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大夢
第81章
沈憶寒略遲疑了片刻, 道:“你是……”
那青衣人笑了笑,道:“沈宗主或許聽說過在下的名諱,不過, 想必以你的聰明,即便我并不自報家門,也是能猜到我是誰的。”
沈憶寒看著那張和云燃一模一樣的臉, 道:“你……是云燁?”
那青衣人頓了頓,語氣似略有悵然:“……許久沒聽人叫這個名字了。”
沈憶寒腦海里念頭飛轉。
他并非不知阿燃有這么一位兄長,只是……當年這兄弟兩人一個被父親從長青谷帶走, 后來拜入慈恩劍門下, 一個卻留在長青劍宗學藝,二人走得是截然不同的路, 彼此間自然互無交集。
這千年里,云燃曾登過長青劍宗兩次門,一次是尚未結丹時去見這位兄長,第二次便是尋仇了。
彼時, 長青劍宗方從長青谷分立而出不過數百年,正是最需立威揚名的時候, 從前修界大多只聽聞長青丹修的聲名, 卻沒幾個知道長青劍修的。
劍修要闖出名號,最快的法子, 自然便是打架。
葉祁邀了不少修界數得上名號的劍修切磋,彼此約定不論修為,只比劍意, 又廣邀天下散修前來觀比, 連續二十一場比試,他皆大勝而歸。
自此以后, 長青劍宗與宗主葉祁傳出了名頭,而在葉祁勝過一位昆吾劍主后,更加聲名大噪。
葉祁春風得意,也不知是不是飄了,竟生出要與昆吾劍派那傳聞中的幾位太上劍主一較高下的念頭來,然而發過請帖后,卻并未被搭理。
他心里打得什么主意,昆吾劍派自然門兒清。
這種切磋,贏了對昆吾劍派沒有什么好處,輸了卻要用他們萬年來身為修界第一劍道大派的金字招牌替人作嫁衣,當然只有傻子才會上鉤,更何況幾位太上劍主向來不問庶務,連自己門中弟子都見不上幾面,更遑論要他們親自出門和人比試?
但葉祁既然敢發出邀請,倒是早早做好了準備,這頭昆吾劍派不肯點頭答應,那頭沒過幾日,便有傳聞,說昆吾劍派幾位太上劍主愛惜羽毛,不敢同長青劍宗論短長,以他們的身份,一旦輸了,只怕會敗了昆吾劍派的顏面。
這話說得拐彎抹角,內里意思無非是昆吾劍派慫了。
葉宗主算盤撥得很響,原來這比試贏了也好,輸了也罷,甚至無論比與不比,他們長青劍宗都是立于不敗之地的——
長青劍宗弟子聽聞此事,更是得意,都覺得自家宗主已經是當世無愧的修界第一劍了。
也是在此時,云燃劍道大成,登門同長青劍宗尋仇去了。
當年如何情形,沈憶寒并不在場,這件事云燃似乎自始至終不愿告訴他,就連后來,也從不提起,沈憶寒聽的亦是修界那傳爛了的版本——
云真人三招而勝,長青劍宗宗主葉祁一夕白頭。
葉祁落敗后,就此閉關,再不肯出,連云燃繼續找他座下弟子的麻煩也不管了。
后來寧陽子被逼著向云燃父母的靈位磕頭認罪、又承認當年換藥之事,這些都是數百年來,修界最為人津津樂道的雜聞。
只是很長一段時間里,沈憶寒聽人說起此事時,總是無法將其和云燃聯系在一起。
也是從那時起,沈憶寒發覺他這好友,雖看似心意封閉,七情淡泊,內里卻絕非全然無情。
一切塵埃落定后,云燃尋找過那位留在劍宗的兄長,他本有心將兄長帶回昆吾劍派,卻得知云燁已在十數年前,因勾結魔修,被逐出劍宗門墻了。
沈憶寒想及此處,念頭一頓,電光石火間,好像抓住了什么,忽然抬目望向云燁道:“……閣下既還活著,為何這數百年來杳無音訊,你為何不聯系阿燃?他找了你許久,甚至以為你已死了,你與洞神宮……又是何關系?為何現在會出現在這里?”
云燁被他連連發問,卻并未一一回答,只道:“……告訴他?我為何要告訴他?沈宗主恐怕有什么誤會,我與你那云真人,除了流著一樣的血以外,并沒有半分多的關系,我又有什么義務要告訴他我還活著?”
“至于我與洞神宮……”他頓了頓,“這可實在不好解釋,沈宗主就當作是你以為的那樣吧。”
沈憶寒忽從云燁身上感覺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瞳孔微微一縮,道:“你是……葉昭?”
云燁聞言,眼神微頓,明顯很是訝異,道:“咦……你是如何發現的?”
沈憶寒未答,只在下一刻,云燁身上某處忽有桃枝層層生發,如纏繞的藤蔓般,將他整個人束縛在內,不過幾息之間,已成了個樹枝纏成的“蛹”,全身只能露出半張臉,再也動彈不得。
沈憶寒道:“你若想出來,最好解釋這城中發生的一切是怎么回事……還有,其他人在哪里?”
云燁饒有興味道:“有意思,這是什么神通?你不是個樂修么,難道……這便是那位長樂女君的傳承功法?”
沈憶寒心下一凜,不由暗道,他怎么知道女君的傳承落在了自己手中?
下一刻,云燁周身蕩開一層淺青色的靈力,本來盤繞在他身上的厚實樹枝被層層崩斷。
這些枝蔓每一根都是能煉制成地階法寶的強韌程度,被云燁掙脫時,卻似草芽般無力,沈憶寒見此情景,心下已知云燁修為恐怕遠在他之上。
云燁俯身撿起一截地上斷裂的桃枝,看著那桃枝在他掌中漸漸枯萎,饒有興味道:“憑空生發居然有這般強的生機……難怪風燮魔君日日惦記你,說你奪了他的機緣……這功法的確神異,只怕修界現有的階品,都無法評定它的等級,當真是連我也要眼紅了。”
沈憶寒并未回答,只足下一點,下一刻已經出現在云燁身后,鴛劍錚然出鞘,朝著云燁后腦刺去——
他這一劍凝聚了自身所能凝聚的最強真元,即便是小乘修士,只要受了此一劍,恐怕也絕無生還之理,而且他出現在云燁身后、拔劍,不過一息功夫之間的事,行動間快如流電,位置也極其刁鉆,按理說云燁絕對避無可避,然而當劍身與云燁身體相觸時,那一片的空間卻好像水波一般被扭曲了。
沈憶寒分明看見劍身穿云燁后腦而過,手中卻毫無實感,輕飄飄的像是什么也沒碰到。
方才云燁震斷桃枝時,明顯身有實體,此刻被沈憶寒攻擊,他卻又好像和這周邊的幻境融為了一體。
云燁轉頭道:“沈宗主,我勸你還是少費些力氣吧,否則三個時辰之內,你無法破陣而出,可是會死在這里,而且死的很難看的。”
沈憶寒道:“你想要的,也不是讓我死吧?否則直接動手豈不就好,何必與我說這些?”
“你在拖時間,為什么拖?”他頓了頓道,“血祭之陣?”
云燁看著他,臉上露出一點欣賞道:“早聽聞貴宗修士七情敏銳,聰明絕頂,果然名不虛傳,沈宗主猜的不錯,的確是血祭之陣,此幻陣要激發人心中最痛苦、最不能承受之事,需要很長的時間,唯有等你們完全陷入心魔泥沼,才是身上怨氣最深、最重的時候,血祭大陣的效果才能越好。”
“不過,在下與沈宗主見面,并非為了拖時間,只是的確想和你說幾句話罷了。”
沈憶寒默然片刻,心知破陣恐怕絕不容易,云燁要和他廢話,反倒是與他有利,否則云燁一旦消失,只怕他就要徹底陷入這幻境中去,如果這幻境真的和心魔有關,那可是比當日在祖師婆婆傳承中、那樣只與祖師婆婆記憶相關的幻境危險的多了。
于是他道:“……為何?”
云燁溫聲道:“為何?因為只有你,能讓云燃道心破碎,你可知我找了多久,才確定你就是那個答案?沈宗主,你對我來說有多寶貴,你是不會明白的,在這世上,唯有你能讓云燃如此。”
“我當然要以本來面目見見你,也當然要親眼看著你是如何痛苦的死去,看著云燃會如何為了區區一個你毀了自己。”
饒是沈憶寒早有心理準備,幾句話下來,他已感覺到云燁恐怕已經步入魔道,但真的親耳聽他說這些話,還是忍不住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阿燃是你的親弟弟。”
云燁臉上笑意淡了淡:“親弟弟……是啊,他是我的親弟弟,我與他同胞所出,流著一樣的血,當年父親抱走了他,送他去昆吾學藝,為他謀劃后路,卻將我獨自留在長青谷,面對滿門的仇人……”
“后來我想……他們無論如何對我,畢竟不曾殺我,人人都知道斬草需得除根,他們卻好歹留下了我一條命來,已經是大發慈悲了,我該感恩戴德才是,又能說些什么呢?他們不過是叫我雜種、將我當作藥人、把我當成畜牲一樣呼來喝去的使喚罷了……那又算得了什么?畢竟是我自己犯賤,為了有朝一日出人頭地,為了學到修行法門、學到長青丹劍,心甘情愿的像條狗一樣討好他們的,是不是?”
云燁忽然長長出了一口氣,聲音中有些無奈。
“沈宗主,你可知人的一生,其實只需要一點點偏差,通往的便是截然不同的路?”
他的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兩人頭頂的天空忽然照射出一種似晚霞、又似胭脂般的淺淺紅光。
沈憶寒道:“賀氏全族被血祭,是不是也是你的手筆?賀蘭庭跟你又是什么關系?你既要殺我,能不能讓我做個明白鬼?”
酡紅的霞光落在云燁臉上,他頓了頓,道:“我與他是什么關系啊……”
“告訴你倒也無妨。”
云燁臉上的五官忽然毫無預兆的扭動了起來,眼耳口鼻在他那顆頭顱上,像是橡皮般可以隨意捏圓搓扁改換位置,這畫面委實有點嚇人,半晌之后,終于拼湊成了一張沈憶寒十分熟悉的臉:“如何,這樣沈宗主可明白了?”
沈憶寒啞然無言,半晌才道:“所以,賀蘭庭根本不存在,你就是賀蘭庭?你……”
“那也沒有。”云燁又變回了自己的模樣,笑吟吟道,“賀公子可還好好的活著呢。”
沈憶寒道:“是你奪舍占了他的肉身,賀氏全族都被血祭,只留下他一個人,也是你的決定……根本不是巧合。”
云燁道:“不錯,但不是奪舍,我們只是共享這具身體罷了,我可沒有強迫他,是他心甘情愿的和我做了交易,我能夠幫他成為這一方天地之間氣運所擇之共主,只不過需要一點小小的代價,那也是理所應當的,這世上無論什么都需要代價,而舍棄這一點小小的代價之后,天道會青睞于他,世界的意志將為他扭轉,他的人生不會發生任何偏差,轉向錯誤和痛苦的道路,他應該感謝我。”
沈憶寒定定的看著他,道:“……不是他,是你們。”
云燁笑了笑,道:“你說的不錯,沈宗主,是我們,所以……你的心魔為什么還沒有出現?”
沈憶寒也笑了笑,道:“會不會有一種可能,因為我沒有心魔?”
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沈憶寒腳下忽然有一株桃枝破土而發,瞬息之間,已經將他包裹在其中,就像是方才束縛住云燁時一樣,但這次這個桃枝纏成的蛹并非為了禁錮和束縛——
植物的根系將地面生生撐開一個裂縫來,“蛹”被枝蔓們一藤接一藤的送入了地下,很快裂開的地面便又合攏,而剛才站在那里的人卻已經杳然無蹤了。
云燁瞳孔驟然縮緊,想要上前阻攔,在他這幻陣中即便御空而飛,也會尋找不到方向,又回到原點,又或者說,只要身處于幻陣之中,便沒有準確位置的存在,一切都是隨心所欲,任他操控的,但在地面之下,卻并不受那件寶物的影響,一切與幻陣展開之前沒有任何區別,只要一路朝同個方向走,就可以離開幻陣。
這也是這件寶物唯一的弱點——
但這個秘密,天底下除了他本該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一個樂修又是怎么知道而且還能利用這點的,難道當真只是誤打誤撞?
……
沈憶寒當然知道。
因為從云燁說出“三個時辰”和“幻境”時,他就已經猜出云燁就是賀蘭庭了。
三個時辰的幻境、以心魔為限。
關鍵詞和那夢境中賀蘭庭的一件寶物完全契合——
遮天覆日傘。
巧的是這把寶傘本該無人知曉的唯一一個缺點,沈憶寒也已經從那夢中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第082章 大夢
第82章
沈憶寒的確沒有心魔。
樂修戰斗力不強, 但世上萬事萬物從來陰陽互生,好壞交融,有失便也必有得, 他們樂修七情豐沛,五識敏銳,大約心境足夠通透, 生出心魔的概率也比旁人小得多。
沈宗主更是從小有事沒事便把問心階登著玩,即便一時半會因為某些原因生出心障,也很快能審視自身心境, 將其淡化或者消除。
這對旁人來說或許并不容易, 但沈憶寒本就是不易鉆牛角尖的性子,所以倒是半點不覺困難。
因此即便在得到長樂女君的傳承之前, 沈宗主還在混吃等死、遇到困難睡大覺,也是心境清明的混吃等死——
遮天覆日傘這類由內而外,以心魔控制對方的法寶,于他而言, 即便能耽誤些時間,卻也沒有那么致命。
但沈憶寒很清楚, 自己可以如此, 旁人卻未必。
云燁如此大費周章,無非是為了使血祭之陣發揮出最大的效果, 想必當初賀蘭仙島上,他也是這么做的,賀蘭庭那逆天的氣運和機緣竟然是這樣來的……
在夢中他卻只窺得果, 未見得因, 有一句話云燁倒是說得很對——
這世上的一切,都不會沒有代價。
桃枝結成的蛹護著他在地底一路向南, 這株破土而發的桃枝,是沈憶寒在察覺云燁和賀蘭庭之間聯系的那一瞬間,將十枚桃核之一的一枚投入了地面,桃枝生發的瞬間,已經在白河城地底蔓延出了巨大的根系,沈憶寒的五識也因為這些根系,與這一片地面上的植物相連。
遮天覆日傘可以對付人修,植株們卻不會陷入幻境。
沈憶寒只要想,即便會花費些功夫,找到云燃也并非難事,但找到他的同時,也一定會因為重回地面幻陣,在此落入云燁的控制,那他好不容易脫身,也就變得毫無意義。
作為天階法寶的遮天覆日傘構成的幻陣,想要破除,唯有陷在陣中的人自行堪破心魔,若以外力破壞,非但不能起到作用,而且還可能適得其反,使傘中的幻境起伏更加劇烈,一個不好,便會牽連陷入幻境中的人。
沈憶寒拿這把傘沒有辦法,他想了半天,此刻的破局之道,似乎只剩下一條——
毀了血祭之陣。
這種已饗祭生靈,換取氣運的邪陣,沈憶寒從前的確是聞所未聞,他即便并不精于陣法之術,但只要略動動腦子去想,也知道這陣法定然極損天和。
要使這血祭之陣成功運轉,條件定然極為苛刻,云燁說必得陣中祭品陷入心魔幻境最深時,怨氣最重,血祭之陣的效果才能好,便可見一斑。
術業有專攻,沈宗主對陣法之術,所知自然不過皮毛。
但他有個很強大的外援——
長樂女君的傳承種子。
這枚種子至今他都沒有好好消化完,只因其中的內容實在是太過包羅百象,浩繁如煙海,沈憶寒每每試圖學習一下,只要把靈識探進種子,看到長樂女君畢生所學的恐怖體量,就開始打退堂鼓——
實在難以想象當年以她一人之力,是如何積累了這么深各家各道的秘傳學藝的。
……甚至連蕭家的飛劍術都有,而且想想年頭,長樂女君傳承中所授的飛劍術,應當算是蕭氏一門家學的祖師爺了。
陣法之學,是修界三大學——符箓、陣法、丹道之一,自然是傳承種子中的一大重點。
沈憶寒只用靈識看了一眼,就知道不似當日靈臺印記那么便宜,這些傳承內容他若自己吸收,少則十年多則百年,恐怕也未必能咀嚼學精,好在此刻他并不求精,只是想找出女君的傳承中是否有關于這種血祭之陣的布陣破陣之法。
眼下時間耽誤不起,他立刻分出了數縷神念,多管齊下,飛快的搜索這種子中關于血祭大陣的內容。
沈憶寒本以為,祖師婆婆畢竟是魔修宗師,這種血祭之陣顯然是魔道陣法,應該不難在她傳承中找到,豈知足足過了近半個時辰,才叫他終于找到一個和此陣類似的陣法——
此陣名叫七十二倒靈轉陰陣。
陣圖開篇,沈憶寒未見此陣的介紹和布陣破陣之法,耳邊倒是先傳來了一個熟悉的女聲:
德不配運,必有災殃。
長樂傳人,勿習此法。
留載只供參看之用,切莫自誤,謹記,謹記。
這聲音消失后,沈憶寒似從一場深夢中驚醒,被人兜頭澆下一盆冷水那般背心發涼,他知道祖師婆婆應該是在這短短兩句話中留下了極強的神念暗示,這種法門應該與靈臺印記相似,她為的便是防止自己的傳人今后修習這種陣法。
可見此陣必有兇險之處。
沈憶寒很快看完了整篇七十二倒靈轉陰陣的內容,越看越覺得心驚——
此陣已經足夠邪門,也不過僅要求七十二個活人為祭,云燁所施展的血祭之陣,若看咒角與此陣同源,細微之處卻做了改動,能夠容納陣中生靈更強的血氣和怨氣,倒是比這七十二倒靈轉陰陣,還要邪煞、胃口也大的多。
看祖師婆婆傳承中,關于此陣的記載,施陣人運行此陣成功后,可將祭品的畢生氣運吸聚與己身,但因為氣運所得來路不正,與正常那樣順天而為、細水長流的氣運不同,這些氣運來的快,去的也快,就像河水決堤,無法長久保留在自己身上——
若要長久保留,唯有一個辦法,就是不斷尋找祭品,再以此陣吸聚他們的氣運來補充流失的部分。
還有一個法子,便是用修仙者來做整個陣法的祭引。
修行之人,但凡能小有成就的,氣運大都遠勝過凡人,一個煉氣期修士承載的氣運,可能一人便能抵過三四個命格無病無災、壽終正寢的凡人一生的氣運,而境界越往上,這種差距就越大,到了元嬰、化神,一人所承載的氣運,便可抵過千萬凡人。
正因如此,修士們才不敢輕易沾染因果,蓋因他們之間的小吵小鬧、恩怨糾紛,任何一點意外,都可能發展出難以想象的結果,一旦承受不住這種因果,等著自己的就可能是身死道消。
用修仙者當作祭引這一條,此篇中特意標注了“于因果有礙,慎之又慎”幾個字。
沈憶寒看完,不得不佩服云燁的膽大包天。
難怪賀蘭庭能夠成為天道寵兒,整個世界的氣運之子……
上古魔修施展此類陣法,大都是要入秘境、險地,或者是知道自己即將遭遇仇家追殺,為了搏命,才施此陣,將一段時間之內自身氣運增強,如此便多一分活下去的機會。
云燁卻是要這種氣運在他和賀蘭庭身上長留。
如此大的消耗,倒也無怪需要賀蘭仙島上數千個賀家修士的命來填了。
難怪洞神宮對玄門諸派修士北上討伐一事毫不緊張,如今在云燁眼里,他們自然與主動送上門的肥肉沒有區別,有了遮天覆日傘,這些正道修士一旦陷入心魔幻境,即便能堪破心魔,破陣而出,那也需要不短的時間,而且一個不好就是走火入魔。
這么長的時間下,足夠血祭之陣發動了——
時間緊迫,若等一柄柄找到陣旗,再將其毀去,肯定是來不及了,眼下最快的法子,唯有先找到陣眼與祭引,即便要再次和云燁碰上,那也別無他法。
至于誰是那個祭引?
