和陸奉俠話不投機半句多了,見了這位師伯,只恨不能躲八百里遠。

    直到沈絮死后,宗中操辦她的后事,守靈過后,這兩個人的關系才稍有緩和。

    雖然緩和的也并不多,但好歹不至于水火不容了。

    沈憶寒見陸師伯眼中血絲越來越重,沒敢細問他究竟是如何飲酒誤事,想了想,只道:“那師弟這次走……可留書了?或者留了別的什么?”

    陸奉俠動作頓了頓,從袖中取出一只金雀簪來。

    沈憶寒一見此簪,便即愣了愣——

    因為……這支簪子他認得,是沈絮的遺物。

    常歌笑愛作女子打扮,精于釵妝,沈絮自小看著他長大,做師尊的當然不會不知道徒兒的癖好,她當年不僅知道,甚至還親手教了常歌笑不少,又送給他許多東西,這支金雀簪就是其中之一。

    此簪本來是沈絮用過之物,后來給了常歌笑,沈憶寒記憶中,常師弟對沈絮留賜之物,一貫極其珍愛,這支簪子更是尤甚,連他也沒見常歌笑拿出來用過幾回。

    沈憶寒道:“他只落下了這個?”

    陸奉俠未答,想是默認了。

    沈憶寒心念一動,忽然電光石火間想到,師弟既會落下此物,那便是說……昨夜里他在陸師伯洞府中是女子打扮?

    ……這倒奇了,陸師伯不是一貫容不得常師弟扮作女子么,怎么會讓他這般模樣留在自己洞府?

    他腦海中忽然起了一個極其離譜的念頭,幾乎驚得臉皮都顫了顫,抬眸看了看陸師伯……又看了看陸師伯。

    兩人之間忽然一片沉默。

    半晌,沈憶寒才道:“……師伯也不必太擔心,常師弟想必只是一時慪氣,這才出去散散心,我與云真人明日離島,前往撥云城相助各派剿滅洞神宮,等此事了結,我回來后,若師弟仍然未歸,我必將他尋回!

    兩日前,沈憶寒已經告訴過陸奉俠自己和云燃改變主意,打算前往撥云城參與討伐洞神宮的事,因此陸奉俠此刻聽了,倒也沒有特別驚訝,只道:“好……既如此,宗主萬事小心,島上事務一切交由我與紫宸便是,不必掛心!

    沈憶寒自是應下。

    陸奉俠臨走前,卻又頓住了腳步,似乎猶豫了半天,才道:“倘若宗主路上遇到歌笑,他如不肯回來,還請宗主替我與他說,昨夜之事……”

    語及此處,接下來的話,卻好像又無論如何都說不下去了。

    沈憶寒心中大概有個猜測,道:“師伯有什么話,還是親口同師弟說吧,師弟天賦異稟、心思敏銳,有些話異口而達,到他耳里,只怕便和最初不是一個意思了!

    陸奉俠動作頓了頓,抬眸望他一眼,沒再說什么。

    *

    這次動身前往撥云城,除了沈憶寒、云燃二人之外,還帶上了嚴柳與小石頭。

    之所以帶上嚴柳,一來云燃已經答應他,許他拜入昆吾,此行正好順路將他帶回去,二來沈憶寒已將那十幾個清江嚴氏的死士原樣送回了他家——

    他并未說這些人是自己在潮風城外撞到他們追殺自家公子,而是改了個口,說洞神宮的尸傀儡出現在潮風城,這十幾個死士為洞神宮所俘虜,于是恰好將他們救下罷了。

    自然,真相究竟如何,這些人回去即便自己不敢說,想必也是瞞不過嚴氏家主與他那位夫人的,沈憶寒之所以這么說這么做,無非是給嚴家留個面子罷了,他如此說辭,便是在表態,會替嚴家將這件見不得人的家丑捂住,嚴家若不傻,定得承下這個情。

    即使那位嚴夫人得知后,心中不知怎么罵妙音宗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壞了她的好事,但卻也無可奈何,她自己恐怕尚且大有麻煩——

    嚴家家主是同意她將嚴柳送往昆吾劍派,用這個兒子的前途保得嚴夫人親生孩子將來的家主之位,但不代表他能默許嚴夫人對嚴柳趕盡殺絕。

    嚴家內部家事如何,自然已與沈憶寒無關,但既然如今嚴家人已經知道嚴柳在妙音宗,沈憶寒便沒有將他在琴鷗島上久留之理,否則總得給人家個說法。

    此行帶著嚴柳繼續前往昆吾劍派投師,倒可順理成章解決這個麻煩。

    至于小石頭,則是咬死了沈憶寒在哪,她便在哪,沈憶寒本勸她留在島上,說自己很快就能回來,小石頭卻是死活不依,燕子徐亦好說歹說勸了她半天,然而都是丁點用沒有。

    一塊石頭如此倔強,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沈憶寒知她雖如今看著溫和無害,不過是因為自己與她約法三章罷了,若將她惹急了,不再顧及這些,可不知以她的本事,會干出什么來。

    只得答應了讓她跟著。

    三人一妖就此上了路,嚴柳雖然靈力低微,無法飛行,但有沈憶寒、云燃,一個化神,一個小乘,要捎帶上他,自然也是不費吹灰之力。

    數日之后,抵達中州以南地界。

    沈云二人本想先將嚴柳送到昆吾劍派投師,再行前往撥云城,誰知還未近昆吾山脈,云燃便蹙了眉,忽道:“……門中啟動了護山大陣!

    似昆吾劍派這般大派,自然都有護山結界與陣法,只是如非遇到生死存亡之際,尋常時不會輕易啟動,因為哪怕只短短一個時辰,運轉這樣的大陣所消耗的靈石靈脈,都是遠超想象的。

    昆吾劍派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啟動護山大陣?

    沈憶寒道:“難道你門中起了什么變故……大陣既已啟動,內外互不連通,只怕你門中運陣守山的弟子,不會再放咱們進去!

    云燃取出傳訊玉簡,片刻過后,他抬眸望向沈憶寒:“師尊傳訊:門中混入了魔修,葛師伯受人暗算,方才已隕落了!

    第077章 恨生

    第77章

    死了一位太上劍主, 無怪昆吾劍派如臨大敵。

    昆吾門中四位太上劍主,修為最低都在大乘以上,據傳其中更是有一位渡劫期的尊者, 葛老劍主雖是這四人當中最沒神秘感、而且也可能是境界最低的那個,但依舊是昆吾的四塊鎮山石之一,他居然就這么死了——

    沈憶寒太陽穴跳了跳。

    那夢中……姓葛的老東西可是到最后都沒死的, 不一樣了……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沈憶寒想了想,道:“可又是洞神宮所為?”

    云燃道:“師尊訊中并未提及,只說叫我們先去撥云城與掌門師兄匯合!

    沈憶寒道:“梅叔可還安好?”

    “不必擔心, 師尊一切無礙!痹迫碱D了頓, “啟動護山大陣,是門中長輩的命令, 如今山中正在逐峰排查細作,師尊說,他已對謝小風的身份大致猜出了個眉目,倘若是真, 此人即便那日死在你劍下,或許亦不是真正魂消身死, 門中的細作遠不止他一個, 師尊叫我們萬事小心!

    沈憶寒聞言稍放心了些,但聽他說梅今猜出了謝小風身份, 還是略感驚訝——

    謝小風果然沒死,這倒不太出乎他的意料,以風燮魔君的能耐, 多備一具兩具可供使用的軀殼, 的確也不是難事,只是自那日后, 此人下落不明,卻不知是躲到哪里去了,難免叫人心中有些不安。

    沈憶寒道:“你師兄仍在撥云城……那么討伐洞神宮的事,還是如先前各派商定那般,并不耽誤?”

    云燃頷首,道:“三位太上劍主皆贊同掌門師兄此舉!

    沈憶寒聽到此處,有些出乎意料,仔細一想,倒也不值得太奇怪。

    在那夢中,昆吾四位太上劍主,屬葛老劍主跳得最高,最愛插手昆吾門中事務,他天資本就遠遜于其他三人,壽元又所余不多,如此做派,無非想多為自己牟取些資源和利益,也算是情有可原。

    只是盡管如此,葛老劍主的行為,自然叫其他三位太上劍主,都對他有些不以為然,隱約間都是對他敬而遠之、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意思。

    如今他隕落身死,昆吾劍派雖如臨大敵,卻也只是關起門來排查自家門中細作,并未打算因他耽誤原本聯合玄門諸派討伐洞神宮的計劃。

    眼下這情況,沈憶寒與云燃也只得先行動身,前往撥云城。

    當日百曉亭的訊報,是通知各宗門同道在白河城匯合,白河城已過當年修界正邪兩道劃分的南北邊界白河——

    白河以南,皆算作中州地界,是正道修士的地盤,白河以北,就算是北域了。

    魔道七門,都在北域。

    北域的魔修散修更是不計其數,那頭風土人情與中州這邊全然不同,連凡人也大都不是什么善茬,殺人害命的事屢見不鮮,因此有點能力的凡人,在當年白河之界劃下后,或早或晚,也都舉家南遷了,如今剩下能在北域活得風生水起的,都算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了。

    白河城是渡了白河之后的北域第一城。

    至于撥云城,與白河城離得不遠,這地方沈憶寒自然來過不止一次,云燃亦不例外,因此還未進城時,便吩咐嚴柳道:“撥云城魚龍混雜,有不少喬裝的魔修和北域人,一會進了城中,你記得切不可離開我二人太遠。”

    嚴柳自是點頭如搗蒜的應了。

    進得城中,小石頭頗為感慨,四處打量,看什么都十分新鮮,道:“我都快認不出這是撥云城了。”

    嚴柳聞言,有些訝異,道:“石姑娘來過撥云城么?”

