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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羽樓

    云燃眸光深邃, 靜靜看著他,似乎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不是,阿燃……你的……你眉心的丹砂, 在……芥子中……之后,不是就消失了么?”

    沈憶寒震驚的舌頭都險些打了結,半天才把一句話捋順——

    “它怎么又出來了?!”

    他卻不知, 自己方才那番話,引得云燃心緒激蕩,他所說一字一句, 本心劍意之中的云燃聽得見, 登陽劍功體壓制下的心魔“云燃”,自然也聽得清清楚楚。

    而心魔“云燃”, 在方才元神交戰中占得上風,重新掌握控制權后,第一句聽到的就是沈憶寒方才那句——

    “它怎么又出來了?!”

    “……”

    “我不能出來嗎?”

    沈憶寒一愣,立刻察覺這句話語氣有異, 卻見云燃雖然神情未變,那點丹砂出現在他眉心, 此刻給人的感覺, 卻和從前也同樣帶著這點丹砂的阿燃截然相反——

    那點丹砂越來越鮮艷,不似壓抑住了主人所有心念欲望的禁錮, 卻反倒是他心念意志的外顯。

    像是一滴落在白雪里洇不開的朱墨,又像是一點即將燃起燎原火海的火苗。

    “怎么是你?”沈憶寒立刻明白了眼前的是誰,“你……怎么出來了?”

    這話似乎……不, 這話顯然不是歡迎的意思。

    “……”

    倘若原本的云燃會磨牙, 心魔現在一定在磨牙了,可惜云燃不會, 他的心魔自然也就不會。

    沈憶寒:“……”

    不過一會兒的功夫,阿燃的情緒便經歷了從方才十分的歡喜到十分的不歡喜,如此大的跨度,叫沈宗主不得不反思了三遍,自己剛才說錯什么了么……

    可惜苦思無果。

    他只好小心道:“這……自然是可以……只是方才我在嚴柳身上留下的標記消失了,咱們現在要去做正事。”

    心魔:“……”

    言下之意,他是那個不能做正事的,所以該回去,換那另一半出來?

    “我知道。”

    “你和他說的話,我能聽見,我也知道現在要做什么,我和你一起去,跟他和你一起去并無差別。”

    沈憶寒:“……”

    他摸了摸鼻子,心道罷了,看來阿燃體內兩副功體又在打架了,那丹砂忽然再次出現,多半與此有關,不過好在看起來倒沒什么大礙,這會他還是不要多問,省得又觸了阿燃這莫名其妙就不高興的心魔的霉頭。

    二人幾句話間,已經到了靈墟城外。

    沈憶寒感知了一下那枚他留在嚴柳身上的印記,自方才憑空消失后,他便再也感受不到標記的方位和存在了,甚至連半點靈力痕跡都沒留下。

    離開那片沙漠,北域的天空中仍是烏云壓頂,狂風大作,暴雨如注。

    云燃的避雨咒為兩人開辟出了一方另外的小天地,雨水被無形的壁障隔絕在兩人身側,嘩啦啦的落下。

    沈憶寒還在納悶:“就算印記中我的神識被人除去,也不該毫無痛覺,而且花瓣里亦有靈臺桃樹的意識……為什么也一起消失了,難道嚴柳離開了印記的范圍?”

    可從他們跟著那兩個魔修離開靈墟城,救了三名昆吾弟子,再折返回來,攏共不過一個時辰,這么短的時間里,嚴柳還能到萬里之外不成?

    云燃輕輕蹙了蹙眉,忽道:“……靈墟巨淵之中,魔物在暴動。”

    沈憶寒訝然:“你怎么知道?”

    云燃抬目道:“我能感覺的到。”

    此話一出,沈憶寒一愣,心道,是啊,阿燃經過魔化,卻仍能回到人形,保持神志清明,這種情況是萬年來修界前所未聞的,無論是仙門哪家留下的籍典之中,遺魔血脈一旦魔化……便已經只能被稱為魔物,而不是人修了——

    也就是說,如果依照這種觀點,阿燃現在是魔物……他能感覺到靈墟之中的魔物暴動,似乎也不足為奇。

    深淵魔物暴動,沈憶寒在古籍上也曾經讀到過,多數魔物,尤其是低階魔,并不具有清晰的自主意識,離開巨淵攻擊人族,大多靠著魔潮暴動,一旦暴動開始,他們便會受到煽動,潮水一般涌出淵口。

    在鋪天蓋地的魔潮之中,即便是擁有自主意識的高階魔物,也會受到影響,魔潮會侵蝕他們的意志,也讓他們變得更兇狠嗜血,更好斗。

    阿燃既然能感覺到暴動,那他……沈憶寒呼吸一滯,抬眼去看他。

    云燃察覺到他目光:“我沒事,不必擔心。”

    他眉心丹砂仍然十分殷紅,目光卻是澄明的,與在谷底時的混沌不同,沈憶寒稍定下心來:“那便好……若覺得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訴我……”

    他正說著,腦海里忽然電光石火閃過了什么,話頭便也猛地頓住了。

    云燃道:“怎么?”

    沈憶寒喃喃道:“我知道了……”

    云燃并不催促,只由他思索,半晌沈憶寒才回過神來,一把抓住他道:“阿燃,我知道了……為什么我的神識標記會消失,它不是消失,是嚴柳帶著他進入了師父當年布下的封印陣法中。”

    云燃眸色微動,道:“長樂女君?”

    沈憶寒道:“不錯,祖狐前輩說過,當年封印靈墟淵口的正是師父,她一生所學陣術,并無敝帚藏私之處,都留在了傳承中,我雖只是囫圇吞棗,稍有了解,但若說其中有什么陣法,能夠封印住靈墟淵口那樣的地方,還要鎮住淵下魔物萬年……恐怕唯有七絕五滅陣。”

    “此陣共有七處陣角,六處陣眼,連接起來,足可覆蓋千里,每處陣眼之中,自成一番天地,七絕顧名思義絕的是人間七情,六欲即為紅塵六欲,陣眼之中隔絕一切與外界聯系,不必說是我的神識……即便是元神印記,也無法穿透。”

    云燃道:“既如此,為何是五滅,而非六滅?”

    沈憶寒思忖片刻,道:“如果真的是此陣,它能牢牢封印住靈墟巨淵萬年,足可見其強橫,這樣厲害的陣法,倘若存世,我從前斷不會從未聽聞,而且此陣唯有封印之用,恐怕多半是師父專為鎮壓靈墟巨淵所創,以她性情,本非信奉斷絕心欲之人,即便以此設陣,也一定不會設下一個天衣無縫、水泄不通的死陣,這亦與她的道心相違。”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必存一個生門,正如她的傳承一般,所以……只能是五滅,而非六滅。”

    “此陣唯一解陣之法,就是找到六處陣眼之中,那個唯一的生眼,只要摧毀此處陣眼……或者說也只能摧毀此處陣眼,整個大陣才會摧枯拉朽般崩塌,但如果沒有找到這個陣眼,對其他陣腳陣眼再怎么破壞,也是無法使陣法松動的。”

    “靈墟城是距離淵口最近之地,必然有陣眼臨近,嚴柳身上的印記在這里消失,不會是巧合,只是,竟然這么快……”

    云燃忽道:“靈墟城中已有魔氣散逸。”

    沈憶寒聞言一驚,閉目感知一番,卻察覺不出周遭有散逸的魔氣。

    云燃如今對魔氣的感知必然比他敏感千百倍,沈憶寒也并未過分執著,睜開眼道:“我倒是察覺不到,阿燃,你可能感覺到魔氣是從何處散逸?若有方位,或許咱們便能找到陣眼。”

    云燃想了想,道:“可以,只是此魔氣并非來源于巨淵之中,方才在靈墟城中時,我便隱有所感,散逸魔氣十分細微,如果不是你受其影響,我本以為是多心。”

    沈憶寒一怔,道:“你是說,先前我在城中,忽然被雜念所繞,是因為這些魔氣……”

    云燃道:“不錯,整座靈墟城,都被覆蓋在散逸的魔氣之中,你是心念澄明之人,若非受那些魔氣所誘導,本不會輕易被雜念侵擾心神。”

    又道:“稍待片刻。”

    他語罷闔上雙目,眉心那點丹砂竟然緩緩亮起細微的赤芒,呼吸一般輕輕閃動著,如同有了生命似的。

    沈憶寒心下訝然,難道這是阿燃魔化后新領會的什么法門?

    天色漸漸暗下,北域的天空中難見星斗,他們站在山上,遠處山下的靈墟城中各色靈燈亮起,風貌卻與南境仙城入了夜后的燈火輝煌不同,各色靈燈愈發映得這座小城遠遠看去光怪陸離——

    就像他們現在眼前的局勢一般。

    沈憶寒本非愛管閑事之人,換做從前,要他保住靈墟巨淵的封印、還要與洞神宮這樣的魔道大宗為敵,竟然要擔起如此麻煩事,他只怕早已敲起退堂鼓。

    但如今看著阿燃合上雙眼后安靜的面容,他心中竟然并無半分退縮之意。

    紅塵紛紛,從前穿花拂葉而過,他雖覺賞心悅目,卻并未真正產生什么留戀。

    如今,這塵世卻似忽然對他產生了引力。

    云燃睜開眼來,本欲說什么,目光落在正愣愣的看著自己的沈憶寒臉上,忽然頓住了。

    兩人對視良久,最終以云燃敗下陣來告終。

    劍修耳后一小片冷白色的皮膚下隱約泛起一抹不易察覺的淺紅,纖長的睫羽卻掩蓋了他眼眸里的情緒。

    沈憶寒恍然回神,對自己方才在眼神交匯中獲得了勝利一事恍然未覺:“如何?可有方向么?”

    云燃喉結微動,道:“嗯……很近,在西南方向,距離此地七十余里。”

    兩人于是動身朝著云燃所說的方向行去。

    一路上果然魔氣漸重,沈憶寒不由心下暗道,看來無論是哪個阿燃,都是一樣靠譜的,原以為心魔狀態下的阿燃干不了什么正事,看來還是自己先入為主,冤枉了他。

    畢竟心魔歸根結底還是主人的一部分,他們本來便是一個人。

    一個靠譜的阿燃,自然也有一個靠譜的心魔。

    靠譜的“心魔云燃”,卻并不知道自己被身邊人在心里編排了一番,忽然駐足,不再向前。

    沈憶寒不等他說,也已察覺到周遭空氣中忽然變得凝厚的有如實質的魔氣——

    “不對,這好像不是魔氣……”

    或者說,不全是魔氣。

    數不清的絲絲縷縷的紫黑色魔氣,夾雜著起起伏伏的說話聲,將他們二人密不透風的包裹在了中間。

    這些說話的聲音各不相同,有老人,有孩童,有喜有悲,有泣有訴,有怒吼嘶嚎,也有凄厲哀叫,似乎都在為了自己心中的那一點念頭呼號。

    千人萬人,千聲萬聲。

    沈憶寒感覺到輕微的暈眩之后,識海逐漸清明,瞬間明白過來,裹挾著魔氣縈繞在他們耳畔的這些是什么——

    這是“欲”。

    不知是什么人,竟然以神通或者法器,在這一番小小天地里,束縛了數不清的欲|念……不同的人一生中最強烈、也最難以放下的欲|念。

    這一方天地,倘若心志不堅者驟然進入,只怕不消半刻就會神魂受損,七竅流血,更甚靈智盡失,沈憶寒卻只是暈眩了一瞬間,便恢復自主。

    他一恢復過來,第一件事就是扭頭去看身側的云燃——

    云燃也正在看他。

    沈憶寒見他不受影響,先是安心下來,又有些驚訝:“阿燃,你沒事么?”

    云燃眉心那點仍舊十分殷紅,甚至不知是不是沈憶寒的錯覺,它似乎更加鮮艷了。

    “嗯。”

    沈憶寒這才放下心來,思索道:“此處聚攏這些欲|念的法門,只怕多半有傷天和,并非師父在傳承記載中的七絕陣布設之法,倒像是什么魔門陣法。”

    云燃尚未回答,兩人卻都忽然頓住,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們的神識都察覺到了另外幾個在霧氣般濃重的欲|念里出現的氣息。

    難怪他們方才一路行來,沒在這方圓百里之內發現半個活人,原來是因為這片古怪的欲|念霧海。

    若不進入這片霧海,神識也無法進入其中。

    那頭傳來幾人說話聲音,其中一個竟是嚴柳——

    “此處陣眼如何了?”

    “回少令主,仍然看不出什么端倪,這都好幾天了,那青司羽樓不會是哄騙咱們的吧?這鬼陣法真能破陣么?”

    第122章 封印

    “能否破陣, 宮主心中自有定奪,不必你我操心。”嚴柳說,“半個時辰后, 右令會依宮主之命前來突查,你們好生準備,別被尋到錯處。”

    那弟子聞言, 先是感謝了一番嚴柳的事先提醒,又有些不忿道:“又是突查,就算那姓經的老子是右令主, 這短短半個月好幾次, 他們如此存心找茬,也太刻意了些吧!說白了咱們左右二令, 不過奉宮主大人之命各行其是,誰也不比誰高貴,他們若覺得咱們做事不穩妥,怎不自己來, 還是少令主您脾氣太好了些,那經流飛才蹬鼻子上……”

    嚴柳聲音聽不出情緒, 不等他說完已道:“這些話心里知道便罷了, 發牢騷亦無用,等他來了, 別叫他看出我來過。”

    那弟子道:“是,少令主。”

    沈憶寒心下微覺訝異,嚴柳言下之意, 竟像是洞神宮已知道了破陣之法。

    可連他這個得了長樂女君傳承的弟子, 也只是模糊的知道尋到整個大陣的生門所在,是破陣的關鍵, 但究竟如何尋到、又要如何破壞那個關鍵,他也并沒有清晰思路,既然如此,這些魔修又是如何知道的?