沈憶寒覺得幾乎不必多想。
*
云燃跪在一片大澤之前,手中奉劍——
那是他的蘅蕪。
大澤之上煙波浩渺,水氣氤氳滕轉,像是霧里人間,畫中仙境。
此澤名喚瀝劍澤,位于昆吾山脈深處,傳說初代碧霞劍主自蓬萊洲仙山取得一泓靈泉,播于此地,昆吾后世弟子每得本命靈劍,若以此澤之水瀝劍,可得一世劍心通明,不墜塵障。
雖然這說法其實并無什么依據,但梅今似乎深信于此,賜劍予云燃后,第一件事,便帶他來此瀝劍。
瀝劍澤的水清冽幽冷,水珠順著蘅蕪清冷泛光的光滑劍身緩緩下滑,像是美人沾濕鬢發。
蘅蕪清光可鑒的劍身轉折成兩個角度不同的面,映出云燃的左右兩邊面容,一面迎光,一面籠在淡淡的陰影里。
梅今說:“蘅蕪已劍成,燃兒,從今往后,你要好生對待自己的劍心。”
云燃問:“師尊,何為劍心?”
梅今道:“你的心是什么,劍心便是什么,你大度,它便疏朗,你恐懼,它便瑟縮,吾輩修行,欲修仙者,必先修心,劍心不正,不開闊明朗,則劍道必然走于偏鋒,漸漸便會心生塵障,墜入魔道。”
云燃又問:“如何對待我之劍心?”
梅今道:“常審常視,常內觀己心,若有業障我執,盡早掐除,勿待其成患。”
云燃道:“敢問師尊,何為業障我執?若我修行,便為我執,不為長生,不問大道,如今又因修行將其掐除,豈非本末倒置?”
梅今一愣,道:“燃兒,你……”
梅今驚訝的神情并未持續太久,整個人便如流沙般一點點消散飄逝了,與之一起消失的,還有煙波浩渺的瀝劍澤和云燃手中的蘅蕪。
云燃眉目淡淡,朝四周看去,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只剩下他一人。
這已經是第四個潰散的幻境了。
周遭景物重新凝聚,這次卻是在登陽峰洞府外的那片楓林里。
頭頂風吹樹葉沙沙的響,前方穿來腳步踩在堆積落葉上的聲音,快到云燃近前時,卻停住了。
云燃抬眸,對上一雙柳葉似的眼睛。
他的呼吸微微頓了一頓。
沈憶寒道:“阿燃……我與柴姑娘的婚約解除了。”
第083章 大夢
第83章
兩人穿過這片楓林, 到了登陽峰上一處崖邊。
此崖從峰上探出半截,原本雜草叢生,人跡罕至, 沈憶寒來登陽峰上看望好友時,無意中發現了這么個去處,倒是眼前一亮, 覺得這里很是不錯,于是將崖上雜草清理,又遷了幾目花植, 鋪了小石徑, 最后擺上一方拙樸的石桌石凳,這里便成了一個坐觀登陽峰下云卷云舒的好地方。
但沈憶寒卻并未如同往日那般, 拉著云燃在桌前坐下。
兩人并肩站在崖前,腳下萬丈云海聚散浮沉。
良久,沈憶寒才道:“其實這樣也好,我同清嶸自幼相識, 也是第一次見她如此決心想做一件事,她為了想要的, 放棄她不那么需要的, 這本來是人之常情。”
他說完,將目光從腳底云海轉回了身邊的好友臉上, 微微笑了笑。
云燃仍是默然不言,他也不以為忤,似乎本來就沒指望著對方能說什么——
沈憶寒的確也只是需要云燃聽著而已。
兩人自少年相識起, 大多時候, 也都是如此。
總是一個說,一個聽。
云燃卻道:“你很喜歡她。”
沈憶寒聞言一愣, 有些訝然,打量云燃神色,只見他目色淡淡看著自己,仿佛已經洞穿一切。
沈憶寒頓了頓,并未否認。
“清嶸很好,我的確很喜歡她……但我也知道,我與她是不同的。”
“她阿娘資質不好,臨到離世也不曾筑基,不過是她爹的一個侍妾,她這大小姐的名頭,說著好聽,背地里卻不知多少人看不起,清嶸能有今日,實屬不易,過得也是與我完全不同的日子……若說她像鷹,我大約便是那種只圖安逸,何處入春,就往何處飛的鳥。”
沈憶寒語及此處,有些自嘲的搖頭笑了笑。
“總之……我幫不了她什么,她既已決心要去爭柴氏門主之位,便不可能再與我成婚,我亦不是她最好的夫婿人選。”
云燃道:“你不傷心嗎?”
沈憶寒道:“或許是有一些,但也不特別厲害,清嶸來見我時,將話說得很誠懇,她已經看清什么才是對她來說最重要的,這很難得,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執著?我在撥云城請玉微閣做了一條靈鞭,送給清嶸,愿她得償所愿,從此天高海闊,再不必為人掣肘,算是了了我與她的緣分,至于情愛小事……”
他笑了笑道:“……倒很是不必牽念。”
這番話換做旁人,或許未必出自真心。
畢竟臨到婚期,哪個男子忽然被未婚妻悔婚,無論如何,也都應該或多或少有些怨懟與不甘,但換做沈憶寒來說這番話,卻半點不讓人覺得他是在故作坦然。
因為沈濯的確是這樣的人——
他從不鉆牛角尖,他從不拘泥于無法控制的情感,對他而言,似乎這世上萬事萬物,無論失了哪個,都沒那么重要。
這個人的顏色,就像他那雙眸色淺淡、琉璃珠子似的眼睛。
云燃垂眸望著他,明知眼前一切,都不過只是鏡花水月、一場幻夢,卻還是沒有將其打破。
或許也正因他知道,這一切都并非真實——
云燃抬起手,修長的指背觸及到沈憶寒頰畔的皮膚,細膩的觸感帶來一陣輕微酥麻過電似的感覺。
沈憶寒的神情明顯變得有些錯愕,扭頭看著他道:“阿燃……你做什么?”
隨著這句話,幻境中的一切,云海、楓林,還有因他的舉動而驚詫的沈濯,都一點點潰散了,像是流沙飄逝,瞬息之間便已無跡可尋。
云燃的五指在沈憶寒消失的地方本能的一握——
卻抓了個空。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些,垂下手后,閉了閉目。
幻境再次凝聚,但這次,卻不再是那些曾經讓人忍耐、痛苦的回憶了。
幻境中的沈憶寒與現實一般無二,沒有分毫差別,有明朗的笑容、細膩的心思、溫熱的皮膚。
一如現世所發生的——
千年相交,平淡如水,一夕之間,沈濯卻好像忽然變得和從前不同了。
他小心翼翼、若有所思、自以為隱藏得很好的偷偷打量、他目光中似有若無的柔軟、似是而非的隱約愛意……一切的一切,來得忽然的像一場夢,叫人不敢輕易將這場夢驚醒。
他們互相坦白、相視時眼神明亮的露出笑容、靠近、糾纏、唇齒交融、耳鬢廝磨、透過灼熱的呼吸感受到彼此清晰的體溫和心跳……
那層名為友情、橫亙千年的窗戶紙,被激烈的愛欲絞得粉碎。
這數個月以來的一切,像是一場真實無比的夢,在這幻境中重新上演,又一幕幕如影般飛快的逝去——
正因為太快,反而像是莊周夢蝶,漸漸開始叫人分不清亦真亦幻。
最后流逝的時光在沈憶寒與云燃再度抵達撥云城時,慢了下來。
玉微閣前的爭吵、忽然出現的尸傀儡……一切的一切都與曾經發生的并無區別。
但是這次,柴清嶸將靈鞭層層纏繞在尸傀儡身上時,云燃卻很清楚的看到那條靈鞭的柄上印著一個顏色淡去很多、若不仔細看,幾乎無法察覺的紋樣——
那是妙音宗的紋章。
玉微閣有這樣的慣例,會在雇主委托煉制的法器上印制玉微閣的紋章與雇主的家徽或是門徽。
云燃的目光只在那印記上微微一頓,便很快挪開了。
童沐塵收起他那位三師兄的尸骸后,眾人加快速度往北城走。
有昆吾劍派弟子道:“這些尸傀儡不知是不是也去找掌門師叔他們的麻煩了,倘若如此,咱們可得快點去幫忙。”
童沐塵道:“你怕什么?有掌門師叔、碧霞師叔、師尊、還有許多別派的前輩在,難道還能被幾具尸傀儡攪出什么花來?”
那昆吾弟子道:“話雖如此,但我從前聽人說,洞神宮所煉制的尸傀儡,不僅兇戾、對付起來十分麻煩,而且吐出的尸氣還能污損靈器法寶,你看方才柴宗主的靈鞭,不就中了招……”
他語罷,倒是想起那條靈鞭正是被自家“三師兄”所震毀污損的,不由得心虛了幾分,聲音也小了下去。
柴三公子聞言,倒是嘆了口氣,道:“這條靈鞭跟隨大姐多年,也算是姐姐最趁手愛惜的法寶,不想今日卻毀在洞神宮手中,當真可惜。”
沈憶寒聞言,目色微微一動,看了看柴清嶸道:“法寶壞了,再修便是,即便修不好,重新煉制一柄也就是了。”
柴三公子忽然想起什么似得,恍然道:“對了,說起來這條靈鞭,當年好像還是當初沈宗主送……”
他話音未落,柴清嶸已經打斷道:“三弟。”
柴三公子被姐姐喊住,這才忽然想起旁邊還有一位云真人,腦子里忽然回過味兒來,趕忙住嘴,看了看云燃。
只是云真人面色平靜淡漠,卻沒叫他看出什么不快的模樣。
沈憶寒倒是不以為意似的,笑了笑道:“的確當初是我送給你姐姐的,只是沒想到你用了這么多年,本來這鞭子的用材不是最好,玉微閣練成后,階品也只是湊活,如今既然損壞,那換了也好。”
后半句話,卻是對柴清嶸說的。
他心地磊落,即便當著眾人的面,與曾今的未婚妻談論自己故贈之物,也只是坦坦蕩蕩,絲毫不見忸怩心虛。
其他人的目光,卻多多少少都有些意味深長的意思。
與楚玉洲、沉秋劍主等人見過,登上靈舟后,沈憶寒傳音對云燃道:“我與清嶸如今只是朋友之情,那條靈鞭……我記得當初也曾跟你提過,是我與她解除婚約時送給她的。”
云燃道:“甚好。”
沈憶寒看了他一眼,忽然彎了彎眉眼道:“……你不會吃醋吧?”
“……”
“好了好了……我只開玩笑的。”沈憶寒笑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會,這天底下,還能有人比你更清楚我么?”
的確。
這天底下,不會有人比云燃更明白沈濯。
對他而言,柴清嶸既然已經是前塵往事,那么無論她如今是柴宗主也好、柴姑娘也罷,沈濯都不會再對她有什么旁的心思,他問心無愧,一件曾經送出的禮物,即便當著眾人的面談起,自然也不會覺得有什么局促尷尬,又或者應該避諱著誰,他坦坦蕩蕩、磊落自然——
愛情、親情、友情,在沈濯心中,或許并無高下之分,他不會因為要遷就一邊,便放下另一邊。
云燃當然明白……也知道自己應當明白。
但有時候,應不應當與愿不愿意,卻不是一定相關的。
云燃的唇微微動了動,垂眸看著沈憶寒明亮的眼睛,最終并未說什么。
也是在這一瞬間——
白河河面上忽然浪涌滔天,整艘靈舟劇烈的搖晃了起來,所有人都幾乎站不住,有修士色變道:“不好,漲潮了!”
天空中烏云夾著雷暴,大雨滂沱而下,所有人都驚慌失措,漸漸變得面目模糊起來。
云燃想要去抓沈憶寒的手,卻抓了個空,舉目四望,整艘靈舟上空無一人,唯余他自己。
他忽然覺得胸口悶得就要窒息,一個踉蹌跌跪在了劇烈搖晃的甲板上,抬起眸來,一雙鳳眼里卻全是細密的血絲。
一場大夢,便這樣突兀的醒了——
可沉溺在夢中的人,卻很難再分辨自己究竟置身真與幻。
云燃扶著胸口,忽然噗的噴出一口血來,殷紅的血絲濺的甲板上觸目驚心、細細密密的連了一片,又被暴雨沖刷而過,血跡順著水流潺潺向下。
他閉了閉目,低聲道:“沈濯……”
像是回應他的這聲低語,雨幕中似乎出現了一個影子,但卻很朦朧,看不清模樣,只能依稀瞧出是那個人的輪廓。
“阿燃,你怎么了?”他的聲音似乎有些驚訝,又有些不解,“你怎么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
云燃答不出話來,暴雨拍打著他的臉頰,他只感覺體內真元正在寸寸逆轉,五內郁焚如火,張了張嘴,只有溫熱的液體混雜著冰冷的雨絲,不斷地從嘴角往下流淌。
他沒有回答,那個影子好像也明白了什么,遠遠地望著他,不言不語,良久的沉默讓云燃感覺到不安,他雙手撐著濕滑的甲板,往影子的方向挪了一步,卻聽見那個聲音道:
“阿燃,你竟如此自誤。”
“情愛小事,也值得你我如此沉墜其中?”