    小石頭道:“自然……”

    沈憶寒趕忙朝她使了個眼色,她這才反應過來,又將還沒說出來的話咽了回去,改口道:“……自然是沒來過的,不過是聽別人說起過罷了,說的和現在看到的很不一樣!

    嚴柳道:“原來如此,我從前也曾聽李大哥說過,他說撥云城有修界最大的拍賣行,等我將來筑基,無論修習什么,他只要帶我來看了,定然都能挑選到趁手的法器……”

    語及此處,神情略有些黯然,嚴柳頓住了沒再說下去,前面街市上卻在此刻傳來一陣喧嘩。

    原來前方不遠處,有座外形似塔似樓的七層寶閣,閣前一群人正在爭吵,沈憶寒遠遠望去,只見那群人大致分成三撥——

    一撥有七八個,都穿著靛青色練功服,束道冠,負長劍,觀其打扮,正是昆吾劍派弟子;

    一撥白衣白靴,腰懸銀鈴,為首的是個俊俏的年輕公子,此人手拿一把折扇,生了雙細長眼睛,雖是與人吵架,卻始終嘴角含笑,瞧著倒很是氣定神閑;

    最后一撥人,說是一撥或許不大貼切,因為攏共只有三人,兩男一女,為首的是個穿褐衣的女子,這女子生得不算很美,卻很耐看,眉宇間有種從容平和的意味,很是能叫人心生好感。

    沈憶寒見了她,微微一怔,那頭褐衣女子亦看見了這邊的他們,也抬目朝這頭望來——

    至于昆吾劍派弟子中,領頭的竟是個老熟人——當日振江城外,和賀蘭庭同行的那位沉秋峰上的童沐塵童師侄。

    童沐塵道:“我管你什么廣平葉家還是葉平廣家,這套陣圖是我們昆吾劍派早就和玉微閣定下的,定金也交了,如今到了工期,他們只有一套,自然是給我派的那套,你這人忽然冒出來截胡,究竟講不講道理?”

    那白衣公子道:“不講道理的難道不是貴派?你們來之前,我已經問過掌柜了,貴派和玉微閣訂的是三十二陣圖,方才掌柜給我看的那套,分明卻是一套二十四陣圖,兩樣法寶都不是一個東西,如何就成了你們昆吾劍派和玉微閣定下的了?再說掌柜已經答應我了,我若愿出高于市價三千靈石的價格,他便將二十四陣圖賣給我,我與玉微閣交易已成,閣下卻忽然冒出來,非說這套陣圖是給你們昆吾劍派的,究竟是誰在截胡?”

    童沐塵道:“玉微閣明知這套陣圖是我派訂以用作討伐魔修的,超過工期,他們拿不出三十二陣圖,自然二十四陣圖也好、八陣圖也罷,都得先交個東西出來吧?那財迷掌柜見錢眼開,要將二十四陣圖賣給你,也是他自己腦子糊涂,我這是替他懸崖勒馬,怎么能算截胡?”

    又道:“你若再糾纏不休,咱們這便去請各門各派的前輩來評評理,看看到底這套陣圖該給誰,如今大敵臨前,各派同仇敵愾,什么廣平葉家,從前聽也沒聽過的,你們不幫忙就罷了,還故意出來裹亂,你們要這陣圖,能有什么用?難道比諸派共同討魔還要緊?”

    那白衣公子道:“你們昆吾劍派要討魔,焉知我家就不是去討魔的,這套陣圖自然有用,難道我們葉家人的性命,就比不上你們昆吾劍派弟子的性命要緊?”

    童沐塵道:“你少胡攪蠻纏了,誰不知道此次討伐洞神宮是由三宗牽頭,這二十四陣圖我派拿去,也是此行所有討魔的同道修士共用,又不是只給昆吾弟子用,倒是你們,買走了也不過只得這幾個人受用,用得上什么二十四陣圖?我看半陣圖就很夠了!

    兩邊正自吵個不休,童沐塵忽然看見了沈憶寒與云燃,眼睛頓時一亮,遠遠叫道:“師叔,沈宗主——”

    一時滿街的目光都朝二人投來,沈憶寒、云燃二人上前,朝童沐塵略一頷首,那白衣公子呵呵笑了笑,還未等他們開口,便執扇拱手道:“久仰登陽劍大名,云真人,噢,還有沈宗主——”

    他勾了勾唇:“在下亦久仰‘玉芙蓉’大名,今日得見二位,真是三生有幸,廣平葉氏長公子葉昭,這廂有禮了!

    童沐塵在旁瞪眼道:“誰和你這廝這廂有禮了?!你想得倒是挺美……”

    他話未說完,身邊師弟趕忙用手肘拐了拐他,童沐塵這才反應過來師叔還沒說話,自己打岔好像的確不太好……但又實在看不慣這什么葉公子和云真人、沈宗主套近乎,于是便對二人道:“云師叔,沈前輩……”

    沈憶寒道:“事情怎么回事,方才我與你云師叔已經聽到了,不必再解釋了!

    他抬眸笑了笑,望著那位葉家長公子道:“葉大公子,既然今日咱們有緣相見,你方才也聽見了,這二十四陣圖是諸派討伐洞神宮魔修用得上的法寶,這位童師侄方才說話的確急躁了些,想必也是因為擔心不好和門中師長交差,耽誤了討魔大事,不知尊駕能否忍痛割愛?”

    又道:“葉公子既也是前往白河城討魔,這二十四陣圖雖在昆吾劍派手中,到時候卻是諸門諸派共用的,幾位自然也能受此圖庇佑,實在不必另行將它買去!

    葉昭道:“諸門諸派共用?請恕葉某直言,即便是三十二陣圖,到時候要同時護住這么多人,尚且力有不逮,更別說二十四陣圖了,想必若真有危機,此物能護住他們三宗自家的修士,就很不錯了,旁的小門小派的,當真還能顧得上?沈宗主心地倒是很好,只是未免太過想當然了些,沈宗主怕是對這煉器一道,并不熟悉吧?”

    沈憶寒的確對煉器一道并不太了解,他雖知陣圖一類的法寶,大都是起護法之用,但對其具體的保護范圍有何區別,他所知的的確并不很清楚,當即便有些啞然。

    童沐塵道:“前輩不必與他理論,他是存了心抬杠找麻煩的!”

    葉昭聞言,卻笑了笑道:“那也不是,不過今日來的若是旁人,這二十四陣圖,葉某的確是無論如何不肯相讓的,但既然是沈宗主出面勸和……”

    “葉某倒是有個條件,沈宗主若肯答應了,此圖即便讓給了他們,倒也無妨,哈哈哈哈——”

    沈憶寒道:“哦?什么條件,閣下請說無妨,我若能做到,必不推辭!

    葉昭抿了抿唇,輕聲說了一句。

    他話音未落,云燃已眸色發寒,一道劍罡激射而出,葉昭反應也極快,側身一躲,那道劍罡便擦著他的頰畔而過——

    饒是如此,仍是生生削掉了他一大截頭發,葉昭臉頰上亦留下一道淺淺血痕。

    在場眾人,連昆吾劍派眾弟子們都嚇了一跳。

    葉昭摸了摸臉,垂眸看著指尖的血跡,倒也不氣惱,只笑呵呵道:“在下不過說說罷了,瞧瞧,怎的便把云真人氣成這樣?看來傳言的確不虛啊!

    第078章 恨生

    第78章

    看來那日在云州天瑕城中, 諸派談會上發生的事,早已經傳遍修界,葉昭話里的“傳聞”指的是什么, 自然也就不言而明了。

    沈憶寒方才聽見此人出言輕薄,倒也愣了愣,他雖素來有個諢名在外, 可從前卻也實在沒有見過如這位葉大公子一般,上來就出言調笑的——

    或許有,那也都是些魔道女修, 多是開門見山的邀他做入幕之賓的。

    不知怎的, 沈憶寒倒是并未特別生氣,但心里卻對這葉昭略起疑心, 傳音問小石頭道:“你看此人可是魔修?”

