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歸離
沈憶寒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云燁……怎么會是云燁?
被梅叔收為弟子的既是云燁, 那云燃此刻又該在哪里?
夢里的一切還在繼續。
少年沈憶寒笑著和云燁打了招呼,沒有半分生分和拘謹,就好像他們并非第一次見面一樣, 云燁大約從未見過如沈少主這般自來熟的同齡人,不知是被嚇到了還是怎的,始終只是怯生生的, 偶爾偷偷看他兩眼,卻并不特別親近。
后來留在垂秀峰上的時日里,沈憶寒也只和他見過兩面, 云燁仍是如先前那樣, 禮貌中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戒備和疏離,沈少宗主也就很有眼色不再繼續靠近了。
只有一次發現云燁目光在他娘給他打的那長命鎖上停了許久, 這東西遠是樣儲物法器,里頭空間雖不大,也和一般乾坤袋相當了,沈少宗主把它摘下來送給了對方, 然后沒過幾日,就跟著沈望霞回了琴鷗島。
沈憶寒其實倒不太意外少年的自己沒有和云燁發展出什么友情, 他雖不如師弟敏銳, 但對旁人對自己究竟有沒有好感還是很清楚,一般也不會用熱臉去貼別人的冷屁股。
他擔心的是夢境中的阿燃現在在哪里。
如果阿燃和云燁同他一樣, 在此夢中只是入夢旁觀,無法自主,那一切的發展都應該與現實無異, 為什么被帶到昆吾劍派拜師的會換了個人?
這起碼說明, 即使阿燃和云燁不一定在夢中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夢境的走向并未完全被束縛住。
那怎么偏偏只有自己只能旁觀?
這樣下去, 他要怎么找到夢境的破綻,離開這里,又或者……如那個如夢前的聲音告訴他的一樣,找到什么答案?
什么天與人道、仙與魔道的平衡……他在真實世界中活了千歲,連自己身上那點事都未必盡然想清,何談什么天人仙魔之間的平衡,這能是在一個夢中想清楚搞明白的嗎?
“你怎么還不明白。”一個懶洋洋的小孩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這不是夢啊。”
沈憶寒嚇了一跳。
“誰?”
那聲音無視了他的問題,只是在他腦海里繼續道:“你首先要把自己當作夢里的自己,而不是只來看戲的過客,若不全情投入,怎么能入世?”
“可是……”自入夢之后,夢中十幾年雖只是彈指一揮,但也已經很久沒人和他說過話了,沈憶寒放棄了和這個聲音計較對方的身份,反正他最近已經什么怪事都見過了,“這里本來就是假的啊,我若迷失在幻境之中,豈不喪失心智,再也出不去了?”
“你要是打算一直這么干看著,才是真準備過個八百輩子,也出不去。”那小孩道,“放心吧,此間天地只要一點本心仍存,你就算沉入其中,也不會迷失的,何況還有我幫你。”
“那么問題來了。”沈憶寒在識海中說,“你為什么要幫我呢?”
“因為我答應了小狐貍,能幫你就幫你,何況我之前早就幫過你,而且……能和天道對著干,我就高興。”
沈憶寒聽他所言猜測道:“你……莫非是幻元靈璧?”
“還算有救。”那小孩哼哼道,“沒有笨的出汁,也不枉費我從前費心幫你。”
沈憶寒猶豫了一會,究竟要不要相信他的話,然而那小孩似乎發覺了他的躊躇,在他腦子里怒道:“你難道還懷疑我會害你不成?要不是我把天道準備干什么告訴你,你怎么可能跟你那相好的雙宿雙飛,真是忘恩負義!”
沈憶寒:“……”
他說先前幫過自己,原來是這件事……如果此璧即為彼璧,那幻元靈璧的確沒有害他的必要,畢竟只要當初不給他托夢,他自己就會壽竭坐化了。
“好吧。”沈憶寒說,“不過,我能問一句嗎,真的有天道存在?不會就是先前入夢時和我說話的那個吧?”
小孩道:“當然有,天道不僅存在,而且還會老糊涂,會被蒙騙,會因為世界的污濁而磨損,那只是他的千萬個化身之一——”
沈憶寒“喔”了一聲,冷不丁道:“那你和天道又是什么關系?”
“大概是我那糊涂的爹……”小孩先是飛快回答,又很快不滿的嘟嘟噥噥,“問這么多干什么!知道的太多對你沒好處。”
沈憶寒感覺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但為今當務之急,好像的確應該是先找到“答案”,離開這夢境。
接下來數日之中,他按照幻元靈璧所說的,盡量在腦海中摒棄了那種只是到此一游的想法,催眠自己就是這個夢里的沈憶寒。
果然沒多久,沈憶寒就漸漸感覺到了變化——
這個世界好像在他眼中變得清晰鮮活了起來,從能自己控制著轉轉眼珠,到走路、撫琴,再到終于完全掌握了夢中這具身體的自主權。
一晃似乎又在夢中過去數年。
“好了,現在你可以去找他了。”幻元靈璧在他腦海中道,“先跟你打個招呼,入夢的四個人中,只有你還有從前的記憶,他們都是沒有的。”
沈憶寒一驚:“你不怎么不早說?那我見阿燃還有什么用,也沒辦法和他商量怎么出去……”
幻元靈璧嗤笑道:“就算他還有外面的記憶,你們倆商量出花來,也商量不出去。”
“……”
“你這是什么表情,我是看你飽受相思之苦,這才好心幫你,要不是有我,你也不可能還保留外頭的記憶。”
沈憶寒本來想跟他杠兩句,忽然意識到什么:“等一下,你剛才說入夢的有四個人?”
幻元靈璧:“……”
它說了嗎……?
怎么就管不住這嘴呢!
“所以,賀蘭庭也在夢中?”
“都說了知道的太多沒好處。”幻元靈璧無奈道,“讓天道發現我在搗鬼,我也會倒霉的。”
沈憶寒道:“你再多偷偷告訴我一點,我保證不讓他發現,”
幻元靈璧:“……”
無論沈憶寒怎么軟磨硬泡,幻元靈璧這次果然都像蚌殼一樣閉上了嘴,不再多吐露了。
沈憶寒只得懷著復雜的心情前往了長青劍宗。
他一個南海小宗的少主前來拜訪,雖說長青劍宗肯定要接待,但還是不免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聽到云燃的名字是,那些劍宗弟子的表情就更復雜了。
“他早就已經不在我們劍宗門中了。”
沈憶寒聞言,心下不免咯噔了一聲,難道夢中的阿燃也和云燁一樣……離開長青劍宗,投入了洞神宮?
……不可能。
沈憶寒在心里自己否定了這個答案——
絕對不可能。
沈憶寒很快就在幾個長青劍宗外門灑掃弟子口中知道了云燃的下落。
“云師弟啊,你問那些內門弟子他的下落,他們肯定是沒臉說的呀。”收了他十塊靈石的灑掃弟子一邊喜滋滋把靈石揣進懷里,一邊壓低聲音道,“畢竟欺負了人家十年,換著花樣的折辱,連基礎的煉氣口訣都不教給云師弟,結果在前年大比時,這一屆內門弟子連筑基期以上的,都沒一個勝過云師弟的,就這樣還要污蔑師弟偷了劍譜,罰在山門前跪了三天三夜,云師弟還沒筑基,要不是丹宗的鷺真人來了,只怕腿也要跪廢了。”
“鷺真人同經師兄、藺師兄他們吵了一架后,后來就把云師弟領走了。”
灑掃弟子最后抱著掃帚道:“這些內門,鎮日趾高氣揚的,前年大比云師弟真是給我們外門弟子也狠狠出了一口氣,只是也不知他是怎么只憑在廣場上看師兄們早課,就學會咱們劍宗絕學的……又沒有劍譜,那得看多久呀,得虧鷺真人是他的親舅舅,才能為云師弟查明真相……”
灑掃弟子最后溜溜達達的走了,沈憶寒留在雪地里,半天沒挪動步子。
長青丹宗與劍宗距離很近,他索性在劍宗遞了拜貼,很快就得了回應。
這次來的巧也不巧,老宗主剛剛過世,云之鷺正在父親操辦白事,以為這位沈少宗主是前來吊唁父親的,倒是對他頗為和顏悅色。
沈憶寒在云老宗主靈柩前拜香時,在回禮的云之鷺身后看到了和表妹并肩而立,一身孝服的少年云燃——
雖此時只不過十六七歲,他眉眼間卻已落成幾分清肅的冷意,甚至比沈憶寒記憶中那個在昆吾劍派學藝的云燃還要更冷些,沒了那點丹砂,越發襯得少年整張臉明凈如雪原一般,更失了本就為數不多的一點溫度。
云之鷺見他盯著云燃呆呆看了許久,微笑著為兩人引薦道:“沈公子,難道是見過小侄?”
