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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故夢

    重蒙聞言, 眉目略動了動,神情卻似并不意外,只道:“……果然是你們。”

    沈憶寒見他這副模樣, 自然也已明白過來,這狡猾的狐王只怕早已猜出自己身份。

    奇怪之處,卻是除了方才剛提到玄霄被奪舍時, 他那片刻的驚訝后,重蒙對玄霄的安危……似乎并不如沈憶寒原本以為的那般掛心。

    他從來于察言觀色上有著天生的敏銳,這一點絕非是沈憶寒的錯覺——

    這難免讓他有些意外。

    “狐王似乎對奪舍一事……并不意外?”

    重蒙未答他的話, 只在月色下漸漸從狐形化回人身, 走到沈憶寒身前,問道:“玄霄可有性命之憂?”

    沈憶寒想了想, 答道:“狼王修行已臻天階,妖魂強韌,沈某雖不知魔頭用的什么法門奪舍妖身,但想來一時半刻他卻無論如何也奈何不得狼王的妖魄元神, 只是……”

    “只是?”

    “只是那青司幡畢竟是件極厲害的法寶,狼王妖魂若長久被拘在其中, 不知會有什么影響, 只怕不是好事,當務之急, 還是先將他救出才是。”

    重蒙聽完他的話,沉默片刻,似在思索, 半晌, 卻忽然莞爾一笑。

    “沈宗主,你可是個人修——怎么如今, 倒比我這狐妖,還急得要救下姑妄山的妖王了?”

    沈憶寒聽他出言調侃,話里頗有些譏諷意味,倒也并不著惱,只笑道:“這話,狐王倒是將在下問得不明白了,前日提出要與沈某交易的,不正是狐王么?”

    重蒙道:“不錯,但當日你并未應下。”

    沈憶寒道:“我今日應下了。”

    重蒙“喔”了一聲,卻不問他為何今日又應下了、想要的交易籌碼又是什么,只忽然話鋒一轉,道:“可惜今時不同往日,那時你不曾應下,如今你再要答應,我要沈宗主相助的,可不是當初那件事了。”

    當初,重蒙要的是他幫助玄霄。

    沈憶寒心下一動,看向重蒙背影,輕聲道:“既如此,難不成狐王心意有變,如今不愿再輔佐玄霄,也不愿再救他了?”

    沈憶寒要的,無非是姑妄山不能成為謝小風的爪牙,更不能成為或許還活著的云燁與賀蘭庭為非作歹的工具。

    至于重蒙心中真正想要的,究竟是玄霄為王,還是他自己為王,對沈憶寒而言,倒并沒那么重要。

    “不,我仍要救他。”

    重蒙在月色下轉過身來,靜靜望著沈憶寒,說的話卻很是出乎沈憶寒意料。

    “沈宗主,我知道你想和我……或者想和姑妄山交易什么,實不相瞞,重蒙在此已等候多年了。”

    *

    一人一妖順利達成交易,沈憶寒很快就知道了為什么重蒙對玄霄的安危似乎并不那么掛心。

    重蒙帶著他去了狐族的領地。

    姑妄山是北域這一片數座山脈的統稱,而群山之內又有峰群峽嶺數以萬計,綿延數千里,比昆吾劍派所坐落之昆吾山脈更為廣袤——

    而狐族領地,正在其中一處尤其山靈水秀之地。

    重蒙雖已知沈憶寒是人非妖,仍要求他以化形之術又變成了那副雪青色狐身樣子,說是要帶他去看一件東西。

    若說在今日以前,沈憶寒本來還對這狐妖留有些防備,但在河畔交談之后,他卻明顯感覺到了,重蒙對他并無惡意。

    樂修七情敏銳,即便面對的是妖族,重蒙的善意與惡意與他而言也極好辨別,絕不可能出錯。

    因此沈憶寒依他所言化形為狐,也仍帶著還在沉睡黑龍形態的云燃,并未將云燃送回谷中洞穴。

    然而出乎沈憶寒預料的,過了兩三座茂密山嶺,與數不清道行或高或低的狐妖擦肩而過后,重蒙要帶他所到之處竟然在一片大澤之中。

    水汽氤氳,清澈卻不冰冷的水澤漸漸摸過前足,沈憶寒不知為何心生奇異感覺,似乎這大澤之中,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正在吸引著他前進。

    他的心神,也漸漸被這種奇妙的感覺攪亂的迷朦起來——

    溫柔的水波漸漸沒至了狐身前胸,柔軟的絨毛也被浸濕了一整片。

    而走在前方的重蒙,整個身體卻都已經沒入大澤。

    沈憶寒絲毫未覺有異,然而此刻本附在他狐身腹下的黑龍卻忽然動了一動。

    他這幾日始終留神注意著云燃的動靜,因此此刻哪怕腹下的小黑龍只是那輕微的一下,仍是倏忽之間,便將沈憶寒從方才的那種迷朦感覺中猛地驚醒。

    但意識清醒的這一刻,清澈的水波蕩漾著,已然沒過了他的頭頂。

    祖師婆婆這化形術無疑與尋常修仙世家門派所傳授子弟后輩的大有不同,要高明的多,嚴格來講已并非幻術,而是真正的化形之術。

    而使用這化形之術,此時此刻沈憶寒的形貌、五感,也真正被狐的形貌、五感取代。

    但澤水沒過頭頂的那一刻,沈憶寒體會到的,卻絕不該是一只狐貍溺水時的感受——

    他眼前景物驟變,竟已不再是那廣袤靜謐、波光粼粼的大澤、也不是碧綠幽深的水底,而是倏忽間落足到了柔軟的落葉殘紅堆上。

    此處是一山谷。

    兩側山崖上斜生這數不清的花樹草木,漫天芳菲、落紅如雨。

    重蒙正在前方駐足回頭,顯然是在等他。

    黑龍卻似在他腹下更為不安了——

    云燃竟然醒了。

    是這里有什么動靜將他喚醒,或者說……驚醒了?

    沈憶寒此刻神志恢復清醒,自然回過神來——

    此處是個幻境,不僅是個幻境,更是個極為高明的幻境。

    方才那片大澤,不過是此處對外的障眼法罷了,可能讓他這樣心志的人修都受其迷惑,此地幻術何等高明,卻是尋常修士絕難想象的。

    旁人或許不明白這樣的幻術有多可怕,沈憶寒卻心知肚明。

    他沒有心魔,連遮天覆日傘的心魔幻境都拿他沒有半點辦法,沈憶寒一向自知他對于這類擇人心智七情軟弱之處攻擊的法門抵御能力頗強,可方才竟毫無覺察的陷入其中——

    而此刻目之所及的一切,包括谷中落下的花瓣,輕輕飄在他身上,觸感竟也如此真實,以至于沈憶寒一時都又有些無法肯定,究竟此刻眼前的一切才是幻境,還是剛才那片大澤才是幻境了。

    孰真孰幻,似真似假,竟然全然無法辨認。

    ……竟從未聽說過,妖族有這等厲害幻陣。

    他走到重蒙身邊,終于問道:“這是何處?”

    重蒙對沈憶寒的震驚似乎全在意料之中,并未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轉頭往山谷深處看了一眼,那張狐面上竟然顯出一種他化人時也未有的虔誠神態來。

    “跟我來。”

    重蒙明顯不愿解釋,沈憶寒看出即便再三追問他也不會多說一句,只得跟在白狐身后,往此處山谷深處走去。

    越往深處走,沈憶寒便越感覺到妖氣越發濃郁,行至最后,已經不是妖氣了,而是一股沈憶寒生平從未感受過的,強大到連當日賀蘭仙島上明胤都遠遠不及的妖壓。

    黑龍已然完全蘇醒,蜷在他肩上,那雙漆黑的龍目竟顯現出沈憶寒夢中才見過的……他與師門反目后,對著那葛老劍主時的才有的沉冷警惕,一霎不錯的望著前方。

    重蒙被這忽然冒出來的黑龍嚇了一跳,但他畢竟是高階妖獸,與錦皮鼠那樣的小妖不同,這些日子云燃神志似乎漸漸時有清明,醒時已經開始有意收斂妖壓,因此重蒙只多看了兩眼黑龍,倒也并沒再多說什么,只繼續領著他們前行。

    越行到深處,重蒙臉上虔誠之色越甚。

    沈憶寒從他神色間隱約明白了什么,果然快走到盡頭時,山中霧氣漸散,再也無法遮擋住那龐然大物的模樣——

    重蒙駐足,垂頭匍匐,恭敬又小心翼翼的聲音在山谷中回響開來。

    “阿祖,我把那個人帶來了。”

    沈憶寒雖已有心理準備,但真正親眼看見眼前的一切,還是不免目瞪口呆,他驚訝的看著眼前那小山似的、巨大的、美麗的、伏臥著的緋色妖狐在他們面前漸漸睜眼,抬起頭來望向他們。

    這才終于知道為什么云燃會被驚醒,又一路如臨大敵的警惕了。

    眼前的——

    竟然是一頭九尾狐。

    那是傳說之中,早已在萬年前絕跡、強大到能與玄龍一族相提并論、而且在靈墟之戰中協助人族封印巨淵底部的萬獸之主。

    無怪重蒙一路如此虔誠,又如此小心翼翼了。

    ……也無怪此地幻境如此厲害,因為這壓根就不是幻陣,并非陣術,而是幻術。

    傳說之中的祖狐呼氣成澤,其氣氤氳,內中幻術可使一切世間生靈沉墮其中,永世難以掙脫清醒。

    對祖狐而言,使用幻術的確就像呼吸一樣簡單。

    對于這樣的上古神獸而言,普通妖族的境界幾乎全無意義,因為他們的能力早已經超越了境界。

    這姑妄山中,竟然還有一只九尾狐,無怪重蒙和姑妄山狐族如此遮飾偽裝,它的存在若被修界知道,不知又該要牽起何等腥風血雨。

    親眼看見如此強大的存在,沈憶寒心中難免驚濤駭浪,但一時又覺千頭萬緒,諸般念頭在心頭閃過。

    聽重蒙所言,他自然猜到九尾狐早知自己的存在,可卻也實在想不出,為何這樣的強大妖獸,竟好似已在此等待自己一個小小人修多年了一般。

    谷中響起一個蒼老的女聲。

    “好孩子,你做的很好,回去吧,我有話要和故人說。”

    匍匐在巨狐腳下的重蒙聞言一怔,仰頭看著它道:“阿祖,您要留下他?可……”

    那女聲卻不待他繼續說下去,只是重復道:“回去吧。”

    重蒙終歸不敢違拗,只好站起身來,又扭頭看了一眼沈憶寒,終于還是轉身往谷外奔去了,身影也漸漸消失在山霧之中。

    重蒙離去,那聲音才繼續道:“長樂后人,我雖還剩下半縷魂魄在此,但自當初巨淵之戰至如今,萬年之長,便是我的魂魄,如今也已要散盡了,你我今日在此相見,若被外人察覺,只怕要為你惹來麻煩,我亦無法護得你長久,不得不出此下策,望你不要見怪。”

    第102章 故夢

    九尾狐是數萬年來妖族傳說中, 唯一可以神通與妖力與玄龍媲美著。

    更因為其性情狡猾聰明,在上古時期比玄龍一族更為親近人族,當年靈墟巨淵一戰之后, 人族修士死傷慘重,能夠將淵口徹底封印,傳聞便有九尾狐一族相助的緣故——

    但具體是如何相助, 又為何相助,如今卻也早已沒人知道了。

    如此大妖,聽方才她與重蒙所言, 竟然煞費苦心的要在這里和自己單獨相見, 沈憶寒回過神后,心中除驚訝之余, 難免起了些戒備之心,但忽聽她言語間居然十分客氣有禮,這副做派倒全不似妖族,更不像那傳聞中呼風喚雨的上古大妖。

    因此他反倒愣了愣, 有點摸不著頭腦。

    九尾狐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輕輕的笑聲在山谷中回蕩, 這聲音辨不清方向, 不像是面前那巨大的狐妖發出的,倒像從四面八方而來。

    沈憶寒心下一動, 忽然明白了什么,抬頭去看那巨狐,果然它也正低頭看著自己, 那雙純白色的眸子妖異而美麗, 有種莫名的力量,讓人看了情不自己便心旌搖蕩, 意亂神迷。

    盡管沈憶寒早有防備,并未被那雙眼睛影響,肩上的黑龍卻仍是張口發出一聲低低龍吟,聲音中明顯帶著防備。

    沈憶寒本想問方才巨狐為何說留下自己是為了與故人敘話?

    他與這九尾狐并不相識。

    但還未出言,卻聽狐妖悠悠道:“人修之中,我甚少見你這樣心性純粹之輩,竟然并不受我妖瞳影響,長樂選中的后人,果然不是泛泛之輩。”

    沈憶寒方才便聽她提起“長樂后人”這話,但并不敢確認是否是自己以為的意思,此刻聽得此言,倒是確定了幾分——

    他雖然與九尾狐從未相識,但聽巨狐所言,她所說的故人……似乎正是當年的長樂女君。

    果然狐妖話未說完,又繼續問道:“……你是巧巧的什么人?徒子徒孫么?還是她的后人?”

    若在從前,沈憶寒或許還會猶豫,畢竟祖師婆婆終歸是魔修,正邪之別——他雖遠遠沒有其他修界玄門同道那樣在意,但也不敢輕易逾越雷池,自認為一個魔修的門徒。

    但時至今日,自己與阿燃遭逢大變,若非當日僥幸得了祖師婆婆的傳承,只怕此刻早已死了千次萬次,若還矢口否認是承了她的道業,未免也太過虛偽。

    因此沈憶寒還是道:“長樂女君,正是晚輩先師。”

    那狐妖聞言,似乎并不怎么驚訝,只抬起頭來似神游般出神愣怔了片刻,道:“……也對,我想她該是留不下自己后人的。”

    沈憶寒不知狐妖為什么這么說,但想必它既與當年的祖師婆婆相識,便也該知道她與初代登陽劍主之間的種種糾葛,倒也并不奇怪。

    “前輩讓狐王將晚輩引到這里,不知可有什么指教?”

    或因性情,或因自小在琴鷗島得芳姑姑相伴長大,沈憶寒本就不似尋常修士那樣對妖修戒備敵意,再加之得知眼前的九尾狐當年與祖師婆婆竟是舊交……

    他言語之間,也不免多了分敬重。

    九尾狐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可知道當初封印靈墟巨淵出口的是誰?”

    沈憶寒不想她忽然問這個,略怔愣片刻,如實答道:“晚輩不知,此事在修界也并無定論,只說是諸派祖師合力而為,也有傳聞說……是得了前輩一族相助。”

    九尾狐沉默許久,問道:“……合力而為?”

