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馭龍
第91章
思及此處, 沈憶寒連呼吸都不由自主的快了些許,本能的便想去看云燃的面色,但對方埋首在他頸間, 卻叫他根本什么也看不見,只感覺到兩人接觸間,云燃溫熱的氣息也在起起伏伏。
沈憶寒啞聲道:“阿燃……你……你是不是……”
話到嘴邊, “發情”兩個字卻實在難以啟齒,似乎這樣完全用在全無靈智、任憑本能行事的獸類身上的字眼,若放在云燃身上, 就顯得格外違和。
他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或許是因為身體的一部分恢復了人身, 沈憶寒潛意識下,便覺得云燃或許能聽懂自己說話了, 然而事實卻證明,顯然并非如此。
他話未說完,云燃似親吻一般的舔舐已經一路向下,被那早已濕透了的中衣阻隔住時, 他表現出了非常明顯的煩躁和不滿,拉了兩下, 大約是對怎么解開此物全無頭緒, 竟然咔啦一聲將它撕開了。
沈憶寒方才游過來時,擔心云燃的情況, 此刻一龍一人身處潭水中央,他也無法觸及這片幽潭底部,很快感覺到身體被水下粗壯的龍身一圈圈繞上纏住了, 幾乎無法動彈——
這滋味或許與那些在叢林中被巨蟒纏住的人所感受到的, 頗有異曲同工之處,然而云燃纏住他的這截龍身, 顯而易見擁有著比蛇類更堅硬百倍千倍的鱗甲,也擁有著遠勝過那些蟒蛇、超乎想象的恐怖力量,別說此刻的沈憶寒無法運轉靈力,幾乎就是一個毫無自保之力的凡人,即便以修士之身,被這樣纏住,若云燃動了一絲殺心,恐怕也未必能保住性命。
好在黑龍這樣將他纏住的目的,顯然不是要殺了他。
洞中幽暗,龍身很長,隱在水底時,從水面上只能看見模糊的影子,沈憶寒望不清水下的情形,只感覺到云燃的卷住他的那半截龍身正在一點點收緊。
一人一龍貼的愈發近,云燃似在與他相觸時,刻意收緊了鱗甲,沈憶寒雖被龍身緊緊纏住,卻沒感覺到被堅硬的龍鱗扎痛,抵擦和被硌的異物感不可避免,但為了不讓他太難受,云燃無疑已經盡力溫柔了。
遠古魔是暴虐兇殘的物種,而在其中完全處于食物鏈頂端的龍形魔,更是沒有忍耐和克制的必要。
沈憶寒察覺到了這點克制,心中電光火石間想到,阿燃的心智果然沒有完全消失。
即便他好像還是聽不懂自己說話,但這樣細微之處的溫柔,卻一定是源于曾經為人時的本能——
他或許還留有殘碎的、可能只有一兩個瞬間的記憶。
沈憶寒不及繼續深想,云燃的氣息已經游走到了他胸前,他腦海霎時一空,本能的倒抽了一口氣,再顧不得去想別的。
他有心將云燃推開,然而身體被龍尾和龍身緊緊纏住,卻是壓根無從使力,只能任由對方擺布。
好在云燃沒有過度為難他,很快又抬起了頭來,這次卻按住沈憶寒的后腦吻了上來。
兩人不是第一次親吻,沈憶寒卻許久才察覺到這個吻和從前的不同之處——
云燃的舌尖變得細而長,上頭還帶有先前龍形時的倒刺,親吻間很容易便能觸到他的喉底,這讓他有些不舒服,然而顯然云燃的舉動并非沒有原因,下一刻,他便感覺到有什么液體從云燃的舌尖被送入了自己的嗓子眼,沈憶寒完全來不及反抗,已經將其咽了下去。
喉間傳來一股淡淡的,似檀非檀、似木非木的香氣。
沈憶寒本能的覺得不妙,事實證明他的預感也半點沒錯——
云燃的龍身在水下發生了顯而易見的變化。
沈憶寒面色變了變。
他本來對這種變化并不陌生,但此刻的云燃是龍身,這卻又與從前完全不同,讓他感覺到大為陌生了。
沈憶寒心緒紛亂間,呼吸也越來越燙,全身不知怎的忽然緩緩發起熱來,他腦子空了空,忽的明白過來,這恐怕是方才阿燃用舌尖逼他咽下的……那一小股有奇香的液體在起作用。
獸類之中,常有雄性能以各種法子引得雌性也發|情,順從雌|伏于自己的例子,然而關于玄龍一族的記載卻早已在萬年之中變得眾說紛紜、真假難辨。
時至今日,誰也不知道哪句是真的,哪句又是假的,沈憶寒即便看過龍涎相關的記載,方才一時卻也沒想起來,更是全無防備,竟就這樣中了招。
更糟糕的還在后面——
兩息之后,身體里忽然傳來一種極為熟悉的感覺。
似乎有什么東西,順著他的丹田爬到了小腹,一股酥酥麻麻的熱意從丹田擴開,直往上竄,很快便波及四肢百骸,這感覺有些許陌生又十分熟悉,竟是那被桃源心經壓制了許久的蠱蟲發作了。
龍為百蟲之首,龍涎能勾動蠱蟲躁動不安,從沉眠中覺醒,似乎也不足為奇。
然而沈憶寒如今全無靈力可以壓制它,對發作的蠱蟲,幾乎變得毫無反抗之力。
他雙目空茫的張了張口,本能的縮身想要逃離,卻發覺自己已然退無可退,而察覺到他的退意,水底的龍身更是將他纏得愈發緊了。
沈憶寒身處水中,無從著力,終于認清現實,放棄了抵抗——
阿燃的確在發|情,蠱蟲也被勾動醒轉。
如此情形下,即便此刻再不適合發生什么,抵抗恐怕也只是徒勞無功的。
沈憶寒猶豫了片刻,還是抬手緩緩攬住了云燃的脖頸,啞聲道:“我……我如今無法調動真元,身上若留下傷,恐怕輕易無法恢復,阿燃,你……你……”
話說到一半,具體要讓云燃如何,他卻也不知該怎么開口,沈憶寒心知即便說了,此時此刻的阿燃恐怕也未必能聽懂,說了也等于沒說。
但云燃卻似乎是聽懂了的——
也或許……只是聽懂了一部分。
云燃纏著沈憶寒的那半截龍身,稍稍松開了些,沈憶寒微微愣怔,下一刻,卻感覺到龍尾順著他的足底腳踝一路向上。
龍鱗本該是冰涼堅硬,沒有溫度的,然而此時此刻,黑龍尾部的鱗甲內收,與沈憶寒的大腿根部接觸了一小片,只這么一小片,又隔著鱗甲,沈憶寒也感覺到了那些鱗片之下覆住的溫度。
他閉了閉目,面頰火燙,低聲道:“……去岸邊。”
云燃動作一頓,顯然是聽懂了,一把將他攬在懷中,朝著潭岸游去。
沈憶寒身上只剩下半件破損的中衣,雖然還頑強的貼在他身上,也已與不存在沒什么區別了,沈憶寒被云燃攬著,貼著他光裸的胸膛,卻聽不見云燃的心跳聲。
此刻的云燃,分明半是人形,卻已經看不出人族的習性,反倒像個沒有心跳的冷血動物。
很快到了岸邊,云燃卻沒有上岸,也并未松開沈憶寒,顯然他自己不想上去,亦不想放沈憶寒上去,玄龍喜水,魔族喜陰,在水中他自然更舒服也更自在,沈憶寒便也沒有要求什么。
本來他到岸邊,只是想有個地方著力扶靠,豈知云燃似乎怕他想上岸,纏住他的下半龍身又收緊了些,這次甚至纏到了他的腰部以上,沈憶寒腰部以下被他纏著,上半身又被他一雙修長的手臂死死圈住,幾乎沒有活動的空隙。
【……】
潭影搖晃,曳亂一池輕波。
*
小灰鼠再次回到那片樹林時,猶豫了很久,才鉆了進去。
他二大爺跟在屁股后面,念念叨叨:“狗蛋啊,你就是整天不在家里老老實實打洞,總在外面閑逛,才會遇上些不正經的鼠,什么大王不大王的,這片樹林子從你太爺爺那會,咱們就把里面探了個底朝天了,哪里有什么大王?多半是別的鼠裝神弄鬼的嚇唬你咧,這次也就罷了,二大爺替你把這嚇唬人的壞鼠擺平了,不告訴你爹媽,以后你可不能再惹禍,得好好打洞做窩……”
小灰鼠道:“大爺,那天虎妞小黃也在,他們也都看見了,那個大王和跟著他的,真的不是鼠,如果不是他們放我回去,我現在說不好已經變成鼠羹了!”
二大爺道:“不是鼠,那還能是什么……”
正在兩鼠談論“大王”的功夫間,小灰鼠終于看到了那個洞口,鼠軀一顫,捧著爪子道:“就……就就就是這里,大爺你先進!”
二大爺嗤笑一聲,道:“出息。”
語罷便拱著屁股噗噗噗的跑了進去。
小灰鼠跟在他背后,還未進洞,卻聽得洞內傳來吱得一聲二大爺的尖叫,他頓時嚇得不敢再往前了。
二大爺飛快竄出來,滿臉大驚失色,小灰鼠道:“怎……怎怎怎么了大爺?”
二大爺嚇得直哆嗦:“有……有有有有蛇在吃人啊!”
第092章 姑妄
第92章
山中無日月, 洞里無晨昏。
后來連沈憶寒自己都不知道,他已被云燃翻來覆去的折騰了多久,龍族那方面的精力實非人族所能比擬, 更何況云燃身具魔血。
他不是不曾示弱,想要換得片刻喘息余裕,然而全沒料想到的是——求饒不僅沒起作用, 反倒好像激發了云燃心中的欲|念,他不開口還好,一旦開口示弱, 等著的不是停歇, 反倒是更猛烈更密集頻繁的侵|犯。
醒著時不被放過也便罷了,連陷入昏睡, 竟也不能消停。
沈憶寒半昏半夢中隱約感覺到有個什么東西正有一下沒一下的在他兩|腿之間輕蹭,終于忍無可忍,睜開眼來,道:“不許再碰我。”
這次的語氣很有些生硬冷肅。
換在從前, 他是決不忍心用這樣的語氣同阿燃說話的,但這幾日來的經歷已經叫他明白, 如今同這入了魔的阿燃說話, 實在不能再用從前和那個七情封閉、欲念幾乎等同于無的云真人交流的方式——
眼前這個半妖半魔的阿燃,行事全憑本能, 他但凡和軟三分,對方便要得寸進尺一丈,半點起不到作用。
只能黑臉。
龍尾動作果然一頓, 大約是感覺到了他聲音中的情緒, 竟緩緩的從沈憶寒兩腿之間收回去了。
一個簡簡單單縮回尾巴的動作,卻頗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 竟叫沈憶寒一時有些不忍心。
……但他也的確抵不住了。
再這樣下去,不等阿燃的發情期渡過,恐怕自己就得先交代在這,就算修行之人體質比尋常人好些,也禁不住這么耗,更何況如今他還運轉不了真元靈力。
一人一龍此刻已經從幽潭之中挪到了岸上,也不知是因這洞中靈氣充沛、潭水更有聚靈的奇效,還是只要交|歡,桃源心經便能自行替他恢復傷勢,他先前醒來時的傷勢已經恢復了個大半,身周各處受損的經脈也已修復,再不疼了。
……現在遭殃的成了別處。
他想坐起身來,身上卻傳來一種難以啟齒的隱秘疼痛,動作立時頓住。
云燃見狀,將他扶了起來,沈宗主現已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甫一被他觸碰,立刻本能的心中警鐘大作,抽手便飛快縮了回來。
這么一縮,他才發覺阿燃只是想扶他起身,似乎并無別的意思,自己實在有點反應過度了。
說來也怪,云燃此刻分明仍是魔的心智,也不能完全聽懂沈憶寒說話,但卻偏偏好像對他的情緒十分敏感,他面上神色未動,只那么靜靜看著沈憶寒,沈憶寒卻好似從他臉上看到了不解、失落、還有那么一點點受傷。
他喉結動了動,本能的便想說點什么話安慰他,念頭一動,卻又心想不能心軟,否則一個不留神又得重蹈覆轍,這樣的情形這幾日可不是沒發生過。
頓時一語不發,站起身來。
好在他先前將外頭幾件衣裳脫了,否則在潭水中時,搞不好便叫阿燃一并撕了,這會子連個換的衣裳都沒有,只能赤|身|裸|體在這山林中游蕩,萬一被子徐或是陸師伯他們找來,看見自己這幅摸樣,他以后可真是不必再做這個妙音宗掌門了。
——也是,不知道此刻師弟、子徐、陸師伯他們怎么樣了,師弟可是已經回到南海去了,還是諸派討伐洞神宮的風波仍然未定?
好在如今陸師伯、師弟、子徐他們即便聯系不上自己,但他安然無恙,只要看到門中為他點燃的魂燈不熄,他們應當也知道自己并未身死。
沈憶寒寥寥將已經曬干的幾件衣裳穿戴整齊,他衣上法陣雖毀,但干了后,當作凡衣穿戴,卻也完全夠用。
他穿戴時,只把云燃晾在一旁,好容易才逼著自己不去看他也不去理他,心中只想著雖是在山中,可總這么赤誠相見的,阿燃如今又全憑獸性本能行事,不發|情也發|情了。
穿好衣裳,總不能再不分地點的處處求|歡。
至于發|情,他感覺從上一次自己陷入昏睡后,云燃額上的龍角就明顯漸漸長成了,且也并沒有什么欲念得不到紓解就會失控的模樣——
他看他倒是好的很,反倒是自己,再不克制,如今這調動不了真元的小身板才怕要支撐不住。
沈宗主穿好了衣裳,才轉身去看云燃,這么一看卻是微微一怔,云燃跟在他身后,下半身卻不再是以龍身支撐,腰部以下竟不知何時變回了人身,兩條修長的大腿很是招眼。
沈憶寒猝不及防之下看了滿眼,趕忙轉過眼去,面色微紅道:“你……你怎么變回來了?就這樣跟過來,也不……”
話到嘴邊,亦想起他的法衣恐怕也早在當日渡劫魔化之時毀了,哪里又有蔽體之物,趕忙脫了外衫,側過目光去遞給他道:“快穿上——”
語氣幾乎有些被燙著了似的狼狽。
雖說兩人早已經有肌膚之親,這幾日更是胡天胡地,白日宣那什么……但是這么冷不丁親眼看到點不該看的……
沈宗主畢竟是個體面人,難免略覺赧然,而且也心里后怕。
云燃接過了他的外衫,握在手里并無動作,瞧這樣子十有八九是不知道該怎么穿的,沈憶寒見狀心下無奈,只得暫時放下尷尬,上前教他——
說是教,但也無異于他親自替阿燃穿了,畢竟此刻的云燃聽不懂他說話,沈憶寒只能親力親為。
沈憶寒個頭原不比云燃低多少,但肩臂卻比云燃稍薄些,他的衣裳穿在云燃身上,雖不至于穿不下,也難免擠仄些,好在這件是外衫,比起貼身的要寬松一點,這才勉強替云燃套上了。
他動作時,云燃倒也很乖覺,雖不知沈憶寒把這東西套在自己身上干什么,還是乖乖的任他擺布,沈憶寒叫他抬手便抬手,叫他轉身就轉身。
一時沈宗主頗有些養孩子的錯覺,忍不住道:“……子徐還小的時候,我都沒這么伺候過他。”
他本來只是無心之言,豈料云燃聽了后,目色烏沉,卻忽然開口道:“不要。”
沈憶寒一愣,回過神來不免睜大了眼睛。
他又驚又喜,一把抓住了云燃問道:“你方才說什么?阿燃,你能說話了?”
云燃垂目看著他,卻是答非所問,仍是一字一句重復道:“……不要。”
沈憶寒愣了愣,有些摸不著頭腦。
不要……什么不要?
他想了半天,也沒太明白阿燃在說什么。
不過既然阿燃能開口說話了,就說明這些時日,他的想法并非盲目樂觀,也不是錯覺——
阿燃的心智不僅沒有消失,更是在飛速的進化之中,學會說人族的語言,是妖族開智的一大特征,而魔族則從來被認為兇殘、強大、擁有能輕易捏死人族修士的能力,可老天爺卻不會給誰同時打開所有的窗——
魔族便不具備這種智力。
沈憶寒腦海里電光石火想了許多,似乎從一開始,阿燃的魔化便與古書舊籍上記載的遺魔血脈不同,不僅如此,他與任何從前已知、出現在旁人身上的情況都不同。
旁人入魔,遇到雷劫,十死無生,阿燃卻安然無恙,雖然當時的確有自己相助,但沈憶寒醒來后還是一直沒想明白,劫雷是一道強過一道的,他替阿燃擋下三十道劫雷后,自己尚且重傷,醒來后連靈力都無法調動,阿燃是獨自承受了后來更強的劫雷的,看起來卻沒有半點受傷的跡象。
不僅沒有受傷,還逆轉了所有人都一直以為,遺魔血脈一經魔化,就再也無法恢復的情況。
旁人入魔六親不認,可從當日在白河城中,他剛表現出入魔的跡象,沈憶寒就明顯感覺到,阿燃似乎是仍能聽懂他的話、理解他的意思的,他雖入魔,心智卻未泯滅——
阿燃是特別的。
他從前好像一直無形之間在忽視這一點,但如今想來,登陽劍失傳數千年,在阿燃拜入昆吾劍派之前,昆吾劍修不知尋找了這傳承多久,都是一無所獲,阿燃甫一拜入昆吾門下,登陽劍傳承便忽然現世,那時有心爭奪這傳承的昆吾劍修不知凡幾。
連外頭并非昆吾弟子的,得知登陽劍劍道傳承現世,都忍不住要喬裝易容掩斂氣息混進昆吾山脈碰碰運氣,那么多修為遠勝過他,卻偏偏被阿燃陰差陽錯間拔得頭籌、成了初代登陽劍主選中的傳人。
可若說他也與賀蘭庭一般機緣過人……阿燃這千年來一路遇到的,卻無一不是生死劫,從爭奪傳承、再到平平穩穩的將那有問題的登陽劍修行千年也沒出什么事,須知登陽劍之所以失傳,就是因為在阿燃之前,那些傳人沒有一個不是走火入魔身死道消的,再到千年后他一場大夢醒來,謝小風、賀蘭庭、云燁……這些人好像全是沖著阿燃而來。
沈憶寒想到這里,隱約覺得自己好像觸及了什么,可再往下想,卻又沒了頭緒,只能先心下想到:“罷了,如今當務之急一是搞明白這是哪里,然后離開此谷,二是恢復靈力。”
兩人順著先前離開洞中幽潭的路線向外走去,等到光線漸漸強烈,終于重見天日,一切景物和谷底密林都清晰的出現在面前時,沈憶寒才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道:“阿燃,這里既然是你找到的,那你可記得方位?咱們還在白河以北嗎?”
瞧著此山谷之中冠高林密,草木繁茂,倒不似白河城附近一片荒涼、寸草不生的樣子。
云燃方才說了那兩個字后,便不再說話,此刻沈憶寒開口問他,他仍是半字不答,沈憶寒正納悶阿燃這會到底是聽得懂自己說話還是聽不懂,卻忽聽他道:“……在動。”
沈憶寒一愣,道:“什么在動?”
云燃腳步頓了頓,走到一處灌木前,那處灌木頓時抖動起來,然而還未等底下的東西逃之夭夭,便已經被他面色淡淡的一手一個拎了出來——
赫然是兩只圓溜溜毛絨絨的肥碩灰鼠,其中一只尤其圓潤些,沈憶寒看得略覺眼熟,恍然大悟道:“……是你?”
那只灰鼠抖了抖腿,卻是忽然直挺挺的不動了,他旁邊云燃另一手提著的那只皮毛遜色些、顯不如他油光水滑的灰鼠道:“二位大……大大大大王,你們把狗蛋嚇暈過去了。”
沈憶寒聽他開口,赫然是個老大爺的聲音,納悶道:“你是什么人……呃,什么鼠?”
老灰鼠道:“我……我我我是他二大爺。”
沈憶寒見他被云燃倒提著一條腿,分明已經害怕到打顫,語氣卻仍強作鎮定,倒也頗為好笑——
沒想到那日這灰鼠回去,竟然真的請來了家中長輩。
沈憶寒道:“既然如此,你侄子會說話應該也是你教的了?他不認得人族、你可認得?”
二大爺道:“自……自自自然是認得,我已經七百九十二歲了,雖然沒……沒在山里見過人族,可也聽長輩說過的。”
沈憶寒道:“哦——既然如此,你可知此谷在人族之中,叫什么名字?”
這話顯然問住了二大爺,他在云燃手下晃晃悠悠,半天卻都吞吞吐吐答不出個所以然,沈憶寒心下略有些失望,正自想到:“起碼也不算毫無收獲,知道這山谷已經七百多年沒有人修踏足,如此靈氣充沛的洞天福地,必然不可能沒有名號,待一一排查過近千年來少有修士踏足的各靈山靈脈,想必會有頭緒。”
正如此想著,那二大爺卻忽然道:“似……似乎從前聽我爺爺提過,叫姑……姑什么山的。”
沈憶寒聞言一愣,道:“姑什么山……姑妄山?”
二大爺倒懸著,捧爪恍然大悟道:“對對對——就是姑妄山!”
