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黃粱(下)
不說聶云間,三掌打完就是封赤練都感覺手被震的有些麻,她隨意地甩了甩手驅散麻意,冷笑道:“還有什么想說的沒,接著說!
少年唇角還淌著鮮血,目光卻一如既往的執著,“阿姐,我只是擔心你受人蒙騙,那封司空不能信!
擔心她受人蒙騙?在她面前說她師父不能信?
“這世上,沒有誰能騙到我!
封赤練冷冽的目光如刀般刺向少年,四目相接,就連田野的風都在此刻寂靜下來。
兩人相對而立,少年白衣清冷,如瀑長發垂落身側,漆黑眼眸堅韌而又忍耐。
封赤練紅衣獵獵姝色無雙,一雙眼眸似冷非冷,似艷還無。
兩人對峙,終是聶云間心中有愧,率先移開了視線。
“呵!狈獬嗑氁姞罾湫σ宦,卻并沒有放過少年的意思,“封司空是我的師父,你當著我的面辱罵我師父,又該當何罪?”
少年目光倏地一怔,似是并不認為辱罵封司空是什么錯事,過了半晌才垂下眼眸低聲道:“阿姐,對不起。”
封赤練冷眼看著眼前少年,如湖水一般澄凈的目光中分明透著不平,似乎這般道歉已是極限。
真是可笑,竟然以為輕飄飄的一句道歉便能將此事揭過,難道他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人,他的道歉很值錢么。
“掌嘴。”封赤練冷冷開口。
少年驀地抬眸,目光怔怔地看著她,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要我重復一遍么?自己掌嘴!”封赤練清冽嗓音中已經染上不耐煩的怒氣,她不喜歡聽不懂話的人。
對上她冷漠的眼眸,少年俊美臉龐上血色瞬間褪盡,垂在身側的雙手無聲地攥緊。
雖然早已心知肚明,可事到臨頭心里卻仍是一陣止不住的酸脹,細細麻麻的疼痛像是藤蔓般在心里無盡地蔓延開來。
他在阿姐心里究竟算什么,弟弟,男寵,還是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物。
就因為他說了封司空的不是,便要用這種屈辱的方式來懲罰他。
空曠的原野安靜極了,安靜到聶云間能清楚聽見自己的心跳。
就在這可怕的寂靜中,腦海中突然響起兩個針鋒相對的聲音,一個聲音嚴肅地警告他,這一掌一旦扇出,他在阿姐面前的自尊從此便蕩然無存,另一個聲音卻輕柔地蠱惑他,既然這是阿姐想要看到的,他只能照做。
少年攥緊的雙手不住地顫抖,像是渴水的魚在做最后的掙扎。
“啪!”
終是自暴自棄般的一掌扇出,清脆的巴掌聲在寂靜的田野上格外刺耳。
聶云間這一掌用上了十足的力道,只一掌,便打的嘴角再次淌下血來,臉頰火辣辣的刺痛仿佛在提醒他,這一掌下去,打碎的是他自己的尊嚴。
聶云間緩緩將被打偏的臉轉正,眼眸低垂,一身白衣襯得臉頰紅印越發刺目。
兩人都沒有說話,一時間四周再次安靜下來。
“繼續!狈獬嗑毻蝗焕淅溟_口,打破了這凝滯的寂靜,“你不會以為一掌就夠了吧。”
這人哪怕對著她恭敬溫順,卻掩蓋不了骨子里的冷漠和高傲,必是久居上位才會浸染出的威勢和風骨,她喜歡他的傲骨,可前提是對著旁人而不是她。
他膽敢詆毀她的師父,反駁她的話語,必須要給他一個終身難忘的教訓。
聶云間瞬間咬緊了唇,雙目泛著的水光漸漸搖晃破碎,似是在震驚他已經自辱至此她竟仍不滿意,竟然還要繼續羞辱于他。
少年痛苦地闔上眼,正欲抬手,封赤練突然開口打斷:“等等。”
聶云間倏地睜開眼,黯淡的眼眸瞬間一亮,像是盛滿了漫天星光般透亮絢麗。
封赤練知道少年定是誤以為她想阻止他,卻并不在意,只雙手抱胸淡淡地說道:“每打完一下,便要說一次‘我錯了’,直到你知道自己錯在何處為止!