沈憶寒這才回神,道:“不……不曾,只是今日乍見之下,十分面善。”
此話一出,不僅云之鷺愣了愣,連旁邊的云盈也面露古怪之色,朝這位沈少宗主投來目光——
說她表哥看著面善的,這位少宗主倒是第一人。
云之鷺很快就收起了那一點不易察覺的訝色,轉頭對云燃說了句什么,云燃方才抬起眼睫,烏黑的眼瞳在沈憶寒身上淡淡一掃。
“幸會。”
第132章 歸離
雖然早就從幻元靈璧那里知道, 阿燃不似他一般,帶著幻境外的記憶,但真的被云燃用那種完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待的時候……
沈憶寒心里多少還是有點不是滋味。
肯定不是他的錯覺……
夢境里這個阿燃, 似乎比當年的阿燃,還要不好接近。
沈憶寒在丹宗小住了近半月,見他不過兩三回, 幾乎都是他處心積慮謀劃的“偶遇”,對方偏偏還都冷淡無比的點頭既走,大概是覺得這樣就算打過招呼了, 叫他想要找點話題混個臉熟也難。
就連所有丹宗年輕一輩弟子都會參加的早課, 他蹲守了數日,也沒見云燃來過一次。
走投無路, 他只得和阿燃那位看起來還算好說話的表妹打聽消息。
“早課?”那位將來在修界不大好惹的玉陽子真人,這會兒還只是個眉眼中尚有幾分稚氣跳脫的少女,“表哥身子不好,現在入了冬了, 咱們山南雖然沒雪,可清早也難免露重霜寒, 他一貫是不來的。”
沈憶寒聞言, 怔然了一會兒,實在沒想到居然是這種原因——
他認識的阿燃, 少年時在昆吾劍派的早課,一貫是寒暑不輟,從不耽誤的, 別說長青丹宗所在的谷口山南常年綠郁蔥翠, 就是雪積半身的昆吾劍派,天冷這種原因也不可能成為云燃練功的阻礙……
他的身子究竟是不好到了哪種地步?
云盈看出了他的疑惑, 想起了什么,兩道劍眉倒豎,叉著腰恨恨道:“你也想不到表哥這般年紀,為甚么那樣怕冷吧?都怪劍宗那些王八蛋!就算他們記恨姑姑姑父,不肯好好對他,那又為什么不早些把他送回來,我們丹宗又不是養不起他!”
她罵了半天,沈憶寒才終于找到了個間隙,問了云燃的住處。
“咦,你要拜訪他么?”云盈有些訝然,但又很快想到什么,看著他欲言又止,“倒不是不能跟你說,只是……表哥從來不喜歡旁人去他那里,沈公子,你若是想與他結交,最好還是想想別的辦法。”
她不說還好,既這么說了,沈憶寒反倒好奇為什么,更想去看看了。
*
云燃的住處,在遠離丹宗主建筑群的一處瀑布邊上,小院子看起來樸素的有點過了頭,竹籬瓦舍,掩映在重重綠意之間,甚至都不太像修士居所。
沈憶寒本來是想光明正大拜訪的,但真看到那座小院的時候,又忽然心中主意一變,從袖中乾坤袋里摸了張符紙出來。
明黃色的符紙被他夾在兩指之中,隨著幾聲念誦,無火而燃,化為青煙。
沈憶寒的身軀漸漸完全透明了下去,這才往前面那院子去了。
他進了小院,很負責任的又把院門關上,這才轉過目光,打量起院中的情景——
不大的院落里開墾了幾方小小的藥圃,里頭整齊的種著些沈憶寒叫不出名字的靈草花植,旁邊疊著幾層晾藥的架子,明顯常有人照顧的樣子,整整齊齊的分門別類均勻的鋪著草綠色的靈草根系。
一股清新微苦的藥草味彌漫在這院子里,進了院中那唯一的一間主屋后,這藥味更加重了幾分。
沈憶寒越看越覺得驚訝——
這竟然是阿燃的房間。
屋中只有一張竹床,簡單鋪著被褥,除此以外就是整整占了兩面墻的書架,上頭密密麻麻都是醫書,竹制書桌上還攤著幾本藥草圖鑒,淺黃宣紙上畫過幾筆,雖然落筆甚少,沈憶寒一眼之下,卻也可透過那寥寥數筆看出一棵秀挺的不知名紅蕊靈草的模樣。
這個主屋干干凈凈,除了這些多到能將人淹沒的醫書之外,似乎再無他物,連幾件換洗衣物也難見,大約是被主人收在了貼身的乾坤袋里。
沈憶寒的目光在整個房間里逡巡了數圈,忽然在床底看到了一小片陰影。
他心下稍動,蹲下身去看,卻見那是個長長的木匣子。
匣子上并沒有鎖,只有一個結扣,“吧嗒”一聲打開,里頭躺著柄青鋼長劍——
這柄劍平平無奇,既無雕刻的符文,也沒有附著什么厲害禁制法術,看上去就是各門各派給入門的新弟子練功批量分發的那種,甚至這樣的材質與凡人武師所用刀劍都沒什么分別,連劍靈都不可能孕育。
這柄劍,甚至還不如裝它的紅木匣子像樣些……
但……這是一柄劍,這卻是小院里沈憶寒能發現的和真實的云燃唯一有點聯系的東西。
屋外傳來“吱呀”一聲。
沈憶寒從怔愣里回神,將那匣子飛快的合上,推了回去。
好在來人沒有立刻進主屋來,他的腳步似乎在院中頓了頓,過了一會,才打開了門。
沈憶寒躲在門邊一個角落里,看著一身孝衣的少年云燃進了門來。
云燃臉上罩著一層寒霜似的冷氣,連眉峰眼睫上好像都有一層淡淡的、若隱若現的白霧,他進了門后,腳步飛快地走到書架前,從其中某層深處摸出了一個小瓷瓶,打開瓶塞倒了一丸丹藥塞進嘴里,速度快到沈憶寒幾乎沒看清那丹藥長什么樣。
服下這丸藥后,那層籠罩在他面上的寒氣才漸漸褪去了。
他走到書桌前,拉開椅子坐下,研了一會兒墨,將案上的圖鑒翻了幾頁,提起筆繼續在紙上描摹那株靈草的樣子。
那株紅蕊靈草在他筆下越發鮮艷動人,最后栩栩如生,仿佛上頭結著的珠串似的小小果子也隨時會透過紙頁掉出來似的。
云燃垂著眸,捻筆蘸了墨,在旁邊開始落下細密的字跡,漸漸鋪滿了一整頁,又一整頁。
天色漸漸黑下去時,云燃已經寫了十幾頁,他擱筆整理了一下那十幾頁紙稿,最后走到房中蒲團前盤膝坐下,開始閉目運起功來。
沈憶寒就這么一動不動的默默站著看了兩個時辰。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本來早知道眼前的一切不過只是夢境,眼前的這個人即使沒有幻境外的記憶,也還是阿燃,所以才這樣大喇喇的進了他的居所。
可看了這么久,他忽然發現這個阿燃和他的阿燃是一個人,可也不是一個人,他們有不同的記憶,不同的人生經歷,他實在不該這樣鬼鬼祟祟潛入人家家中,又偷偷窺伺許久,這行為簡直就……
既然一時半會還出不去,也許他應該在夢里……先和夢里這個阿燃重新認識一下。
沈憶寒按捺住心中那做賊一般的負罪感,正想著尋個機會離開此處,忽然不遠處蒲團上的云燃眉間又浮現出了那團白霧一般的霜氣,他面色變得慘白一片,忽然“噗”的一聲噴出一口血來。
沈憶寒一驚,本能的足尖一動——
他差點就要沖上去了,還好臨了猛然想起自己現在的處境,趕忙又停住了腳。
云燃胸膛急促的起伏了一下,雪白的孝服衣襟前被染紅了一片,他卻渾然不顧,抬起頭看向沈憶寒的方向。
沈憶寒心下一沉,暗叫不妙,要是現在讓夢境中的阿燃發現了自己,只怕什么好好結識都只能是做夢了。
夢境中的他這會已經筑基幾年了,而云燃不過煉氣七八層的樣子,按理說……他應該是無論如何不可能發現自己的。
他屏住了呼吸,仍然一動不動,假裝自己也是一個書架。
果然云燃頓了頓后,片刻后就又低下了頭,雙手結印吐納運功起來,似乎在療傷。
然而情況似乎不太樂觀,大約半柱香后,云燃睜開眼來,臉色仍然慘白如紙,那籠罩著他面門的白霧也并未散去。
他扶了扶桌角,似乎是想站起身來,卻踉蹌了一下,忽然砰的一聲倒在了地上。
沈憶寒這次再沒法假裝自己只是一個書架了,他只踟躇了片刻,最后還是兩步上前,把云燃扶了起來,放到了床上。
他探了探云燃的呼吸,被他吐出來冰寒刺骨的氣息激的幾乎打了個激靈——
這樣冷,怎么能是一個活人的呼吸?他身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年睫羽緊閉,白氣籠罩著他的面龐,把他襯得像是一尊雪雕,沈憶寒發現他的牙關在輕輕地打戰,手腳也在微微發抖。
他是在冷嗎?
沈憶寒動作飛快的把旁邊原本疊的整整齊齊的被褥扯散,他本來納悶如今的阿燃、一個修士——而且不是自己這樣貪懶愛睡的修士,為什么房里會有被褥?現在卻忽然好像有了答案。
他把被褥蓋在阿燃身上,卻沒有覺得他有好些,心急如焚間,忽然想起方才那瓶丹藥,站起身來在書柜前剛才阿燃取藥那一層翻了翻,果然找到了它,倒了一粒出來回到床前喂云燃服下。
這一粒藥服下,果然見效,云燃面上籠罩的寒氣立時褪去了些,但仍不曾盡數褪完,沈憶寒感覺到他不再打戰了,心下這才稍稍放下。
似乎藥力不夠……但是否需要再吃一丸,他卻也不敢輕舉妄動,畢竟就他所見,云燃一日之間已經用藥兩次,是藥三分毒,這藥也不知道吃多了有沒有什么害處。
沈憶寒想來想去,覺得唯有一個法子,最為穩妥。
既然是冷的,那讓真元靈力在他周身經脈運轉起來,或許就能暖和些。
沈憶寒坐在床邊,拉起云燃的手,正打算注入真元,然而才一觸及到云燃脈門,自己真元遭遇的那內腑觸感,卻險些將他凍的跳了起來。
沈憶寒猛地收回了手,他猝無防備,這會夢中的修為也不過筑基中期前后,一下子沒反映過來,半天才從那種徹骨的冰寒浸透識海般的冷里抽離。
第二次有了防備,他準備了許久,才握著云燃的手將真元匯入他的脈門——
饒是如此,他也幾乎耗盡了全部的忍耐力,才沒將那一點真元收回來。
真元在云燃周身經脈中運轉一周后,終于匯抵丹田,卻在接觸的那一刻,沈憶寒感覺到一種從未體會過的至陰至寒的侵蝕,那種冷是難以想象的,像是最銳利的冰峰剖開后刺入還在流血的傷口,寒冷與疼痛交織,叫人分不清究竟哪個更難忍耐。
他被刺傷一般迅速收回了真元,心中卻是驚濤駭浪,阿燃的丹田……怎么會是這樣?