第093章 姑妄
第93章
姑妄山這個名字, 如今修界已經少有人知,風燮魔君的名號千年前雖然叫玄門諸派正道修士聽了都是痛深惡絕,但如今提起這個名字, 他們只怕也早已忘了大半。
若非因為那個夢境,和進入芥子世界后與魔獅明胤相遇,沈憶寒也不能這么快想起這個名字, 他面色變了變,道:“那……這里是在靈墟巨淵旁?”
姑妄山聽著不過是一座山峰名字,然而卻與昆吾山脈一樣, 實則是一大片的廣袤山林澗谷, 這片山林因緊鄰著靈墟巨淵,萬年前本是綿延數千里寸草不生的一片荒蕪之地, 然而在靈墟之戰后,巨淵底部被徹底封死,魔氣不再外泄、魔族也再不能為禍這片土地,漸漸便長出了繁茂的林谷。
人族無論凡人還是修士, 向來對這片地域稍有涉足,最開始或許是因為靈墟之戰中在那巨淵之下死傷了太多的人族天驕大能, 后來便是真的因為人跡罕至, 這片山脈之中反倒聚集了不少妖族,人修便更加不敢輕易涉足——
明胤就是數千年后, 此地聚集的諸多妖族中的佼佼者。
沈憶寒實在不曾想到,阿燃竟然把他帶到了這里,只是他素來聽聞此地頗多妖族, 然而自他醒來無論是在那洞中、還是出來到了這片山谷之中, 除了這些灰鼠,卻沒見到其他妖族的蹤跡, 這委實有些奇怪,姑妄山脈綿延千里,山高林密,只是不知他們現在哪一處山谷之中?
沈憶寒道:“早聽聞姑妄山中頗多妖類,為何此谷中只見得你和……呃,他可是叫狗蛋?”
那灰鼠道:“是的,叫狗蛋。”
沈憶寒于是道:“為何此谷中,只見你與狗蛋……嗯,你們這一支妖族?”
他一邊說著,一邊也覺得既然要問人家,總不好再這樣把“二大爺”倒拎著,這也不甚禮貌,于是便從云燃手中拎過了“二大爺”,又把它倒轉個個,捧在手心。
別看這灰鼠瞧著毛絨絨的,倒也不全是皮毛支撐起來才顯得虛胖,捧在手里還頗有重量,沈憶寒得兩只手才能將“二大爺”托住,狗蛋比他二大爺看起來還要瓷實些,想必更是重量不輕。
二大爺被倒轉回來,似乎松了口氣,啃了啃爪子,才道:“好些年前,這山里倒是不止我們錦皮鼠一支生了靈智的妖族,還有不少別的——比如蛇族、熊族、虎族,這幾族的妖王都是厲害人物,聽我爺爺說,不少都是化了形的大妖,像我們這樣的小妖小族,自然是一不小心,便會被吃掉,所以只能夾緊尾巴做鼠,我們錦皮鼠一族,最擅長打洞做穴,便是為了躲避危險的。”
沈憶寒道:“原來如此,那如今這些妖族怎么都不見了?”
二大爺嘆了口氣,用一種十分滄桑的語氣道:“說來話長,自從千年前獅大王死了,其他妖族就都眼饞繼任妖王的位置,可惜心大肚皮小,裝不下——能像當年獅大王那樣服眾的妖,真是一個都沒有,幾族的大妖斗了個你死我活,后來爭紅了眼,居然對彼此族中的幼崽下手……這些我也是聽我爺爺說的,都是千年前的事了,別處我不知道,但這山谷中如今除了我們錦皮鼠,還有彩靈雀一族——他們都在樹冠上,其他留下有靈智的妖族,就幾乎沒有啦。”
沈憶寒聽得大概明白了,這灰鼠所說的“獅大王”,應該就是明胤,而明胤千年前被封印消失,在這些姑妄山的低階妖獸眼中,自然和死了也沒什么差異。
正想及此處,卻聽二大爺補充道:“……不過這幾百年來,山中倒是也有一些散居的妖開了靈智,只是都不成氣候,所以平常也不敢輕易現身招惹我們,說起來奇怪得很,最近這些妖的氣息……”
二大爺一邊說,一邊從沈憶寒手上跳到地下,低著腦袋鼻子一動一動的嗅了嗅地面土壤:“……都不見了。”
沈憶寒道:“……不見了?”
二大爺道:“是的,不見了,古怪得很,所以先前狗蛋說見到了一個大王,我還以為是他們當中哪個又回來了,就想著跟狗蛋來看看……”
一邊說一邊抬頭看了一言不發的云燃一眼,小心翼翼道:“對……對了,還沒請教,這位大……大大大王的本體是什么?”
沈憶寒一愣,有些尷尬道:“額……這個,是有些誤會,他不是什么大王……先前我是同狗蛋開玩笑的。”
二大爺聞言,好像也很意外,困惑的用爪子抓了抓臉:“……不是大王?他這樣厲害,為什么不做大王?”
沈憶寒失笑道:“我是人,他也不是妖,他若做大王,那我是什么?”
二大爺道:“大王身邊不是都有個人跟著的么?”
沈憶寒一愣,想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二大爺這么說,恐怕是因為當年魔獅明胤總是和風燮魔君形影不離的緣故,但聽灰鼠所言,卻似乎并不知道明胤與那人族是主屬關系、明胤也已認他為主——
二大爺的意思,顯然以為跟在明胤背后的風燮魔君,又是給明胤送吃的又是百般討好,才是那個鞍前馬后伺候獅子的。
此刻二大爺顯然是把他與阿燃當作了明胤和風燮魔君那種關系。
沈憶寒心下好笑之余,倒也沒多解釋什么,以灰鼠的腦容量怕是很難理解他與阿燃的關系。
他抬頭看了看,山谷四面環繞著陡峭崖壁,谷中濃蔭蔽日、巨木參天,不知這山谷究竟有多深,要離開此谷,恐怕非得自己恢復靈力、能夠凌空飛上去不可——
偏偏他身上傷勢雖然已經恢復的七七八八,靈力卻還是完全無法運轉,滯澀不動,就連靈臺那已經長成了幾棵桃樹上桃花也收攏了花瓣,枝上蓓|蕾都閉合成了花|苞。
他抬起手又試了試,仍是無果,心下嘆了口氣,只得暫且放棄,讓那灰鼠晃醒了他侄子,叫兩只小灰鼠自行回去了。
二大爺最開始看著膽小,其實卻是個自來熟,方才與沈憶寒交談間,大約是看出這兩個谷外來客對他們并無惡意、也不像是有什么食欲的樣子,因此已經不怕了,倒是狗蛋醒來、看見云燃,又嚇得吱哇亂叫一頓,叫他大爺好說歹說才勸住了,這才帶著他回去了。
兩只鼠走前,狗蛋仍不放心,又再三確定了一次,親耳聽沈憶寒說不會找上門去,把他們一族都做成鼠羹,這才安下心來。
沈憶寒看著兩鼠離開的背影,倒是忽然想起身上靈獸袋里的金爺爺和銀爺爺——
經歷了這么一番波折,卻不知兩位老人家在靈獸袋里過得可還好?
雖說靈獸袋中他早已經給阿金阿銀備好了足夠啃百八十年的吃食,但許久不見,倒也十分想念,可惜無法使用靈力,他也打不開靈獸袋……
正思及此處,沈憶寒心頭卻忽然一動,抬目看向云燃。
靈獸的意識往往與主人相連,所以有時靈獸的舉動,也說明了主人的態度,他與阿燃親近,金銀二鼠自然也是一向待阿燃與旁人更為不同的,否則無法解釋為何喜樂鼠沾了旁人,都要惹得他們笑個不停,偏偏這些年來,阿燃卻能免疫——
若阿燃運轉靈力,倒說不定能打開他的靈獸袋。
沈憶寒一生出這個念頭,立時付諸行動,只是他與云燃解釋了半天,卻幾乎都是白費口舌。
云燃始終只是一語不發的垂眸望著他。
……就仿佛他剛才開口說話不是真的。
那短短一兩個瞬間似乎與從前并無差異的模樣,也給了沈憶寒錯覺,而真實情況……不過是云燃雖不知怎么能夠化形成從前人族的模樣,內里卻還是那個什么都聽不懂、看不懂的魔。
沈憶寒望了他一會,心下略覺失落,看這樣子……方才那樣能和他說話的情況,對如今的阿燃而言,也不過是偶然——
阿燃的心智的確不曾完全消失,可也不知還存留了幾分,又究竟能不能……或者要什么時候,才能恢復從前的樣子。
若不能恢復……難道阿燃就永遠都是這樣了么?
如此模樣,即便離開了這山谷、離開了姑妄山,回到白河南邊去……無論是玄門諸派、還是昆吾劍派自己……恐怕都無法輕易接受變成了這樣的云真人,更何況那日阿燃魔化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幾乎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所有人如今都已知道,除魔衛道千年的云真人,自己竟然就是修界人人畏懼、避之唯恐不及的遺魔血脈。
大約是他眼神中的復雜情緒又被對方感知到了,云燃本來只是靜靜看著他,卻忽然低下頭來,在他的眼皮上輕輕舔了舔。
這沉默的動作里全是親昵安撫的意思,像是幼獸的舔舐般,完全發自本能。
從前的云燃絕不會有這樣的行為,他的心思、愛意都要靠沈憶寒去猜,若不是兩人相交千年,即便敏銳如沈宗主,也嘗嘗會錯過那些不易覺察的蛛絲馬跡。
可如今云燃的一切情緒念頭,都幾乎赤|裸|裸寫在動作和神情之間,沈憶寒心下滋味卻有些復雜。
他一把拉住云燃的手臂,湊上前去也吻了吻云燃的眼皮,低聲道:“罷了……即便我恢復不了,你也變不回去,咱們一輩子留在這里,也沒什么不好。”
兩人在山谷中繞了一圈,果然四面都是絕壁,想要上去只能垂直攀登,然而卻又不知崖高幾何。
天色漸黑,沈憶寒只得帶著云燃暫且回了那山洞之中。
他疲憊的很快,或許因為身上傷勢恢復需要耗費體力,很快便睡著了,半夢半醒間,感覺到原本冰涼的身下石臺被什么東西取代,自己好像被包裹在一個柔軟溫暖的所在之中,迷蒙著睜開眼,才發覺不知何時云燃又變回了龍形,黑龍蜷縮龍身,一圈圈將他圍在中間,又將他從石臺上抬起,放到了自己身體之中。
沈憶寒又閉上了眼,只抬手摸了摸他光滑的鱗片,又向上摸了摸龍吻和龍角,最后抱著湊過來的碩大龍首,沉沉陷入了夢境。
這次他睡著的很快、也很安心,大約知道自己正被阿燃保護著,他沒有做什么夢。
酣眠許久,身上各處的疼痛又消解了不少,正在沈憶寒漸漸要從深眠中醒來之際,卻忽然聽得識海中傳來了一個很遙遠的聲音。
“沈宗主。”
沈憶寒聞聽此聲,眼皮動了動,卻沒從深眠中醒來。
他在浩然無邊的識海中四下環顧,道:“你是……照深前輩?”
沈憶寒一回應,那聲音果然近了許多,道:“不錯,正是小僧。”
沈憶寒訝然道:“……我的靈力、真元、神識如今都無法運轉使用,前輩是怎么傳音進來的?”
照深笑了笑,道:“這卻不難,小僧早猜到沈宗主與云真人會有今日之難,所以早做了些小小的準備罷了。”
這話里信息量很大,沈憶寒愣了片刻,猜到:“前輩早知道我與阿燃,會有今日之難……”
他語及此處,也忽然想起當日在琴鷗島上,第一次與照深神識相連時,聽他所言,似乎對未來即將發生什么,也并非一無所知——
能夠預知前事的,并不是只有他一個人,照深似乎不僅知道,還比他知道的更多。
沈憶寒道:“前輩此時出現……”
照深道:“小僧是來償還與沈宗主、云真人之間因果的。”
沈憶寒頓了頓,道:“……前輩是來幫我們離開此地的嗎?”
照深笑了笑,道:“非也,離開此地并非難事,否則你們又是怎么到這里的?這又何須有人幫?只要時機到了,該離開的,自然也就離開了,小僧今日要幫的,是另一樁麻煩,待償了這份因果,從此以后,小僧與沈宗主、與云真人,芥子世界與芥子之外,便徹底分離,再無因果牽連。”
沈憶寒道:“前輩……您是不是知道什么?阿燃他……”
然而不等他繼續問下去,便忽覺左眼一陣刺痛灼燒感傳來,他悶哼一聲,本能的便想去捂自己的眼睛,耳邊卻傳來照深漸弱漸遠的聲音——
“照深所知之事,將來沈宗主也會知道,你與云真人命格有變,小僧本不該插手,然我于心生執念,誓必將明胤封印那一刻起,便已注定今生再不得證果……既如此,亦不必執著于此,沈宗主,從今往后,照深與你緣分已盡,臨別之際,但贈你一言,望你好自珍重——”
“邪魔竊運,緣機顛倒,一點波痕,蕩亂春池,因果之事向來如此,所以人人畏懼、避之唯恐不及,修士行事,但求無牽無礙于因果,然則世事千絲萬縷,我輩身處池中,誰又能不染漣漪?總想置身事外、何嘗不是嗔癡我執?”
“我目見眾生,非我心見眾生,我身不入紅塵,我心焉得離塵?你、我、云真人、此世千千萬萬蕓蕓生靈,誰又能不沾他人因果?若無因果,何來緣法?陰陽共濟,緣孽相依,眼前緣既過去緣,今生緣亦是將來緣……緣起緣滅、緣來緣去,誰又能說得清何為始,何為末?呵呵……”
他的聲音漸漸消失,沈憶寒卻無瑕去想照深話中深意,只覺得左眼中如灼燒一般疼痛,他痛苦的從喉嚨里溢出呻|吟聲,猛地一個激靈,再也無法忍耐的從夢中驚醒了。
第094章 姑妄
第94章
猛地驚醒, 左眼的灼燒疼痛感卻仍未褪去,沈憶寒捂著眼睛無法一時無法睜開眼,感覺到灼燒般的刺激疼痛讓他的眼角溢出了水跡。
如今失去靈力, 又無法調動真元,這具身體對疼痛的耐受程度也下降了許多,他本能的便低聲道:“阿燃……我的眼睛好痛。”
黑龍濕潤溫熱、生著細密小小倒刺的蛇頭在他臉上輕輕的舔舐——
云燃顯然察覺到了他的異常, 舔舐的動作十分輕柔小心。
沈憶寒雖然看不見,但順著那方向緊緊回抱住了黑龍的頭顱,如此真真切切的感覺到阿燃的存在, 才讓他漸漸從方才夢中驚醒的那份不安定中平靜了下來。
又過了一會, 眼中的灼熱感漸漸消去,他稍微嘗試著睜開眼, 便察覺到了眼前所見與從前的不同。
若只用右眼視物,仍與先前無甚不同,然而此刻張開左眼……
沈憶寒首先注意到的便是正注視著他的黑龍一身玄色的鱗甲下,那層似有若無的隱隱金光。
這樣的光芒沈憶寒很熟悉, 當日在賀蘭仙島上,照深化出七瓣法蓮, 就是這樣的光芒——
這是功德金芒。
若非專習此道的佛修, 根本無法為常人所見,除非是像當日照深那般, 心甘情愿將七世功德一夕燃盡,才叫眾修士可得一觀,饒是如此, 也不過持續了短短一會兒的功夫。
現下他卻能看見了——
沈憶寒愣怔了一會, 下一刻便在黑龍一雙漆黑龍目中看到了自己的投影,他的左眼瞳孔顏色竟成了淺金……這顏色亦很熟悉, 正是照深與魔獅共享身軀之后,他那只看上去十分妖異的魔瞳顏色。
難道……照深前輩說“插手”他與阿燃的命格,便是將這魔瞳給了自己?
但沈憶寒卻也發現,他這只左眼,并不似當日的照深一般是豎瞳,而仍然保留著人族圓瞳的形態。
沈憶寒略一思忖,倒也不難明白這是為什么——
當日照深前輩的豎瞳,自然是因為他體內魔獅明胤的意識仍存的緣故,那只眼其實是明胤的眼。
看起來,照深前輩似乎是將這金瞳魔眼的神通賜給了他。
但沈憶寒卻敏銳的感覺到……好像也并不僅僅只是看起來這么簡單,當年明胤這雙魔眼的威能,真可謂叫玄門諸派眾修士聞之色變,便不提舊事,只在當日賀蘭仙島上,也可一窺龍獅魔眼的殺傷力之強,可此刻這只眼睛到了他身上,沈憶寒卻并未從左眼中覺出半點煞氣。
不僅如此,那股灼燒感褪去之后,他竟還能憑借此眼,看見阿燃龍身下藏著的功德金芒——
目視善緣、功德是伽藍寺的神通,這哪里是什么魔眼……簡直是佛眼,想來也是,以照深前輩那般謹慎,這神通但凡還有一點兇煞邪祟之處,他也不會將其傳給自己。
沈憶寒嘗試著調動靈力,丹田紫府仍像是被一把鎖給牢牢鎖住了,他分明能感覺到自己根基未損,卻偏偏無法運轉真元。
既如此,便也無法嘗試著用靈力激活左眼,這金瞳除了能讓他看見阿燃身上的金芒,似乎也沒什么用……
沈憶寒本覺有些失落,然而略一愣了愣,腦子里卻很快捕捉到了什么東西——
不對……
阿燃眼下已然是魔了……而且是靈墟巨淵中最兇殘、最暴虐、且處于食物鏈頂端的高階魔,即便他或許還未完全進入龍形魔的成年期,但一只魔……身上怎么會有功德金芒?
難道是……從前阿燃還為人時的諸般善舉留下的?
沈憶寒想了一會,心覺此事古怪,但又偏偏思之無解,也只得暫且不再細想。
他身上傷勢、經脈中的那些細小破損,經過這幾日的修養,已經大致恢復,只是紫府丹田真元不動,靈臺桃樹也仍是一副被劫雷劈過后蔫蔫的要死不活的模樣,沈憶寒猜測自己無法使用靈力,或許便與桃樹不曾恢復生機有關。
這種真元不動的滯澀感,倒是和夢中修為不前、一直處于瓶頸時的感覺有些像,甚至還要更糟些,好在現下他身上傷勢已經恢復,這處山谷洞穴中靈氣又十分濃郁,若在此潛心修行,或許也不是不能沖破桎梏。
還有個法子,應該能叫他與阿燃更快的離開此谷——
只要阿燃能聽懂他的話。
本來以云燃如今的狀態,沈憶寒也沒抱多大希望。
誰知黑龍聽了他的話,望著他的一雙漆黑龍目雖然看不出情緒變化,卻似有靈般微微點了點龍首。
對黑龍而言,保持龍身顯然遠比化成人型舒服或節省體力,因此云燃并未重新變回人形,只是又如沈憶寒在洞中初醒那日一般,龍身縮小,纏在沈憶寒的小臂上。
沈憶寒本來不知他方才點頭,到底是不是真聽懂了自己的意思,但見他龍身變小,心里還是產生了幾分希望,一人一龍就此起身離開洞穴。
出了山洞,此刻外頭卻已是黃昏時分,天色漸暗,山谷中參天的密林中顯得幽暗而靜謐,天色微昏。
黑龍從沈憶寒小臂上離開,飛到空中,身軀漸漸變粗變大,最后龍身變得足足有兩三個成年男子腰身那樣粗壯,才懸停在沈憶寒面前。
沈憶寒一面看著變大的黑龍龍身愣了愣,心道阿燃好像又長大了些……
一面又略有遲疑,云燃似有所覺,扭過頭來,巨大的龍首湊到他面前,吻部輕輕頂了頂沈憶寒的胸口,看起來十分溫馴,似乎是在叫他安心騎上來便好,不必擔心。
沈憶寒看懂他的意思,這才跨腿坐到了龍身上。
數息功夫過后,黑龍似是感覺到他已經坐穩,仰起龍首朝天一聲低吟,沈憶寒但聽得耳中龍吟如震玉擊罄,尚且不曾回神,身下已經驟然騰空升高,不過眨眼之間,他已經乘著黑龍離地而起。
傍晚的山風因急速升高吹拂在他臉上,沈憶寒明顯感覺到黑龍是顧忌自己仍在他身上,這才飛的緩了些,否則他幾乎可以垂直向上——
黃昏的天光還余下一點,于是在黑龍飛上谷口的那一瞬間,沈憶寒終于看見了整片山谷的全貌,本來茂密參天、濃蔭蔽日的樹木此刻在他們身下,已經變成一片隨風搖曳的碧海。
這山谷谷底的樹林植被實在太過高大茂密,以至于幾乎毫無違和感的和谷口周邊的林木融為一體,這谷口于是便顯得十分隱蔽,即便從高處仔細去看,也幾乎看不出這里有一片下凹的山谷。
沈憶寒沒想到竟然真的就這樣離開了山谷,只是還沒來得及高興,下一刻,天色便全然黑了下去,廣袤的夜色里升起一輪圓月,但月光卻不如何清澈,反倒顯得慘白慘白。
正在此刻,西邊山林中傳出一聲悠長的狼嚎——
沈憶寒聽得這聲狼嚎,立時面色一變。
他雖此刻無法使用靈力,無法調動真元,卻也還是立刻察覺到了那狼嚎聲中濃烈的妖煞之氣。
這聲狼嚎一落,周遭山中四面八方都響起了各種妖獸的嚎叫,似在回應,天空中不知何時漸漸凝聚出幾團陰云,將月色擋住。
沈憶寒心覺不妙,幾乎是立刻便道:“……不好,阿燃,快回去!”