若他一直意識不到自己的錯誤,便也不用停下了。
少年驀地咬緊了下唇,眼底浮現一絲顫抖的掙扎和痛苦,封赤練以為他要說些什么,可少年終是一言不發,在她冷漠的目光中狠狠一掌向自己臉頰扇去。
“啪!”
“我錯了!
“啪!”
“我錯了!
少年嗓音顫啞,每一掌落下眼底薄紅便上漲一寸,兩掌過去少年眼角已然泛起濕潤的水光,封赤練看著卻無動于衷。
這還遠遠不夠,畢竟,這樣一張清冷俊美的臉龐如果被淚水浸透,才算漂亮。
“啪!”
“我錯了!
“啪!”
“我錯了!
可隨著再次一掌落下,不知為何少年目光中的委屈不平竟漸漸平靜了下來,顫抖的眼神變得堅韌,嗓音也變得低沉,唯獨扇向自己臉頰的力度沒有絲毫減弱。
封赤練皺著眉喝止:“停。”
“知道自己錯在何處了么。”
少年將手垂至身側,低首道:“阿姐對不起,我不該辱罵你師父,不該反駁你,更不該不信你的話。”說完抬起頭,頂著紅腫的臉頰看向她,“阿姐我知道錯了,你罰我吧。”
封赤練訝然地挑了挑眉,眸中倏地浮現一抹欣賞,這人竟這么快便想了個明白,曾經她也罰紫霄使掌摑過,可他只當她是以教主之尊有意羞辱,卻沒想過自己真的做錯了,真的該反省。
她心中罕見地升出一個念頭,若這人沒有騙她,她不介意讓他一直留在她身邊。
心情愉悅之下封赤練蹲下身,從路邊摘下一小截紫珠葉,隨后示意少年也蹲下身來。
封赤練將手中野草壓碎,敷在少年紅腫的臉頰上,輕聲哄道:“乖,敷了這個就不疼了。”
她本是好心好意地安慰,卻不想少年本就濕潤的眼角再次紅了,看著竟比方才還要傷心委屈,封赤練不解地蹙起了眉,他自己扇自己耳光的時候沒哭,怎么她給他上藥反而哭了。
聶云間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所有高筑的心墻在阿姐輕柔的話語中盡數坍塌,所有的委屈疼痛同時涌出。
幼時他受傷,阿姐也是摘下這種紫珠草敷在他傷口,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為想起往事而變得脆弱,還是在傷心。
傷心阿姐待他其實和訓狗無異,都是打一棒子再給個甜棗。
看著少年眼角溢出的眼淚,封赤練心中倏地竄出一股無名怒火,她站起身怒道:“不想上藥算了。”
她正欲轉身離開,身后一家農戶里突然傳出婦人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怒火。
“娘子,能不能搭把手!”
一位身穿藍布褂子膚色微黑的婦人從柴門中走出,手中拿著柄兇悍的柴刀神情卻十分和藹,婦人走到兩人身邊對著封赤練笑道:“這位娘子,能否請你夫君幫個忙?”
封赤練挑了挑眉,她夫君?
“這位大嬸你認錯了,他不是我夫君!狈獬嗑氈噶酥干倌昴樕系募t色掌印,“我這是在教訓弟弟。”
那婦人卻不以為然,“娘子莫誆我,我樓三娘這么多年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都多,絕對不會看錯的,這位郎君看你的眼神,絕對是喜歡你!
兩人同時沉默了。
封赤練若有所思,這郁淮的演技已經爐火純青到這般地步了?
