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虧局面被及時地控制住了,這張網終究還是沒能縛住趙政。
王綰已經派人取來筆墨和竹簡,開始登記在場的目擊證人的信息。蒙毅和甘羅帶著十幾個侍衛維持秩序,忙得團團轉,發現有人不登記就想偷偷地溜走,蒙毅便指揮著護衛將人攔住,單獨看押。
蒙毅暗自慶幸:今天兄長蒙恬聽說他要出城前往鎬池鄉,生怕他半路上遇見劫道的匪徒,派了許多侍從和護衛跟著。不然人手都不夠用。
趙琨禮貌地將所有帶著隨從的官二代、富二代等等都請到一邊,挨個兒詢問,用排除法,最終得出結論——那個長相平平無奇的青年殺手不是在場的任何人的護衛,他只是穿著與護衛相似的衣裳,跟在幾名紈绔的身后混進了賭坊二樓。
趙琨話說多了,嗓子又開始不舒服,便用衣袖半掩住薄唇,避開人群咳了幾聲。
趙政的目光依次掠過正在為他忙碌的同伴,以及氣色不太好,臉上還帶著一點病容的小叔父,心頭忽然一熱——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風雨中,他不再是一個人了。
他解下外袍,替小叔父披在肩頭。
趙琨的唇邊綻出一抹笑容,安撫地拍了拍趙政的手背。
趙政忽然極其淺淡地笑了笑,俯身替小叔父理了理微亂的、系著玉佩的絲帶,撫平云紋錦袍的下擺。等趙政直起身的時候,整個人都透著一種鎮定自若的氣場,他吩咐立在他左手邊的三名護衛:“保護好趙濯,看緊一點,不要讓人傷到他。”
趙濯還沒緩過來,聽見趙政點他的名,推辭道:“多謝,不敢勞煩公子政,我也帶著不少侍衛,小心一點不會有事的。”只不過與那個終黎辛相比,他的護衛都差點意思。
趙濯說完,獨自領了十幾個侍衛走到另一邊,離趙政遠遠的,離他的幾個同伴也遠遠的。似乎誰都信不過。雖然拔刀砍他的人被制服了,放冷箭的殺手又跑了,然而賭坊二樓有那么多人,魚龍混雜,是否還有危險潛伏著,誰也說不準。趙濯覺得小心無大錯,他這么想著,又忍不住挪了挪,站在趙琨的身側,終黎辛的視線范圍之內。
離終黎辛這樣的高手近一些,會讓趙濯非常有安全感。同時,他也忍不住委屈——作為咸陽城著名的敗家子,救人于危難之間、扶老奶奶過馬路之類的好事他固然一件都沒做過,但欺男霸女的壞事,他也沒做過。這是招誰惹誰了?好端端的,居然有人來殺他!
他又看向曾經的小伙伴,心臟不受控制地抽疼——他沒有朋友了,從前眾星拱月有多熱鬧,如今就有多諷刺。
直到這時,咸陽令和二十幾名差役才急匆匆地趕到現場。面對趙政、趙濯、趙琨……咸陽令比已經成為階下囚的宋廉還要緊張。再看另一側的幾名紈绔,很好,皆有一個好爹,都是咸陽令惹不起的那種。
咸陽令詢問了一下情況,額頭漸漸開始冒汗。
把人轉交給差役之前,趙政最后一次盤問宋廉,“是誰指使你?”
宋廉被按在地上,還梗著脖子嘴硬道:“公子饒命,那些人滿口胡言亂語,屬下就是氣不過,才動手的。沒有人指使。”
趙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揮手示意咸陽令把人帶去縣衙審問。
做完筆錄,從縣衙出來的時候,天空飄起了小雨。
斜風細雨中,王綰將學生們送進王城之中,就站在鼓樓附近跟他們告別,又返回縣衙去處理這個案子的后續,他必須將這件事對趙政的影響降到最低。王城內的治安一向不錯,他的學生們又帶著許多侍從和護衛,各回各家應該是沒問題的。
趙琨看趙濯攏著衣襟,似乎非常冷的樣子,輕輕嘆息一聲,對小伙伴們說:“你們先回,我去送送趙濯。”
趙政和甘羅異口同聲:
“我陪小叔父。”
“我陪鎬池君。”
蒙毅向左看看,公子政緊緊地攥著馬鞭。向右看看,同窗甘羅捧著竹簡,食指順著簡書緩緩滑動,停在一角。兩個人齊刷刷地望著趙琨。蒙毅不想落單,抬手撓了撓后頸,說:“我也去。”
趙琨拿小伙伴沒辦法,無奈道:“那一起送吧。”
說是一起,其實趙政單獨乘坐一輛馬車,蒙毅和甘羅共乘一輛,趙琨邀請趙濯同車。
趙濯看了看終黎辛,便上了馬車。他后怕完了,又開始懊惱:剛才在賭坊,我的表現好丟臉啊!那會子他們笑什么,是不是笑我膽怯?鎬池君看我干什么?淦,視線對上了!
十幾歲,正是少年人最敏感、自尊心最強的時期,在賭坊二樓當眾那么一跪,趙濯感覺自己連頭都抬不起來了,沒臉見人。恨不得回到過去,甩兩個耳光給那個膽小懦弱的自己。
趙濯無限懊悔,忽然很害怕跟趙琨對視,或者說,他不想在那個小孩子的眼中讀到嘲諷、瞧不起之類的情緒。小孩子最不會隱藏好惡了。喜歡一個人會很明顯,討厭一個人更明顯。
趙琨忽然拍了拍小胸脯,扯住他的衣袖抱怨道:“我第一次去賭坊,又刀又是箭的,也太可怕啦!嚇得我到現在還腿軟,以后再也不去那個地方玩兒!”
趙濯全然怔住,半晌,他才緩緩呼出一口氣,說:“我瞧你挺勇敢的,直接沖上來,擋在我和那個殺手中間。公子政急得臉色都變了。”
趙琨隨意地歪在坐墊上,完全不要形象地全身放松,摸出兩顆飴糖,先將其中一顆拋給終黎辛,剝開另一顆糖的細絹“糖紙”,就往嘴里送,“當時嚇壞了,蒙頭亂竄,后來兩條腿都不聽使喚,想動也動不了,哎。遇上那種亂砍人、亂放箭的,誰不怕?”
趙濯心底生出一股子暖意,有些釋然了,附和道:“是啊,當時好幾個嚇哭的。你那個護衛終黎辛的功夫真俊,我用二十個護衛跟你換他,怎么樣?”
趙琨原本又摸出一顆糖,要遞給趙濯的,這時也不肯再給他了,于是又拋給終黎辛,挑眉道:“別做夢,終黎就跟我兄長一樣,不換!”
趙濯頗為遺憾,想了想,問:“那我跟他學劍,行不行?”認真論起來,他和趙琨也算是親戚,遠房堂兄弟。至于公子政,已經出五服了。
趙琨不替任何人做決定,他輕聲問終黎辛:“終黎,你愿意教他劍術嗎?”
終黎辛搖頭:“他膽子小,不適合學劍。”
兜頭潑來一盆冷水,趙濯頓時不樂意了,他賭天發誓道:“我才不是膽小鬼!你可要瞧仔細了,我今天就開始練劍,讓父親給我請最好的劍術師父,一定打敗你!”
終黎辛淡然道:“嗯。”
趙琨以為趙濯就是三分鐘熱度,也沒放在心上。
就在這時,馬車慢慢減速,隨即穩穩地停下。趙政的聲音隔著竹簾響起:“趙濯到地方了。小叔父,去我車上,有事跟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