云燃卻比他反應的更快。
幾乎是沈憶寒開口的同時,黑龍已經朝下飛去,數息功夫之間,已沒入了谷口下的樹林之中。
一入此林,沈憶寒更是感覺到四面八方都包圍著各類妖獸的氣息,他們對那聲狼嚎的回應此起彼伏,唯有這片谷口只有他與阿燃一龍一人——
云燃似是察覺到了危險,沈憶寒這才發現,他渾身上下的氣息都在方才下落的空隙間盡數收斂,若沈憶寒此刻沒有騎在他身上,而是在更遠處,毫無疑問夜色里他也是無法察覺前方的林中竟然隱藏著一條黑龍的。
四面或傳來妖獸們蹄爪奔騰之聲,或傳來林木被穿梭拂動而過的窸窣之聲,眾妖獸卻都是不約而同的朝著那狼嚎聲傳出的方向而去。
這么黑的夜色、又有繁茂林木遮蔽,沈憶寒本不應該看得清什么,但他左瞳卻在此刻發揮了效用,竟然將那些穿過身周叢林的妖獸的本體一個一個、都看的清清楚楚。
鳥獸蟲蛇、無所不有,甚至還有半人半獸形態的妖。
這些妖獸的品階,從黃階到地階竟然都有,須知地階妖獸便擁有可與人族化神修士匹敵的實力——
那呼號的頭狼竟能叫這么多妖獸聽他號令,恐怕實力還要在地階以上了。
但天階大妖何其罕有?
每出一個,都幾乎是日月變色,人族修士更是無比重視,當今修界為數不多的幾只天階大妖幾乎都或被鎮壓、或為人修驅策。
大約也正是因此,萬年前靈墟之戰后,魔族凋敝、遠古魔被封印在靈墟巨淵之下,妖族也不再是人修敵手,人族幾乎傲視天下,如今修界玄門諸派才會漸漸成了今日這副模樣——
沒什么危機,自然也就不必再勉強著凝聚在一起,成了一盤散沙。
此前千年,沈憶寒都未曾聽說妖族又出了新的天階,這姑妄山中怎么會忽然冒出來一個?
好在沈憶寒如今無法運轉靈力,身上沒有一點靈力痕跡,否則恐怕也會被周遭山林中經過的妖獸察覺,等身邊不再有妖獸經過,黑龍才終于朝著山谷下而去。
還未近谷底洞口,沈憶寒便已看見了守在洞口的幾個黑乎乎的小身影——
正是狗蛋和它二大爺,還有其他幾只小灰鼠。
黑龍落了地,沈憶寒從龍身上翻身下來,低頭道:“你們怎么來了?”
幾只灰鼠看著龍形的云燃,顯然都被這不知名的強大妖獸嚇得不清,瑟瑟發抖的躲在二大爺身后。
狗蛋在這幾只灰鼠里身子最胖最圓潤、皮毛最油光水滑,卻也是抖得最厲害的,道:“我我我……我就說大王的本體很厲害的,肯定不會有事,大爺你還非……非得過來看,現在相相相……相信了吧?”
二大爺顯然也是怕的,但身為長輩,總得拿出長輩的樣子來,仍是硬著頭皮道:“兩兩……兩位大王放了咱們一命,現在外頭這么亂,我們怎么能忘恩負義,扔下他們不管?”
沈憶寒聞言一愣,道:“……剛才谷外發生的事,你們也知道?”
二大爺捧著爪子,先是看了看云燃,才轉回一雙小眼睛望向沈憶寒道:“我們也是剛剛知道,據說前陣子外頭來了個人族,是獅族帶回來的,他們一口咬定說這個人就是當年獅大王身邊那個人族,獅大王從前認了他做主人的,所以現在整個山里所有的妖,都要認這個人族做主人……否則誰不聽,就殺了誰。”
沈憶寒愣了愣,心道明胤身邊的人族……那不就是謝小風嗎?
他早猜到風燮魔君不會就那么死了,只怕多半還活著,卻不想竟是以這種形式又與其相逢。
聽那日“賀蘭庭”所言,他顯然也與風燮魔君相識……
當年云燁因為勾結魔修,被逐出長青劍宗門墻,這事沈憶寒也有耳聞,畢竟那時他還曾還幫著云燃去找人,當年所有人都以為云燁是與虎謀皮、咎由自取,才在洞神宮手上丟了性命。
如今看來,與虎謀皮的卻哪里是云燁……而是洞神宮自己。
沈憶寒若猜的不錯,洞神宮如此為云燁所驅策,那個一直神神秘秘、無論是在現世、還是在夢中都身份成謎、不曾露面的洞神宮主,如不是已經成了云燁的傀儡,便壓根就是云燁自己。
云燁與謝小風勾結,謝小風又在這關頭回到姑妄山,似乎打算東山再起……洞神宮與姑妄山,這豈不是魔修與妖族要合力了?
難道那日阿燃帶他離開后,失去了那么多法寶的“賀蘭庭”竟還沒死?
沈憶寒想了想,道:“可我聽方才在外頭呼喚的,不是狼么?怎么會是獅族帶回了這個人?”
二大爺道:“這大王你就不知道了,狼王是新選出的妖王,只是還沒坐實,西山那頭仍有幾族不肯認的,本來等他們狼族收拾好了那幾個刺頭,狼王也就坐穩妖王的位置了,誰知道這時候獅族忽然……那狼王自然不肯了,今日這樣子,怕是兩族就要打起來了,好在咱們谷底下清凈,外頭都不知道谷底還有我們錦皮鼠和彩靈雀兩族……兩位大王,你們這些天也別出去為好,萬一被發現……那可麻煩的很。”
沈憶寒道:“原來如此,那我們暫避風頭就是了。”
又看向黑龍,道:“阿燃……你覺得呢?”
他自然知道,若非因為自己,即便那狼王已經是天階大妖,以阿燃如今的實力,就算被群妖發覺,陷入險境,未必不能沖破封鎖離開姑妄山,但還有自己這么個拖油瓶……他才不得忍耐,以魔族的性情,方才在谷口時阿燃竟能立刻收斂氣息隱藏起來,而不是沖上去撕碎那些妖族……倒也難為了他。
不過這也說明……阿燃絕不同于那些腦子里一團混沌、行事全憑本能的魔族,他具備思考的能力和靈智,即便此刻沈憶寒還不能完全暢通無阻的和他交流——
這就已經夠了……只要阿燃沒有真的變成一個怪物,那他是人、是魔又如何?
黑龍不曾回答,只是將龍身縮小,蜷在了沈憶寒頸邊,抬起小小的龍首舔了舔他的耳垂。
沈憶寒心智他這是答應了的意思,低頭對二大爺道:“多謝你來提……”
話未說完,二大爺看著他卻愣了愣,一雙綠豆大的眼睛一瞬不錯的定在了沈憶寒的左眼上,語氣忽然有些不可置信道:“你的眼睛……你你你是……明胤大王?”
第095章 姑妄(前兩天鴿了補更二合一)
第95章
幾只鼠妖中, 二大爺上了年紀,顯然聽過不少千年前姑妄山獅王明胤的舊事。
千年前妖族幾處聚集之地中,姑妄山因有明胤為王, 在妖族之中風頭最盛,天下但凡有妖身的,大到走獸、小到飛蟲, 無不聽聞魔眼龍獅的名號,都不惜千里迢迢趕到姑妄山,只為在獅王座下效力, 明胤雖對外族殘暴兇戾, 但對投入自己座下的小妖很不壞,姑妄山也因此沾了光, 所以時至今日,即便明胤早已身死千年,余威仍在姑妄山不散。
沈憶寒同二大爺解釋了幾遍,自己當真不是明胤, 那鼠妖卻都是將信將疑,顯然并不相信, 只問道:“那……那你的眼睛怎么會變成這樣?這就是明胤大王的魔瞳, 我在太爺爺的記憶種子里看過,肯定不會認錯的。”
又狐疑道:“難道你是明胤大王的……”
二大爺欲言又止, 一雙鼠眼在沈憶寒身上來回打量,頗有點百思不得其解的意思,大概是看破頭也沒看出他的“本體”其實是個獅族的妖身。
沈憶寒哭笑不得, 只好道:“我也不是他的后人, 不過我與明胤,的確有些淵源……算得上相識吧。”
二大爺一聽此話, 一雙綠豆大的鼠眼頓時睜得滾圓,道:“你是說,明胤大王還沒死?”
沈憶寒一愣,倒有些不知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若說明胤已死……那獅子又確實還好端端的活在芥子世界中,雖然妖身已經不復存在,但無論對修行之人、之妖而言,毫無疑問,神念、意識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一點心念仍存,便不算身死;
但若說獅子還活著,明胤卻無疑再不可能離開那芥子世界。
對姑妄山的妖族們而言,他們的“明胤大王”與死了,也沒什么分別。
二大爺滿臉激動,沈憶寒看他老人家一副高興得就要厥過去的模樣,倒有些不忍心打擊這鼠妖,心道妖族果然是以強者為尊,這都已經千年過去了,姑妄山中連錦皮鼠一族這樣的小妖,竟然也對明胤念念不忘。
沈憶寒道:“他的確還活著,但不可能再回姑妄山來了。”
二大爺顯然不是很能理解這話是什么意思。
妖族沒有人族的道德觀,弱肉強食便是妖族生存的至理。
即便這幾只灰鼠看著憨態可掬十分可愛,但顯然無論二大爺、還是狗蛋,都并不覺得當初明胤以生食人族嬰孩為樂有什么問題,沈憶寒沒法子用因果報應和他們解釋,只能囫圇說了幾句,大致意思是明胤閉關修行,輕易不會再出關了。
天階妖獸的實力可與人族修士大乘期匹敵,而天階之中,亦有分別,天階巔峰的妖族一樣也可渡劫飛升,只是妖族所造殺孽太多,因果纏身,即便耗費數千年光陰,妖族之中偶有大妖真的觸及這個境界,他們的雷劫卻也往往要比人修兇險得多。
即便沈憶寒這千年來所見所聞、所閱籍冊無數,卻也幾乎從未聽說過,自萬年前玄龍一族舉族飛升上界后,還有哪個大妖是成功渡劫飛升了的——
嗯,沒有渡劫卻飛升的,倒有一個……是只貔貅,不過那只貔貅是被伽藍寺一位佛修伏鎮,甘愿為其坐騎,后來那位佛修證果,便帶著坐騎踏往上界,嚴格算來那貔貅不過是沾了光,這樣升往上界的,聽聞和真正飛升渡劫的很是不同,起碼便得永生永世受主人束縛。
自然這些也不過都是傳聞,畢竟上界究竟如何,萬年來飛升的人族修士尚且屈指可數,更遑論妖族,流傳下來的這些,或是有所積蘊的門派秘密相傳,更大的可能則是下界人修妖修們憑借自己揣測杜撰的。
明胤千年前,修為便已臻天階巔峰,即便沒有追隨風燮魔君后被人族玄門正道圍剿,只要明胤有再進一步之心,而不甘于永遠留在下界,那之后等著他的雷劫,生死便只在一線之隔。
沈憶寒如此解釋,二大爺倒好像能理解了——
幾只灰鼠面面相覷了一會,不知在打什么暗語。
沈憶寒正想告訴他們,自己與阿燃打算在這山谷中停留修行一段時日,二大爺卻抬起頭道:“既然你們是明胤大王的朋友,那也算是我們錦皮鼠一族的朋友,好心提醒你們一句,最近獅族和狼族在爭妖王的位置,外面打得厲害,很不安全的,你們可千萬別出去,萬一被那些獅子看到你的眼睛……說不定會很麻煩的。”
沈憶寒略做思忖,再聯系起先前二大爺說的話,倒也明白了鼠妖的意思——
聽灰鼠先前所言,似乎姑妄山中那新選出的狼王還未坐穩位置,獅族這時候卻帶了個人回來,還打著明胤的大旗,無論那個人族是不是謝小風,顯然獅族都是不甘心就這么讓狼王成為姑妄山新任妖王的。
這時候再冒出一個和明胤長著一樣魔瞳的人族,恐怕他即便不被狼王抓去,也要被獅族滅口。
若叫阿燃帶著他沖出姑妄山,萬一半路被發現圍截,以他如今靈力全無的現狀……阿燃卻也未必能護得住他。
鼠妖的提醒自然不是沒有必要的,沈憶寒自然該領這個情。
正要說話,山谷之頂卻傳來一陣風聲,似是什么巨大的東西振翅而翔、煽動風響,二大爺一張鼠臉上的表情立刻變了。
“你們快躲起來!”
沈憶寒當然明白二大爺說得“你們”,指的是自己與阿燃,但事發忽然,他如今無法使用靈力,一時卻也無處可躲,好在夜色已深,谷底林木繁茂,進入此林中哪怕只有數步,從外頭看卻也都是黑漆漆一團,什么也看不清。
他來不及走太遠,那風聲已在倏忽之間落至谷底,從林中往外看去,只見夜色里一只巨大的鳥收緊雙翅,在方才他們站過的地方落足,羽翼豐滿的翅膀激起一陣疾風,扇的滿地落葉翻飛。
若以先前沈憶寒目力,只怕失了靈力,此時他也難以看清那落下來的巨鳥是什么模樣,但此刻他的左瞳在夜色中卻仿佛貓類的眼,視野比為人時清晰寬闊的多。
因此即便隔著林障,不依賴稀薄的月光,也仍是看清了那巨鳥的模樣似鷹非鷹、似鶴非鶴,一雙巨翅羽翼豐滿,天青色中隱帶一點碧。
巨鳥落在地上,收緊雙翅,眨眼功夫間,已經化為人形,卻是個容貌略有些陰冷的碧衣男子。
妖類能開靈智便已經很是不易,許多黃階妖類,若不得點化、又無前輩指教,即便修至黃階巔峰,可能也學不會開口人言,而能化形為人的妖,更是大多都在地階以上。
倘不在地階之上,便更說明是妖族中靈智極高、天賦極強的種族,多多少少身上都帶有些大妖的血脈,不是尋常飛禽走獸。
沈憶寒屏住了呼吸,看著那林外的人影——
若非妖族□□雖然強悍,神識卻遠遜于人修,這么近的距離,只怕那青鳥要發現他和阿燃的存在,也不過是瞬息之間的事。
果然碧衣男子四顧一圈,并未走進這邊林子,只是冷聲道:“小耗子,本座知道你們在這谷底,若想活命,就趕緊出來。”
他話音一落,果然灌木中窸窸窣窣一陣,鉆出來幾只小灰鼠。
二大爺捧著爪子苦哈哈道:“青大王,什么風把您給吹……”
那碧衣男子冷哼一聲道:“少跟我來這套,什么大王不大王的?這山中的大王只有一個,你們滿口胡言亂語,若被狼王知道了,不肯饒過你們,可別來求本座庇佑。”
二大爺連忙道:“是是是,都是我這臭嘴胡說八道,要是沒有您庇佑……”
碧衣男子擺了擺手道:“閑話少說,我來是問你們,可曾見過一條黑龍,或者黑蛇?”
二大爺似覺迷茫,道:“黑龍……什么龍?”
那青鳥化就的碧衣男子看著他一張茫然的鼠臉,嗤笑了一聲,大約是心中也明白這灰鼠一族,整日蜷縮在幽深潮暗的谷底茍且偷生,肯定不曾見聞過龍的模樣,于是道:“蛇呢?也沒見過?”
二大爺搖搖頭道:“這谷底下都不見蛇族好些年了,只有我們錦皮鼠一族,要是真有蛇,小的和這些孩兒們的日子,還能過得安穩么?”
那碧衣男子頓了頓,道:“……當真沒見過?”
二大爺搖頭如撥浪鼓:“沒見過。”
碧衣男子望了望周邊密林,卻不知是不是夜色太深,他并未注意到先前沈憶寒與云燃休息的那個洞穴的洞口,反將目光幽暗的密林中來回掃視逡巡了幾圈。
沈憶寒感覺到他的目光經過自己這個方向,雖然知道妖族靈識不比人修那般厲害,即便在黑夜里也可將周圍視若白晝,但還是手心微微出汗,連心跳都快了幾分。
聽聞鳥類在黑暗中的視力也并不差,即便沒有靈識,這么近的距離,也未必不會被察覺端倪——
越擔心什么,越是發生什么,那碧衣男子望著這個方向,不知是不是發現了什么,一直轉來轉去的目光忽然定住了,腳下略微一邁,朝這頭走了一步。
他足下恰好踩中一截枯枝,當即發出“啪嚓”一聲。
也是在此刻,沈憶寒忽然感覺到原本纏在他身上的黑龍無聲無息的漸漸變大,黑龍順著他的手臂環住了他的腰身,把他整個人都圍在中間。
碧衣男子將目光從腳底抬起,重新望向這個方向,但這次注視了片刻后,卻不曾再朝這邊走進,收回了目光,對幾只灰鼠道:“好,若是你們這些時日,看到什么從前沒見過的可疑的妖,務必告訴本座。”
二大爺點頭如搗蒜,道:“那肯定,那肯定的。”
碧衣男子不再多言,只一拂袖,又變回了那只青翅巨鳥,張開雙翼朝谷頂振翅而飛,就此離開,形影匆匆,似乎還要忙著去別處查問。
足足過了半天,沈憶寒才聽到那頭狗蛋小心翼翼道:“走……走了么?”
二大爺道:“走了,你們出來吧。”
沈憶寒猶豫了片刻,才帶著又再度縮小龍身,盤回了他頸窩上的黑龍從林中出去,道:“方才……那是誰?”
二大爺道:“那是青雀,他們這族只剩下他一個了,所以現在投靠在獅族手下做事,他一直是知道我們一族在谷底的,但是也沒把這事告訴別的妖,他可能看著有點嚇人,其實心腸不壞……”
話音未落,頭頂卻傳來幾個脆生生的少年聲音:“你們騙青雀!你們騙青雀!”
沈憶寒一愣,抬頭一看,卻見樹枝上停歇著幾只尾羽頗長的小鳥,每一只都是羽翼如錦、五色十光,十分漂亮——
想必這就是先前二大爺提起,棲息在山谷中樹冠上的彩靈雀一族了。
二大爺呵呵笑了一聲,道:“那又怎么了,你們要去告狀么?”
沈憶寒見二大爺分毫不慌張,果然他此話一出,那幾只彩靈雀又七一嘴八一嘴的道:“不告狀!不告狀!騙得好!騙得好!青雀,大笨蛋!大笨蛋!”
*
后來沈憶寒與云燃在谷中落腳,才從二大爺口中得知,這姑妄山中的妖族不下千百支,即便同為鳥類鳥獸,青雀脾性孤傲、又不愛和鳥族親近,反而心甘情愿投入獅族麾下,因此在整個姑妄山中都很不受同類待見,二大爺這才不擔心彩靈雀一族將沈憶寒云燃藏在谷底的消息透露給青雀。
沈憶寒聽了這回答,意外之余,又有些好笑——
妖族和魔族、人族都不同,若說人修有自己的一套道德準繩,魔族行事全憑本能驅使,妖族則是萬事由心。
比起上古時擇人而噬的魔族,大多數妖族比起魔族少一分暴虐兇殘,卻多一點隨性,沈憶寒這千年來所接觸的妖族不多,但從芳姑姑身上,卻也不難看出來,妖族行事沒有人修的條條框框,全憑心情好惡,這點倒是隱與他的性情不謀而合。
沈憶寒與云燃就此在谷中落腳,他心知無論是留在姑妄山、還是不拖累阿燃的離開此地,都務必得盡快恢復修為。
好在這谷底靈氣濃郁充沛,若在白河以南、撥云城下,如此洞府為人發現,必然叫南邊的人修們爭得打破頭,在這白河以北的姑妄山脈中,卻好似并不稀奇一般——
這倒是和從前沈憶寒一貫聽聞的北域是不毛之地的說法不太相同。
若洞神宮等魔修宗派,也是在這樣的洞天福地之中修行,那也無怪這千年來他們實力大漲,忽然就讓云燁有了對抗玄門諸派的底氣了。
沈憶寒放平心境,即便無法運轉真元,仍是按照當初年少時還未引氣入體、虛想靈流的方式,引導體內氣息按照桃源心經的周天游走——
阿燃大乘期的雷劫,他也一起經歷了,按理說雷劫是各人的因果,修士們最是忌憚沾染他人的因果,自然也絕不可能替人渡劫,但如今他不僅以區區化神后期的修為幫阿燃渡了劫,竟還好端端活了下來,這已經可說是福大命大。
如此情況境遇,即便經脈俱損、丹田就此廢去,丟了一身修為,似乎也不奇怪。
但沈憶寒就是能感覺到,甚至可以篤定,他的真元、靈力并未從體內消失,只是暫時沉睡了而已。
他雖一時不得其法,不能將它們喚醒,但只要不放棄,一定會有辦法。
連沈宗主自己都沒察覺到,他這數日以來試圖恢復修為,雖然看似平靜,但心中卻已誕生了一種從前從未有過的——
“爭”的意念。
一連數日,沈憶寒在洞中打坐、吐納、修行,黑龍便在旁邊安靜的陪著他。
每每醒來,他便總是發覺,黑龍不是變小了纏在他頸上,就是蜷縮在他膝彎、或掛在他手臂上睡覺——
于是沈憶寒醒來,也不驚醒他,只是抱著小黑龍,指腹輕輕撫摸著那觸感微鈍的小小龍角。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也可能是近幾日他忙著打坐吐納,恢復修為,沒有陪著他,阿燃似乎變得嗜睡了。
阿燃的情況,顯然也不比自己值得放心,畢竟當日他魔化的時機實在太不湊巧,竟然是在大乘期的雷劫下——
按理來說,人族度過大乘期雷劫后,便實打實的成就了大乘期神通。
大乘小乘,看似一步之遙,其中相隔卻有如天塹,否則當日在云州天瑕城,那藺無憂突破到大乘期,也不會那般有恃無恐。
旁人突破都是準備良久,恨不得備好各種保命法子,偏偏當日阿燃突破的契機來得卻是那樣突然,雷劫落下之時,也是他化身為龍之刻。
阿燃以妖魔之身,迎人修之劫,還平安度過了,如今若以魔族身份來看,阿燃分明已經魔化,卻竟然還能化身回人形,而且可以心意自如的在龍身與人身之間轉換,這實在是聞所未聞——
若以人身來看,他卻又分明是魔的心智,雖然仍有自主意識,卻無法像從前為人時那樣自如正常的和自己交流。
更別提阿燃此刻龍形的狀態,明顯還未完全成年,他的龍角還太小太稚嫩,身上的鱗甲也未徹底覆滿所有弱點。
此刻的阿燃,像人、像魔、又像妖,連沈憶寒都看不出他現在究竟是個什么狀態。
正如那日“賀蘭庭”所說,阿燃如今這副模樣,即便能回到人身,但如不能恢復心智,就算離開姑妄山,回到人修的世界……只怕也會招來諸多非議。
沈憶寒想著想著,略有些出神,恍惚之間卻覺得手臂上猛地一沉,他回過神來定睛一看,卻見懷里的小黑龍早已不知蹤跡,取而代之的是渾身赤|裸、額上頂著龍角的云燃。
云燃目光沉凝如水,正轉也不轉的注視著他。
沈憶寒這幾日來對于這樣的情況已經司空見慣,因此在目視這副一|絲|不|掛的漂亮肉|體時,已經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也不像之前那樣總忍不住心猿意馬了,于是很是淡定的扶著他的肩道:“你醒了?”