云燃的呼吸重了些,抬眸望向那個依稀的影子,想要說話,卻發不出聲音。
影子仍在說話。
“原來你我并非同類。”他的語氣似有些失望,又有些悵然,“是我這千年來自作多情了,咱們之間……根本算不上知己。”
最后影子道:“罷了,阿燃……我不能誤你修行,你原不該囿于情愛,都是我破了你千年持守……咱們以后還是各自安好吧……我……”
后面的話聽不清了,聲音漸漸模糊,影子也在雨幕中一點點淡去。
云燃雙目漸漸變得一片血紅,他看著那影子消失的方向,瞳孔中卻漸漸鋪展開細密的暗紅色紋路,眉心那原本已經消失的登陽劍砂,竟又重新出現了,而且一點點加深、一點點變得殷紅如血,觸目驚心。
密布的魔紋從他的衣下蔓延到原本修長的脖頸,又一點點向上攀爬。
暴雨如注的天幕中,雷電連連閃爍,密集交織,像是云燃頸上那向上攀爬的魔紋。
又是一聲轟鳴。
但這次,雷聲響過后,接連響起的卻是一個清晰的聲音——
云燃呼吸一滯,抬目望去,卻與一雙熟悉的眼睛四目相對。
那雙眼里震驚、焦急、擔憂,一切都清晰可見,不再是一個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的影子。
他從雨幕那端出現,面容上卻沒有一點雨水的痕跡,像是一朵探出水面的蓮花。
沈憶寒從另一個世界,朝著云燃伸出手來——
“阿燃!跟我走。”
第084章 生隨
第84章
沈憶寒看到云燃的第一眼, 是震驚的。
千年相交,他從未見過好友如此狼狽的模樣,而那些猙獰可怖的魔紋, 出現在一貫清冷淡漠的云燃身上,更加顯得觸目驚心。
對上云燃雙目的那一刻,他的心中更是立刻沉了下去。
這雙眼暗紅、深邃、瞳底魔紋依稀可見, 望之使人心驚,好像能吞噬一切——
這種情況,一般只會在心魔徹底侵蝕了靈智時才會出現。
換句話說, 云燃已經入魔。
遮天覆日傘不愧為天階法寶, 在它所構筑的幻境中,務需時刻保持清醒, 哪怕只是短短一瞬間的沉溺,怨恨憤怒也好、意亂情迷也罷,心魔都能趁虛而入,接下來等著入陣者的便是萬丈深淵。
倏忽一刻, 幻境中可能就是千年萬年、滄海桑田。
即便是伽藍寺那些佛修,又有幾個能承受的了心魔千年萬年的拷問與折磨?
沈憶寒不知云燃已經入魔多深, 但卻已別無選擇, 沒有時間再拖延了。
若他猜的不錯,阿燃只怕便是白河城血祭大陣的祭引, 此陣一旦發動,陣中所有人都會淪為云燁與賀蘭庭的祭品——
包括他自己。
他只能賭,賭云燃還能聽到、看到。
賭他的五識并未完全和外界隔斷, 賭自己能進入云燃的心魔幻境深處, 賭云燃的靈臺仍然保持著一縷清明——
好在沈憶寒賭贏了。
他按照女君傳承中關于七十二倒靈轉陰陣布陣之法的記載,此陣雖與彼陣不同, 但所出同源,本質上是一種東西,舉一反三,并非不能借鑒,沈憶寒只略試了幾次,很快便找到了陣眼所在。
而將云燃從心魔幻境之中喚醒,卻比想象中順利得多。
若忽略掉云燃身上那些猙獰的魔紋、暗紅的雙目,他表現的簡直過于冷靜清醒,完全不像是已經深深陷入幻境的模樣。
在沈憶寒朝他伸出手,說出那句“跟我走”之后,云燃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回握住了他的手。
而沈憶寒被他回握住的那一瞬,也看到了云燃的心魔幻境——
暴雨、洶涌的白河、搖搖欲墜的靈舟、還有他渾身濕透的黛色道袍。
沈憶寒望著云燃,看著雨珠潺潺順著他冷厲俊美的面龐滑下,烏黑的發被雨水打濕貼在他的額角,心中不受控制的一軟,下一刻便本能的想去觸碰他的面龐。
但他還是很快反應過來了——
這里是遮天覆日傘的幻境,阿燃的確已經入魔,但沒有滂沱的暴雨、沒有洶涌的白河,阿燃也不該是這副模樣。
他是連通陷入幻境的阿燃與現世的唯一橋梁,決不能也沉溺進去,若分不清真幻,也會一起墜入遮天覆日傘的無盡大夢之中去,再也無法醒來。
他閉了目,這次再睜開眼時,暴雨、白河、搖蕩的靈舟都已經消失、云燃也不再是渾身被雨水淋得濕透的模樣,只是他頸下到衣領那些密布猙獰的魔紋、還有暗紅色的雙目,卻都說明那些幻境,并非不曾留下痕跡。
四周仍然是空無一人的白河城內長街,兩旁的屋舍卻無一人居住,荒涼而空空如也的城鎮此刻看上去,有種莫名的詭異感覺。
沈憶寒心知留給他們離開陣眼的時間已經不多,正要拉著云燃,喚出地底桃枝時,卻忽然感覺到一股凌厲的風從后頸處襲來——
沈憶寒如今五識敏銳非常,因此那股風未靠近,他已經側身躲過,扭頭便見那攻擊他的東西,竟是一柄小旗。
小旗一擊不成,嗖嗖嗖的往邊上飛去,沈憶寒這才發覺空中飛著的并不止這一柄小旗,起碼還有與這小旗模樣相似的十余柄小旗,沈憶寒認出這些旗狀法器都是陣旗,剛才那襲擊他的一柄,真正目的也并不是要傷他,而是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拖延時間。
此刻十余柄陣旗各自飛出,找準了位置,沈憶寒便立刻感覺到與地底桃枝的神識聯系,好像忽然被什么東西切斷了。
他面色變了變,朝著發出這十余柄陣旗的方向看了看,看到了一個帶著黑色兜帽、看不清臉目的人,那人身邊還有一個人,卻是許久不見的“賀蘭庭”。
他倚在一處臨街小樓的二樓欄桿邊,朝下望著笑吟吟道:“沈宗主,我便知道,你定是要回來的。”
雖然分明是賀蘭庭的聲音、容貌、身形,但沈憶寒只聽他開口,還是立刻分辨出了說話的人并非賀蘭庭,而是云燁。
沈憶寒一顆心沉了下去,心知恐怕已經錯過了離開此地的最好時機。
難道只能硬碰硬了嗎?
如今整座白河城,只怕都置身于血祭之陣中,這大陣不知何時便會發動,阿燃又已經入魔……
若云燁不曾撒謊,他與賀蘭庭共用一個身體,一副身體不可能容納兩種不同的修為,云燁就算從前再厲害、法寶再多,如今的真實修為也只在筑基,這一點是變不了的。
可云燁震斷桃枝那一瞬,沈憶寒卻又分明從他身上感受到了遠高于自己的修為。
摸不準對方的底牌,叫他不敢輕舉妄動。
“賀蘭庭”似乎看穿了他有所顧慮,不緊不慢、饒有興味道:“沈宗主,倒是我小看你了,從來沒有人入魔后還能從心魔幻境中脫離……你究竟用的什么法子,居然能把他喚醒?你還知道遮天蔽日傘的弱點所在,你身上究竟有多少秘密?”
沈憶寒道:“沈某身上的秘密,只怕遠遠比不得閣下身上的秘密多,至于脫離心魔幻境的,是阿燃不是我,我也并沒有用什么特別的法子喚醒他,閣下只要對令弟稍多了解,便知以他的心性,這并不足以為怪。”
“賀蘭庭”聞言,面上笑容淡了淡,道:“了解?我對我這好弟弟的了解,只怕要比沈宗主以為的多得多呢,他的心性若真清明,又豈會墜入塵障?倒是沈宗主,分明親眼看見他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居然還能情人眼里出西施,真是一往情深啊。”
“不過尋常修士入魔,可沒有幾個身上會出現魔紋的,沈宗主可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哈哈……只怕你聽了要嚇得睡不著覺呢。”
沈憶寒淡淡道:“還能意味著什么,無非是執念深煞氣重、心智被魔氣侵損……那又怎么樣,他就是一劍殺了我,我也心甘情愿,又有什么可怕的?”
“賀蘭庭”哈哈大笑三聲,道:“看來沈宗主對此的確是一無所知了,你可真是傻的可愛,一劍殺了你?那倒是便宜了你,你不妨問問你的云真人,他知不知道這些魔紋意味著什么?”
沈憶寒聽及此處,心下終于覺出不對來。
他轉目望向云燃,低聲道:“阿燃……他說的這些,你果真都知道?這些魔紋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燃一雙鳳目暗紅而深邃,看不出分毫情緒,只字不答,只是靜靜的垂眸看著他。
“賀蘭庭”見狀,似乎是心情大好,撐著下巴笑吟吟道:“沈宗主,我勸你還是不要白費力氣了,他如今已經入魔,你再怎么問他,都是沒用的,眼下他不曾心智失控,六親不認大開殺戒,你就已經很該燒高香了,何況即便是從前,他肯定也是不敢告訴你,這些魔紋意味著什么的,他怕你聽了,就再也不敢靠近他,怕的都生出了這樣厲害的心魔,你當他難道還能開口么?”
沈憶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既然如此恨他,為何不直接殺了他,你說這么多,就不怕生出變數,血祭之陣無法發動?”
“殺了他?那有什么意思,我等了這么些年,即便被你攪了局,沒法再親眼看見他聲名掃地,也嘗嘗被所有人厭棄、眾叛親離的滋味,起碼也要看看他是怎么道心盡毀、瘋癲入魔的,至于變數……沈宗主,你不會以為你當真還能帶著他跑掉吧?我倒是有些佩服你的天真了。”
語及此處,“賀蘭庭”臉上出現了一種似陶醉又似享受的表情:“誰能想到呢?年少成名、聲震天下的登陽劍主,竟然也有變成個怪物的一天,哈哈,老天爺是公平的,沒有誰永遠倒霉,也不會有誰永遠幸運,在這世上,誰又比誰高貴呢?命數無常,命數無常啊!”
沈憶寒道:“我看你才像個怪物。”
他話音未落,鴛劍已然出鞘,一道凌厲的雪青色劍光朝那兩層小樓而去,然而就在那道劍光,即將觸及到小樓的瞬間,“賀蘭庭”身上卻忽然擴散開一股青色光幕,擋住了劍光。
沈憶寒心道:猜的沒錯,這傘果然在他身上。
那頭“賀蘭庭”兀自笑道:“很好,看來沈宗主接下來要上演的戲碼,叫作垂死掙……”
“扎”字尚未出口,他卻忽然面色一變,騰地站起了身來,抬頭朝天空看去——
天幕中那本來一直彌漫不去、胭脂似的紅光,好像正在一點點散去,夕陽的光輝從云層中射出,照破一切——
就仿佛它們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
沈憶寒笑了笑,道:“閣下似乎很喜歡看戲,這可巧了,沈某在人間游歷時,也很喜歡聽戲,不過沈某愛聽的戲碼,叫作‘功虧一簣’和‘自作聰明’。”
“賀蘭庭”臉色極為難看,道:“……你怎知道陣旗分布的位置?你也修習過血祭大陣?”
沈憶寒心道,慚愧,只是臨時抱佛腳,現學現賣罷了。
只是這話說了,云燁也未必肯信,還暴露了女君的傳承無所不包的秘密,聽他之前的話,似乎與謝小風那魔頭也相識,只怕這兩人直到此刻還以為,女君留在傳承中的,不過都是采補雙修之類的法門——
沈憶寒又不傻,當然是不會說的。
他目光未動,卻又傳音與云燃囑咐了一遍剛才所說的話,末了問:“記住了么?”
阿燃此刻入魔,靈智受損,沈憶寒并不確定他能否聽懂自己的話,即便聽懂了,又會不會愿意照做,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豈知片刻之后,云燃竟然傳音回道:“嗯。”
沈憶寒心下略覺訝然,不由得轉目看了他一眼。
難道阿燃已經恢復清醒了?
正在此刻,“賀蘭庭”忽然冷聲道:“毀了陣眼又如何,難道我就沒法換個祭引了么?”
此話一落,沈云二人便聽得兩聲銀鈴輕響,“賀蘭庭”身邊那黑袍人忽然好似得了什么命令一般,身形一閃。
沈憶寒但覺眼前一花,下一刻那黑袍人竟然已從“賀蘭庭”身邊憑空消失不見——
竟然是瞬移之術,這是大乘期以上才能修習的法門。
不待他反應,便聽耳后傳來“鏘”的一聲,兩劍交擊,聲如鳳鳴。
若云燃動作再慢哪怕一瞬,沈憶寒此刻大約也已經被一劍洞心,寧陽子、李臨山都是這樣中招,他自然知道厲害。
這具尸傀儡明顯不同于從前他們見過的那些,不僅力大勢沉,身如金剛,而且動作十分靈敏,行劍間更是隱約有罡氣流動,從來聞所未聞尸傀儡竟然還能操縱劍罡劍氣的,這具傀儡卻都能做到。
這是一具生前境界在大乘期以上的尸傀儡,而且不僅生前境界在大乘期以上,似乎還是個劍修——
一個劍道造詣絕不低的劍修。
沈憶寒心知云燃入魔,此刻心智尚且不清,擔心他若一人應對這怪物,恐怕吃力,立時便挺劍相助。
豈知倒是他杞人憂天了。
云燃不知是不是因入魔的緣故,動起手來再不似從前那般克制,登陽劍劍路本就走的是熾烈霸道的路子,莫說那尸傀儡,就連與他合力的沈憶寒,不過三五招,還沒被尸傀儡如何,倒先被云燃的劍壓逼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若非沈憶寒極為清楚云燃的劍路,只怕此刻也完全無法與他共同對敵。
那尸傀儡躲過云燃一道赤色劍罡,劍罡毫無阻羈,朝著“賀蘭庭”所在小樓劈去,這次他倒不敢再以遮天蔽日傘的保護應接,當即足下一點,躍下小樓——
下一刻,那整座小樓已然“轟隆”一聲碎成齏粉。
沈憶寒被夾在尸傀儡與云燃之間,第一次覺出吃力來,額上沁出細密的汗,正在此刻,忽聽得遠處一個清脆熟悉的女聲道:“小寒!”
他轉目一望,只見小石頭身后跟著十數個修士,出現在了長街遠處,其中不少都是熟面孔,沈憶寒心下微訝,雖不知她破壞了陣旗后,是如何將這些人從遮天蔽日傘的幻境中喚醒,但既然眾修士已經脫困,畢竟總是件好事,他還是松了一口氣。
“賀蘭庭”見狀,冷笑一聲道:“好啊,這么多找死的,自己送上門來,剛好本座也覺得祭引若只有一個,很是不夠,今日便用你們來開陣。”
有修士遠遠道:“你這魔頭,還在癡心妄想?你的咒角陣旗,都已被毀去大半,別做夢了!”
沉秋劍主也在這群修士之中,看清那與沈云二人交手的黑袍人面容,卻是瞳孔驟縮,失聲道:“……師尊!”
第085章 生隨
第85章
沉秋劍主這一聲師尊叫出口, 眾修士便都注意到了那黑袍人的面容,認出是葛老劍主,頓時大吃一驚。
葛老劍主正與云燃交斗間, 聽得這聲師尊,動作倒是微微頓了一頓,然而下一刻, “賀蘭庭”手中銀鈴催動,那尸傀儡的攻勢便又重新猛烈起來,好像方才那一瞬間的遲滯未曾出現過一般。
有修士道:“那鈴鐺有古怪, 不能讓他再催動此鈴!”
頓時各色法寶靈光齊動, 眼花繚亂,然而落到“賀蘭庭”身前, 卻都被那道青色靈光護住,一時半會,倒無人能拿他怎么樣。
沉秋劍主見狀,兩指一掐, 喝道:“去!”
他聲音甫落,三十多柄褐色小劍列陣急射而出, 嗖嗖嗖朝著“賀蘭庭”飛去。
“賀蘭庭”見狀, 眉峰一挑,顯是心知厲害, 立時御劍騰到半空,搖鈴道:“葛玉乾,歸來護我!”