聶云間卻是微微怔愣,他看阿姐的眼神,是愛慕?
那樓三娘只當兩人是被說破了心事無言以對,說的越發眉飛色舞:“再說,若真是姐姐教訓弟弟,那弟弟哪兒有這么乖的,那不得鬧的雞飛狗跳的?”
說話間似是想起了自家弟弟,越發咬牙切齒起來。
封赤練見狀不禁嫣然一笑也懶得再做解釋,畢竟她又不在乎旁人的眼光,而且哪怕早已物是人非,她對著這片土地上的鄉親總是多了一份羈絆,“大嬸,您還沒說要他幫什么忙呢!
“喲,瞧我這腦子!”樓三娘猛地一拍腦門,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家柴火用完了,偏生我家那口子最近腿腳不便,我力氣又小,砍了半天才砍了一點完全不夠生火做飯的!
封赤練頓時明白過來,“所以大嬸這是想請他砍柴是吧。”
樓三娘連連點頭,“正是,正是!
“自然沒有問題。”封赤練看了眼聶云間,欣然應下,她對這大嬸很有好感,誰讓她這般有眼力勁,知道兩人之中做主的人是她。
“太好了!我這菜一早就備好了,就等著柴火燒起炒菜呢!”
兩人隨著樓三娘進了門,少年在她的示意下,從樓三娘手中接過柴刀,走到院子角落堆柴的地方,手起刀落默默地劈起柴來。
樓三娘則拉著封赤練在一旁石凳上坐下,從屋里端出一盤瓜子放在她面前,殷勤道:“這是我昨天才炒的葵瓜子,可好吃了,妹子快嘗嘗。”
封赤練看著那竹篾里盛著的一大盤瓜子,心中情不自禁涌上一股熱流。以往阿娘也是會炒一大盆瓜子分給她和弟弟妹妹吃,自從十歲那年的變故,她已許久未曾吃過這種自家炒的瓜子了……
“兩位不是村子的人吧?”見她拾起瓜子嗑了起來,那樓三娘這才笑著問道。
封赤練笑著點了下頭,此刻她仿佛只是石河村里一個普通的村民,而不是什么生殺予奪的浮光教教主,“我方才也想問,大嬸也沒有見過我們就請我們幫忙,就不怕我們是壞人嗎?”
“怎么會!”樓三娘笑的眼睛都快要瞇了起來,“你們兩個生的這么好看,一看就不像壞人,還有那小郎君,乖乖被媳婦打都不還手,絕對是好人勒!”
封赤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一雙明眸帶著渾然天成的練媚和靈動。這大嫂可真有意思,在浮光教的這些年見慣了爾虞我詐,和這大嬸聊天竟讓她難得的輕松下來。
“大妹子,你這眼光真好!”樓三娘看著一旁默不作聲手起刀落的聶云間,忍不住連聲贊嘆,就連稱呼都從娘子變成了妹子,“你這夫君又能干又聽你的話,這才多少功夫眼看這一年的柴都要劈完了,還有這模樣生的也俊,我那囡囡要是也能找個這么俊的郎君就好咯!
封赤練也順著樓三娘視線看了過去,少年手握柴刀神情專注沉靜,今日穿的一身寬袖白袍,腰間束著淡藍色錦帶,袖口很寬卻絲毫沒有妨礙動作,反而一舉一動間愈發俊逸,劈柴時身軀時彎時挺,襯得身形頎長,腰身勁瘦。
封赤練微微彎起唇角,要不等回天闕峰后,教里所有的柴都讓他劈好了,誰讓這人哪怕是劈個柴都這么賞心悅目,就連臉上的紅印都絲毫不減風姿。
她正欣賞著,聶云間突然放下柴刀轉過身來,正對上她灼灼的目光,大概是她的目光太過露骨,少年咬了咬唇,啞聲道:“都劈完了!