云燃未答,只是張開雙臂將他環在中間,溫熱的氣息噴吐在沈憶寒耳畔。
沈憶寒感覺到云燃順著他耳后的皮膚細細密密的親吻著,這樣的親吻毫無技巧章法可言,卻很溫柔,他回抱住了云燃的腰,指尖觸到他后腰兩處腰窩上覆蓋著的鱗片。
龍的鱗甲本該堅硬冰冷,但或許是龍身尚未進入成年期,每次云燃醒來時,這兩處后腰的鱗甲摸起來都是微微溫熱且有韌性的。
這里無疑是不會輕易給人觸碰的位置。
沈憶寒的指腹稍稍用力、似撫摸又似摩挲的在那上面滑了滑,換來云燃嗓子眼里不輕不重的一聲低哼。
沈憶寒感覺身上一重,天旋地轉,等他反應過來后,已經被云燃整個人按倒在地面上了。
云燃目色烏沉,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沈憶寒抬手去輕輕觸了觸他的頰畔,低聲笑了笑道:“阿燃……你現在熱情的我好不習慣。”
云燃沒說話,轉過臉去輕輕蹭了蹭沈憶寒的指尖,然后又將其含了進去。
沈憶寒感覺到他的口腔溫熱濕潤,目色微深,指尖在他口中動了動,道:“怎么……又想了?”
云燃還是不說話,沈憶寒卻感覺到柔軟的龍尾自腳踝處順著他的皮膚一路向上環旋。
沈憶寒嘆了口氣,道:“好吧,那你……”
他話未說完,嘴已經被云燃低下的頭堵住了。
發|情期的幼龍有著燃不盡的熱情,沈憶寒自那日之后,本來已經不太敢和云燃親密,但后來又實在抵不過他的軟磨硬泡和無聲的抗議。
云燃似乎發覺沈憶寒對他的人身和龍形,都有不同的眷戀之處,于是敏銳的抓住了這樣的機會,總能讓沈憶寒沒辦法拒絕。
沈憶寒的身體似乎也有著極強的適應能力,或許是修士的身體本來就比凡人強韌的多、也或許是祖師婆婆的桃源心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起了作用,第一次的疼痛過后,他竟然漸漸能適應了。
恍惚之間,他腦海里不知怎的很不著調的想到,如今這副浪|蕩樣子,確實已經沒什么玄門正派一宗之主的體統了。
好在沒人知道。
一番雨云過后,洞穴中幽潭仍然是清波微漾,沈宗主懶得動彈,便任由云燃替他清理身上。
只是云真人如今成了一條黑龍,清理的方式自然也十分原始。
他清理了一會,沈憶寒覺得再讓他這么清理下去,只怕要前功盡棄,忍無可忍的抓著他的頭發將他拉了上來,道:“……好了,已經很干凈了,不用再……”
話未說完,便看到了云燃那張清清冷冷的面孔上沾著的痕跡。
饒是沈宗主自覺如今已經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猛一下看到這幅情景,腦海還是空白了一下,下一刻頓覺耳根發熱。
他指尖順著云燃后腦滑倒他頰畔,輕輕撫了撫云燃唇角,替他擦去了那不成體統的痕跡。
云燃動也不動,只是靜靜的任他施為。
沈憶寒看著他的模樣,感覺心里好像有一泓溫泉被燒的熱了起來,咕嘟咕嘟冒著泡,一種無名的沖動忽然上竄,他從來不知自己竟然還有這樣一面,竟捻著云燃的下頜,不由分說的將他拉過來吻了上去。
兩人親了一會,沈憶寒才撤開了唇,仰目看著他低聲道:“喜歡嗎?”
一邊說,手指一邊在他唇角又揉了揉。
云燃的唇色澤很淡,觸感柔潤膩指,沈憶寒從前和他只是友人時,從未想過這樣近乎輕浮的撫摸這里是什么感覺,如今卻體會到了。
他這次問了,云燃看著他,竟然罕見的張口回答道:“喜歡。”
沈憶寒一愣,他到現在還是沒琢磨出讓阿燃張嘴說話的契機到底是什么,正要問他,卻忽然感覺到小腹一熱。
丹田里升起了一種微妙的感覺——
那是真元充沛、丹田無法盛納,靈力外溢的感覺。
這滋味沈憶寒從前很熟悉,如今卻是已十分久違,他內視紫府,卻發現那層無形的束縛,竟然不知在何時無聲無息的消失、或者說是被沖抵了。
沈憶寒嘗試著調動靈力,果然也能夠從丹田中將其運轉出來。
巨大的喜意浮上心頭,他一時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幾度驗證之后,雖然靈力調動運轉還有些滯澀,不如先前那般自如,但也已經恢復了大半。
這是怎么回事?
難道是因為……
他心下念頭飛轉,第一反應便是去看靈臺的桃樹。
幾株桃樹看起來似乎比先前那副蔫頭耷腦的樣子精神了些。
沈憶寒心知如今他的身體、經脈、紫府丹田都和靈臺桃樹有脫不開的關系,因此靈力恢復,靈臺桃樹復蘇,倒也不太叫他意外。
叫他意外的,是幾株桃樹上隱隱跳動閃爍的暗紫色雷電。
沈憶寒似有所覺,心念略動,抬起手來,果然見到食指指尖跳動著細小的雷電——
他看向遠處洞穴中一處山壁,念頭一轉,那道紫色雷電便朝著那處山壁劈了過去。
一聲轟鳴后,整個洞穴都好像顫動起來,山壁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沈憶寒看著那凹痕愣怔半天,才反應過來——
這些是當日阿燃渡劫時的劫雷,否則只這么一點,尋常雷電不會有這樣的威能。
它們沒有消失,而是被靈臺桃樹盡數吸納了。
不僅如此,如今通過靈臺桃樹,沈憶寒發現……
自己似乎可以操縱它們。
第096章 雷木
第96章
雷系的法術, 無論是咒術、劍術、又或者符術,在修界各道之中,都有著極高的修習難度和風險, 就拿最尋常的雷靈術來說,各門各派傳授此術,至少也要金丹期以上, 才敢讓門中弟子接觸。
雷系靈力雖然威力極大,但若一個不好失控了,哪怕只是指尖游絲一般的一點細雷, 竄入體內, 也能損及修士紫府,傷了根本, 造成難以估量的糟糕后果。
但只要操縱有章、控制有度,可以不受其所傷,哪怕只能將它發揮出三成威能,也有不容小覷的實力——
譬如蜀中崔氏的五雷開云箓, 便是崔氏一門的立足之本、不傳之秘。
五行風雷咒術,沈憶寒從前并未仔細鉆研過, 此刻閉上眼, 卻能感覺到那些跳動在靈臺桃樹枝椏表面的暗紫色雷電,就仿佛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周身經脈之中一般, 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其中蘊含的威能,卻不受其所傷——
這些細密的劫雷,竟似已通過靈臺桃樹為介……與他的身體融為一體了似的。
如今靈力恢復, 沈憶寒能感覺到身體的每一處細微變化, 但祖師婆婆的桃源心經中,卻也只字未提過這樣的情形。
沈憶寒當初與云燃自獅佛芥子中離開, 回到現世后,雷劫未降,其實那時他便有所猜測,但還是摸不清這其中與獅佛芥子的關系更大、還是與祖師婆婆功法的關系更大。
如今卻是有些眉目了——
他的靈臺桃樹,顯然對雷電有著超乎尋常的吸納和消化能力。
祖師婆婆的傳承中雖未記載,但道傳之中,雷擊木的名頭,沈憶寒卻是早有聽聞的。
雷擊木,顧名思義,是遇雷擊劈過的樹木。
而玄門所定義的雷擊木,則還有更高的要求,不僅樹木需為雷電擊劈,更要遇雷而不死,經焚而不毀,非得如此,才算是質量上乘的雷擊木。
在雷擊木中、又以桃木能驅邪避禍、棗木為群木之使,故雷擊桃木、棗木最為罕逢難得,若以雷擊桃木或是棗木煉制令牌、法印、天蓬尺,或是鑄雕靈劍,都往往可成就玄門至寶。
但真正意義上的雷擊木往往千年難出,可遇而不可求,更不必說是雷擊桃木、棗木了。
他的靈臺桃樹嚴格意義上來說,與凡木不同。
尋常樹木賴以生存的環境和土壤,對靈臺桃樹而言卻并不存在,或者說,靈臺桃樹賴以生存的環境和土壤,就是沈憶寒的肉身。
他當日以靈臺桃樹替阿燃抵擋雷劫,這數日來桃木枯萎沉眠,所以他的體內真元靈力也就隨之不得運轉,如今桃樹復蘇,他大難不死,身體才也得恢復。
按照古書籍冊的標準來看,他的靈臺桃樹無疑已經符合了雷擊木的成形條件,那他的身體……
沈憶寒正自想著,卻忽然聽得洞外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
他微微一怔,抬起頭來朝那方向看了看,才起身整了衣衫,往洞外走去。
云燃見狀,并未言語,只又化為龍身,繞在了他頸側。
沈憶寒出了洞口,果然見幾只彩靈雀停在洞口一處低矮枝蔓上,旁邊站著幾只灰鼠,為首的正是二大爺和狗蛋叔侄倆。
沈憶寒道:“怎么了,可是那青雀發現了什么?”
幾日前他閉關,便已經和錦皮鼠一族打好了招呼,若無要緊大事,不必來找他,這會二大爺卻讓彩靈雀叫他出來,不知為了什么。
二大爺聞言趕忙搖頭道:“那倒沒有,聽說最近獅族和那個人修一直在找茬,玄霄大王已經忍無可忍了,不日就要與獅族找回來的那個人修比斗、一決高下,青雀也正忙著張羅,顧不上懷疑這里。”
沈憶寒聞言一怔,心道二大爺所說的“玄霄大王”,應當便是狼王,而若那獅族帶回來的人修真是風燮魔君……他那謝小風的肉身尚且不過練氣期的修為,如今就算又換了一副軀殼,想必也強不到哪去,否則當初便不必忍辱負重的使用那具肉身了。
既如此,這魔頭怎敢與已經是天階妖獸的狼王比斗?
此中恐怕必有蹊蹺。
二大爺解釋完了,才小心翼翼的看了沈憶寒一眼,問道:“呃……大王,剛才洞里……那一下是怎么回事?”
沈憶寒這才回神,心知灰鼠問的是方才他在洞中試著操縱劫雷的那一下……想必是動靜有點大,驚著了這些膽小的鼠妖。
自當日看清了沈憶寒左瞳的異樣后,錦皮鼠一族對他與阿燃的態度便明顯的變了,不僅說話變得十分恭敬,竟還肯為了他們的存在,冒險瞞著青雀與狼獅兩族。
沈憶寒雖也做好了準備,若被這姑妄山中的妖族發覺,他大不了便豁出命與阿燃闖出去,但先前他的修為畢竟尚未恢復,真的那樣,必然十分兇險,因此錦皮鼠一族肯幫他們,無疑還是省卻了不少麻煩的,他對這小妖自然也和善了許多,起碼不會再嚇唬他們了。
沈憶寒道:“沒什么,只是修煉時不小心弄得動靜大了些,嚇到你們了,實在抱歉。”
他也知道這說辭稍微牽強了些,畢竟沒哪個修士在洞府中靜修能引來劫雷、鬧出那種動靜的,好在幾只鼠妖畢竟沒親眼看見,沈憶寒自然是怎么解釋都行。
二大爺聽了這話,倒沒質疑什么,只是一雙綠豆大的鼠眼中神情似乎更恭敬和小心翼翼了幾分,道:“原來是這樣……其實我今天帶著狗蛋他們幾個孩子來,是有件事想請示一下兩位大王的意思……”
灰鼠一邊說,一邊看了看他頸上那懶洋洋似正在打瞌睡的黑龍。
數日過去,二大爺消息靈通,他雖從未見過,卻也已打聽得了龍族的形貌,此刻這么一對比下來,心中更加肯定了幾分。
沈憶寒道:“怎么了?是什么事?”
二大爺這才道:“我準備和狗蛋他爹,帶著族中孩兒,遷到兩位大王洞府附近,所以就想來請示一下二位大王,不知道可不可以……”
一邊說著,兩只爪子一邊緊張的絞了狡。
錦皮鼠一族的棲息地與這洞府雖然都在山谷之底,卻相距甚遠,這會沈憶寒聽二大爺說他們要搬家,雖有些意外,但回過神來,還是道:“這有什么可請示的?當然沒什么不可以了。”
他卻不知,在妖族之中領地意識分明,似錦皮鼠一族這樣心甘情愿請求搬到旁人的居所內,又是小妖對“大妖”,這種行為就意味著投誠、甘愿為其眷從的意思。
在二大爺眼里,此刻身份神秘、身具金瞳的沈憶寒與黑龍,無疑便是那值得他們一族投誠的“大妖”了。
二大爺聞言,果然眼神頓時便亮了,歡喜道:“大王是說真的?”
沈憶寒被他的歡喜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只笑了笑,道:“這谷底本來便是你們的家,想要搬到哪里,自然都是你們的自由,倒是我與阿……”
他話到嘴邊,忽然心念一動,心道還是先別把自己與阿燃的名諱如實相告為好。
畢竟從前云燃劍下也不知斬了多少妖、誅了多少魔,萬一有和錦皮鼠一族沾親帶故的,那倒是不好,于是改口道:“我與……小龍兒借居寶地,還要多虧你們愿意幫忙瞞著青雀,別打擾了你們才好。”
二大爺聽他此言,趕忙搖了搖小爪子道:“不打擾,不打擾。”
這灰鼠倒也聰明,大概從他話里聽出了幾分意思,因此頓了頓,又道:“兩位大王可是打算離開么……最近外面可不太平哇,還是謹慎些好。”
沈憶寒眉峰一動,道:“不太平?你是說狼王與那個人修……”
二大爺嘆了口氣,道:“山里當然是不太平的,我也是這兩日才聽說的,說是山外頭也不太平,聽說人族那頭也是打死打活、鬧得不可開交的,死了好些人修呢……山外頭現在亂的很,兩位大王最近還是別輕易出去,留在我們這里倒還安全些。”
沈憶寒聞言,心下一沉,幾乎立刻反應了過來,暗道:“若他此言不假,看來玄門諸派討伐洞神宮,恐怕沒那么順利……只是不知道師伯師弟、門中小輩們可還好……阿燃那日鬧出那樣大的動靜,如今又失蹤許久,梅叔那頭又怎么樣了?”
心下越想越覺得不安,倒也沒有閑工夫與鼠妖多說什么了,二大爺還待再問,沈憶寒干脆拍了拍腰間的靈獸袋,放出一金一銀兩只鼠爺爺,叫二大爺有什么問他們倆就是。
金爺爺銀爺爺在靈獸袋中憋悶良久,一朝重見天日,顯然心情很好,在他掌中打了個轉,朝著沈憶寒吱得叫了一聲,才跳了下去。
二大爺與狗蛋等一眾錦皮鼠,大約是從未見過兩只毛色這樣鮮亮好看、油光水滑的鼠,一時都有些被震住了。
金爺爺銀爺爺雖不能口吐人言,但和同族溝通交流,顯然是沒有什么障礙的,很快一群鼠便吱吱吱的嘮起家常來,沈憶寒才帶著云燃回到了洞中。
他回洞中,第一件事就是打開乾坤袋,將傳訊玉簡取了出來,給宗門中發回消息報平安。
果然未過多久,那頭也傳來了回訊,回訊的正是陸奉俠,幾乎是連珠炮一般問了一堆、譬如他這些日子都到哪里去了?現在和誰在一起?有沒有受傷等等等等。
沈憶寒收到他的回信,心知師伯必然也是知道當日在白河城中發生的事了,師伯問的委婉,其實問自己和誰在一起,問的就是自己是否和阿燃在一起。
陸師伯一貫是剛正不打彎繞的性子,如今竟也這樣說話。
沈憶寒的心一時沉沉墜了下去,心知恐怕在諸門派中……那日阿燃魔化的情狀,已經傳開了。
也是從陸奉俠的傳訊中,沈憶寒才知距離白河城一戰,竟已經過去半年多了……他竟昏迷沉眠了那么久。
沈憶寒一一將師伯所問的回答了,最后才提起自己正與云燃在一起。
這次陸奉俠良久沒有回答。
沈憶寒正準備追問,那頭才終于傳回消息——
師伯問的果然是阿燃的情況。
沈憶寒想了想,還是沒將云燃身上諸般異狀和魔化后的情況仔細描述,只是回道:“不必擔心,一切無妨。”
陸師伯似乎也感覺到了他的保留,倒也并未追問,片刻過后只傳回一句,大概是說門中諸事如常,妙音宗眾弟子平安,叫他不必擔心,又問他何時回去。
沈憶寒先前不曾恢復靈力,本來想著等修為一恢復就馬上動身離開姑妄山,但聽了方才二大爺的話,還有從陸奉俠的傳訊中透露出的信息,他此刻卻并沒有馬上回答,反倒先問了現下外頭玄門諸派討伐洞神宮是個什么態勢。
陸奉俠頓了頓,只傳回幾句,卻很言簡意賅——
“圍剿未成,白河之戰玄門諸派傷亡慘重,諸魔宗渡河南下,現已成正邪之戰,玄修魔修兩道勢同水火,不死不休。”
沈憶寒默然良久。
其實事情發展到如此局面,若說意外……他倒也不很意外,云燁明顯是有備而來,然而諸玄門正派看似齊心一致,實則在抵達白河城后,都仍是各懷心思、散沙一盤。
至于領頭的昆吾劍派……葛老劍主身死被煉成尸傀儡,登陽劍主忽然成了遺魔血脈當眾魔化,無疑是最為損失慘重的。
大約是久久不曾見他回應,知他憂心,陸奉俠又傳訊說如今戰火尚未波及到南海,妙音宗并未摻和進去,只是那位嚴柳嚴公子,自當日白河之戰后,卻沒跟著小石頭一齊回去,就此失蹤了,不知是不是被魔修擄走。
沈憶寒看完,靜思良久,還是告訴陸師伯,他暫且先不回去,請師伯好好照顧門中弟子。
如此決定,自然不是沒有原因的。
收起傳訊玉簡,沈憶寒又感知了一□□內真元——
雖然靈臺桃樹剛剛復蘇,身體也才能運轉靈力,許久不用,還有些滯澀,但氣海充盈、丹田靈力飽滿,他如今的化神后期境界已經十分穩固,距離突破也只是一步之遙。
他抬頭看了看頸側正伏首沉睡的小龍,心下暗嘆一聲。
以阿燃如今的情況,即便平安離開姑妄山,恐怕也無法回到昆吾劍派,不僅如此,如今他若以魔身回到正道修士之中……只怕未必會為人所接受,自然自己大不了便帶他回到琴鷗島,避世而居,也不是不行,但若此事被人發覺,只怕一個不好便要給妙音宗惹去麻煩。
總之諸般掣肘之處……如今情形,謝小風似乎要爭奪姑妄山妖王之位,那狼王玄霄可是天階境界,不知他哪里來的信心和膽量,沈憶寒隱隱覺得此事必有蹊蹺,此時貿然動身回去,倒不如先留在此地休整喘息。
一來他突破了小乘后再動身,一切可更有倚仗,二來在此靜觀其變,也是個甚為不錯的選擇。
念頭既定,便不再猶疑。
沈憶寒又用傳訊玉簡給梅叔報了平安,果然梅叔得知他與阿燃安然無恙,很是松了口氣。
沈憶寒見他似乎對阿燃魔化一事并不如何驚訝,倒是有些意外。
他問了問,果然梅今語氣間似有嘆息之意,回道:“云氏一族血脈特殊……此事我亦知曉,只是當世所存遺魔血脈不止長青丹宗云氏一支,遺魔血脈中真正返祖魔化的,更是鳳毛麟角、世所罕見,我這才……唉,都怪我這做師尊的心有僥幸,明明早知燃兒因修習登陽劍之故、壓制七情過甚,受心魔所擾,卻也從未想過竟至如此嚴重,竟然激發他體內魔血,按理說萬年已過,他體內魔血早該稀薄以極,卻不想竟還會如此……”
“我雖也想過些法子,替他淡去心魔,只是這些年來燃兒年紀漸長,我愈發難窺得他真實心境,他以往總說不礙事,我也不曾細究,說來都是我這師尊做得不稱職,才釀成今日之禍。”
沈憶寒心知梅今性情和軟,對旁人尚且總是心懷悲憫、感同身受,對自己徒兒又怎么不會更加心疼,只是阿燃的魔化來得忽然,連他這個在阿燃身邊的尚且猝不及防,梅叔當時遠在數萬里之外,又能如何?