話音一落, 正與云燃、沈憶寒二人交手的葛老劍主立刻收劍回身, 要去替賀蘭庭招架沉秋劍主那三十多柄飛劍,尸傀儡一切但憑主人吩咐, 因此他雖與沈云二人交手時,也只略占上風,想要撤身必然會露出破綻,還是未見半分猶豫。
沈憶寒見狀,立刻抓住了這一瞬間的機會,雪青色的劍光朝著葛老劍主的頸間斬去——
這一下既準又快,不過一個眨眼間的事,眼力與迅捷缺一不可,那尸傀儡無論如何避無可避,豈知劍光落在他頸上,卻只發出“鏘”得一聲,似金鐵交撞之聲,葛老劍主卻是安然無恙。
這下不止眾修士,沈憶寒自己也是十分驚訝,尸傀儡唯一的弱點便在脖頸,這具傀儡卻連弱點,也是煉得刀兵不入,當真駭人聽聞,無怪云燁仰仗著他,這般有恃無恐。
傀儡似乎半分不覺疼痛,下一瞬已替“賀蘭庭”將三十多道飛劍攔在身前。
劍壓既出,在場眾修士們紛紛心下一驚——
大乘期劍修的劍壓,自然不是鬧著玩的,從前一貫聽聞魔修將人練成尸傀儡,也只是變成個全無靈智、刀劍不入的怪物,葛老劍主卻明顯與從前他們認識的尸傀儡不同,他能操縱劍意劍罡,甚至還能釋放劍壓,不夸張的說,這幾乎已經相當于保留了一個劍修生前大半的劍道修為。
眾修士被劍壓所攝,連化神元嬰修士,都不免有些臉色發白、微覺靈力運轉不暢,更別提那些低階弟子們,當場便有人站也站不住,好在邊上有同門扶住了。
投鼠忌器,一時眾人都有些不敢再輕舉妄動起來。
“賀蘭庭”見狀,似覺有趣,哈哈一笑道:“怎么都不動了?不是氣勢洶洶,說要把洞神宮的妖孽一網打盡么?”
“你們這些所謂正道同盟,名頭一個比一個唬人,什么這君那君的,其實不過都是些沽名釣譽之輩罷了,仗著自己比旁人運道好些,便自命不凡,其實么……”
語及此處,笑著搖了搖頭。
他如此出言挑釁,有修士忿然怒道:“賀蘭庭,你這忘恩負義之徒,當初云真人將你救下,葛老劍主好心將你收入門墻,昆吾劍派對你何等大恩?你竟喪心病狂,勾結洞神宮,弒師叛門,還將自己師尊煉作傀儡,簡直喪盡天良,同禽獸有何分別!”
“賀蘭庭”聞言,愣了片刻,隨即好像聽到了什么極為好笑的話一般,捧腹大笑。
那修士道:“你笑什么?”
“賀蘭庭”好容易才止住笑,道:“我笑你蠢啊,都這樣了,居然還覺得我當初是被云燃救下的,哈哈哈哈哈,你該不會以為,若他不救我,我便得在云州死上八百回吧?”
語罷又是哈哈大笑起來。
此話一出,眾修士也反應了過來——
這小子不過十幾歲年紀,筑基修為,即便這一個多月時間,投靠洞神宮,學了煉尸手段,如何就能將葛玉乾這樣的大乘期修士練成傀儡,供他驅策?
若他真一個月就能將煉尸之道學到如此,此人簡直已經不能用奇才形容了,近乎是個妖孽。
但若不是這樣……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串聯起來,就實在太讓人思之駭然了。
碧霞劍主面色沉凝道:“所以……你們賀氏數千余口人命,根本不是什么旁人所害,而是你里應外合,勾結了洞神宮,方才石姑娘說,這白河城中布下的是血祭之陣,那些咒角與當日我們在島上看到的,一般無二……是你,以你族人的性命,你們賀氏一族為代價,和洞神宮投誠,賀公子,我說的可對?”
“賀蘭庭”微笑道:“不全對,也對了一大半了,碧霞師叔冰雪聰明,果然與那些蠢貨不同。”
眾人心中雖都已有所猜測,但聽他自己親口承認,仍是覺得不可置信。
此事實在太過駭人聽聞了——
修界之中,年紀輕輕便誤入歧途、墜入魔道的不在少數,但似賀蘭庭這般,將自己全家送給魔修當投名狀的,那可實在是聞所未聞,找不出第二個。
天道所縛,修行之人境界越高,越是不易生育,似賀老門主這般的大乘期修士,年輕時若不曾留下子息,一旦突破到化神、小乘后,即便侍妾多得數不過來,也鮮有幾個能懷上孩子的,能順利把孩子生下的,更是寥寥無幾。
可想而知,當年賀老門主修為已臻大乘,得了賀蘭庭這唯一一根獨苗時,該是何等寵愛。
正因如此,即便賀氏被滅了全族,只余下一個賀蘭庭,當初也無人懷疑他身上有蹊蹺,不僅因為他年紀太輕,更因為無論怎么想,賀蘭庭都不該有這個動機——
有修士道:“洞神宮能給你什么,賀家給不了的?你……你當真是個怪物魔胎,連自己的族人都……”
“賀蘭庭”微笑道:“我是怪物魔胎?看來諸位正道高足,對什么是魔胎,果真是全無了解啊,萬余年前,也是你們這些口口聲聲自詡正道修士的,為了掌控魔血之力,秘密與靈墟巨淵中那些遠古魔族茍|合,嘖嘖……遠古魔族是什么形態,不必我多說吧?這些人留下的遺魔血脈,如今雖已經淡的不剩什么了,但百代千代,其中總會有那么一兩個‘天賦異稟’的,他們萬一入魔……說不定便會變成與當年靈墟之戰中,被消滅的那些遠古魔族一樣的怪物……到那時候,諸位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魔胎。”
“賀蘭庭”說這番話時,目光一直落在沈憶寒與云燃身上,滿面笑意,很是意味深長。
沈憶寒見狀,回想起云燃身上大片大片的魔紋、先前云燁那番似是而非的話,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明白以后卻是怔愣在原地,腦海里一片空白——
遺魔血脈……他從前也有所耳聞,但都是在一些幾乎已經久不可考的古書古籍之中,據說萬年之前,人修之所以生存環境惡劣,便是因為要與魔族、妖族共同爭奪資源,妖族暫且不論,而魔族之中,則尤以生活在靈墟巨淵中的遠古魔族最為強大,這些遠古魔族多為獸形,其中高階魔以龍形、蛇形為主,低階則多為蝎形。
當年靈墟之戰,無比慘烈,隕落了不知多少上古大能,人修才得慘勝,初代登陽劍主便是戰死于靈墟巨淵之底。
“賀蘭庭”,或者說云燁的意思是……阿燃是遺魔血脈?
果然“賀蘭庭”語罷,又笑道:“可惜長青丹宗的云宗主與玉陽子真人不在,否則你們問問他們,或許大有驚喜呢。”
為什么遺魔血脈……要問長青丹宗的云宗主?
他這話什么意思,可實在有些耐人尋味——
誰都知道,玉陽子是丹宗宗主云之鷺的女兒,這兩個人都是長青谷云氏后人……
有修士忽然小聲道:“云真人頸上那些紋路……怎么好像是……”
他話未說完,楚玉洲便打斷了此人,望著“賀蘭庭”沉聲道:“遺魔血脈與今日之事無關,與洞神宮害我正道諸多修士性命無關,你休再顧左右而言他。”
沈憶寒也聽出這話頭不妙,他方才見云燁在眾修士面前,仍以賀蘭庭這個身份自居,便心中隱隱覺得不對,此刻聽楚玉洲這么說,立時道:“諸位,莫被他騙了,此人并非賀公子,不過占了他的身體罷了,胡言亂語,定然不安好心,切莫被他挑撥。”
沈憶寒此話一出,眾人都是一驚,往御劍騰在空中的賀蘭庭面上望去,卻見他全無被揭穿的慌亂,仍是老神在在。
“賀蘭庭”道:“哦?沈宗主說我不是賀蘭庭,那倒說說我是誰?”
云燃與長青劍宗的恩怨,雖然修界不少人都有所耳聞,但卻沒幾個人知道當年封君同與云之雁并不止云燃一個孩兒,他還有位同胞所出的哥哥,這倒也不奇怪——
畢竟當年封君同抱著小兒子離開長青谷時,因為那些丹藥的緣故,又痛失愛妻,已經走火入魔,心神不清,連自己都不記得自己還有一個孩子了。
因此才只將兩個孩子糊里糊涂抱走一個,卻留下了另一個。
若說出云燁這個名字,只怕除了長青丹劍兩宗的修士,沒多少人會知道是誰。
童沐塵因被他師尊訓斥,從剛才諸位前輩們說話,便一直忍著,此刻聽到這里,終于忍無可忍,道:“管你是誰,總之不是什么好東西,不過就是北域魔宗那些老不死奪人舍的臭王八,諸位前輩,此人東拉西扯,定是沒安好心,千萬別聽他的鬼話,誰知是不是故意挑撥離間、禍水東……”
“賀蘭庭”已笑了笑,道:“童師侄,你這張嘴可委實討厭得很,昆吾劍派的確是玄門大派,否則也不能容著你口無遮攔到如今,可惜師侄難道不曾聽過,外頭世界險惡,不比師門?今日我這做師叔的,就好好替你師尊教教你。”
話音未落,眾人但見他身邊葛老劍主人影一閃,下一瞬已經出現在了童沐塵身前。
童沐塵被掐住脖頸,似老鷹抓小雞一般,腳下被生生吊離地面,面色漲的紫青,離他近的都是沉秋峰弟子,一時皆是大驚,哪里有人敢上前招惹那尸傀儡?
沉秋劍主倒是抽劍出鞘,然而看著那尸傀儡熟悉的面目,卻還是稍微遲疑了片刻,就是這么一瞬的猶豫,葛老劍主身上爆發出一股褐色靈光,將他遠遠震開,沉秋劍主連連后退,踉蹌幾步才勉強站住。
楚玉洲,碧霞劍主都是大驚,連忙上前護在他身前,那尸傀儡卻全無繼續攻擊的意思,連看也沒看他們一眼,便掐著童沐塵的脖子,拎著他回到了“賀蘭庭”身邊。
沈憶寒見狀,心下念頭飛轉。
眼下白河城中咒角陣旗已經被小石頭毀去大半,云燁即便有遮天覆日傘,能暫時困住他們無法離開此城,但眾人如今已有防備,再要陷入心魔幻境,卻沒那么容易,血祭之陣已無法運轉,云燁竟然不逃,反倒和他們拖了這么許久。
他雖有葛老劍主護著,但等其他修士趕來,這局勢卻是越拖越對他不利,云燁如此作為,唯有一個解釋,對他來說,這里有比逃命和血祭之陣更重要的東西——
云燃。
沈憶寒心下忽然一緊,果然下一刻,他身邊云燃已經點足凌空而起,朝著葛老劍主而去。
云燃已經入魔,此刻行事幾乎全憑本能,而依他本能,便絕不可能對童沐塵見死不救。
沈憶寒道:“阿燃!”
卻已經來不及攔住他。
沈憶寒的劍傷不了那尸傀儡半分,很顯然云燃的劍卻并非如此,葛老劍主感覺到身后襲來的劍風,立時側身一躲,又揚劍回擋,就這么一躲一擋的功夫,便不再能顧得手里的童沐塵。
沈憶寒飛身上前接住童沐塵,見那少年已經昏迷,便將他送回了楚玉洲、沉秋劍主身邊。
恰在此刻,周遭街巷中傳來腳步聲,眾修士都是精神一震,以為終于等來匯合的同道,豈知轉目望去,街旁巷尾出現的,卻都是些帶著兜帽的黑袍人——
密密麻麻烏泱泱數不清,居然都是尸傀儡。
楚玉洲面色一變,道:“不好,諸位小心!”
眾修士大驚,心知這些傀儡的厲害,都是各自取出兵刃法寶,局面一時十分混亂,沈憶寒本欲回身去幫云燃,也被兩個黑袍傀儡纏住,無法立刻脫身。
他心中焦急,又擔心云燃的處境,將這兩個傀儡干脆利落的解決后,正要抽身,豈知周圍的尸傀儡卻越聚越多,如潮水般一層又一層的往上涌。
這些尸傀儡生前修為雖然參差不齊,大都在元嬰與元嬰以下,但如此數量,看著便叫人頭皮發麻——
沈憶寒只同時招架了四、五具尸傀儡,便已經覺出吃力,雖著靈力的飛速消耗,動作也不免漸漸遲緩下來。
在場修士頗多、其中如沉秋峰眾弟子、嚴柳這樣修為只在煉氣、筑基之間的,也大有人在,這些尸傀儡卻好像只看得見沈憶寒一人似的。
小石頭本在護著嚴柳與幾個昆吾劍派弟子,忽然發現沈憶寒被圍攻,立時急道:“小寒!”
語罷便蕩劍前來相助。
那頭楚玉洲也看出端倪,對身邊的碧霞劍主道:“師妹,先不必管我,我的傷不礙事,快去幫沈宗主!”
碧霞劍主也沒多話,立刻轉身來幫已經被尸傀儡層層圍住的沈憶寒與小石頭。
沈憶寒這才稍有喘息余裕,正在此刻,忽然聽得天空中傳來一聲巨響,抬目望去,便遠遠看見云燃與葛老劍主兩劍交擊,褐色劍光與赤色劍光在天幕下相撞,震得層云激蕩,卷石走沙,下方白河城中屋搖瓦落。
云燃憑借小乘巔峰修為,不僅一人就拖住了被練成尸傀儡的葛老劍主,而且現在看來,這一人一傀儡,竟然難分誰占上風。
沈憶寒心下稍微松了口氣,正在此刻,眾人忽聽得一陣琵琶聲倏忽之間,已由遠而近——
這琵琶聲一響起,原本還在攻擊眾修士的尸傀儡們,紛紛動作凝滯了下來,好像被無形的絲網層層縛住,雖然還能動彈,速度卻慢了不止一點。
沈憶寒聽得這琵琶聲,雙眸立刻亮起,又驚又喜道:“師弟!”
第086章 生隨
第86章
樂修引靈奏曲, 雖能干擾活人的心念情緒,可若想以同樣的法子,控制一具尸傀儡, 卻近乎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尸傀儡是全無心神靈智的怪物,要用情緒來操控他們, 比操縱活人難上百倍千倍。
當然,既然是“近乎”,那就并非絕對, 也會有例外。
若說這世上若有誰能以曲聲影響尸傀儡, 則非他師弟莫屬。
沈憶寒抬目望去,果然見一抹紅影乘風而來。
常歌笑懷抱一把碧玉琵琶, 五指催撥,聲如疾雨,身后跟著的,卻正是昆吾劍派眾人苦待許久的伽藍寺、長青兩宗、崔氏修士, 還有許多熟面孔也在其中。
眾修趕到,見昆吾眾人正遭尸傀儡圍攻, 立時也都加入戰局相助, 或祭出兵刃法寶、或使出家學神通,沈憶寒周身壓力頓輕, 不一會便與眾修士將這些尸傀儡或斬首誅滅,或暫時壓制。
他這才有余裕喘口氣,道:“師弟, 你怎么也在此城之中?”
常歌笑在門中消失, 竟也是同他們一樣一路北上,還渡了白河, 算著時間,弄不好還在他與阿燃之前。
大約他語氣急了些,霞夫人在旁聽了,還以為他是要同自家師弟興師問罪,趕忙勸和道:“此番得虧得你師弟在,才將諸派同道、我與你伯父從幻境中喚醒,寒兒,這次就不必再怪他偷偷出來了,總歸是為了襄助各派同道,也不是壞事。”
沈憶寒:“……”
他不過只是問了一句,還沒說什么,伯母就已經開始替常師弟求情了,他這師弟自小在女修之中,便是不分老幼的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這本事過了多年,倒也分毫不見退步。
沈憶寒看了常歌笑一眼——
常歌笑從前出門游歷,一貫是喬裝換作女子打扮,如今居然一反常態、太陽打西邊出來的穿了男裝,不僅如此,修為居然也已大大突破。
……看來和陸師伯大吵一架,對他而言,倒也不是全無好處。
沈憶寒自然有話要問他,但也知道此刻還遠遠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他抬頭看了看天幕,云燃與變成了尸傀儡的葛老劍主仍是斗得厲害,好在那姓葛的老頭如今被煉成了尸傀儡,雖有劍罡,身上卻不能運轉半分真元靈力,否則這兩個人打起來,只怕根本等不到他們分出勝負,下方的白河城便要被碾作齏粉。
饒是如此,云燃未受束縛,蘅蕪劍光仍是亂掃,時不時落下劃過一點,便驚得各門派的小輩弟子們臉色煞白,四處躲閃。
這種境界的比斗,即便想要摻合,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眾修士雖有心相助,卻也都不敢輕易上前,只能問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不是賀公子么?”