    沈憶寒如今修為已臻化神后期,如按照他的神識來看,葉昭身上并無一點魔氣,也沒有任何身為魔修的特征, 但修界易容喬裝手段千變萬化,花樣百出, 這廣平葉家忽然冒出來, 實在可疑,他也難保不會看走眼。

    問問小石頭, 倒是穩妥。

    小石頭傳音道:“應該不是,我感覺不出來。”

    小石頭雖非人族,論起輩分, 她卻也算是魔修祖宗了, 以她的眼力,葉昭若有問題, 想她不會看不出來,除非此人的境界已經高到足以蒙蔽小石頭的程度。

    她既這么說,沈憶寒便放了心,他其實倒不如何生氣,畢竟不過是個嘴上沒把門的后輩罷了,著實犯不上同他置氣。

    只是云燃方才既然動手,卻顯然是動了真火,沈憶寒正想傳音勸他,不必和一個毛頭小子計較,那葉昭卻繼續道:“云真人不會只為了一句玩笑話,便要和葉某較真吧?”

    童沐塵道:“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師叔方才若真想和你計較,你當你的項上人頭此刻還能在么?”

    葉昭聞言,展開扇子搖了搖,遮住口睜圓了眼狀似害怕道:“昆吾劍派倒是好大的威風,一言不合就要人項上人頭的,那些北域魔修怕也沒有這么霸道吧?”

    云燃閉了閉目,冷聲道:“休再出言不遜!

    葉昭收了扇子,笑道:“好好好,算葉某不好,玩笑開得過頭了,諸位昆吾劍派的高足看這樣如何,那二十四陣圖我不要了,就算是給云真人與沈宗主二位的賠禮怎么樣?”

    童沐塵冷哼一聲,道:“用得著你賠禮?本來便是我們先定下的東西!”

    童沐塵話雖不饒人,但見葉昭掩著扇子和身后隨行的葉家修士吩咐了幾句,那修士上前揚手道“請”,心知他這是當真愿意松口,同玉微閣的掌柜說明兩方“商量”的結果,作出讓步了,還是和身后的師弟說了幾句,叫他們一同與那葉家修士入閣,付錢取陣圖去了。

    這時,方才那一直沒說話的褐衣女子與兩名同行的男修,其中一名男修開了口,顯是有心打圓場道:“諸位都是玄門同道修士,此行咱們同心合力,北上討魔,大敵當前,別傷了和氣才好,方才雖有些誤會,好在葉道友現下也已道了歉,又肯將陣圖相讓,云真人、童小友,二位就不必介懷了吧?”

    他這圓場打得很是時候,方才兩方吵得最厲害時,他半聲不吭,現下問題已經解決,他倒是跳出來,顯是方才情勢不明時,不敢輕易開口,此刻見事情歇了,便又心思活泛起來,想輕飄飄的做個和事佬,賣個順水人情,若換作旁人,可能也就遂了他的心思,承了他的情——

    然而童沐塵顯然不在此類人之列,聞言不但不領情,反倒豎了眉毛道:“閣下難道不曾聽說過‘勸人大度,天打雷劈’?”

    他這話算是一句把天聊死了,那男修聞言,一時再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面色頗有些尷尬,半天才道:“童小友誤會了,我并非這個意思……”

    童沐塵不等他解釋,已涼颼颼道:“哦,是么,不是這個意思?可我怎么聽著柴二公子方才就是這個意思?你是站著說話腰不疼,輕飄飄的就要我云師叔不介懷,可曾想過,若今日在這被調戲的是你柴二的道侶,你難道也能一笑置之?倘若如此,這種事也能忍,倒叫我等眼界大開了,柴二公子胸襟寬闊,當真厲害,只是我師叔縱橫一世,修得登陽劍也是霸道無雙的路子,想必卻沒法如閣下一般,忍得這等鳥氣。”

    那位柴二公子本來自以為瞅準時機出來乖,豈料卻碰了這么個好賴不收的刺猬,當即面色青白交錯,一時發火也不是,不發火也不是,尷尬非常。

    他卻哪曾知道,童沐塵其人,在昆吾劍派便是個諸峰聞名的炮仗,只要覺得自己沒錯,連對著他師尊沉秋劍主,也是連珠炮般一句接著一句的犟嘴,他天姿過人,若非這性子惹得沉秋劍主和他師祖葛老劍主很是不喜,此代沉秋劍傳承本來非他莫屬。

    數日前,沉秋劍主卻將劍道種子給了個樣樣不如他的師弟。

    童沐塵心里正不是滋味,此刻正是最恨勸人大度之人的時候,那柴二公子簡直是精準無誤的踩了他的痛腳,自然被他劈頭蓋臉一頓不著臟字的陰陽怪氣和數落。

    柴二公子說不出話來,沈憶寒心下嘆了口氣,看了看那始終不曾說話的褐衣女修,正想出來打圓場,那同行的另一個柴家男修卻拱手道:“童道友勿怪,的確是我二哥說話欠考慮,他一貫如此,在下替二哥同云真人道個歉,還望諸位勿怪!

    又道:“其實方才的事,本來也并非諸位的不是,原該怪玉微閣耽誤工期,那掌柜的也是糊涂,實不相瞞,我大姐在他家也訂了一柄靈鞭,如今亦是遲遲不曾交貨。”

    說了搖了搖頭,似是十分無奈。

    童沐塵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冷哼一聲道:“他們玉微閣就仗著背后有人撐腰,這樣敷衍下去吧!他家的場子我等玄門正道不好砸,有朝一日惹了魔修,卻沒我們這么好說話,到時候自然便自食其果!

    葉昭笑吟吟聽了半天,本來是因他惹起的紛爭,他倒是置身其外,直到此刻,才看了看那三名柴家修士,又看了看沈憶寒,忽道:“對了,葉某若沒記錯,柴大小姐似乎從前與沈宗主頗有淵源啊,怎么,如今兩位故人相見,倒好像不認得似的?”

    他說的的確不錯。

    那名始終不曾說話的褐衣女修,正是沈宗主黃了的第一任未婚妻——稷原柴氏的大小姐,柴清嶸。

    葉昭話音方落,沈憶寒還未說話,柴清嶸已淡淡道:“我何時與故人敘話,似乎同葉公子無關吧?”

    葉昭笑了笑,道:“這是自然,瞧瞧葉某人這嘴,又冒犯了不是?不過在下也是一片好心,畢竟二位這樣好像不認識似的,難免有人看了要多心,以為二位是欲蓋彌彰,不敢在人前說話,怕惹人多心呢!

    眾人聽得此言,倒是一時都各有心思,無人說話。

    沈憶寒心知云燃方才動氣,恐怕是仍在受那心魔影響,否則若以他從前心性,絕不會如此輕易被旁人挑動情緒,此刻聽了葉昭的屁話,第一反應便是朝云燃望去,果然見他眼瞼微垂,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此刻,他心中才終于生出一點不快來,看了葉昭一眼,忽道:“葉公子既是玄門正派修士,難道不知稷原柴氏已由族中長女繼任家主之位?你張口柴大小姐,閉口柴大小姐,可是并不將她這個家主放在眼中?”

    葉昭一愣,大概是沒想到他還能從這個角度找茬,童沐塵一見沈憶寒發動,立時冷笑一聲,附和道:“前輩說得半點不錯,人言常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似葉大公子這樣出言無禮,連一寸也不曾敬人的,那也別怪旁人看不起你們什么廣平葉家!

    眼看著童沐塵又要和葉昭打起嘴仗來,方才那進了玉微閣去取貨的昆吾劍派弟子卻和那名葉家弟子出來了,抱著一筒長長的卷軸,道:“師兄,陣圖取來了!

    童沐塵這才狠狠瞪了葉昭一眼,不再搭理他,接過那卷軸展開看了看,確認過沒問題后,才道:“雖不是三十二陣圖,眼下也只能湊活用了!

    那抱著卷軸出來的沉秋峰弟子面色稍有憂色,道:“可是……師尊說了,必得將三十二陣圖取回,如此……咱們回去了不會被責罰吧?”

    童沐塵道:“又不是咱們的錯,師尊干什么要責罰咱們?你放心就是了,再說事情原委,云師叔都看在眼里,等回去師尊知道了,想必不會那樣不講理責罰我等!

    語罷扭頭看著云燃道:“云師叔,若師尊問起陣圖之事,不知到時候能否請您替我們解釋一句?”

    云燃從方才起,便一直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此刻被童沐塵叫了一聲,竟沒答應,童沐塵又叫了一聲云師叔,他才緩緩抬眸。

    “……嗯!

    童沐塵得他答應,喜道:“多謝師叔!

    又道:“喏,有云師叔替咱們解釋,這下你們總沒什么可擔心的了吧?好了好了,就算師尊真要責罰,到時候也只罰在我一個人身上,和你們沒有關系,這總行了吧?”