榻上的云燃卻仍然那樣安靜的閉著眼,流動的白霧襯得他的眉眼如雪峰白巒般美麗。
不……這一定不僅僅是從小到大,總被在雪中罰跪那么簡單。
沈憶寒閉目定了定神,暫時將雜念從腦海中拋出,又一次握住了少年的脈門,渡入真元。
……
一夜無風無雨。
云燃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榻上,身上的被褥蓋的不太整齊,但卻有人很細心的把每一個可能進風的口都替他掖上了。
房中陳設幾乎一切如常,就好像這里仍然如從前的許多個日日夜夜一般,除了他,再沒有別人來過。
他坐起身來,目光垂下,在身上穿著的中衣上頓了頓,然后側目看見了枕邊那件疊好的孝服——
上面的血跡已經不見了。
第133章 歸離
接下來在丹宗客居的小半年里, 沈憶寒都沒有再刻意接近過云燃。
除了云盈之外,沒人對此覺得奇怪,畢竟在長青谷丹宗弟子們眼里, 云燃只是云氏族中一位性情孤僻的表公子,像沈少宗主這樣人品樣貌家世無一不拔尖的同輩,多得是人想和他交朋友, 他實在不必非要從中挑一塊最難啃的骨頭。
而且看起來,沈少宗主確實也和他們盈兒師姐更親近——
“就只是寒癥,沒有別的毛病?”
云盈被他再三的確認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 但見沈憶寒神色認真, 一時也踟躇了幾分,道:“是呀, 沒聽說表哥還有什么毛病,寒癥是他在劍宗那邊總是跪雪,自小里落下的,父親說等到筑基以后洗經伐髓就能好了, 怎么,沈公子, 你可是覺得表哥的身體有什么不妥嗎?”
沈憶寒默然片刻, 道:“沒什么,只是聽聞兩年前劍宗大比時, 表公子是劍宗年輕一輩的魁首,如今看他來了丹宗以后,從不用劍……所以有些好奇, 以為他身體有什么不妥。”
云盈似乎愣了愣, 思忖片刻道:“你這么一說,倒還真是, 只是我也不知為什么,原先表哥剛來時,偶爾還在早課上與我們一同練劍,后來他的寒癥越發嚴重,既不來上早課,也不見他使劍,不過父親對我說,表哥在丹道上亦很有天分,興許他是覺得學我們丹宗的技藝也沒什么不好吧。”
這倒也說得過去,沈憶寒得到了想知道的答案,也就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了。
云盈卻看著他,眼神里有些探究而又促狹的意味深長:“沈公子,你既然對表哥這樣上心,怎么不自己去問他?”
沈憶寒正在心中想,看來云盈和她父親的確對阿燃身體的情況并不知曉,阿燃不喜別人到他的住處,應該也是為了對舅舅隱瞞此事,為什么要隱瞞呢?
還是說,阿燃認為這件事若讓他舅舅知道了,會有什么麻煩?若是他猜的那樣……那么他繼續留在長青丹宗,也查不出什么了,只是,如果現在就走,他卻又擔心——
“沈公子?”
沈憶寒被喚回神,抬頭看向云盈:“盈兒姑娘,怎么了?”
云盈眨巴眨巴眼睛,打量了他一會,道:“你可真奇怪。”
沈憶寒倒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奇怪,雖說妙音宗與長青丹宗從前不是沒有書面交情,但是自己一個小輩,從前從沒和云老宗主有什么交集的,忽然上門吊唁,一住就是幾個月,雖然修士四處漂泊、天地為家是常事……但是他的行為確實很難不讓人納悶。
沈憶寒剛開始只是覺得這不過是個幻境,做事自然也就隨心所欲,直到近來才漸漸有了幾分偶爾會把這夢境錯當成真實的恍惚感。
“冒昧來貴宗叨擾多日,的確是打擾的有些久了。”他拱手抱拳,“明日沈某便會啟程回南海去,承蒙這些日子云姑娘與貴宗招待,我稍晚些就去和云宗主辭別。”
云盈一愣道:“哎呀,我不是這個意思……等下,你怎么就要走了,你不是還沒……”
……
不遠處,抱著兩卷書冊的少年從藥堂出來,恰好看到那頭綠蘭花藤下的俊美青年和少女。
他身后跟著一個小師弟,見他駐足,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正瞧見了那頭郎才女貌的一男一女。
“師兄可是也覺得,那位沈少宗主和盈兒師姐十分般配?”小師弟湊近了狗狗祟祟的小聲道,“這些日子門中可傳遍啦,都說沈少宗主是看上了咱們師姐才賴著不走呢,聽說夫人看他也很滿意,照我說,這丈母娘看女婿,可不就……”
他話沒說完,前面的師兄已經收回目光,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
“走吧。”
小師弟撇了撇嘴,還以為云師兄忽然轉性,也沾了些人氣,對這些八卦感興趣了呢。
“唉!師兄你等等我!”
……
辭別過后,沈憶寒直接回了南海,挑了幾件趁手的法器,又帶了一捆殺傷力夠強的高階符咒,以最快的速度又殺回了長青谷。
只是這次是劍宗,不是丹宗。
藺無憂覺得自己最近喝涼水都塞牙,要不怎么他只是下山采買個物資,也能遇上魔修。
南境太平已久,魔修都被隔絕在北域,偶爾出現個小貓兩三只,通常也都還沒怎么撲騰起來就被聞訊趕來的玄門弟子們按死在了搖籃里,南境的玄修和魔修完全處在一種僧多肉少的境地里,想要斬妖除魔闖出一番名號,也得看輪不輪得到自己。
藺無憂迄今為止遇上過最喪心病狂的魔修,也只是能嚇唬嚇唬凡人這種程度的,從沒想過在這樣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遭遇一個會這樣對待他的魔修——
“你師尊難道沒教過你,魔修也好,魔物也好,都不會專門等到你理好劍穗以后再動手嗎?”
那魔修聲音極其溫和好聽,臉上帶著面紗,而且還是那種能夠隔絕靈識探查的面紗,言語間已經啪的把一張咒符貼在他腦門上。
藺無憂感覺到一陣鉆心的疼痛瞬間貫穿全身,他慘叫一聲,手腳同時痙攣起來,倒在地面上,模樣像一只扭曲的蟲。
“接下來我問你什么,你最好立刻實話實說,否則就多吃一刻苦頭,如果你敢騙我……”
“你可以試試,我能不能發現,如果我發現了,你又有沒有好果子吃。”魔修輕輕一笑,“未來是未知的,一切都可以嘗試,但我的耐心很有限。”
“啊……呃……你問……你問……”
“你們在云燃身上動了什么手腳?”
藺無憂抬起頭來,在劇痛之間仍然露出了一種震驚的眼神看著他——
但他很快就被鉆心的疼痛又擊潰了。
“是……穿……穿雪髓……”
“穿雪髓……”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咀嚼著這三個字,“從哪里來的這東西,有什么影響,怎么解除?”
“是……是經程弄來的,不……不會有什么……影響,只是他的丹田……經脈被寒氣侵蝕……運轉真元……就會……就會加重,解除……有藥方……”
“藥方在哪?”
藺無憂慘叫一聲,痛暈了過去。
沈憶寒在他腦門上又補了一張符紙,雙倍的疼痛立刻讓這位長青劍宗的高徒又慘叫著醒來了。
沈憶寒重復:“給我藥方。”
“我沒有……沒有藥方……只有……只有經……經程有……”
“這我可不管,你要么找來藥方,要么繼續貼著。”他把藺無憂乾坤袋里的傳訊玉簡扔在他被按在地上的臉頰旁邊,“想辦法吧,藺公子。”
……
沈憶寒拿著藥方,把被洗掉了記憶的藺無憂隨地一扔后,腦海里傳來了幻元靈璧惆悵的聲音。
“我本來以為你會需要我幫忙……你確定你真的還沒找到答案么?我怎么覺得,你現在很像會毫不猶豫的把屁股放在魔修那邊的樣子。”
“方式只是一種達成目的的手段。”沈憶寒面不改色的在那張藥方上飛快的掃過,“不代表我的任何選擇和想法……而且你選我,不就是因為我是這個世界上最能攪局的人嗎?”