    沈憶寒頷首:“不錯。”

    “……”

    “呵。”

    片刻過后,一聲輕嗤在山谷中回蕩開來。

    “我知道他們無恥得很,只不曾想到,竟然這般無恥,居然將你師尊當年所做的一切盡皆抹去,連半個字也不曾給她留下。”

    “不錯,萬年前的確是我幫助人族封印了靈墟淵口,可我不是為了旁人,不過是不忍心看巧巧燃盡真元,傷損元神,不得再入輪回罷了,至于旁的那些人修……合力而為?合力在邊上看戲么?”

    沈憶寒十分驚訝,一時顧不得九尾狐話中的譏諷之意:“前輩是說……當年封印巨淵出口的,是先師?”

    “不錯。”九尾狐道,“萬年前,靈墟淵下之戰,大大小小不下千場,長達數百年,可你知道為何此處會漸漸成為魔族肆亂之地?世間清濁二氣,本來平衡通達,有清氣充盈山靈水秀之處,自然也就有戾瘴橫生山惡水險之處,此本為理法自然,但人修自以為萬物靈長,總想將自己看不順眼的改成他們喜歡的樣子。”

    “清氣會散逸,魔氣自然也如此,本來各地總有些地裂彌散魔氣,縱然偶成一二小魔,也不會造成大亂,但你們人修偏將那些地裂全數填堵,魔氣不得散疏,自然全部匯在一處,終于從靈墟之底蓬勃而出,成就當年此地群魔亂舞的結果,靈墟淵中魔族實力日漸強橫,又為禍北域境內一切生靈,死了數不清的妖,數不清的人……”

    “你們人修試圖封印靈墟,數次不成死傷慘重,那些什么正道修士面上掛不住,竟然又開始說都是妖族與魔族□□茍合,才誕生了那樣多形態詭異的魔族,將妖與魔共而論之,分明他們心知肚明,魔族本就是濁氣所化,性情暴戾殘虐,巨淵魔偏又衍化出靈智,自然無惡不作,那些雌獸,難道是自己甘愿的嗎?若是這樣,那些人族女修,難道也是自己甘愿的?”

    九尾狐心中怨氣顯然已經積郁萬年,此刻終于有了傾訴的對象,一番連珠炮似的話說完,聽得沈憶寒一時被它話中巨大的信息量沖的有些發暈。

    大概是自己也知道方才失態,扯得實在有些遠了,九尾狐平復了許久,才話歸正題道:“你師尊和那個劍修的事,你是知道的吧?”

    沈憶寒心知它說的定是初代登陽劍主,不免轉頭看了看仍然十分警惕的黑龍,才道:“是,略知一二。”

    九尾狐頓了頓,道:“……那劍修倒也是個厲害人修,若沒他鎮在靈墟數百年,只怕當年北域早已天翻地覆,也無怪巧巧鐘情于他。”

    “劍修死后,巧巧不信,執意要去尋他的尸身,卻被劍修同門搶在前頭,她只尋得那劍修崩損的殘劍余骸,這才信他果然死了,直到見得那半柄殘劍,她才真正傷心欲絕。”

    沈憶寒略想了想,倒也立刻明白,昆吾既已認初代登陽劍主為主,他若身死,劍未必毀,但若連昆吾那等神劍都已經崩損毀壞,他自然也是決活不成的了——

    當日傳承中幻境所見,祖師婆婆對待初代登陽劍主,嗔笑怒罵,似乎早已不存什么情念。

    只是假話騙的了自己,做的事卻騙不了旁人,連不通情愛的九尾狐,也是看得出她見得那殘劍,其實是傷心欲絕的。

    后面的事,其實不許九尾狐如何說,沈憶寒也大致能猜出一二了。

    初代登陽劍主是被群魔圍攻而死的,據說他死的慘烈,當時同行的還有許多昆吾門下年輕弟子,他卻連一句遺言也不曾來得及留給他們,只拼著最后一口氣護住了同行的年輕弟子們。

    以祖師婆婆性情,只怕萬萬不肯放過那些殺了他的魔族。

    然而報仇又談何容易,靈墟淵下魔族何止千萬。

    這才會有之后的封印一事——

    但當年封印靈墟巨淵,背后若還有這樣一段往事,著實是與那時修界流傳下來的“諸派祖師竭盡全力,合力將巨淵出口封印”的說法大相徑庭,而且在得到祖師婆婆的傳承之前,以沈憶寒從前在修界什么都略知一二的見聞之廣,竟然也從未聽說過她的名號。

    他轉念一想,這內中原因倒也并不難猜。

    或許……只因為她是個魔修,封印靈墟這樣一件關乎修界萬年氣運的大事里,也實在容不下一個魔修的名字——

    何況在他們看來,她心中也并不曾揣著天下蒼生,只是為了一段私情,自然就更不值掛齒。

    沈憶寒心中一時滋味有些復雜,或許因為他心中早已變了對祖師婆婆的態度,也或許因他本來也是狐妖口中那些虛偽人修其中的一員……

    “多謝前輩當年愿意幫助先師。”

    沈憶寒道。

    九尾狐仍是垂著巨大美麗的頭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道:“我和巧巧,是世間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一定會幫她,無論她想做什么。”

    沈憶寒微微一愣,卻聽九尾狐繼續道:“人修之中,也不全是可惡之輩,她便很好。”

    說這話時,九尾狐的語氣與先前判若兩人——

    或者說,判若兩狐。

    “只可惜我們妖族天性縱情肆意,生時雖然快活,念頭卻不免也隨了這一點縱情肆意,因這一點放縱,非黑即白,看不清天地大道,陰陽至理,所以及至骨銷泥爛,總也難得解脫。”

    “是巧巧點化了我。”

    沈憶寒聽得怔愣,不知怎得,竟覺心中隱約似有所悟。

    “我知道你會來。”九尾狐道,“我在此處等你已數千年,也是因為有一件事要托付給你,也唯有托付給你。”

    說這話時,不知是不是沈憶寒的錯覺,巨狐的眼睛竟然看向了黑龍——

    但它很快轉回了目光。

    沈憶寒想了想,還是道:“……不知前輩有何吩咐?”

    九尾狐道:“靈墟巨淵底部的封印快要失效了。”

    沈憶寒一驚,這一驚卻非同小可,修界這萬年來風平浪靜,以至于人族修士都能閑得自我內部勾心勾角,互相攻訐,至于為什么能風平浪靜,他當然心知肚明——

    聽當日重蒙所言,此刻外頭的南境玄修和北域魔修因當日剿滅洞神宮一事,已經打得不可開交,若這時候靈墟巨淵的封印失效……

    后果幾乎無法預想。

    “是當初的封印松動了嗎?”

    若封印松動,應該早有端倪,為何先前半點不曾聽聞風聲?

    九尾狐道:“不是封印松動,是有人要解除封印了。”

    第103章 惡果

    有人要解除封印?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 沈憶寒第一個念頭想到的便是云燁與賀蘭庭——

    當日阿燃的雷劫落下,白河城中所有修士都遠遁躲避,唯有正在魔化走不了的阿燃和自己……還有云燁留在劫云之下。

    他被縛妖索捆綁, 動彈不得,沈憶寒又取走了那枚世上除了云燁和他……大概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其存在的戒指,他雖來不及在那時取了云燁性命, 也本以為劫雷之下,云燁定然再無活命之理。

    但是也正因為那枚不會認主的儲物戒指,其中的數件法寶這些日子來, 靈光絲毫未散, 更說明了云燁仍然活著——

    或者說,賀蘭庭也仍然活著。

    沈憶寒雖因為那個夢, 知道一些將來之事,然而大多是與云燃相關的,那個夢境的主角毫無疑問正是云燃,可正因如此, 脫離開夢境,修界將來究竟會怎么樣, 沈憶寒知道的并不比旁人多半點。

    若一切未曾按照那個夢境的走向發展, 云燁不能害阿燃,便要做更大的孽, 害死更多的人,這一切豈非全因自己這只蝴蝶扇動了翅膀?

    沈憶寒心緒正有些動蕩,卻聽九尾狐道:“你只是想救自己在乎的人, 這是人之常情, 更是冥冥之中天意如此,宇內四合之下, 既然清氣已泛濫成災,便缺一點殺來降,此為必然之理,即便沒有你,也會有旁人,并非因你而起,不必因此起障。”

    “但九為極數,仍存有一,我今日在這里候你,也正因如此。”

    “將此事托付給你,成就這最后一分修行,我便可安心去往上界。”

    沈憶寒沉默片刻,道:“前輩為何覺得可以將這樣的大事托付給我?沈某只是一介閑散修士,雖然忝居一門之主,但修行不精,課業稀松,也并無胸懷蒼生的志向,只怕前輩所托非人。”

    九尾狐搖了搖頭道:“不,你得了長樂的傳承,也救了他,你可知這天地之中,多久才出得一個殷長樂,又多久才出得一個他?”

    它話里這個“他”字,雖未言明是誰,但此時此刻,沈憶寒自然一聽便明白了。

    祖師婆婆是何等驚才絕艷,沈憶寒自然早已明白,說她是人修之中萬年一見的奇才,半點沒有言過其實。

    云燃在修士之中,也是出類拔萃的人物,若無當日白河城之劫和魔化一事,沈憶寒毫不懷疑阿燃同樣也是能在修界萬余年后留下姓名的天才。

    可他自己……他卻自問無論如何無法與這二人相提并論。

    他沉默片刻,語氣中終于少了幾分置身事外的漠然,道:“前輩似乎知道一切,可如今阿燃成了這副樣子,沈濯修為平平,即便能殺了那解除封印之人,但一旦封印被毀,恐怕我卻也無法重新將巨淵封印。”

    九尾狐笑了笑,道:“你怎知你不能?”

    沈憶寒正要再說,忽然周遭空氣如波浪般一震,巨大的緋色妖狐在他們面前化成人形,儼然是個眉目稠麗秾致的緋衣女子,沈憶寒發覺自己竟然也在倏忽之間換回了人形。

    九尾狐走近兩步,似乎有話要說,黑龍卻在這時身體猛然變大數倍,擋在沈憶寒面前,眼中露出威脅攻擊之意。

    沈憶寒一怔,明白云燃這是不許九尾狐靠近自己,喚了一聲“阿燃”,正想安撫,那緋衣女子卻抬手一指,靈光從她指尖彈出,沒入黑龍額頭。

    “不必擔心,我只是讓他先睡一覺,他這些日子也該多休息才是。”

    沈憶寒:“……”

    九尾狐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掩唇薄嗔似的一笑,媚骨天成的眉目間似喜非喜,道:“你可知,九尾狐并非天生成就神通靈體,我們修行一世,諸行圓滿,才得一尾,我修行九世,才得今日一切,若非差了這一點,我早已飛升上屆,雖然此地只余我一縷妖魂,可也不是如今的你能夠輕易抵擋的,所以很不必覺得自己沒用。”

    沈憶寒:“……”

    這位前輩妖身之時,看著倒還頗為沉穩,化成人形,卻是嬉笑怒罵露了性情,她這樣的妖……能與祖師婆婆成了好友,似乎也全無奇怪之處。

    九尾狐道:“你不是不明白,我為什么選你?”

    “因為你就是那把鑰匙。”

    沈憶寒:“……鑰匙?”

    九尾狐頷首一笑,卻不再多解釋,只是將纖細漂亮的五指一張,掌中出現一物,道:“你可還認得此物?”

    沈憶寒一驚未平又起一驚:“幻元靈璧?怎么會在前輩這里?此物不是已經……”

    “你的那塊,確實已經毀了,只不過它原有兩塊,當初我送給你家祖上那塊,觀的是未來,留在我手中的這一塊,看的卻是過去。”

    “拿著它,或許將來能幫上你的忙。”

    九尾狐說到這里,頓了頓,似乎有些踟躇,但片刻之后還是繼續道:“這東西……雖已煉化為法寶,但本是自然天成一塊靈璧,因此頗有幾分倔性,你的那塊,探未來事,只有一次,且不可主動問它,它給你看,你才能看,我這一塊觀過去事,倒沒有那么嬌弱,只是年歲久遠,其內之靈成了幾分古怪脾氣,它犯病時,只怕未必常試常靈,若是不靈,也不必以為它壞了,只等它自己消了氣就是,切記莫打摔。”

    沈憶寒聽得云里霧里,一時十分摸不著頭腦——

    這位前輩如此篤定自己能夠修補即將被毀的封印,然而送給他幫忙的法寶,卻是一塊有古怪脾氣的璧?

    “……”

    或許它也有些別的用途,只是這位狐妖前輩還沒提起罷了。

    沈憶寒因此虛心求教道:“還請前輩指教,不知這法寶怎么使用?可還有什么別的用途?”

    緋衣女子很平靜的搖了搖頭:“沒有了。”

    沈憶寒:“……”

    “若要用它,便將東西喂給它,但要記得,必得是有靈之物,它便能觀此物之過去,器物人魂均可。”

    沈憶寒初時還有些沒想通,倏忽便明白過來那句“器物人魂均可”是什么意思,有些變色道:“人魂……這豈不是搜魂之術?”

    搜魂術由來已久,能夠通過此術了解修士生前記憶,但一旦搜魂,這修士的魂魄元神也就毀了,故而通常只為魔修干殺人奪寶之類喪盡天良之事而用,正道修士向來深以為惡。

    九尾狐淡淡道:“倒也不完全一樣,你們人修的搜魂術用完,還剩下一個破破爛爛的魂魄,這塊靈璧將魂魄吃下,卻再也不會吐出來,用起來要干凈方便得多,而且你喂的越多,它吃的飽了,自然也就更聽你的話。”

    沈憶寒:“……”

    大概看出他神色中的欲言又止,九尾狐又繼續描補道:“這靈璧內中所觀過去事,更不似搜魂術只能看一次,而且還因為施術者的施術之法高明與否,看到的東西未必全、未必沒有錯漏,但靈璧不會,它絕不會出錯。”

    沈憶寒:“……”

    所以這東西的確沒有其他作用了。

    九尾狐大約是看出方才找補的效果并不很好,沈憶寒也對接下她想要托付的這件事興趣缺缺,看了看變小后被沈憶寒抱起來在臂彎中的黑龍,終于扔出了最后一個讓沈憶寒無法拒絕的籌碼。

    “他的修行——亦在此事之中,若靈墟能夠重新封印,他亦可成大道。”

    沈憶寒一愣,本來正垂眸看這懷里沉沉睡去的黑龍,聞言忽抬起頭看著緋衣女子道:“可成大道?”