    正思及此處,云燃的聲音在識海響起:“是青司羽樓。”

    沈憶寒聞言,也想起方才嚴柳與那弟子幾人話中“羽樓”,傳音對云燃道:“看來多半是青司羽樓了,先前聽你們昆吾那幾個孩子說,我還有些難以相信,青司羽樓雖是魔宗,一貫卻隱世少出,并不與玄門交惡結仇,這次竟然也摻和進來,他們專擅陣法,想必云……賀蘭庭正是從他們口中得知破陣關鍵的。”

    云燃:“白河之界將魔修困于北域多年,修界靈氣日漸稀薄,已數千年無人飛升,即便是青司羽樓,亦無法置身事外。”

    沈憶寒道:“只是縱使要爭奪南境洞天靈地,也不該以摧毀靈墟封印為代價,巨淵萬年未開,一旦封印解除,淵下魔物潮涌而出,后果不堪設想。”

    到時候修界會面臨怎樣的沖擊,暫且不提,首當其沖的便是北域的凡人。

    云燃道:“云燁作孽,本起于我,不可繼續放任,先將此處破陣之法毀去。”

    沈憶寒聽他直呼云燁名諱,心中卻不由微微一動——

    從前提起這個不知下落的哥哥,阿燃都會稱一聲兄長。

    兩人正要現身,卻忽然聽見神識那邊傳來一聲骨骼斷裂的悶響,緊接著又一聲響,然后是方才那名洞神宮弟子脖頸似被什么扼住,無法大聲說話的沙啞嗓音。

    “少令主……你……”

    他聲音中全是驚駭之意。

    本來已經在方才離去的嚴柳不知何時去而復返,竟然在倏忽間的偷襲中一擊斃命,將他身邊的兩名洞神宮弟子都無聲無息的解決掉了。

    等他反應過來,命門已經掌握在了對方手中。

    “陣盤在哪里?”

    ……

    這一番變故發生的極快,快到隱匿在這頭霧海之中的沈憶寒和云燃幾乎都沒發覺嚴柳去而復返,倒也難怪那三名洞神宮弟子來不及反應。

    只是這個發展,的確出乎了沈憶寒的意料。

    他與云燃對視一眼,沒有立刻出面阻止嚴柳,那頭嚴柳已經將被他制住的黑袍弟子儲物袋禁制破開,從中翻出一塊黃銅色的小小八角陣盤。

    “令主視你如親子……你……咳咳……你竟然……”

    嚴柳翻了翻那塊黃銅陣盤,聽見黑袍修士質問,卻只從嗓子眼里溢出極輕一聲哼笑,連半個字也不曾回答他,手下稍一用力,了結了對方性命。

    這幾個弟子境界雖不高,只在煉氣后期與筑基之間,然而在同為筑基期修士的嚴柳手中卻好像沒有分毫抵抗之力似的。

    沈憶寒看在眼里,對嚴柳的下手狠辣不知為何竟然并不特別意外,心中滋味卻十分復雜——

    臨山把這孩子交給他,他原想著既然已經改變了那夢中一切發生的軌跡,能把嚴柳校回正道,倒也不必一定要殺了他。

    然而如今看來,這小子實在是有些……天賦異稟。

    好在現在看來,嚴柳加入洞神宮,并非真心真心實意做了他們的倀鬼,他顯然有自己打算,沈憶寒略略一猜,也大概猜到了緣由。

    他心念稍動,五指略一用力,那黃銅陣盤便被一道雪青色靈力從嚴柳手中奪過,又呼的一聲沒入了環繞在嚴柳身遭的無邊霧海之中。

    嚴柳一驚,他幾乎沒有分毫反抗之力,手中銅鏡已被奪走,有人進來了——

    可自己在霧海之外留下的那道禁制,卻又分明沒有發出半點預警。

    短暫的驚疑不定后,他手心涔涔的冒出了一層冷汗,但仍然強迫自己努力恢復了冷靜口吻,低聲道,“不知何方前輩?若要此物……嚴某愿意獻出,前輩既然并未動手,可見咱們是敵非友,不知嚴某可否有幸……一睹前輩真容?”

    嚴柳這話語罷,似乎又覺不妥,趕忙拱手道:“前輩若有不便之處,嚴某不敢強求相見,自會離去。”

    沈憶寒聽得都有些佩服他了。

    如此情形之下,這小子居然還能面色不改的計算利弊得失,倒也難怪能在短短半年之內,便混進洞神宮取得了對方的信任,又有貴人青眼相加了。

    他按住了云燃,未叫他現身,只自己一個自霧海中走出,現了身形,看著嚴柳道:“從前的確是敵非友,你如今所作所為,卻叫我不知到底該將你當成洞神宮妖人,還是故友托付給我的晚輩了。”

    嚴柳聞聽此言,瞳孔驟縮,他在城中暗巷時,便已隱約有似乎在被人窺伺的感覺,但靈墟城如今在洞神宮掌控下守戒森嚴,本來還以為是自己多心,此刻看見眼前之人,卻無論如何沒想到出現的會是他——

    嚴柳啞聲道:“沈前輩……是您?您……您還活著?”

    出現在眼前的是沈憶寒,這仿佛大大亂了他的陣腳,嚴柳方才的臨危不亂和鎮定竟然都有些難以為繼了。

    他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感覺到了沈前輩目光里那一點細微的失望,本能的便抿了抿唇想解釋什么,然而此情此景說什么似乎都顯得蒼白,話到嘴邊數次,卻也只憋出來一句:“我……我知道前輩難以理解我如今的所作所為,但我的確……的確……”

    沈憶寒道:“你的確該慶幸,我還活著,你不過如此微末修為,便敢在一群魔修之中攪弄風雨,可知今日出現在這里、看到你所作所為的若不是我,你就是再多處十條性命,也不夠交代的。”

    “我……”嚴柳無法反駁,垂目片刻,卻又好像忽然意識到什么,抬眸看向沈憶寒啞聲道,“沈前輩,您……您不怪我嗎……”

    沈憶寒閉了閉目,道:“我有眼睛,也有腦子,難道猜不出你為何冒險混入洞神宮?”

    又頓了頓道:“你若真心為他們做事,也不會在方才有心放那三個弟子一條生路……我說的可對?”

    嚴柳聽著他的話,默然片刻,卻沒回答。

    沈憶寒道:“這半年來,我遇上一些變故,自顧不暇,是我辜負了臨山所托,放任你將自己置入險地,但既然如今我已脫身,當初臨山將你托付給我,我無論如何不能不管,嚴柳,你是自己跟我回去,還是要我動手,將你帶回去?”

    嚴柳嘴唇顫了顫,聽見“臨山”這個名字時,神情終于似乎有了些波動,只是卻不知為何似乎不敢對上沈憶寒目光,自始至終,只垂眸輕聲道:“前輩,當日在南海的照拂之恩,嚴柳銘感五內,只是如今……我不能跟您回去,李大哥命懸一線,解鈴還需系鈴人,只有洞神宮有救他之法,還請前輩成全。”

    沈憶寒蹙眉道:“你李大哥含著的天極白蕊,只有十年功效,此事我自然記得,只是即便解鈴還須系鈴人,臨山被長青丹劍所傷,解鈴也該找長青谷,你跟我回去,我即刻遞拜貼,親自動身去長青丹宗請他們前來相救,這也不行嗎?”

    嚴柳搖了搖頭道:“前輩,不必再多此一事了,我已經弄清楚,李大哥如今的情形,長青谷亦救不了他,那劍震碎了他的內腑元神、丹田經絡,并非藥石可醫,就是請長青丹宗宗主親至,也不能叫李大哥起死回生,只有……”

    他說到此處,卻忽然頓住了,忽然膝下一彎跪地叩道:“沈前輩,您肯為李大哥去請長青丹宗,嚴柳已經十分感激,只是生死有命,若要救救不得的人,難免是逆天而行,這種事情……哪有要求旁人的道理?嚴柳只求前輩……不要攔我。”

    沈憶寒正要說話,神情卻忽然一動,神識感覺到十幾道氣息進入了霧海,嚴柳還不及反應,已經被沈憶寒提了后領沒入霧海之中,隱去身形。

    不到熟悉功夫,果然方才二人所在之地出現了一行黑袍洞神宮修士,為首的正是那名年少的右令少令主。

    一眾黑袍人直到走近,才看清地上三人尸體。

    立刻有黑袍人疾步上前,蹲下身探了氣息后抬頭大驚道:“少令主,人已經死了,這……這是誰干的?難道是玄門那邊發現了?”

    那少令主斥道:“慌什么,先看陣盤還在不在!”

    又窸窸窣窣去翻三具尸體身上的儲物袋,很快找到了那個被嚴柳破了禁制的,又是驚道:“壞了,這禁制被人毀了,定是已經被他們將陣盤奪走了!”

    “不是還有兩個嗎,再找,仔細找!”

    那頭又是一陣兵荒馬亂。

    沈憶寒提著嚴柳后領,迅速與他交換了一個靈識標記,傳音問他道:“此人是你方才提起那個經流飛?”

    嚴柳被他抓進霧海中,還沒來得及回答沈憶寒的話,卻忽然看見隱匿在其中的竟然還有一個云真人,頓時又是瞳孔地震。

    “是,他……他是右令主經穆的獨子,一貫……一貫與我不對付。”

    那頭沒找到陣盤,經流飛一腳揣在一個下屬心窩,正在罵人。

    沈憶寒看在眼中,心下將方才與嚴柳所說的話飛快有過了一遍,漸漸定了主意,傳音道:“我若不出現,你原本打算如何?可是有辦法對付他們?”

    嚴柳道:“是,我原打算……將此事嫁禍給經流飛,他是個沒腦子的蠢貨……”

    沈憶寒不等他說完,直接忽略了后半句道:“那就先仍然依你原本打算行事,但是那個陣盤……不能還給你。”

    嚴柳本來便并不在意靈墟大陣到底能不能真的被破去,聽出沈前輩話中似乎對方才不許他留在洞神宮一事有些松動,頓時一喜道:“好。”

    沈憶寒方一松開嚴柳,便見他自袖下取出一柄匕首,想也不想的在自己小臂扎下,登時血流如注。

    沈憶寒見狀一驚,又立刻明白過來他既如此,必然有自己打算,果然不出半刻霧海外又奔進來七八人,見到那右少令主經流飛等一眾洞神宮右令修士腳下的尸體,俱大驚失色——

    “經流飛!這……這是怎么回事?三個師弟一炷香前還好好的同我等交接,你們右令一進來,怎么就出了事?!”

    第123章 封印

    嚴柳說這位經少令主是個沒腦子的蠢貨, 的確沒有冤枉他。

    三言兩語之間,沈憶寒已經猜出嚴柳打的什么主意,坐山觀虎斗固然好, 怕只是怕虎未必肯斗起來——

    好在有這位經少令主。

    經流飛道:“什么怎么回事,我們剛到就見他們三人橫尸于此,與我又有何干?”

    已有動作麻利的左令黑袍弟子上前查看了三人的尸體, 抬頭又驚又怒道:“人才死了不到半柱香|功夫,我等將陣眼守得鐵桶一般,只放了你們進來, 若不是你們, 還能有誰?”

    這話其實很值得商榷,起碼沈憶寒與云燃來時, 壓根沒瞧見過什么洞神宮守衛弟子,可見這鐵桶一般的守衛頗有水分,經流飛哪怕只抓住這點據理力爭一下,證明也有可能是玄門修士混了進來, 那幾個左令修士以此為據攀扯上他,便站不住腳了。

    但經流飛偏不, 只冷了臉, 眉毛一橫道:“你們左令奉命設陣破陣,自己搞砸了差事, 倒來問我,我怎么知道他們怎么死的?興許是自己想死的也未可知,我又有什么辦法?”

    此言一出, 那幾名左令洞神宮修士登時大怒。

    “經流飛, 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就是欺了又如何,難道你們還敢動手?”他冷笑一聲, “左令辦事不力,將陣盤弄丟,焉知是不是勾結了玄門的走狗里通外敵?我看此事很有細查必要,你們最好搞清楚,現在你們是有罪之身,即便我先斬后奏,替宮主清理門戶,也沒什么過……”

    他話音未落,紫黑色茫茫霧海之中,卻在此刻忽然響起一個聲音,打斷了經流飛還未說完的話:“不必與他多言,經流飛勾結玄門內應,放走了尖細,將他拿下!”

    眾黑袍人聞言一怔,轉頭去看,卻見來人竟是他們少令主。

    嚴柳捂著仍在涔涔流血的小臂,形容狼狽,似乎剛剛和什么人纏斗過。

    數名左令修士驚道:“少令主,你的手怎么……”

    經流飛亦莫名其妙,蹙眉道:“嚴柳,你在胡言亂語什么,你也瘋了不成?”

    嚴柳不言,只從袖中乾坤袋里取出一樣東西,看向他淡淡道:“究竟是我瘋了還是令尊瘋了,等宮主看過此物后,再行定論不遲。”

    他手上是一方小小的青玉簡,樣貌平平無奇,經流飛卻不知為何在見到此物后瞳孔驟縮,似乎十分震驚。

    “你……你怎么會有……”

    “師兄可是奇怪,這東西怎么會在我手上?”嚴柳看著他輕輕一笑,“自然是在那跑了的玄門細作身上發現的。”

    他不再多言,只喝道:“拿下經流飛!”

    經流飛似乎還待再問,然而對面數名左令修士已經朝他面門攻去,他不得不將腰間那銀鈴樣的法器取出應對。

    一時霧海中打得亂成一團,沈憶寒與云燃在另一頭看戲:“我原以為需要咱們出手相助,眼下看來,他倒像是早有準備。”

    云燃并未回答,目光卻停在經流飛身后那群黑袍人身上。

    沈憶寒察覺他神情有異,道:“怎么了?”