因此寬慰道:“修行中人,三災五難,皆為己身命中該有此劫,劫數向來宜解、宜渡不宜避,這也是阿燃命中該有此劫,梅叔又何必自責?”
梅今未答,只默然片刻后,才回道:“如今燃兒魔化,即便你說他仍留有靈智,但當日眾目睽睽,他又傷了不少玄門同修,才將你帶走,如今只怕已為諸派所不容……小寒,你雖先前已與這孩子……”
梅今語及此處,停頓良久,似乎欲言又止,半晌才繼續道:“……人魔有別,你畢竟是一宗之主,本不必……也不該受燃兒牽連,這些我自然都是理解的,只是我受舊友所托,無論這孩子成仙成魔,我都總該護他周全……不知你們現在在哪里?你將燃兒交給我就是。”
沈憶寒聽了他的話,倒很一番為阿燃能有這樣一位師尊感覺到窩心,他雖早知梅叔的性情人品,知道他絕不會因為徒兒入魔便置其生死于不顧,恐怕這半年更是為了阿燃的下落四處奔找。
所以他才會在恢復靈力后立刻也給梅叔報平安。
他解釋了幾句,梅今大約是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顯然有些意外,不曾回話。
沈憶寒知道他是為自己和阿燃擔心,想了想,還是坦白道:“梅叔……我已與阿燃有了道侶之實,即便他真的已經化為魔體,靈智不存,我亦不愿棄他而去,更何況如今阿燃并非真的是個什么都不知道的魔,他能認得我,也并非總是魔體龍身,偶爾亦可化回人身,我雖不知為何,但阿燃定然是與其他遠古魔不同的,說不定就有機會能恢復靈智,他的心魔與我脫不開干系,若要恢復靈智,我怎能離開他?”
“更何況全天下都知道您是他的師尊,這個節骨眼上,您若將他帶回去,難保不被人察覺,那又何嘗不是麻煩?”
梅今顯然十分訝然,道:“你……你與燃兒,你們……”
大約是隔著萬里之遙,不過是以傳訊玉簡聯系,因此雖是坦白,沈憶寒卻并沒什么見家長的緊張感,腦中念頭反而更為清楚,道:“梅叔,阿燃的心思,您也早就知道了吧?”
梅今又是靜默良久,最后大約是不知該說什么了,玉簡的光幕上只傳過來一句短短的——
“唉。”
沈宗主摸摸鼻子,心道梅叔不知道登陽、長樂兩劍的淵源奧秘,他雖溫和開明,但知道自己破了他引以為傲的好徒兒修習千年的劍道,倘若不太好接受,那也是人之常情。
不過那日天瑕城的事如今早在修界傳的無人不知,阿燃魔化后又在眾目睽睽下將他擄走,梅叔應該早也猜到了,他如今不過是親口承認罷了。
早說晚說,總歸都是要說的。
何況阿燃如今也已經魔化,連人修都不算了,那勞什子的登陽劍……破不破的倒也沒什么緊要的了。
果然最后梅今只是叮囑他們萬事小心,若有必要就立刻傳訊通知他,沈憶寒自然是答應下來。
等收起傳訊玉簡,他側過頭,才發現黑龍不知何時已經從睡夢中醒來,睜開了眼,正一動不動的靜靜看著他。
沈憶寒見狀,心下一動,抬手輕輕摸了摸龍首,道:“是梅叔……阿燃,你還記得嗎?梅叔很擔心你。”
小黑龍未答話,只是轉過頭去,小小的舌尖溫熱濕潤,舔了舔沈憶寒的指腹。
沈憶寒見狀,心知阿燃只怕還是不曾恢復記憶,倒也沒怎么氣餒,只是將他從頸上拉了下來,放在臂彎里撫摸著龍脊,輕聲道:“沒關系……以后你一定會想起來的。”
*
山中無歲月,一晃眼過去,又過了近月余。
沈憶寒日日修煉,他本以為觸摸到小乘期的邊界不難,但真正修習時,卻才發現倒也沒那么快,仍是需要一段時日的積累。
這種似是而非、欲突破而不得突破的感覺,沈宗主倒是很熟悉——
不過便是瓶頸期罷了。
修士修行的千年百載之中,無一例外的都會遭逢瓶頸,即便是天才也不能避免,強如云燃,做人修時尚且在小乘巔峰卡了百余年,更別說從前在元嬰巔峰原地踏步數百年的沈憶寒了。
好在這次的情況,顯然是與先前不同的。
桃源心經本來就是以雙修采補為基底的功法,沈憶寒與云燃雖早有肌膚之親,但先前云燃還是人修時,二人之間或多或少還是不太好沒羞沒臊的太徹底,頻率當然也就不太高,遠遠達不到桃源心經中“潛修”所要求的那個程度。
如今云燃魔化,行事全憑本能,從前那些隱忍、克制,早就丟了個干干凈凈,沈憶寒剛開始還覺得他們這么不分時間地點的隨時“著火”……似乎有點不太妥當。
但谷中無人,兩人再怎么放縱肆意,總歸都不會為旁人所知,魔化后的云燃一旦念頭起來又實在叫他沒法拒絕,于是沈憶寒也就漸漸的丟了包袱。
云燃很會觀察時間,在他入定吐納之時從不打擾,但只要他一醒來,便每每都要拉著他胡天胡地一番。
沈宗主索性放棄抵抗,樂在其中。
誰知如此以后,他卻忽然發現,魔化后的阿燃分明只是全依本能行事,不曾運轉自己從前教給他的,雙修時需要運轉的法門和吐納之訣,但自己卻還是能從中獲益——
甚至……比以前效果更好了。
不僅如此,每次親密之后,靈臺桃樹便能恢復一點生機,想必前些日子這桃樹能那么快從枯萎焦黑蔫答答全無生氣的樣子里復蘇,阿燃的……便在其中居功至偉。
沈憶寒心情很是復雜,倒不是他得了便宜還賣乖,只是一個男子……一個男修,居然憑借這種方式在修行境界上突飛猛進,他實在很難不感覺到某種隱秘的羞愧。
但羞愧歸羞愧,樂在其中卻也還是樂在其中的。
沈宗主羞愧并樂在其中著,某日從入定中睜開眼,卻忽然發現那化神巔峰的瓶頸,似乎已經被沖撞的松動了。
他垂目一望,掌中迅速的凝聚了一團雪青色的靈力,那團靈力中還跳動著細小的暗紫雷電。
此時此刻,他清晰的的感覺道,只要自己心念一動,便可沖破桎梏,突破到小乘。
但饒是如此,沈憶寒亦未真的那么做。
黑龍似有所覺,這次他醒來后,并未向他求歡,而是縮小龍身,繞在了沈憶寒小臂上。
沈憶寒輕輕撫了撫他的龍身,起身朝洞外走去。
外頭夜黑風高,正是午夜時分,天幕低垂,萬籟俱寂。
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如果正確,那小石頭從前所說……神劍昆吾那樣的法寶,若是和祖師婆婆的桃源心經相比,還不配提鞋,也不算言過其實了。
可若猜的不正確,他就得在這山谷中渡過雷劫,而且不能被其他妖族發現。
雷劫的動靜之大,不說瞞過那已在天階的狼王,即便想要不被低階妖獸感知,也幾乎是不可能的。
若在從前,他無疑只能離開此地,另尋他處渡劫,但如今有了“賀蘭庭”那枚戒指,倒也并不算全無法子。
沈憶寒摸了摸腰側的云水石髓,進入其中。
石髓洞府里仍然是之前的模樣,并無改變,只是桌上擺著一枚小小的戒指。
沈憶寒將此物放在石髓洞府、而非乾坤袋中,自然不是毫無考量。
這其中不少法寶,都已經認了“賀蘭庭”為主,高階法寶有靈,即便主人身死,也不會輕易改認他人為主,除非新主人得到了它們的認可。
那日白河之戰,云燃的雷劫來的太過突然,以至于沈憶寒尚且來不及了結此人,后來的事他確是半點不知。
聽師伯傳訊所言,那日雷劫過后,諸門派忙著應對魔化發瘋了的阿燃,等到阿燃帶著他離開后,本來被捆了個結實的“賀蘭庭”卻也已經不知所蹤了。
他若沒死,一旦沈憶寒將這些法寶取出儲物戒,必然會為賀蘭庭感知到方位——
唯有云水石髓,才可阻斷這種聯系。
沈憶寒這會并沒太大的興趣去叫那些靈性頗足的天階法寶改認自己為主,他要找的是一套陣旗。
這套陣旗不算法寶,只能用一次,自然也就不會認主。
在那夢中,沈憶寒曾經見過賀蘭庭取出這套陣旗使用,所以才知道其中的關竅,所以也才敢留在這谷底突破。
他找了一會,果然很快找到了,手中靈光一現,出現了七柄畫著符咒、錦綢所制的玄色三角陣旗。
此物即便被他取用,離開石髓洞府,亦不能為“賀蘭庭”所察覺。
出了洞府,沈憶寒手執陣旗,閉目默念了幾句,最后清叱道:“玄天七尊,風云石土隨令,去!”
七柄陣旗聞聲在他手中微微一顫,激射而出,朝著山谷谷口四面八方射去。
不多時,七柄陣旗在谷口成圍合之勢,沈憶寒仰頭看了看確定沒有問題了,才往林中走了一陣,很快到了錦皮鼠一族最近搬遷過來的新家。
金爺爺銀爺爺不知是因為皮毛油凈漂亮、還是因為年紀大了受鼠尊敬,不過數日,已經在眾鼠之中頗得鼠緣,很有些眾星拱月的意思,沈憶寒同眾鼠們解釋了幾句,沒說自己要渡劫,只是說這谷底可能會有危險,請他們暫時進入靈獸袋躲避。
錦皮鼠們本來有些疑慮,但見金爺爺銀爺爺毫不猶豫的竄進了張開的靈獸袋,也還是零零碎碎一起跟進去了幾個,只要有鼠帶頭,很快所有的錦皮鼠便都進了靈獸袋。
那幾只彩靈雀在樹冠上圍觀,卻不肯進來,沈憶寒沒工夫再和它們廢話,只道:“阿燃。”
黑龍會意,從他頸上抬起頭,張嘴不輕不重的輕吟了一聲。
這聲龍吟不算大,然而卻飽含威壓,即便是于所有妖族而言,對這種聲音的恐懼幾乎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因此黑龍嘴還沒閉上,樹冠上的小鳥已經被震得暈的暈、摔的摔,不過幾息功夫,已經噗噗噗的掉了一地。
沈宗主于是沒費什么功夫的把它們一只只撿起來,扔進靈獸袋中,邊扔邊念叨道:“我要是心壞一點,就留著你們在樹冠上,等天亮,說不定就能吃焦燒乳雀了。”
收拾完眾小鳥后,沈憶寒最后才看向了黑龍。
他看了看黑龍,又看了看張開的靈獸袋口,意思很明顯。
然而小黑龍卻不為所動,意思顯然也很明顯。
沈憶寒輕嘆了口氣,知道他不肯進去,如今的阿燃……同他講道理是沒有用的,他不愿意進去就是不愿意進去。
只好安慰自己,阿燃連大乘期的雷劫也渡了,如今區區一個小乘雷劫,應當也不至于傷得了他——
至于因果,他兩個的因果如今早就攪成一團了,分不分的也早就沒那么重要了。
一切完備后,沈憶寒才在林中一處石臺上閉目坐下。
氣盈入海,如今他的每一絲真元都如臂使指般的聽話、隨他調動,再不復之前靈臺桃樹剛剛復蘇時的滯澀。
沈憶寒心念一動,果然頓覺丹田猛沉,全身真元飛速運轉起來,一周天后,他周身經脈已如被江河之水沖破堤壩一般,全身每一寸皮膚都在張開吸納著月色下、密林之中濃郁充盈的天地靈氣——
積累的足夠,可謂水到渠成,突破便只在一念之間。
而那被沈憶寒嚴陣以待的劫云,卻從始至終并未出現。
第097章 雷木
第97章
此類不可復用的陣旗, 所能維持效用的時間一般不會超過七日,沈憶寒倒也不必七日那么久,他在林中足足等了一日一夜, 期間日升月落一切如常,劫云都未出現。
他這才終于完全確定,自己已經順利突破到了小乘初期, 而雷劫也的確不曾落下。
原來當初他突破化神時,雷劫未落,并不是因為獅佛芥子可以隔絕小世界外劫云的緣故——
而是如今的他, 即便突破, 也已經不會引來雷劫了。
這一日一夜間,他靜坐在林間, 黑龍便一直盤在沈憶寒頸側安靜的陪著他。
到第二日日出時分,沈憶寒仍不敢松懈,始終保持著精力準備迎劫。
再到第三日日出,他才終于確定這一切并不是自己的臆想。
大約是精神太過緊張, 直到此刻,他竟然才注意到, 不知何時, 靈臺桃樹竟然又已抽枝,如今再叫它靈臺桃樹, 或許已經不太妥當——
因為此時此刻,他靈臺中的桃樹已經茂然成林了。
沈憶寒闔目,但覺通身有一種言語無法形容的通透清明之感, 那滋味就好像他的身體并非通過五感六識來與這個世界溝通, 而是毫無媒介與阻礙一般,他能清楚的感受到每一縷風的速度、每一株草木的生發、水流的痕跡、云卷云舒, 萬物的變化都清晰分明異常。
肉身好像存在又不存在——
他睜開眼,能感受到腳踏實地的感覺,閉上眼,卻又好像成為了這天地之間的一縷游風。
這種改天換地的滋味,沈憶寒唯有在初入道時體會過。
他心里不知怎么產生了一種強烈的直覺——
這并不僅僅是突破到小乘巔峰的結果。
桃源心經開篇便有記載,修習此經,開花則為初果,成枝則為次果,枝生為木,為三果。
初果、次果,三果對應的,分別是心經的第一層、第二層、第三層。
至于第四第五層所對應的,他卻并沒看到,直到此刻沈憶寒閉上眼,再去重溫,卻赫然發覺記憶中的心經初篇后半部分,多了一句話——
延木成林,為第四果。
沈憶寒幾乎是立刻就明白了過來,這后頭第四、第五、乃至第六、七層的要點,只怕都被祖師婆婆以同樣的法子隱藏起來了,若她的傳人不能突破到這境界,便無法看到這些內容。
沈憶寒細細將記憶中多出的那部分關于第四層的心經內容看了一遍,收獲頗多,不少先前想不通的問題都有了答案,比如他的劫雷——
雖然關于第四層的心得中,長樂女君幾乎只是一筆掠過的提了一嘴,但還是敏銳的被沈憶寒發現了那句最關鍵的“我心之木,納容萬物,我心之地,無所不留”。
再往后看,祖師婆婆卻并未對這句話有更多的解釋了。
沈憶寒想了想,姑且推測這桃源心經所生出的靈臺桃樹具有吞納包容一些匪夷所思之物的能力,這些東西或許是根本無法想象的,譬如靈力、魔氣……譬如劫雷。
這一點,在獅佛芥子中,靈臺桃枝助他化險為夷,吸納魔氣時,沈憶寒便已經有所察覺,只是那時的靈臺桃枝吸納了那樣多的魔氣,卻還是安然無恙,顯然并未達到它吸納和凈化能力的上限——
劫雷就完全不是這么回事了。
如今那些細密的暗紫色劫雷,還是閃動在桃樹枝干表面,就像是已經完全與它融為一體了,沈憶寒嘗試將其分離,但只要剛分離出一縷紫雷,枝干下便會很快浮現上新的紫色細雷。
沈憶寒試了幾次,皆是如此,均無意外,就好像這劫雷已經與桃枝融為一體了一樣,實在古怪得很——
只有這一點古怪也就罷了,如今連他好端端突破到小乘期,竟也沒有雷劫了,他就這樣平平順順、安然無恙,又或者幾乎可以說是輕而易舉的突破到了小乘境界。
至于這一切究竟是歪打正著,讓他替阿燃擋下當日的劫雷才發生的奇異變化,還是桃源心經本就如此,一時卻也無法再去仔細分辨了。
這次突破后,沈憶寒愈發明白到靈臺桃樹、或者說桃林如今對他意味著什么,可以說靈臺桃樹生則他生,靈臺桃樹死則他也不會好過,成了雷擊木的何止是那些桃樹,如今他自己,又何嘗不是一株長了腿會行走的雷擊木?
他抬起手來,只要心念一動,便可看見浮躍在自己皮膚表面的紫色細雷,再一念動,那些細雷卻又無聲無息的隱于毛孔血肉之下,就好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這些暗色紫雷如今已與他的身體融為一體,無處不在。
沈憶寒想到一事,抬手微微一掠,劃出一個水幕訣,心念微動,果然下一刻便見水幕上自己那顆原本淺金色的瞳孔,被致密又深邃的暗紫色覆蓋,若不仔細去看,這顏色幾乎與一般人的黑瞳相差不大,只是他天生眸色便淡,色若琉璃,如此一來兩只眼瞳一深一淺,看著卻倒比一邊正常、一邊淺金色更顯妖異了幾分。
不過饒是如此,他仍是心下一喜。
妖異了點……倒也沒什么,反正這姑妄山本來便是妖族老巢,他的目的也只是不讓人看到那只金瞳,聯想他與明胤的關系,只要這樣就很好了。
沈憶寒打開靈獸袋,將一眾鼠妖和彩靈雀們放了出來,但聽得呼啦啦一陣振翅之聲,數十只漂亮的鳥兒鋪天蓋地的飛了出來,一邊飛一邊七一嘴、八一嘴的嘰嘰喳喳罵道:“可惡的人族!可惡的人族!”
“可惡的龍!可惡的龍!”
“我們要把你們藏在這里的事告訴青雀!告訴青雀!”
錦皮鼠一族也一個接一個的從靈獸袋中出來了,二大爺聞言趕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剛才金叔叔和銀叔叔不是都跟你們解釋過了嗎,大王把你們關進來,肯定也是為了保護你們……”
灰鼠話未說完,已經敏銳的感覺到了沈憶寒身上氣韻的變化。
妖類對于強者的感應幾乎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或者說,對動物而言,趨利避害,適者生存,這是他們本來便有的天賦和能力。
因此即便以二大爺的道行,遠遠不到能看破沈憶寒修為的程度,卻也能敏銳的察覺到這種變化。
他喜道:“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具體恭賀什么,一時卻也說不出來。
沈憶寒笑了笑,并未回答,只是仰頭看了看谷頂,才道:“……你那日所說,狼王何日與獅族帶回來的那個人修比斗?”
二大爺被他猝不及防問的一愣,這次回答的卻是一只毛色比他深一些、體格也比他圓胖一些的灰鼠,那模樣很是有些眼熟——
沈憶寒在鼠群中只略略一掃,便立刻找到了在后面剛出靈獸袋的狗蛋。
兩相對比之下,他幾乎是立刻確定了這只灰鼠與狗蛋的父子關系。
看來這只灰鼠,就是先前二大爺提過的狗蛋他爹了。
“大概在四天以后。”
狗蛋他爹扒拉著爪子,看樣子像是在數數。
沈憶寒想了想,又問:“狼王的居處在哪?獅族的又在哪?雙方約好了在哪里比斗?”
這問題顯然又問住了二大爺,狗蛋他爹倒是對答如流:“從山谷出去,一路往西北方向,大概走兩天,就能看到有一處懸崖,懸崖上掉下來高高的水,狼王和狼族就都住在懸崖上。”
沈憶寒有些訝然,道:“你們一族不是都不離開谷底的嗎?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的?”
狗蛋他爹依舊很淡定,道:“只是二哥他們從不出去而已,從谷南有一條隧道能出谷,平常都是我走,偶爾出去換點東西。”
二大爺也終于回過神來了,大約是為了掩飾自己剛才一問三不知的尷尬,舉起爪子干咳了一聲,道:“谷外世界很危險的,好鼠沒事不要出去。”
又道:“大王你問這個干什么?”
沈憶寒笑了笑,道:“我也是時候該出去看看了。”
二大爺聞言,頓時大驚失色,趕忙噗噗噗幾步上前苦口婆心道:“大王,你可別沖動啊,馬上狼王就要和那個獅族的人修比斗了,萬一他們看見你的眼睛……咦,你的眼睛怎么變成這樣了?”