    “不錯。”

    “可是……”

    九尾狐搖了搖頭,道::“我知你在想什么,我已要飛升上界,不會也不必用此事騙你,因我的修行與你是否成功重新封印并無關系,在我將此事告訴你時,我已大道成就,此事信或不信,全部在你。”

    “……”

    這大概是沈憶寒這些日子以來聽到最好的消息。

    “所以,前輩是說,封印以后……阿燃能恢復從前的樣子?”

    畢竟大道可成——自然不能是現在這副忽人忽龍,意識混沌的模樣,否則如何成就大道?

    九尾狐搖了搖頭,道:“那倒不必等那樣久,而且……他也不會恢復從前的樣子了,只是,倒也不會是現在的樣子。”

    說完這句,九尾狐身形變淺,周遭空氣如煙霧被風吹散般搖蕩碎裂開來。

    沈憶寒知道她要離去,可又實在心有不甘,還想繼續追問,急聲道:“前輩還請留步,我還有一事不明,阿燃他……”

    可周遭卻已經再沒半個人影,只從遠處隱隱傳來一聲淺笑——

    “他自有他的道。”

    沈憶寒舉目四望,方才的山谷、漫天芳菲、落紅如雨、緋衣女子,卻都已經消失不見了,就好像它們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

    他身處的還是那片大澤,但波光搖曳,陽光落在水面上,卻清澈明朗,再不復來時氤氳迷蒙的神秘模樣。

    他怔愣了片刻,手里還握著方才九尾狐遞給他那小半塊靈璧。

    青色的璧身潤澤沉重,上頭雕刻著精致的水波卷浪紋樣——

    除了漂亮,此物看起來竟沒什么別的特別之處,倒像是一件普通擺飾。

    也在此刻,黑龍在他臂彎里醒轉。

    沈憶寒正想問他可有什么不舒服之處沒有,遠處卻傳來四足奔行落在水面上的聲音,他抬頭一看,正是剛才離開了幻境的重蒙。

    沈憶寒張了張口,心中有些不知若他問起……該如何同他解釋幻境中發生之時,重蒙卻在身前停下,口吐人言飛快道:“沈宗主,玄霄從外面帶回了十幾個人修,我看其中好像有你門下弟子。”

    第104章 祭禮

    與此同時, 姑妄山中某處山谷。

    十幾個少年修士被結結實實捆了手腳,扔在一座模樣古怪的烏金籠子內。

    這十幾個人修少年,看裝束打扮各不相同, 大都是玄門弟子,其中八九個著靛青色練功服、頭束道冠的——

    若沈憶寒與云燃此刻在此,一眼便能認出這正是昆吾劍派門下弟子打扮。

    這些昆吾弟子, 往日總是劍不離身,如今被捉來,落得這副狼狽模樣, 劍便也被繳去, 不知所蹤了。

    這些少年,有的身上傷勢不重, 還有力氣動彈、或者露出些絕望神色;有的卻不知經歷了什么,一身法衣破損襤褸、渾身觸目驚心傷痕,或低著頭坐在籠中一動不動,或者干脆就被尸體一般扔在地上, 若不是胸膛隱隱還有起伏,幾乎讓人懷疑他們是不是還活著。

    有兩個看不出死活的少年弟子, 俱是穿著一身雪青色法衣。

    這身雪青色法衣, 在此處地界,本該少有人識得。

    畢竟妙音宗在修界百宗之中, 本算不得什么大派,頂多只是中流,門下弟子數量也并不多, 修界真正和他們打過交道的, 亦是少數,自然就不似昆吾劍派、長青谷、還有幾大世家那樣單憑打扮就能讓人一眼辨出他們的師門傳承。

    但此刻在這里的十幾個少年修士中, 恰恰便有能認出這身法衣的人——

    “這位師兄,你是說,那邊的兩位同道……是妙音宗弟子?這怎可能?且不說他們宗門遠在南海,與北域萬里之遙,就是先前諸派同道集結時,也未曾聽聞此次妙音宗參與了除魔之戰呀?而且他們沈宗主不是……”

    這壓低聲音說話的弟子,看衣著正是昆吾弟子,只是他言及此處,不知想起什么,卻不敢繼續說下去,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就算真的是他們。”旁邊一個少年嘆氣道,“你沒看見也都成了那副樣子了么?如今別說他們那位沈宗主早已失蹤,也救不得他們,就是咱們……在這古怪籠子里,也半點運轉真元不得,若這幾日門中再不來相救,只怕我等的性命,也是要送在這些妖族手中了。”

    “真是晦氣!”另一個弟子啐了一聲罵道,“往日都說此地山中雖然有妖,但早已數千年不與人修過不去,連那些魔修那樣作惡多端兇神惡煞的,都能跟它們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偏偏咱們這么倒霉,只不過是湊巧路過,便被那些狼妖捉來,真是墻倒眾人推,如今魔修作亂,連妖修也來摻一腳,他們就不怕若真動了咱們,被師尊與諸位前輩知道了,扒了他們的皮?”

    話雖說的威風,但形勢比人強,眾少年被關在此處已有數日,卻也都心知肚明,他們既然已被抓來,無論師門得知后會如何同那些妖修算賬,自己等人若真在此丟了小命,死了也就是死了,卻沒有任何挽回余地。

    有個年紀稍小些、并非昆吾弟子打扮的少年啞聲道:“可……若是諸位前輩們不曾察覺,或者察覺晚了……咱們會不會真的死在這里?”

    這次他的話沒人回答。

    日頭西下,夜幕漸漸籠罩了天空,一陣山風吹過,只從不遠處同在籠子里地上幾個生死不知的少年弟子身上吹過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那小弟子似乎漸漸從眾位師兄的反應中明白了什么,恐懼之意愈發涌上心頭,抽了抽鼻子,終于再忍不住帶著哭腔崩潰道:“可是我不想死……”

    童沐塵冷眼旁觀著這一切。

    若在從前,聽見旁人哭的這般吵人,而且哭得完全于事無補,只會徒增眾人心中不安,只怕他早已忍不住不耐煩,要出言譏諷幾句。

    但今時今日,物過人非,他也早不再是當初沉秋峰座下,那個恣意跳脫、說話不過腦子的二弟子了。

    “你不會死的。”

    那小弟子和其他少年聞言都是一愣,抬起頭來見說話的是他,其他門派弟子倒罷了,昆吾劍派一眾弟子們卻都露出些古怪神色來。

    那小弟子不覺有異,只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轉頭看著他問道:“真的嗎,師尊……諸位前輩,他們會來救咱們嗎?”

    童沐塵無視了那頭其他師兄弟的怪異眼神,垂眸看著小弟子淚光盈盈的眼睛,沉默片刻,答非所問道:“將我們抓來此地的人,不會輕易殺我們,至少現在不會。”

    或者說,不會輕易把他們都殺了。

    這話倒是讓眾弟子都頗為意外,有人追問道:“你怎么知道?”

    童沐塵看了看那個追問的昆吾弟子,嘴角終于還是沒忍住露出了點似嘲非嘲的笑意,道:“難道你們現在還沒發現,這些妖修將我們抓來此地,是為什么嗎?”

    那弟子道:“還能為什么,無非見如今咱們人修正魔兩道針鋒相對,他們好來摻一腳,殺人害命,搶奪咱們的法寶……”

    話說了一半,倒也想起自己等人被關進來時,乾坤袋等一應法寶便早被收走,于是剩下的話便卡住說不下去了。

    有個別派少年弟子道:“這位師兄言之有理,此事我也有些好奇,若為了奪寶,咱們的靈劍寶囊都早已被他們拿走,如今留著我們卻不動手,定然有別的目的。”

    方才那昆吾弟子道:“難道是用咱們的性命去和師門要挾,好談條件、換好處?”

    童沐塵聞言,嗤笑一聲,那昆吾弟子見狀,不由怒道:“有話直說便是了,你陰陽怪氣的笑什么?怪道喬師伯不喜歡你,非將你……”

    他話未說完,卻被身邊師兄弟拉住了。

    童沐塵臉色稍冷了些,卻仍未露出怒色,只是漠然的看了他一眼,道:“方才你們既然也認出,那邊的兩位同道朋友,是妙音宗弟子,還猜不出此地主人把我等一眾昆吾弟子和妙音宗弟子一同綁來,是為了要引誰來嗎?”

    這話其他門派弟子聽了還有些不明所以,那幾個昆吾劍派弟子,聞言一愣過后,卻都是有些神色復雜的面面相覷起來。

    正此刻,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這一眾少年弟子們,被關在此處數日,那烏金籠子不知是件什么法寶,刻有厲害陣法,關了進去便叫他們無法調動真元,幾乎被鎖住一身靈力修為,神經都十分緊張,聽見動靜便立刻轉頭去看,卻見來者是個眉眼冷鷙的碧衣男子。

    雖說是個人形,卻妖氣逼人,一見便知必不是人修——

    兩只看守的狼妖正在有一搭沒一搭的瞌睡,忽被驚醒,睜眼看見是他,趕忙點頭哈腰問好,那碧衣男子卻不耐煩與他們應付,只冷聲命令道:“把籠子打開,大王命我從今日開始,每日來提一人。”

    這話并不曾避著籠子里的眾弟子們,一眾少年聞言,不免都有些變了臉色。

    童沐塵見到這副情狀,心中卻不知怎的未覺害怕。

    他果然沒猜錯——

    沈宗主和云真人一定還活著。

    這些妖修肯定也發現了什么,否則不會如此煞費苦心的要引他們現身。

    狼妖找來了一大把嘩啦啦作響的鑰匙,帶著碧衣男子走到籠邊,籠子“咔吧”一聲打開,眾弟子便正正對上了那碧衣男子站在籠門外冷冷的看著他們的眼神。

    他的目光在這些人修少年眾逡巡了一圈,很快將目光落到了那個明顯最為害怕,且看起來只有十一二歲的小弟子身上,嘴角勾出一點皮笑肉不笑的笑意,指了指他道:“你……出來。”

    小弟子呆呆的看著他,眼神癡愣愣的,一張滿是稚氣的臉上漸漸褪去了血色,嘴唇也微微顫抖起來。

    這十幾個少年弟子里,大都有同行,不是孤身一人被抓來,唯有這名小弟子,年紀不僅是最小的,更不知怎的是獨一個被逮到這里來的,身邊沒有一個同門師兄弟。

    大概也正因此,他方才才會顯得格外害怕。

    見他一動不動,碧衣男子淡淡重復了一遍:“我在叫你,你沒聽見?”

    他的語氣雖然仍舊很平穩,但不知怎么,卻有一種叫人背后發涼的森冷感覺。

    那小弟子卻仍是呆若木雞般一動不動。

    碧衣男子嘴角的笑意漸漸消失了。

    童沐塵忽在此刻道:“我替他去。”

    他此話一出,不僅碧衣男子微微一怔,轉目看他,數名昆吾弟子更是用一種近乎于“你瘋了”的眼神不可置信的看著他。

    碧衣男子道:“你說什么?”

    童沐塵卻未躲避他的眼神,只直勾勾迎視道:“我說,我替他去,不可以嗎?如果你們只是想殺人,殺了他和殺了我,也并沒有多大區別吧?等我死了,明天你們還是可以殺了他。”

    碧衣男子盯著他看了一會,笑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換成你吧。”

    童沐塵于是抬步走了出去。

    籠中眾人看著他,不知怎么竟都不自覺的給他讓出了一條道來,他經過那小弟子時,腳步頓了頓,抬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道:“別怕。”

    出了烏金籠子,身上雖然還捆著縛妖索,童沐塵卻還是感覺到那種壓在他周身奇經八脈、重逾千斤的無形力量消失了——

    果然是那籠子的古怪。

    碧衣男子見他似乎頗為自覺,倒也沒有叫旁邊兩個狼妖上來架他,只讓他跟在自己身后。

    童沐塵于是也就聽話的跟在他身后,出了這個陰暗不見天日的小山谷,又穿過一片茂密的樹林,最后到了一處廣場上。

    小廣場上有個祭臺,臺上堆滿了花果、還有堆成山的看不清是什么動物的血淋淋的肉——

    他于是看懂了,這些妖修似乎是在慶祝什么。

    而那祭臺上最中間的位置,就是他們留給自己的位置。

    ……這死法竟然比他預想中安詳得多,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盡管如此,如果能活,他當然還是想活的。

    大約是自恃修為,那個碧衣男子放他出烏金籠子后,從頭至尾,都不曾再往童沐塵身上多加什么別的枷鎖。

    他的真元也在四肢百骸中漸漸運轉開來。

    小廣場上擠滿了妖修,不止是狼妖,也有狐妖、獅妖、虎妖、鳥妖……有的妖首人身,有的人首妖身,還有半身為人,半身為妖的……總之奇形怪狀不勝枚舉。

    童沐塵心想,還好來的是自己,若是方才那小崽子,到這里看了這些妖怪,豈不是要嚇得嚎啕大哭。

    萬一把這些妖怪哭煩了,只怕想做個安詳的祭品,也不能了。

    然而他似乎還是高估了自己,雖然一路試圖掙脫那縛妖索,到踏上祭臺的前一刻,這東西仍然沒有半點松動跡象。

    算了,還是死吧。

    他十分安詳的想。

    然而正在他剛要抬腳踏上祭臺的時候,反綁著他的縛妖索卻忽然松了——

    童沐塵先是愣了一愣,心道,莫非是水滴石穿,功夫不負有心人?

    再下一刻,卻忽聽得身邊的碧衣男子悶哼一聲,他轉頭去看,卻被濺了一臉溫熱的血。

    童沐塵擦了擦臉上的血,對上一雙漆黑的眸子,眼前之人不知何時出現,就那么站在青雀身后,那張凌厲冷峻的面孔他倒是十分熟悉——

    童沐塵呆呆道:“……云真人?”

    然后一樣物什被凌空拋來,落在他懷里。

    “接著,你的劍。”

    第105章 祭禮

    沈憶寒本來并沒有打算在這場慶祝祭典上對謝小風動手的。

    誠然這魔頭他是一定要殺的, 真正的玄霄也是一定要救的,即便不為了重蒙,他心中也覺得這片屬于妖族的土地該歸屬于它真正的王。

    更何況那日師伯和他通訊時, 分明說過已不許門下弟子們在這段時日輕易外出,妙音宗亦不曾參與近日的除魔之戰,這萬里外的兩個弟子究竟是如何被姑妄山的妖修們抓到的?

    重蒙說, 這些弟子都被關在一處,如果沈憶寒想去救人,他可以幫忙——

    說這話時, 狐王似乎察覺到了自己族中禁地——這片他帶著沈憶寒到來的大澤似有變化, 但不知怎的,他似乎并不感覺到意外。

    沈憶寒想既然重蒙把他帶到這里, 那位祖狐前輩想必也對他早有解釋,就并沒多說什么,只道:“你方才說……其中還有昆吾劍派的弟子?”