    云燃轉目看他:“尸傀儡似乎受了什么影響,快要失控了。”

    沈憶寒聞言一驚,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見經流飛身后那十數個黑袍人行動與常人無異——

    這些人本就是洞神宮弟子,尸傀儡于他們而言就如玄門修士的靈劍法寶一般,將幾個混入黑袍弟子之中,帶在身邊,倒也不足為奇。

    但這幾個尸傀儡,卻似乎又與先前他們在潮風城交手的那些有所不同,不似那般僵硬,行動舉止與常人基本無異。

    倒與被賀蘭庭煉化后的葛老劍主……有些相似。

    沈憶寒稍稍一想,也大致猜到緣由。

    大批量使用的傀儡,不過是耗材,就是毀了也不心疼,但如葛老劍主、這幾個傀儡一般被洞神宮弟子帶在身邊的,想必煉化時卻和那些被洞神宮用來做人海戰術的傀儡不大相同,自然也要更為靈動、像活人一些。

    只是即便再像活人,尸傀儡終究也只是死物,他從這些傀儡身上察覺不到半點元神波動——也就是七情流動的痕跡。

    正思及此處,他忽然察覺到什么,卻微微一愣,抬頭看向身遭仍在穿梭浮動、被紫黑色霧氣包裹住的、絲絲縷縷的“欲|念”。

    這些欲|念拿云燃和沈憶寒無可奈何,似乎也拿那些洞神宮弟子沒辦法,自方才這洞神宮修士進入霧海,沈憶寒便發覺欲|念每每一靠近這些黑袍人,就會被一道無形屏障阻擋,不得再近身,似乎他們身上有什么護體的符咒法器,才敢如此在陣眼中來去自如。

    但此刻,沈憶寒忽然發覺,這些欲|念不知為何,竟隱隱有變得活躍的跡象。

    欲本無形,卻因被陣法困于此處,又被陣盤中的魔氣包裹,因而變得可見,它們交織纏繞,無孔不入的想要鉆入任何能鉆入的地方。

    無人留心到,幾縷欲|念順著那數個尸傀儡兜帽下的眉心,無聲無息的鉆入了他們的身體。

    傀儡身體微微一僵,手中劍勢也隨之一頓。

    與他交手的左令洞神宮修士不覺有異,仍在猛攻,嚴柳手下數位左令修士境界俱在筑基后期以上,其中甚至還有一兩個剛剛結丹的,大約也正因此,他才篤定能勝,敢對經流飛動手。

    沒人比洞神宮弟子更清楚尸傀儡的弱點所在,若是旁人對上這些怪物,或許難免驚懼非常,這些左令修士卻十分鎮定。

    然而變故陡生,幾個黑袍弟子只聽噗嗤一聲,轉頭去看,卻見那名左令洞神宮弟子已被一劍穿胸而過,此人還未結丹,自然也就當場斃命。

    那傷了他的尸傀儡露在衣袖下握劍的手浮起密密麻麻的青紋,一眾洞神宮弟子連帶那位經少令主見狀都驚的不輕。

    “是尸變,怎會忽然……”

    那一具尸傀儡,正是經流飛的。

    經流飛感覺到眾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也不知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得握住掌中銀鈴道:“你們看我做什么,我也不知怎會忽然尸變,我可沒有……”

    他身邊一人卻道:“少令主,還同他們廢話做什么,這陣中有古怪,咱們得趕緊出去!”

    然而還不等他們說完,那死去的左令修士倒在地上,身上血液汩汩滲入眾人腳下土地——

    也是在此刻,霧海之中異風驟起,幾個尸傀儡怒吼一聲,撕下了身上罩著的黑袍。

    ……

    千里之外,一處洞府之中。

    原本閉目打坐的少年驟然睜開眼,露出一雙青黑色的眼瞳。

    “找到了。”

    “哦?宮主可是找到那個陣眼了?”

    說話的中年男人坐在下首,此人方面闊耳,身材魁梧,偏偏生了一雙吊梢三白眼,雖然濃眉入鬢,卻沖不淡那雙眼睛之中的算計——

    若是沈憶寒在此,便不難認出,這在場的兩個人中,一個不是旁人,正是他在找的賀蘭庭,另一個卻與那位與嚴柳不對付的經少令主七分相似,八成就是嚴柳提過的經流飛的父親,那位洞神宮的右令主經穆。

    “看來青司羽樓的確不敢蒙騙宮主。”經穆如此說著,眼神卻落在賀蘭庭那雙青黑色的瞳孔上,笑容不知為何略顯牽強,“先前是屬下多疑了。”

    賀蘭庭眼瞼微垂,嘴角亦牽起一絲笑意:“你的確是多疑了,只是倒未必疑心的是青司羽樓吧?”

    此言一出,經穆臉上笑意更加僵了僵。

    賀蘭庭沒有給他解釋辨白的機會,從蒲團上站起身來,動作從容的整了整衣擺,語氣淡淡道:“先前在白河城中,本座的確受了些傷,所以這些日子一直寂于識海修養,叫那賀家小子暫時料理瑣事,不想短短數月不曾現身,倒是惹得人心惶惶。”

    這番話從始至終不曾責怪過經穆,卻又似乎句句暗含機鋒,意有所指。

    “其實一切計劃,你我早已敲定,就是本座不慎隕落,宮中也實在不必慌亂,有你取而代之,不耽誤奪回南境,我洞神宮也照樣是魔道第一大宗,經穆,你說本座說得對不對?”

    經穆聽得冷汗直冒,趕忙站起身來拱手道:“宮主言重了,經穆絕無此心,何況宮主氣運加身,將來必將一統北域六宗,問鼎大道,怎么會……”

    “好了,這些話不必多說。”賀蘭庭看著他笑了笑,“你我心中自有成算即可,若無成算,洞神宮不會有今天,你經穆也不會從一個平常的北域漁夫得了機緣,做到我洞神宮的右令令主,你說對不對?”

    “……宮主說得是。”

    “既然已經尋到陣眼,便按照先前我們打算好的去做吧。”賀蘭庭將目光轉回到身前案幾上一卷書冊上,將其翻了一頁,“玄門各宗也該有些真正的麻煩了。”

    經穆離去之后,靜室之中只余下一人。

    賀蘭庭放下掌中書卷,閉了閉目,眸中青色漸漸褪去,露出少年人一雙略顯疲憊的黑眸來。

    他強忍著又屏息聽了聽外面的動靜,確定經穆已經走遠,才扶住案幾邊緣,嘔出一口烏血來。

    “你以為殺了我,你就能獨活嗎?”

    賀蘭庭腳步略有些踉蹌的走到多寶架前,取下一瓶丹藥,倒了一粒飛快咽下,慘白的臉色才稍有緩和。

    他對身體里的另一個聲音似乎聽不見般置若罔聞,那聲音被他忽視,倒是漸漸顯出幾分惱怒來。

    他挑釁了半天,賀蘭庭坐下閉目調息,始終并不搭理,直到兩個時辰過去,他再次睜開眼醒來,那個聲音才又幽幽的響起:“你這小子……當初便不該選你。”

    這次賀蘭庭終于回應了他。

    “云燁,快要死的人是你,不是我。”

    云燁在他識海中沉默半晌,忽然陰森的笑了笑:“賀家小子,你可知道兩年前你我交易之時,你求本座的是什么?”

    賀蘭庭呼吸略頓。

    云燁卻話鋒一轉,沒有繼續說下去。

    “你如今覺得是本座當年騙了你,然而萬事皆有代價,當初本座給過你選擇的權利,可你自己這么選了,既如此,如今便沒有回頭路可言,就算你殺了本座去和玄門投誠,難道你以為他們就會心甘情愿的接納你?”

    “你是天道寵兒,可也是個怪物……咱們都是怪物。”云燁喃喃道,“倒靈轉陰陣……騙的是天道,但若非天道不公,你我又何必非要如此逆天而行?你以為……欺瞞天道,一旦被天道察覺,本座活不下去,你又能有什么好下場?”

    “賀蘭庭,你最好不要后悔。”

    靜室中落針可聞,寂然良久。

    “我沒有后悔,只是不想繼續為人掣肘。”靜室中的少年在識海里對自己身體內另一個靈魂平靜的說,“殺了你,若有反噬,我自會承擔。”

    第124章 幽夢

    陣眼中異變陡生, 尸傀儡們似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忽然暴起,連傷數個洞神宮弟子, 而且不分敵我,其中不乏本該驅使他們的右令弟子。

    沈憶寒本以為這番變故也在嚴柳算計之內,然而很快他便發覺了并不是那么回事。

    嚴柳顯然也沒預料到事情會忽然發展成如此場面, 那幾個狂暴了的尸傀儡將本來距離他們最近的右令弟子撕碎后,又開始轉而攻向嚴柳這頭。

    不過倏忽之間,已有數人接連斃命, 那少令主經流飛倒是頗為乖覺, 見勢不妙,竟然躲至左令諸人身邊。

    數個洞神宮左令弟子在發了狂的尸傀儡圍攻之下漸漸左支右絀, 一時倒也顧不得他。

    沈憶寒心知再拖下去只怕嚴柳也要性命難保,與云燃終于不再匿于霧海之中隱藏蹤跡,兩人皆自現身。

    那數名洞神宮弟子但聞得一陣悠悠笛響,裹著靈力的音浪將數名尸傀儡疾風驟雨般攻勢震得一緩, 終于叫他們得了半刻喘息機會。

    嚴柳聽得笛聲,知是沈云二位前輩相助, 心下暗自松一口氣。

    然而只這一刻心神稍怠, 頸側卻冷不防從一個他絕難想到的角度送來一劍,等他駭然覺察, 已然躲避不及,幾乎頃刻間便要被削去半個腦袋。

    一時嚴柳心中千萬個念頭閃過,最后卻停在還含著那一瓣天極白蕊昏迷不醒的李大哥身上, 心知自己即便不甘, 此刻卻也只得眼睜睜受劍領死,卻忽聽得噗嗤一聲自耳后穿過, 繼而便是尸傀儡倒在地上的沉重悶響。

    這一瞬間太快,快得嚴柳都沒來得及看清那道救了他的,是怎樣一道劍罡。

    幾個洞神宮弟子不待反應,數息之間,那七八具尸傀儡已經如土雞瓦狗般倒了一地,連帶著他們手中長劍砰然墜地。

    嚴柳本來擔心兩位前輩會把他身邊活下來的數名左令修士也連帶著那些尸傀儡一并解決了,但即便他想要阻攔,顯然也是不可能的。

    豈知等到終于能看清二位前輩身形之后,那些左令弟子卻也只是呆呆的立在原地,似被定格、如遭人奪了魂般一動不動,亦對忽然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沈前輩和云真人視而不見。

    “你可以當作他們睡著了,等到需要他們醒來的時候,他們自會醒來。”沈前輩語氣溫和,神情亦十分和煦,但嚴柳卻察覺到,他望著自己的笑意未達眼底,“我不殺他們的原因,是想著你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嚴柳看著他,默然不語片刻之后,終于低下了頭。

    ……

    “所以,你如今做的這一切,你以為能救活臨山的依憑——就是繼續替那位左令主做事,好博取他的信任,從他手中得到救人的辦法?”

    大概這一番言辭太過直白,近乎于將他的心跡剖于人前,反倒在三言兩語之間,顯現出了這種打算的天真可笑之處。

    嚴柳啞聲道:“前輩,我已經成功了一半,洞神宮的左令主將我收入門墻,如今我是他唯一倚重的弟子,我已得到了他們的信任,只要……”

    沈憶寒道:“嚴柳,你究竟打算以何種辦法‘救活’臨山,我并非猜不到。”

    此言一出,嚴柳肩膀忽然微微顫了顫。

    “我不想與你多說正邪殊途之類道理,只想問你一句,如此辦法,臨山倘若真的醒來,發覺自己變成了一具尸傀儡,你覺得他能否接受?”

    “……”

    “如此辦法,臨山倘若真的醒來,發覺你為了救他,墮入魔道,面目全非,又要如何面對你,面對他自己?”

    “我不在乎!”嚴柳似乎終于按捺不住一般,抬起頭來看著他,雙目通紅道,“我只要他活過來!”

    “被煉成尸傀儡,也是‘活’過來?”

    沈憶寒知道,或許此刻自己的的語氣在嚴柳聽來不啻于殘忍,但他還是說了下去。

    “我與臨山相交雖淺,卻也知道自他十三歲拜入淮南風鶴觀周老觀主門下,雖是一向梅心鶴骨,不愛多問世俗,卻也時時以除惡扶弱為己道,他是個古道熱腸之人,生平最恨恃強凌弱、枉傷人命的敗類,每聞此事,總是不辭煩勞拔劍相助。”

    “他若不是如此性情,也不會因你母親的一段恩義銘感于心,不遠萬里到清江護你前往昆吾劍派拜師學藝,如今他為洞神宮魔修所傷,你卻要為了把他煉制成一副尸傀儡,投入洞神宮麾下,你可知道洞神宮都做了些什么?”

    “嚴柳,可不可笑?”

    嚴柳唇角微微顫了顫:“尸傀儡并非都是一個樣子,也有能維持住生前靈智的,沈前輩,你不明白其中的關竅,為劍傀所傷……這是唯一讓李大哥活下去的辦法。”

    “而且……留在洞神宮,即便我不能將李大哥救活,也……”

    他話音未落,卻忽然吃痛的悶哼一聲,眼白一翻后昏了過去,身子還未倒下,已經被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后的云燃一把撈住。

    沈憶寒:“……”

    云燃道:“他瘋了,無法以理曉之,此陣之中魔氣有變,先離開此地。”

    沈憶寒見他眉心之中丹砂熠然,這才忽然想起,此刻主導他的還是登陽劍之中的心魔——

    阿燃行動神態一應如常,叫他險些忘了這點。

    想起阿燃這心魔在那元神標記中的所言所行,他會直接把嚴柳打暈帶走,似乎也不足為奇。

    的確應該離開了,這陣眼中似乎正在……或者說仍在發生什么異變。

    沈憶寒想了想,又抓上了洞神宮那位經少令主,和云燃一人提著一個,就此離開這處陣眼。

    方一離開那處,沈憶寒轉目看去,才發覺紫黑色的魔氣裹挾著絲絲縷縷的欲|,念,竟然已經在陣眼之中形成了一個漩渦,那漩渦越卷越急、越卷越快,此起彼伏、魔音灌耳般的囈語聲則從那些被裹挾著的欲|念中散逸而出,讓人聽了便覺得頭痛欲裂。

    沈憶寒面色微變,忽然想起什么,自袖中掏出了那塊陣盤,果然原本平靜的陣盤上指針正在劇烈的顫動,原本古銅色的鏡面,此刻卻似被浸了血般,正寸寸變得殷紅。

    云燃不知沈憶寒從那陣盤的變化之中發現了什么,只是看出他臉色忽然變得極差。

    沈憶寒道:“阿燃,遭了……好像不太巧,這個陣眼大概就是生門。”

    云燃目光微沉,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先走。”

    兩人凌風行出數百里,直到再也看不見靈墟城,才終于停在一處山崖下。

    沈憶寒看著那個已經徹底變得血紅一片的陣盤道:“此物想必就是青司羽樓用來尋找生門的關竅,他們用那種古怪陣法,將方圓百里生魂的欲|念吸附至陣眼中,七絕五滅陣絕五欲七情,若非生門所在,則諸念不入,但若是生門所在,便總有一念可入陣中,這法子倒是刁鉆,不知是何人想出。”

    云燃道:“此法非知七絕陣至深不能想出,既為長樂女君不傳之秘,青司羽樓為何知曉其中關竅?”

    沈憶寒納悶道:“我方才也想不通這點,難道她老人家在世時其實還有……”

    語及此處,心中卻忽然想起石髓洞府之中,祖師婆婆那一排一排又一排的收藏……

    其中不會有這青司羽樓萬年前的先人吧?