“……”
幻元靈璧識相的沉默了。
他發現他當初就不該露面,這人實在太敏銳,不過夢境中二十幾年時間,就能把他的意圖和想法摸得透透的。
“二十幾年對人而言,已經是很長的時間尺度了。”
幻元靈璧:“……”
“我又沒說話,你為什么又能猜到我在想什么!”他惱羞成怒的說,“我可是真正的天道之子,你不能這樣拿捏我。”
沈憶寒冷笑一聲:“你頂多是天道逆子。”
幻元靈璧:“……”
竟然沒有辦法反駁是怎么回事……
“這上面的靈草靈植,我有一大半都沒見過。”沈憶寒思索道,“接下來一段時間有的忙了。”
幻元靈璧哼道:“跟我說干什么,我這個天道逆子也幫不了你什么。”
沈憶寒:“……我只是順便想跟你說,你剛才那個說法可能不對,關于‘答案’,我覺得你爹想要的不是天或人,仙或魔……這樣非黑即白的答案,平衡在人的世界里,是個很復雜的概念,沒有那樣簡單。”
幻元靈璧似乎想了一會,最后放棄的一嘆道:“你們人修真是麻煩,偏偏做一個好天道,又不得不學會平衡人與其他族類的關系。”
沈憶寒道:“慢慢來嘛,誰也不是一開始就會的,你看你爹,從前會,現在不是也一樣又老糊涂了。”
“有道理哦!”幻元靈璧又高興了起來,“難怪每一界的天道都要選出使者,從你們身上,確實能學到很多。”
沈憶寒感覺又從他這漏勺似的嘴里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東西,假裝沒聽到,徑自回了琴鷗島。
接下來這段日子里,他白天滿南境亂飛找靈草,入了夜就回到長青丹宗。
“其實我不明白你這樣做的意義。” 幻元靈璧說,“雖然一開始是我告訴你要入世才能找到答案的,但你現在好像有點太投入了,這只是一個幻境而已。”
“意義就是我不想。”沈憶寒一邊第不知道多少次引導著真元在陷入沉睡的云燃經脈中輪轉過一個周天,一邊在識海里和這小屁孩閑扯,“我不想他痛苦,是夢也好,幻境也好,我都不想,反正現在也沒有答案的線索,我當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這倒也是。”幻元靈璧說,“我有一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如果講了的話,又有點在夢境里幫你作弊的嫌疑……所以我有一些猶豫。”
“你難道沒有打算幫我作弊嗎?”
“……”
正在此刻,夜色里幽暗的房間中,風聲一動。
沈憶寒忽然感覺自己的手腕被人一把攥住,他嚇了一跳,垂目就對上了一雙倒映著窗外皎白月光的烏黑眸子。
“我是想說……”幻元靈璧在他腦海里道,“其實他一直醒著。”
沈憶寒:“……”
你就不能早說嗎??
第134章 歸離
云燃什么也看不見。
他知道這個人發現了自己的秘密, 知道他每到入夜,就會悄悄潛入自己房中,幫他度過那些原本徹骨冰寒的夜晚, 他知道他對自己沒有惡意,也能感覺到那些進入他身體的真元有多么小心翼翼——
初時,他在腦海中默默把所有門中可能的人選過了一遍, 終于找到一個十分可疑的人選,但在心中出現那人模樣的時候,他又覺得……自己一定是弄錯了。
他們不過是點頭之交, 從前更是素昧謀面……
他為什么要這樣?
后來他遠遠看見那人和表妹說話時, 那樣脈脈含情的、淺笑著的眉眼,更覺得自己是弄錯了。
若是對表妹, 沈少宗主的行徑似乎還有跡可循,可若是他……何必如此?
后來那位沈少宗主離開了長青谷,可那個人入了夜,還是每天都來。
他從一開始的困惑, 到后來的漸漸習慣,再到后來……每到入夜, 等著他的不再是對即將到來的折磨和痛苦的疲憊, 而是一些連他自己也不能清晰察覺到的細微感情。
那人似乎不厭其煩,不知疲倦的整夜整夜運轉真元為他驅寒。
他在夜里漸漸不會痛苦的整宿整宿都昏迷著失去感知了, 偶爾有時,也能淺眠半晌。
再到后來,無邊無盡漫漫長夜里……他的夢境中, 似乎都是那個人指尖的溫度。
他開始漸漸不再滿足于這樣的距離了, 那個人總是坐在床邊,只是指尖扣著他的脈門……
很遠很遠。
他身上的氣息總是只似有若無的拂過一瞬, 若他想要捕捉住它們,偏偏又消散無蹤。
……
他漸漸能在夜里不為穿雪髓控制了,但在偶爾月霞半灑清輝照入窗檻時,云燃卻什么也沒有看見。
分明他就坐在那里——
隱身咒。
他幾乎是立刻就在心里猜到了答案。
為什么……?
既然不想被自己知道身份,又為什么要救他、接近他?
“為什么?”少年人的聲音有一點微啞,穿透了黑暗中原本的寂靜,“為什么救我……你是誰?”
沈憶寒腦海空白了幾秒,本能的就想抽回手,少年蒼白卻又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卻死死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分明他應該什么也看不見,幽暗的月色里他望著自己的目光卻那么灼熱,一瞬不錯,仿佛清晰的捕捉到了他的輪廓。
居然要這樣……見第一面嗎?
沈憶寒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垂眸道被他抓住的手腕上,半天才吐出一個字:“你……抓痛我了。”
云燃動作微微一頓,半晌之后,他五指下的力度松了一些。
沈憶寒也在這一瞬間,立刻使盡了渾身的力氣,把手從他掌心里拽了出去。
屋門“吱呀”一聲,然后就被人什么落荒而逃似的重重合上了。
*
“雖然知道你是因為還沒準備好這么見他。”幻元靈璧在他腦海里幽幽道,“但是我覺得你這么干,還挺氣人的。”
沈憶寒:“……”
他剛才跑了以后,其實也短暫的后悔了一下下,但慫都慫完了,再后悔也沒用了——
說來也真奇怪……分明經歷不同,幾乎可以說是兩個人了,而且幻境中這個分明才十幾歲,剛才抓住他的那一瞬間,給人的壓迫感居然和外面那個差不多。
“比起做為一個日日偷偷溜進他家的不速之客被他認識,我覺得還是以后等別的機會再熟悉更好。”沈憶寒道,“他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醒的。”
幻元靈璧詭異的沉默了一會兒。
“其實……他已經清醒了快一個月了。”
“……”
這次會讀心的輪到了幻元靈璧,大約是察覺到沈憶寒的沉默十分不妙,趕忙在他腦海里解釋道:“雖然我真的很想幫你,但是你入夢是來尋找答案的,如果什么都作弊,還怎么找到答案呢!”
沈憶寒道:“那你主要是起到一個和我閑聊的作用嗎?”
“……”
“你非要這么想也不是不行……”幻元靈璧道,“和我閑聊也是你在此間體悟的一部分呢,說不定聊著聊著,你就……”
沈憶寒懶得再理它,御劍飛回了南海。
夢境之中時光如梭,彈指一過又是三年。
這三年他尋遍南境,除了尋找那張藥方上的十幾味靈草外,還了解到了關于那種在阿燃身上的穿雪髓,到底是什么——
這東西意如其名,和噬魂種一樣,都是魔修琢磨出來害人的,只是一個吞噬的是修士靈智,一個傷害的的卻是修士的丹田經脈,且比起發作起來幾乎無知無覺的噬魂種,穿雪髓的折磨細碎漫長,更難以忍受,每到入夜或是被植入此物者運轉靈力時,它便會發動。
穿雪髓發動時,遍體經絡如遭霜蝕,陰極寒極,天明日出后又會好轉。
這東西與其說是為了毀了一個修士而生,不如說它是為了折磨人而生,除了發作的時候,平日看起來幾乎與尋常修士無異。
短期來看,似乎無損根基,但時日一旦長久,就說不準會怎么樣了。
這倒是很符合沈憶寒對長青劍宗那些人的認識,他們不敢真的毀了云燃,卻又能想出這種陰損辦法折磨他,雖然看起來不會傷及根基,但是一旦動用靈力就會發作,自然也就無法修煉、無法練劍,長此下來,修為進境自然也就一落千丈。
云宗主若是知道這事,只怕免不了丹劍兩宗又要大大鬧上一場,但即便鬧了,亦于事無補,想要祛除這穿雪髓,仍然千難萬難。
單單那張藥方上的十六味靈草,要弄到其中任何一味,就都不是易事。
他花了三年,才找齊前十五味,其中最后一味,沈憶寒翻書找到它的時候,發現正是當日在云燃房間中,見他畫在紙上的那一株。
看來阿燃多半也已知道,自己身上的寒癥如何可解了。
這一味靈草,叫作業火香君,只長在妖獸業火麒麟巢穴之中。
業火麒麟這種妖獸,沈憶寒早聞其名,卻從沒真正見過,回憶了許久,才想起在幻境之外,大概兩百多歲的時候,似乎聽人提起,說曾見它在東海出沒。
按照時間算來,那只麒麟現在應該剛剛出生不多久。
這種等級的妖獸,即便只是幼年體,也不是一個筑基期修士能輕易對付的,但此刻的沈憶寒,畢竟并不真的是幻境中原來那個、二十多歲如假包換的沈少宗主,他受了些小傷,但最后還是把那株鮮艷的火紅色靈草帶回來了。
沈憶寒將十六味靈草一起裝在了乾坤袋里。
既然阿燃不愿意他舅舅知道這件事,他也就不必經云宗主之手轉交此物給他。
沈憶寒干脆故技重施,趁夜去了一趟長青丹宗。
進門前,他先停步在窗前,仔細聽了一下屋里的呼吸,確認那呼吸聲均勻淺淡,的確睡著了,才進了門去,動作極輕的把那個小小的袋子留在了桌上。
臨走時,他還是沒忍住,低頭就著月光,看了看床上那人陷入沉睡后的安靜眉眼。
三年過去,云燃眉眼間已脫去少年稚氣,與沈憶寒記憶中本來的他更重合了幾分,但卻又仍有些細微的不同——
他筑基了,雖然體內穿雪髓未除……竟仍是筑基了,大約也正是因此,洗經伐髓雖然對穿雪髓無用,但只要身體里的真元凝厚起來,總還是能對寒氣抵御一二。
沈憶寒腳下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沒忍住,又在他床前停步,兩指輕叩在云燃脈門上,匯入真元,直到籠罩在他面門的那層白霧漸漸淡去,這才將手收回衣袖中,悄沒聲息的合上門離開了。
房門關上,屋中幽暗一片。
只剩下一個人的心跳聲——
仍然無法平復下去。
*
夢境之中時光飛逝。
這幾年間發生的事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沈憶寒后來在某次下山游歷時,遇上一處村落為妖獸所害,大約是機緣巧合,他在除妖時與云燃巧遇,兩人一道退敵,頗經險境,雖先前他們二人便早已在丹宗有過照面,但這次方才算是真正結識為友。
與此同時,昆吾山脈之中,登陽劍傳承現世,震動修界,不僅引得數以萬記劍派弟子搶破頭相爭,連南境其他劍修,也不免有心思浮動者,想著喬裝易容,混進去碰碰運氣。
人人都好奇這傳承最后花落誰家,結果卻叫人大跌眼鏡——
天通峰盧劍主膝下公子盧榕。
沈憶寒聽得這個消息時,倒不太意外,因為他記憶之中當年若沒有阿燃,盧榕背后有其父相助,這傳承便是他的,只是如今幻境之中,沒有阿燃,也有云燁,難道他不曾去爭么?