    重蒙點了點頭,道:“有近一半都是。”

    沈憶寒想了想, 道:“既有這么多劍派弟子,那他們的本命靈劍……可是都被繳了?”

    重蒙一愣, 不知他為何問起這個, 但還是回答道:“這……我倒不曾留心,但聽方才來報信的說……似乎那些弟子都被關在一個籠子里, 身上并未帶兵刃法寶。”

    他自己說到這里,也覺出哪里古怪,眉宇略鎖道:“……玄霄以前并不與谷外的人修過不去, 就是山中領地偶有不長眼的人修闖入, 他也只是將他們打暈捆了原樣送出去,從不曾如這次這樣……聽說是為了慶祝殺了明璨的祭典。”

    沈憶寒平靜道:“現在狐王該相信, 那不是玄霄了吧?”

    重蒙沉默片刻,道:“阿祖要見的人既然是你,我自然信你,只是……你說玄霄的妖魂在那柄幡中,那若救得他的魂魄,不知可還能救得他的肉身?”

    沈憶寒搖了搖頭,并未直接回答,他無法對此做出保證,只是問道:“狐王可能帶我找到那些弟子被繳納的法寶和靈劍在哪里?”

    重蒙道:“可以。”

    這次他回答的很篤定。

    聽方才重蒙所言,將那些人族修士捉來和看押的都是狼妖,關著他們的地方自然也在狼族妖修領地內,這倒是有些出乎沈憶寒的預料——

    看來重蒙對于狼族領地內的庶務也十分清楚。

    于是他跟著重蒙,前往了狼妖的領地。

    一路上所見狼妖三五成群,或搬運食物,或布置祭典會場。

    這些能在領地內居住的狼妖大多都已化形或生出靈智,雖已能通人語,卻仍是用狼的方式交流,沈憶寒雖聽不懂這些狼妖嗚嗚嗷嗷的在說什么,也能感覺到氛圍十分熱烈——

    看來所有狼妖都已知道,在昨日那場與獅王明璨的爭王之戰中,玄霄大獲全勝。

    從今往后,姑妄山名正言順的妖王,只有玄霄一個了。

    到了一處樹屋前,門口看守的卻是只老狼妖,沈憶寒看見他心下不由一跳。

    ……竟然正是前日看見的那頭毛色發灰的老狼妖。

    重蒙看見他,明顯也略略一怔,顯然不曾想到看守這些繳納來的東西的竟然是他。

    沈憶寒想也明白,處理尋常狼妖,和處理這頭明顯在狼族之中威望甚重且似乎還與玄霄頗有淵源的老狼妖的麻煩程度全然不同。

    這只雪狼雖然已經衰老,但卻似乎有極為敏銳的感知,那日只一個眼神,便帶給他了如同被人族高階修士用神識打量的不適感。

    他心下微沉,暗想,只怕要動手了。

    身上化形術雖未解除,卻已做好了隨時恢復人身戰斗的準備。

    誰知那頭衰老的雪狼伏臥在門前,察覺到他們來了,竟然只是抬起頭來,淡淡的瞥了沈憶寒一眼,便將目光轉回到了重蒙身上。

    重蒙有些踟躇,一時不知究竟該動手還是該解釋自己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但沒等重蒙踟躇多久,那老狼卻忽然先主動開口道:“進去吧,老夫只當什么也沒看到過。”

    這下不僅重蒙愣住,沈憶寒也大覺意外,盯著那皮毛已然斑駁發灰的老狼妖看了半晌,心中暗道,看來當時的感覺并非有誤,這頭老狼心思頗深,恐怕當日重蒙帶著自己,他便已經察覺自己身份有異了。

    倘若如此,玄霄身上的變化,這老狼想必也定然有所覺察。

    眼下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起碼是并不與自己為敵的。

    和聰明人,或者說聰明妖打交道的好處就在于,雖然他與重蒙并沒有印記靈識傳音,但對視一眼,沈憶寒便立刻明白自己方才想到的,重蒙顯然也想到了。

    于是一人一妖不曾停留,越過了閉目小憩的老狼進了樹屋。

    屋中果然亂七八糟堆著數十把靈劍,除此以外,還有不少乾坤袋和其他法寶,有的已然靈光黯淡,想必是在打斗中損傷了。

    若是本命靈劍,劍必有靈。

    雖然不同劍修的本命靈劍根據溫養程度不同,劍的靈性也不同,但劍修念頭一動,要它們頃刻之間回到自己身邊,也應該是易如反掌的。

    此刻這些靈劍卻華光不現,像是被囚禁一般,老老實實的留在這里,不去尋自己主人,答案就只有一個——

    他們的主人因為某些原因,此刻無法運轉真元和靈力。

    沈憶寒想起方才重蒙提到那個烏金籠子,心中便立刻明白了這是怎么回事。

    這種鎖人靈力的法寶煉制不易,修界之中并不多見,至于妖修一貫以煉體為要,就更不該有這樣的東西。

    重蒙說玄霄從前連人族修士都不大得罪,他又怎么會有這樣的東西?

    重蒙能想到這些,那明顯是玄霄長輩的老狼妖,自然也能想到——

    該說謝小風是不拘小節,還是太過自信傲慢呢?

    沈憶寒將屋內的各式靈劍法寶都看了一遍,確信自己并未發現他們妙音宗門下弟子會用的法寶,心下不由暗自松了口氣。

    他們妙音宗的確是小門小派,小到每一個新入宗門的弟子,幾乎都會過沈憶寒這個宗主的眼,所有弟子都是他曾經有所接觸和了解的,煉氣期下弟子修習音律,一律從琴、簫二藝而起,法器由宗門統一發放;

    至于煉氣期以上弟子,筑了基后選用本命法器,更是由授業恩師和宗主兩人為他們共同挑選,每個人的法器上都有妙音宗的徽記,沈憶寒不敢說能將每一個弟子的法器如數家珍般記得,但至少不可能擺在他眼前,他還不認得。

    若真有他們妙音宗弟子的法琴在此,他一定一眼就能認出。

    謝小風無中生有的抓來兩個“妙音宗弟子”,打得什么主意自然不必多說——

    這魔頭多半是聽聞了當日白河城之戰發生了什么,并且疑心他與云燃失蹤后就躲藏在姑妄山中。

    的確,白河城距離姑妄山很近,而且按照師伯與梅叔信中所說,昆吾劍派已派弟子在北域底朝天般的尋了他們一遍,然而毫無收獲,整個北域,昆吾弟子不曾翻過的就只有靈墟巨淵一帶和毗鄰的姑妄山。

    謝小風若不笨,略想一想,能猜到到也不奇怪。

    但他為什么還篤定自己與阿燃一定活著呢?

    沈憶寒心下略沉,不知為什么,忽然想到了那只在他體內已經沉寂了許久的蠱蟲。

    ……

    謝小風必須要死,而且馬上要死,他一日也等不得了。

    正此刻,沈憶寒忽覺身上一輕——

    原本纏在他腰上的小黑龍竟離開了他,飛到那一堆靈劍的上空停下了。

    沈憶寒心下一驚,褪了化形術變回人身,疾步上前觀察云燃模樣,卻見黑龍目光沉沉,正低著頭若有所思的盯著下頭那一堆靈劍一動不動。

    重蒙雖然早知道這位沈宗主身上藏了個不得了的東西,但親眼看見那條黑龍從他身上飛離,盤旋在空中,還是有些呆住了——

    自在幻境中被九尾狐催眠又醒來后,云燃保持著龍形藏在他身上,卻始終沒有任何動靜。

    沈憶寒知道他是清醒的,阿燃現在的安靜,也正是現在他所需要的。

    麻煩迫在眉睫,在殺了謝小風之前,他實在沒有更多的時間精力能夠消耗在安撫阿燃身上了。

    直到方才,黑龍忽有所覺的飛到了這堆靈劍上方。

    沈憶寒正要開口,忽覺眼前一花,云燃竟也褪去龍形,變回人身。

    而且這一次,他的模樣比從前幾次變化的更加干凈徹底,身上不再有鱗甲鱗片,甚至還穿著一件簡單的玄色法衣。

    沈憶寒一怔,卻見云燃伸手從那堆靈劍里握住一把劍的劍柄,略一用力,將其抽了出來,然后一瞬不錯的盯著那雪亮干凈、倒映著他臉孔的長劍一動不動。

    沈憶寒不知怎的,看著這幅畫面,心跳卻忽然快了起來,聲音有些干澀,緩緩問道:“阿燃……你想起什么了嗎?”

    云燃聞言,轉頭看向他,烏沉沉的黑色眸子里映出沈憶寒的影子。

    “不是它。”

    “但這把劍……我好像認得。”

    “他在向我求救。”

    第106章 祭禮

    再次聽到他的聲音, 一時竟然以為自己置身夢境。

    沈憶寒看著那雙漆黑眸子,看著云燃那雙與從前無數個他以為只是尋常的瞬間別無二致的沉靜安定的眼睛,忽然感覺到喉嚨口一陣干澀。

    從雷劫那日, 直到今天,不過短短半年有余,卻讓人覺得好像漫長得超過從前近千年平和靜好的歲月。

    他擔憂、等待、恐懼、后悔、期盼, 他想過不止一次如果……如果他能做得更好,如果他能夠變得更強,如果他能早點發現阿燃的心魔……

    如果, 他們還能再度相逢。

    沈憶寒以為自己會有千言萬語想要說給云燃聽。

    可真到了這一刻, 千個萬個念頭在心頭來回沉浮,他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只一個箭步上前將眼前的人緊緊抱進了懷里。

    云燃的身體被這個忽然沖上來的擁抱撞得微微往后一傾, 他感受到了這個懷抱的力度,感受到了抱著他的人微微發抖的背脊和手臂,貼著他下頷的柔軟發絲帶著某種讓他感覺到安心且喜歡的溫度和氣味。

    他垂下眼睫,右手握著那把劍, 垂在身側,衣袖下的左手卻不暇思索的抬了起來, 將眼前人也攬進了自己的懷抱之中。

    沈憶寒感覺到他的回應, 也敏銳的察覺到云燃的體溫變得很低,他皮膚的溫度與從前全然不同, 不復往昔那種熱得近乎叫人覺得有些發燙的觸感。

    雖并不寒涼,卻仍是微冷的。

    這種觸感讓沈憶寒想到了當日自己在洞中醒來,云燃還是黑龍之身時, 枕在他身下的鱗甲觸感——

    于是他心中似乎明白過來了什么, 也終于想起來此刻不是情緒傾泄的時機,推開云燃看著他定定問道:“你都想起來了?”

    云燃回望進他琥珀色的眸子, 眼瞼輕輕地顫動了一下,回答:“沒有全都想起來。”

    沈憶寒道:“那……你記得你是誰嗎?我又是誰?”

    云燃道:“不記得。”

    沈憶寒正覺稍稍有些失望,又聽他繼續道:“你是沈濯。”

    他聞言一愣,回過神來,竟有些失笑,道:“你不記得自己是誰了,卻記得我是誰?”

    云燃沒有答話,只是垂眸靜靜的看著他。

    那雙漆黑的眼眸沉靜通透,像是塊通體無瑕的黑玉,又像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脫去了所有人間煙火之氣,干凈得幾乎不染纖塵。

    沈憶寒的影子倒映在他瞳孔中,竟成了其中唯一靈動的生機。

    他愣了一愣,半晌才道:“那你……還記得什么?”

    云燃目光在他身上頓了頓,又緩緩轉到了手中的那柄劍上,他盯著那劍身上刻著的繁復精致的花紋看了半晌,才道:“……劍。”

    他回答了這短短一個字以后,沈憶寒只聽得“錚”的一聲輕鳴,金震玉響,那柄靈劍竟然被云燃輕而易舉的抽鞘而出。

    雖然這柄劍并不是他的劍,但云燃五指微攏,握在那劍柄上,這個動作卻仿佛渾然天成般自然。

    他似乎不需要思考和嘗試,就能輕易的掌握駕馭任何一柄劍的方法。

    它們已經刻在他的骨血之中。

    沈憶寒先是怔然,繼而瞳孔微微放大,露出了驚訝神色——

    這絕不是他大驚小怪,而是眼前看到的一幕的確有些太過于匪夷所思:

    本命靈劍之所以是本命靈劍,就是因為劍已有靈,劍靈認主,除了自己主人,不愿為其他任何人所用,旁人想要拔劍而出是絕不可能的,即便劍崩鐵損,也絕不可能。

    若非如此,天下劍修也不會都執念于耗盡心血溫養自己的本命靈劍了。

    可云燃卻這樣輕而易舉的抽出了一把已經認主的靈劍。

    沈憶寒應當沒有看錯……那柄劍即便是方才,在眾靈劍之中,也是最為靈華自蘊,寶光內斂的。

    主人一定還活著。

    云燃卻還是那樣輕而易舉的將它抽了出來,那劍在他手中,竟然聽話無比,如臂使指。

    云燃定定看了這柄劍許久,最后道:“這不是我的劍,但……”

    他眉宇微蹙,似乎心中有什么不解之處。

    沈憶寒正想說這的確不是你的劍,旁邊從方才到現在始終不曾打斷他們的重蒙卻大約實在是等不得了,低聲道:“沈宗主,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咱們不能在此久留,我若料得不錯,‘玄霄’應該今晚就會提人去祭典,你可想好了嗎,究竟要不要救他們?”