    那幾個弟子聞言,面面相覷,這才不再說話。

    云燃道:“沉秋師兄何在?”

    童沐塵道:“掌門師叔與師尊、還有其他幾峰同門,此刻都在撥云城北門等咱們,正好師叔也到了,咱們便一起過去吧,要前往白河城,不可御空,又得穿谷渡河,只怕有些麻煩,人多些也安全,等到了白河城,便可與諸派同道匯合了,師叔覺得如何?”

    云燃看了沈憶寒一眼,沈憶寒道:“我沒什么意見,就這樣很好!

    說話時,他在衣袖下抓住了云燃的手,云燃眼睫微微一顫,抬眸看了他一眼——

    方才阿燃的不對,他自然不會察覺不到。

    兩人四目相對,沈憶寒并未傳音多說什么,只是這樣靜靜望著他,云燃被他捉住的手指微微動了動,片刻之后,緩緩回握住了他的手。

    沈憶寒感覺到他的手心很熱。

    他如那日在靈舟上一般,輕輕在云燃掌心撓了撓,望著他的眼角微微彎了彎。

    云燃垂眸看他片刻,才扭頭對童沐塵道:“甚好!

    童沐塵半點不曾察覺眼前兩位前輩在衣袖下的小動作,得了云燃肯定,只是高興道:“好的,那咱們現在就趕緊去見掌門師叔和師尊他們吧!

    眾人當即動身,朝撥云城北門行去,柴清嶸與那柴二公子、柴三公子亦同行而來——

    連那葉昭一行人,不知怎的也跟在后頭。

    童沐塵本要發作,卻被他師弟攔住,低聲勸道:“師兄,好歹都是玄門諸派同道,大家一同討魔的,先前陣圖的事人家也讓了,一起走就一起走吧,師兄看不慣他們,只當他們是貓兒狗兒跟在后面也就罷了,何必與他們較真呢?”

    童沐塵聞言,只得作罷,強行忍了沒說什么,只遠遠剜了那葉大公子一眼,還是讓他們跟在后面了。

    沈憶寒多了個心眼,雖然小石頭說葉昭不是魔修,他心中卻還是覺得此人怪怪的,連帶著那幾個葉家的修士,也有種似有若無、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他指尖一捻,數瓣細如指甲蓋的粉白色桃花花瓣無聲無息的飛了出去,穿過眾人行走時擺動的鞋履下裳,最后無聲無息的覆在了那幾名葉氏修士和葉昭身上。

    撥云城是一座山城,北高南低,他們要往北門去,便是越走越高,快出城門之際,街上修士漸漸變少,最后經過一條長街時,整條街上除了他們,便只有三五個行人。

    沈憶寒與其中一個擦肩而過時,心中忽然冒出一種極為熟悉的感覺,他握著鸞鴛轉身便朝那人背心穴位擊去——

    果不其然那人閃身一躲,鸞鴛擊空,沈憶寒半點不猶豫,拔了鴛劍出鞘,足尖連點,瞬息之間,已經繞到了那人身前。

    一道雪青色劍光掠過,眾人幾乎都還沒反應過來,那人首級已落。

    童沐塵看清地上那人落下的頭顱脖頸上青黑的血管,驚了一驚,道:“是……尸傀儡!”

    他抬目望去,卻見方才正在他身邊的云師叔,此刻已和沈前輩一齊飛身朝街上另兩個形跡可疑的人去了。

    童沐塵正要說話,忽然聽得身后有人道:“童師兄,小心!”

    “心”字未落,童沐塵轉頭,對上一張毫無血色,駭人至極的臉,他一時沒看清,只覺得那張臉的模樣有些熟悉,腦子里愣了一下,忽然反應過來,瞳孔驟縮,驚聲道:“……三師兄?”

    第079章 恨生

    第79章

    沈憶寒與云燃如今兩劍相合, 已是彼此心有靈犀,駕輕就熟,蘅蕪不必出鞘, 兩人便行云流水般解決掉了后方幾具尸傀儡,而在此刻,童沐塵卻險些被那陡然出現在他背后的“三師兄”一劍貫胸而過——

    童沐塵愣怔之際, 胳膊被一截長鞭層層卷住,將他往后一拉,這才將將避過了那一劍。

    揮鞭的是柴清嶸。

    她手中長鞭如臂使指, 靈巧非常, 拉著童沐塵躲過一劍后,便嗖嗖嗖收鞭而回, 轉而纏住了那尸傀儡胸前雙臂,暗紅色的靈鞭上光華流動,柴清嶸叱道:“縛!”

    那靈鞭循聲從她手中脫手而去,層層纏住了“三師兄”, 叫他動彈不得,眾弟子見狀, 正松了口氣, 沈憶寒遠遠見了,卻眉頭一跳, 當即便喝道:“清嶸!小心,尸傀儡水火不侵,尋常法器亦難傷他, 唯有脖頸——”

    話音未落, “三師兄”已砰得一聲將束在身上的靈鞭崩開,那鞭子飛回到柴清嶸手中, 雖然未被震斷,鞭身上卻是寶光黯去,顯是法寶受了傷損。

    “三師兄”口里發出一聲詭異的哼聲,手中劍一蕩,徑直朝著柴清嶸刺去。

    葉昭手中折扇啪一聲展開,被他擲出,那扇子嗖嗖嗖打著轉迅速挾風飛去,恰好同“三師兄”快到柴清嶸面前的劍尖相撞,一聲金屬相撞的激鳴響起,那扇子聽聲音竟像是金鐵所制,瞧著卻是半點看不出來。

    “三師兄”手中青鋼長劍,硬生生被撞得蕩開了半尺。

    這一切發生得不過在兩三息之間,云燃拂塵一掃,射出一道雪白的劍罡,那點劍罡如流芒一般,眾人還未來的及看清其路徑,下次睜眼時,那傀儡的眉心已經被這點劍罡洞穿,當即便舉著劍矗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了。

    沈憶寒本來還打算相助,這才發現不必了,走到近前看清了那尸傀儡眉心被硬生生洞穿的一個豁口,心下一時大感詫異,轉目望了望云燃。

    倒不是他大驚小怪,尸傀儡的肉身強悍程度,輕易無法損壞,這種怪物全身上下唯一的弱點只在脖頸,當初在潮風城仙府中時,阿燃尚且還不能僅僅只以劍罡便誅滅它們,如今卻可以了——

    云燃似知道他在想什么,看著他道:“不必一定要將其斬首,毀其靈臺亦可!

    沈憶寒心道,若是一點劍罡便能洞穿這怪物的腦殼,自然是不必斬首,這不是連他的鴛劍也無法劈開尸傀儡的頭顱,才不得不只能用斬首一個法子么?

    大約這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等到那具尸傀儡失去平衡摔落在地,發出一聲轟然巨響,手中的青鋼長劍亦當啷一聲落了地,童沐塵似乎這才被聲響驚得回過神來,他怔怔低頭看著那具側臉貼在地面,眼神木然無光的尸傀儡,嘴唇張了張,半晌才又叫出一聲:“三……三師兄!

    童沐塵跪下,要將那尸傀儡抱起轉過身來,眾弟子見狀,一時都有些驚疑不定,當即便有人道:“童師兄小心!當心他還沒死透!”

    童沐塵動作頓了頓,卻沒停下,還是單膝跪在那尸傀儡身旁,要將他翻過身來,然而尸傀儡身軀沉重,如千鈞巨石,如何是他所能翻動?

    嚴柳本來與小石頭跟著昆吾劍派眾人,他修為低微,方才也幫不上什么忙,所以只是站在后面,此刻見此情景,面上神情略動,竟從人群中走出,也蹲下在童沐塵身邊,幫著他將那具尸傀儡翻轉了過來。

    童沐塵眼眶有些紅,看了他一眼,并未說話,等看清懷中尸傀儡蒼白青黑的面孔和木然睜著的眼,又翻開他胸前衣襟,看到一處森然駭人的劍傷,才終于確定了這的確就是他三師兄的肉身,被人煉做了尸傀儡——

    一片寂然,無人說話。

    童沐塵扭頭啞聲道:“于師弟,當日我留在振江城外清理妖瘴,是你帶著諸位師弟……將三師兄的尸首帶回門中的,你說……這是怎么回事?”

    “為什么三師兄的尸身會落到魔修手中!”

    那于師弟被他吼得險些打了個激靈,立刻解釋道:“師兄,你聽我說,我那日當真是將三師兄的尸首交回峰上了,可后面的事又不歸我管,如今咱們門中混入了魔修的細作,誰知道三師兄的尸首被盜,是不是洞神宮的細作干的……當真和我沒有關……”

    這名弟子話未說完,天幕中烏云驟起,狂風大作,長街上落葉與灰塵被卷得漫天而飛,眾人耳邊唯聞得風聲呼嘯,像是有個人在凄厲哀嚎。

    沈憶寒道:“城中有變,不知楚掌門他們在城北是不是也遇上了什么麻煩,咱們還是不要耽擱,趕緊前往城北與他們匯合才是!