楚玉洲三言兩語對他們解釋了一遍來龍去脈,玉陽子道:“竟然如此,可恨我等先前都被這小子騙了,恐怕他早就與洞神宮有所勾結,否則如何能調動這么多尸傀儡?只是他年紀輕輕,如何能害死了葛老劍主?還將他這般驅使……”
她雖言者無意,但聽者卻難免有心,這么兩句話下來,沉秋劍主的臉色便極不好看,沉聲道:“玉陽子道友既這么說,我等昆吾弟子也有一事不明,這些尸傀儡既然都聽命于洞神宮,為何卻能使用貴派的長青丹劍?此劍不是你們長青谷的不傳之秘么?若非因此,也不會有那么多玄門正道同修死在尸傀儡劍下,連一點挽救的時間都沒有。”
眾人一聽他這話茬不善,頓時心覺不妙,果然玉陽子也冷了面色,道:“長青丹劍是劍宗的不傳之秘,與我丹宗又有何關系?喬真人明知丹劍兩宗已經分家,何必來質問我?尊師隕落,當初沈宗主也是早早便提醒過他,那姓賀的小子有問題的,他不肯信,如今被自己收的徒兒算計了,那又能怪誰?”
“你不去同姓賀的小子計較,報你師尊的仇,反來找不相干的撒氣,是何道理?”
沉秋劍主大約沒想到她會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說話如此不留情面,指著玉陽子道:“你,你……”
玉陽子亦冷笑一聲,半分不讓道:“你什么你?喬劍主,請恕在下直言,尊師這般修為,如今卻成了洞神宮的爪牙,助紂為虐,論起來這原該是你們沉秋劍一脈的不是,你這為人弟子的,難道不該親自收回自家師尊骸骨?此刻倒要讓云真人冒著性命之險,與其相搏,無怪登陽劍為昆吾十七劍之首,而你們沉秋劍……呵。”
短短一個“呵”字,意味深長,不必多言。
這話委實太難聽,沉秋劍主果然氣得臉色青白交錯,邊上其他修士見狀也不好再看戲,紛紛打起圓場來。
他們吵得不可開交,沈憶寒卻壓根無心摻合,聽在耳里,反倒覺得徒增幾分煩躁——
從前他總想不通,玄門素來號稱千家百宗,厲害人物不在少數,為何千年前誅滅一個風燮魔君,會搞得那么費勁?
一次不成,還要再來一次,才勉強成功,如今可算是明白了。
沈憶寒打斷眾修士七一嘴、八一嘴的勸和,道:“諸位,眼下不是內訌的時候,再這樣拖下去,尸傀儡不會有靈力消耗,卻于活人十分不利,云真人方才在幻境中,便已受魔氣侵損,再讓他這般消耗靈力,只怕很快會真元枯竭,若他不能取勝,這尸傀儡在場諸位誰又能應對?我等今日難道都要葬身于此?”
此話一出,頓時一片靜默。
那伽藍寺十幾個佛修中,為首的一個年紀甚大,白須白發,穿一身月白色僧袍的,想必便是照深的師弟照見。
照見老態龍鐘的念了一聲佛號,道:“沈宗主所言不錯,不過貧僧有一事不明,既然禍首是賀蘭庭,何不將他擒下?尸傀儡聽命主人,若能擒住他,不使他操縱葛老劍主,自然也就不必非要真人取勝不可。”
碧霞劍主搖頭,道:“行不通,他有一件天階法寶護身,方才我與師兄已經試過了,都無法近他的身,想要擒他,只怕需得先將那法寶毀去。”
沈憶寒自然知道碧霞劍主所說的法寶,就是遮天覆日傘,但賀蘭庭身上的天階法寶又何止這一件?
即便毀了遮天覆日傘,想要生擒他,也決沒那么容易。
但聽了照見的話,沈憶寒心里倒是忽然想到:以賀蘭庭本來低微的修為,自然做不了什么,可他有那么多天階法寶、藏著的神通必然也有,怎么只是袖手旁觀,好像看戲似的,卻不動手相幫葛老劍主?
腦子里一出現這念頭,沈憶寒心內不安,終于忍不住想要起身,卻被旁邊的霞夫人一把拽住了胳膊。
霞夫人道:“站著,你急什么?送死去么?”
語罷便足下一點,抽劍凌空而去。
崔頎似已與妻子傳音商量好,見她加入戰局,也并不意外,只轉身對眾修士道:“還請諸位暫先避讓。”
又看了看楚玉洲。
楚玉洲見狀,心知他多半是要施展崔氏家傳的符陣,點了點頭,命弟子取來了那張二十四陣圖,接過陣圖將其展開,掐訣念了幾聲,注入靈力,但見那卷軸顫了顫,畫卷上的幾道古怪符文漸漸變了顏色,形狀也發生了變化,從四面開口變成了一個環形。
那環形符文一出現,周遭的地面上竟然也出現了一樣閃著青光的符文,楚玉洲道:“諸位,切勿離開陣圖所護持的范圍。”
崔頎見狀,這才取出三張符紙,咬破指尖揮劃后,捏在兩指之間念了幾句,便將符紙擲出。
三張符紙嘩啦啦破空而去,卻是朝著不同的方向,分別是葛老劍主、霞夫人、云燃三人——
這三道符的效果,各有不同,在葛老劍主的身上,似乎并無什么影響和變化,云燃原本略漸黯淡的劍光卻重新銳利明亮了起來,在霞夫人身上,則最為明顯,她初入戰局,方才本還有些無法插入葛老劍主的與云燃纏斗之中,符光加身后,卻忽然如有神助一般,劍意劍招俱凌厲敏捷了不少,總能挑中葛老劍主來不及回護弱點之時,襲他頸項,逼得葛老劍主在她與云燃之間,漸漸顯得左右支絀起來。
顯然,崔頎同她這樣的配合,早已經不是第一次。
“賀蘭庭”御劍站在不遠處,周遭籠罩著一層若隱若現的淺青色靈光,見狀卻是半點不懼,顯然是有所倚仗。
果然葛老劍主落于下風后,他便又優哉游哉的從腰側取了那個銀鈴下來。
見他又要動那詭異鈴鐺,眾人心下都大覺不妙。
但偏偏“賀蘭庭”有那件天階法寶相助,此刻他們連近身都不得,如何阻止他搖鈴?
沈憶寒心念電轉,取了鸞鴛湊到唇邊,道:“師弟,水云篇第十八。”
妙音宗宗門所傳樂經,依照曲風意境,分為四篇,分別是飛鸞篇、奔潮篇、水云篇與霧海篇。
四篇樂經,兩靜兩動,合起來便是“飛鸞奔潮,水云霧海”。
水云篇是靜篇其一,大都是些清心明神的曲子,以修心養性為主,基本不具備什么殺傷力。
此時此刻,奏水云篇的曲子,怎么想都好像并無太大意義。
但常歌笑并未多問什么,只取了法器,便抱在懷中輕撥起琴弦,沈憶寒隨后而奏,笛音穿插在清泉落響似的琵琶聲中,像是流淌的水。
賀蘭庭聽見這交奏的曲聲,大約覺得莫名,遠遠朝這邊望了一眼。
然而他搖動銀鈴時,那鈴聲卻不可避免的落入了曲聲之中,原本疾而快的銀鈴聲在這首曲子里,卻像變了個味,似被稀釋了一般,顯得緩淡下來,葛老劍主聽得鈴聲,動作略頓了頓,卻并未像先前賀蘭庭每次搖動銀鈴后那般立刻做出反應。
就是這么一頓的功夫間,葛老劍主已徹底落于下風。
“賀蘭庭”放下了手中的銀鈴,遠遠朝著沈憶寒與常歌笑望來,忽然笑道:“倒是我小看了你,沈宗主,不想你還有這般的急智。”
沈憶寒淡淡道:“算不上什么急智,修韻改曲,不過是妙音宗弟子的基本功罷了。”
“賀蘭庭”聞言,勾了勾唇角,轉目看向葛老劍主道:“好吧……既如此,我可也沒別的法子了,只是……總得幫幫我的好師尊不是?”
“取出來吧。”
他此話一落,底下眾修士都是眼皮子一跳,心覺不妙,各自緊緊攥住了兵刃法器,以為他又要祭出什么法寶,紛紛準備迎敵。
然而賀蘭庭卻沒什么動作。
有動作的是葛老劍主——
尸傀儡一身黑袍,因此眾修士先前也都并未留意到他身后黑袍中還藏著什么,此刻才見他忽然從背后抽出一把寒光閃動的長劍。
昆吾眾劍修見了那劍,頓時愣在原地,半晌,才有弟子咽了口唾沫,道:“……那是不是神劍昆吾?”
“賀蘭庭”笑道:“不錯,正是‘昆吾’。”
他似挑釁又似玩笑一般看向沉秋劍主,饒有興味道:“師兄,你說師尊生前做夢都想著,要這把劍認他為主,如今此劍雖不能認他為主,卻也供他驅策了,他是不是高興得很呢?”
沉秋劍主啞聲道:“……你這個畜生。”
語罷,便拔劍點足朝賀蘭庭飛去。
楚玉洲驚道:“喬師兄,不可沖……”
“動”字還未說完,“昆吾”的劍壓已經隨著葛老劍主揮出的一道劍罡如海浪般蕩開,霞夫人動作一窒,雖勉強躲開了那道劍罡,卻仍被劍壓震得面色慘白,噗得噴出一口血來,腳下不穩,如斷線的風箏般撲簌簌從半空中朝下落去。
崔頎急聲道:“敏敏!”便朝她落下的方向飛去。
沉秋劍主卻不似霞夫人那般幸運,本來就要近了“賀蘭庭”的身,卻猝不及防迎面而來一道劍罡,他躲避不及,竟然硬生生被那劍罡削去了半邊身子,連疼痛的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便朝下落去。
幾個沉秋峰弟子發出一聲驚呼,似想要如崔頎一般飛過去接住自己師尊,但昆吾的劍壓卻很快擴散開來,此劍的威壓不同于尋常之劍,尋常靈劍的劍壓能夠釋放,多是因為主人。
換言之主人所修劍意如何,靈劍便釋放怎樣的劍壓,靈劍只是一個媒介,本身與劍壓關聯不大,頂多和主人心意契合的靈劍,釋放出的劍壓更為稠厚罷了。
但昆吾不同——
此劍以當年十七位初代昆吾劍主,生平領悟最強的一道劍意,鍛其形骨而成,十七道不同的劍意從未真正的離開“昆吾”,而是與此劍融為一體,這柄劍又跟隨初代登陽劍主,在靈墟之戰中誅魔無數,若說尋常靈劍的劍壓不過是風、是氣,“昆吾”的劍壓卻猶如實質,如巨浪一般,能壓得人真元凝滯,窒息一樣喘不過氣。
不需要主人,“昆吾”自己便已經能釋放尋常劍修畢生也無法擁有的劍意與劍壓。
一時間與葛老劍主交手的,只剩下了云燃一個。
云燃顯然也受到了劍壓沖擊,嘴角溢出一縷血絲,動作卻并未有半分停頓。
蘅蕪劍光如血,不僅未緩攻勢,反倒好似更疾、更狠了幾分。
沈憶寒后腦一陣眩暈,胸口悶痛,喉間腥甜,勉力調息數息后,才好容易緩和了些,看著云燃的樣子,心下隱約覺得不安,他若記得不錯,登陽劍劍光雖為赤色,卻更偏近燃燒的火,而不該是此刻云燃劍下這樣如血似的殷紅。
阿燃的狀態很不對——
魔紋已經攀爬到了他的下頷。
少了霞夫人相助,昆吾的劍壓巨浪般壓得人喘不過氣、咫尺可覺,云燃卻好像愈戰愈勇,不僅分毫未落下風,竟隱隱有開始壓制對方的跡象。
數招過后,勝負終于分曉。
蘅蕪的劍光如血色弦月,等眾人看清發生了什么后,那尸傀儡已然身首異處了。
眾修士都有些回不過神,半晌,才有人半是怔愣、半是恍惚道:“云……云真人勝了?”
然而一切卻還未結束。
云燃沒有去管身首異處的葛老劍主,也沒有去管從他手中落下的神劍昆吾,而是徑自轉目望向了“賀蘭庭”。
血紅的劍罡如切豆腐一般,將遮天覆日傘的青色寶光輕而易舉的切開,原本堅不可摧的防御竟然就這樣毀于一旦。
那是天階法寶的防線,人族煉器師能觸摸到的幾乎最高的防線——
別說旁人,連沈憶寒幾乎也看得呆住了。
云燃一把拽住了“賀蘭庭”的衣襟,暗紅色滿布魔紋的瞳孔在他臉上頓了頓,好像沒看到他慘白的臉色、嘴角的血跡,便拎著他落回了下方白河城中的長街上,沈憶寒面前。
云燃道:“抓回來了,活的。”
他一邊說著,暗紅的魔紋一邊順著他線條銳利的面頰寸寸向上攀爬,離奇的是,魔紋只蔓延了云燃的半邊臉頰,另外一邊卻是干干凈凈。
清冷淡漠和妖異俊美,同時呈現在這張面孔上,看起來美則美矣,卻有種說不出的恐怖和詭異感,周圍的修士看清云燃的模樣,都是或目露震驚,或倒吸一口涼氣,不約而同的往后退了幾步。
唯獨沈憶寒未退半步,仰目看著他,心中說不上是什么滋味,抬手摸了摸云燃唇角的一絲血跡,啞聲道:“方才我跟你說的,你聽懂了?阿燃……你現在還清醒著嗎?”
云燃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垂目直直的看著他,半晌,似孩子重復自己的心愿那般低聲道:“你說的……我都記得。”
他一邊說,臉上、頸側一些部位,肉眼可見的緩緩生長出一層細細的玄色鱗甲,額上亦生出半寸微鈍的角,那形狀很容易辨認是什么,有修士驚聲道:“那……那是魔鱗和龍角,他是龍形魔……遺魔血脈……他是遺魔血脈!諸位小心!”
此時此刻,被云燃捆了縛仙索,扔在地上的“賀蘭庭”都變得無人過問,所有人都在往后退,楚玉洲望著云燃似乎想說什么,卻被碧霞劍主一把拉住,往后拽了拽道:“掌門師兄,不要感情用事!”
他們的戒備和恐懼,倒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遺魔血脈的魔化是不可逆的。
這意味著無論他們在魔化前,是正道魁首也好、散修也罷、亦或者是喪心病狂的魔修,都沒有區別,一旦魔化,恢復祖先血脈,他們便不再是人族,而永遠變成了魔,變成了一個不能體會人族情感、不具有人族道德的怪物。
魔是兇殘的,有著靈墟巨淵血脈的遠古魔更尤甚,他們噬血、暴虐、欲壑難填、并且強大到超乎人族的想象。
渡劫期的人族修士,在成年的遠古魔面前,也不過只是小貓小狗一樣的存在,而人族修士各色法寶在他們面前,就像小孩子彈弓那樣的玩具。
只要他們想,便可以毀了一切。
沈憶寒卻沒動,他仰頭看著正在一點點變得陌生的云燃,頓了頓,道:“……阿燃,你還清醒著,對嗎?”
云燃沒有答話,那雙幽深的鳳目一片暗紅,顯得美麗而妖異。
沈憶寒想去拉他的手,卻先觸到了一小片冰冷尖銳的鱗。
有修士道:“沈宗主!快快過來,性命為重,且莫心軟啊!”
沈憶寒望著仍對周遭所有人的恐懼和退避一無所覺的云燃,喉結滾了滾,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
正在此刻,天空中忽傳來一聲轟隆雷鳴。
眾修士抬頭一看,才發覺不知何時,白河城竟已是烏云壓頂。
這雷鳴實在來得太過突然,而所有修士抬頭以后,都感覺到了雷云之中蘊含的威壓——
這竟是劫雷。
第087章 生隨
第87章
凡人修行, 每渡一大境界,逢一次雷劫。
但凡有人渡劫,雷云降臨, 修士們都能感受得到,劫雷是否沖著自己而來,然而從劫云出現到眾人發現, 無一人察覺這劫雷是自己的——
自然并非是劫雷迷了路,唯有一個可能,此刻白河城中那個渡劫之人, 已經無法分辨劫雷是否是沖著自己而來的了。
沈憶寒幾乎是立刻明白了過來, 這是阿燃的劫雷。
可他……不是已然魔化了嗎?
魔化以后,不再是人族修士, 居然也能引來劫雷?
顧不得想太多,那劫云已經又壓低了些,其內威壓駭人,眾修士察覺都是色變, 崔頎攬著霞夫人,抬頭看了看天, 道:“……這是大乘期的雷劫。”
不必他說, 眾修士們自然也已從那劫云的威壓中感覺到了厲害,都是飛快轉身或御劍或御器而飛, 大乘期的雷劫可不是開玩笑的,一個不好就是灰飛煙滅、身死道消,此刻全無準備, 萬一被殃及, 只怕連兵解保住元神也不得,沒人會冒這個險——
自然都是有多遠躲多遠, 甚至連去細究這雷劫到底是誰的也來不及。
楚玉洲似是想說什么,然而卻被碧霞劍主拉住搖了搖頭,他微不可聞的輕輕嘆了口氣,走到沈憶寒面前將三張符紙塞進他手中,便帶著一眾昆吾弟子轉身御劍離去。
不過數息功夫,原本打得不可開交、吵得也不可開交的白河城大街上,人便已都走光了,常歌笑在沈憶寒身后道:“師兄——”
沈憶寒腳步一頓,扭頭望向他,笑了笑,道:“師弟,你快走吧。”
常歌笑似有所覺,一貫嬉皮笑臉的臉上倒是難得正了色,望了望云燃、又看了沈憶寒一眼,道:“你……”
大約常歌笑本來便不是會語重心長勸人不要感情用事的那種人,一個你字,“你”了半天也沒“你”出個所以然,沈憶寒怕他再留下會受連累,無奈道:“都叫你走了,還愣什么?不快走等著一起挨雷劈?”