    沈憶寒沉默片刻,道:“要救。”

    重蒙神色一緊,道:“你當真想好了?若要救人,那今晚……只怕就要……”

    沈憶寒看他神色,自然知道重蒙在憂慮什么,以自己如今境界,想要對付‘玄霄’,或許看起來力有不逮,甚至有些自不量力,但在沈憶寒看來,眼下這個節點,謝小風一定還在嘗試適應玄霄的身體,而真正玄霄的妖魂,無論是還留在肉身之中與謝小風撕咬掙扎,還是被收進那柄鬼幡之中,都拖不得太久。

    多拖一日,玄霄就更虛弱一分,倘若玄霄死了,姑妄山必將再次陷入群妖爭王之亂,到那時候新的妖王可不知道會是什么牛鬼蛇神,焉知九尾狐所說的靈墟巨淵出口被人打開,是不是就與此事有關——

    沈憶寒從心底覺得,與其等著巨淵打開,再想辦法將封印修補,不如提前預防,從根源上就不讓這場禍亂發生。

    姑妄山離靈墟巨淵太近了,他不能容許這樣的危險繼續滋長。

    或許連沈憶寒自己都沒有察覺到,迎接這場即將到來的惡斗,而非回避,已在隱約之間成為了他的第一反應。

    他仍舊有很多顧慮。

    宗門、親朋、看重的弟子、剛剛失而復得的愛人、大千世界,繁華人間,他似乎還是如從前一樣,六心不凈,留戀紅塵,他的牽絆總是比旁人多太多,更半點也不比從前少。

    但再次面對未知的前路和即將到來的危險,沈憶寒卻不再覺得恐懼了。

    *

    云燃一劍穩準狠的將青雀的妖丹刺了個對穿的時候,祭臺前方不遠處,玄霄王座下的土地里,一株桃汁破土而出,吐露花苞,又在疏忽之中長到足足有兩三人合抱那樣大——

    本該美麗嬌嫩的花朵,因為體積的變化,張開花苞時卻像是某種噬人的猛獸張開齒喙。

    “玄霄”或者說謝小風反應很快,也在倏忽之間便從座位上飛離,那朵半張的桃花于是將王座吞入肚內,外頭的花瓣輕輕抖動了幾下,再次長開|苞口,吐出一捧幾乎碎成齏粉的木料。

    于此同時,祭臺那頭押送祭品的青雀應聲倒地,一個黑衣人影攬著那本來要躺上祭臺的少年凌空而去,謝小風抬頭看清那黑衣人背影,只覺十分眼熟,很快心中便想起了這是誰,瞳孔緊縮,抬臂便要把什么東西擲出去。

    然而他欲阻攔遠處的云燃,自己身邊卻還有近敵,那朵巨大的花苞一次襲擊不成,竟又調轉方向,在此朝他張口襲來。

    謝小風見狀心知不妙,不得不疾閃躲避,他袖中原本擲出的那道青光也歪了兩寸,眾妖還未待看清那青光是什么,那東西就似有靈一般又掉轉頭回到了他手中。

    花苞撲了個空,一張嘴倒把謝小風腳下土地刨了個大坑,于是又直起花枝,吐出嘴里的土,霎時漫天揚塵,有些躲避不及的狼妖被撒了滿頭滿臉,幾乎迷了眼睛。

    一眾狼妖顯然不知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究竟從何而來,有的驚逃,有的躲避,有的欲要保護他們的狼王,想要攻擊,卻不知該對眼前這朵巨大的怪花從何攻起。

    那頭也有狼妖看見云燃要帶走祭品,追撲攔他,卻很快被云燃一點雪白的劍罡洞穿妖丹,當場便倒在地上死了個透。

    那被殺了的狼妖在狼族眾妖中已算修為中上著,居然一個照面連衣角也沒摸到就這樣死了,眾妖目睹,皆覺駭然,于是都不敢再靠近那個劍修一步,只能憑他將“祭品”帶走——

    童沐塵剛才聽見破空聲,轉頭一看正看到那只要攻擊他們的狼妖飛撲剛到半空,這畫面驟然讓他想起當日與眾師兄弟被擒來時,那場忽如起來讓他們死傷慘重的偷襲,還有幾個死狀頗為凄慘斃命在狼妖手中的同門。

    然而下一刻,狼妖便被劍罡洞穿了頭骨,那雙滿是殺意戾氣的兇狠眼睛,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臨死前自己身上發生了什么。

    童沐塵驚魂甫定,他被云真人拎著,雖能感受到對方只是衣袍微動、鬢發不亂,足下稍點,應當只是使用了最簡單也最基礎的縮地之術,他卻仍是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這樣待到幾息之后,兩人竟已在數十里以外。

    方才的廣場、祭臺,狼妖都已不見蹤影,童沐塵正想說話,卻見前方出現岔路,只聽云真人問他道:“同門都被關在何處,方向可還記得?”

    童沐塵晃了晃腦袋,看清那岔路口,努力辨認半晌,才啞聲道:“中間……中間這條路。”

    他話音剛落,又是一陣天旋地轉,再此看清眼前的一切,已經到了那關他們的烏金籠子面前。

    這兩人出現的太快,云燃雖只用的是最簡單的縮地之術,身法也不為這些小輩弟子所能看清,眾人只覺得周遭空氣一震,面前就出現了兩個大活人,看清其中一個是童沐塵,更是大為驚訝,都沒想到他竟能活著回來。

    不對,或者該說,他怎么會回來?

    這時終于有弟子認出了云燃,震驚道:“云……云真人?”

    云燃看了那出言的少年一眼,敏銳的感覺到那少年聲音里比起驚訝,驚駭和恐懼竟似更多一些。

    但他并不曾在這少年身上多停留目光,很快挪開視線,放下童沐塵,略打量了一下面前這座巨大的烏金籠子,蹙了蹙眉。

    直到這時,籠子里的少年們才看出眼前的云真人,似乎是來救他們的。

    盡管當日白河城發生之事,如今的修界幾乎已經無人不知,盡管甫一見面時他們心中也頗多驚駭疑慮,但看到了安然無恙的童沐塵后,眾少年定下神來,本能的還是無法把面前這個與往日的登陽劍主看起來幾乎并無任何不同的云真人,和那個傳聞中的遠古遺魔劃上等號。

    那是云真人——

    旁人也就算了,但對于昆吾弟子而言,看見他站在這里,他們能從云真人的出現這件事上接受到的信息,就只有“得救了”三個字。

    “還要再借你的劍一用。”云燃道。

    童沐塵一怔,只覺懷中一輕,然后聽得咔吧一聲,籠門便整個被削掉,“砰”的一聲沉重巨響,籠門落在地面上,激的灰土飛揚。

    “照顧好你師弟們。”

    云燃道,然后轉頭眨眼之間,就消失在了眾少年視線當中。

    童沐塵懷里抱著自己被還回來的本命靈劍,呆愣片刻,一時疑心自己是在做夢。

    第107章 祭禮

    云燃拎著童沐塵離開不到數息功夫, “玄霄”已與那朵巨大的桃花花苞來回過了數招。

    說來也怪,這花苞分明生得巨大,偏偏行動起來卻如活物一般, 絲毫不顯遲滯笨拙,更似長了眼睛似得,追著玄霄撲咬攻擊, 那副靈動模樣,看起來居然略顯詭異。

    “玄霄”方才遠遠看見云燃將那個昆吾弟子帶走,卻無人能攔, 自不欲輕易放走他們, 想要起身去追,偏偏又被那朵巨大的怪花圍追堵截。

    只這么拉扯了片刻功夫, 那邊的云燃和本要做今晚祭品的昆吾弟子早已不見蹤影了。

    “玄霄”臉色陰沉下來,回過頭去,正好對上那朵再次朝著自己撲過來的怪花花苞,頓時心頭火起, 再不遲疑,仰天一嘯, 現出妖身。

    只見巨狼足下一蹬, 快如閃電般倏忽間撲到還在快速移動的花苞面前,抬爪便按住了那前一刻還在閃轉騰挪的花苞, 張口怒吼一聲。

    下一刻,已將爪下的花苞撕了個粉碎。

    這一撕,才發覺爪下的花苞觸手軟綿綿的, 他輕易的一用力, 便將其搓灰揚塵,原來這怪花只是看起來聲勢駭人, 其實并無什么殺傷力,卻不知方才怎么弄出那樣大的動靜,想必是用了什么障眼法虛張聲勢,自己警惕之下竟被唬住,和它周旋了半天——

    狼王玄霄或許不聰明,然而此刻占著他身體的風燮魔君卻不傻,只略一思忖,便立刻明白對方這是故意耍自己玩,逗狗一般連個面都不露的看他的洋相。

    他目光陰沉的在場群妖之中環顧,似要找出那個膽敢在背后搗鬼,戲弄于他的罪魁禍首。

    沈憶寒的確正在眾妖之中。

    只是此時此刻,他換了個化形模樣,沒有再扮作狐妖,而是偽裝成了一頭狼妖——一頭普普通通、皮毛烏黑駁雜、扔在一眾狼妖之間,幾乎沒有任何特點可言的狼妖。

    他心知肚明,謝小風此刻大概正恨不得掘地三尺找出他在哪里,下一刻,便忽然聽到腦海中傳來一個聲音:“姓沈的,本座知道是你,你今日既敢現身,又何必躲躲藏藏,你以為用這些小伎倆,本座就找不到你了嗎?”

    沈憶寒聽得腦海中這聲音,心下一驚,頓時明白過來這正是謝小風的聲音——

    可他并未與謝小風靈識印記過,為何他竟能傳音給自己?

    沈憶寒心內念頭電轉,很快明白過來恐怕只有一個原因——

    就是那條蠱蟲,那條因為自己休息了桃源心經,已經再不能操縱他的身體和欲|望的蠱蟲。

    當日他便曾疑惑過,為何自己分明已經殺了謝小風,這條蟲子還是在他體內存活,無法將其逼出,也無法將其殺死。

    現在看來,當時死的不過是謝小風的那具肉身,這魔頭于奪舍上的造詣遠遠超出常人想象,只怕留有不止一條后路,他既還活著,這蠱蟲不曾死去也就合情合理了。

    不僅如此,這條蟲子只怕還有其他古怪。

    謝小風之所以設局引他現身,恐怕就是因為這條蟲子讓他知道了自己還活著,他不曾與對方印記靈識,方才的傳音,也只會是因為那蟲子。

    但……這蠱蟲雖然厲害,此刻他們距離不過百十尺有余,謝小風卻似乎并不能憑借這東西察覺到自己的方向和位置,說明蠱蟲雖能傳音,卻不似靈識印記那樣能起定位之用。

    沈憶寒心內電光石火想通了這一層關竅,微松了一口氣——

    果然下一刻,識海之中又傳來了謝小風的聲音,這次那個聲音中的戾氣再難掩飾:“你再不現身,若被本座找到,就叫你生不如死。”

    這次沈憶寒聽在耳里,卻半點未露異色。

    天階妖獸的肉身確實厲害,若是要他與真正的玄霄拼命、一決勝負,就是以沈憶寒如今的底牌,他的把握也至多不過三成。

    可惜此刻占著這具肉身的,卻不是與它身魂合一的原主玄霄,而是謝小風。

    謝小風是個魔修——

    一個修行數千年,幾經沉浮的老魔頭。

    今日這場祭典是狼族為了慶祝狼王殺死明璨,真正坐穩姑妄山狼王位置的祭典,因此在場的除狼族中稍有修行的妖修幾乎來了個遍外,姑妄山中其他妖族首領也來了大半。

    方才狼王遇襲,這些各族妖王們說是謹慎自保也好,看熱鬧觀望也罷,總之無人出手相助。

    此刻見玄霄把那朵怪花撕得粉碎,才有個相貌嬌媚、紅衣紅裙的女子嬌笑一聲道:“最近外面人修打得厲害,連帶著咱們這兒也不太平,如今什么獅王虎王,都已成了大王的手下敗將,魂歸西天了,這山里難道還有不服大王這個姑妄山妖主的不成?”

    此言一出,在場幾個別族首領也都跟著附和奉承起“玄霄”來。

    沈憶寒看在眼里,心中卻不由暗道:“原以為妖族心智單純不曉世事,并不似人修那般處處算計、勾心斗角,如今看來也不盡然,人妖縱然有別,想必也是在他們開了靈智以前,或者像二大爺狗蛋那樣的小妖,勉強還有些天真可言,可到了如這幾位一族首領的大妖身上,爭權奪利、虛偽逢迎,卻又與我那些整日營營茍茍、見風使舵的玄門同修們無甚不同了。”

    他心里如此想著,那頭“玄霄”卻對各族妖王的馬屁只字不理,只是不冷不熱的看了他們一眼。

    那幾位大約是被他看的發毛,除了方才說話的紅衣女子,臉上幾乎都有些掛不住了,“玄霄”目光在他們之中逡巡一圈,忽然道:“狐王呢?”

    此話一出,在場妖修們都是一怔,這才發覺一向與狼王要好的狐王重蒙,此刻竟不見蹤影。

    不僅如此,今日祭典剛開始時捧場的那些狐族妖修,竟也都不知什么時候,全都靜悄悄的消失了。

    “玄霄”身后一直沉默的那頭老狼妖忽然開口道:“既然如此……恐怕祭品都被方才那個劍修劫走了,今日是慶祝大王成為姑妄山真正妖主的日子,祭典不能輕易中斷,那些搗亂的人修……想必只是來救人的,待祭典結束,大王再派人去追他們就是。”

    “玄霄”不知在想什么,換回人形后半晌不言,良久臉上才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道:“祭典自然不能結束,沒了那些祭品,總還有別的祭品,今日到這里參加過祭典的……祭典結束之前,一率不許離開,否則別怪本座不講情面。”

    沈憶寒聽得這話,更確定自己若不現身,就是有那只蠱蟲,謝小風恐怕也沒那么容易找出他。

    計劃完全可以繼續下去——

    他隱藏在一眾狼妖之中,不動聲色的操控著早已落入腳下土地的桃核在地表下抽枝發芽。

    “噗”得一聲,一株桃枝從“玄霄”身側的地面上破土而出,倏忽間長出兩三人合抱大的花苞。

    故技重施,沈憶寒更加熟練得心應手,這次他操縱著那朵花苞突襲謝小風,甚至還能一心二用,同時觀察他的神情。

    再次看到這古怪花苞,“玄霄”眼中的怒色一閃而過,那張原本蒼白的臉孔在數息功夫間,竟因怒意有些泛紅,他一邊躲過花苞的突襲,一邊伸出一只手虛握住那朵正在朝他撲去、張牙舞爪的花苞。

    這次“砰”的一聲,花苞就在離他數尺之遠的地方化為齏粉了。

    沈憶寒瞳孔一縮,頓時明白,這是謝小風正在和玄霄的肉身快速融合。

    他漸漸開始知道該怎么發揮身體的力量了。

    數不清的桃枝接二連三的破土而出,花苞足足開出七八朵,這些花苞虛虛實實,依沈憶寒心頭一念而動,其中有的如方才最初那朵花苞一樣,不過是個近乎于幻影的障眼法,有的卻真正是他的靈臺桃樹吐出桃核所結——

    障眼法和真正的花苞混在一起,難辨虛實。

    “玄霄”大概以為這些花苞和方才那最開始的那朵一樣,都不過是為了戲弄自己的把戲,所以花苞的圍攻從四面八方而來,讓他幾乎躲無可躲后,他也就干脆不再躲藏,只一朵一朵的將他們捏散。

    但他很快就發現,即便他能將這些花苞捏散,不過一個眨眼,可能是他腳下的任何一寸土地,就會破土而出更多——

    一個躲避不及間,終于被一朵花苞撲中,然而那朵花苞卻不是想象之中的幻影,謝小風只覺得半邊身體一陣劇痛,劇痛之中又隱約夾雜著些許麻痹,回過神來左臂已然被那朵花苞整條截斷、生吞下肚了。