他話未說完,沈憶寒身上已經發生了變化。
與妖族境界每往上一點,妖身和妖魂都會變得更加強悍不同,人族修士的天賦卻都點在了智力上,各種法術層出不窮,化形術便是其中的一種。
此術若在小乘期以下,即便各門各派所傳授的花樣眾多,歸根究底卻不過都是障眼法罷了,人修之中,只要境界高于施術者,看穿這種障眼法的貓膩并非難事,但對妖族而言,要識破人族修士的法術,卻是一件大大的難事。
而人修突破到小乘境界以后,所施展的化形術更是不僅僅只限于障眼法的程度,若是功夫到家,這種化形術可以改換修士們的面貌形態,而這一切都是可以感受、觸摸的,這已經不是擬真,而是的的確確成真,妖族幾乎無法辨別。
化形術不是妙音宗的宗門所傳之學,沈憶寒對其當然也不會有太多的心得。
但祖師婆婆的傳承中,對化形術卻是有濃墨重彩的一筆,從初級到進階、從入門到精通,不難看出……祖師婆婆當年對此道不可謂不造詣精深,琢磨這化形術于旁人而言或許無甚大用,但以她的性情,只怕無論是變個模樣去捉弄人、又或者玩點什么花樣……那都完全是在沈憶寒意料之內、情理之中的。
此刻用得上,沈憶寒便匆匆掃了一遍,從其中化形為妖的許多篇中挑了最前面的一篇,想來應該是難度最小的。
沈宗主悟性一貫很好,只要他有心學,無論什么上其手來都是不難的。
因此數息功夫后,眾鼠看著他頭上冒出來的兩只狐貍耳朵,還有身后出現的一條毛茸茸的雪青色大尾巴,都是齊齊怔住。
二大爺震驚道:“大……大大大大王……您不是人族嗎?怎么……怎么……”
沈憶寒摸了摸自己頭上的耳朵,感覺手感很是逼真,他倒的確萬沒想到,祖師婆婆化形術中化妖篇的第一篇竟然是狐貍……不過也無所謂了,在這姑妄山中,只要有個妖身就可以,具體是什么妖,倒也不重要。
他這么想,便笑了笑,也這么回答道:“總之你們已經認了我這個‘大王’,我是人是妖,很重要么?”
二大爺道:“那……那那那倒是不太重要,大王,您這是要離開谷底么?”
沈憶寒道:“嗯,去去就回。”
他話音一落,不等二大爺說什么,已經拍了拍頸側的黑龍。
云燃會意,龍身在他面前即刻變大。
倏忽之間,一人一龍已經拔地而起,朝著谷口飛去,待眾鼠們回過神來,抬頭往天上看時,已經只看得見一個小黑點了。
二大爺傻眼了,捧著爪子念念叨叨道:“這……這這這這走的也太快了。”
狗蛋他爹亦有同感,在旁慢悠悠道:“會飛真好。”
狗蛋在旁聽著他大爺和爹聊得牛頭不對馬嘴,急得六神無主道:“是說這個的時候么?爹,他們就這樣出去,萬一……萬一被玄霄大王發現,那天青雀來……二大爺還撒謊騙他,咱們不是死定了?”
二大爺還沒緩過神來,狗蛋他爹倒是仍然老神在在、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著,慢慢回答道:“青雀給獅族做事,玄霄大王又管不著他,你怕什么?”
狗蛋無語片刻,道:“那……那就算他們被獅族發現,不也是麻煩的很?我聽說獅族帶回來的那個人修,有很多奇怪的本事……”
這下二大爺終于回神,聞言嘆了口氣道:“那也沒辦法了,兩位大王都已經走了……咱們又不會飛,也只能聽天由命。”
一只毛皮有些發黃的灰鼠埋怨道:“什么大王,都是大爺您老惦記太爺爺傳下來那些什么好妖就得認一個好大王的陳芝麻爛谷子的故事,現在連三歲的鼠都知道,咱們這山里只有一位妖王,他們的身份肯定有問題,那天青雀來找人,就該把他們交出去,這下可好,‘大王’說走就走啦,咱們指不定還得受連……”
他話沒說完,已經被狗蛋伸出圓圓的爪子戳了戳:“小黃,別說了。”
二大爺恨鐵不成鋼道:“你們這些小娃,懂什么懂?那天我和狗蛋來,一見到那位龍大王,就覺得他身上的氣勢比玄霄大王還要厲害,我可活了七百九十二歲了——”
“小娃子,你知道玄龍是什么嗎?那可是比狼、比獅子還要強大一千倍、一萬倍的妖族,傳說種萬余年前,玄龍一族就已經舉族飛升上界了,你想想這山里幾千年了,可有一個飛升的妖?那位龍大王……和傳說中的玄龍長得一模一樣,肯定是大有來頭的,還有另一位大王,他那只眼睛我肯定不會看走眼……太爺爺說過了,像咱們這種妖,修煉個千八百年的也化不了形,所以遇到厲害的妖,投誠一定要趁早!等到以后人家成了妖王,還有咱們什么事,沒門啦!”
*
沈憶寒卻不知道一眾鼠妖正在暢想他與云燃以后做了妖王后,揚眉吐氣的鼠生。
他許久不曾飛行,幾乎忘了凌風而行的滋味,是以剛才從谷底上來,第一反應不是去取鸞鴛,反倒是本能的就想去騎黑龍,等飛到了一半,才想起那日青雀到谷底找人,阿燃的本體恐怕不太適合給人看見。
這才趕忙拍了拍黑龍的背,叫他只降落在谷口,不必到高空之中。
黑龍復又變小,纏回了他手臂上。
雖說云燃的龍身變小后,黑漆漆的小小一條,若不仔細看,幾乎注意不到他頭上的龍角,但畢竟那叫青雀的鳥妖曾經點名說要找一條黑龍,恐怕是已經有所察覺,沈憶寒還是覺得謹慎些為好,便道:“阿燃,你可能將龍角收起來?像蛇那樣。”
小黑龍仰頭看了他一眼,卻并未有什么動作。
沈憶寒見狀,看著黑龍那雙烏黑的龍目,心知他應該是聽得懂自己這話的意思的,只是不知是不能、還是不愿收起龍角,嘆了口氣,也只得道:“好吧……那如果有人來了,你就躲起來,躲到我袖子里,好不好?”
這次黑龍低下了頭,繼續將腦袋靠在了他的頸間。
沈憶寒見狀,知道這是阿燃如今回答“知道了”的方式,心中這才終于放下了幾分,在樹林中朝著狗蛋他爹所說的西北方向走去。
錦皮鼠要走兩天的路程,換人來走,理當快上不少,更何況沈憶寒在腳上用了一定比例的縮地術。
然而他就這么足足走了兩個多時辰,走到東方天空都已露出微微的魚肚白,仍是未見到狗蛋他爹所說的那個懸崖,和懸崖上落下的高高流水——
即便距離上有些差距,以他的腳程,也早該到了,難道狗蛋他爹壓根就是記錯了方向?
沈憶寒正自百思不得其解,卻忽然聽得前方林中傳來一陣窸窣之聲。
黑龍反應頗快,未等那聲音靠近,已經一路向下,順著沈憶寒的袖口爬了進去。
等到面前的人影出現,小黑龍已經完全藏好在沈憶寒袖中了。
沈憶寒心下松了口氣,定睛一看,眼前的卻是個細眉杏目、面貌俊秀、眉眼間略帶幾分邪氣的錦衣男子。
這男子穿得一身雪白,端的是副翩翩出塵的好相貌,然而這深山老林里,忽然冒出這樣一個富家公子打扮、孤身一人的年輕男子,沈憶寒除非是傻了,才會覺得眼前這位真的是人。
他也的確從這白衣公子身上感覺到了一股淡淡的妖氣。
很淡很淡,若不仔細一點,幾乎察覺不到。
那白衣男子靠在一顆老樹上,側目看著他微微一笑,露出一種尋常男子決計難有的風流情態來,道:“小家伙,你可知這一片可快要到狼族的領地了,你在這里繞來繞去,萬一被他們抓住,那可落不著好果子吃。”
沈憶寒愣了愣,一時沒把他嘴里的“小家伙”和自己聯系起來,道:“……你是在叫我?”
白衣男子不再倚靠樹干,直起身來,往前走了幾步,邊走邊道:“不然呢?這里除了你,還有哪個連耳朵尾巴都還不會收起來的‘小家伙’?你是哪家的,才剛學會化形之術,就這么按捺不住跑出來想湊熱鬧?可是為了狼王和那個人修比斗的熱鬧……呵呵,我今天可是大發慈悲了,這種熱鬧不是你湊得起的喔,最近狼王的無名火,可是大得很呢。”
沈憶寒聞言,心中只略想了想,倒也很快明白了過來,他為什么叫自己小家伙——
妖族化形,大都為了混淆視聽,目的便是不讓人看出自己的本體,因此像他這樣露出耳朵尾巴的化形法,可以說是全無作用,雖使用了靈力施展化形之術,偽裝的效果卻半點沒起到,還不如直接以本體示人,可以說完全是畫蛇添足的行為。
在妖族之中,似他現在這副半人半妖形態的,顯然是化形之術尚未修煉到家,而會以這種不倫不類樣貌示人的,想必不少都是才學會化形之術,還新鮮著想以人族樣貌示人的,也無怪這白衣男子會叫他“小家伙”。
若在從前,他即便察覺到此人是妖類而非人族,但要看出他的本體,恐怕卻也不是容易之事,但如今沈憶寒只要心念一動,眼中看見的白衣男子便從人形發生了變化——
竟然也是只狐妖……難怪他會對自己“大發慈悲”了。
沈憶寒佯作不覺,索性順著白衣男子誤會的演了下去,先是目露警惕后退了一步,又如臨大敵道:“我怎么知道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你是誰?”
白衣男子笑了笑,道:“我是誰……怎么,小家伙,難道你看不出咱們是同族么?至于我說的是不是真的,你跟我來看看就知道了。”
他語罷轉身便朝前方樹林中某個方向走去,沈憶寒猶豫了片刻,還是跟了上去。
那白衣男子走了幾步,果然漸漸化作一條純白的狐,轉目看著他道:“前面這段路,得換回原型走。”
沈憶寒頓住了腳步,卻沒有立刻動彈。
白狐見狀,看著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些許玩味,道:“怎么不變回去,該不會是不能吧?”
沈憶寒看了他一眼,不曾搭話,只也跟著搖身一變,眨眼之后,已成了一只通體雪青色的狐貍。
那白狐咂咂嘴,似乎略有些失望,道:“……還以為又是山里混進來的人修呢,你怎么還真是個‘小家伙’。”
沈憶寒:“……”
白狐道:“好了好了,我不過就是順便試一試你罷了,干嘛一臉我騙了你的樣子,要帶你去看的東西可不是假的喔。”
他語罷便繼續往前走去,沈憶寒跟在他身后——
方才施術時,阿燃卻是又變小了些,此刻正附在他肚子底下的皮毛之中,幾乎無法被旁人察覺。
四腳著地走路的感覺有些怪,沈憶寒很少施展這么徹底的化形術,好在前面有白狐這么一個“同類”范例,他才能依樣畫葫蘆的邊走邊不著痕跡的學習狐貍走路的動作,否則恐怕是還沒走出幾里地,就得四腳打架的摔一跤。
白狐走到前方一顆斷了的巨樹跟前,停下了腳步,道:“就是這里,跟我進來。”
沈憶寒仔細一看,才發覺前方山路中斷,中間是一處斷了的深溝,那巨樹中空斷落,另一頭卻正好搭在深溝那邊。
白狐說完,便鉆進了樹洞,沈憶寒跟在他身后,只覺樹干中傳來一股潮濕腐朽的氣味,他不自覺的皺了皺眉。
好在這段路不算長,很快眼前乍一開闊,兩只狐貍已經出了樹洞。
眼前一片青碧,山色如畫。
沈憶寒抬頭望去,但見一個不算太高的小山崖上,正汩汩往下落著泉水,泉水落處,水流緩緩下淌,從一個月牙型的聚水池朝著山勢低處而去,那池面形似月牙,如此景致,實在是靜謐美麗。
沈憶寒看到眼前畫面,心下卻想,這地方怎么看起來……和狗蛋他爹描述的那個狼族居住的懸崖那么像,他方才在周圍繞來繞去,卻壓根沒發現還有這么一條路——
想想的確是人身時,自己根本不會想著要鉆樹洞,在鼠妖眼中,那樹洞卻無疑是一條可供行走的路,自然也不必多解釋什么,一時心中不由有些無奈。
他頓了頓腳步,道:“這前面是狼族的領地吧……我們是不是還是不要再往前了比較好?”
白狐回頭看他一眼,一雙上挑的眼睛似笑非笑:“怎么,現在知道害怕了?你放心就是了,只要跟著我,不會被那群傻狼發現的。”
語罷便轉身繼續往前走,沈憶寒只得跟了上去,壓低聲音道:“我相信了,咱們還是回去吧……”
話未說完,白狐卻已經在前方一處灌木前停下了腳步,用吻部推開了重重疊疊的枝蔓,道:“喏,你看。”
沈憶寒朝他拱出來的那個洞口往里一看,果然看見洞的那頭一處山腳下正趴伏著十幾匹狼,體型有大有小,毛色各異,都在曬太陽。
沈憶寒屏住呼吸收回了目光,朝著白狐扭了扭腦袋,意思是叫他趕緊走。
白狐動了動耳朵,臉上像是在笑,在沈憶寒身邊低聲道:“別怕,這些都是懷孕的母狼,現在是最虛弱的時候,她們是發現不了你的。”
沈憶寒聞言,心下一動,扭頭看他,也低聲道:“……你怎么知道的?”
那白狐望著他,神情明顯是在笑。
“這山里難道有什么是我們狐族不知道的事嗎?”
這話似乎意有所指,沈憶寒心下一跳,一時幾乎要以為自己的真身已經被這狐貍看穿——
此念一出,他心下狂跳,當即本能的反應就是轉身朝四面八方看去,四野卻是極為安靜,除了他們兩只狐和灌木那頭山坡下休息的母狼們,再沒有第三個妖獸。
白狐看著他的動作,噗嗤笑出了聲來,道:“怎么,這會才開始擔心我不安好心?我要是真想害你,你可已經死了八百回了。”
這頭正自說著,那頭卻忽然傳來母狼們受驚的嚎叫聲,白狐和沈憶寒都是一愣,扭過頭去,卻見山坡上跑下七八只棕紅色的東西,連沈憶寒都還沒看清楚那是什么,幾只母狼已經撲上前去,和那幾只東西廝打在了一起。
白狐狀似驚訝道:“啊喲,這些豺是活膩了么,居然敢冒犯到狼族的領地……”
他話音未落,沈憶寒與白狐身后,卻忽然傳來一個粗嘎低沉的男聲——
“是啊,重蒙,堂堂狐王,為什么會鬼鬼祟祟的帶著一個小輩,出現在我狼族的領地上,難道是活膩了么?”
沈憶寒聞聲,心中一沉,回過頭去,卻正對上一雙森白的狼目。
眼前這只狼妖通體雪白中摻雜著一點灰黑,這狼妖不知是何時靠近至此,沈憶寒竟沒有發現。
這是一只境界在他之上的狼妖——
天階。
他的腦子里幾乎立刻就出現了一個名字:玄霄大王。
雖說他的確是為了這位狼王和謝小風而來,但也確實沒想到,竟然這么快……就以這種方式見到了狼王。
還不等他如何思索,那狼妖已經兩步上前,抬爪一巴掌將白狐的脖頸按在地上,低頭俯視著他冷聲道:“重蒙,你又在搞什么鬼?”
那白狐體型不過是這狼妖二分之一還不到,此刻被他死死按在地上,卻是半點沒有反抗之力,饒是如此,他竟也不急,雖被按著,仍是不見慌張,優哉游哉甕聲甕氣道:“搞什么鬼,我又不是第一次上你們這溜達,以前你不是也不跟我生氣么?最近火氣就這么大?”
又道:“哎呦,能不能松手,上不來氣了,我這有小家伙看著呢,你是不是也該給我這個狐王留點面子?”
狼妖聞言,冷哼了聲,倒是真把按著白狐的那只爪子挪開了。
沈憶寒在旁邊聽得啞然無言片刻,他也不是傻子,自然聽出這白狐便是那狼妖口中的“狐王”,他這倒真是好運氣了,出來一趟見了個狼王不說,連狐王也一并被他撞見了……
只是他雖扮作狐族,方才卻半點沒認出那白狐的身份。
他畢竟是第一次化形假扮妖族,豈知裝什么就真的遇上了什么,不僅讓他遇上一只狐妖……居然還是狐王,都說狐族生性狡詐聰明,恐怕方才在這狐王眼中,自己多多少少已經露了餡,否則,這白狐方才不會句句都是試探,顯然是已經對他的身份起了疑心。
但聽這兩妖所言,似乎頗為相熟,那白狐卻沒挑明他的身份有貓膩……
沈憶寒心下一動,朝著白狐看去,卻見他也正笑著看自己。
*
狼王玄霄不愧是這姑妄山中新選出的妖王,狼族棲居之地和錦皮鼠那樣的陰暗谷底壓根不能比,這一片不僅山清水秀,景致宜人,靈氣充沛,更兼修筑了房屋,不少化了形的狼妖在屋舍之間穿梭,看起來幾乎與人族聚居之地沒什么區別。
沈憶寒本來擔心阿燃藏在他腹下,會不會被玄霄發現。
畢竟是天階妖獸,整個修界掰著手指數也沒幾個,但豈知那巨狼卻與狐王似得,半點不像是有所察覺的樣子。
若說這滿臉意味深長、明顯別有用心的狐王可能會揣著明白裝糊涂,狼王卻顯然沒有這樣的必要,玄霄看起來沒發現,想必便是真的沒發現。
沈憶寒這才稍稍放下了心。
進了狼王居處,一人兩妖——或者說三妖便都化成了人形。
沈憶寒還是保留了半人半妖的模樣,假裝自己沒能力完全化人,那狼王玄霄卻也沒有多看他一眼,顯然對他這樣的小妖并不感興趣,不過是礙于重蒙的面子,才也在房中給他留了一張椅子。
有狼族侍女進來給三人倒了幾杯喝的,沈憶寒低頭一看,卻是些稠白的不知什么獸類的奶,聞起來除了乳|香還有些腥膻,叫他一時有些無法下嘴。
重蒙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笑瞇瞇道:“這山北早就是你玄霄大王一個人的地盤,豺族那樣的貨色,早就被打得不敢露頭,如今居然又長了狗膽,敢來挑釁生事,只怕是借的別人的膽呢,哈哈。”
玄霄聞言冷面不語,這狼妖所化作的人形,魁梧高壯,即便只是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看上去也像座小山一樣,只是他面上膚色是種不帶血色的灰白,又未蓄須,因此觀之略顯森冷。
重蒙見他不言,似乎看熱鬧不嫌事兒大似的,又挑了挑眉毛,道:“怎么,這會脾氣又這么好了,你只有欺負我的時候脾氣大是吧?我可不信你就猜不出來這群豺背后是誰在撐腰。”
玄霄冷冷道:“猜出來怎么樣,猜不出來又怎么樣?哼……卑鄙無恥之舉,等到比斗過后,我自然將那人族碎尸萬段。”
重蒙道:“只把他碎尸萬段有什么用,那個人族,不過是明璨推出來的一個傀儡罷了,你是要做姑妄山妖王的人,就這么容著他們騎在你狼族頭上拉屎?”
玄霄頓了頓,道:“……明璨是明胤的弟弟,我不能殺他。”
重蒙聽了這話,翻了個老大的白眼,道:“難怪你這妖王屁股蛋子還沒坐熱乎,就被別人惦記位置,什么明胤不明胤的?他獅族就算沾了先妖王的光,在姑妄山風光了百年千年,如今也已經是前塵舊事了,現在你是妖王,他們都這樣挑釁了,你還要忍,我嘛……也就罷了,畢竟是跟你一起長大的交情,你狼王是慫是孬,我狐族也都跟著你,可其他族支呢?”
“看看你如今這樣,誰還愿意跟著你,連青雀這么只孤家寡人的臭鳥,也敢不把你放在眼里,公然跟你作對,再這樣下去,我看也不必等什么四日后的比斗了,反正你贏不贏的,最后也都不敢拿明璨怎么樣,他還是要興風作浪、作威作福,既然如此,這山里的小妖小族心里認他這個獅王,比認你這個妖王還多些,你做不做妖王的,又有什么分別?”
這話說得不可謂不誅心,果然玄霄聽完了,面色黑的像是鍋底,一拳砸在旁邊桌上,震得那桌子砰一聲巨響——
沈憶寒本來好端端坐著,倒被這動靜給嚇了個夠嗆。
玄霄道:“那你說,怎么辦?”
重蒙頓了頓,道:“怎么辦?這還用我教你?從前明胤是怎么立威的,你難道不知道么?”
玄霄閉了閉目,道:“我自然知道,只是……那個人族,如果真是從前明胤大王認過主的人修,祖父說過,此人頗有神通,叫我不可輕敵,現在就找上門去,是不是有些……”
沈憶寒在旁聽著,心下暗忖,看來這些姑妄山中的妖族對風燮魔君,也并不是一無所知——
如今姑妄山外,人族正邪兩道修士打破了千年來白河南北井水不犯河水的規矩,算是決裂交戰了,謝小風早不奪晚不奪,非要在這個時候爭姑妄山的妖王做,以沈憶寒對此人的了解,只怕也絕不是什么為了讓那獅王來做姑妄山的妖王。
謝小風與“賀蘭庭”如今和那夢中一樣,又勾結在了一起,此事只聽當日“賀蘭庭”所言,倒也不難猜到……若真讓他如愿以償,把持了姑妄山上上下下數十萬妖靈,只怕玄門眾修士都會有大麻煩。
想及此處,他心下不由暗嘆了一體口氣。
若在從前,阿燃尚且不曾魔化之時……如此要緊之事,自己即便沒有頭緒,也沒有思路,但阿燃卻應對過不知多少次這樣的情形,只要與他商議一番,定然也能理清思路,如今卻……
如此想著,沈憶寒不免略動了動衣袖,卻忽然面色微微一變——
阿燃仍在他袖中纏著他的手臂,可此刻卻是一動不動。
他隱約覺得不對,左手抬了抬衣袖,右手不著痕跡的探入袖口,去摸袖中阿燃的龍身,觸手卻一片冰涼,毫無溫度。
……阿燃這是怎么了?