他既然留意,便去打聽了一下,若不打聽還好,這么一打聽下來,才知原來在傳承中盧榕與云燁相爭,那盧榕仗著身上有許多父親賜下的法寶,竟然將云燁傷得不輕。
梅今為此事和天通峰頗理論了一番,但形勢比人強,最后也沒理論出個什么結果,反倒吃了一鼻子灰。
沈憶寒雖知這一切不過只是幻境,但聽聞梅今正在為了膝下弟子四處籌尋丹藥時,終究還是不忍心,叫門中弟子以沈老宗主的名義送了不少藥過去。
他本以為這件事發展到這里便也告終了,畢竟云燁雖不得登陽劍傳承,繼續繼承慈恩劍衣缽,也無甚不好,比起旁的普通執事、灑掃弟子們,他已經是師出有門,將來成為十七劍中一劍傳人,即便不是登陽劍,原也不算辱沒。
豈知數年之后,此事竟又有變。
修界玄門數宗,每十年一度在瀚海秘境舉辦一場大比,各派煉氣七層以上弟子皆能參加,各憑本事在秘境之中獲取靈籌,最后以籌數為據,選出當年大比魁首。
當年這場大比,沈憶寒因憊懶,自然是沒去,但這次是在夢境中,既要尋找答案,難免要經歷些與從前不同之事,考慮到這點,他這次便去了,恰好云燃、云盈兄妹倆也并不缺席,沈憶寒與云盈一拍即合,干脆就三人結伴而行。
云燃身上穿雪髓如今已經祛除了,此事除了天知地知云燃知,大概也就只有沈憶寒還知,但他面上當然是什么也不可能知道的——
沒了穿雪髓,云燃修為可用突飛猛進形容,此時已經逼近筑基后期,云盈亦是不差,也已筑基,三人結伴而行,兩個有說有笑,一個悶不做聲杵在旁邊,雖模樣古怪了些,也俱是俊男靚女,十分養眼。
偶爾遇上幾個不長眼的妖物,也大都被沈憶寒漫不經心的隨手收拾了,甚至都輪不上云燃云盈兄妹二人動手,比起旁的進入秘境后如臨大敵的弟子,這三人倒似是來郊游的。
沈憶寒絲毫未覺這樣參加秘境大比有何不妥,云盈目光卻愈發崇拜,進入秘境后短短數日間,稱呼已經從“沈少宗主”“沈公子”飛速進化到了“沈大哥”。
她嘰嘰喳喳東問一嘴,西問一嘴,沒個停歇時候,沈憶寒也并未露出不耐之色,始終只是笑著回答。
大約是終于察覺云燃已經近半日一句話沒說,上次開口還是從一處成精的妖藤中穿過,叫他們“小心”的時候,云盈看了看云燃,納悶道:“表哥,我聽父親說,你和沈大哥自上次在宛莊除妖遇到后,這些時日來私交甚好,怎么這一路上,你半句都不搭理沈大哥?”
她話音才落,前頭林中忽然傳來一個少年的凄厲慘叫。
沈憶寒聽見這個聲音,不知怎的略覺耳熟,卻又實在想不起是誰。
云燃道:“是昆吾劍派的弟子。”
第135章 歸離
那發出慘叫聲的少年, 說巧不巧——
正是在幾年前才剛得到了登陽劍傳承的天通劍主之子盧榕。
當日在秘境中發生的事,基本可以概括為,結伴而行的一眾昆吾弟子走了霉運, 不知怎么居然遇上了整個秘境中最難纏的妖獸食妹靈……
且不是一只,是一群。
這種妖獸形貌上頭似虎,身似狼, 足似豺,有雌而無雄,孤雌即可繁殖, 幼體通常雙生而出, 先出生的若能將后出生的吃掉,則可成活, 否則便會夭折在幼體時,故而得名食妹。
一頭成年食妹靈,實力便可與筑基后期的人族修士相當,這群昆吾弟子, 卻不知怎么竟在秘境中遇上了一群。
盧榕信心滿滿,要在師弟師妹們面前出個風頭, 但也知道此獸兇殘, 所以打算先用迷沸散迷暈幾個,然后再逐個擊破。
他想的很好, 可惜計劃出了問題,他帶在身上的迷沸散竟然失了藥力,沒有奏效。
盧榕被一群兇殘的食妹靈群起而攻之, 幾乎被撕碎, 就這么成了它們的盤中餐,不明不白的丟了小命。
那幾個昆吾劍派弟子, 好在遇見了沈憶寒、云燃、云盈三人,否則可以想見也是和盧榕一樣的下場。
此事一出,瀚海秘境大比,徹底宣告中途緊急結束。
死了的這個,不僅是昆吾劍派一位劍主膝下獨子,更是大名鼎鼎的登陽劍一脈的傳人
事情發展到這里,本來已經很出乎沈憶寒意料,誰知后續竟然更加離奇。
天通劍主不知從哪里得了消息,咬死害死他兒子的,除了那些檢察瀚海秘境妖獸密度的修士外,還另有其人。
他找上的是垂秀峰,要梅今交出云燁,給兒子償命。
這事連遠在長青丹宗的云之鷺都驚動了,千里迢迢趕去給云燁求情,最后以昆吾劍派將云燁罰入思過崖禁閉三年告終。
沈憶寒事后仔細一想,以他對云燁的了解,幾年前盧榕奪走登陽劍傳承,又那般重傷于他,以幻境外那個云燁的性情,一定是記恨在心睚眥必報的;但幻境里這個云燁,又自小拜入垂秀峰門下,得了梅叔教導,心性按理來說該當不同,可昆吾劍派既然將他關了禁閉……
那便是說,這處置梅叔最后也認可了,可見并非沒有憑據。
他心下一動,在識海中對幻元靈璧道:“入夢的既有四人,那最后找到答案的也有可能是云燁……甚至賀蘭庭,如果那樣……我和阿燃會怎么樣?”
幻元靈璧似乎沒想到他會忽然問這個問題,沉默了許久,才道:“我也不知道,這也是我第一次經歷一界‘道’之更替,或許你們會活著,或許你們會被與自己‘答案’相反的道所吞噬,湮滅于此夢之中。”
沈憶寒對這個答案,倒是不太意外。
他思忖了一會兒問:“你說的吞噬和湮滅,能再具體一點嗎?究竟是什么意思?”
“……”識海中安靜了很久很久,才終于又響起那個小孩的聲音,“你還記得一開始,我和‘他’都告訴過你,不要把這里發生的一切,當作是夢嗎?”
沈憶寒道:“記得……但我知道,這就是夢。”
幻元靈璧沒有反駁他,只是繼續道:“無論它是不是夢,但這里發生的一切,和現實一樣,都會磨損你……也就是說,你會被這個夢所損耗,我說的吞噬和湮滅就是這個意思——一旦你在這個夢中被損耗太過,遺失本心,就永遠不可能找到答案了,因為……你要記得,答案一定是與你的本心相——”
識海中幻元靈璧的聲音,忽然戛然而止。
沈憶寒愣了愣,在識海中道:“你怎么不繼續說了?”
沒有人回答他。
“喂……逆子?”
還是沒有。
沈憶寒心里浮現出一絲不妙的預感,從袖中掏出了那一面銅鏡似的小小靈璧,卻發現原本光滑的璧身上,此刻已經寸寸皸裂……
一如當初琴鷗島靜室中,那半塊給他帶來未來之夢的靈璧。
逆子這是……消失了?
沈憶寒在心中比對這次和那次的相同共通之處。
已知逆子是天道之中分裂出的一部分……那么,天道假借陣石之身,將他們拖入此夢之中,逆子作為天道的一部分,應該也并沒有具體的形貌軀體,這兩塊幻元靈璧,就是它借以和自己建立聯系的媒介。
逆子曾經提過,在幻境之中不能夠太肆意的幫他作弊,理由是可能被天道發現……是不是也正因此,方才逆子想要告訴自己什么,才被天道發現了?
他的指腹在碎裂的璧身上輕輕撫過,最后輕嘆了一口氣。
也罷……看來接下來的這個夢中的答案,要他自己尋找了。
*
夢里天地,眨眼又去三十載。
這日沈憶寒在居室之中練功,沈老宗主忽然神色沉重的從門外疾步而來。
“你收拾一番,與我前往昆吾劍派。”
沈憶寒見他這樣,心下一沉,知道外祖父如此必有要事。
的確有要事——
梅今死了。
準確的說,是夢境之中的梅今死了。
沈家祖孫二人趕到時,垂秀峰上一片狼藉。
主持大局的是昆吾劍派上一代的莫掌門,此時尚且還不是楚玉洲。
莫掌門見他們到來,神色沉重的拱手問禮后,立刻捧來一物,遞給給沈老宗主看過,卻是半截斷劍。
他面色慚愧:“此事原是本門家丑,論理不該叨擾沈老宗主,只是老宗主與梅師弟是至交好友,想來應該了解師弟身邊之物,我與諸位同門都不認得這半柄斷劍,但此物的確是師弟罹難時,身邊留下最可疑之物,兇手或許正與此物相關,這才想起請老宗主前來看一看,是否認得?”