    在場一眾妖修,見狀俱是駭然,只看見那朵粉嫩水靈的花苞外圍的花瓣顫了顫,似乎正在咀嚼吞咽,品味剛才入口的食物一樣。

    那小花苞的確是在品味。

    不僅在品味,還通過識海的靈臺桃樹,告訴了沈憶寒這個飼養員,狼王的半邊胳膊究竟有多美味。

    沈憶寒:“……”

    天階妖獸的肉身十分強韌,尋常刀兵法寶難破,但眾所周知,妖修一旦化形成人,他們原身形態的神通是不能十成十發揮的,所以大多數妖修即便能夠化形成人,戰斗時也多以獸態示人。

    但謝小風是個人修,他本能的就想以人身戰斗,這也正是謝小風還未全部熟悉玄霄身體的緣故。

    沈憶寒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在嘗試著激怒謝小風的同時,他也想著能不能借此機會試試在當日白河城云燃雷劫后,淬了劫雷理論上已經是雷擊木的靈臺桃樹,是不是真如傳說中那樣能夠削金斷鐵,鋒銳無比。

    結果很驚人。

    因為即便能夠削金斷鐵的神兵,也未必能傷害的了一個天階妖修的肉身。

    而且,靈臺桃樹下嘴的部位是它最柔軟的花瓣。

    但天階畢竟是天階,不過兩三息功夫,“玄霄”那條血淋淋的斷臂竟然就以肉眼可見十分駭人的速度飛快重新生長愈合了。

    他很快就又長出了一條完好無損的手臂。

    “你以為這樣就能傷得了我?你以為你今日還能離得開這里?”識海里傳來謝小風的聲音,他冷笑著說,“沈宗主,你我雖有殺身之仇,但本來你若沉得住氣不現身,本座如今有大事在身,一時半刻倒也沒功夫尋你的晦氣,可你活得不耐煩,非要自己撞上來找死,那便別怪謝某記仇了。”

    沈憶寒想了想,嘗試像靈識傳音那樣在心中答道:“如此甚好,其實在下也十分記仇。”

    其他在場的妖修卻不知發生了什么,只見“玄霄”腳下忽一頓,險些又被一朵花苞擊中。

    包圍著“玄霄”的花苞越開越多,枝蔓越生越密,逐漸圍成一片花海,且有往周圍蔓延的跡象。

    這時終于有在場的妖修覺得事情不妙,拔腿就想離開祭典現場,然而變故陡生——

    那些妖修剛一到廣場邊緣,天空中便亮起一道青色結界,結界上隱約閃爍著咒符,將那些想要離開的小妖撞了回來。

    那幾個小妖被撞得發昏,跑得最快的那個更是被震的吐出一口血來,當場斃命。

    幾個出言奉承的別族妖王,見此情狀,都有些變色。

    “這是怎么回事?”

    “大王,你這是何意?這些結界是人修的陣法,為何會在這……”

    謝小風大約是忍無可忍不想再演下去了,左手一展取出一柄青幡,卻并不回答方才那妖修的話,只冷笑道:“為何?本座方才說了,今日參加祭典的,一個都不許走,你們沒聽見嗎?”

    沈憶寒看到那柄青幡,眼皮猛地一跳,心道:“終于逼得他把此物拿出來了。”

    青幡迎風便長,很快長到一人多高,謝小風握幡迎風一揮,瞬時整個天空被陰云覆蓋,狂風大作,數不清的青黑色靈體從那柄被狂風吹動烈烈飛舞的鬼幡中奔涌而出。

    這些被放出的靈體不知有什么古怪,一被放出,整個廣場上結界之內,所有妖修,或者說所有活物,頓覺周遭空氣變得污濁不堪,原本空氣中絲絲縷縷的靈氣也都仿佛被什么東西吸走了,再不剩下一點。

    鼻尖留下的唯有一股刺鼻的血腥氣。

    所有植物都在倏忽之間枯萎,就連原本還在飛速生發、破土而出的桃枝也不再生長了。

    及至此刻,沈憶寒為了逼謝小風取出這件鬼道法寶,已經消耗了近半真元。

    他識海里傳來謝小風得意的聲音:“你是不是以為,本座找不到你就奈何不了你?今日你若能活著從我的噬靈陣里出去,本座算你厲害。”

    沈憶寒感覺到周身真元運轉開始變得沉滯,他雖然封閉了五感,但空氣中的濁臭還是無孔不入的往他的身體里鉆。

    這是穢氣,穢氣之于鬼道法寶,便如靈氣之于玄門法寶。

    但靈氣需要經年累月的溫養,心急也吃不了熱豆腐,穢氣卻可以通過吸食血氣、饗祭生靈來快速增長。

    噬靈陣是鬼道修士之中最常見的讓法寶吸食穢氣、增加威力的淬煉之法,并不是什么稀奇法門,甚至在最開始,修士們只是用噬靈陣讓法寶吸納天然靈氣,并不曾想到用這陣法來讓法寶吸食血穢之氣。

    陣法本無正邪,一切因果來處只是人心。

    比起當日在白河城中云燁使用的七十二倒靈轉陰陣,噬靈陣遠不算稀奇,沈憶寒就算不從祖師婆婆的傳承中查找,也知道這種陣法的大致使用方法。

    噬靈陣如今在玄門正派看來,雖已屬鬼道,但尋常而言,殺傷力卻只是平平,遠遠不算鬼道法門中最駭人聽聞和最兇殘的。

    此陣并不難施展,只要有一點陣法天賦的修士,看過一遍陣法書,隨便找件尋常法寶,都能使用這種陣法,若是件從未沾染過穢氣的法寶,就是吸干一只兔子身上的血氣,指不定也得費上個一天一夜。

    但越是兇性重的法寶,這陣法的殺傷力也就越大,因施陣者和所用法寶的不同,不同人與不同人用不同法寶施展的噬靈陣之間的差別,堪比云泥。

    當年風燮魔君到底殺了多少修士、多少凡人,那青司幡里系著多少冤魂惡債,如今恐怕只有謝小風自己知道。

    他忍著惡心和頭暈目眩,好容易摸到了鸞鴛,一把將其抽出,正要送到唇邊,忽然耳畔傳來一聲巨響——

    沈憶寒抬頭一看,周遭的空氣都在肉眼可見的震蕩,天幕上隱約可見的青色結界上,蔓延出一道裂紋。

    下一刻,雪白的劍光從天幕那頭落下。

    整個結界被攔腰斬斷,一分為二。

    第108章 鬼門

    劍光落下之時, 結界一分為二。

    整座結界順著那條被斬開的裂紋寸寸龜裂,隱有碎裂之勢,“玄霄”仿佛被什么東西重擊, 方才還得意洋洋的臉上,倏忽之間變得慘白如紙。

    他望著天幕結界,口中疾念咒訣。

    那結界上的裂痕竟然神奇的停止了蔓延, 開始修復彌補起來。

    沈憶寒躲在群妖之中,卻從始至終都一直在觀察他的神情,哪怕噬魂陣起, 他也受其沖擊, 仍是瞬間之內就捕捉到了謝小風神情細微的變化。

    機會稍縱即逝,生死亦是如此。

    他沒有猶豫分毫, 在劍光落下的眨眼功夫之后,心神反而自方才那倏忽之間的迷失后,迅速恢復了清醒,這次他牢牢抓住鸞鴛, 送到唇邊——

    紫玉笛嗚咽一聲,音色清靈空明, 如泣如訴, 在密不透風的濁重穢氣之中,蕩開波紋似的音浪。

    數個急促的音符逸出之后, 很快落成曲調。

    鸞鴛一出,沈憶寒幾乎在瞬息功夫之間,便滌清了自己心頭一切雜念。

    哪怕他上一刻還在擔心云燃如何、重蒙如何、那些被捉來的少年弟子們如何, 此時此刻, 卻也將這些全數忘卻,只以全部的心神驅動周身真元運轉, 抵御陣中穢氣侵入奇經八脈,一面則將剩余的靈力徐徐注入笛音之中。

    這次鸞鴛的笛音卻并未如同它的音色那般,一直清越空靈下去、

    這曲子不知是誰所作,競在開篇短暫的一唱一嘆之中,已然顯出些許煞氣,曲調乍聽之下宛若泣訴,聲聲如杜鵑啼淚,但再聽之下,才會發現并非如此,哀婉只是其表,憤怒才為其心。

    數聲笛音,走走停停,整個噬靈陣中的青黑色靈體動作一頓,竟然在這短短幾息功夫之中,已有受笛音影響之意。

    謝小風當然也聽見了這笛音。

    他的第一反應先是驚喜,對方終于現身了;

    然后是憤怒,或許是憤怒方才自己被人面也不露的提線木偶一般的耍著玩、或許是憤怒今日分明是自己設局引對方出現,方才卻折損了他最為倚仗的兩件法器的其中之一、又或許是在憤怒別的……

    他腦海里不知怎的,竟清楚的回憶起了當日在長樂女君傳承洞府之中,在那具這些年他尋到的最滿意的肉身之中——

    自己被人一劍洞心的劇痛,他清楚的想起了自己倒在血泊里,看到對方那雙材質精良考究的雪青色的鞋靴一點點靠近,卻再無還手之力,只能被他補上一劍,然后失去所有意識的滋味。

    他甚至再也看不到對方的臉,看不到這個殺了他的人,在了結他的性命時,臉上時何種神情……

    他搶了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長樂女君的洞府,搶了本該屬于自己的長樂女君的傳承,還搶了云燃——那個絕頂好用的爐鼎、本該屬于自己的十全大補丹。

    他本來算計好了一切,有十足十的信心,哪怕遭逢絕境,也能東山再起,重回昔日巔峰,可一切卻都被那個姓沈的——這個忽然出現的變數毀了。

    他奪走了自己的一切,若非如此……今時今日,他堂堂號令北域千萬魔修的風燮魔君,何至于落到要龜縮在一個畜生體內茍延殘喘的地步?

    若非如此,又怎輪得到云燁那黃毛小子對他指手畫腳、呼喝拿捏?

    或許,連謝小風自己都沒察覺到,幾個眨眼間的功夫,他臉上的神情卻突兀的變得扭曲猙獰了起來。

    笛音催得愈發急了,仿似三軍陣前擂鼓。

    謝小風已顧不得去在意和留心噬靈陣中萬千被他所驅使靈體的異狀了。

    他瞳孔發紅,此時此刻,心中只余下殺了發出這笛音之人的念頭。

    他眸子由白轉紅、由紅轉青,整個噬靈陣中數不清的靈體仿佛收到了什么命令和驅策一般,哀嚎嘶吼起來,可怖的嚎叫聲像是想要蓋過鸞鴛的笛音——

    可那笛音卻始終并不曾消失,仍然在謝小風耳畔環旋。

    再下一刻,七八個靈體便自烏泱泱的鬼海之中抽身,青黑色的影子隱約現出本來面目,朝著沈憶寒襲來。

    首當其沖的是一個穿著破損法衣的女修,這女修束著極為漂亮的飛仙髻,手持一把細細的紫金軟劍,看著本該相貌姣好的一張臉上、雙目的位置卻赫然留下兩個觸目驚心的血窟窿,她嘴角掛血、唇色烏青,雖然只是個影子,卻清晰的寸絲可辨。

    女修挺劍而來,雖是靈體,這一劍卻竟然有破空之音,其中又夾雜些許穢風嘯叫之聲。

    沈憶寒看清她衣著樣貌,心下卻是微微一怔——

    這女修相貌,居然……居然七分相似他那位伯母霞夫人,再瞧這衣著打扮,使的還是一柄軟劍……眼前這位姑娘,恐怕正是與霞夫人血脈相連的蜀中文氏子弟。

    沈憶寒看出她來歷,心下雖然驚駭,卻分毫不敢輕視,這鬼影劍氣襲來間、給他的壓迫感竟并不遜于霞夫人。

    幸而他早有準備,仍舉笛吹奏之間,腳底卻已經踩著長樂劍步法靈活躲開,身影只倏忽一閃,便出現在了女修背后數丈之處。

    謝小風見此情景,卻不知想到什么,面上愈顯恨色,怒極道:“殺了他!殺了他!將他碎尸萬段!”

    于是文氏女修劍鋒一轉,又朝著沈憶寒轉身襲來,沈憶寒敏銳的感覺到那裹挾著她劍身虛影的青黑色穢氣中,竟然夾雜著一絲淡淡的劍意,心下很快明白過來——

    這位文氏姑娘,只怕魂魄雖已被謝小風練化驅使,被拘在青司幡中不得往生,無法反抗、不得不助紂為虐,可卻仍存有些微靈智和清醒。

    因為劍修的元神不止在元神之內,更在劍意之中。

    這次與文氏女修一同攻擊沈憶寒的,又多了數個衣著各異的修士,沈憶寒一猜也知他們必是曾經死在他手下的修士亡魂。

    若在從前,被這般合圍而攻,即便沈憶寒有心躲逃,卻也無路可走,但今時不同往日,祖師婆婆的長樂劍,他雖未盡習得精髓,只學懂了冰山一角,可這一角之中他學的最好的,卻大抵也正是這步法一節。

    因而此時此刻,被數個青黑鬼影夾擊,才能還有騰挪余裕。

    不僅如此,閃轉之間,笛音也未停分毫。

    曲行漸至高潮,鸞鴛笛音終于漸漸泄出這曲子全部的煞性,曲調變得詭怪而壓抑、內里又隱約有些許瘋狂——

    謝小風聽至此處,雙目暴漲鼓出、脖頸額際青筋猙獰畢露,他的整張臉都在顫抖,眼里青黑和血紅交錯變幻,手里雖然還握著那柄青司幡,此時此刻,卻連動彈一下都仿佛要耗盡全身的氣力。

    沈憶寒始終留心著他的樣子,見此情狀,只將笛音越催越急。

    如黑云壓城,愈降愈低。

    謝小風大約是直到此刻,方才終于發覺這笛音的可怖之處,心知不能再讓他吹下去了,他瞳孔中一瞬青黑壓過血紅,口中默念了幾句。

    沈憶寒身前的數個修士影子,卻都不約而同的在此時慘叫一聲,面上全都鼓脹出一種碎瓷片般的裂紋。

    文氏女修尖唳一聲,兩只眼睛所在位置的血窟窿里留下黑色的淚水來,仿佛發狂一般朝著沈憶寒發起攻擊。

    她如此,其他幾個修士只有更甚。

    沈憶寒頓覺壓力倍增,躲避吹奏之間,額角沁出細密的汗水來。

    越是在此刻,他的頭腦卻越是清明起來——

    他必須把這首曲子吹到結尾,不能誤奏任何一個音節,這是首兇性極重的曲子,不僅對謝小風、更對此刻場上所有還活著的妖修、甚至那些仍然在青司幡中茍延殘喘的修士魂魄。

    他在噬靈陣中奏此曲,倘若有分毫錯亂,只怕今日的姑妄山,就要成為人間鬼門。

    他的真元已經所剩無多,此曲消耗真元之快,遠非尋常音修所能想象。

    此時此刻,若要奏完此曲,只能將丹田里余下不多的真元留給它。

    但這樣一來,他腳下的步法,卻也就無法再發揮出十成十的速度、維持得毫無破綻了。

    這被青司幡練化的七八個修士魂魄,沈憶寒此刻雖只與他們短暫照面交手,也能感覺的到,若他們今時今日還活著,只怕個個都是修界叫得出名號的人物——

    厲害的遠不止那個文氏女修。

    有持一件鐘狀法器的,謝小風也不知如何做到,此人身死器損,但那靈鐘想必是他本命法寶,故而變成青司幡中鬼魂以后,雖然靈鐘不見,器靈去居然能夠脫離法器本身,依附于他的魂魄之內。