頓了頓,又道:“若我……總之,以后你要好生照顧子徐、承青,還有師伯、秋師叔他們,別再整日不著調,芳姑姑入了夏困乏,愛喝綠豆湯……你沒事也可以去找她聊聊天。”
常歌笑看著他,眼神很復雜,啞聲道:“師兄,入魔時渡劫,只有死路一條,況且……他已經是魔了,就算你留下來,也無濟于事……”
沈憶寒仍是道:“你快走吧。”
常歌笑幾乎是被他趕走的,臨走時不住回頭,倒叫沈憶寒看得心下有些微酸。
從前他一貫以為他這混賬師弟萬事不管,成日只在外逗貓惹狗、游手好閑,比他還要紈绔子弟,比他還要不受拘束、閑云野鶴,不想他心中倒也很是在意自己這個便宜師兄的。
看著常歌笑離開,本來像個聽話一言不發小孩般靜靜站著的云燃,竟忽然道:“……你也要走了嗎?”
沈憶寒聞言,扭頭看著他道:“我不走,我既答應過你,死也和你死在一塊,那便絕不會食言……阿燃,不要害怕。”
云燃垂眸看著他,一雙暗紅的眼仍是看不出半點情緒,沈憶寒絕明顯的感覺到,他聽見這話時漸漸地平靜了下來,身上的不安也淡去了。
阿燃果然是聽得懂他的話的,他并未真的全部喪失心智。
被縛仙索緊緊捆在地上的“賀蘭庭”忽然嗬嗬笑了一聲,方才眾修士都各自顧著避劫逃命,一時竟無人管他,將他扔在了這里,此刻聽了沈憶寒與云燃的話,他倒似覺得好笑一般。
沈憶寒目光緩緩從云燃臉上轉了過去,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來,一把掐住了他的下頷,道:“……這便是你想看到的嗎?”
“賀蘭庭”被他死死掐著下頜,只能費力的從下仰視著他,卻還是勉強笑了兩聲,道:“是又如何,怎么?沈宗主好像很震驚。”
沈憶寒道:“如今修界玄門諸派,不過是一團散沙,早已不復當年,你若不如此自尋死路,或許以你的機緣氣運,他們也不能真的拿你怎么樣,你仍能韜光養晦、潛心修行,‘恨’對你來說,難道就這樣重要嗎?”
“賀蘭庭”嗤笑了一聲,道:“你的語氣真是高高在上啊,怎么,覺得我執迷不悟、不知好歹、而且還喪心病狂?沈宗主,無怪你能與我那好弟弟看對眼,你們倆可真是一樣的人——樣讓我討厭的人,我不能恨、不該恨么?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他什么?就是那副好像永遠都漫不經心的樣子。”
“似你們這樣的人,什么都有,自然什么都不在乎,才能漫不經心,他在昆吾劍派早早結丹的時候,我卻要在長青劍宗給人當牛做馬、才換來殘損不全的煉氣期第九、第十層的心法。”
“都說天道公允,然而說這話的,卻大都是受了天道優容,食利者言罷了,天道若真公允,我與他一母同胞所出,為何云燃不費寸功,便能做人人敬仰的登陽劍主,我費盡力氣,當年卻連長青丹劍的皮毛也學不到?”
“就連我被逐出長青劍宗,九死一生,險些喪命的時候,也能忽然聽聞他是如何在長青內谷大殺四方,威震天下的,哈哈,簡直如雷貫耳。”
“沈宗主,若換你是我,難道你能不恨?”
沈憶寒聽完,頓了頓,道:“你這話里并無邏輯聯系,而且,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娘便告訴過我,人若總將自己不幸的原因,歸結于旁人身上,無論這種歸結是否正確,都只會在泥沼里越陷越深。”
兩人言語間,天空中云層間,已經是風咆電嘯,雷光閃動。
修士的劫雷數量,一般依據大境界的不同逐步增多,并無具體的數字標準,從來都是境界越穩固、神通越強者,雷劫越厲害駭人,而劫云醞釀越久,也就變相的說明劫云中劫雷的數量越多。
“賀蘭庭”冷笑一聲,道:“站著說話腰不疼罷了,何為幸運,何為不幸?你們的不幸不過是喝水塞了牙那般的小事,落在我身上,你卻又可知我這一千年是如何過得,泥淖便一定不好?我若不入泥淖,或許如今連繼續活在這世上都不能,你們所謂正道修士,整日說什么修身養性、恨不得餐風飲露,到頭來也不過一樣是黃土一捧,又有幾人能飛升,還不是和魔修一樣隕落在心魔雷劫之下,灰飛煙滅?”
沈憶寒想,大約在云燁眼里,沈絮天生的經脈殘碎,也是算不得不幸的,在如今的云燁眼里,又何嘗不是自己的不幸才是不幸,旁人的就不算呢?
但他不打算與云燁多費口舌了,只是默然不言,冷冷的看著他。
云燁仍頂著賀蘭庭的臉,似想到了什么極為快意的事一般,笑道:“都要隕落,早死晚死又有何區別?如今死了倒好,他若度過雷劫還活著,沈宗主,你猜今日過后,昆吾劍派還會不會認他這個登陽劍主?修界又還會不會認他這個云真人?哈哈哈哈……”
沈憶寒連眼皮也沒抬一下,只是一把將“賀蘭庭”翻了過去,在他背后左手上摩挲了一下,果然賀蘭庭左手手指看著分明干干凈凈,并未帶任何東西,他卻清楚的摸到了一枚戒指。
沈憶寒摸到這枚戒指的那一瞬間,“賀蘭庭”的笑聲也戛然而止了。
他劇烈的掙扎了起來,然而卻無濟于事,縛仙索上靈光流動,這條仙索是云燃這些年來外出除妖用的,綁他不能說是小題大做,簡直是殺雞焉用牛刀,他的掙扎自然無濟于事。
沈憶寒幾乎不費絲毫力氣的將那枚戒指從他手上褪了下來,垂目淡淡道:“戒指是好戒指,恐怕當初連葛玉乾也沒發現你身上的東西都藏在這枚戒指里吧?只可惜這戒指雖能掩人耳目,卻不認主。”
“沒了這里面的東西,你與其關心今日過后,阿燃是何處境,不如先關心關心自己,在大乘期的雷劫下,還有命沒命看到那一天?”
他話音方落,天空中一聲雷鳴炸響——
第一道劫雷落下了。
前幾道劫雷的強度通常不會太過分,范圍也不會太大,只能覆蓋到渡劫之人一人身上,云燃似有所感,抬頭承了劫雷,烏紫色的雷光沒入他身上,還未觸及皮肉,卻先被那些細密的鱗甲消融了。
沈憶寒沒再管云燁,他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修界最忌諱的,就是渡劫時激發心魔,一旦運氣不好碰上了,幾乎是十死一生,活著度過雷劫的幾乎屈指可數,云燃如今的情況,若非他恰巧魔化,恐怕連頭三道劫雷都無法獨自撐過。
云燁沒了那戒指,再不能翻出什么花來,現下當務之急,是幫阿燃度過雷劫——
沈憶寒張開手掌,掌心中桃枝生發,不到半刻,已經將他與云燃籠在當中。
只這么一會兒的功夫,第二道劫雷也已經到了。
這次劫雷劈在了層層交疊的桃枝表面,沈憶寒與云燃置身其下,卻是什么都沒感覺到。
他心下松了一口氣,暗道,還好,沒出意外。
自離開芥子世界后,他便一直覺得雷劫遲遲不來,必與自己修習了長樂女君的功法有所關聯,那次試過之后,親眼看著桃枝吞吐雷電,更加肯定了這種猜測,只是本來即便如此,他也不會冒著這么大危險用旁人的雷劫來印證這個猜測。
偏偏云燃卻在這種時候引來了劫雷。
以云燃從前渡雷劫時的舊例來看,那云中的劫雷起碼在三十道以上,他需要構造更堅固的桃枝堡壘,才能抵抗雷劫。
事已至此,沈憶寒已顧不得去想以自己區區化神期修為,到底可不可能幫助云燃安然度過雷劫,也顧不得去想一旦替他人渡雷劫,便相當于把二人的因果從此綁到一起,再不可能解開,他只知道,不能眼睜睜看著阿燃就這么隕落。
他們才剛剛互相知道了彼此的心意,他也才剛剛決定要和阿燃一起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一切才剛剛開始,難道便要結束?
不行。
從前千年,沈憶寒心中從來沒有生出過這樣強烈的要與天道相抗的念頭,此刻他卻無比清晰的認清了自己的想法——
即便是天道,想要將阿燃從他身邊奪走,那也不行。
雷劫一道道的落下,桃枝也在不停的從他腳下生發而出,又往上補去,沈憶寒紫府丹田中的靈氣飛速消耗著,他自入道以來,每個境界都穩扎穩打,根基穩固,真元凝厚,從未如此感覺到自己周身真元好像一個漏了水的池塘一般迅速消耗著。
云燃在他身旁垂眸看著他,細密的鱗甲已經長到了他的臉頰上,他看著面色不正常的變得潮紅的沈憶寒,似乎有所察覺,忽然張開雙臂將他抱進了懷里。
沈憶寒一怔,聽到云燃在他耳邊道:“別走……”
他的聲線明顯的變了,變得比從前更低更沉,還帶著一點龍形妖類特有的喑啞。
沈憶寒回抱住了他,道:“我不走,你放心,我永遠不走。”
桃汁仍在生發,沈憶寒漸漸感覺到它們消化那些劫雷變得困難了起來,抬目望去,巨大的枝蔓護罩的內壁上,細細的雷光密密麻麻的游動著,像是一條條紫色小蟲子,蠶食著樹根。
又是一道雷劫落下,沈憶寒后腦和識海同時一陣劇痛,緊接而來的是眩暈,他嘴角溢出血絲來,卻沒動彈,只是將云燃抱的更緊了些。
云燃的身體在變大,鱗甲也在一點點變得愈發堅硬。
沈憶寒看不清他的面目已成了什么樣,只是感覺到抱著他逐漸變得吃力。
第二十九道劫雷落下時,沈憶寒的意識已經有些恍惚,心里只剩下一個念頭——
三十了……到了第三十道以后,很快就能結束了。
然而眼睛卻在緩緩闔上,淅淅瀝瀝的血滴落在冰冷的玄色鱗片上,那抱著他的魔物這才有所察覺一般,把他從懷中推了出來。
三十一。
三十二。
沈憶寒感覺到有什么濕潤的東西在舔舐他的臉頰,但是太痛了,他無論如何沒辦法睜開眼。
那東西發出似嗚咽又似悲鳴的低哼,將他輕輕的放了下去,硬硬的角碰了碰他的臉頰。
沈憶寒的眉微微蹙了蹙。
他體內的經脈崩損的令人心驚,疼痛到近乎麻木反而好像能夠習慣,若換做往常,靈臺桃枝早已經開始替他療傷,然而此刻,那數棵桃樹上密布著紫色的細雷,卻似乎連保全自己尚且無余裕。
他無法醒來。
耳邊傳來轟然的雷鳴聲,那聲音沒了桃枝的阻擋,光是聽著便叫人膽寒,然而雖之齊后響起的龍吟,卻徹底將雷鳴聲蓋在了齊下。
如昆山震玉,芙蓉泣血。
沈憶寒昏迷之中,也再沒有聽到雷聲。
一切似乎都停止了,耳邊漸漸響起或驚恐或嘈雜的人聲,他感覺到自己被小心翼翼的卷在一個柔軟的所在之中,然后漸漸地,離那些聲音遠去了。
第088章 馭龍
第88章
沈憶寒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最開始他在琴鷗島上的洞府之中打坐, 然后漸漸地感覺到五識流散,身體的各個器官臟腑都在迅速的朽拜下去——
天人五衰,這是壽元竭盡, 即將坐化的征兆。
他仍在元嬰后期。
沒有長樂女君的傳承,沒有靈臺桃枝,一切都自然而然, 仿佛本就應該如此。
沈憶寒一瞬之間甚至產生了一種虛幻的錯覺——
到底眼前這一切是真的,還是他腦子里的記憶是真的?
意識開始游離于身體,他漸漸無法透過那具肉身感知到任何事, 魂魄亦一點點飄離, 又漸漸飄高、飄遠。
他在琴鷗島上空,俯瞰著一整座島嶼, 只是不再以一個與天爭命的修士的角度,而是一個失敗者——
一個與修界千千萬萬突破不成、或死于渡劫、或死于心魔,或死于險難的修士沒有任何不同的失敗者的視角。
琴鷗島仍然美的叫人心醉,碧浪白沙、海鳥斜飛, 遠處夕陽降下,水天一色。
他飄在云層中, 看著這處孕育了他的小道, 眷戀不舍的繞了一圈,才漸漸飄遠離開。
其實要去哪里, 他也不知道,但心底似乎總有個聲音在告訴他,要離開這里, 或許這聲音是為了讓他去什么地方。
也可能這種錯覺完全是一個鬼魂的臆想——
他在萬丈云霞之中漫無目的的飄蕩, 像是一尾游魚,歸于海中, 不受任何束縛,卻又渺小如塵埃、無根似浮萍。
天地浩大,他竟不知該去哪。
他就這樣在云霞霧海之中飄啊,游啊。
不能使用靈力與羅盤,又置身于飄渺的云海之中,他幾乎完全成了一個路癡,全憑本能行動。
不知過了多久,他飄到某處,忽然發覺四周的云層中烏云聚積,電閃雷鳴,下頭暴雨傾盆。
他順著雨落下的方向飄了下去,入目的是一座很熟悉的山脈,綿延千里,層林疊嶂,碧意盎然。
這里本該生機勃勃,但是整座山脈此刻卻一片沉寂、籠罩在陰翳和死氣之中,連滿山的碧色都顯得陰森了起來。
昆吾山脈上空,盤踞著一條通體玄黑的巨龍。
幾十個劍修將他圍在中間,都是一幅如臨大敵、無比戒備警惕的樣子,仿佛下一瞬,就要與那黑龍搏命。
劍修之中,為首的竟是個熟面孔——
太上劍主葛玉乾。
只是此刻的葛玉乾,卻不是面目青黑,脖頸青筋鼓起、血管賁張的尸傀儡,而仍是那副蓄發花白、仙風道骨的前輩高人形象。
巨龍口吐人言,道:“師尊呢?”
沈憶寒一聽這聲音,立馬認出了他是誰,飄得又近了些,這次清楚的看見了黑龍一雙沉冷漆黑的龍目。
葛玉乾張嘴說了些什么,滿面正氣凜然模樣,然而奇怪的是,沈憶寒卻聽不見半個字——
他說完后,身后的沉秋劍主也說了什么,接著是天通劍主,還有幾個沈憶寒不認得的昆吾劍修,楚玉洲與碧霞劍主亦在其中,卻是面色晦暗不言。
這些人在沈憶寒眼中張嘴無聲的說完話以后,黑龍輕輕擺著尾巴,沉默半晌,道:“……我沒有。”
葛玉乾冷笑一聲,似聽到了這世上最好笑的話一般,說了句什么,身后的一眾弟子頓時錚然拔劍。
這時一直不言語的楚玉洲似乎再也看不下去了,忽然御劍飛到葛玉乾身邊。
沈憶寒從楚玉洲的口型依稀看了出來,他對葛老劍主說得是:不要逼他。
然而那白須老者卻好像半個字也沒聽到一般,沒有丁點反應。
不僅對這句話置若罔聞,下一刻,他甚至揮手一聲令下,幾十個昆吾弟子結成劍陣,上前將黑龍團團圍住。
幾十道劍光匯聚成一道,往黑龍身上落下,卻如同撓癢癢一般,連他身體表面的玄鱗也沒劃破一點。
葛老劍主見狀,似乎稍有詫異,然而不等他細想什么,下一刻那黑龍已經擺了擺尾朝這頭飛來,眾弟子大驚,俱是連連退避,黑龍的目標卻不是他們。
葛老劍主意識到危險,比這些弟子還要早幾分,但也為時已晚。
他忽然變得滿色赤紅,脖頸青筋暴起,死命的伸手去扒拉自己的脖子,好像有什么東西正死死的扼住那里一樣,卻于事無補。
那幾十個結成劍陣的弟子見狀大驚,頓時再次發力,想要營救葛老劍主,幾十道劍光又結成一道,這次卻還未等那道合力的劍光落在黑龍身上,幾十個人便都被一股無形的大力震飛了出去,或昏迷不醒,或當場斃命。
黑龍變得安靜了下來。
它冷冷的看著他們,沒有再說一句話。
對他而言,一切仿佛都變得沉默下來,包括殺戮。
與此相對的,是昆吾劍修們的大驚失色、戰粟、膽寒……混亂和慌張。
沈憶寒睜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阿燃怎么可能……
然而就是這么一驚,他從夢中猛地被驚醒了。
或許這個夢想要他看見的并不止這些,但此刻都沒有用了,他已經醒轉。
胸膛劇烈的起伏了幾下過后,沈憶寒才漸漸緩過神來。
昏迷之前的記憶重又一點點浮現,他不光頭痛欲裂,身上經脈也都仍在隱隱作痛,但這種疼痛比起昏迷之前已經好了不少——
有人替他醫治處理過了。
沈憶寒耳邊傳來山洞內水聲落在濕潤的巖壁上,滴答滴答的聲音,他用手肘撐起了腰,這才發現自己在一座玉臺上。
這玉臺通體漆黑,置于一片潭水的正中央,分明周圍的潭水寒氣逼人,這座玉臺置身其中,卻并不寒涼,臺面溫潤,躺在上頭更是十分暖和。
只是玉臺的表面略不平整,剛才沒醒時還不覺得,這會子醒了,便伸手摸了摸。
……這觸感也很有些奇怪,說堅硬算不上堅硬,說軟和卻又有點硌手,且石縫嶙峋,其中似乎還滲出了什么濕潤粘滑的液體,沈憶寒不由心中稱奇,暗道:“這是什么石頭?還會流汗不成?”