沈望霞看了看那斷劍,面色冷沉如水,道:“阿今那徒弟呢?”
其實不止沈老宗主看見那半柄斷劍時神情不妙——
沈憶寒也好不到哪去。
那半柄材質上佳、紋樣簡雅秀致的斷劍,和幻境外……阿燃的蘅蕪一模一樣。
但它不是蘅蕪。
或許今日此劍崩斷于此,也正是因為,它不是蘅蕪。
莫掌門道:“云燁那孩子十幾日前就下山去了,怎么,老宗主可是看出有什么不妥嗎?”
“下山?那這柄劍,為何會出現在這里?”沈望霞沉聲道,“此劍鑄劍材料極為難得,阿今尋了數百年,才得這么一塊,收得云燁為徒后,耗費十數年,為他鑄作本命靈劍,數月前方才出爐,此劍既斷于此,阿今身死,他必脫不了干系!”
眾修士聞言,俱十分震驚。
“可……可他為何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阿今半年前曾在信中與我提起,云燁性情與慈恩劍義不合,他有意再擇一徒,以繼慈恩劍傳承。”沈老宗主言及此處,神色終于從幾分憎憤逐漸轉為黯然,最后長嘆了一聲,“想必正是因此,此子方動了殺心,莫掌門若是想驗證我所言是否有假,只看阿今眉心之中劍種是否還在,便可知道了。”
莫掌門聞言,果然立刻進了垂秀峰主居去查驗——
結果沒有辦法意外,梅今尸身仍在,劍道種子卻不翼而飛。
云燁弒師叛門,奪走劍道種子,昆吾劍派又斷一脈傳承,一時震動修界。
若在剛剛進入夢境不久時,沈憶寒或許不會管此事,但自當日幻元靈璧告訴他那番話便消失后,他才真正開始徹底不再將此界當作夢境。
若他不知道云燁去了哪里也罷,既然他知道,便不會再置身事外。
沈憶寒動身前,去了一趟長青丹宗,將此事對云燃和盤托出。
“我此行前往北域,會誅殺云燁。”他頓了頓,“他畢竟是你的同胞兄長,你我既是好友,我想……此事或許該叫你知道。”
云燃沉默了片刻,道:“他背棄師門,弒滅恩師,你要殺他,并無不妥。”
確實,以云燁所作所為,即便是手足至親,也無法替他辨白。
沈憶寒于是起身道:“好,既然如此,我即刻便動身。”
他來去匆匆,不待云燃再說什么,已經轉身離去,背影消失在了門外。
*
白河之北。
自殺了梅今逃離昆吾劍派后,云燁心知在南境仙府中必然貼滿了昆吾劍派通緝自己的布告,若他一朝不慎露出真容被人認出,只怕就會萬劫不復。
對他而言,最安全的地方,已經只有北域了。
至于抵達北域后,究竟以后要怎么樣,剛開始云燁心中并無明確的方向,但他也心知肚明,一旦跨過白河,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即便慈恩劍的劍道傳承如今已經在他的識海之中,他也不可能再成為將來的慈恩劍主了。
但他不在乎。
沒有名頭又怎么樣,他要的只是其中劍道絕學的奧妙。
無論將來是仙是魔,他只是堅信自己能走出自己的路。
至于那些曾經欺辱、輕蔑過他的人,都會為此一一付出代價。
云燁在靈墟附近的一座小城中安頓了下來,以獵殺妖獸換取資源,短短數月之間,已對北域六宗的形勢,有了大致的了解。
如今的六宗中,為首的是以陣法堪輿之術作為鎮派絕學的青司羽樓,其次是以煉尸為學的洞神宮,采補之道為學的合歡嶺,然后是北域三大世家。
青司羽樓看似實力最高,但羽樓雖為魔道大宗,本質卻和南境一些小宗門無異,門中大權皆掌握在創立了羽樓的司氏一族手中,加入其中,即便能在普通弟子中拔得頭籌,將來無論如何卻也終要低司氏族人一頭,更何況這一代青司羽樓出了個少年天才,將來無論如何是不可能輪到一個外人掌權的。
洞神宮則不然。
那位老宮主雖然當初也是從父親手中繼承了宮主之位,但他膝下無子無女,收得幾個徒弟,也沒聽見什么特別出眾的,若是能拜他為師,云燁有自信一定能成為其中最讓他青睞的那個。
即生此意,他在城中售賣妖獸內丹,一來二去,很快搭上了個為洞神宮外門采買的漁夫。
他頗費一番力氣,終于走通了此人的門路,央他在三日后將自己引薦給洞神宮外門一位堂主。
就在云燁覺得一切都在變好,正絞盡腦汁的琢磨怎么在三日后讓那位堂主將自己收入外門的時候。
他人生之中真正的厄運,好像終于到來了。
厄運起始于那日黃昏之后荒野中的一聲幽遠笛音。
這笛音出現在妖獸百出的姑妄山和靈墟交界地上,如此兇險的地方,他的笛音中卻干干凈凈,不帶分毫靈力。
這般反常,更讓云燁意識到來者不善。
他幾乎是立刻提起了十二分的戒備,但饒是如此,仍找不到那笛音傳來的方向。
這詭異的笛聲仿佛是從天上傳來,卻又仿佛就在他的耳邊。
云燁徒勞的握著劍想抵抗什么,卻可笑的連分辨敵人究竟在哪里也做不到,七竅之中汩汩不斷的流下血來,心神大亂間,依稀看見面前忽然出現了敵人的身影。
他如猛釋赦般,死死盯著那個身影,一劍刺出,卻覺得下手處軟綿一片,那個身影竟然以記憶中熟悉的樣子,如同從前千次百次一般,躲過了他的劍鋒。
人影的輪廓漸漸清晰,連面目也可辨——
梅今兩指夾住他的劍刃,輕輕一彈便將其撥開,望著他溫柔笑道:“燁兒,慈恩劍可不是這樣使的。”
云燁不可置信,雙目之中滿是赤紅細密的血絲:“師……師尊,你怎么……”
然而話剛出口,又意識到了什么,盯著那頭的梅今,啞聲道:“不……不對,你不是他,你……”
梅今卻仿若未聞般,還在對他喋喋不休:“燁兒,你這些日子劍心不寧,師尊都看在眼里,我知你因與登陽劍傳承擦肩而過難過,但事情既已過去,登陽劍與你無緣,咱們也該看開一些,至于那盧榕在傳承之中故意傷你之事,你放心……師尊一定為你討個公道。”
云燁死死的盯著他,喉結滾動,半晌卻恨聲道:“……你騙人。”
你根本奈何不了那對父子,你也沒辦法替我討回公道。
眼前的梅今仍是如同聽不見他的話一般,還在滔滔不絕。
云燁不愿再聽,憤起一劍又穿中那人影的左肩,這次那個“梅今”果然吃痛的悶哼一聲,捂著流血不止的肩膀看向他,眼中全是震驚、不解……還有濃濃的失望。
“燁兒,便是有再多的恩怨,當年也都已了結了,事情過去這樣多年,你何至于如此算計,非要他的性命?從前你們年少氣盛在傳承中起了爭執不假,可他當時亦無取你性命的意思,你怎么能這般狠毒……以你如此心性,怎能修習得了我慈恩劍?”
云燁似發狂般,又是一劍刺在梅今胸中,怒吼道:“那是因為我命大!若不是我命大,如何活的到離開傳承,若不是我命大,如何活到今天,你是我的師尊,不是他的!你不幫我報仇便罷,反替外人說話,天下可有你這樣做師尊的?!”
他一連數劍刺進梅今胸膛,看著梅今又一次倒在自己劍下,云燁只覺得胸中快意無比,他頂著流血的七竅望著劍峰下軟綿綿的梅今,先是哈哈大笑,但笑著笑著,又忽然由笑轉之為泣。
他當啷一聲將手中劍扔到了地下,在梅今尸身邊跪下,將他的肩膀轉過,將那張曾經無數次在寒夜里哄著自己入睡的面龐轉了過來。
云燁望著那張緊閉雙眼的臉,怔然片刻,他停止了哭泣,血液混雜著淚水干涸在他的臉上,他神情茫然的喃喃道:“師尊……你醒過來,不要嚇我……我不想這樣……我不想你死……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不會有比我更合適的傳人,是你說要讓我做你的傳人的,是你說我是你見過最有天賦的弟子,你怎么能不要我……”
他一邊喃喃說著,一邊覺得五臟六腑傳來悶痛,喉間的腥甜按也按不住的往外涌。
他想把手中那仍然溫熱的尸身抱入自己懷中,懷里的梅今卻忽然化為一抹青煙,就此消散了。
“噗嗤”一聲。
云燁低頭看去,只見銳利的劍尖自他的心口貫穿而出。
那柄劍很快就從他的身體里抽了出去,就好像讓它在這里多待一會兒,都是一種玷污一般。
云燁倒在地上,眼中被污血侵染,他努力的眨了眨眼,想要看清楚那個居高臨下的人影究竟是誰,卻怎么也看不清,只能感覺到四肢百骸的力量在漸漸流逝。
“你還真是一點也沒變。”那人說到這里,頓了頓,“還好,他沒有你這樣的徒兒。”
第136章 歸離
沈憶寒將云燁的尸身帶回了昆吾劍派, 莫掌門得知此事后,親自趕來了知客峰,看到云燁七竅流血的死不瞑目的尸身時, 仍是驚了一驚,有些不可置信道:“這……我派在南境各處仙府中都張貼了布告,仍未尋到此賊下落, 不知沈少宗主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北域。”沈憶寒并沒解釋自己是怎么殺了云燁的,“本該是貴派家事,晚輩機緣巧合下遇見此人, 這才越俎代庖, 如今將尸身帶回昆吾劍派,也算對貴派有個交代。”
“這……”莫掌門訝然失語片刻, 又見他只身一人,風塵仆仆,“沈少宗主是獨自前往北域的?”