    柴清嶸道:“不錯,童公子,還請節哀!

    童沐塵不能說什么,只將那具再不能動彈的尸傀儡收進了乾坤袋,幾名昆吾弟子見狀似乎想說什么,但見他面色不善,云真人也并未阻攔他這么做,只得不約而同又將話咽回了肚子里去。

    很快到了北城門,眾人一出城門,便覺城外狂風卷沙,雷鳴電閃,更勝過城內幾分,數十名修士站在一個淡青色結界之中,正是以楚玉洲、沉秋劍主、碧霞劍主為首的一眾昆吾劍修,還有十幾個沈憶寒認不得的生面孔,卻不知是哪門哪派修士。

    楚玉洲肩臂有傷,此刻正盤坐著任碧霞劍主為他注入靈力療傷,結界內雖然風停雨歇,不受外面侵擾,但氣氛卻明顯有些凝重。

    沉秋劍主見他們來了,似是松了口氣,又見到云燃,略微一愣,道:“云師弟?先前聽碧霞所說,我還當你并不來了!

    云燃并未過多解釋,只是垂眸看了看正在療傷的楚玉洲與碧霞劍主,道:“臨時主意有變,掌門師兄這是被尸傀儡所傷?”

    沉秋劍主點了點頭,頓了頓,道:“師弟這么說……難道你們也在城中遇上了尸傀儡?”

    沈憶寒發覺沉秋劍主臂上纏了一截白布,顯然是已經知道了他師尊葛老劍主的死訊,觀沉秋劍主面色,也是眼圈微微泛紅,眼下隱顯青黑,想必這短短半日之間發生的事,對他來說已經是足夠大的打擊。

    云燃頷首道:“嗯!

    沈憶寒道:“喬劍主,有一事沈某不得不問,不知賀公子眼下正在何處?”

    沉秋劍主轉目望他一眼,道:“我昨日便已與掌門師兄動身離開昆吾,依門中傳訊所言,師尊受人暗算后,尸首已經不見,賀師弟亦不知去向……只怕是被魔修擄走了,正因如此,三位太上劍主才命門中啟動護山大陣,待將門中余下的其他細作揪出,再……”

    沈憶寒聽得蹙眉,終于忍不住道:“喬劍主,難道貴派便不覺得,這個節骨眼上,尊師隕落……賀公子便與他的尸首一起消失,有些太蹊蹺了嗎,焉知他便不是那個同洞神宮勾結的細作,否則何必要帶走尊師的尸首?”

    沉秋劍主默然片刻,道:“……賀師弟不過筑基期的修為,師弟此時消失雖然蹊蹺,可他如何能害得了師尊?”

    沈憶寒道:“我當日在天瑕城,便與貴派提醒過,令師弟身份有異,可惜葛老劍主不肯相信沈某的話,如今他在此時無端消失,一起消失的還有尊師的尸身,天下焉有如此巧合?”

    語罷,又將當初常歌笑提醒他的話,還有在天瑕城以尋蹤符看到的情景都和沉秋劍主說了一遍,最后道:“賀公子身具福緣,單沈某所知……他身上的天階法寶,便有一柄神劍昆吾,一枚須彌芥子,還有賀家留給他的諸多寶物,天階法寶只需一件,便可輕而易舉跨階殺人,此人還不止身負一件天階法寶,喬劍主如何便能這般篤定,尊師被妖人所害跟他沒有半點關系?”

    沉秋劍主聽完這些話,啞然良久,才望向云燃道:“云師弟……沈宗主所說的這些,都是真的?”

    云燃頷首,道:“的確如此!

    沉秋劍主仍是有些不能相信,負手在原地踱了兩步,才道:“可……可當初師尊將賀師弟帶回峰上后,便已探看過他的經脈、資質、神魂,他除了受噬魂種影響,記憶有損之外,的確并無異狀,就算他身負寶物,也不過只是區區筑基修為……怎么可能……”

    沈憶寒道:“若是正面相敵,自然難上加難,可天下最難測的便是人心,此人心思陰狠,尊師毫無防備之下,未必不會中招……”

    其實他還有不好說的——

    賀蘭庭身上的東西,功法、機緣,隨便透露給葛老劍主一點,只怕以葛老劍主如今瓶頸不前、陽壽將近的現狀,都要失去理智紅眼,焉知他不是自己出了什么損招……才逼得賀蘭庭不得不絕境反咬一口,若是如此,那也是完全說得通的。

    沉秋劍主腳步頓了頓,道:“那……‘昆吾’亦不見了,難道也是被賀師弟帶走……”

    童沐塵在旁聽了這一番話,心緒鼓動,此刻終于忍不住道:“師尊,事情都已經擺在眼前了,這還有什么好懷疑的?師祖剛一隕落,這小子便憑空消失,連帶著昆吾,昆吾已經認他為主,不是他將其帶走了,還能有誰?”

    沉秋劍主沉聲道:“住嘴!長輩說話,焉有你插嘴的份?”

    童沐塵被師尊喝斥,面色漲得通紅,也只得生生忍了,又站回幾位前輩身后。

    此時本在療傷的楚玉洲睜開眼,道:“沈宗主方才說,令師弟察覺賀蘭庭神魂有異,提醒于你,常道友的意思……難道是懷疑此人一體雙魂?”

    沈憶寒道:“不錯,只是……師弟也只是疑心,并無證據。”

    沉秋劍主道:“沈宗主,令師弟的‘七情俱全之體’,喬某也略有耳聞,只是聽聞這種體質只是對情緒感知敏銳異常,對神魂……恐怕卻不然吧?說到底,這也只是常公子的推測!

    沈憶寒道:“但我的確以尋蹤符,看見他與洞神宮打扮之人相見,這總該無法解釋了?”

    沉秋劍主道:“既然如此,不知沈宗主可否能以尋蹤符再次找到賀師弟此時的下落?”

    沈憶寒搖了搖頭,道:“那日他發覺我以此符窺看后,已經警覺,想必用了什么斂息匿蹤的法寶,我后來試了數次,都無法再尋到他的下落了!

    沉秋劍主不言,面色中的不置可否卻不難看出。

    沈憶寒心下也有些不悅,暗道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那葛老頭是看似道貌岸然、實則滿心算計,他這徒弟喬劍主瞧著本來還好,豈知也是個油鹽不進、好賴不聽的。

    楚玉洲看出氣氛僵硬,起身來握了握沉秋劍主的胳膊道:“喬師兄,沈宗主也是好心提醒,即便并無確鑿證據,咱們多個心眼總是好的,如今洞神宮這般囂張,在我門中便殺害了葛師伯,‘昆吾’又下落不明,即便不為賀氏之事,咱們也斷不可能同他們干休,眼下當務之急,是與諸派同道一齊將洞神宮妖孽剿滅,如此既為葛師伯報了仇,一切不明之處,到時候自然也能水落石出!

    沉秋劍主默然片刻,道:“師弟不必勸我,我雖不信賀師弟就是洞神宮細作……可自然也知道輕重緩急!

    頓了頓道:“沈宗主,方才言語得罪之處,望勿見怪。”

    沈憶寒自然也不會和他計較,只道:“喬劍主言重了。”

    一眾修士相□□頭簡單打過招呼,楚玉洲認得柴清嶸三人,道:“柴宗主,二公子、三公子,多謝三位肯前來相助!

    柴清嶸道:“柴家人丁單薄,不過略盡綿薄之力,楚掌門不必多禮!

    楚玉洲點了點頭,不再多說什么,看到葉昭,倒是稍稍愣了愣,大約是沒認出這位是誰,他心知和云師弟只怕問不出什么,便朝與他們同行的師侄童沐塵看了看。

    或許因為先前尸傀儡襲擊,葉昭也出力救了他一命,童沐塵并沒在此刻與葉昭斗氣,只道:“回稟掌門師叔,這位自稱是廣平葉氏的長公子,叫作葉昭的。”

    葉昭倒是自覺,聞言便笑吟吟道:“在下廣平葉氏葉昭,金昭玉粹的昭,也是同來略盡綿薄之力的!

    修界名聲不聞的小家族數不勝數,因此楚玉洲雖沒聽過什么廣平葉氏的名號,卻還是拱手道:“原來如此,多謝葉公子千里迢迢趕來!

    葉昭道:“討伐洞神宮,既為的是所有修界玄門正道,自然人人有責,哪里談得上什么謝不謝的?楚真人實在不必將一切都攬在你們三宗身上,何況在下瞧貴派為此事,也是鬧得門中雞犬不寧,何嘗不是出了大力?論理該是我們這些小家小族,要好生謝過三宗才是!

    他這話說得大義凜然,與方才在云燃和童沐塵等幾個小輩弟子面前滿口胡沁、惹人討厭的樣子倒是判若兩人,因此楚玉洲、碧霞、沉秋兩位劍主聽了此言,心下難免熨貼,倒是都對這位葉公子印象不錯。

    一名修士道:“楚掌門,既然人已到齊,咱們也可渡河了!