抬手看了看指尖,只是洞中光線幽暗,他還沒看清,鼻尖倒是先聞到了一股奇怪的似檀非檀的淡淡香味。
說是香味,因為那味道的確很好聞,但這味道里又說不出是哪里總叫他心里覺得怪怪的,正思之不解,沈憶寒忽然感覺到身下的石臺震動了起來,竟然朝一面傾覆下去。
他嚇了一跳,趕忙卻抓,然而那石臺上觸手一片濕滑,卻是壓根什么也抓不住,這便噗通一聲落入了水中。
他自幼長在海邊,自然是熟習水性,因此本來有些慌亂,一落入水中反倒安定下來,游動了幾下,睜眼一看,卻發現幽暗的潭水之下,依稀可見有什么巨大的東西正在移動——
他還要細看,卻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卡住了后脖梗的衣衫提出了水面,“嘩啦”一聲,沈憶寒甩干了臉上的潭水,睜眼卻對上了一雙漆黑的龍目。
這雙眼睛他剛在夢里見過,自然不會認不出來,怔然道:“阿燃?”
想到方才在水下看見那一瞬間的景象,沈憶寒才慢慢反應過來——
那哪里是什么石臺玉臺、壓根就是龍身的一截。
然而鱗甲堅硬,斷不是先前他躺上去的感覺,方才騰出水面托著他的,應該是龍身上最柔軟的那一段。
云燃,或者說此刻變成了一條黑龍的云燃,也正在目不轉睛的注視著沈憶寒。
此刻的阿燃,已經完全看不出曾經生之為人的痕跡了。
是阿燃將他帶到了這里,此時此刻的他,顯而易見,已經完全魔化了。
沈憶寒想起那些關于遺魔血脈的傳言——一旦魔化再也不可逆轉,他們再也不是人族,沒有人族的情感、道德。
殘忍和暴虐刻在魔族的骨子里,所以萬年前人修們拼得魚死網破也要將他們永遠封印在靈墟巨淵之下。
殺戮對他們而言是本能,就像渴了就要喝水一樣。
若真如此,他即便能幫阿燃渡過雷劫,卻得到了一個變成怪物的愛人,似乎也只是白忙活一場。
可如果阿燃已經不具備身為人類的感情,又為什么會把他帶到此處,從始至終又并無傷害他的意思?
沈憶寒抬手摸了摸黑龍巨大的吻部,先是喃喃道:“都沒事了……”
頓了頓,又道:“……你不是怪物,你有靈智,我身上的傷勢是你幫我治好的,對么,阿燃?”
黑龍仍然靜靜地看著他。
沈憶寒敏銳的發現,此刻的云燃明顯與那夢中并不一樣,他的龍角并未完全長出,龍身雖然已經很粗大,卻也不似那夢中一般,已經完全是成年的形態。
換言之,若以魔族的標準來看,此刻的云燃仍然處在幼年期。
……剛才的那個夢,他竟一時分不清到底是光怪陸離的幻夢,還是冥冥之中與什么有關……若不是如此,為何他先前根本不曾見過阿燃魔化后的樣子,在那夢中夢到阿燃的模樣,卻與眼前的如此相似?
沈憶寒不說話,半截身子泡在潭水之中,忽然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托住了他,略略一愣,才明白過來,想說不必,黑龍卻已經載著他往案邊游去。
這山洞不知在何處,洞中靈氣十分濃郁,因此即便光線幽暗,修士身處此地,卻還是會覺得全身舒張,真元都運轉的更流暢些。
到了岸邊,云燃才松開了纏著他的尾巴,沈憶寒腳能踩到潭底,便落了下去。
水中阻力大,這么一走動起來,他便感覺到渾身隱隱作痛。
靈臺桃枝仍未完全復蘇,無法替他療傷,阿燃卻不知是怎么讓他恢復了這么多的,饒是如此,他一個區區化神,竟然以桃枝為障,經歷了大乘期的三十道雷劫,還安然無恙的活下來了,當真是匪夷所思,桃源心經不愧為長樂女君畢生所學之精要。
他也不知道此刻云燃是否能聽懂,還是道:“阿燃,我要先療傷一會兒,否則無法運轉真元。”
黑龍看著他,仍是并不答話,身體卻忽然縮小,漸漸收縮到只有成年男子的大腿那般粗細,沈憶寒見狀一愣,還未開口,卻感覺到一張龍臉在眼前一近,下一刻,臉頰上傳來濕濕熱熱的感覺。
……阿燃居然在舔他。
雖然變小了,黑龍舌頭上卻仍有細密的倒刺,接觸皮膚的時候,有種細微的摩挲感。
這動作里的親昵不言而喻。
沈憶寒心下想:“看來此刻阿燃的確已經不是人族的思維了,否則以他的性情,即便同我親昵,斷不會有這種舉動。”
在獸類的世界里,舔舐這個行為,無疑是在釋放信任。
沈憶寒頓了頓,摸了摸他的吻部,又到堅硬的龍角:“……那你先替我護法?”
黑龍不言,又舔了舔他。
這應該就是答應了的意思吧?沈憶寒想。
他也沒有上岸去,一則這山洞中靈氣濃郁,此處潭水更是如此,無怪阿燃將他帶到此處療傷;
二則……眼下阿燃這樣子,他也實在很難上得岸去。
云燃龍身變小,龍尾卻在水下一圈一圈的由下而上將沈憶寒纏住,沈憶寒感覺到他的尾巴有一搭沒一搭的在水中輕輕的晃著,似乎十分開心。
潭面蕩起一圈圈波紋,沈憶寒看著那漣漪此起彼伏,心下不知怎的想道:“從前做人時,即便阿燃高興了,臉上也從來看不出什么,不想如今入魔成了條小黑龍……倒是把一切情緒都寫在臉上了。”
一產生這種念頭,他卻有些不忍心打斷阿燃全發自本能的親近舉動了——
這么想著,一人一龍竟真繼續延續了下去這奇怪的姿勢。
沈憶寒便如此閉目入了定。
第089章 馭龍
第89章
這次入定又是許久。
沈憶寒常試著運轉真元, 卻屢次不成,他分明感覺到丹田內靈氣并未消散,但不知怎么, 它們無論如何卻都不聽自己使喚,好像被什么東西鎖住了一樣。
如此失敗數次后,沈憶寒也無可奈何, 只得從入定中醒來。
已不知過了多久,這山洞中的光線幽暗,只有依稀微薄的光從山穴頂部投下, 柔和卻也朦朧。
沈憶寒無法調動真元, 靈氣亦不聽使喚,連神識也頗受限制, 無法離體,此刻的他除了五識敏銳,肉|體強度勝過凡人些,其他卻幾乎都已經同凡人沒什么區別了。
陡然睜開眼, 雙目甚至一時沒能適應黑暗的環境,眼前先是黑了一陣, 才漸漸浮現出黑暗中映著幽光搖蕩的潭面, 還有清可見底的潭水下一截微微晃動的玄色龍尾。
沈憶寒略動了動,潭水輕輕的嘩啦響了一聲。
大約這動靜引起了黑龍的注意, 那半邊身體本來擱在岸上的黑龍支起了上半身。
沈憶寒的視線漸漸變得清晰,看著他一雙漆黑的龍目,苦笑了一聲, 道:“阿燃, 我的身體好像出了點問題……靈力、真元還有神識都無法調動了。”
黑龍靜靜的看著他。
搖晃的潭水蕩出影綽的波光,光影浮動, 映在龍身上。
他有一身美麗的鱗片,觸水卻不沾,像某種名貴的石料經過匠人精心的雕琢。
龍的確是美麗的生物,而且擁有強大的力量,無怪傳說萬年前世間最后一尾真龍就要騰御飛升時,卻被遠古魔族設計分食。
魔族原本是沒有固定形態的。
因過了太久,萬年前靈墟之戰后,世間再無魔族,沈憶寒雖從古書舊籍中看了不少關于魔族的記載,卻也是說辭各異。
一說所有魔族,本來并無實體,其本體不過都是靈墟巨淵中的魔氣分化而成,但他們一生中卻有一次自主選擇化形的機會,在萬年前那個混沌的時代,魔族化形自然都是選擇天生強大的形態,只有能力地位的低階魔別無選擇、才會化成弱小的蝎、小獸、蟲類的模樣,其他但凡能有余力的,無不都選擇更加強大的形態,譬如龍虎蛇龜。
但魔族化形,還有一個條件,便是化形的魔族自己、或者誕育出他的母體魔、先祖魔曾經吃過即將化形的形態——
于是那條不幸的龍,也就這么被盯上了。
說來好笑,那條龍分明是被魔族害死分食,靈墟巨淵的龍形魔們卻都稱它為祖龍,高階的龍形魔們更是將其作為圖騰。
第二種說辭,則是言道上古時,妖魔兩族比起與人族,本就互相更為親近,魔族眼熱化形為龍的力量,龍族也對魔血垂涎欲滴,于是一拍兩合,兩頭就此蛇鼠一窩,從此后靈墟巨淵中的高階魔,除了龍虎龜蛇,便又多了一種模樣。
自然也有人對這種說辭呲之以鼻,認為以龍族在妖類之中的地位,斷不可能做出如此自甘自賤之事,也有人覺得沒什么可奇怪,畢竟龍性本淫,這誰都知道,交/配一下就能為后代換來魔血的力量,他們何樂不為?
沈憶寒也不知道這兩種說法哪種是真,但如果按照第二種說辭,那些遠古魔是通過與龍族交/配,才為后代留下了化形為龍的能力,那么靈虛巨淵之中的龍形魔,展現出的便不該只有龍的形態,而應該也有蛇的模樣。
修界所流傳的龍形魔畫像,也大都是往這個方向聯想。
萬年過去,曾經參與過靈墟之戰、見過龍形魔的修士早已經不在這世上了,沒有人見過真正的遠古魔究竟是什么樣,更別說其中最為罕有的龍形魔,所流傳下來的畫像也都是龍蛇混交的模樣,沈憶寒曾經看過,卻只覺得是丑陋猙獰的生物,一眼便覺得透著股邪惡,自然他也知道這多半是作畫者有意而為——
但那些畫像,卻與阿燃魔化后的樣子,差出太多太多了。
云燃的龍形,反倒和正統的玄龍一族更為相像,若沈憶寒仔細回憶夢中看到他的龍身成年后的模樣,更是與玄龍幾乎一般無二。
若非黑氣繚繞,魔霧不散,那樣子說是一條玄龍,只怕也無人生疑。
沈憶寒兀自出神,黑龍卻好像聽懂了他方才的話,湊頭過來,先是舔了舔他的頰側、又用龍角輕輕碰了碰他,像是在安慰。
他回過神來,心下不由一軟,暗想:“我同阿燃說這些做什么,只怕此刻他也未必聽得懂。”
只是他雖聽不懂,大約也能感覺到方才沈憶寒說自己不能調動靈力與真元時,語氣中的落寞和黯然——
阿燃一定是能感知到他的情緒的,所以才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
從他昏迷到醒來、又再次入定療傷,不知已過了多久,但他卻知道,阿燃定然一直都守著他、為他療傷,等他醒來,他仍然這般安靜、可靠而且沉默。
即便已然魔化,變成獸形,全憑本能行事,他也仍是那個自己熟悉的云燃。
沈憶寒望著黑龍一雙漆黑的龍目,忽然覺得內疚而窩心,鼻頭有點發酸,半晌湊近了些,輕輕撫摸著黑龍的吻部,聲音微啞道:“不必安慰我,是我對不起你才是……我太沒用了,分明什么都知道,結果還是沒能阻擋住什么,讓你變成這樣……若那時在琴鷗島,我不叫你陪我一起來淌這灘渾水……若不是我非要殺了賀蘭庭才安心,你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樣?”
人的念頭一旦產生,如果不加節制,便很容易野草一般生長,占滿整個腦海,此刻沈憶寒便是如此:這種如果不怎么樣、就不會怎么樣的設想一旦開始,就像一個無底洞,他忍不住又想明明小石頭早已經提醒過他,阿燃已在魔化,為什么那時他卻不曾多想做?
還有阿燃的反常狀態,如今想來,無論是心魔太重,還是遺魔血脈,他的言行其實都早有端倪,只怕他自己也早有察覺、更或甚者,他是心知肚明的。
若自己也能早些猜到,或許就不會遂了云燁的愿,也不會……
沈憶寒想及此處,閉了閉目,還是強迫著自己停止了這種念頭。
如今除了內耗,這些念頭于他、于阿燃而言,都已沒有任何作用,木已成舟,多思無益。
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在那個預知前事的夢中,也不過只是將未來窺得冰山一角,卻天真的相信自己能夠改變將來。
然而因果糾纏、一切即便避過了原本的道路,還是滑向了新的未知深淵——
有些事,或許注定便是無法更改的。
他既然已經嘗試過了,做不到,也不必過分牽執。
總之幸而雷劫已過,阿燃只要還好端端活著,他也活著,無論阿燃變成什么樣,他總不會離開他,也一定會護著他。
云燃是人也好,魔也罷,他都不在乎。
搖曳的波光之中,沈憶寒抬起頭,親了親黑龍的吻,又抱住了他覆滿堅硬鱗片的身體,一人一龍就此靜靜的在潭中依偎了一會,沈憶寒才看了看山洞中的情形,道:“……對了,這里是哪里?你怎么將我帶到這里的?”