樓三娘頓時樂的簡直合不攏嘴,一把握住封赤練的手,“真是太感謝了!我這就做飯去,兩位一定要留下吃個飯!”說完也不等她拒絕,抱起柴火一溜煙地功夫便鉆進廚房忙活起來。
封赤練看著樓三娘忙碌的身影,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久違的溫馨,直到一陣翻炒聲響起,鼻尖倏地竄入飯菜的香氣,才如夢初醒般轉頭看向身旁的少年,“你可會做飯?”
聶云間微微搖頭,歉意道:“我不會,但是阿姐若是想吃,我可以學!
“你之前說你是受人排擠才被迫來我浮光教,你這都受人排擠了還有人頓頓替你做飯?”封赤練語氣揶揄,“不會是娶了小嬌妻了吧?”
“自是沒有!鄙倌晡⑽⒁恍δ抗獬领o,倒顯得她是在故意調笑,封赤練心中一陣不悅正欲發作,那樓三娘已麻利地端著兩盤菜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不好意思地說道:“平日里都是我家那口子做飯,許久不做手有些生了,兩位久等了吧?”
說完也不等他們回答,將盤子放下就走到一旁屋中,扶著一個腿腳不便的大叔走了出來,“這人一把歲數了也不知道注意,去趕個集還把腿傷了,讓兩位見笑了!
這大叔雖然腿傷了但精神十分不錯,臉色黝黑泛紅,聲如洪鐘地說道:“我還不是趕著去給你買頭花,誰知道那天哪個缺德的在地上亂丟果皮,我還不是沒注意這才摔了!”
樓三娘聞言羞赧一笑,爽朗的臉上頓時露出抹好看的嬌羞,那大叔頓時看的目不轉睛,連聲道:“你看,我媳婦兒戴這頭花頂好看!就是再摔斷一次腿也值得!”
封赤練看著已年近半百的兩人感情仍這么好,忍不住感嘆道:“大叔大嬸感情可真好!
“你夫君對你不是更好?你看你一句話,人家劈柴劈的便這般利索。”樓三娘一邊說一邊往廚房里走,聶云間像是知道樓三娘要做什么忙跟了上去,跟在樓三娘身后拿著碗筷走了出來。
“快坐下來一起吃吧!”見聶云間把碗筷放下,樓三娘忙熱情地招呼道。
桌上飯菜香味四溢,勾的人食欲大動,聶云間今日只有中午時在涼亭中吃了口竹筍,到現在為止還水米未盡確實是饑腸轆轆,更何況藏在水缸里的那些時日,除了讓他怕黑,更讓他從此害怕饑餓。
那種空腹的刺痛,仿佛從胃到腦袋都被掏空,那種饑餓將生命一點點吞噬的感覺,他再也不想體會。
他正欲坐下,封赤練突然冷冷開口,“站著!
聶云間彎腰的動作驀然一僵,他像是意識到什么,臉上血色瞬間褪盡,緩緩直起身子原地站立。
“大妹子,你這是做什么?”樓三娘驚訝地問道。
封赤練聞言驀地揚唇一笑,仿佛春樹生花明麗無雙,說出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栗,“就想讓他站著而已!