    云燃卻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見他忽然面色有些古怪,便問道:“可是長樂女君曾將此陣傳授過其他弟子?”

    沈憶寒:“……”

    其他弟子未必有,男寵倒是有的,只是這等有傷風華之事,還是別叫阿燃知道為妙……

    他干咳一聲,正欲轉移話題,那頭云燃面色卻微微一動。

    沈憶寒察覺他心緒有變,道:“怎么了?”

    云燃抬眸道:“掌門師兄傳訊,欲與你我相見。”

    “何時……何地?”

    “一日后,白河城。”

    *

    楚玉洲會把見面地點約在白河城,的確叫人意外。

    畢竟半年多前,那一番風波就是發生在這里,不必說云燃,就是沈憶寒故地重游,也不免想起當日之事。

    但到了白河城,看到此地如今的景象后,沈憶寒倒也不奇怪楚玉洲為何將見面之地選在此處了。

    比起半年多前白河城的一片寂然和死氣沉沉,現在的白河城因已屬玄門管轄,熱鬧繁華了不止一點。

    如今的白河城,雖與靈墟城一樣幾乎不見凡人蹤跡,連往來叫賣行腳商販也至少是練氣低階的修士,但因玄魔兩道修士南北交戰之后,這里反倒因是北域南境聯通必經之道,吸納了不少人氣。

    昆吾劍派接管城中仙府后,更是將撥云城中不少商販也吸引到這邊開上了分號。

    這座小城短短半年多的時間,便面目一新,修繕得幾乎看不出曾經經過當日洞神宮與玄門一戰那場浩劫的痕跡。

    守城的昆吾劍派弟子似乎早得了消息,見了沈憶寒、云燃二人時,雖然神情有些復雜——尤其看向他們云真人時的神情,格外復雜,但卻并無驚訝之色,在玉簡上記錄過后,便將沈憶寒和云燃二人的身份玉牌還了回來。

    這弟子仍處于“云真人竟然還活著,掌門真人也竟然允準他回來了”的復雜心緒之中,旁邊與他一同的另一個守城弟子卻用手肘拐了拐他。

    “怎么了?”

    對方面色略帶困惑:“你方才……就沒發現什么不對么?”

    “什么?”他不解。

    “云真人額頭上那個砂……怎么又回來了?不是說兩位前輩早已……”

    ……

    后頭小輩們的八卦,沈憶寒自然不知。

    雖然他也十分納悶,楚玉洲到底對這些昆吾弟子說了什么,這些弟子才能在明知阿燃曾經在白河城魔化為龍的情況下,仍然對他分毫沒有懼意?

    但他一時倒也來不及去細究了。

    因為直到再次觸摸到那樣干凈松軟的床褥,他才忽然清晰的意識到,自己已經多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

    比起身體的疲倦,沈宗主覺得更難抵御的是這樣溫暖的被窩天然對自己具有的吸引力。

    但想起石髓洞府中還有兩個大活人得管,又不得不愁云慘霧的將自己從床上拔了起來。

    拔了一半,便被按了回去。

    “睡吧。”云燃按住他的肩膀,“你先休息一日,至于嚴柳,不必擔心。”

    沈憶寒裹著被褥,眨巴眨巴眼睛看他。

    他不說話,目光卻毫不遮掩的在對方身上流連——

    一模一樣冷峻凌厲的側臉,一模一樣總是微微垂著看不清神情的眼瞼,一模一樣顯得十分寡情冷淡的薄薄唇峰……唯一不同的,似乎只是那一點早該被他消融在無邊春風里的殷紅丹砂。

    嗯……其實心魔狀態下的阿燃,實在也沒什么可怕的,到現在為止,他看起來都很正常,和從前沒什么區……

    沈憶寒剛剛想及此處,忽覺身上一重,然后便被連人帶著裹成一團的被褥,仰面推倒在床上。

    “我不是他。”

    “你這樣看我,便不會安全了。”

    第125章 幽夢

    沈憶寒很快就知道了“不會安全”是什么意思。

    若換做本心劍意下的云燃, 見他已只脫得只剩下一身中衣,鉆進被褥里,就是真有什么綺念, 也一定不會為難他。

    但是眼前這位顯然并不這般講武德,竟然打算硬生生如剝洋蔥般將他從被褥里一層層剝出來。

    他本來無心相抗,但見云燃眉心那點去而復返的丹砂, 忽然生出一個好奇促狹念頭。

    于是忽然拽住被子,他有心不許對方如愿,云燃自然也察覺到他在反抗, 動作略頓了頓, 烏黑的眸子俯視著他:“……你不肯?”

    “……”沈憶寒絞盡腦汁胡謅出一個借口,“明日還要見你掌門師兄, 咱們現在……不妥。”

    “明日是明日,今日有何不妥。”

    這話雖然是問句,但沈憶寒還是從他眼里發現了一閃而逝的困惑。

    這心魔果然比本體七情濃烈的多,換做本心劍意的阿燃, 困惑這種淺層的情緒斷斷是不會不加防備的表達出來、叫他察覺的。

    既然叫他察覺,就說明不是忽悠不住。

    沈憶寒趕忙道:“明日的事雖是明日的事, 但你掌門師兄忽然要見咱們, 他的態度就是昆吾劍派的態度,恐怕明日在場的不止他一個, 還有你諸位師兄弟師姐妹,對了,你們門中不是還有兩位前輩……說不定也在, 咱們今天應該好好休息, 不能白日宣|淫。”

    大約是白日宣淫這四個字太有沖擊力,云燃從前千年應當也不曾想到過, 這四個字有朝一日會有用在自己身上的一天,沉默片刻,側目看了看客棧窗外的天光,才終于道:“再有半個時辰,便是日落。”

    沈憶寒:“半個時辰也是時辰,既然還沒有日落,就不能縱……”

    他一邊說一邊觀察著云燃神色,果然見對方眉心那點殷紅的丹砂似乎也能聽見自己說的話一般,他這頭多蹦出去一個字,那邊丹砂就更紅一分——

    這點丹砂果然和從前不同,如今似與阿燃的心緒息息相關。

    云燃這次卻沒等他胡說八道完,忽道:“你不肯與我共枕,是想為他守身如玉嗎?”

    沈憶寒還在心中琢磨這丹砂去而復返和阿燃那兩套功體的關系,冷不丁聽到這么一句,一時半會竟沒反應過來,半天才愣道:“你……你說什么?”

    云燃卻顯然不打算和他再解釋一遍了。

    他竟然趁虛而入,沈憶寒還在震驚他方才那句話,已經被云燃抱著在床上翻了兩翻,一層又一層的被褥被剝開散落在兩邊,露出他里面略顯單薄的中衣。

    不等沈憶寒看清他神色,他已埋首在沈憶寒頸側,銳利的犬齒從頸側皮膚上劃過,又在那處輕輕咬了咬,顯然主人心緒不平。

    沈憶寒忽在此刻想起那枚元神標記,想要知道自己到底將他惹得有幾分生氣,卻發現方才不知何時,云燃竟自己把標記那頭的聯系暫時切斷了。

    沈憶寒被他的咬的輕輕痛哼一聲,終于抬手抱住云燃肩膀,告饒似的道:“哎呦,我方才與你玩笑的,不是真的不肯,只是想看你那……”

    話未說完,忽然感覺到云燃的手順著中衣間隙一路向內,握|住了某個地方。

    任何一個男子這種時候都沒辦法繼續順當的把原本的話說下去,沈憶寒也不例外。

    云燃有心叫閉嘴時,自然不是好相與的。

    自他魔化后,兩人之間雖有親昵,但受云燃那時龍身形態的影響,也大多是疾風驟雨一般,云燃許久不曾如當日在祖師婆婆傳承之中,第一次撞破沈憶寒自|瀆時那樣不計自身感受的討好他。

    現在忽又如此,他竟還能清楚地記得沈憶寒的每一個弱點。

    被這么撩撥一陣,沈憶寒腦子漸漸斷了片,有點忘了方才自己在說什么。

    “阿燃……你別……”

    人所周知,愛侶之間,這種話只是客套,越是說不要,真正的意思就越是想要。

    然而也不知是這種常識并不在云燃的認知范圍以內,還是他有心要叫沈憶寒煎熬,竟然真隨著他的話停了下來。

    沈憶寒眼神渙散片刻,轉目看他,卻見云燃眸色越發烏黑,叫人看不清在想什么。

    偏偏這會他從腰到腿都酸軟無力,竟然連罵也沒法罵得中氣十足,只能低聲道:“我都說了……我沒有不肯……”

    這樣一來,便像在投降了。

    云燃問:“是嗎……真的沒有?”

    “沒有,沒有……沒有就是沒有。”

    但究竟是如何沒有,沒有不肯與他同眠,還是沒有打算為那另一個“云燃”守身如玉,卻只字未提。

    云燃見他被自己逼出一點淚意來,忽然想起在振江城中那個夜晚——

    沈濯也曾這樣看他。

    不知怎么,原本的打算竟在此刻因為忽如其來的一點心軟放棄了。

    他低下頭去,微涼的唇瓣在沈憶寒濕潤的眼角停頓片刻,便一路往下去了。

    ……

    等他終于回來,沈憶寒也終于消了氣,見云燃發髻微亂,唇角還留了些痕跡,便抬手用指尖替他擦去。

    云燃仍是看著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道:“既沒有……就同我證明。”

    沈憶寒:“……”

    他覺得今夜之后,很有必要同阿燃說道說道,明明只有他們二人,卻莫名其妙的形成了這吃飛醋的閉環是怎么回事。

    他非要與自己較勁也就罷了,還殃及池魚是不是就過分了些?

    沈憶寒越想越氣,思及方才還莫名其妙又吃一回苦頭,越發覺得沒有自己一頭吃虧的道理,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翻了個身到上方怒道:“證明什么證明!你還來勁了是不是?”

    云燃:“……”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燈火搖晃之間,沈憶寒卻在朦朧中忽見云燃眉心那點丹砂竟不知何時消失不見了。

    但灼熱的海浪尚未褪去,他一邊被那海浪一層層拍擊著,一邊狐疑的在斷斷續續之間叫了一聲:“阿燃?”

    雖然他也知道這種時候打斷很不應景,但他的確很好奇,現在到底是哪個阿燃?

    “……”

    回應他的是沉默和更洶涌的海潮。

    沈憶寒在恍惚失神中,忽然發覺阿燃似乎又生氣了,但這次生氣的又不是剛剛那個——

    怎么回事……

    不是說本心劍意已經剝離了七情么,為何還會生氣?

    ……

    這一夜最后是在一浪接一浪的海潮和沈宗主一茬接一茬的困惑之中過去的。

    到最后,他已完全分辨不出生氣的究竟是哪個阿燃,只能自暴自棄的想,算了,總歸都是一個人……

    他高興就好。

    *

    翌日沈憶寒是被自己玉簡之中傳來的消息吵醒的。

    他半寐半醒間在柔軟的床榻間翻了幾個身,終于無法忽視那玉簡中一個接一個的問題,爬起來大略用神識探了探玉簡內到底是誰一大清早就來擾人清夢。

    這么一探之下,睡意倒是散去大半。

    這位沒眼力見擾人清夢的不是旁人,竟然是他那好師弟常歌笑。

    【師兄,你沒事?怎么也不給我遞個消息?】

    【你在白河城?云真人和你也在一起?】

    【我來見你了。】

    【你和云真人在哪家客棧落腳的?】

    【師兄,已經辰時末了!!!】

    “……”

    玉簡傳訊能聞其聲,沈憶寒被最后一句震得腦仁都有點疼,趕忙回了常歌笑一個地址,便把玉簡扔回了乾坤袋。

    云燃不知何時已經起身,正捧著一本書卷坐在案幾邊翻過一頁,桌上放著的是已經擦拭過的蘅蕪。

    “是你師門的消息?”

    “嗯,是我師弟,他急著見我,此刻已到城中,估計一會兒便該找上門了。”他嘆了一口氣,“這半年多,他想必倒也為我擔心了。”

    身|下這張床,委實是這幾年出門在外,沈憶寒遇見過最合心意的一張床,可惜今日還有正事,賴床是萬萬不行的。

    他卯足了一百二十分的力氣,終于讓自己從床上拔地而起,起身穿戴。

    饒是如此,束發時仍有些睜不開眼,只好又讓云燃代勞了。

    一應整齊后,沈憶寒回過頭去,才發覺云燃眉間那點丹砂不見了。

    他愣了一愣,正要說話,云燃看著他,卻似乎猜到他要說什么:“今日與掌門師兄相見,不宜以心魔在外。”

    沈憶寒心想也是,要是阿燃的心魔在楚掌門面前口出狂言就不妙了,忽然想到什么一愣,抬目道:“阿燃,你如今能隨意切換功體了么?”

    云燃頓了頓,半晌頷首道:“嗯……昨夜之后,機緣巧合下,似乎領悟了關竅。”

    沈憶寒:“……”

    昨夜發生了什么,兩人俱是心知肚明,到底如何機緣巧合,沈憶寒竟然好像能猜到些許……

    難道是因為昨夜他們雙|修時,一會兒是這個阿燃,一會兒是那個阿燃?

    這到底是哪門子的關竅……

    沈憶寒無語片刻,正要說話,門外卻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

    沈憶寒自然能聽出這腳步聲是誰,眉峰一動,不等對方敲門便走到客房門邊打開了門——

    常歌笑正抬著手,一副將要拍下來的形容。

    兩人大眼瞪小眼,沈憶寒看著他這副架勢,毫不懷疑要是自己晚再開門半刻,他師弟只怕就要讓這拍門的動靜響徹整間客棧。

    沈憶寒道:“進來吧。”

    常歌笑進了門,將整個客舍打量了一遍,似乎有些不可思議又有些忿忿道:“師兄,你就是在這么間破客棧棲身,既然轉危為安,為何也不給我個消息,你可知道這半年……”

    常歌笑語及此處,忽然頓住,皺了皺鼻子。

    沈憶寒心知他這師弟五感敏銳非凡,遠勝常人,暗道不妙,然而卻已來不及遮掩。

    常歌笑下一刻就看到了那張凌亂的大床。

    他愣怔片刻后,表情轉為恍然大悟,目光蹭的一下轉到他師兄身上,又蹭的一下轉到了那頭坐著的云真人身上,最后轉為一點不易察覺的僵硬和尷尬。

    沈憶寒:“……”

    常歌笑:“……”

    沈憶寒假裝什么都沒察覺,若無其事道:“我給門中報過平安了,陸師伯難道沒有告訴你么?”