    沈憶寒險些被他扣下巨鐘罩入其內,只覺如泰山壓頂般,還未落下,便將他周身真元壓得更加難以運轉。

    他勉強躲過,卻又被那文氏女修與一個盤須大漢樣的刀修圍攻,一時閃避不得,肩上傳來一陣劇痛,雖然仍勉力維持著笛音不斷,喉間仍然溢出一縷悶哼。

    也是在此刻,上空那方才被謝小風修復了一半,就顧不得再繼續修復的結界又傳來一聲巨響,這次沈憶寒清楚的聽到了一聲劍鳴——

    那是蘅蕪出鞘的劍鳴聲。

    又一道雪白劍光落下,勉強支撐的結界再也無法維系,分崩離析。

    沈憶寒看著劍光落下的方向,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他肩上的法衣已然被血染紅,嘴角也溢出血絲,鸞鴛笛聲卻始終未停——

    和方才不同的是,現在除了進攻,笛音中更多了一分指引的意思。

    結界碎裂之時,謝小風慘嚎一聲,仿佛感受到了極大的痛苦,捧著臉,面目變得更加扭曲,竟然不由自主的去掐自己的喉嚨,嗓子眼里發出可怖的嘶吼聲。

    沈憶寒毫不懷疑,此時此刻,謝小風眼里看見的正是他這一生、數千年來最不愿看見的東西——

    他的心魔。

    魔修的心魔,可要比玄門正道修士,兇險千倍萬倍。

    天幕中玄色人影凌風而來,云燃看清沈憶寒模樣,眸色微沉,一劍洞穿從他背后正要劈刀而下的盤須刀修。

    劍影如風,劍罡如虹,震散了青黑色的鬼影。

    沈憶寒見他到來,對上他的眼神,心知自己總算能夠安心將此曲奏完,他只深深看了云燃一眼,便閉目繼續吹奏,隨著曲音在詭譎之中走向尾聲,他面上神情卻愈發安寧平靜起來。

    沈憶寒將整副心神都沉入到了這首曲子里,與鸞鴛合二為一,耳畔云燃的劍風破空之聲,似乎也在漸漸離他遠去。

    謝小風跪倒在地,巨大的青色結界碎裂后,靈光破碎匯聚到他周身,又重新拼合成一小方結界天地,將他護在其中。

    然而盡管如此,他仍有心自保,卻無法從鸞鴛的曲調里掙脫出來。

    謝小風一只手緊緊扼著自己的喉嚨,另一只手卻努力的想要將它拽開,然而自己左右互搏許久,始終只是徒勞。

    他被自己那只手掐得面色紫黑,嘴角溢出一大灘一大灘的烏血,情狀愈發可怖。

    忽然笛音戛然而止,本來還在攻擊沈云二人的七八個鬼影身形一滯——

    那個方才被云燃一劍洞心,卻在消散后又重新凝聚了靈體的刀修扭轉過頭,本來如行尸走肉一般毫無表情的臉上居然現出刻骨的恨意,扭頭看向正趴跪在青色結界里的謝小風。

    再下一刻,七八個鬼影掉轉過頭,卻是朝著謝小風而去。

    頭頂落下一片陰影,沈憶寒奏完最后一個音節,將鸞鴛放下,仰頭望去,卻見那陰影正是成千上萬、凝聚成云的青黑色鬼影靈體匯聚形成。

    它們如洶涌的浪濤一般,朝著這個方向奔騰而來——

    或者說,朝著那個小小的青色結界之中的謝小風。

    謝小風的心魔,終于在此刻徹底失控了。

    第109章 鬼門

    月懸中天, 夜靜如霧。

    那團青云越聚越濃,愈積愈厚,漸漸遮天蔽月。

    護著謝小風的小小青色結界被一浪又一浪涌過去的重重青黑色靈體包裹、分噬, 逐漸看不見內里情形。

    重蒙帶著幾只狐妖在一片混亂中自遠處奔來,一路上大約也看見了那團遮天蔽月的青云,到了沈云二人面前, 一時幾乎忘了自己要說什么,只望著那團仿佛有血肉般,仍在不停膨脹、涌動著的青云, 驚得睜大了眼睛道:“這是……”

    沈憶寒奏完那一曲, 幾乎透支了全身的靈力,他身上又受了傷, 此刻卻無力回答重蒙的問題,只能暫先閉目調匯真元。

    然而這一動用奇經八脈,頓覺五臟六腑之中傳來一陣悶痛,他眼前發黑, 喉頭腥甜,好容易才忍住了吐血的沖動, 險些要站不住——

    云燃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沈憶寒感受到手腕上傳來的熟悉力度, 嘴角雖仍掛著血跡,模樣狼狽, 卻睜開眼露出笑意,望著他道:“你……你都想起了,是不是?”

    云燃亦看著他, 一雙黑眸烏沉烏沉, 喉結在修長的脖頸上輕輕滾動了一下:“你先療傷……我的事之后再提不遲。”

    沈憶寒還待再說話,卻不及張口, 便感覺自己脈門給云燃扣住,熟悉的溫熱靈力從他們接觸的皮膚進入了他的身體,替他修復起周身經脈中各處細小的傷口。

    若說方才他還不確定云燃是不是真的全都想起來了,此刻卻什么都明白了——

    這天底下,擁有如此霸道熾烈、灼燙逼人的靈力,卻會在替他療傷時控制自己、小心翼翼的生怕傷了他,又能如此細心的發現他體內每一處傷口的……

    只有一人。

    沈憶寒不再有分毫疑議,只敞開脈門,任由對方的靈力進入他的身體為他療傷。

    重蒙在旁將一切看在眼中,只覺這兩人雖并沒怎么說話,但奇怪的是……他就是找不到機會插話提問,見二人開始替沈憶寒療傷,他也不敢打擾,只能一面等著,一面有些緊張的看著遠處已經被青黑色鬼影團團包裹,不知已是什么情形的謝小風。

    沈憶寒模樣看起來狼狽,但其實傷勢并不嚴重,究其原因,不過是過度透支真元導致經脈受損,他方才紫府靈臺枯竭,無法調轉真元替自己修復療傷,此刻有云燃相助,恢復起來卻不過是一會兒的事。

    不知是不是二人早已雙修多次、靈肉合一的緣故,云燃真元經過靈臺之時,本來蔫巴巴的桃樹仿佛被甘露澆蓋過一般,在倏忽之間便重新煥發了生機。

    云燃卻不知沈憶寒如今所習功法奧妙之處,只感覺自己的真元在經過沈憶寒丹田的一瞬間便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盡數吸走。

    抬目去看沈濯,卻發現他仍然閉著目,臉色卻終于不似方才那樣慘白了。

    云燃略想一想,又重新凝聚真元,自沈憶寒脈門送入。

    果然行到靈臺,他的真元又被吸走,再觀對方面色,果然又恢復了血色幾分,于是便不再有疑慮,只繁復凝聚真元送入沈憶寒體內,供他靈臺吸納療傷之用。

    幾次以后,沈憶寒才仿佛自夢中驚醒一般,募地睜開眼看著他,輕|喘了一口氣,拉開了他的手低聲道:“不……不必了,我已沒事了。”

    云燃看他面色紅潤中雙眸氤氳似有水意,頓了頓,半晌才道:“你……”

    沈憶寒生怕被他看出自己異樣,哪里敢真讓他問出什么,只轉頭看向重蒙道:“我交給狐王那些陣旗,可都布置好了?”

    重蒙方才望著這兩人,一張狐貍臉上露出些若有所思的神色,此刻被沈憶寒喚回注意力,才回神答道:“已經都按你所說布置好了,只是‘玄霄’……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現下這樣……我們當真不用管嗎?”

    重蒙問的“究竟怎么回事”,卻說的是那頭正被青影吞噬的謝小風。

    沈憶寒自盤坐中站起身來,順著重蒙的目光看去,望著那頭越來越兇悍饑狂的鬼影們,沉默片刻,答道:“先不必管,青司幡是當今世間第一鬼器,雖認風燮魔君為主,但若謝小風一昔身死,此物落到旁人手中,必然惹起天大的麻煩。”

    重蒙化作人形,聽完沈憶寒的話,有些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要毀了這個什么幡?”

    沈憶寒搖了搖頭,道:“自然不是,我縱然有此心,但青司幡中拘了百萬生靈,就算毀了幡,卻滅不了如此多的魂魄,何況他們也是被謝小風殺害祭幡,才會被留在幡中,即便手中染血,卻也并非禍首,要將他們都挫魂揚魄……實在太過殘忍。”

    重蒙即便在妖族之中,已經是極通人性的聰明,但他畢竟并非人族,自然不懂沈憶寒短短片語之中的許多猶豫和不忍。

    “既然如此,你不毀了它,那你是要收下這東西了?”

    沈憶寒有些失笑道:“我并非鬼道修士,要此物何用?我自然不是要收下此物,只是……”

    他語及此處,略頓了頓。

    云燃目光落在他身上,卻好像看穿他心中念頭,忽道:“你要超度其中魂魄?”

    沈憶寒一怔,轉目看向云燃。

    云燃微微蹙眉,道:“此物業力深重,要超度千萬冤魂怨魄絕非易事,若有一個不好,便會連累自身,你并非佛修,如何超度?即便將此物送往伽藍寺,他們亦未必敢攬下差事。”

    沈憶寒與他對視片刻,二人俱是不言,卻心知肚明——

    其實云燃這番話說得都還太輕了。

    佛修雖然能超度亡魂,但歷來超度之數,也不過至多幾十幾百,若有上千之數的,對佛修而言,便已經是極為兇險的課業修行。

    但青司幡中卻有千萬冤魂。

    不是藝高人膽大、又當真能知行合一舍身為果的,誰敢應承下這樣的差事?

    若如今的伽藍寺仍有佛童,或者以其大神通、以其靈心慧性、慈悲渡世,會應下這苦差事,但照深已經離去,他們即便有心,只怕卻也沒有這樣的能力。

    空氣靜默良久。

    云燃道:“以殺才能止殺。”

    沈憶寒看著他的眼睛,心中卻不知怎的想起九尾狐的話——

    “你可知這天地之中,多久才出得一個他?”

    “因為你就是那把鑰匙。”

    冥冥之中,沈憶寒似有所悟。

    ……阿燃醒了,不早不晚,縱然自己早就希望他能醒來,但他卻恰恰醒在這青司幡中百萬魂靈的命運即將被決定的前夕。

    他似乎是為了自己的等待醒來,他似乎是為了救下昆吾弟子醒來,他似乎是為了童沐塵的劍求救醒來——

    但其實或許都不是。

    細數往昔千載歲月,從阿燃握得蘅蕪劍柄的第一日開始,似乎總在“醒來”:

    少年時和梅叔被昆吾劍派之中的敗類逼到絕路,幾無安身之所,絕境之中得到了登陽劍的傳承,于是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筑基之后,被天下劍修質疑不配承習登陽劍衣缽,為了守住劍道傳承,短短三十載便從筑基沖擊至結丹初期,破關而出時,恰逢南越沼海惡蛟作亂,他攜蘅蕪而去,將那惡蛟斬足抽筋,剝得皮甲,高懸于該地轄界仙府門前,駭得南越靈蛟一族再也不敢于昆吾轄界之中放肆,方才立下門楣;

    此后光陰如梭,他似乎總能在恰如其分的時候醒來——

    或者于困境中醒來,或者于絕境中醒來,或者……如這次一般,于天道需要他的前夕醒來。

    沈憶寒忽然敏銳的感覺到了九尾狐話中的深意——

    這上下兩邊天地之中,若真有那叫天道的東西……或許它真的需要阿燃這樣一個人。

    而他自己,則是那把連接他們的鑰匙。

    沈憶寒心中念頭一個個略過,那雙琥珀色瞳孔靜靜注視著云燃,最后面上神色漸漸淡去,只道:“這是百萬千萬條生靈……以殺止殺,其中業債,誰來承擔?”

    云燃似乎想說什么,然而看著沈憶寒面孔,他唇角微動,最后卻什么都沒說出來。

    沈憶寒卻好像知道他想說什么,搖了搖頭,道:“你也承擔不起。”

    話音甫落,原本被一浪蓋過一浪的青黑色鬼影團團包裹的地方,忽然突破眾多靈體,沖出一小團烏黑的東西。

    沈憶寒目光沉凝,手掌一翻,掌心出現一柄小小的陣旗,口中迅速的默念幾句,清叱一聲道:“縛!”

    三角陣旗脫手飛出,牽動數不清密密麻麻的白色網狀靈力從地面蔓延而出,又騰空而起,在那個小小的烏黑光團周圍收束——

    那是謝小風的元神。

    他要舍棄玄霄的肉身逃命了。

    云燃目光也隨那光團一動,沈憶寒心知他要動手,及時出言阻攔道:“不要殺他,先留他一命,我還有用處。”

    語罷白光收束,那烏黑光團里傳出一聲慘叫,漸漸的被包成一個白色光繭,只微微顫動,卻再也掙脫不得了。

    沈憶寒五指一抓,陣旗與光繭俱飛回他掌中。

    那頭濃云一般的青黑色靈體沒了攻擊目標,沒頭蒼蠅似的朝著四面八方散去,仿佛在找什么東西,然而在它們即將飄遠時,卻又被一道白色光幕罩在這方天幕之下。

    說來也怪,這些青影方才何等兇狠,此時卻全不復方才模樣,竟然并不攻擊沈云重蒙等人,連廣場上其他本來被噬靈陣吸去近半血氣昏迷不醒的妖修們也并不搭理,只是竄來竄去的尋找著什么——

    沈憶寒凌風而去,在昏迷的玄霄身旁蹲下,并未立刻去撿落在旁邊的那柄青幡。

    他伸指扣在玄霄脈門上感知了片刻,才睜眼對重蒙道:“玄霄的魂魄不在其中,想必……應在幡中。”

    兩人一妖目光應此言落在那柄幡上,沈憶寒道:“此物兇性甚重,倘若不曾獲知操縱它的法門,只怕不能輕動。”

    重蒙看到那些靈體的慘狀,自然也明白魂魄被收進那詭異的青幡中會落得什么下場,聽得沈憶寒此言,立刻明白他為何要留下那個魔修的元神,急道:“既然如此,搜魂術唯有你們人修才會施展,沈宗主,還請你快救玄霄出來!”