他一時都不知道該先驚訝還是先道謝,半晌才長嘆一聲:“昆吾劍派謝過沈少宗主這番相助, 如此……也免慈恩劍落于此賊之手,卻要被他用來為禍人間了。”
沈憶寒道:“莫掌門不必言謝, 慈恩劍劍道種子如今還在云燁眉心之中, 半日之內,應當便會潰散, 想必莫掌門自會為慈恩劍尋到一個真正合格的傳人,沈某只有一個請求……希望貴派不要將云燁尸身留在垂秀峰,以免擾了梅叔泉下清凈。”
“這是自然。”
“既然如此。”沈憶寒拱手道, “沈某就告辭了。”
語罷便自知客峰前的廣場上御劍離去。
莫掌門看著那道身影化作雪青色遁光消失在天幕之中, 抱掌在身前搖了搖頭嘆道。
“沈望霞可真算是得了個好孫兒。”
*
時光飛逝。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剛開始沈憶寒覺得這里的時間流逝速度, 似乎和外面沒什么區別,后來他開始把這一切當作真實,又覺得它實在太快。
快到他還沒做好準備,即便已經一次又一次的想辦法延長了母親、爹爹的壽數,還是要面對和接受他們的離開,還是要眼睜睜看著外祖父步入天人五衰之境。
即便只是夢中,生死之數,亦非人力所能左右。
沈憶寒又一次,如記憶中那樣,一個一個的送走了他們,最后跪在靈前,茫然的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這里真的是夢嗎?
倘若是真的夢……娘親、爹爹、外祖父,為什么在夢中……你們也不能多陪陪我呢?
入夢數百年,他終于第一次感覺到了一點疲憊。
這次他沒有再勉力維持清醒,干脆放任自己在沈望霞靈柩前喝得大醉一場。
“光陰百代……過路人……忘卻……忘卻我是夢中身……”
他斜倚在桌腳旁,迷糊了一會兒,本能的伸手想要去撈方才放下的酒壇,卻撈了個空。
沈憶寒不死心的又撈了一次,這次酒壇沒撈到,卻抓住一只劍繭分明五指修長的大手。
“沈濯,你醉了。”
沈憶寒瞇了瞇眼,努力看清眼前的人,半晌才將他認了出來,微紅的俊朗面容上露出笑意來,松開了方才抓住云燃手腕的那只手,兩手一起捧住他的臉,湊近上來——
那雙柳葉似的彎彎眼睛此刻眼角帶著一點薄紅,像是透了水霧的桃花瓣,正在一瞬不錯的看著他。
那眼神云燃從未在他身上見過——那樣帶著戀慕的、親昵的、充滿脈脈情意的。
他的聲音輕柔的像是一片云朵,忽然被風吹過,拂過他的耳畔。
“阿燃,你來啦。”
云燃喉結微動,在觸及他的眼神時,卻被燙著一般飛快的側過了雙眸。
“沈濯,你醉了……”
似乎強調什么一般,他又重復了一遍。
沈憶寒眨了眨眼睛,雖然沒有聽懂他在說什么,但還是繼續那樣看著他,那眼神繾綣至極,就仿佛只是這樣靜靜的看著眼前人,于他而言,便已感到滿足。
他可以就這樣看著他,然后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
若他肯將這樣的眼神當作風月場上的武器,不知要壞了多少仙子女君的修行道行。
云燃覺得自己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沈憶寒捧著他臉的那兩只手掰開:“這里是你外祖父的靈堂,你喝醉了,現在該回去休息。”
“好,那你抱我回去。”
沈憶寒笑吟吟的看著他說。
于是那兩只剛被掰開的手,又順理成章的纏上了云燃的頸側。
“……”
云燃只能任他這樣攬住脖子,把沈憶寒打橫抱了起來,回了住處。
剛一進了那院子,沈憶寒又道:“我想沐浴……”
云燃腳步頓了頓,最終卻還是沒有在院落里兩泓靈泉前停留,徑自進了房中。
沈憶寒被他忽視,不滿道:“我說……我想沐浴,你為什么不理我。”
云燃把他放在床上,彎下腰替他脫鞋。
“等你睡醒,醒了酒再沐浴不遲。”
“不沐浴怎么睡覺……”那醉鬼如是道,“而且……你不是在么……”
他語及此處,一把抓住云燃衣襟,把他扯近——
云燃沒料到他會忽然來這么一下,猝不及防之下,險些失去平衡跌在沈憶寒身上,還好他反應足夠快,這才險險伸手撐在了沈憶寒頸側。
兩張臉近在咫尺,近到云燃能感覺到他呼出的溫熱氣流——一下一下小扇子似的朝他撲了過來,那呼吸中夾雜著醇厚的酒香、還夾雜著一股淡淡的淺香,那香氣似乎是某種花的氣味……
究竟是什么花,云燃卻無法分辨。
沈憶寒又開始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了,但這次……云燃似乎卻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強迫自己從這滿是沈憶寒氣息的柔軟床幃之中離開。
他放棄似的任由沈憶寒將他拉入軟紅之中,又抽掉了他后腦的烏木簪子。
兩人軀體交纏著,一如沈憶寒最熟悉的那樣,他摟著云燃的脖子,緋紅的臉上笑意吟吟:“還是說……你不想幫我沐浴,是想做別的事……”
云燃看著他,聲音低低的,卻答非所問。
“你……在看誰?”
沈憶寒聞言怔愣了片刻,一團漿糊似的只會依據本能行事的腦子此刻因這短短一句話有些宕機。
這樣的反應讓云燃更加印證了心中那個猜測——
是啊,他們只是朋友,沈濯怎么會用那樣的眼神看著自己……
從前百年,他從未如此,若不是將他錯認他人……他怎會如此?
他們只是朋友……只是朋友,這數百年來……他不是未曾泄露過心意,沈濯或許察覺了……或許沒有,但這都不重要……因為他只愿意和自己是朋友,他又如何感覺不到?
因為沈濯只愿意和自己是朋友,所以不愿被他認出就是當年月夜里那個人,所以總是極有分寸感的從不越界……也從不許他越界。
云燃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接受了這一切,即便他猜得到沈濯之所以待他不同旁人有所原因,即便他早已認清自己或許只能和他做一輩子的“朋友”,可卻從未想過,會有這樣一天——
他在沈憶寒的眼中,清晰的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也卑劣的因為那個影子,分到了一些本不屬于自己的愛意。
那只手已經順著衣襟的縫隙鉆了進來,云燃輕|喘一聲,那句想說的話在唇齒間千回百轉,卻還是沒有說出去——
你看看,我是誰。
他想,或許今日喝醉的不是沈濯,而是自己,酒的確是好東西,無論什么時候,自暴自棄的最快途徑,總是放任自己醉一場。
但是世事何其弄人。
沈憶寒意識朦朧中,感覺身上那人柔軟如緞的黑發散落在自己頸側,他被撓的脖頸有些癢,心里卻在這時有一個念頭飛快閃過。
不對……阿燃從不將發髻散下,即便是他們歡|好時也是如此……這不是他。
這是在夢里,他喝醉了,竟將夢中的阿燃認成了夢境之外的……他的阿燃。
他的瞳孔縮了縮,一把將帳中人推開,呼吸急促的頓住,啞聲道:“等……等一下……”
云燃被他猝不及防推開,半晌才明白過來發生了什么,緩緩抬眸,恰對上沈憶寒明顯已經恢復了清明,卻又夾雜著些愧疚無措的眼睛。
于是夢醒了,酒也醒了。
云燃閉了閉目,強迫自己平復呼吸,緩緩自帳中起身。
“你既酒醒,我先回去了。”
沈憶寒怔怔看著那抹青色衣角飛快消失在門外,到最后也沒出言留下他。
*
后來夢中發生的一切,似乎和從前沈憶寒經歷過的并無太大不同,他還是沈宗主,云燃也還是云真人。
沈憶寒修行的比夢境外勤勉些,突破的快些,不再受壽數之限所擾,也不再是游歷時云燃的拖累——
他們仍舊是好友,同行千年,歷經險劫,誅滅妖魔無數,成了齊名修界的琴劍雙尊,人無不敬。
夢中的修界玄魔修士之間,仍是爆發了大小數次沖突,只是這次卻不曾有賀氏滅門之禍,也沒有玄門諸派合剿洞神宮了。
饒是如此,沈憶寒和云燃每每參與其中,玄門各派便大勝而歸,他們二人也就聲名更盛。
十數次下來后,夢里的修界漸漸不再有南北界域之分,因為無論哪里都很難再見到魔物魔修蹤跡,一時九州太平,四海清宴。
玄修們終于到了無魔物可除,也無魔修可討的境地,于是都各自琢磨起新的人生命題,沉迷旁門閑道的沉迷,熱衷勾心斗角的便勾心斗角,修界逐漸呈現出了新的氣象。
但沈憶寒卻并不關心。
他仍舊每一天都在找那個“答案”,又好像每天都沒找到什么答案,他的修為越來越高,高到身邊的人幾乎都在一個個的離開他,先是陸師伯,后來是常師弟、子徐……門中他認得認不得的后輩弟子。
這夢中早已沒了云燁,沒了洞神宮,沒了魔修,什么都沒有。
幾千年實在太長,他成了旁人口中的沈老前輩,似乎距離飛升也只有一步之遙,但從前的記憶卻漸漸變得模糊。
他有時看著鏡中的自己,看著那鏡中人停留在少年時的模樣,確覺得其實這副骸骨中的自己,早已經垂垂老矣。
從前的一切,好像真的只是一場夢——
產生這種想法的時候,他有片刻的恍惚,心下想,從前的一切……從前的一切,那是什么?