    這次沉默的輪到了常歌笑。

    沈憶寒和他又一次大眼瞪小眼后,從他眼里得到了答案。

    沈憶寒:“……”

    不是……陸師伯還真的沒有告訴你啊??

    第126章 幽夢

    沈憶寒腦海里電光石火, 猛然想起先前子徐同他提起師弟與陸師伯吵架的事,這些日子變故太多,若不是這一茬, 他險些都要忘了。

    “你和師伯還在……”沈憶寒頓了頓,想起當日陸師伯的樣子,似乎說這兩人是在吵架也不甚貼切, 便又斟酌改了措辭道,“你當日在島上,和師伯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 現在還在和師伯生氣?”

    常歌笑聲如蚊訥小聲說了一句:“哪里是我同他生氣……”

    沈憶寒沒聽清他說了什么, 還在繼續勸和道:“那日島上的事……我也聽他提起幾句,不是我說你, 未免太過分了些,師伯雖嚴厲,往日待你也是好的,你即便不喜他的性情, 也不必總是戳他的肺管子,師伯看著你我長大, 情分不同外人, 你們實在有什么不痛快的,若是拉不下臉來便叫我傳話, 只要能說通,別真傷了……咦?你方才說什么?”

    常歌笑:“……”

    常歌笑:“師兄,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我聽說今日楚掌門要見你與云真人?”

    沈憶寒一聽他提起此事, 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訝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常歌笑道:“你和云真人昨日如此招搖進城, 誰能認不出,別說我知道,現在半個修界都知道了。”

    沈憶寒:“……”

    好像也是,一路行來他們都不曾易容,被人認出自然也不足為奇。

    常歌笑繼續道:“白河城如今是昆吾劍派管轄,守城弟子就這么放了你們進城,你可不知昨夜里就有不少各派修士和散修在城中仙府前聚集,要求給個說法呢。”

    沈憶寒對此雖不算全無預料,還是不免微微蹙眉道:“給什么說法?昆吾劍派既還不曾將阿燃除名,他就還是昆吾弟子、登陽劍主,放自己人進城還要給他們說法?”

    常歌笑道:“道理雖是如此,但師兄你可不知,你們失蹤這半年,流言傳成什么樣了,這些人心有疑慮,自然非要個解釋。”

    流言傳成什么樣,沈憶寒倒也不是完全猜不出來。

    無風還會起浪三尺,何況當日白河城中眾目睽睽,阿燃魔化前僅憑小乘境,便已獨步一隅,白河之戰后,偌大修界之中,更是除了自己,再無人得知他的深淺。

    登陽劍主或者隕落,或者魔化——變成一個全無神志的強大怪物,或許對大多數修士而言并無區別,這都意味著他會從此消失在玄門修士之中。

    但他竟然回來了,全須全尾的、和從前無數次的身涉險境后一樣毫發無損的回來了,這卻全然不同。

    他們不知他如今是人是魔,是仙是妖,玄魔兩道,他又到底襄助哪邊,從前無字劍尊總是玄門諸派之中公認的、屬于他們的最銳利的那柄劍,可一旦此云燃非彼云燃,哪怕只有一點他或許不再站在他們這邊的可能……

    與其說沒有人能承受這樣的結果,不如說如今的修界承受不了這樣的結果。

    常歌笑躊躇片刻,終于還是道:“師兄,你們此去與楚掌門相見,我只怕……在場的可能不止有昆吾劍修,若是云真人如今的情況,無法令諸派相信,倒不如……現在就離開白河城。”

    “以你們如今之力,現在離開……還不是難事。”

    沈憶寒聽出他話中深意,微微一驚:“你是說…… 今日這場是鴻門宴?”

    自他師兄弟二人重逢,云燃在旁只是聽著,一直沉默不言,此刻卻道:“……掌門師兄不是那樣的人。”

    常歌笑看他一眼,搖了搖頭:“云真人,楚掌門或許不是那樣的人,你能打他的包票,可能打整個昆吾劍派的包票?若今日真的只有楚掌門要見你與師兄,這消息又是如何傳出來,被我知道的?”

    常歌笑寥寥數語之間,沈憶寒腦海中那個本已淡去許多的夢,卻如驚鴻掠影般再次浮現——

    鴻門宴……那個夢里也曾有過這樣一場,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昆吾數位太上劍主的見證之下,夢里的阿燃被認定就是勾結了洞神宮的尖細,也正是從這一日開始,登陽劍主光華璀璨的人生對那個夢中的云燃而言,徹底成為了往日舊影中的一潭幽夢,從那往后,留給他的只有被沉重的鎖靈枷壓在冰冷水牢之中無法掙脫的一副殘軀。

    沈憶寒從夢境的回憶之中猛然清醒回來,幾個箭步沖到云燃面前,氣息隱隱有些不穩:“阿燃……既然是鴻門宴,我們不去了好不好?”

    云燃察覺他神情有異,握住沈憶寒的手,立刻發現他手心已經如水洗過一般,幾乎全被冷汗浸濕。

    “怎么了?”

    沈憶寒搖了搖頭,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正不知該如何解釋,卻聽云燃道:“不必擔心,即便真是鴻門宴,我有自保之力。”

    他說這話時,握著沈憶寒的大手溫暖干燥,五指收攏,一道瑩潤的白色靈光拂過,帶走了那些濕涔涔的汗水。

    沈憶寒愣怔片刻,看著他近在咫尺的雋冷面容,這才漸漸冷靜了下來,心道:“是了……我是被那該死的夢嚇怕了,如今是現實,不是夢,就算是鴻門宴,我與阿燃如今也有自保之力,葛老頭已經自食其果,就算昆吾劍派還有兩個太上劍主,難道我便不能和他們拼命?這次,阿燃不會被鎖在水牢,也絕不會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心下既已安定,便回握住了云燃的手。

    常歌笑本以為自己勸動了師兄,正準備等他師兄再勸動云真人,豈知這兩人話鋒一轉,莫名其妙就摸起了手 ,而且大有一摸到底,摸個沒完沒了的陣仗,只好道:“師兄、云真人,你們不再考慮一下……”

    “不必了。”

    “不是自然最好,若真是鴻門宴,那便讓我看看,東主究竟是誰。”

    *

    常歌笑苦勸無果,最后只能跟他們一同前去。

    多個人也好,他們妙音宗雖然只是小派,但總歸也是那玄門諸派的其中之一,況且若真的到了要拼哪邊嘴多的地步,他這缺德師弟指不定就能一個頂倆。

    大約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等到了白河城中昆吾劍派仙府,看見堂中只坐了八九人,他心里竟然還隱隱松了一口氣,暗想也就不過如此。

    但看清楚這些人是誰后,那口氣又隱隱提了上來——

    楚玉洲、碧霞、沉秋劍主都在自不必說,還有幾個沈憶寒不熟悉的劍主劍君,譬如那位長春劍君,除此之外……

    梅叔竟然也在其中,遠遠看著他們,目光之中滿是憂色。

    但滿堂之中,除了昆吾劍修,的確再無旁人。

    引路弟子將他們帶進了門,楚玉洲率先站了起來,微笑道:“云師弟,你來了。”

    盡管他笑容溫煦,若無其事的就好像只是同門之間一次尋常會面,這半年什么也沒發生一樣,然而在場其他劍修,卻顯然沒打算維護他們這位掌門苦心營造的溫馨氛圍。

    接引弟子剛帶他們坐下,還未來得及斟茶,沈憶寒忽覺迎面憑空而起一股凌厲劍風,直朝他面門襲來。

    這風來得極快,頃刻間與他已只余咫尺之距,偏又角度刁鉆無比,但沈憶寒畢竟曾在芥子空間中經過那樣的一番磨練,如今他最不怕的就是這個,正要側身躲過,卻忽然見那股劍風在他身前數寸之地,與一道赤紅劍罡相撞,眨眼功夫過后,兩道劍風便都如水波一般無聲無息的消散了。

    這點動靜其實不大,但在場除了沈憶寒師兄弟二人,便俱是劍修,哪能看不出其中的厲害,一時鎮定如楚玉洲,都不免有些露了震驚之色。

    “好。”上首的兩名修士之一的絡腮胡中年劍修道,“好小子。”

    他只說好,但多的話卻半句再沒有,語音剛落,方才的罡風重新凝聚,化作了一道更凝實的青色劍罡,這次卻沒有帶上沈憶寒和常歌笑,只是目標明確的朝著云燃面門襲去。

    云燃面色仍未變化,青赤二色劍罡卻在他面前交撞,發出錚然之聲。

    兩劍交撞過后,立刻分開,皆無消散之像,劍罡反倒靈動的如被人操控一般,又與對方交起手來。

    剛開始是青色那道劍罡追,赤色劍罡應對,但短短數招過后,赤色劍罡卻忽然劍勢一轉,轉為攻勢,青色劍罡應對不及,竟被對方穿膛而過。

    也是在此刻,方才上首說話的那名青面絡腮胡的中年修士面色倏忽間一白。

    沈憶寒方才進來就察覺到了,滿堂修士之中只有這上首二人,自己看不出境界深淺,多半就是昆吾劍派那兩位幾乎從不露面的太上劍主了。

    赤色劍罡短短數招之內得勝,卻并未乘勝追擊,反而無聲無息消散在了堂中。

    云燃起身拱手道:“晚輩輕狂,得罪了。”

    那青面絡腮胡臉色雖白,卻并無慍怒之色:“既是切磋,有勝有敗,何來得罪之說?”

    楚玉洲見此情形,反倒是在場劍修之中最不驚訝之人,有些無奈對云燃道:“云師弟,雖未見過,你大約也猜到了,這兩位……皆是我派如今隱于劍閣坐鎮的太上劍主,這位是穆師祖,這位是季師祖。”

    沈憶寒聽了,心中卻更加驚訝幾分,當日那葛老頭雖也是太上劍主的,但楚玉洲也只叫他一聲師伯,眼前這兩位卻是師祖。

    師祖……也不知究竟是從哪一代傳下劍后,便隱世的老妖怪了。

    但現在的重點不應該是這個,這場鴻門宴似乎也并不似他與師弟預料的那般……

    楚玉洲顯然也記得還有任務,但此刻無人敢出言打擾穆師祖的雅興,便唯有由他硬著頭皮來:“師祖,既然云師弟到了,切磋先不提,咱們是不是該言歸正傳,先前兩位師祖說……”

    那位絡腮胡卻道:“先前說的,從方才開始,可以不作數了。”

    “登陽劍最是熾烈霸道,剛武無倫,這小子既能將此劍修得如此純粹強橫,又收放自如,不受所擾,足見心智清明,怎么可能會是什么魔物?”語及此處,臉色卻微微沉郁下來幾分,忽然一掌拍在案幾上,激得桌案上的茶盞都跟著“砰”一聲跳了幾跳。

    “傳言無稽,污我昆吾傳人!你等怎可盡信?”

    楚玉洲:“……”

    第127章 幽夢

    這絡腮胡子一怒, 沈憶寒和常歌笑這兩個外人倒不要緊,滿堂劍主劍君被他怪責,都不敢輕慢, 立時嘩啦啦起身一片,竟是請罪的陣仗,把本來坐在沈憶寒身邊看熱鬧的常歌笑唬了一跳, 險些沒抓住手中啃了一半的蛋黃酥。

    師祖問責,楚玉洲這個做掌門的自然首當其沖。

    “是弟子處置不當,請師祖息怒。”

    沈憶寒一邊用靈力不著痕跡的兜住了那頭師弟不小心掉下的點心, 省得他這好師弟又在大庭廣眾之下給他們妙音宗出洋相, 一邊打量著那絡腮胡穆師祖的神情,琢磨昆吾劍派的態度, 在心中納罕道:

    “真是奇也怪哉,本以為在他們劍派之中這等身份地位的前輩,必是老練之人,豈知這位穆前輩的心性……怎么瞧著竟比阿燃還要稚拙淳樸些……”

    不能怪他腹誹, 實在是此刻這位穆師祖的臉上,有些太藏不住心思了。

    他似乎不曾想到自己隨口兩句話, 便拜了一堂的徒子徒孫, 明顯也嚇了一跳。

    絡腮胡沒說話,旁邊另一個方才楚玉洲介紹過的“季師祖”方道:“好了, 師弟,昨夜的情形你不是未曾看見,玉洲身為掌門, 在不清情形前, 他也只得謹慎行事,何況先前的決定, 你我亦知曉且同意,又何必責怪于他呢?”

    又道:“你們都起來吧,不必介懷。”

    一眾劍修這才起身坐了回去。

    這位季師祖言語十分和氣,眉眼間卻自有一股沉定威嚴,那神色令沈憶寒想到已經仙去許久的外祖父,心中不免對他生出三分親近感。

    安撫完了后輩,這位季師祖的目光方落在云燃身上……

    或許這么說不太恰當,因為從方才他們一進門,他的目光就幾乎一直落在云燃身上。

    “我與穆師弟常年閉關,你們這輩弟子之中,連玉洲也只我當年經他師尊引薦,見得一面,還算認得,不想數千年過去,風過云遷,門中竟出了你這樣的晚輩,登陽劍一脈有你相承……殷師伯若泉下有知,也該十分欣慰了。”

    此話一出,在場數位劍主劍君皆面露異色。

    他們不是小輩,自然不會聽不出季師祖這話中說的是誰——

    師祖提起那位“殷師伯”,難道就是初代登陽劍劍主?

    要知道十七位初代劍主都已經是修界萬余年前驚才絕艷的人物,這位季師祖既然管殷劍主叫師伯,那他老人家……如今貴庚了?

    沈憶寒不知其中內情,只看出身邊的幾位昆吾劍主神情都變得有些詭異,正納悶之際,卻忽然聽那位季劍主在上首問道:“孩子,魔化雖由血脈牽動,但也需入魔這個引子,當日在白河城中,你因何入魔?”