云燃如今不能說話,沈憶寒卻仍是忍不住本能的與他搭話,自然這話無人應答,他也不以為忤,反正從前兩人相處也一貫是他說的多、云燃說的少。
洞穴里靈氣很充沛濃郁,靈氣與真元雖不能運轉,但是這次入定醒來后,身上的疼痛卻又緩解了許多,在水中行走亦不覺得難以忍受了。
沈憶寒摸索著潭壁,終于踩到臺階,剛想要抬步,卻感覺到身體被托著上了岸,他嚇了一跳,忙道:“不必這樣,我自己可以走的……”
黑龍卻還是將他托著上了岸。
沈憶寒剛一站穩,聽得后面潭水嘩啦一聲,似乎什么東西從水中離開,還未來得及看,便感覺有東西順著手臂爬了上來,低頭一看,卻正是又變小了一大截的黑龍。
沈憶寒先是愣了愣,繼而看著那正仰頭望著自己的龍腦袋,忍不住噗哧一笑,伸出左手手指碰了碰他腦袋上的龍角,龍角變得很袖珍,摸起來手感卻還是很好。
他笑道:“你怎么變成這樣?好像一條小蛇。”
黑龍在他手臂上又往上爬了爬,沈憶寒感覺到他繞過自己的肩、頸窩,最后是脖頸,然后耳垂微微一痛——
竟是小黑龍不輕不重的咬了他一口。
他側頭看去,恰好望見一張心安理得、從容不迫的龍臉。
嗯……或許龍本來是看不出什么表情的,但那雙龍目中的眼神,卻實在太過熟悉,叫沈憶寒很容易就能產生一種仿佛透過它看到了某個熟悉的人的感覺——
雖略有些失笑,沈憶寒還是溫聲道:“好吧,你喜歡,那就留在這里。”
他身上穿著的法衣,原本遇水不濕,遇火不燃,但經過雷劫,卻還是不可避免的損壞了許多,法陣已然破損,自然也就不能再防水,成了凡衣。
這么濕答答的好幾層貼在身上,反而難受,沈憶寒索性脫的只剩一層中衣,放在潭邊的一塊石臺上,又將透濕了的頭發重新草草挽了——
無法催動靈力、使用法術,他不得不像個凡人一樣行動。
想了想,沈憶寒循著山洞中細微的光,向外走去。
他不知道這是哪里,阿燃如今也無法告訴他,得先對周遭環境有個了解才是。
光線一點點變得強烈起來,大約走了小半刻功夫,終于從洞穴深處走到了洞口。
沈憶寒的雙目一瞬間被明亮的天光刺得瞇了瞇,數息之后,視線才重新清晰起來。
眼前一片茂密樹林高不見頂,幾乎遮天蔽日,林中草木繁盛,蔥蔥蘢蘢、綠意盎然。
沈憶寒看了一會,沒認出這是哪兒,又往外走了一會,感覺這片密林極其廣茂,恐怕若只憑兩條腿走,一時半刻卻也走不到林子外圍,更無法窺得這片樹林的全貌。
正有些發愁該如何得知這是何處時,忽然聽得前方林中傳來窸窣之聲,他頓時精神一震,趕忙追了上去。
誰知那聲音似是察覺到身后有人追趕,跑的更快了些,不僅如此,“它”一跑,周遭原本看似寂靜的灌木底下都開始聳動起來,竟是不知都是些什么,呼啦啦的都開始往外跑起來。
得虧得沈憶寒如今雖無法使用真元靈力,目力卻不曾變差,才看清楚了那草葉灌木下跑動的都是些圓滾滾灰撲撲的東西,他眼疾手快一把下去抓住了一個,倒拎起來,卻發現是只胖乎乎毛絨絨的灰鼠。
那胖鼠被提著腳后跟,瑟縮發抖,竟然口吐人言道:“大王饒命啊!饒命啊!我不好吃!真的不好吃!我今年已經七百九十二歲了,肉都酸啦!”
沈憶寒莫名道:“你跑什么,誰要吃你了?”
第090章 馭龍
第90章
這灰鼠自稱已七百多歲, 沈憶寒聽他口吐人言,卻分明是個清脆的少年聲音,不由有些好笑。
只這么一會兒的功夫, 除了被他逮住拎著的這只,林子里的其他灰鼠都已經跑了個沒影兒,那灰鼠只得哭喪著道:“不……不是說你, 是說大王……不要吃我呀!”
沈憶寒一愣,這才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轉目看了看自己頸側懶洋洋伏著的黑龍, 道:“……你是說他?”
他此話一出, 黑龍似有所覺,略微抬起頭來, 看了沈憶寒一眼。
他不動彈時,尚且把那灰鼠嚇得不輕,這么一動彈,頓時駭得灰鼠蹬了蹬腿, 然而卻只是徒勞無功的讓它毛絨絨的肥碩身子抖了抖,小灰鼠仍是沒法從沈憶寒手里跑掉。
沈憶寒一想, 倒也大概明白了灰鼠的懼怕從何而來, 魔化后的阿燃即便在遠古魔這個族群中還處于幼年期,但龍形魔身兼妖魔兩族的血統, 且在彼此族群中,都是食物鏈頂頭的存在,這灰鼠既然已經會說話, 說明也開了靈智, 身為妖族,自然能感覺到危險。
何況變小了的黑龍看起來像一條小蛇——
蛇鼠更是天敵。
沈憶寒想了想, 道:“他不會吃你的。”
小灰鼠顫抖道:“真……真真真真的?”
沈憶寒道:“當然是真的。”
他自覺語氣很是誠懇,也的確想安撫了小灰鼠后,和對方打聽打聽此處是哪里,誰知此話一出,小灰鼠不僅沒有平和下來,反而抖得更厲害了,“吱”得尖叫了一聲,絕望道:“你騙人!天下怎么可能有不吃鼠的蛇,你肯定是先哄得我不害怕了,再幫他將我紅燒了!我才不會相信你們!”
沈憶寒被他振振有詞的語氣弄得更覺好笑,伸手戳了戳小灰鼠肥碩的肚皮,那圓溜溜的灰鼠頓時打了個激靈,道:“你你你……你做什么!”
沈憶寒道:“既然被你發現了,我就不裝了,先研究一下到底把你紅燒還是清蒸,更符合我家大王的胃——”
“口”字還沒出聲,小灰鼠驚恐的吱吱叫了兩聲,劇烈掙扎了起來,然而皆是無濟于事,沈憶寒心道這小鼠恐怕開了靈智也不過數年,否則現下他動用不了一點靈力,這小灰鼠卻也沒法從他手中脫身,道行淺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安撫不成,小灰鼠又戒備的如此厲害,沈憶寒索性將計就計道:“我勸你還是少費些力氣,似你這樣的鼠,我家大王一口能吞下八只,你猜猜如今已有多少鼠在我手上被烤成鼠肉串、做成鼠羹了?”
烤成鼠肉串、做成鼠羹這兩種全新的死法,顯然是小灰鼠前所未想的,在他聽來,倒比被紅燒和清蒸還要更可怕些,頓時抖得更厲害了,這次他總算發覺掙扎無用,認清了現實,又哭爺爺告奶奶的求饒起來,不復方才的氣勢。
這小鼠的確有些骨氣,但是不多,滑跪起來也格外快。
沈憶寒道:“看你哭得這么可憐,可以考慮對你網開一面,只要你以后投入大王麾下,好好替大王做事……”
小灰鼠顫巍巍道:“做什么事……就算不吃我,我也不能把家里人帶來給大王做鼠羹的……”
沈憶寒道:“不是要吃你的家人,只是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小灰鼠道:“什……什么問題?”
沈憶寒看了看四面高聳的林木,道:“這是哪里?此處可仍在白河以北?”
小灰鼠茫然:“白河……那是什么?”
沈憶寒一愣,這才想到若小灰鼠才生出靈智不久,只怕對人族世界也知之甚少,甚至可能對這森林之外的世界都一無所知,跟他說白河,他自然是不知道的了。
一時只覺更加頭疼了幾分,但這方圓左近,一片人跡罕至的模樣,在這里能找到個會說人話的,實屬不易——
即便只是一只會說人話的灰鼠。
他想了想,只得到:“你知道這片樹林叫什么名字……或者這處山谷叫什么名字?”
小灰鼠更茫然了,倒吊著呆呆道:“什么名字?山谷不就是山谷,樹林不就是樹林么?”
沈憶寒無奈,只得又道:“那你在附近,可曾見過人族?就是與我長得一樣的?”
這次小灰鼠倒是回答的很快,肯定道:“沒有見過。”
沈憶寒又想了想,道:“方才和你一起出現那些,是你的同族?”
小灰鼠一聽這話,頓時警惕了起來,道:“你……你你你問這個做什么?”
一邊說,一雙綠豆大的鼠眼還看了看伏在他身上的黑龍。
沈憶寒倒不是打大份鼠羹和鼠肉串的主意,單純是明白這小灰鼠雖開靈智,但若沒人教他說人話,妖類想要無師自通習得人語,卻也不是簡單的事,肯定是有他族中長輩教他——
這也就意味著,有比這只灰鼠道行更高的灰鼠。
或許問他們,能得到此刻自己與阿燃究竟身處何方的答案。
沈憶寒道:“你放心,不是為了吃你們,我家大王其實真的從不吃鼠,只是為了找同族罷了。”
這話也沒說謊,現在他無法催動靈力,也就無法打開乾坤袋,無法使用傳訊玉簡。
昏迷之前,他被阿燃帶走,卻不知諸派討魔的后續發展如何,無論是否順利,他們如此失蹤,妙音宗上下尋自己不到,定然著急,還有梅叔那頭,若聽說了阿燃魔化的事,恐怕更是憂心……
但眼下急也沒用。
他周身真元靈力全無,又不知自己身處何方,即便知道了,這處山谷舉目四望深不可測,以他如今這凡人之身,想要出去,怕也是千難萬難。
大約找同族這個說法,灰鼠反倒很容易理解,猶豫片刻,小聲道:“我可以回去幫你們問問……但是你得先放我下來。”
沈憶寒道:“你要是跑了,再不回來怎么辦?”
這句話大約戳中了小灰鼠心虛之處,他吞吞吐吐道:“我……我肯定會回來的……”
沈憶寒也不戳穿他幾乎寫在臉上的小算盤,想了想,道:“你要是不回來,我家大王萬一胃口大開,又想嘗嘗鼠羹的滋味,可別怪我們不留情面。”
這小灰鼠倒也有趣,同他說好話,他半句不信,這樣的恐嚇,他倒是立刻深信不疑了,大約妖族對強者天生的感應太過敏銳,反倒不必沈憶寒多解釋什么。
小灰鼠舌頭打結結結巴巴道:“我我我……我一定回來!”
沈憶寒將他放回地上,這才目送著那小小圓溜溜的灰影一個箭步躥了出去,瞬間便在樹林里沒了影兒。
午后陽光漸漸強烈了起來,穿過樹枝林梢星星點點撒下,沈憶寒側頭道:“瞧瞧你把人家嚇得……”
話未說完,卻見黑龍不知何時竟然又變小了幾分,從方才那樣將尾巴搭在他另一頭肩側,變成了縮在他的肩窩里,小黑龍蜷成一團,竟只不過略比巴掌大些。
沈憶寒愣了愣,感覺道他好像有些無精打采的樣子,將他從肩窩里扒拉了出來,抱在臂彎中摸了摸,道:“阿燃……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黑龍闔著龍目,聞言只有尾巴微微動了動,像是在回答他的話。
沈憶寒感覺到他身上鱗片似有干涸之跡,想到先前他一直泡在潭水之中,這才反應過來……恐怕阿燃所化龍身喜陰喜水,卻是不喜暴露在烈日陽光之下的。
獸類在幼年期時,往往對不適宜自己生存的環境格外敏感,因為唯有這樣,他們才能躲過危險、躲過半路夭折的可能,更順利的進入成年期。
……那個山洞,想必是阿燃好不容易尋到的,然而為了跟著他,他還是毫不猶豫的出來了。
沈憶寒看著無精打采的小龍,一時心內又窩心又有些愧疚,趕忙轉身原路快步原路回去,一路走一路用另一只手替云燃遮住了日光。
等到回到洞府時,他低頭去看,卻見黑龍蜷縮在他臂彎里,已經一動不動了。
沈憶寒用指腹輕輕碰了碰龍脊,輕聲道:“阿燃,咱們回來了,你要回水里去么?”
黑龍仍是一動不動。
沈憶寒心下頓時有些不安起來,偏偏他現在無法調動真元、也無法用靈力探視龍身,只能快步從彎彎繞繞的洞口回到了那藏著幽潭的洞穴里去。
到了洞穴之中,他顧不得別的,先把小黑龍捧著放到了潭水淺處的臺階上。
果然龍身一接觸到冷冽的潭水,稍稍動了動,沈憶寒心下正微松了口氣,下一刻卻見小黑龍身體劇烈的翻動抽搐了起來,似是非常痛苦一般。
沈憶寒頓時大驚,抬手想要觸碰它,道:“阿燃——”
然而還未碰到,黑龍已經從那臺階上游回了潭水中央,龍身漸漸長大,很快恢復了先前那樣成年男子大腿粗細的程度,然后又長了些,便不再長了,比起沈憶寒剛醒來時黑龍的大小,卻是差之甚遠。
饒是如此,沈憶寒仍看見了云燃龍脊上細密的玄色鱗甲,正在一片一片的脫落。
蛇會蛻皮,這點沈憶寒自然知道,芳姑姑就每年都要蛻皮,而且一蛻皮就沒精打采,但龍族會褪鱗,這卻是聞所未聞。
從前在古書舊籍上,也從未看過。
不僅如此,修界人盡皆知龍鱗是極為珍貴的材料,用以煉器更是有著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龍鱗的每一片對龍族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即便剝落一點,也是莫大的傷害,因此就算在龍族尚未消失的萬余年前,以龍鱗煉制的法器法寶也是極為少見,如今所存于世的,更是屈指可數。
褪鱗對龍族來說是極大的傷害,即便龍形魔嚴格來算,并不是純粹的龍族,但無論靈墟巨淵中龍形魔的來歷是如傳聞中妖魔兩族交|媾而生、還是遠古魔吞噬了那最后一條玄龍、讓魔族獲得了化形為龍的能力——
這種傷害都并不會因為他們不是純粹的龍而減輕。
潭中的黑龍似是無法忍受褪鱗的痛苦,劇烈的掙扎翻騰了起來,一時潭面波翻浪涌,水聲駭人。
方才明明還好好的,不過出去了一趟,曬到了一點太陽,即便不喜陽光,怎就至于如此,阿燃如何便開始褪鱗了?
黑龍低鳴了一聲,似乎在痛苦的呻|吟、又似嗚咽著在呼喚誰的名字。
沈憶寒聽得這聲音,眼見云燃痛苦,心中又如何能好過?
他一時再也忍不住,當即便兩步踏下臺階游了過去,在水中一把抱住了黑龍的龍頸。
“阿燃……我在,我在呢,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找我。”
他想不到別的辦法,也只能用這樣近乎笨拙的法子,試圖稍稍緩解云燃的痛苦。
黑龍掙扎的幅度果然小了些,但身上的鱗片卻還是止不住的撲簌簌脫落,他身上龍鱗片片如玄玉,一經褪落,幾乎無法漂浮在水面,便立刻沉底,倒叫沈憶寒看清了他身上那些褪去龍鱗后的部位是什么模樣——
沈憶寒愣住了。
那竟是光滑的、屬于人類的皮膚……
在褪去了近半的玄色鱗甲后,出現在沈憶寒面前的,竟赫然是人族模樣的云燃。
他額頭仍然生著一對龍角,臉上的龍鱗卻已全部褪去了,脖頸、乃至上半身各處覆蓋著的堅硬鱗甲,也已消去了大半,唯腰腹以下,仍是龍身。
沈憶寒看著那雙熟悉的烏黑鳳目,喉結微微動了動,幾乎有些不可置信的啞聲道:“阿燃,你……你怎么……”
不是說,魔化是不可逆的么?
沈憶寒甚至都已經打算平靜的接受云燃已經變成了一條龍的事實,然而就在他幾乎全不報期望之際,云燃的魔化居然逆轉了——
沈憶寒的目光順著那張熟悉的面孔一路向下,又望見云燃修長的脖頸,健碩白皙的飽滿胸膛,還有精瘦平窄的腰腹,若不是潭水下搖晃的半截龍身,還有云燃頸側、身上某些部位仍然覆蓋著玄色的堅硬鱗甲,他幾乎要以為阿燃的魔化其實是自己的幻覺了。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憶寒敏銳的感覺到云燃身上的氣息隨著形態的改變發生了變化,魔氣居然比龍形時更加濃郁了,與此同時,水底的那半截龍身也在慢慢變粗變長、漸漸長大。
他這才稍稍有些恍神的明白過來,心道,難道阿燃這是在經歷幼年期到成年期的蛻變?
可重新變回人形卻是怎么回事?
古書上不是都說,遺魔血脈,一經魔化,就失去了生而為人的機會,永墮魔道么?而且還不是那些主動修習魔道功法的“墮”,這是身為遺魔血脈者不可更改的宿命……
然而等不及他細想清楚了,上半身變回人族模樣的云燃竟忽然埋下了頭來,舌尖在他頰畔輕輕地舔舐。
沈憶寒腦海里頓時轟的一聲——
這舉動阿燃在龍形時做,他不覺得有什么,可這樣變回來,還如此親昵的舔舐,人族哪有這樣的,這實在有點……有點……
沈憶寒略推了推云燃的肩膀,啞聲道:“等……等等……”
話還沒說完,云燃的舌尖已經一路向下,到了他的脖頸,又到了微微滾動的喉結。
只隔著一層濕透的薄薄中衣,沈憶寒與云燃相貼的不止皮膚,也有某些地方的堅硬鱗甲,那些鱗甲硌得他很疼,沈憶寒本來就是即便睡了張硬些的床,身上都會留紅印子的體質,但盡管如此,他此刻也顧不上有什么異議了。
他呼吸都費力起來,云燃入魔后舌尖變得微涼,在他脖頸上滑動時,沈憶寒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努力了半天,只發出幾聲支離破碎的氣音。
他微微仰頭,柳葉一般的雙眼半開半闔,目光依稀望見洞頂被潭水映得波光搖曳、深淺不一的浮動。
腦子里昏昏沉沉,沈憶寒忽然想起來,似乎在某本書上看過這樣的記載,上古時期,每條玄龍成年之際,也正是他們第一次發|情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