    沉秋劍主道:“不急,待我先驗過三十二陣圖,沐塵,陣圖何在,可取來了?”

    那幾個跟隨童沐塵去取圖的弟子眼皮一跳,聞言都是不敢吭聲,童沐塵動作頓了頓,倒是將那陣圖從乾坤袋中取出,道:“回稟師尊,陣圖已經取來,只是……不是三十二陣圖,是二十四陣圖!

    沉秋劍主眉頭一蹙,看向他道:“為何?為師不是叮囑你,務必將三十二陣圖取來,這是怎么回事?”

    童沐塵將玉微閣內發生的事解釋了一通,又道:“弟子實在沒有辦法,才只能將就取了這二十四陣圖……”

    他話未說完,沉秋劍主已道:“將就?你一個將就,可曾想過到時候與洞神宮魔修交手,死的便是我玄門諸派的正道同修?!”

    童沐塵被師尊喝斥,默然片刻,撩了衣衫跪下,垂首道:“……弟子無能,請師尊責罰!

    一名沉秋峰弟子見狀,連忙硬著頭皮替他求情道:“還請師尊息怒,此事童師兄的確盡力了,當時的情形,云師叔也是看在眼里的,云師叔,您說是不是?”

    云燃頷首,道:“他們說的確不錯!

    有他證明,沉秋劍主沉默片刻,才道:“罷了,你先起來吧!

    誰知童沐塵卻不知是犯了什么軸,聞言并不起身,竟在此刻問道:“……弟子方才聽了幾位前輩所言,心中有疑,實在有一事還想請教師尊,此話冒犯……弟子還是問完了再起來吧!

    沉秋劍主皺眉道:“什么事非得現在問?”

    童沐塵道:“此事關乎方才諸位前輩所商議的……若弟子想的沒錯,沈宗主說小師叔便是魔修細作,就不算沒有證據了。”

    他語罷,不等沉秋劍主反悔,已連珠炮般道:“方才我們在來路上遇見的尸傀儡,其中一具竟是三師兄,可當日師弟們將三師兄的尸身帶回,已經停入內峰,三師兄拜入師尊門墻,他若隕落,按照慣例,是要由師尊親自葬在內峰崖下的,于師弟他們這才不曾過問……弟子今日斗膽問一句,當初師尊到底有沒有親手將三師兄葬在崖下?若葬了,如今三師兄的尸身為何卻落到了魔修手中?叫他受此凌|辱?”

    “若沒葬,三師兄的尸身消失,師尊難道不曾察覺?若您知道,為何半句不提此事?能進入內峰的,唯有師尊、小師叔、師祖三人,若此事與您無關,便是小師叔……”

    沉秋劍主怒斥道:“住嘴!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這是什么意思,質問為師不成?”

    在場眾人鴉雀無聲,那幾個童沐塵的師弟更是嚇得面色發白,半句話都不敢說,大約壓根沒想到他竟敢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如此咄咄逼人的質問師尊。

    童沐塵未見懼色,只頓了頓道:“弟子不敢……只不過想要一個答案罷了,為何師尊明知小師叔有問題,方才沈宗主告訴您,他的確身份有異,您卻還不肯信?您與師祖一貫看重沉秋峰的臉面,弟子倒寧愿師尊如今不信,是因為顧及臉面。若非如此,難道師尊就不曾想過?自小師叔拜入沉秋峰,師祖他老人家便不知喝了什么迷魂湯,對他言聽計從、千依百順,可以他老人家的修為,尚且為人暗算,就此隕落……”

    “那姓賀的小子與魔修勾結,難道不是已經擺在明面上的事實?師尊卻還不肯說實話,您究竟是執迷不悟,還是也和師祖一般,喝了他的迷魂湯?您難道也打算步師祖的后塵么?師尊,與虎謀皮,終究不會有好下……”

    他話未說完,沉秋劍主已忍無可忍,啪得一耳光狠狠將童沐塵扇得跌伏在地,怒道:“看來為師這些年來是對你太放縱了!才叫你竟然當著諸派同道的面,如此胡言亂語!還敢妄自揣測你師祖,你哪里還有半分為人弟子的本分?”

    “你師祖被魔修所害,尸骨未寒,你不曾為他傷心落半滴淚,現下卻為了件全無證據之事,如此攀咬,你方才的話是什么意思?你小師叔若是洞神宮的細作,那為師和你師祖是什么?難道我也是勾結魔修,庇護魔修的細作?整個沉秋峰在你眼里又是什么,魔修老巢么?”

    “還什么與虎謀皮,簡直是不知所云!我知道,你自我將沉秋劍傳承交由你何師弟,便一直心存不忿,可也不想你竟至如此背德負恩,在諸派同道面前這般歪曲事實,污蔑為師!”

    他那一耳光打得極重,童沐塵嘴角帶血,伏在地上幾乎爬不起來,半天才用手肘支起身,抬眸看著自家師尊,那眼神卻冷冷的,像是一只傷心透頂的小獸,半個字都不說。

    沉秋劍主瞧見他神態,還欲說話,沈憶寒趕忙上前攔在童沐塵身前,道:“喬劍主還請息怒,令徒的確是心直口快了些,但我看說他刻意污蔑師尊,那也實在不至于,他或許的確是怕你也為人所害,急于提醒,言語間這才一時失了分寸!

    沈憶寒一開口,也有其他修士附和著打圓場道:“沈宗主所言不錯,小輩弟子年輕氣盛,說話總是不過腦子,以后他自己也就知道錯了,喬劍主不必動怒!

    沉秋劍主雖然怒氣未消,但有如此多人說和,他也不好再發怒,只連看也不再看地上的童沐塵,冷聲道:“自己滾到后面去,別再來惹為師的眼。”

    童沐塵不答,只從地上爬起來,他打了個踉蹌,嚴柳見狀趕忙上前扶了他一把。

    正在此刻,天空中烏云漸消,雷電雨聲停歇,一名修士舉著個羅盤狀的法器對著天空看了看,轉目道:“楚掌門,白河已停止漲潮,眼下可以渡河了。”

    楚玉洲頷首,道:“既如此,諸位同道,咱們這便動身吧!

    有名修士道:“白河雖已停潮,只是方才白河忽然漲潮,便出現了那么多的尸傀儡,其中竟然還有生前境界在小乘以上的,如今洞神宮得了消息,只怕打得便是將咱們阻隔在白河對面的心思,這趟渡河恐怕還有危險,大家都要小心才是。”

    葉昭似笑非笑道:“如今滿修界都知道,我等玄門正道要北上討伐洞神宮,咱們鬧出這么大的陣仗,人家若不傻,自然知道要以白河天險阻隔,不過我聽說楚掌門那件靈舟法器很是厲害,想他們也翻不出什么花兒來。”

    楚玉洲道:“諸派同行,即便我們不說,此事定也瞞不過魔修在撥云城中的耳目眼線,白河漲潮從來時間不定,長青兩宗、伽藍寺的照見禪師、還有其他多派同道,都已順利渡河,大家不必太過擔心。”

    楚玉洲雙指一掐,那淡青色結界消失。

    眾修士朝前走了約莫百十步,便見一條大河橫亙在兩邊怪石嶙峋的山崖之下,崖下波翻浪沉、驚濤拍岸,白河雖已落潮,眼下看起來卻仍然十分洶涌。

    白河水從雁斷山巔落下,據說雁斷山巔有一塊巨大的云水石髓,那石髓被河水沖刷,夾帶了巨量的石髓碎屑,數千年來,這些石髓碎屑沉落在白河河床中,所以修士但凡靠近此河百丈之內,無論境界高低,都會感覺到靈氣阻塞,通身真元難以調轉。

    自然也不是沒人打過這河床中云水石髓的注意,畢竟此物只要一小點,拿到黑市便是天價,只可惜但凡動了這心思的,大都沒命活著從河底回來。

    楚玉洲從乾坤袋中取出那條靈舟,靈舟迎風便漲,落在河邊,又是當日那副模樣。

    沈憶寒已經駕輕就熟,與云燃一同登舟,扭頭找嚴柳和小石頭時,發覺他兩個正在和童沐塵說話,童沐塵臉上掌印未消,臉色黯沉,一人一妖瞧著倒像是在安慰他。

    那數名沉秋峰弟子礙于師尊威嚴,倒都無一個敢上前同童沐塵說半句話。

    沈憶寒看見童沐塵的模樣,心下嘆了口氣,與云燃輕聲道:“你說你師兄也真是,有什么火回去關起門來發不好么,何必當著這么多人面打孩子……”

    語及此處,卻又想到的確也是童沐塵先在眾修士面前揭他師尊的短,如此看來,這小子挨打似乎倒也不冤。

    沉秋劍主正在靈舟前方,不知與楚玉洲、碧霞劍主商量什么,自然是聽不到后頭沈憶寒這話。

    葉昭在兩人不遠處,倒是生了副順風耳,轉目笑道:“沈宗主,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似三宗這樣的名門大派,規矩大得很,與我們這些小家小族、小門小派的可不一樣,何況那位喬劍主,一看就是個說一不二的,哪里容得弟子頂嘴說半個不字?”