    這話一出,滿堂寂靜無聲,所有人都朝著云燃看去。

    沈憶寒心下咯噔一聲,他雖早知昆吾劍派這兩位前輩今日見了阿燃勢必要問此事,或者說他們就是沖著這個來的,但真聽這位季前輩如此毫不掩飾、開門見山的問起,他心里還是不免替阿燃打起了鼓。

    這樣在所有人注目下被盤問的情景,實在很難不讓沈憶寒聯想到那夢境之中無數個與此相似的畫面。

    但很快,沈憶寒就發現了眼前這一切和那個夢境的不同。

    云燃不曾立刻答話,他微垂著眼瞼,一貫冷淡的面容上,此刻看不出半點情緒,即便在座的諸位劍修大都與他多年同門,也仍舊看不出面對這樣的問題,他究竟是不想回答……還是需要更多思考的時間。

    未知往往引來猜測、而猜測的結果,又不免導向恐懼。

    沈憶寒在那個夢境中,就深刻的領略了這個道理。

    見云燃不說話,他不免有些心急,正在他忍不住要開口為阿燃辯解時——

    那位季劍主望向堂下年輕晚輩的眼神,卻多了一分悲憫,忽然輕嘆了一聲,問道:“你不肯說,可是顧及你師祖的聲譽?”

    云燃眼瞼微微一顫,抬目看向上首的季劍主,沉默了半晌,才道:“季師祖,莫非您知道登陽劍……”

    語及此處,卻又頓住了。

    他二人這般半說半停、云山霧罩,別說一眾昆吾劍派的劍主劍君們聽得一頭霧水,就連沈憶寒這知道內情的,也反應了一會,才聽出他們打得機鋒似乎是關于登陽劍傳承必會使傳人入魔一事……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季劍主便不會因為阿燃沒有回答,就以為他是因顧及先師聲譽,不愿將這樁登陽劍一脈的家務事訴于人前了——

    不對,等等……重點不是這個。沈憶寒忽然心想。

    這個走向,這番對話是不是不太對勁?這位季劍主……或者說昆吾劍派的諸位太上劍主們,是這么信任門下弟子、愿意好說話的人嗎?

    雖然沈憶寒沉浸在那個夢中時,也曾覺得如果傳承萬年、身為修界玄門之首的昆吾劍派,如果連門中的太上劍主都那樣容易受小人蒙蔽,實在是有些不太合乎常理,可那夢中的事實就是……這幾位太上劍主,經賀蘭亭一騙就信、一激便怒,那位葛老頭就是其中的典型。

    若非如此,事情最后也不會發展成那樣。

    可他們現在卻怎么像換了個人似的?

    就好像……那個夢中一直有一層沒道理的、蒙在阿燃身上的名為惡意的紗幔,如今卻終于被揭開了,于是一切都變得正常了,連帶著被那層紗幔蒙蔽了雙眼的人,也好像恢復了理智似的。

    沈憶寒被自己這個忽然冒出來的想法,弄得微微一怔。

    季劍主道:“我的確猜到一些,但長久以來,并無切實的證據,殷師伯一生秉行正直、嫉惡若仇,他當年是戰死在靈墟戰場的……我實在無法相信,這樣一個人會一時糊涂,為了心中執念,便寧肯害了后世登陽一脈所有傳人……唉。”

    此話一出,連那位絡腮胡子的穆劍主也疑惑道:“師兄,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季劍主道:“師弟,你可知為何昨日他派找上門來,要我昆吾劍派給出一個交代,鬧著要今日一同審問這孩子,我始終不曾同意?”

    穆劍主道:“不是因為這小子的師尊求情……?再說,這小子既還是我昆吾弟子,有何過失,自然都是我昆吾劍派家務事,合該我派關起門來處置,怎輪到旁人置喙?至于一同審問,昆吾劍派一脈劍主,也輪得到他們審問!這等荒謬之言,師兄自然該當他們只是放屁。”

    季劍主:“……”

    季劍主道:“此言固然有理,但我不愿別派修士插手,倒不是因為這些。”

    “那是為什么?”

    季劍主:“云燃,你可是因心障難制,故而入魔?”

    云燃道:“……是。”

    季劍主卻沒有繼續問他,他似是對他那位師弟,又似是對在場所有人道:“當年師弟閉關不出,所以對此不知,我卻看在眼里,自殷師伯羽化后,登陽一脈連續數代,幾乎每一個傳人,皆因心障難制而入魔,若非他們太過珍視劍道傳承,大都早早在失去靈智前尋好了傳人,或許今日登陽劍便早已經真正的失傳了……”

    季劍主說到這里,諸峰劍主聽出他話中深意,皆面露訝色。

    碧霞劍主忍不住問:“季師祖,您方才話中之意是……自初代以后,登陽一脈每代傳人皆會入魔……與初代劍主有關么?”

    季劍主搖了搖頭,看著她道:“這一點,我亦無答案,但至少殷師伯作為留下劍道種子之人,此劍有缺……他不會不知。”

    “那日玉洲對我提起,入魔的是登陽一脈傳人,我便已經大致猜到其中原委。”

    “云燃,你既得登陽劍傳承,又偏偏是云氏子孫,這也是你命中劫數,無法可避,此事論到底,總是我昆吾劍派誤人子弟,即便清理門戶,我亦不打算假他派任何修士之手。”

    “我本想,若你已被魔血侵蝕,靈智不存,我與師弟便將你帶回劍閣,設法留住你的三魂七魄,助你兵解重修,但如今見了你,我倒不能完全看透你如今的境界和道體……”

    “師弟也是如此,才以劍會你。”

    他說到此處,停頓片刻,不知在想什么。

    諸位昆吾劍修聽他說無法看透云燃的境界和道體,初時還以為這位前輩在開玩笑——

    然而很快卻也意識到,今日這又怎么是玩笑的場合?

    眾人皆是面色復雜,堂中一片沉默,連一直在吃點心的常歌笑也察覺氣氛不對,不敢再發出什么動靜,小心翼翼的放下了蛋黃酥。

    終于有人問道:“那……不知以兩位太上劍主所見,如今該要如何處置燃兒?”

    說話的卻是梅今。

    季劍主方才似乎沉浸在什么思緒中,出神良久,此刻方被喚回神來,意識到梅今問的是什么后,先是失笑,才道:“今日之前,外人質疑,不過質疑他是否還是從前的云燃,既然方才穆師弟以劍會友,已有結論,那么師弟的結論,便是劍閣的結論。”

    *

    “鴻門宴”以預想之中的樣子來,卻并非以預想之中的樣子結束的。

    沈憶寒來前如臨大敵,甚至連真打起來以后,要如何帶著阿燃從這仙府跑路的路線都想過了,卻實在沒想到這幾乎是夢中云燃死劫的一關,就如此簡單的過去了。

    他恍惚了一會兒,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又覺得不對——

    這真實發生的一切,比夢可美多了。

    沈宗主神游天外,自然也就不曾聽清那頭云燃和兩位太上劍主、 梅今、楚掌門等一干昆吾劍修是如何解釋這半年發生什么的,于是就全然沒留意到這些劍修看他的眼神正在變得越來越詭異。

    直到云燃把該說的都和師門交代完了,天色漸昏,仙府議事堂中昆吾劍派諸峰劍主走了一半,他還有些沒回過神來——

    時至今日,一切似乎都已徹底和那幻元靈璧帶來的夢中再不相同了。

    那個可怕的夢像雨后的烏云被陽光穿透一般,正在漸漸消散,漸漸遠離他們的世界,他改變了阿燃的命運,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或許還改變了其他很多人的。

    現在,夢境的幽影只剩下最后一抹陰霾了。

    沈憶寒正自出神想著,忽然感覺自己的手被人一把抓住了,他怔怔的抬起頭來,就看到了不知何時到了他面前、神情十分感動的梅叔。

    “傻孩子,先前只看你信中寥寥數語,尚不知此中兇險,今日聽燃兒一一說了,才知你待他這份心意……哎,可惜你外祖父如今已不在了,不然他若知道,一定歡喜,如此……也算了結他的一樁心事。”

    梅今一邊說著,一邊將旁邊站著的云燃的手拉了過來,嘆了口氣道:“只是有一點不好,修士得子本來不易,如今你兩個這樣高的境界,還都是男子,子嗣上就實在無法可想,除非能找到那蓬萊洲的養榮枝,只是不知是否真如傳聞中那樣神異,若不奏效……”

    沈憶寒:“……”

    常歌笑在旁邊看著如遭雷擊的自家師兄,心中充滿了同情——

    一看他師兄剛才就沒認真聽云真人和那群劍修說了什么。

    從前年少時,師兄整日看他上課走神被逮到的樂子,還幸災樂禍,如今風水輪流轉,終于也輪到他了!

    第128章 大戰

    梅今語不驚人死不休, 常歌笑樂得看戲,云燃一言不發,只站在自家師尊身邊, 任由師尊抓著他的手覆在沈憶寒手上,最后只留下一個微微石化的沈宗主——

    不是……他剛才到底漏了什么沒聽見??

    然而還未等他表達出疑惑,那頭不知何時已然又靠過來一個人。

    “實在抱歉, 打攪諸位了。”楚掌門很有眼色的假裝沒聽見剛才過來時,不小心聽到的那一耳朵梅真人關于沈宗主和云真人將來子嗣的暢想,只面帶微笑道, “只是方才云師弟所說, 關于洞神宮欲解除靈墟封印一事,實在事關重大, 我與兩位師祖都以為,此事不可放任不管,只是需要勞動云師弟與沈宗主將巨細告知,才好定下對策。”

    “本為分內之事。”云燃道, “我與沈濯回到白河城時,洞神宮已找到破陣生門所在, 此事宜應從速。”

    二人三言兩語, 很快定下于今夜重商剿魔之計。

    沈憶寒心覺在楚掌門面前,他與阿燃這幅形容似有不妥, 剛想將被梅叔抓過去那只手自云燃手中抽回來。

    豈知甫一用力,云燃察覺,竟然未放, 反倒牢牢抓住了他。

    沈憶寒不好在這時候提出異議, 只好憑他在楚掌門面前,繼續這樣扣著自己, 勉強面露微笑,假裝若無其事——

    算了,只要他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好容易等楚玉洲走了,沈憶寒正欲動彈,那兩位太上劍主不知怎的竟還未離開,好巧不巧也在此刻走了過來,停在他們面前。

    “小子,我方才回味,你那劍意雖看似與登陽劍相同,可其實并不相同,這是怎么回事?”這位是穆劍主。

    云燃道:“師祖敏銳,弟子的確在先師劍意之上,稍作改動,以求圓恰,將來修習此劍者,便不必抑制七情五感,此當為登陽劍本來模樣。”

    “哦?當真可以如此……我本想登陽劍傳到你這一輩,或許便是盡頭,此劍雖有缺,的確不該再傳劍下去貽害子弟,只是當真失傳,又實在可惜。”季劍主嘆道,“你若真能另辟蹊徑,將這一脈劍意傳承于世,倒也是功德一件,只是是否真能如你所說……”

    那頭于是又熱火朝天討論起如何將登陽劍劍意圓融改造一番,連梅今聽聞徒兒如今在劍道上竟有如此突破進境也十分高興,亦加入其中。

    云燃仍是不曾放開他。

    沈憶寒只得被他抓著,留在這群劍修身邊老實聽著。

    好在那兩位前輩,一個全副心神都在了解云燃如何改進登陽劍上,半點沒留心到這邊,另一個也只是多看了他們兩眼,并未說什么。

    等他們論了個盡興,天色已近黃昏,因要接著商議剿魔的事,昆吾一眾劍修便將云燃留在了仙府中。

    沈憶寒想了想,沒跟著一起留下,和常歌笑一同回了城中客棧——

    大戰在即,他也有些事該處理了。

    常歌笑見他掏出留影珠,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這是何物,那頭客房中一片閃著輝光的細小塵埃已經自珠中飛出,漸漸匯集成了一個他們都很熟悉的人影。

    人影身著中衣,一頭烏發散下,這珠子所留影像太過逼真,連他頭發上散出的水汽也能看得分明,陸奉俠雙手交至腦后,似乎正要束發,看見二人出現在自己面前,明顯也愣了一愣。

    “宗主?”

    沈憶寒自然看出陸師伯這大約是剛剛沐浴完,心道他怎么就忘了,阿燃送的這留影珠,連通起兩邊的時候,可是不打招呼的——

    偏巧師伯竟還將它隨身帶著,想是他擔心自己在外會遇上什么不測,所以才貼身收著這珠子以防自己聯系……

    呃,還好師伯這會已經沐浴完了,否則才真要尷尬。

    看來以后每次使用此物,還得先傳訊告訴師伯才是,他一邊在心內如此打算一邊道:“看來我找師伯的不是時候,師伯現在可否方便說話?”

    陸奉俠很干脆利落的將半濕的頭發束起,似乎此時也才注意到了沈憶寒身邊的常歌笑,眼神只略微頓了頓,便將目光轉回了沈憶寒身上道:“不礙事……宗主這些日子可還平安?此時找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沈憶寒道:“的確有要事,靈墟巨淵淵口封印有失,玄魔兩道之間,怕是很快要有一場大戰了。 ”

    他三言兩語、很快言簡意賅的把將要發生之事告訴了陸奉俠,最后道:“如今魔修將主意打到放出靈墟巨淵淵下魔物身上,一旦他們事成,南海也不能置身事外成為桃源,此戰我亦會參與其中,至于門中事務,這些日子還要勞煩師伯費心。”

    陸奉俠聽完,沉吟片刻道:“原來如此,宗主既已決意,我亦該同往。”

    沈憶寒一怔,道:“這……如何妥當,門中離了師伯……”

    陸奉俠搖了搖頭,道:“宗主,這半年多來,門中一切事務,其實都是子徐料理的,我并未插手,這孩子做得很好,沒有辜負宗主這些年來對他的悉心教誨,宗主也該相信他,何況還有紫宸和石姑娘。”

    “但此戰危險……”

    “既然危險,我更不能不隨宗主同往,否則將來九泉之下面對師父,我實難安心。”

    沈憶寒聽他這么說,心知他已打定主意,他這位師伯打定主意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來,便也不再多勸。

    陸奉俠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天明時我便動身,對了,宗主可要見一面子徐?這孩子這些日子以來,頗為掛念宗主。”

    沈憶寒想了想道:“也好,那就煩請師伯帶他過來了。”

    陸奉俠點了點頭,披了一件外裳離開了留影珠的籠罩范圍。

    他一走了,沈憶寒才轉眸看了看師弟,道:“你就沒什么話要對師伯說么?”

    常歌笑自方才起便似鋸嘴葫蘆一般沉默,陸奉俠那頭也好似沒看見這個師侄一般,兩人倒是很有默契。

    常歌笑:“……”

    于是沈憶寒也看著他,好一會沒說話,直看得常歌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才道:“師兄你看什么?”

    “看你好像有點心虛。”

    他話音剛落,留影珠那頭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心虛什么?”