    沈憶寒點頭,轉目看向云燃,道:“阿燃,還需勞你為我護法。”

    云燃卻道:“你要施展搜魂之術?”

    沈憶寒見他目色沉沉,微微一怔,這才想起九尾狐交給自己靈璧之時,他睡著了,并不知其中的來去緣故。

    想必阿燃是真的以為自己要如魔修一般,使用搜魂術那種有損陰德的旁門左道了。

    沈憶寒本想和他解釋,但不知怎的,云燃醒來后兩人從前留下的靈識印記似乎不生效了,卻傳音不得,他只好當著重蒙的面輕聲道:“此事我之后再與你解釋,只是并不是搜魂術那樣的邪術,你放心就是,眼下救人要緊。”

    他既如此說,云燃自然知他不會在這種大事上玩笑,也就只是深深看他一眼,不再追問。

    有他護法,沈憶寒才敢施為,取出九尾狐給他的那半邊靈璧,將包裹著謝小風元神的白色光繭一推,送入璧中。

    光繭甫一靠近,但見那本來粗糙的璧身忽然神奇的亮起熒光,璧面竟漸漸變得光滑起來,數息功夫之間,已然光可鑒人。

    再下一刻,光繭落入璧面,如石子落入水面。

    沈憶寒心知只怕接下來并不輕松,深吸一口氣,分了一縷神識,按照九尾狐所教授給他的那般,也觸入鏡面似的璧身。

    在云燃、重蒙看來,沈憶寒只是閉了目睫羽微顫,數息之后,他便睜開了眼。

    整個過程很短。

    云燃見他面色微微發白,握住他的手腕探他體內情況,見他六脈調和,并無傷處,這才稍稍放心。

    重蒙按捺不住,問道:“怎么樣,可找到法子了?”

    沈憶寒沒有答話,只是點了點頭,面色卻仍不曾緩和,額頭亦滲出細汗。

    云燃見他這副模樣,想起方才為他療傷時他的反應,凝聚一縷真元送入沈憶寒體內。

    數息之后,沈憶寒面色果然稍緩。

    沈憶寒顧不得與云燃仔細解釋,他在短短幾息功夫中看完了謝小風數千年的記憶,對精神有所沖擊,亦是難免之事。

    但正因此,他也知道玄霄的魂魄在那幡中卻再拖不得一刻了。

    他將青司幡撿起,默念幾句咒訣,握住那幡柄,將幡一揮,道:“魂兮歸來——”

    第110章 極情(一更)

    話音一落, 原本在天幕之中亂竄那數不清的青黑色的靈體,仿佛被什么束縛收緊般猛地一顫,不過兩三息后, 便都乖乖的如游魚般調轉過頭,往沈憶寒手中的青司幡里鉆。

    沈憶寒從靈璧中謝小風的記憶得知了馭使這柄鬼幡的法門,自然也已完全知道這幡的來龍去脈, 此幡確實是件兇性甚重的法寶,連謝小風自己使用,尚且小心翼翼。

    因此沈憶寒此刻催動它, 亦分毫不敢大意。

    饒是如此, 他仍然覺得在念動咒訣、自己的真元與其產生靈力聯系的那一瞬間,被一種極其沉重怨恨的力量沖擊到了元神深處。

    數不清的青黑色靈體飛回青司幡中的短短瞬息功夫, 沈憶寒眼中如千燈過夜、萬樹穿舟一般掠過無數畫面——

    他的意識亦在其中穿梭。

    這些畫面明顯是不同人的記憶,有的是修士的、有的是凡人的:他一忽而在靈山秀水之畔悟劍觀花、一忽而在數不清的猙獰妖獸圍攻下搏殺,一忽而是站在水岸邊與情人分別的少女、一忽而又成了寒窗苦讀的書生……

    然后或者垂髫玩耍的孩童、或者寒衾冷枕孤獨半生的老嫗……

    倏忽一瞬,仿佛穿越了數不清的人生、被數不清的心情沖刷著他的元神和心智。

    這些記憶、感情, 哪怕只在一瞬間,但那短暫瞬間的感情之強烈, 沈憶寒絲毫不懷疑都是那些被青司幡吞噬的魂魄一生之中最無法割舍的回憶。

    他看到最后, 比起被這些記憶與感受沖擊的痛苦和惡心,更多的卻是目眩神迷。

    他自己不知, 旁邊的云燃與重蒙一人一妖,卻將他短暫失神的神情看的分明——

    那雙本來琥珀色的眸子,其中一只因為變成深紫色, 更顯幾分妖異, 此時此刻更能清晰的看見其中跳動的細小紫色雷紋,仿佛正昭示著主人心境的興奮與不寧。

    “沈濯。”

    沈憶寒仿似被從夢中驚醒一般, 面色一頓,扭頭去看,才發現云燃正眉頭輕蹙看著自己。

    他看見云燃,便本能的松弛了些神情,帶了些安撫意味的去撫他抓住自己手腕的五指,笑道:“……我沒事,你放心。”

    短短幾句話間,夜色下所有游蕩在外的靈體,都已被收入青司幡內。

    沈憶寒想了想,將青司幡放在昏迷不醒的玄霄肉身旁邊,掐訣默念了句什么,下一刻那青幡就微微顫動起來。

    不一會,其中一個灰白色的光團靈體破幡而出,又由玄霄頭頂百會進入他的身體。

    重蒙早已跪在友人身邊等待,見那光團進入玄霄身體后,玄霄果然身軀一震,立時將玄霄從地上扶了起來,攬住他的肩頭枕在自己腿上。

    沈憶寒道:“魂魄已重回肉身,至多一日之內,他該當能醒來,只是青司幡對他妖魂損傷不輕,好在元魄無損,恢復些時日倒也無……”

    他本來想說倒也無妨,但語及此處,卻忽然覺得眼前發黑,腳下一軟。

    好在有云燃在他身邊,這才眼疾手快的一把將他扶住。

    沈憶寒心知自己是真元消耗太甚,必得立刻休息,也不再拖延,只和重蒙交代了幾句,便告辭去了,將打掃戰場和余下的瑣事交給妖修自己。

    重蒙聽完,本欲留他去狐族領地中修養,沈憶寒略想了想,還是拒絕了。

    比起狐族領地,他更想回到那個和云燃醒來的谷底洞府之中。

    云燃聽他婉拒重蒙,卻并沒問起他二人如今居處在哪里,也不問那個山谷,看起來他雖然恢復了從前的記憶,但對這半年魔化后發生的事,也多少保留著記憶。

    動身之際,沈憶寒正想催動真元,卻被云燃攔住,道:“你真元枯竭,不宜再催動,我來。”

    語罷遞過手停在沈憶寒身前。

    沈憶寒見狀,微微一怔,片刻之后回過神來,抬眼看著云燃一笑,溫聲道:“……好,倒是好久沒有這樣借過你的便宜了。”

    這話的確不假。

    少年時兩人在外游歷,他或者真的受傷、靈力不濟,又或者只是單純懶得自己動用靈力御鸞鴛飛行,便沒少這般借云燃的便宜躲懶過。

    但隨著兩人修為境界的差距一日大過一日,漸漸云燃能去誅的妖除的魔,沈憶寒若跟著,只會成了累贅,二人便不再一同游歷了。

    從前的形影不離、同修同住,也漸漸成了書信聯系、偶然見面淺酌閑聊兩句,情分雖然不淡,但終究與少年時的親密無間不同。

    更勿論后來那百年的閉關,他們又是百年不見。

    誠然人在少年時的感情總是一生中最熱烈最純粹的時候,即便是修行中人,亦不例外,但……

    但若沒有幻元靈璧之夢,他們大約是注定了只會越走越遠的吧。

    如今想來,若阿燃早已對他有情,心魔產生……也著實不算無跡可尋。

    沈憶寒將五指搭上云燃手背,任由云燃化作遁光包裹了自己。

    兩人回到谷底,一路行動輕淺,甚至沒有驚動就住在不遠處的錦皮鼠妖們。

    進了洞府,熟悉的靈氣充沛的陰涼感包裹了沈憶寒,終于叫他今晚一直緊繃著的神經松弛下來。

    云燃亦環視了一圈洞府內的情形,看見那洞中那方波光幽暗的幽潭時,他不知想起什么,目光微微一頓,很快又若無其事的挪開了。

    沈憶寒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目光也在那潭面上停頓了片刻,忽輕聲道:“阿燃……這半年多來發生的事,你還記得多少?”

    云燃垂眸看著他,半晌才道:“……都記得。”

    沈憶寒抬頭對上他目光,不曾躲避,只是直直望進他烏黑的眸子里,又問:“那……從前的事呢……也都想起來了?是在今日看到你師侄的那柄劍時想起來的嗎?”

    云燃“嗯”了一聲,道:“那時不曾全想起來,后來就都記起了。”

    沈憶寒默然片刻,并不曾回答什么,只是仰頭看著他,忽然抬手,修長的五指輕輕落在云燃側臉。

    云燃感覺到他指尖輕顫,這份觸感竟然顯得如此小心翼翼——

    在夜色里洞中并不明亮的光線下,他仍然看清了對方眼眸中藏著的萬語千言。

    兩人皆未再言語。

    沈憶寒感覺到自己撫摸云燃側臉的那只手忽被他按住,然后順著他側臉的線條一路滑至下頷、再到脖頸、到肩膀、胸膛,最后停在他飽滿的胸部肌肉上。

    敏銳的五指觸覺下,沈憶寒感覺到一顆正在有力跳動的心臟。

    他眼睫微微顫了顫,立刻明白了云燃的意思,抬眸望他、動了動唇角本想說什么,云燃卻在這時低下了頭。

    沈憶寒唇上傳來熟悉觸感,微微怔愣片刻后,并不曾推拒,索性就勢扶住了他的肩膀,閉目感受這個久違的吻。

    洞中安安靜靜,二人交纏的身影投在波光明澈的水面上。

    待沉靜的結束這一吻后,云燃才道:“你真元透支過甚,先療傷休息為要,我來幫你。”

    沈憶寒道:“好。”

    兩人在潭邊相對盤膝而坐,沈憶寒不再多想,拋卻心頭諸般雜念,安然入定。

    他這次的傷勢雖然確實不重,但與謝小風交手,的確讓他幾乎耗盡了真元與心力,他全身從思維到血肉無一不感到疲憊,需要很長的時間恢復。

    他不再催動真元,轉而起念運行起桃源心經,吸納洞中靈力,重新溫養蔫頭耷腦、綠意枯涸的靈臺桃樹。

    這個過程極慢,像是天地重新孕育一片土地的生機,好在其中始終有源源不斷的真元從脈門處匯入他的身體。

    沈憶寒自然知道那是誰的真元,也就坦而受之。

    大約是因為這半年來兩人雙修次數變多,沈憶寒靈臺桃樹對云燃的真元已然完全熟悉,這狡猾的桃樹大抵是發現云燃的真元已經是它能攝取到最好的養料,也就日漸的對這份養料熟門熟路也垂涎欲滴起來。

    這桃樹畢竟植根于沈憶寒靈臺之中,說白了如今他和這桃樹早已經密不可分,靈臺桃樹是他,他也是靈臺桃樹,桃樹倘若垂涎欲滴,他自然也不免意動情移。

    好在這種感覺也有不少是因為沈憶寒對云燃心中有情,于是也就更多是發自他心頭念間,是他情與欲的具象化,他對此有完全的掌控和了解,并不會被其操縱、影響心智,和謝小風那下作的蠱蟲相比,便全然不是一回事。

    靈臺桃樹要死不活間,得到渴望許久的食物,立刻精神起來,興致勃勃的開始進食。

    ……

    沈憶寒再次醒轉時,已在三日三夜以后。

    他醒來第一刻并未睜眼,先是內視紫府,確定周身經脈調和、靈力充盈,傷勢已全部恢復,這才睜開眼。

    一睜開眼,便看見坐在他對面的云燃也在同時睜開了眼。

    云燃道:“你如今的經脈凝實,比之從前,已有天壤之別。”

    沈憶寒笑了笑,道:“是,短短半年如此進境,也算是諸般機緣巧合、造化弄人,其實僥幸之至。”

    他言語間,見云燃盯著自己一瞬不錯,微微一頓,轉了話頭道:“怎么這樣看著我,可是覺得短短半年不見,我變化甚大?”

    這話帶了些輕松的玩笑意味,沈憶寒本來是不欲讓云燃因為這半年發生的一切產生太重的負面情緒,才這樣打趣,豈知云燃聽了這話,卻仍是靜靜望著自己,并不搭茬。

    沈憶寒摸摸鼻子,頗覺訕訕,正想再說點什么找補,卻聽云燃忽道:“……并未半年不見。”

    沈憶寒一怔,想起三日前入定時云燃的話——

    對了……阿燃說,這半年多來的事,他都記得。

    所以,這半年多來,自己的迷茫、猶豫、等待、恐懼,他都知道。

    沈憶寒有些無法故作輕快了,空氣又靜默良久。

    這次仍是云燃打破了沉默。

    “你一直在等我想起來……我很高興。”

    沈憶寒本來感受有些復雜,聽見這句話卻微微一怔,抬目看云燃,對上他一雙烏沉沉的眸子。

    他不知怎的,從其中看到了些小心翼翼的意味。

    他與云燃相識的這千年,一貫知他話少寡語,也不愛和人扎堆湊熱鬧,各種修界盛事總是能不去的便不去,非露面不可的,點頭既走,別人皆以為登陽劍主心冷性冷,這才不屑于與人閑話攀談——

    只沈憶寒知道,他只是的確很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感受。

    他們相熟千年,在沈憶寒面前時,比起在旁人面前,云燃話已很不算少,饒是如此,他對沈憶寒所說的話,也大多數都是平靜的敘述事實,頂多涉及些許對沈憶寒感受的詢問。

    對自己的情緒的感受,云燃大多數時候,卻都是只字不提的。

    他甚少,或者……是從未這樣毫不遮掩的說“我很高興”。

    沈憶寒頓了頓,輕聲道:“阿燃,你也變了很多。”

    “能告訴我嗎……你身上的變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覺得你對當日白河城……還有后來魔化這些事,似乎并不驚訝,也并不意外……”

    “你如今……到底算是人修,還是魔族?又或者……妖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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