    又嘖嘖道:“這童公子也真是,心中記恨他師尊不肯將傳承交給他,就在旁人面前胡說八道的,豈不知這天下從無公平二字可言?他師尊的劍道傳承,那自然是愛給誰就給誰,人家既不喜歡他,他怎樣都是無用的,人的命啊……天注定,可別不信邪,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瞧瞧,先前他數落葉某時,那時何等神氣活現,眼下到了他師尊面前,不也是灰頭土臉的,嘖嘖,小模樣還怪可憐,我看了都心疼!

    沈憶寒聽他所言,頓了頓道:“怎么……聽葉公子所言,倒好像對三宗這樣的名門大派頗有意見?”

    葉昭笑吟吟道:“豈敢豈敢?葉昭何等身份,也配指摘三宗?不過是從前機緣巧合之下,稍有領會罷了!

    第080章 大夢

    第80章

    沈憶寒聞言, 心下微訝。

    聽葉昭話里話外意思,顯然和三宗頗有淵源,難道從前此人曾在三宗門下求藝?

    正自想著, 靈舟已經開始行駛。

    白河其實算不得寬,但河水洶涌,修士們在河上又無法使用靈力, 還好楚玉洲這靈舟法器驅動時,并不是每時每刻都需要注入靈力,否則渡河便是件麻煩事。

    小石頭和嚴柳寬慰了童沐塵幾句后, 大約是看那數名沉秋峰弟子都不太敢接近他, 當著沉秋劍主這個師尊的面,只能對他們這位叛逆的師兄敬而遠之, 童沐塵若被孤零零落在人群中,難免有些可憐,于是便拉著他朝這邊走了過來。

    童沐塵走近前來,看見云燃與沈憶寒, 抿了抿唇,拱手道:“多謝沈前輩、云師叔方才替弟子說話!

    沈憶寒從前還沒覺得怎么, 此刻看他過來道謝, 臉上那巴掌印還紅艷艷的十分鮮明,心知多半是童沐塵不敢以靈力療傷, 消去此印。

    他倒是知道,修界不少門派中,的確都有這樣的規矩——

    若被師長責打, 不允許弟子借修行之便, 以靈力迅速療傷消去傷痕,必須得叫那傷處自己愈合了, 才算是將教訓記住,一面也是弟子對師長的敬重。

    沈憶寒是不能理解這樣的邏輯的,他們妙音宗也從無這樣的規矩。

    因為自小與云燃相處,見梅叔教誨阿燃,也從不體罰,自然也有云燃的性子根本用不上梅叔體罰的原因,但他的確也因此以為昆吾劍派這樣的大派并無如此腐朽的規矩,不想今日卻親眼見識了。

    看來昆吾劍派不僅門中劍修所習劍意海納百川,教導弟子的方式,也是各不相同的。

    以童沐塵這樣的性情,能在沉秋峰好生生的長到這么大,也算是不容易了。

    沈憶寒先前并未留意,此刻仔細一看,才發覺這孩子眉眼間依稀有幾分倔強,那神態……倒是有些像年少時的云燃。

    他心下不由微微一軟,轉目先看了看旁邊的云燃,云燃亦被他看的微微抬目,大約是不知他這忽如其來的注視是什么意思。

    沈憶寒又將目光從他身上轉開,望著童沐塵,點了點嘴邊,低聲道:“……疼不疼?”

    童沐塵一愣,這才反應過來沈前輩問他的是臉上的傷痕,一時有些局促——

    師尊打得極重,他無法用靈力療傷,從方才在眾修士面前被師尊掌摑到登舟,從頭到尾除了擦擦嘴角的血跡,都不敢處理臉上的傷痕,此刻自然是火辣辣的疼。

    但其實比起臉上的疼,更讓他心里難過的是師尊對他、還有三師兄的態度。

    童沐塵嘴唇動了動,道:“多謝前輩關懷,皮肉之傷,算不得什么,不疼的!

    沈憶寒道:“皮肉之傷也是傷!

    他摸了摸腰側乾坤袋,從里頭取出一個小瓷瓶,又對旁邊的小石頭道:“若芙,你往前走,擋著點!

    小石頭雖不知道他叫自己擋著什么,但還是聽話的往前挪了兩步,道:“噢噢,好的。”

    沈憶寒這才把那小瓷瓶塞給了童沐塵,又點了點臉上,道:“這藥用了就不疼了,你偷著抹點,擦完了看不出來的,你師尊這會在前面,留意不到你。”

    童沐塵接過藥瓶子,愣了愣,大約沒想到天下竟然還有這樣的長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邊的云燃,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云燃看了沈憶寒一眼,才將目光轉到童沐塵身上,淡淡道:“用吧!

    童沐塵捏著那小藥瓶,垂眸不知想了些什么,抬起頭來抽了抽鼻子,一邊打開了藥瓶子,一邊悶聲道:“……多謝二位前輩。”

    有小石頭和嚴柳幫著打掩護,童沐塵很快擦完了藥。

    葉昭在旁用手肘撐著靈舟上的圍欄,下巴拖在掌上,倒也沒作梗,只是似笑非笑道:“哎呦,可真是怪感人的,我看童公子你不如改投到妙音宗門下如何呀?沈宗主這樣好的心腸,豈不比你在你師尊門下受氣來得……”

    他話未說完,童沐塵已轉眸狠瞪了他一眼,道:“你能不能閉嘴,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葉昭咂咂嘴,道:“好好好,我不說就是了!

    沈憶寒接過童沐塵遞還回來的藥瓶,道:“不必搭理他。”

    又道:“童師侄……我這樣叫你,不算冒犯吧?”

    童沐塵一愣:“這……沈前輩既然與師叔是……是……”

    他看了看旁邊的云燃,臉色有點紅,好容易才憋出來一句:“呃……是好友,那自然不算的!

    沈憶寒笑了笑,道:“那便好,童師侄,我其實有件事想問你,你那位小師叔……當日各大門派從云州返程后,他可否一直留在沉秋峰上,直到失蹤?”

    童沐塵略想了想,道:“師祖和師尊是這樣說的,但其實自掌門師叔、碧霞師叔他們從云州回來后,我一直不曾見過他。”

    沈憶寒道:“那尊師祖……可也是一直未和你們透露行跡,直到被魔修所害?”

    童沐塵點頭道:“確然如此!

    沈憶寒聞言,心下暗道果然如此。

    難怪洞神宮對昆吾劍派眾修士的行跡,幾乎是了如指掌,看這群魔修近日來的所作所為,除了當日在潮風城外仙府中的那幾具尸傀儡,沈憶寒很確定他們是奔著要自己與阿燃的性命而來——

    其他這些出現在路上阻撓的,卻似乎只是為了拖一拖他們的腳程。

    各大門派自登賀蘭仙島調查過以后,都一直認為是洞神宮修士為了煉制大批量的尸傀儡,獲得最好的煉尸原材料,才對賀家下次毒手,如今看來好像也是如此,近來修界一切的風波,都與洞神宮這個魔道第一大宗脫不了干系。

    可沈憶寒卻還是隱約覺得,此事可能沒那么簡單。

    他還記得賀蘭仙島上那些血符印。

    伯父說,那些符印是魔修血祭之陣的咒角,洞神宮的魔修若只為了殺光賀家的修士,用以煉尸,又何必畫這些咒角?

    而且連賀老門主所居住的殿宇,都有這些咒角,那便說明連賀老門主堂堂渡劫期修士,竟也是魔修血祭的祭品之一……

    什么法寶能讓他們這般大動干戈,不惜如此代價,不怕即便賀家事曝后,和整個修界玄門正道為敵?

    他們要血祭的東西究竟是什么?

    為何他心里總隱隱有種感覺……如今諸派大舉北上,三宗齊齊號召討伐洞神宮,這樣正邪兩道針鋒相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事,上一次好像還是發生在千余年前各門派剿滅風燮魔君的時候……

    洞神宮為何似乎一點也不慌張?