    ——竟是小石頭。

    沈憶寒面色微微一動,下一刻投影珠已將三人身影映在房中,首先出現的是燕子徐有些緊張的臉,這孩子雖明顯在努力克制,似乎想表現的穩重些,但看見自家師尊果真全須全尾地出現在眼前時,還是忍不住露了歡喜情態道:“師尊,我就知道您肯定平安無事……”

    他還沒說完,小石頭已經在旁道:“那是自然,我都告訴你了小寒一定沒事,子徐哥哥還總是擔心來擔心去的。”

    她說著便要來撈沈憶寒的手,卻意料之外的撈了個空,納罕道:“咦?怎么什么都沒有,這是怎么回事?”

    陸奉俠這才笑道:“方才叫你們,來時匆忙,忘記告訴你們,宗主仍在北域,這是留影珠所生之像,自然是摸不到的了。”

    他語及此處,又把自己即將動身,離開琴鷗島的事告訴了二人。

    燕子徐聽罷,這才明白:“原來如此,師尊放心就是,我會照顧好門中一切的,只是靈墟巨淵封印有失,此事聽上去就十分危險,師尊、太師伯,你們一定要萬事小心才是……”

    常歌笑聽到此處,終于不滿道:“只有你師尊和太師伯要小心,我修為不及他們,難道就不用小心了?”

    燕子徐看向他無奈笑道:“自然,常師叔也要小心。”

    常歌笑瞪他一眼道:“往日真是白疼你了,臭小子!”

    沈憶寒本還有些擔心自己不在妙音宗這半年,門中可有不妥,眼下親眼見一切穩妥,這才心下稍寬,忽想起一事,便問道:“小……若芙,沒做什么不妥之事吧?”

    他是擔心,沒了自己看管,小石頭難免忘了當初和他約定好的那些,才有此一問,小石頭聽了卻眼一瞪道:“什么叫不妥之事?我整日跟著子徐哥哥,能做什么不妥之事,你可不要冤枉我!”

    沈憶寒道:“當真?”

    燕子徐耳根微紅:“是,師尊……石姑娘這半年來也幫了門中很多忙,多虧有她……”

    沈憶寒這才稍稍放下些心來,他這徒兒不是會幫著撒謊的性子,小石頭既然總跟著他,若要干點什么壞事,子徐一定不會放任。

    “那便好。”沈憶寒道,“既然如此,門中的一切和若芙,為師就交給你了,等到北域一切塵埃落定,回了琴鷗島,再考校你的功課。”

    *

    當日夜中,昆吾劍派派出一支精銳弟子,由碧霞劍主領頭,突發奇襲,一夜之間從洞神宮手中奪過了靈墟城。

    那十幾個巡管弟子失蹤,洞神宮顯然已經察覺,也加強了靈墟城的守備,然而千防萬防,沒防住他們自認為固若金湯的守城大陣,竟在敵人那邊如同不存在一般,絲毫沒起到阻隔之用。

    論起單打獨斗,洞神宮弟子本就不可能是劍修對手,他們雖有城中尸傀儡為賴,但事發突然,對方亦是有備而來,一時不察,靈墟城就此失守。

    “如今奪得靈墟城,起碼可以暫時保住靈墟封印的生門,不為他們所壞。”楚玉洲道,“只是盡管如此,仍然不是長久之計,北域六宗如今被洞神宮糾集一處,他們雖要求解除當年約定,越過白河,但根據近些時日門中弟子探報,其他五宗,未必得知他們打算打開巨淵封印,倘若如此,此事的癥結便在那位宮主身上。”

    長春劍君沉吟道:“這位宮主,也算是我派的老熟人了,只是此人一體雙魂,先時才以賀家子身份,騙過葛劍主,拜入我派門下,葛劍主亦因此中了算計,這才隕落,他身上恐怕頗有些秘密。”

    座上一名紫衣青年怒道:“管他有什么秘密,事已至此,洞神宮欠下無數血債,如今也該償還了!”

    正是那神刀門少門主郭通。

    “郭少門主此言不差。”

    “只是要除此僚,為今最大的問題是……我們尚不知曉洞神宮主舵所在,前些日子門中探路弟子回報,從前的那處,只怕不過是他們的幌子。”

    “賀氏子精于布設陣法,如今他又有那青司羽樓為助,要找如今他們的主舵所在,恐怕需要諸派同修群策群力。”

    “若是為此,倒不是難事。”

    此言一出,在座玄修皆朝發聲之人看去,都有些驚訝。

    楚玉洲見到是他,目色微微一動,卻似并不驚訝,只道:“沈宗主莫非已有眉目?”

    “是。”沈憶寒道,“我已知賀蘭庭身在何處,他所在之處,想必也正是洞神宮主舵所在之處。”

    “好。”楚玉洲道,“既然如此,便萬事俱備了。”

    大約是感覺到眾玄修眼神疑惑,楚玉洲轉眸看了他們一眼,微微一笑,解釋道:“先前忘記告訴諸位,碧霞師妹能大破靈墟城,便是仰仗沈宗主交給了我們破陣之法,他既有辦法,那想必一定是真的,諸位不必心存疑慮。”

    他如此一說,眾玄修倒是更心存疑慮了——

    沈宗主什么時候精通陣術的,也沒聽說過啊?

    第129章 大戰

    沈憶寒從靈臺桃核之中取了一枚。

    小小的桃核破土鉆入, 抽枝發芽,頃刻之間便長得郁郁參天。

    植物的根系在看不見的土壤之下延伸攀爬,漸漸將他的神識與地面下數不清的、各種形貌各異的植物根系連接。

    他的意識通過它們的根系, 得以向上攀爬,又破出泥土,觸摸到此間天地千萬縷細雨晨風。

    沈憶寒閉上眼, 自云水石髓中取出了那枚小小的儲物戒指——

    這枚戒指,自當日在白河城中于賀蘭庭身上取下,其中幾件法寶, 時至今日仍然保持著已經認主的狀態, 只是因沈憶寒始終將其置于云水石髓之中,它們這才無法穿透石髓與數千里外的主人重新建立聯系。

    此刻戒指甫一取出, 幾件天階法寶立刻在其中煥發出寶光,它們似乎終于在許久的沉寂之后,重新找到了方向。

    靈力傳導的痕跡微弱至極,以人修的五感, 哪怕修為再高,也幾乎無法察覺, 但在沒有人族七情五感的植物眼中, 卻有不同的答案。

    沈憶寒的神識在地脈之中,順著無數的植物根系——就仿佛他也是他們之中的一員, 順著“它們”告訴的方向,頃刻間已經穿梭到千里之外。

    最后的神識停在一株細弱的靈草根植上,隨其破土而出, 對上了一雙淺青色的眼瞳。

    那雙眼睛看著他, 下一刻,沈憶寒便感覺分離在外的神識一痛——

    那株靈草在下一刻, 就被什么人挫骨揚灰了。

    他的神識回到體內,仍然感覺到識海內傳來一股陰冷的疼痛。

    但是不重要……

    找到他了。

    *

    楚玉洲傳訊玄門各派,大約是知道此戰的重要性,與昆吾劍派交好的盟友自不必說,就連往日有些過節的,也各都派來了門中數得上頭臉的人物。

    剿滅一個洞神宮,修界玄門幾乎到了大半。

    就連和云燁干系匪淺的長青丹劍兩宗,也未曾缺席。

    只是不知是因為這次長青劍宗所來修士,明顯換了一批,還是丹宗修士有了宗主云之鷺領頭,兩邊竟少見沒在眾人面前生出什么口角。

    眾修士凌風停在一處海面上,腳下黑浪拍岸,亂石穿空,抬眼望去,遠處是看不見盡頭,濃黑如墨的海面——

    再往前一些,就是北域盡頭,傳說中通往上界的必由之路,無邊無際的幽冥海。

    誰也不曾想到,洞神宮如今真正的主舵,竟然會在這種地方。

    腳下無門,眼前無路。

    眾修士望著海面,正各自略感茫然之際,卻見云真人與沈宗主對視一眼,二人自楚玉洲身后而出。

    沈憶寒閉目默念了幾句,海面忽然激起喧天巨浪——

    漆黑的海水無風自動,竟然卷起數百丈高。

    濃云密布的陰沉天幕下,巨浪兇狠的像是要將他吞噬。

    也是在此刻,云燃抽劍出鞘。

    蘅蕪在天幕下劃出一道劍影,那劍影如白虹貫日,擊雪穿云,將襲向兩人的海浪在他們腳下一分為二。

    洶涌的浪潮被劍影破開,咆哮奔騰著更向兩邊卷起千丈,海嘯聲如鳴雷般響徹云霄,將修士們包圍在海天之間。

    天穹云浪翻滾,腳下黑海沉浮,人如其中蟻獸。

    云之鷺想起什么,神情微微一變,忽道:“這莫非……就是賀氏所傳那套海上幻陣?”

    玉陽子聽見父親所說,訝然道:“幻陣?您是說,這些都是假的?這怎么可……”

    她話音剛落,那頭云燃手中蘅蕪卻已再次出劍——

    赤色劍影如烈焰般貫海而過,這次卻并非只對準掀起的海潮,而是將腳下海面一分為二。

    黑浪卷起千丈高,浪濤在最高點處一頓,忽然如齏粉般消散,眾人但覺眼前景物一換,卻哪里還有什么海浪黑云?

    腳下原本的海面,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一處山谷入口,而包圍著他們的千丈黑浪,此刻定睛一看,卻原來是黑壓壓數不清的尸傀儡!

    有修士駭道:“是幻境,諸位小心!”

    沈憶寒雖知這海面景致,不過只是惑人幻境,甚至他們剛才一路尋來,路上所見的一切也都是幻境,賀家不愧為傳承萬年的修界陣法大宗,這幻陣所成幻境,逼真到此行連同云燃在內的幾個大乘期修士也無法察覺有異。

    若非那幾件天階法寶的靈力流動,始終朝著海面以下,沈憶寒也無法察覺此為幻陣,又讓云燃常試以力破之。

    他甚至懷疑,他們方才被這幻境迷惑,以為自己到了幽冥海入口,也是假象。

    沈憶寒思及此處,便將神識分出一抹,騰至上空,立刻面色一變——

    這里距離靈墟淵口,實在太近了,甚至不過數百里之遙。

    與此同時,數十萬計的尸傀儡黑壓壓的,如螞蟻般向眾修士潮涌而來,饒是眾玄修早已對此戰做好了心里準備,但真的面對此情此景,還是不免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洞神宮到底是從哪里找來了這么多死去的修士,竟然煉制了這么多尸傀儡?

    但很快他們便有了答案。

    這些尸傀儡中,不少衣著熟悉的,更有在場玄修認得面貌的。

    它們之中,曾經有人是天之驕子,也有人默默無聞,它們是他們的同道,或者是他們的同門,他們曾經并肩而戰,又或者只有一面之緣,今日卻這樣重逢了。

    它們再不是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而是“它們”了。

    碧霞劍主看清不遠處一個影子的面容,忽然目露震驚之色,失聲道:“……師姐?”

    ……

    沈憶寒握著鸞鴛,漸漸心中覺出不對,傳音道:“阿燃,我們得趕緊找到賀蘭庭,似乎有些不對。”

    賀蘭庭就算沒有預料到自己能通過那些法寶的靈力波動,找出他的藏身之所,但戒指自云水石髓取出,他便應該已有所覺,既然如此,怎么毫無動作?

    甚至此時此刻,那幾件法寶擴散出的靈力流向,仍然一動不動的指向山谷底部——

    他為什么既不現身,也不逃走,還是說,他亦篤定這次贏的會是他自己?

    又或者……他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不能離開?

    他來不及再多想,云燃已答道:“好。”

    蘅蕪劍出,周遭數百個尸傀儡頃刻間人頭落地,密不透風的包圍圈瞬間被破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旁邊十幾個小世家玄修也因此得以稍微舒展了一口氣。

    那些修士正想道謝,卻見云真人與沈宗主二人身影飛快,已經又沒入了密密麻麻的尸潮之中,消失在山谷入口。

    *

    沈憶寒云燃二人向下行了數百米,尸傀儡越聚越多。

    但在云燃一赤一白、兩道交替的鋒銳劍罡下,這些尸傀儡卻與豆腐沒什么分別,因此尸傀儡數量上雖然越來越多,兩人一路向下,卻通行無阻。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到了谷底,入目的卻是一處地宮模樣的建筑,中間數百層青階拾級而上,兩扇玄黑色大門扣著獸環緊緊閉著,長長的青階兩側,卻是一左一右兩道小門,黑壓壓的尸傀儡正是從這洞開的兩道門中涌出。

    尸傀儡們對那道橫亙在兩扇門中間的百級青階視而不見,只是木然無覺的向前行去。

    沈憶寒與云燃對視一眼,一起御風行至青階上,果然沒有尸傀儡再跟著他們上來了,都仿佛看不見他們了似的。

    兩人疾步走到那足有數人高的地宮門前,沈憶寒不出意外的發現門從內鎖上了,不僅如此,這門似是一件法器,能阻隔神識朝內探查。

    沈憶寒看向云燃,還未說話,那頭已經一劍落下,原本黑漆漆不知什么堅硬材質的巨門上,于是就此留下了一個整齊一人高的豁口。

    沈憶寒:“……”

    他本來是想說,開個門就行的,阿燃這……

    云燃道:“怎么……可是何處不妥?”

    沈憶寒道:“沒……沒有。”

    兩人自那豁口而入,地宮中情形便映入眼簾——

    入目的是一條兩側點著銅燈的長廊,整條長廊空無一人,地上橫著幾具尸體。

    沈憶寒低頭看了看那幾具尸體,發覺他們臉上皆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腰側那洞神宮弟子標志性的銀鈴卻不翼而飛了。

    云燃道:“似乎有異,一切小心。”

    沈憶寒點了點頭,兩人于是又朝前走去,不多遠,便在長廊之側一間偏室內,又發現了幾具洞神宮弟子的尸體,這幾人也和長廊入口處的那幾具尸體一樣,面露震驚之色,腰側銀鈴消失。

    沈憶寒道:“據嚴柳所言,洞神宮弟子以銀鈴驅策尸傀儡,只要在鈴中束有修士一魄,便可在傀儡練成后使其聽憑驅策,只是每個弟子根據修行境界差異,鈴中所能束縛傀儡魂魄的數量不同,這些人的銀鈴皆被人取走,難道……是內訌了?”

    云燃道:“若有人要取走銀鈴,所為何事?”