沈憶寒頓時再無心思聽那頭兩妖交談,偏偏此刻他既無法離開,又不能攬開衣袖看阿燃的情況,只能用手指撥了撥黑龍的龍尾。
這里是小龍最為敏感的地方,以往每次沈憶寒觸及此處,無論云燃在干什么,都會輕輕擺一擺龍尾,柔軟的尾鰭在他掌上拂過,似乎是無聲的抗議。
此刻,那小小的龍尾卻是任他撥弄,毫無反應。
第098章 雷木
第98章
玄霄與重蒙又說了幾句, 談的都是怎么對付獅族和那個人修的話,這兩妖也不知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商議如此要事, 竟然并不避諱沈憶寒。
沈憶寒在旁雖也大概聽了一耳朵,但他此刻總歸還是更擔心袖中的黑龍,因此不等那頭一狼一狐兩妖談完, 已經開始琢磨要怎么脫身了。
狼王玄霄境界既已在天階之上,便可與人族大乘期修士比擬,按理說以沈憶寒如今的修為, 是感知不到他氣韻強弱的, 除非狼王有意將威壓外示。
但這些時日以來,沈憶寒也已經大概摸索出了該如何運用那只金瞳, 照深不知如何轉移到他身上的這只魔瞳,與其說是魔瞳,倒不如說是佛瞳——
畢竟這樣能看穿化形妖類本體,而且還能無視境界看出對方道行的能力, 向來都是佛修們的神通。
玄霄的境界的確已至天階,但恐怕這狼妖亦是才突破不久, 即便是和當初明胤在賀蘭仙島上只余妖魂的狀態相比, 似乎也大有不如,難怪這姑妄山中眾妖族, 對他的地位并不算心服口服。
只要沈憶寒想,要在這一狼一狐兩妖眼皮底下脫身,其實不算難事, 但他想了想, 還是沒有這么做。
等到天色微昏時,重蒙才終于帶著沈憶寒離開了狼族的領地。
夜色漸深, 天幕中升起半輪皎白弦月,重蒙走在前面,忽然轉過頭來,朝沈憶寒勾唇一笑,道:“閣下既然現在還不走,那看來不是重蒙自作多情了。”
沈憶寒心知他已經認出自己并非妖類,而且恐怕是剛一照面不久,這位狐王就已認出,故此刻聽其所言,倒也并不驚訝。
他頓了頓腳步,道:“狐王是故意把在下帶去狼族領地,和狼王相見吧?不知是何用意?”
重蒙方才在狼族領地中和那玄霄喝了些酒,此刻臉上泛起一點潮紅,眼角上挑,雖還是人形,這神態看起來卻完全是狐的模樣,笑了笑道:“我若說是招安,你可相信么?”
沈憶寒道:“招安?”
“不錯。”重蒙繼續道,“你是人修……而且是個道行不低的人修,玄霄三日后就要和那個獅族帶回來的人修比斗,他也需要一個幫的上忙的人族……”
沈憶寒被他逼近,后退一步,道:“既然如此,方才在狼王面前,你為何不提此事?”
重蒙笑了笑,道:“因為他不需要知道這件事,這是我跟你的交易。”
*
沈憶寒回到谷底時,夜色已深,他并未驚醒山谷中的小妖們,只徑自回了洞中。
這洞穴上方并未完全封死,頂部有天洞,因此入了夜,月光只要泄入一點,便可被洞穴中潭水波光擴大蔓延開來,光線并不幽暗。
沈憶寒攬起衣袖,果然見黑龍仍然纏在他手臂上,但雙目卻是閉合著的。
“阿燃?”
他輕喚了幾聲,都是意料之內的毫無反應,沈憶寒觸了觸那小小的龍身,也仍是一片冰涼,毫無溫度。
如果不是這些時日相處下來,沈憶寒知道云燃龍形時睡著了的體溫就是如此,幾乎要懷疑他是否還活著了——
阿燃近些時日的確是愈發嗜睡了。
可先前即便他睡著,只要自己一有動靜,他都會立刻醒來,像如今這樣叫也叫不醒的情況,更是從未發生過。
沈憶寒嘗試著在指尖凝聚靈力,像探視人修丹田經脈那樣想探視云燃的龍身,好知道此刻阿燃究竟怎么了,然而那些靈力進入黑龍身軀之中,卻都好似石沉大海,有去無回。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這千年來雖然沒少看閑書,見聞比起尋常只知閉門修行的同道已很算廣博,但關于遠古魔,沈憶寒所知卻也甚少。
魔族畢竟早已覆滅,萬年間哪怕偶有那么一兩個遺魔血脈復蘇魔化的,也大都還沒來得及如何興風作浪,就被人族修士齊心協力收拾了,關于其魔身的形態、是否成年,其間表現如何,這些細枝末節的信息,他卻幾乎從未見過有相關記載的書冊。
沈憶寒對高階魔從幼年期過渡到成年期的過程雖不了解,但阿燃如今這副模樣,倒是讓他聯想到了冬眠時的芳姑姑。
只是阿燃既是遺魔血脈,本質上來說還是魔,所有魔族的本體,都不過是靈墟巨淵底部的魔氣所化,龍形也好,蛇形也罷,也只是一種形態。
可若真如此,龍形魔只是保留了龍族的形態,并非真正變成了龍,應該也不會冬眠吧?
沈憶寒想不通,只得守著云燃。
他在潭邊一處石臺上盤膝而坐,閉目吐納,卻未徹底入定,始終留了一縷靈識在外,觀察著阿燃的情況。
好在等了一夜,天明時,云燃總算動彈了。
沈憶寒幾乎是立刻睜開了雙眼,卻見原本伏在他膝上的小龍不知怎得身體變大了數倍,龍身此刻足有成年男子腰身粗細——
黑龍雖已醒來,卻好像正忍受著什么難耐的痛苦一般,身體在地面上扭動著。
沈憶寒看出不對,立刻便道:“阿燃……你怎么了?”
黑龍沒有回答他,竟然忽的騰空飛起。
沈憶寒心下一驚,想要阻攔也為時已晚,這洞穴中雖然空間頗大,卻也容不下一條龍這樣近乎瘋狂的胡沖亂撞。
黑龍似乎已經失去了理智,辨不清方向,一聲巨響之后,龍身撞在山壁上,整個洞中都好像劇烈的顫抖了一下,大大小小的山石順是洞壁骨碌碌滾下。
黑龍也摔在地面,發出一聲沉悶的轟鳴。
沈憶寒立刻上前,又將真元外放,替他擋住了山壁上滾落下來的石塊,他剛在似乎又昏迷過去的黑龍身邊蹲下,便立刻發覺那龍首上的茸角沾滿了血跡,想必都是剛才在洞壁上撞的。
這一對角,他近來已經撫摸碰觸過多次,當然很熟悉,因此一眼便看出這角似乎又長出來了不少——
沈憶寒將黑龍那無力耷拉下去的腦袋抱在自己懷里,看了看黑龍額頭上的傷痕和血跡,又看了看他緊閉的雙眼,低聲道:“阿燃,你很不舒服……所以才故意這樣撞它的,是么?”
這次終于有了回應,黑龍在他懷中低鳴了一聲,這一聲低鳴雖然不是人族的語言,其中的痛苦和忍耐卻不難察覺。
沈憶寒感覺到他動了動,似乎想掙脫自己的懷抱,心知這龍角生長,阿燃恐怕極為痛苦,才只能通過沖撞來緩解,但這種緩解畢竟是以毒攻毒、治標不治本,而且還會傷了阿燃自己,他也只能用力死死抱住龍首,道:“再忍忍……阿燃,你再忍忍好嗎?”
他也不知道此刻阿燃是否能聽進去他的話,只是一遍遍的重復,其間始終沒有松開抱著龍首的手,不知過了多久,黑龍才漸漸平靜下去。
沈憶寒正要說話,忽然感覺懷中一輕。
他垂眸看去,卻發現云燃不知怎的已經恢復了人身,只是仍然緊閉著雙目,白玉一般的膚色下,愈發顯得云燃額上的血跡和那對受傷的龍角觸目驚心起來。
沈憶寒凝聚靈力,點入云燃眉心,他本想替阿燃療傷,豈知指尖才剛一接觸云燃皮膚,便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吸力漩渦般要將他全身的真元卷入。
不過數息功夫,丹田里的靈力竟然已被吸走了大半。
好在沈憶寒反應快,大驚之下,及時抽回了手,否則只怕再遲半刻,他就會被無底洞般吸納靈力的阿燃抽個精干。
沈憶寒呼吸半晌才平復下來,心道阿燃的身體怎么會這么缺乏靈力?
難道真的和阿燃即將進入成年期有關?
沈憶寒想了想,從乾坤袋中取出丹砂朱筆,干脆原地在云燃身周布設了一個聚靈陣——
這次他倒是猜的沒錯,最后一筆落下,聚靈陣初成,整個洞穴中忽然無風自起,肉眼可見的靈氣漩渦出現在了聚靈陣上方,而從周遭吸納過來的靈氣,都百川入海一般匯入了云燃體內。
沈憶寒哪見過這陣仗,如此吸納靈力的速度,當真是前所未見。
好在這處谷底洞穴,似乎本就是聚靈之地,否則只怕支撐不了此陣哪怕一時半刻。
饒是如此,半個時辰過后,沈憶寒還是明顯感覺到洞中原本濃郁充盈的靈氣變得稀薄了許多,好在這個時候,聚靈陣中的云燃終于停止了吸納靈氣,沈憶寒見他額上的傷口已經愈合了大半,心下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
沈憶寒就這么守了云燃整整兩日一夜。
這兩日內,云燃始終不曾徹底清醒,身體卻不停的在人形和龍身之間變幻,這種變幻似乎并不受他控制,也無規律可言。
沈憶寒知道他此刻恐怕正在最需要靈氣的時候,因此始終保持著聚靈陣結成的狀態,只可惜不過一日后,整個洞中的靈氣就都已被吸收到稀薄的微不可查。
好在沈憶寒乾坤袋中帶著兩三條靈脈,原本是以防萬一、好備不時之需的,不想他自己沒用上,倒是給阿燃用上了。
兩日一夜后,云燃終于醒轉了。
沈憶寒同他說話,雖然仍是得不到回應,但卻敏銳的感覺到阿燃的反應和先前不同了,看著自己時,他竟偶爾會露出與從前十分相像的若有所思的神情。
兩人少年時,云燃還不怎么會掩飾自己的眼神和情緒,那時便時常露出這樣的表情。
除此以外,云燃龍身時,額上那對龍角已經長得形狀完整而美麗,再不是沈憶寒初見他魔化時那樣剛剛長出一半的幼龍模樣——
他也不知阿燃這算不算已經進入了成年期。
若說算,他卻還是會時不時的陷入沉睡,一日大約只有兩三個時辰是清醒的,若說不算,他龍身時的形貌,已經與沈憶寒認知中的成年龍族一般無二了。
與此同時,二大爺等一眾鼠妖搬到這處洞穴附近生活,也有十數日了,沈憶寒本來以為這些鼠妖搬家,也不過就是換個地方打洞罷了,誰知卻被展示了一番已經開過靈智的妖類,與其他普通獸類的區別——
眾鼠妖竟然在這附近尋了一塊平整的土地開始墾種,雖說地方不大,但不過短短十幾日的功夫,已經弄出了很是煞有介事的效果,土地一塊一塊被分的工工整整、桑陌儼然,竟然還有小小的水車、磨坊、灌渠等等。
沈宗主看的很是目瞪口呆,心道他可算是知道這群鼠妖是怎么孤身一族在這幽深的谷底繁衍千年的了。
二大爺對他的目瞪口呆,顯然很是得意,揮了揮爪子豪氣萬千道:“大王,從今以后,這些都是你們的天下啦!”
二大爺如此賣力,究其原因,也不過是不想讓他們離開這谷底,只可惜,沈憶寒已經答應了那狐王重蒙,他也不可能真的在這山谷之底呆一輩子,二大爺的小算盤,也注定只能落空——
三日過后,第四日清晨,谷中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鼠妖們感覺到有危險的氣息靠近,都被嚇得早早躲了起來,連那些聒噪的彩靈雀也都一個不敢露頭。
重蒙一改當日和沈憶寒初遇時吊兒郎當的模樣,雖然還是一身白衣,周身卻釋放出不容小覷的威壓和妖氣。
地階妖獸放眼整個修界,或許算不得什么,但在這一處小小山谷,乃至于整座姑妄山中,無疑卻是能輕而易舉碾死許多妖靈的存在。
重蒙化作狐身,卻比那日體格大了不少,狐貍眼睛似乎天生帶笑,慢悠悠道:“你如果需要,可以坐在我身上離開此地哦。”
沈憶寒袖中藏著已化作龍形的云燃,自然不會答應,只道:“多謝狐王好意,這倒是不必了。”
一人一妖就此離開谷底,過了許久,一眾鼠妖才自黑暗中冒了出來。
狗蛋望著他們離開的方向,震驚道:“剛才,那……那那那那是狐王?”
*
姑妄山脈正中,最高的一座山峰,叫作臥獅嶺。
只聽這名字,便很容易能猜出此處是獅族的領地,也是數千年來姑妄山最厲害的一位妖王從前居住的地方。
今日狼王玄霄與那人族比斗的地方,也就在這臥獅嶺上。
沈憶寒心道也無怪重蒙這個發小替狼王打抱不平,玄霄雖是新任妖王,被人挑釁,比斗居然還要在人家的地盤上,明胤雖已經身死,但獅族沾了他的光,在姑妄山中威勢不減,倒也可見一斑。
據重蒙所說,今日這場比斗,在姑妄山中數得上名號的大妖都會前來觀比。
沈憶寒到場便發覺他所言果然不虛——
妖族不像人修那么講排場,比斗的場地布置的很粗糙,或者說壓根稱不上什么布置,不過就是騰空了一處寬闊的山坡,各支觀比的妖族也都沒有席位,都七七八八的隨便圍著山坡中央分布開來,走獸在地面,飛禽則扇著翅膀停在空中遠遠看著。
沈憶寒心道這倒是好,萬一到時候打起來,兩個正主有什么控制不住誤傷周圍的,大家跑起來倒也方便,各掃門前雪就是。
妖群之中,沈憶寒最先看見的便是東道主獅族——
獅群之中,四個身材魁梧、獅首人身的壯漢抬著一頂臥輦,那輦上伏臥著一只通體皮毛棕黃的巨獅,他身邊站了個神情陰冷的碧衣男子,正是那日沈憶寒在谷底見過的青雀。
如此排場陣仗,想必便是獅王明璨了。
重蒙遠遠見了,微微瞇了瞇眼睛,不咸不淡的冷哼了一聲。
重蒙已經恢復了人形,沈憶寒跟在他身后,仍然是那副半人半妖的模樣,他這副模樣,其他妖族看了大概都會以為是狐族的哪個小輩,跟在狐王后面,倒也不很稀奇,故而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重蒙并未帶他前往狐族聚集之處,而是到了與獅族相對的,狼族一族的最前方。
沈憶寒在為首的幾個狼妖之中掃了一圈,他如今再要看出這些妖類的本體,只需心念一動,連將靈力覆到左瞳之上都不必。
幾只狼妖想必在狼族之中都是頭領,個個都是地階以上。
但最引得沈憶寒注意的,是其中一個樣貌不顯的老頭。
這老頭正與玄霄說話,周遭幾個狼妖都圍在他身邊,隱隱有些眾星捧月的意思,玄霄伏首在他身邊聽著,模樣很是恭敬。
這老頭的本體是一頭雪狼,毛色都已經斑駁的有些發灰了。
沈憶寒只略看了看,很快便將目光從那老頭身上挪開了,誰知那老頭卻似有所感,忽然停住了對玄霄說話的動作,目光遠遠朝著重蒙、沈憶寒這頭投來。
這老狼妖也未至天階,五感卻甚為敏銳,沈憶寒垂下眼,只裝作并未注意到那邊的模樣。
玄霄遠遠看見重蒙,略點了點頭,道:“你來了。”
重蒙還未回話,對面卻遠遠傳來一個男子帶著些輕蔑的聲音,道:“玄霄,還沒跟你族中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交代完后事?你到底是話太多了說不完,還是怕了啊?”
此人話音一落,滿山的妖都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重蒙眉峰微微動了動,眼神冷了幾分,不等玄霄答話,他卻先開了口,寒聲道:“明璨,玄霄答應今日這場比斗,不過是要證明他是堂堂正正、當之無愧的妖王,可不是這妖王的位置已經易主給你了,三十年前,是你自己敗在了玄霄手下,我妖族以強者為尊,你再這樣放肆,玄霄即便殺了你,也不算有違當年對先妖王的承諾!”
那獅王明璨似乎聽到什么極為可笑的話一般,仰頭哈哈大笑,道:“好啊,玄霄自己都不敢說話,你這狐貍倒是替他急上了,我今天倒要看看,他要怎么贏,怎么殺了我,我在這等著呢!要是玄霄贏不了……”
那棕毛獅子語氣一沉,帶出幾分戾氣來:“你剛才說的很對,我妖族以強者為尊,這妖王之位自然只有強者能坐,玄霄坐了三十年,也該夠了。”
兩妖交談間,沈憶寒目光穿過人群,果然看到那頭獅王背后走出一個相貌平平、身形略顯清瘦的人族少年來——
那少年唇角帶笑,一雙眼細而狹,此時正仰頭與伏在臥輦上的獅王明璨說了句什么,神情間似乎很是漫不經心。
雖然這副面孔完全是陌生的,但只要看一眼,沈憶寒也能肯定的認出來,此人的確就是謝小風。
他曾經和這魔頭以死相搏,哪怕只是一個眼神,沈憶寒也能分辨出來。
這魔頭果真沒死……如今這副軀體,卻不知又是哪個無辜的人族少年遭了他的毒手。
沈憶寒心中雖然早已確定,但真的親眼看到此人時,心緒卻還是波蕩難平——
他與阿燃在這姑妄山中養傷避禍,偏偏就好死不死遇上了謝小風,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上回他太過輕敵,反倒被謝小風算計,好容易才脫身,那時卻也顧不得是不是真的斬草除根了,這次卻必要除了這個禍害,以免今后夜長夢多,再生是非。
如果他猜的不錯,今日即便玄霄得勝,他就算真的將眼前的“謝小風”碎尸萬段,此人恐怕還是有法子像上次一樣金蟬脫殼——
此人真正的魂魄,只怕也根本不在這具軀體之中。
一般意義上的奪舍,在吞噬軀體原主人的魂魄后,奪舍者的神魂也必得宿居在新的軀體肉身之中,然而上次他殺了謝小風后,并不是沒有想過永絕后患,探查搜尋他的神魂,但當時那具軀殼之中,卻是空空如也。
謝小風根本不將自己真正的神魂宿居在肉身之中,又或者說,他雖然通過某種辦法控制了這具肉身,但若肉身損毀,他的神魂卻能不受其害,不困其中。
無論是人族、妖族,只要是生靈,魂魄便不能離體太遠,也就是說……無論謝小風使了什么花樣,此時此刻,他真正的神魂所在,也必然距離這處山坡不遠。
沈憶寒腦中念頭飛轉,那頭獅王不知又說了些什么,玄霄應了一聲,山坡兩側走出不同的妖族,都是獸首人身,眾妖舉起巨大的牛角號吹了起來,震耳欲聾的嗚嗚聲連續響起三輪過后,整個山坡上的妖族都往后退了數步——
比斗要開始了。
玄霄從人形化為狼身,正要入場,重蒙卻忽道:“等等——”
那巨狼頓住腳步,低下頭來,看向重蒙。
重蒙這才道:“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巨狼點了點頭,才轉身朝山坡上走去。
等到一人一妖都入了場,方才那與玄霄說話的老狼妖,這次卻比獅王先一步開口,揚聲道:“開始吧——”
第099章 孽魂
第99章
這場比斗, 若只以雙方的修為境界來看,玄霄的勝算哪怕不能說是十成十,也基本是沒什么太大懸念的, 然而在場的所有妖族卻都對這看似羸弱、平平無奇的人修少年有能力和他們的妖王一戰并不感到奇怪——
來的路上,沈憶寒早已聽重蒙說這人修少年頗有神通,此刻親眼見了, 才知道妖族們所說的神通到底是什么。
一人一妖入場,玄霄的妖身足足比謝小風高了數倍,他倒也半點不見畏懼之色, 只微微一笑, 伸手一握,掌中便出現了一柄懸掛著青旗的長幡。
青幡一揮, 整片臥獅嶺的上空瞬間狂風大作,數息之后,數不清的青黑色霧氣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眾妖但聞得耳中傳來各種人族、獸類此起彼伏的凄慘哀嚎恫哭之聲, 原本天光明朗的臥獅嶺,亦在倏忽之間變得鬼氣森森。
沈憶寒一見此物, 當即認出了這青幡是何物——
千年前風燮魔君連屠數城, 只為給一件即將練成的法寶飲血祭旗,那件法寶名叫青司幡, 想必便是眼前此物了。
據傳只要催動此幡,無論引幡者修為高低,都能夠輕而易舉號令方圓千里之內所有不得往生的人間幽魂為己所用, 且還能大大激發其兇煞之性。
當初玄門諸派圍剿之戰, 便很是吃了此物的苦頭,眾修與風燮魔君交手, 即便一時占據上風,但隨著時間的拉長,人族這邊不敵隕落的修士漸漸變多,魂魄卻竟然為敵人所用,反叫那魔頭愈戰愈強,愈戰愈勇。
這法寶的厲害程度,自然可見一斑。
此幡算是這魔頭的看家本領,連當初沈憶寒毀了他潛入昆吾劍派那具肉身時,亦未見他動用此物,眼下卻拿出來了,可見謝小風也是對這場比斗十分重視,勢在必得。
玄霄仰天一聲長嚎,生生將幾個正在空中朝他撕撲而下的怨魂震開,下一瞬卻又有更多數不清的青黑色霧氣密密麻麻的朝他涌去,如江潮浪海一般,密不透風,望之令人頭皮發麻。
沈憶寒只看了片刻,便將目光轉開,繞著周遭圍觀的妖眾環視了一圈——
那鬼幡確然厲害不假,但謝小風如今這具肉身,修為低微的甚至還不如當初被他毀了的那具,雖能催動青司幡不假,但若要發揮其十成十的威力,怕是有些難度。
且似青司幡這類魔道法寶,煞性太重,一個運用不當,主人便極易受其反噬。
有了這層掣肘,謝小風就算手中有如此厲害一件法寶,但真想傷了玄霄,恐怕卻也不太容易。
又或者……這魔頭真不懼反噬的風險,便更說明他有恃無恐。
沈憶寒已經吃了他一次虧,自然知道謝小風深諳狡兔三窟之理,恐怕即便眼前這個“謝小風”死了,還會有別的謝小風死而復生,他的神魂根本不再肉身之中,想要真的殺了此人,恐怕非得找到謝小風——或者說風燮魔君真正的神魂所在不可。
他不動聲色的將神識分出來了一縷,繞著整個臥獅嶺尋找起蛛絲馬跡來。
沈憶寒如今突破,修為已初入小乘。
修界之中人人皆知,踏過元嬰到化神這道門檻,修士才算元神初成,修成元神,神魂便不必再被縛死在元嬰之中;而踏過化神到小乘這道門檻,元神便不再受肉身束縛,可以離體而出,甚至可以將其分化為千絲萬縷,融于心識神念。
這也是為何只有高階修士的神識能稱之為神識,小乘乃至化神以下卻只能被稱之為靈識的緣故。
神識之中,蘊含著的是修士命門所托、元神的力量,其所能察覺、感知到的、敏銳程度都要遠遠勝過靈識。
即便如此,沈憶寒卻仍未能察覺謝小風真正的神魂所在。
他又嘗試了一遍,仍是并無收獲。
沈憶寒心里倒沒覺得太意外——
畢竟那魔頭既能憑借此法保住性命這么久,當然也總有些厲害之處,恐怕不是輕易能為人察覺破解的。
若想他露出馬腳,只怕需得魔頭如今這具少年肉身死亡。
但這謝小風如今既與獅王勾結,敢于以區區弱小之身,挑釁身為天階妖獸的狼王,想必也定然有所倚仗……總不能是分明心知不敵,還來送死的吧?