    賀蘭庭又是怎么和洞神宮勾搭到一起去的?那個夢中沈憶寒并不曾看到他與魔修有染,看來夢的內容亦不完全準確,又或者是……那夢中賀蘭庭所遇到的境遇,甚至都不至于讓他暴露底牌。

    沈憶寒心里覺得,這一切的一切,洞神宮和賀蘭庭……還有賀蘭仙島上被血祭的數千人命,這些事情之間一定是有所聯系的,但他現在尚且還不能找到聯系起一切的那條紐帶。

    白河河面上風平浪靜,靈舟就要抵達這條洶涌大河的彼岸了。

    本以為會半路阻截他們的魔修并未出現,眾修士一路懸著的心終于落下,準備好的諸般不必靈力便能自保的手段也都派不上用場了。

    下船時,方才渡河時路上那種如臨大敵的氛圍才終于淡了些。

    登上此岸,便是北域地界了。

    有修士笑道:“看來那些洞神宮的妖孽卻也沒有這般神通廣大,還當他們能有什么手段,叫咱們渡不了河,原來也不過是派來幾具尸傀儡,在前路上截殺罷了,有云真人、昆吾劍派諸位劍主真人在此,難道咱們還怕那些沒靈智的怪物?”

    楚玉洲明顯面色也放松了些,還是道:“也不可輕敵,北域畢竟是他們的地盤,萬事小心才好!

    碧霞劍主取出傳訊玉簡道:“掌門師兄,傳給照見禪師、長青兩宗和白河城中他派同道的消息,遲遲未得回音,咱們是先等他們通復,還是直接前往白河城?”

    楚玉洲一怔,道:“怎會如此,消息已傳出一個多時辰,還未有回音嗎?”

    碧霞劍主頷首。

    沈憶寒在旁聽了,心下那種“果然”的感覺,越發強烈,道:“這么長時間不曾通復,想必定有原因,穩妥起見,咱們還是不要先著急入城,否則萬一白河城中有什么變故,咱們都進了城去,卻被人甕中捉鱉,還是先等得答復為好!

    沉秋劍主卻蹙眉道:“正因城中有變故,咱們才應速速入城查看,否則若是諸派同修遇上危險,我等卻在此處按兵不動,豈非白白耽誤了時機?”

    楚玉洲聽他們各執一詞,心下一時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看向云燃道:“云師弟……你意下如何?”

    云燃道:“我與沈濯心意相同!

    他此話一出,沉秋劍主臉色便不太好,似乎有什么話想說,但看了看沈云二人,卻還是沉著臉將話憋了回去。

    楚玉洲道:“好,那便聽師弟與沈宗主的,咱們先等等,若天黑時還沒有回音,再考慮入城。”

    有修士道:“其實也不必一味等待,咱們可以先派人前往查看……”

    楚玉洲搖頭道:“不可,眼下城中情勢不明,若遇上危險,只怕無人相助。”

    眾修士等了一會,眼看快到天昏,沉秋劍主終于等不住了,道:“再等下去,只怕城中同道都要死于魔修之手了!”

    沈憶寒道:“若我猜的不錯,此行動身前,想必照見禪師、長青兩宗同道還有各門各派同修,都已為門中參與此次討伐的弟子煉了點魂牌,既然此刻楚真人不曾發話,想必那邊還并無同修傷亡吧?”

    楚玉洲道:“不錯,我方才已經看過,點魂牌一切如常,并無熄滅的,喬師兄不必擔憂!

    沉秋劍主聞言不語,沉郁的面色卻并未緩解,仍是負手走來走去,不時朝白河城方向看去。

    沈憶寒余光瞥了他兩眼,感覺這位喬劍主好像很著急。

    著急當然沒有錯,因為此處離白河城不遠,以化神期修士的神識,本來足夠探查到了,但是方才沈憶寒試了數次,明顯感覺到每次神識一靠近白河城,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彈了回來,顯然有東西將一切探查的神識都阻隔在外——

    但若說喬劍主是因此為了城中那些同道修士擔心,沈憶寒又隱隱覺得不太像。

    他悄悄傳音對云燃道:“你覺不覺得你這喬師兄不太對勁?”

    云燃轉目望他,回道:“何處不對勁?”

    沈憶寒道:“唉……跟你們劍修是沒法說……就是……他的情緒很不對勁,你不覺得他好像很急嗎?”

    云燃頓了頓,抬目掃了那正跺來跺去的沉秋劍主一眼,又將目光轉回沈憶寒身上,微微搖頭,道:“我并未看出。”

    沈憶寒心下一愣,略覺奇怪。

    從前云燃一向心思敏銳不遜于他,自己能察覺到的,他總是也能察覺到,有時候沈憶寒都覺得自己這樂修的優勢在阿燃面前幾乎是蕩然無存的,連他自己想什么也往往在阿燃面前藏不住,怎么這會子阿燃卻好像忽然遲鈍了?

    又或者……遲鈍的不是阿燃,而是他的感知力變得更加敏銳了?

    沈憶寒一產生這念頭,留意同行眾修士,便又忽然發現,似乎有幾名修士出現了和沉秋劍主類似的模樣——

    都是或起身不住的往白河城看去,或眼神飄忽不定,或明顯心神有些不寧,來回踱步。

    沈憶寒遲疑片片刻,終于不再質疑自己的判斷,握著鸞鴛湊到唇邊吹響。

    笛音奏起后,眾修士都愣了愣,有些不解的朝他看來,那幾名方才有些不對勁的修士,聞聽笛音,卻是齊齊露出如夢初醒的神色來,好似被人兜頭澆下一盆冷水,額邊沁出細密的汗來。

    唯獨沉秋劍主好似對笛音置若罔聞——

    因為在沈憶寒吹響鸞鴛的那一瞬間,他望著白河城方向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似乎看見了什么,聽見笛音時,雖然腳下頓了頓,但下一刻,還是御劍而起。

    幾名沉秋峰弟子先是被沈宗主忽然奏曲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見沉秋劍主忽然御劍,更是嚇了一跳,紛紛驚呼道:“師尊!”

    沈憶寒放下鸞鴛,疾聲道:“城中有東西誘他前去,快將他攔!”

    此刻楚玉洲、碧霞劍主也看出沉秋劍主的不對勁了,都是御劍去追,然而沉秋劍主卻飛快的已化作一抹遁光遠去了。

    碧霞劍主落地道:“看來城中必有古怪,掌門師兄,的確不能再等了,咱們還是趕緊跟上吧!

    沈憶寒心下覺得不妥,卻又一時沒有理由再勸阻,他還沒來得及說什么,眾人已經都或御劍或御空而起,朝白河城方向趕去。

    沈憶寒無奈之下,也只得和云燃,小石頭一齊動身,小石頭載著嚴柳,飛在沈憶寒與云燃身邊道:“我方才沒來得及說,自從過了河,我就覺得這里好不對勁!

    沈憶寒道:“白河城中的確有東西,一來阻擋神識無法探查,而來似乎會吸引修士靠近……”

    話未說完,忽然看著小石頭道:“你說什么……這里?”

    小石頭點了點頭。

    距離白河城已經近了,眾修士都在從云層中往下逼近,沈憶寒忽然看見下方破敗的城門口某處斷墻上一個熟悉符號,愣了愣,瞳孔驟然縮緊,疾聲道:“等等!不要下去!”

    他話音落下,卻無人回答。

    沈憶寒往周身一看,哪里還有云燃與小石頭、嚴柳的蹤影?

    他心下猛地沉了下去,嘗試著用靈識印記和云燃傳音,果不其然,也是石沉大海。

    沈憶寒只能落地。

    白河城站在城門往內看,是一座有些荒涼、并不繁華,甚至略顯破敗的城鎮——和中州有各家仙府駐扎的城鎮模樣大不相同。

    這其實都還好,詭異的是,沈憶寒站在城門口,看不見一個人。

    他閉了閉眼,想以靈識印記來感知云燃的方位,卻發現識海內的印記毫無反應。

    看來城中那樣東西能夠造成幻境、能夠隔絕神識探查,還能模糊靈識印記感知到的方位。

    看著眼前的景象,沈憶寒心下漸漸生出一個猜測,只怕整座“白河城”,此刻都已經是一座巨大的幻陣。

    他心下正在斟酌該如何破陣,卻忽然看見前方城中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街口掠過。

    沈憶寒眼神一亮,立時便喚道:“阿燃!”

    那身影卻并未停頓,在轉角消失不見了。

    沈憶寒追了上去,但在連續追過了城中兩個街口,他便很快覺出不對,前面的人腳步不停,若真是阿燃,就算方才他沒聽到自己叫他,此刻也總該聽到了。

    沈憶寒正覺不妥,卻見前面的人回了頭,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孔來。

    一樣凌厲俊美的五官,一樣烏沉的鳳眼,甚至連眉眼間的神態都幾乎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這個“阿燃”,穿著的是一身淺青色的道袍,形制似乎也與沈憶寒這千年來所見云燃總穿著的那種不太一樣。

    沈憶寒停了腳步,莫名的有點不敢上前,只是有些遲疑的看著他道:“你……你是誰?”

    那人卻不回答,只這樣遠遠地,靜靜的看著他,半晌,才勾唇笑了笑,他這樣一笑,那種和云燃幾乎一模一樣的神態便盡數散去了。

    他溫聲道:“沈宗主,你果然一眼便能看出我和他的不同,倒也無怪他滿心都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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