她方才清楚地聽見少年肚子再次咕嚕叫了一聲,這人能控制住自己的所有欲望像個佛子一般冷靜,卻唯獨控制不住自己肚子餓的咕咕叫。
他還欠她一個罰。
而目前來看,沒有什么比讓少年看得到卻吃不到,更好的懲罰了。
第 102 章 混血
這幾天她的狀況時好時壞,傷口惡化時昏昏沉沉,連她自己都以為自己要一睡不起,偏偏幾次都扛了過來。
剛剛退燒的冷汗讓她發抖,嘴里也干得厲害?伤是立刻用手肘支撐著自己坐了起來,和眼前的來人對視。
那看起來是一個年紀和她相仿的少女。
可只要一眼,她就看到存在于她背后的巨大蛇影。
那影子與瓦格鄂麗很像,某些祭祀中燈火與祭品的影子也會合成巨大的鳳鳥,在帳頂與燈臺間飛舞,可眼前這條蛇的影子明顯比瓦格鄂麗還要大數倍,當它從帳頂低頭俯瞰她時,饒是拉涅沙也感到一陣戰栗從脊背爬上來。
那蛇影有一雙赤色的眼睛,正與那少女的眼睛相對應。
“你……”拉涅沙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清晰,“是……”
“中原的龍脈,”封赤練淡淡應答,“在鹿骨河上,你見過我了。”
拉涅沙短促地吐了一口氣,呯地倒回床上。她是巫,是神使,比任何人都明白在神的面前人就像一只螞蟻一樣弱小可憐,她強撐著保持尊嚴坐起來沒有任何用處。
“閉上眼睛!狈獬嗑氄f。那蛇影慢慢地向她游過來。拉涅沙象征性地掙扎了兩下,就放松肩膀被它一圈一圈纏緊。
遠處是一片巨大的山脈,天上白月高懸,山上的樹籠罩著一層磷火樣的微光,有不少人在山腳下扎營汲水,也有人向著山中走去。那座山靜謐而溫和,讓人有些想要尋個樹蔭茂密的地方去睡一覺。
而在山脈的另一邊是無數連綴的白色帳篷。每一頂都像是鍍銀一樣可愛,它們坐落在開滿了鮮花的草場上,旭日正從天邊升起。
拉涅沙認出來了,那是祖先的白帳篷,她已經死了。
那座高大的山又是什么?山腳下的人看起來是中原著裝,兩邊的歸宿居然離得這樣近嗎?
她想要從河里爬起來,向帳篷跑過去。阿媽也許就在某個帳篷里,她有許多話想與她說,可這河水死死地抓著拉涅沙的身軀,不讓她爬起來。
山巒的倒影沉入水中,白色的房子化為光點匯入河流,那水突然就不再溫柔了,她泡在里面的皮膚開始急劇融化,后背上的燒傷變本加厲地劇痛起來。
拉涅沙尖叫出聲,向著岸上撲騰,越撲騰就離岸邊越遠,一道暗流卷著她向水下去,把她丟進了一個不知通向哪里的漩渦。
“噗咳!”兩名金甲衛做完這一切后便恭謹地退至一旁,封赤練居高臨下地俯視眼前少年,他正以最屈辱的姿勢跪在她面前,鎖在寒鐵鏈中的修長手腕仿佛輕輕一折便會斷掉,卻更加提醒她,這雙手是如何在頃刻間制住所有金甲衛。
“在我來之前,你一個字都不會說。”封赤練冷冷開口,“這話可是你說的?”
聶云間艱難地仰著頭,黝黑的寒鐵鏈襯得肌膚越發蒼白,“阿姐,我——”
不待少年說完,封赤練出手如電封住少年身前啞穴,唇角冷冷揚起,“既然你一個字都不想說,我也不想再聽到哪怕一個字。”
她不能被他牽著鼻子走,更何況即使他現在說了,不過是精心編造的另一套謊言而已。
她淡淡吩咐:“靜姝,把降神香點上!薄皣W——”
議事堂木制的大門突然被人推開,外間明亮春光瞬間傾瀉而入,打斷了眾人的爭論。
眾人轉頭看去,一名身著藍色廣袖長衫的年輕男子逆著光站在門口。
雖然看不清容貌,但只看那高束的發冠和頎長如竹的身形,封辰鈺也一眼認了出來,頓時喜道:“是淮師兄回來了!”
聶云間沉步而入,少年穿的一身煙藍色掌門服,腰間束以月白色錦帶,衣擺和領口都繡著白色的流云紋,襯得整個人清冷如玉,仿佛透著仿佛與生俱來的距離感。
堂內瞬間安靜下來,眾人神情如出一轍地變得恭謹而又敬畏,齊聲向來人行禮:“掌門!