為什么忽然一下子什么也想不起來了?
即便飛升不了,如此度過一生,歷經數千載滄海桑田變更,似乎亦沒什么不好。
但也是在這一年,夢中的一切忽然變了。
靈墟巨淵的封印崩裂了,淵下數以千萬計的魔物奔涌而出,剛開始還只是北域,后來漸漸到了南境,再后來滿世界都是魔物,各種各樣可怖的、狂喜的、咯咯怪笑的、兇殘的、強大的魔物,連南海也不例外。
生靈涂炭。
各門各派的修士都在南逃,云燃亦帶著一眾云氏后人、丹宗弟子前往南海。
如今修界最強的兩大戰力聚集在琴鷗島,合力保護幸存的修士和凡人,琴鷗島漸漸成了這一方遼闊天地之間對人族而言唯一安全的地方。
但盡管如此,日復一日的望著海面上冒出無邊無際的各種水行魔物,沈憶寒還是漸漸開始感覺到力不從心了。
保護自己很容易,但是要保護這整座島上所有的人族卻很難,戰線拉的太久,沈憶寒開始擔心自己壽數將至的那一天,這島上無數的修士、凡人,孩子、對那些海潮一般無邊無盡的魔物毫無抵抗之力的人,他們應該怎么辦?
魔物仍在狂熱的朝著琴鷗島海岸上涌來。
這次攻上海岸的高階魔格外難纏,其中有一條龍形魔,遍體青鱗,雖然那只是一雙龍的眼睛,沈憶寒卻覺得它看自己的眼神充滿了濃烈的恨意——
他好像在哪里見過它。
就是這么一瞬間的恍神,鸞鴛笛音稍緩,青龍噴出卷天的龍炎,怒吼著朝他沖來。
即便他已經第一時間躲避,仍被那龍炎波及,半邊手臂頃刻間化為無有,連灰燼也不剩。
生死只在一限,天地之間卻忽在此刻響起了第二條龍的龍吟聲。
那是一條黑龍,沈憶寒看著又覺得很眼熟,除了眼熟之外,不知怎么的,他的鼻頭居然有一點發酸。
究竟為什么,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青一黑兩條玄龍,竟然就在海岸邊斗起法來,海潮沖天而起,天幕下電閃雷鳴,暴雨如注。
數不清的水行魔物在這間隙間趁機又爬上了海岸,沈憶寒無法再繼續想下去,為了不讓黑龍被圍攻,他需要以最快的速度聚集靈力,讓那被龍炎吞噬的半邊手臂再生。
不知為什么,幾乎想也沒想,他竟本能將那條黑龍認作了盟友——
他不能讓黑龍這時還要分心,應對這些水行魔物的圍攻。
黑龍躍上海岸,長吻吐焰,和那條青龍在海岸邊越斗越兇。
漸漸地,那條青龍落了下風,所吐出的龍炎也不如剛開始那般灼烈了,黑龍在層云之間一個擺尾,直直將沒來得及防備的青龍抽的落入海中,掀起喧天的巨浪。
兩條玄龍一條落入海面,一條鉆入海面,不多久后,黑龍叼著已經徹底軟下去不能動彈的半截龍尸自海面上破浪而出。
沈憶寒心中猛地松了一口氣,疾步沖到岸邊。
那條黑龍將青龍的尸身拋至岸邊,似乎已經用盡全部的力氣——
玄龍地撼山搖般落在原本潔白的沙灘上,他身上數不清的大小傷口,卻將海水和砂礫都染得血紅一片。
沈憶寒全身真元耗盡,雙腿無力的朝著它奔去,卻跌在卷著血色細沙的海浪中,最后膝行過去,抱著那無力垂下的巨大龍吻,啞著嗓子嘶聲叫道:“阿燃——”
阿燃……阿燃,他知道那是阿燃。
龍吻之中不斷噴出血來,最后烏光一閃,留在他懷里的只有遍體鱗傷的云燃。
一朵七瓣玄蓮的幻影,若隱若現出現在云燃面前,沈憶寒認得這個,因為外祖父天人五衰離世在他面前時,也是如此。
沈憶寒抖著手從袖中取出一瓶丹藥,往嘴里倒豆子一般倒下去,他現在通體真元枯竭,要為云燃療傷,首先得恢復靈力……
沒錯,他得保持冷靜,恢復靈力,才能救阿燃。
但云燃卻伸出手,拽住了他的手腕,攔住了他的動作。
“沈濯……不必了。”云燃滿面污血,幾乎看不清本來面目,只有那雙鳳目費力的撐起,正靜靜的看著他,“即便沒有今日,你我的壽數也已將近……我其實很高興,能在你之前離開……”
沈憶寒甩開他的手,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眼眶里豆大的淚珠一串一串落下,怒道:“你說什么!你不會死,我有辦法救你,我說了我有……我有……”
……可他知道,他沒有。
沈憶寒攬著云燃的肩,失聲痛哭。
“對不起……”云燃還在說話,聲音很低,可卻很堅定,仿佛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訴他,“魔化的事……沒有告訴你,我有一點怕……怕嚇到你……也怕你不喜歡……覺得我是個怪物。”
沈憶寒抱著他不住的搖頭,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現在我知道了……”他的聲音漸漸平靜下來,“你不會怕我,真好……沈濯,這樣就夠了………”
“不,不……不夠!不夠!不夠!”
沈憶寒一連說了三個不夠,可是看著眼前的云燃,他又說不出,究竟怎樣才算是夠。
云燃拉住他的手,把他反抱回了自己懷里,云燃像是要把他揉到自己身體里一樣,這個懷抱緊到沈憶寒都感覺到疼痛,他卻還是更緊更緊的回應了他。
“我知道……我其實知道……”云燃在他耳邊輕聲道,溫熱的呼吸拍打著他耳后柔軟的皮膚,“我其實知道,那個人就是你……就算你不愿意承認,你不愿意告訴我……可我就是知道……我也知道……你對我不同,你不肯接受我……也是因為他……”
“其實我恨過他……可后來又覺得……也許我應該感謝他,若沒有他,你便不會……”
沈憶寒聽在耳里,卻覺得茫然——
阿燃在說什么……為什么他說的每個字自己都聽得懂,可組合在一起,卻又好像不懂了?
阿燃說……他不肯接受他,是因為“他”……
哪個“他”?
對啊,他為什么一直沒有接受阿燃呢?
數千年來,他分明知道,他分明感覺得到阿燃對他的愛意,可他為什么沒有接受呢?
這念頭甫一出現,一個模糊的影子,也隨之出現了。
這個影子一出現,就立刻被沈憶寒抓住——
他想起來了……他不能接受阿燃,是因為他有一個真正的愛人……這個阿燃不是他……他們畢竟是不同的……
他為什么會有阿燃之外的愛人?這怎么可能……
腦海里亂成一團,這紛雜而來,亂麻似的思緒,似乎根本無法拼湊成一個整體,一個清晰了然的事實。
“沈濯……你記不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生與愛……若要分先后,生理當先于愛……因為無生則無愛……”云燃的聲音越來越小,纖長的睫羽漸漸緩慢的闔上,“我其實……一直……一直記得你的話,只是……從前我沒有明白……現在……我好像明白了……從前我總是恨……恨你心里那個人不是我……恨自己不能愛你……”
“但是現在我忽然發現……原來長生……即為愛人……這樣看著你數千年……怎么不算愛你……你沒有心魔……不似我會這么……這么快……天人五衰……你要記得你說過的話,生……理當先于愛……”
沈憶寒卻好像被一道晴空之下的鳴雷擊中,他呆呆的看著云燃,腦海里浮現出當年某個時刻自己曾經理所應當、心生歡喜、脫口而出的話——
[能夠長久存留的,從來不是非黑即白,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清濁相伴,陰陽互生。]
[世間萬物,不該非黑即白,不該只有是或非,不該只被一種形態束縛,我對你的感情、我對你的愛,同樣如此。]
[生的意志一定就要與愛和感受相悖嗎?并非如此。]
[我只是因為我爹,才自然而然以為是這樣,然而這其中本來并無聯系,自然不該互斥,生也可以愛,愛也可以生,人該向生,不該向死。]
[生與愛若要分先后,生理當應先于愛,因為無生則無愛——于你而言,大道和你對我的感情,亦然如此。]
[修士求長生,正是向生到極處的表現。]
[愛讓人變化,恨卻讓人恒久不變。]
[對修士而言,生與愛之間的平衡,人欲與天道之間的平衡,正如陰陽、清濁之間的平衡,我輩修士修道、修心,豈非正修得是這其中的平衡?]
……
這些,一字一字,本是他曾經向阿燃剖開的道心,可這數千年來,他卻竟然險些將他們遺失在歲月長河之間。
其實尋找答案,根本不必耗費數千年——
因為從一開始,他就是帶著自己的答案進入此界之中的。
但……夢中的阿燃,為什么會知道這些?
連他自己……尚且已經幾乎忘卻,可他卻一字一字,記得清清楚楚。
一直尋找答案的又何止自己一個人,是他們一起找到了答案。
云燃已經閉上了雙眼,他仍在喃喃自語,聲音既輕又淺,像是一個一觸即潰的夢境。
“沈濯……我現在好像比從前……又多了解了你一點。”
沈憶寒本來應該干涸的雙眼竟然還是沒有辦法停止分泌淚水,但他卻渾然不顧,只是顫抖著把兩片唇貼在云燃額頭上,一字一字對他低聲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竟然以為你不是他……我竟然這么蠢……”
“你就是他……你從來都是他,你就是我唯一的那個阿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