雖說他有法子保命脫身,可這么做總也得有個原因。
思及此處,沈憶寒忽然愣了愣,心下念頭猛地一突,忽然反映了過來什么——
他倏然抬起目光,便見場中一人一妖正在纏斗,謝小風果然是有所倚仗,使得卻不知是一套什么移身法門,那青司幡鬼氣森然,召來眾陰魂兇魄,將玄霄層層束縛在內,玄霄欲要動身掙扎,四肢脖頸上青光卻纏的越緊,巨狼口中發出一聲怒吼,這才將那些束縛著他的青影震碎,謝小風的身影卻分作了好幾個,環繞著玄霄,忽明忽暗,辨不清哪個是幻影、哪個又是真身。
玄霄伸爪朝著其中一個影子抓去,卻不出沈憶寒所料的抓了個空。
又往另外一個影子擊去,這次那影子微微一閃,卻倏忽之間消失,下一刻竟又分化出了三五個虛影,朝著四面八方散去。
幾次被戲弄后,玄霄大約是被這樣的小把戲弄得心有不耐,又偏偏無法立刻找出對方的真身,巨狼口中發出一聲低吼,眼中也泛起一點淡淡的血紅色。
沈憶寒微微一愣,揚起頭來,卻見不知怎的,天色居然漸漸昏暗,烏云聚攏,臥獅嶺上一時如陷黑夜。
眾妖都感覺到了天幕和四野的變化。
玄霄發怒,濃烈的妖氣和威壓從場中的巨狼身上朝著四面八方擴散而開,如濃霧般無法穿透,將整座山嶺沒入其中,眾妖一時幾乎都有些喘不過氣來,甚至連那些親近獅王、本來還在看熱鬧時不時發出噓聲的妖族都變了臉色,被這股強大的妖氣逼得后退了數步。
狐王重蒙見此情形,似乎心有所憂,低聲喊了一句“玄霄——”,巨狼大概是聽見了這聲呼喚,動作微微一頓。
沈憶寒這才感覺到周遭妖壓淡了些許。
饒是如此,整座臥獅嶺上原本被青司幡召來的陰魂卻都已經在這數息功夫之間不見蹤影,謝小風那幾個難辨真偽的幻影也在倏忽之間潰散,只余下一個真身,抓著一柄青色長幡,單膝跌跪在地上,無法站起身來——
謝小風低著頭,背部也隨著胸膛輕微的起伏著,似乎正被狼王妖壓所迫,連直起身也不能。
玄霄不知是被方才重蒙的那聲低喚驅散了怒意,還是將局面重新扭轉到有利于自己的情況后胸有成竹,此刻不再露出著急神態,反倒是不疾不徐的緩緩抬步走到了那人族少年面前,低頭看著他,口吐人言道:“人修,你如果就此認輸,認我為妖王,不再為明璨效力,我可以看在明胤的份上,不殺你。”
那被謝小風奪舍的少年似乎仍是站不起身來,卻未回話,只是低頭笑了笑,忽然身上青光閃動,便要有所動作——
只是這變故發生得快,玄霄的反應卻更快,未等他真的做什么,已經狠狠抬爪揮過,將他按在地上。
狼王下手并未留情,眾妖都清楚的聽到了某種血肉被碾碎的悶響和骨骼斷裂的噼啪聲。
血腥味從巨狼爪子底下漸漸擴散開來。
玄霄挪開了狼爪,道:“他死了。”
獸類對血腥味尤其敏感。
獅王明璨顯然也聞到了那股意味著死亡的血腥味,一改原本漫不經心的慵懶伏臥姿勢,從臥輦上緩緩支起了身,瞪圓了一雙銅鈴似的眼睛,看著了無生氣的趴在地上的“謝小風”,顯然十分驚訝——
甚至有些不可置信。
沈憶寒也很驚訝……謝小風死了?就這么死了?這場人妖之戰,獅族造勢頗大,明璨顯然對謝小風十分有信心,他居然就這樣敗了?
可從比斗開始,他的神識一直籠罩著整座臥獅嶺,半點沒感覺到那魔頭神魂外逃的痕跡,以他如今神識的敏銳程度,如果謝小風真的金蟬脫殼,他絕不可能發現不了。
難道……真的是他想的錯了?是那魔頭太過自不量力,又把玄霄這樣一個天階妖獸的實力,想的太過弱小了?還是他有什么神通根本沒來得及施展出來?
沈憶寒心里隱約覺得哪里不對,可還不及等他多想,那頭玄霄已經又往前走了兩步,看著還在臥輦上沒下來的獅王沉聲道:“明璨——這個人修已經敗了,他死了,你膽敢鼓動山中妖族反叛姑妄山的妖王,是不是也該付出代價?”
如此情形,顯然出乎明璨的意料,那獅妖臉上神色有些陰沉,卻沒有馬上回話,而是先看了看旁邊的青雀。
青雀會意,化為妖身振翅飛往空中,倏忽之間已經落在“謝小風”的尸身邊,探看了一番,才飛回明璨身邊又變回人身,開口低聲說了幾句。
明璨臉色更加難看了幾分,又追問了一句,這兩妖交談并未使用傳音之法,因此沈憶寒倒也聽清了他問的是“幡呢”。
沈憶寒微微一愣,心下暗道,那青雀和明璨說謝小風已經身死,明璨第一反應卻是問他“幡呢”?
什么幡……青司幡?
他忽然回過神來,轉頭朝場中謝小風已經血肉模糊的尸身望去,果然沒見到那柄青色鬼幡。
那幡竟是不翼而飛了。
也是在此刻,玄霄似乎終于沒了耐心,再不打算等待獅王的回答了。
巨狼仰天長嚎一聲,眾狼妖今日跟隨自家狼王到這臥獅嶺赴鴻門宴,顯然對于可能發生什么,并不是毫無準備,此刻但聽狼王一聲令下,便紛紛顯出狼族原身,朝著那頭的獅妖們撲去。
重蒙率領狐族,亦在其中。
沈憶寒著實沒想到事情居然是這么個發展,一時竟不知是該上去幫忙,還是作壁上觀,卻見那獅王明璨不知是猝不及防,還是本就遠非玄霄對手,只這么幾息功夫,竟已被玄霄在身上抓出數道血淋淋的傷口,顯出不敵之態。
很快巨狼便將明璨按在爪下,卻并未如同殺了謝小風那般馬上要了這獅子的性命——
在旁人的眼中,狼王只是低頭冷冷的看著匍匐在身下的獅王,像是在品味已經等待了許久的勝利,看著老對頭在自己爪下奄奄一息,對妖族而言,或許也是一種享受。
然而在沈憶寒眼中,這幅畫面卻完全不同。
照深贈予他那只“魔瞳”,此時此刻,竟看見了旁人看不見的東西……
獅王明璨的頭頂正冒出絲絲縷縷的黑氣,而低著頭的玄霄,居然在將那些黑氣吞入自己口中——
隨著那從明璨體內逸出的黑氣漸漸變得稀薄,被按在玄霄腳下的獅子身體痙攣了幾下,掙扎的幅度卻越來越小了。
那股黑氣……似乎不是妖氣,也不是靈氣,而是……明璨的妖魂。
怎么回事……妖族修的并非鬼道,也不以食人精魄為助益,玄霄卻在吸食明璨的妖魂?
玄霄卻在此刻松開了按著明璨的爪子。
巨狼抬頭冷冷環視了一圈臥獅嶺上其他并未加入戰局的妖類,寒聲道:“明璨已死——”
“從今往后,姑妄山只有一個妖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第100章 孽魂
第100章
沈憶寒很快便意識到了那股黑氣是什么——
無論人修也好, 妖修也罷,魂魄在常人眼中,都是不能外顯的, 只有一些離渡劫不過一步之差的妖修,這些妖類大都習的是身魂合一、強化妖魂的法門。
他們的妖魂在旁人眼中才能像當初明胤那樣顯形。
明璨雖是明胤的弟弟,這兩只獅妖的實力卻差距頗大, 可以說是云泥之別。
不過明璨若能有他兄長七八分實力,倒也不必在明胤離開姑妄山千余年后,仍需蒙其余蔭了。
這獅妖雖不比他哥哥, 道行遠沒到能夠妖魂外顯的地步, 然而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總歸還是這姑妄山中一族妖主, 能活到今日,不知手上已沾染了多少殺孽惡業,而這些殺孽惡業……卻不會輕易消散,卻都是如影隨形的覆在他的魂魄之上——
人族也好、妖魔也罷, 善惡有業,因果不散, 只不過常人都無法直觀的看到他們罷了。
這是佛修的神通——
沈憶寒如今卻能看的清清楚楚。
眼前的這個“玄霄”, 正因如此,才敢大大咧咧在眾妖面前吸食明璨的妖魂——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玄霄。
謝小風大費周折, 原來打的卻是這個算盤,舍了一個資質平平修為低微的人族少年肉身,卻換來一個天階妖獸。
而且還是姑妄山的妖王, 自然是筆再劃算不過的買賣。
至于那獅王明璨, 只怕在謝小風心中,此妖也不過只是他奪了玄霄身體后的第一頓大補而已。
明璨替人做了嫁衣而不自知, 這一點上,他的腦子倒和他哥哥的確是親生兄弟無誤。
沈憶寒心中已明了眼前的狼王玄霄,恐怕已經被占據了肉身。
與此同時,臥獅嶺上一眾妖族卻在“玄霄”、重蒙的帶領下,與那頭本來跟著明璨的妖類亂戰成一團,場面愈發混亂,妖族不似人修有那樣多的靈寶法術,修得大都是煉體之術,打斗起來更是全憑血脈中的獸性支撐,血肉橫飛的,十分觸目驚心。
沈憶寒不知謝小風是如何做到這么不著痕跡、甚至在連與玄霄一同長大的狐王重蒙面前,都不被察覺的掌控了他的身體——
身為天階妖獸的玄霄按理來說有著整個修界最為強韌的魂魄,本不該這么快被一個人修吞噬。
短短數息之間,沈憶寒腦海里已經掠過了無數個念頭,他若此刻在眾妖面前揭穿玄霄被人奪舍,只怕這些妖族無法立刻相信,倒給了那魔頭發覺他身份有異、殺了自己的機會。
天階妖獸的實力,即便是如今他已突破小乘,卻也不敢輕易招惹。
本以為今日前來,助玄霄干干凈凈殺了謝小風就好,萬萬沒想到,此事卻越來越棘手了。
狼獅兩族相爭已久,方才眾妖眼見狼王大獲全勝,一眾狼妖們自然是士氣大漲,獅族那邊卻是全然相反的情況,謝小風也就罷了,明璨居然在玄霄手下連三招也沒挺過,就這樣死了,顯然連青雀也措手不及,那頭很快便節節敗退,獅妖們死的死被俘的俘,青雀亦被生擒。
大約往日青雀在姑妄山中積威甚重,雖被縛妖索綁了個結實,但他與那領頭的幾個狼妖說了些什么后,幾只狼妖卻頗為踟躕,似是不敢擅作主張殺了他,將他押到了“玄霄”與重蒙面前。
沈憶寒跟在重蒙身后,心中卻在想著該怎么把眼前的“玄霄”已經不再是本來的玄霄這件事告訴重蒙。
那捆來青雀的狼妖道:“大王,這臭鳥捉來了,他往日素來總幫著明璨那廝與大王作對,今日可算落在咱們手里了,大王要殺了他么?”
青雀被縛妖索結結實實纏了幾圈,縛妖索有禁錮妖力之用,按理說,尋常妖族如被這樣捆縛,早已氣力不支,現出原形,他卻竟能繼續維持人身,仍是那面目陰郁的碧衣男子模樣,并未顯出原型,只是冷冷的看著玄霄與重蒙。
“玄霄”似乎想了想,道:“……先不忙,且將他押回去,我再處置。”
此話一出,重蒙先覺意外,側目訝然道:“什么?你不殺他?可他已與明璨妖魂盟誓,以后不能再效力與你,今日你殺了明璨,他不替明璨報仇,便會被盟誓反噬,魂飛魄散,你又何必留著他?”
說著卻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皺起眉頭道:“難道你還顧念著當年的……是他自己背信棄義,不顧咱們小時候的情分,投入獅族麾下,如今他對咱們不過是個禍患,你還要心軟么?”
重蒙語罷,那頭青雀已冷笑道:“不錯,今日你們若不殺了我,來日我必殺你們,替明璨報仇。”
重蒙聽得此言,眼神一寒,扭頭看去,下一刻青雀的臉便漲的通紅、然后變得青紫,他的脖頸仿佛被什么無形的東西扼住,這下卻真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重蒙道:“你真當我不敢殺你?”
語罷青雀的臉色更加青紫了幾分,“玄霄”見狀,似要阻攔,重蒙卻好像早猜到了他會這么做似的,倏的轉目看著他道:“怎么,你要攔我?”
“玄霄”道:“妖魂盟誓并非不能破解,明璨的事他知道不少,留著他未必無用,何必非要現在殺了他?”
頓了頓,又道:“何況……當初咱們也是一同……”
不等他開口,重蒙已道:“罷了,不必說了,你是姑妄山的妖王,你既不想殺他,我又能如何?”
語罷松開了青雀的咽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將那碧衣男子狠狠往地上一攘,重蒙便轉身要走。
那跟著玄霄的老狼妖見狀,忙道:“狐王莫氣,莫氣,大王留著青雀,自然是有用的,并非只因心軟……總歸今日咱們大獲全勝,明璨已死,眼下何必鬧得不快?該好好慶祝才是。”
重蒙哼了一聲,道:“你們狼族自然該好好慶祝,和我狐族又有什么關系?我還是不打擾狼王的好。”
沈憶寒在旁,先是聽的一頭霧水,后來才漸漸明白過來,這狼王、狐王兩妖曾經似乎還與那青雀有些淵源,不僅如此,重蒙顯然看那只鳥妖很不順眼。
重蒙要走,他只略一思忖,回頭看了看那頭正與老狼妖說話的“玄霄”,便轉頭繼續跟了上去。
謝小風所圖的,不僅僅只是玄霄這天階的妖身,恐怕更是能夠號令姑妄山中數十萬妖靈的身份,放著他在這,倒也不怕他跑了。
眼下要緊的是把“玄霄”已被掉包這事告訴重蒙——
沈憶寒心知肚明,如今除了重蒙,旁的妖……尤其是那些狼妖,怕是絕不會相信自己。
謝小風奪舍的功夫的確是爐火純青,方才就在數千妖族的眼皮子底下,他不知用的什么法門,竟然就這般無聲無息的鳩占鵲巢,玄霄連表現出一點掙扎和抗拒都沒有。
與其相信一個忽然冒出來的異族,狼妖們當然只會相信剛剛手刃獅王、大獲全勝的“玄霄”,更何況他的身份本來就有貓膩,一個偽裝的人修,若被那些妖族發現,不被捉去送給狼王邀功就不錯了,怎么可能被他說服?
天色漸暗,重蒙走在前面,后頭除了沈憶寒還跟著一眾狐妖,狐妖們都知道自家大王心情很不好,均是默不作聲,然而只是他們踩在林間落葉上的的沙沙聲,似乎也叫重蒙心緒煩躁,他扭頭怒道:“都跟著我做什么,煩死了!”
語罷卻顯出狐貍原身,朝著林間奔去。
狐妖們面面相覷,一時跟也不是、走也不是,踟躇許久后,終歸不敢違逆狐王的命令,三三兩兩的各自散去。
沈憶寒卻又變成了那副狐貍模樣,跟了上去。
他如今神識敏銳,因此哪怕重蒙已經不見蹤跡,沈憶寒仍舊能在夜色中循著重蒙留下的淺淡妖氣尋去,很快找到了正蹲在一條在山石上蔓延而過的小溪邊喝水的重蒙。
白狐顯然有所察覺,抬頭朝他的方向看了過來,聲音中仍然郁氣未散,冷道:“是你,做什么?”
沈憶寒開門見山:“‘玄霄’不是玄霄,方才怕引得他動手,我不好直接揭穿他。”
這話顯然大大出乎了重蒙的意料,那白狐愣在原地片刻,才道:“……你說什么?”
“玄霄不是玄霄……那他是誰?”
沈憶寒言簡意賅的解釋道:“他被人奪舍了。你不覺得自殺了明璨后,他就有點不對勁嗎?”
其實這話說得很不對,憑心而論,方才的“玄霄”并未表現出什么破綻,只看重蒙與一眾狼妖都毫無所覺便可見一斑,但沈憶寒也是憑借照深贈他的那只魔眼才看出端倪,這只眼睛與明胤淵源頗深,卻不好直接告訴重蒙其中由來,他也只能這么說。
誰知重蒙聽了這話,卻似乎想起什么,猛地抬起頭來,看著沈憶寒道:“……奪舍?”
奪舍是魔修才用的下作法子,正道修士哪怕兵解重修,另尋肉身,也都會在即將身死、或者陽壽已盡之人身上,不僅如此,還需的取得肉身主人應允,免纏因果——
總之限制頗多,并不是隨心所欲想換誰的肉身就換誰的肉身的。
重蒙雖是妖族,但能成為一族妖王,當然也修行了不短時日,對奪舍也有所耳聞,卻只聽聞是人修之間的事,人族自恃為萬物靈長,要奪舍自然也都是尋找資質上乘的人族,卻從未聽聞過有人修會自降身價,把魂魄屈居于妖類體內的。
沈憶寒道:“我說的是真是假,狐王回去一試便知,只是那奪舍之人——就是先前獅王請來那個人修,他的確便是當年與你們姑妄山的妖王明胤勾結的人族魔修,風燮魔君,方才他假死不過是詐脫,至于他為何忽然現身,又答應明璨與狼王比斗,恐怕也是早有預謀,不過為了正大光明的接近玄霄,因為以他如今的肉身修為,要在玄霄面前施展開來那柄幡,本來是絕不可能的——”
“那柄青幡……我若沒猜錯,應當是件極厲害的鬼道法寶,從前為了給此寶引血祭旗,他與明胤不知殺了多少人修妖修,那幡叫作青司幡,除了號令陰鬼,更能攝取生靈魂魄,此刻真正玄霄的魂魄……若不在他體內,恐怕便在此幡之內了。”
或許是沈憶寒話中信息量太大,重蒙沉默許久,才道:“……你與半年前,白河城那個魔化了的人族劍修是什么關系?”
沈憶寒微微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心道這狐王果然早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他笑了笑,道:“他是我的道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