聶云間十六歲那年成為流云劍的主人,也就成為了這一任的正義盟盟主,只是在流云宗內部眾人還是習慣稱呼他為掌門。
聶云間從眾人面前緩步走過,所過之處一股勁風激蕩,溫和卻又不容拒絕地托舉著眾人直起身子。
封辰鈺也被這股勁風托舉著直起身子,她幾乎是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少年,面容清疏如水中冷月,明明穿的是和幾位長老相似的宗門制袍,就是好看的讓人移不開眼。
江湖中人都是慕強的,她也不例外,可是明明蓬山師叔有意撮合,師兄待她卻一直和待旁人無異,冷淡疏離。
聶云間并沒有在太師椅上坐下,而是走到一旁目光陰沉中年男子身前,恭敬地雙手交疊行禮:“師父,弟子回來了!
那叫蓬山的中年男子臉色卻依舊陰沉。
可其他人臉上的激動已然按耐不住,畢竟聶云間此行的壯舉早已以燎原之勢一夜之間傳遍江湖,鶴明長老更是激動到蒼老的聲音都有些顫抖:“恭喜掌門以一敵五,大敗魔教五護法!”
其余人也激動地連聲附和:“恭喜掌門,大揚我流云宗威勢!”
藍衣少年單手負后立于“重明流云”牌匾之下,脊背挺拔如松如竹。
那叫蓬山的中年男子卻突然冷哼一聲,“清淮,那女魔頭封赤練要在全武林尋找美貌少年充入后宮的消息,你可聽說了?”
聶云間微微頷首,“有所耳聞。”
“你去昆侖山走一趟,務必取得那女魔頭的性命!迸钌降f道,語氣平常地就像在說讓聶云間去屋外走一趟,拔一根草回來。
堂內卻瞬間炸開了鍋。
鶴明長老猛地一拂衣袖,怒道:“休得胡言!這種事怎么能讓掌門親自去?”
其余長老幾乎是同時對蓬山怒目而視,“蓬山,即使你是掌門的師父,也不能替掌門做主!
“掌門不僅是掌門,還是這一任的正義盟盟主,怎么能以身犯險,送上門去?”
“蓬山,我知道你恨極了魔教,卻也不能這般荒唐!
聶云間微微一怔,很快意識到蓬山不似在開玩笑,他躬下身,沉聲應道:“是,弟子遵命!
幾乎是在聶云間應聲的同時,幾位長老反對的話齊齊僵在了嘴邊,聶云間年紀雖輕,可這幾年下來威勢漸深,哪怕不說話時也自有股不怒而威,眾人早已習慣聽命于他。
“清淮,送我回屋!迸钌嚼淅溟_口,“有勞鶴明長老一路,清淮此去諸多事宜還需宗內配合!
由于蓬山喜靜,他的正氣軒在整個流云宗來說都算得上偏遠。
進屋后,聶云間將蓬山抱到床上,自己則是坐在床邊,兩只手掌熟練地按在蓬山雙腿的三里穴上,雄渾的內力猶如浩瀚江海傾瀉而入,一點一點梳通蓬山雙腿堵塞的經脈。
平日每個月聶云間都要替蓬山這么疏通一次,這次也是由于他外出耽誤了,今日才補上。
重明功煦暖的內力讓蓬山舒服地長喟一聲,也不知這般運行了多少周天,蓬山終于示意聶云間可以停下。
此時已然過去了大半個時辰,饒是以聶云間內力之深臉色都有些發白,聶云間卻聶不上調息,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錦布,恭敬地遞到蓬山手中,“師父,弟子終于替您尋來了這株龍血草,這次定能治好您的腿疾。”
蓬山打開錦帛,露出里面被精心包著的一株紅色藥草,嗓音卻越發冷酷,“你的重明功已然突破第九層,這次遇上魔教五護法明明能全殲賊子,為何那青鸞使卻能活著逃離?”