    沈憶寒立刻想起地宮外數不清被放出去的尸傀儡,道:“我先前便覺得……尸傀儡煉制不易,他們這樣不講方法、不計成本的傾巢出動,實在有點奇怪,好像不為取勝,只為了拖住我們一樣,如此看來,難道洞神宮中有人不愿如此,兩方這才起了內訌?”

    只是早不內訌,晚不內訌,如今玄修打上門來,洞神宮忽然就內訌了,這也實在有些蹊蹺,叫人不得不防其中有詐。

    總之,當務之急是找到賀蘭庭。

    只要找到他,一切自然就有答案了。

    *

    與此同時,靜室之中。

    賀蘭庭一身青衣,盤膝閉目,坐在靜室中央,面門被人橫劍指著,十幾個黑袍修士嚴陣以待,將他團團圍在中間。

    “經穆死了?”他眼也沒睜,淡淡道,“雖然知道他并非你的敵手,但這個廢物……竟然一點防備也沒有,真是蠢得可笑。”

    那橫劍指著他的瘦高黑袍修士死死盯著他云淡風輕的臉,啞聲道:“你知道……對不對?你從一開始就知道。”

    “知道什么?”

    賀蘭庭的聲音終于帶上了三分輕快的笑意。

    “你知道我要動手,那為何不提醒經穆……你為何不肯救他一命?起碼他是真心效力于你,他死了,對你又有什么好處?”

    “我為什么要救他?”賀蘭庭嗤笑道,“他與你唯一的區別,就是他夠蠢,連裝也不會裝罷了,鐘左令主,你把這個蠢貨說的忠心耿耿,道德高尚,難道就能襯得我是個尤為寡情無義之人,所以你背叛我,也就合情合理?都已經做了魔修,你倒是魔修之中,第一等有原則底線之人呢。”

    “云燁!”鐘雁白額角青筋微起,“你不必明譏暗諷,說我假仁假義,至少我是一心為了洞神宮打算,若說虛偽,當初你口口聲聲不負老宮主,這才騙得宮主之位,可你如今是怎么做的?洞神宮三千年來不以活人煉尸之禁,因你一句話,說廢便廢了,如今你又將洞神宮置于風口浪尖下,非要解開靈墟封印,成為眾矢之的,現在玄門打上門來,我派傾覆只在旦夕,你當年答應老宮主的,究竟有哪一點做到?”

    賀蘭庭道:“鐘左令,不要顛倒黑白了,如今我派危在旦夕,不是因為我不曾好好經營洞神宮,洞神宮現在還是北域六宗之首,是你自作聰明,以為我死了,如今這具軀體之中,只剩下那姓賀的小子,你想著只要殺了經穆,自然便可叫姓賀的小子乖乖聽命與你,說不定還能將他交出去,和那些玄修換一條生路,我說的可對?”

    “可惜你挑的時間不好,才剛殺了經穆,玄修便殺上門來,偏偏我還沒死,你就是取了右令銀鈴,也驅策不了傀儡,這豈不是忙來忙去一場空了?”

    “我那好弟弟已經進了地宮,最多不到一柱香的時間,他就能找到這里,到時候你可怎么辦呢,沒了尸傀儡,也不知鐘左令可否接得住登陽劍主三招哇?”

    鐘雁白目色狠戾:“我即便不是登陽劍之敵,將你這瘋子的性命交出去,也總有個說……”

    他“法”字尚未脫口,靜室中但聞“噗噗”幾聲悶響,連帶鐘雁白在內的十幾個洞神宮修士皆雙目圓睜,砰的一聲倒了下去。

    鐘雁白胸口元嬰所在處,被一把小小的飛劍洞穿,那其余十幾個洞神宮修士,皆是一樣的死法,殷紅血液流入地面的凹槽之中,匯集成一個古怪的符號。

    賀蘭庭或者說云燁笑了笑,道:“如今這最后一欲,倒也終于周全了。”

    云燃和沈憶寒趕到此處時,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靜室地面的凹槽之中,殷紅的血液匯集成一個巨大的古怪符號,血液不知為什么正在漸漸變成幽藍色,那個不知道究竟是賀蘭庭還是云燁的少年,正站在這陣符中央。

    他似乎對他們的到來并不意外,反而揚起一個微笑,看向沈憶寒與云燃。

    “這不是我的好弟弟和沈宗主么,多日不見,別來無恙?”

    第130章 歸離

    大約曾經留下的印象過于深刻, 因此哪怕只要一眼,沈憶寒也能看出,此刻頂著賀蘭庭本體這張少年面孔的, 是云燁。

    “的確別來無恙。”沈憶寒的語氣里帶著幾分真摯的遺憾,“雖然早就知道你還活著,但是真的親眼看到的時候, 還是很敗壞我今天的心情。”

    雖然早知道這位身承天道氣運,但居然連大乘期的雷劫都劈不死他……這位大舅哥未免也太過堅強了。

    云燁笑容淡了些,似乎想起什么, 眼睛微微瞇起:“還未謝過當日沈宗主白河城一戰把我留在劫雷下的恩情呢……若不是……”

    若不是這姓沈的小子, 他如今又怎么會落得要看賀家小子臉色的地步?

    沈憶寒見他神情不善,第一反應便是去握腰側的鸞鴛, 云燃動作比他更快,兩指輕彈,一點劍罡激射而出,直朝云燁面門撲去。

    這一點劍罡, 只要是了解云燃的人看了,都知他并未下死手, 比起要了云燁的性命, 此刻他更想的一定是生擒這位離散多年的兄長。

    但盡管如此,云燁額角仍是被那點劍罡斜貼著擦過, 留下一個觸目驚心的豁口,血流如注而下。

    沈憶寒見狀,微微一怔, 心下暗道:“奇怪, 他為何站在那一動不動,躲也不躲?”

    正思及此處, 靜室地面上那古怪的符號忽然大放光芒,絲絲縷縷的幽藍色血液自云燁腳下飛起,匯入他掌中,凝聚成一塊晶瑩剔透的幽藍色石頭。

    沈憶寒從那琉璃般的石頭里,感受到一股讓人極為不舒服的情緒,他還來不及多想什么,腳下那已經漸漸黯淡下去的古怪符號下,又是數道陣符亮起——

    沈憶寒看著那些陣符,腦海中零星的記憶片段閃過,終于微微變色道:“這是……上古傳送陣?”

    沒有人回答,地上法陣飛快的旋轉起來,整間靜室華光大作,地面也轟隆微微顫抖。

    耀目的光包圍了他們,周遭景物驟變,天旋地轉,一片混亂中,沈憶寒只感覺到云燃的手抓住了他。

    傳送只持續了短短數息功夫,沈憶寒卻覺得好像過了幾天那么長,再次雙腳落地,他們卻已經不再置身于那地宮中的靜室內。

    腳底地面并非泥土,質感堅硬,像是某種金屬。

    沈憶寒低頭一看,果然腳下是一塊刻印著復雜符文的黃銅巨石,或者說他是巨石也不妥當,因為這塊巨石綿延百丈,少說有小半個昆吾劍派的演劍臺那么大。

    這里雖然沒了那片欲念織成的霧海,但沈憶寒還是認了出來——

    這是靈墟城外那處陣眼。

    前日他們來時,地面還沒有出現這塊巨石,這應該是靈墟封印大陣,置于此處陣眼中的陣石。

    陣石,顧名思義,只要是規模較大的法陣,都需要陣石壓陣,陣石既是為法陣提供靈力的靈力源頭,同時也是法陣的一部分,不必說昆吾劍派的護山大陣,即便是他們琴鷗島的島陣,也是由三十六塊高階靈脈中最為靈氣充沛的部分雕刻制成的。

    沈憶寒道:“阿燃,我們是一起從那地宮中傳送過來的……那云燁呢?”

    云燃搖了搖頭:“這里無法使用神識。”

    沈憶寒也發現了,他們數日前第一次進入這處陣眼,這陣眼就好像有一層結界似的,能隔絕內外神識探查,那日離開后,沈憶寒便將從洞神宮弟子手中得到的陣盤毀了,但現在看來,那陣盤明顯只是用來匯集周圍凡人修士的欲念,好驗證這陣眼究竟是不是生門……限制神識的卻不是它。

    今日這陣眼中,卻不止是無法將神識探到陣眼外——

    沈憶寒很快就發現了,別說神識,他連通身靈力的調動,都變得遲緩非常。

    “難道是這塊陣石的緣故……”他狐疑的看向腳下光可鑒人,銅鏡似的地面道,“我怎么覺得這塊陣石看起來……好像有點眼熟……”

    忽然沈憶寒腦海里閃過什么,從袖中乾坤袋里摸出一物,比對了一下,面色漸漸震驚起來——

    怎么這塊陣石……和姑妄山中祖狐前輩在幻境中給他的那半塊幻元靈璧……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簡直就是它的放大版。

    沈憶寒還沒來得及思考這其中的關系,云燃忽道:“是云燁。”

    沈憶寒一愣,順著他目光看過去,果然遠處依稀可見一個蹲下身的人影,竟是不知何時也脫離了傳送陣到達此處的云燁。

    也是在此刻,自離開姑妄山后,便一直沉寂似死物的幻元靈璧,忽在他手中輕輕顫動了一下。

    一點細微的藍光如同漣漪,在鏡面上擴散開來,小小的靈璧在他手中越顫越劇烈。

    沈憶寒心頭浮起一點不妙的預感:“不對……快去攔住他!”

    偏偏此刻他全身靈流遲緩,難以施展縮地術。

    云燃也察覺到了這一點,點足穿行,幾息間已到了那頭的云燁面前,但也是在這一瞬間,幽藍色的靈光如同水幕一般在他們腳底的地面上蕩開,眨眼就擴散到了整個陣石上的所有角落——

    腳下傳來一股巨大的吸力,那本來堅硬的地面流沙一般軟陷下去,要將沈憶寒往下拽去。

    云燁是最先被拽入鏡中的,他面上本是狂喜神色,在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后,短暫的僵了僵,繼而是不可置信,喃喃道:“不對……陣眼未壞,這是怎么回事……這……”

    可惜等不到他琢磨出個結果,已經驚呼,被腳下陣石的鏡面徹底拉入其中。

    然后是快到他身前的云燃。

    最后才是沈憶寒——

    沈憶寒感覺自己如同落進了深海一般,周遭幽暗而深邃,什么也看不清,他費力的想要抓住點什么,但卻只是徒勞,耳邊傳來一個幽遠的聲音:

    “既欲改變此界平衡,那么……你等可有答案?”

    沈憶寒有些茫然,聽不懂這聲音在跟自己說什么:“什么平衡……?”

    答案又是什么?他們不是被靈墟大陣的陣石拉到了另一個空間里去么,難道這里便是那陣石的內部?

    陣石既是長樂女君當年尋來,此石能封印靈墟萬年而靈力不竭,內有空間并不奇怪,也許是比云水石髓還要珍貴罕見的存在。

    沈憶寒想到小石頭,心道這也不無可能,于是禮貌的問:“不知閣下何人?難道是方才我們腳下的陣石石中之靈嗎?”

    那個聲音給出了否定的答案:“吾非石靈,只是暫借其身行事,向你等問一個答案。”

    沈憶寒:“什么答案?為什么要問我?”

    那聲音道:“答案,即為天與人道,仙與魔道,昌繁枯榮,覆滅滋長的答案,向吾證明,你是可以給出答案之人,你的答案便會成為此界的答案,否則,再入輪回。”

    沈憶寒:“……”

    不知道為什么,總感覺這快石靈不是腦子有問題那么簡單……

    他試圖理解對方的意思,心道:“云燁那廝要解除封印,才導致這塊陣石忽然將我們吸了進來,他所說的妄動平衡……應該就是解除封印,但什么答案不答案的……卻實在聽不懂,還有再入輪回又是什么意思……難道這里是祖師婆婆留下的幻境?”

    “這里可是幻境?”

    那聲音道:“不可將此中視為幻境。”

    沈憶寒聽他語氣很嚴肅,不似玩笑,又問:“好吧,那可是長樂女君讓你留在這里的?”

    那聲音道:“長樂女君……她是曾經給出過答案之人,所以她的答案構筑了此界的平衡,若要打破她的平衡,你等需給出新的答案。”

    “既無答案,可入輪回。”

    沈憶寒本還想再問幾句,但還來不及張嘴,那聲音已經不容置疑的拋下一句話后就消失了,然后他便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那似乎置身于深海中的狀態。

    他似乎睡著了,像在做夢,又好像沒有。

    周圍的世界光怪陸離,然后是一聲啼哭響起,五感回到了這具身體里,沈憶寒發覺那啼哭聲似乎不巧就是從自己嘴里發出的——

    耳邊是接生姑姑欣喜的聲音:“姑娘,姑爺,是位白嫩的小公子呢!快去告訴老宗主,他老人家知道了一定歡喜!”

    沈憶寒:“……”

    這個“再入輪回”,原來真的是字面意思上的再入輪回嗎?

    不對,這肯定是幻境。

    沈憶寒轉著眼睛把周圍看了一眼,試圖找出破除這個幻境的辦法,然而入目所及一切,不僅幾乎毫無破綻,而且……還無比熟悉。

    說是再入輪回,其實也不太貼切,因為這里好像還是琴鷗島……他也還是沈憶寒,只不過是重回娘胎版罷了。

    他在這個幻境里又見到了自己離世多年的爹和娘,還有外祖父,這個夢中琴鷗島上的一切,一如當年記憶中的模樣,半點沒有區別。

    但他很快就發現了這個幻境不同尋常的地方……他似乎控制不了自己,只能以第一視角旁觀這個夢中的一切發生。

    與其說是進入了幻境,不如說是入夢——

    這個夢與從前在幻元靈璧前做的那個夢倒是很像,他什么都能看見,但卻什么都改變不了。

    夢里春秋,彈指一揮。

    眨眼間夢里的奶團子已經長成一個翩翩美少年,也是這一年,沈望霞帶著外孫兒前往昆吾劍派拜訪友人。

    大雪封山,有客遠來,梅今不勝歡欣,親自帶著徒兒在垂秀峰山門迎接。

    那孩子跟在梅今身后,有幾分膽怯的樣子,模樣倒是與沈憶寒記憶中年幼的云燃無半分差異,但他還是一眼就看了出來——

    那不是阿燃。

    果然下一刻,梅今便拉著孩子的手笑道:“還未介紹,這是我三年前新收的徒兒,論起來也是友人之子,姓云,單名一個燁字,叫他燁兒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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