鶴明在一旁看著,心中陡生不忿。
這龍血草生長在極寒之地,極難取得,更何況此次還遇上魔教五護法同來爭搶,掌門以一敵五,兇險萬分,蓬山沒有絲毫關心,更沒有任何稱贊,反而詰責掌門為何放過青鸞使?
見蓬山提到此事,聶云間清冷的臉龐倏地一顫,起身在床頭低首跪了下去。
當日那青鸞使中劍后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目光凄婉而又哀絕,像極了十二年前阿姐倒在血泊中的模樣,讓他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
“為師說過,切不可對魔教中人心存憐惜,更不可有半分心慈手軟,否則你母親就是前車之鑒!”
聶云間臉色頓時一白,雙手交疊,恭聲道:“弟子知錯,請師父責罰。”
“為師不知你究竟為何會放過魔教之人,但你馬上要啟程去西州,此事暫且按下,只是此次是擊殺那魔頭的最佳機會,這次切不可再心慈手軟!”
降,降神香?靜姝瞬間打了個寒顫,降神香是用龍銷香等珍貴藥材制成,能將人的感官放大數倍不止,吸入降神香后,即使只是手破皮的疼痛,也會和被刀割肉無異。
而其中還加有一味重要的主藥,那便是百年人參,讓人即使痛到極點也暈不過去,即使身體到了極限也能吊著一口命,實乃刑訊必備。
所謂降神,便是即使是神來了,也逃不脫被降伏的命運。自她入教后,還是第二次見到有人值得教主拿出這降神香。
看著一旁鎏金博山爐中裊裊升起的白色霧氣,封赤練心中的憤怒狠戾都在一瞬間被無限放大。
她從懷中掏出一個只有人手掌大小的精致錦盒,漫不經心地把玩著,“聽說毒對你無效,既然如此,咱們不如試試蠱?”
雖然是商量的話語,語氣卻是不容拒絕的冷酷。
靜姝聞言渾身一震,浮光教的蠱可沒有一個是好相與的,痛暈過去甚至直接痛死的人也不在少數,難怪尊主要破例點上這珍貴的降神香。
封赤練從盒中取出一物攤在手心,赫然是一枚只有芝麻大小的黑色藥丸,在女子白皙的膚色映襯下黑的格外滲人。
“這蠱名為千日錘!彼淅淇粗矍吧倌,明知道他無法回答,仍是笑著問了出來:“你可知道什么叫千日錘?”
封赤練嗓音輕柔魅惑,笑意卻不達眼底,反而帶著種殘忍的冰冷。
少年目光倏地一顫,像是被突然丟入巨石的平靜湖面,泛起陣陣漣漪。
封赤練唇角弧度漸漸擴大,“這蠱發作時,像是有一柄沉重的錘子不停錘擊心臟,沒有片刻停息,而且隨著時間的延長捶擊的力道會一下重過一下,不到一柱香的時間,便會重到好似有萬鈞之力。”
封赤練輕軟的嗓音在空曠的寒獄中顯得格外縹緲,一個字一個字地鉆入每個人耳中。
少年眼角泛起濕潤的紅,目光卻忽而沉靜下來,像是映在秋日湖面的冷月,只有那穿在寒鐵鎖中的雙手緊緊攥著,暴露了主人并不平靜的內心。
封赤練蹲下身,將手掌遞到少年面前,唇角忽而揚起抹殘忍的笑意,她是要遏住他喉嚨逼他吃下去,還是劃開他皮膚,讓藥丸直接融進血肉。
浮光教的蠱皆是為了折磨人而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蠱一旦進入身體,宿主將要面臨多么痛苦且漫長的折磨。
因此今日這只蠱,不為刑訊,只為泄憤。
她恨有人竟然騙她至此,更恨自己竟然差一點真的相信了他。
滔天的怒氣漸漸在起伏不定的胸膛中發酵,掌心卻突然一陣溫熱。
封赤練含怒的目光倏地凝住,眼前的少年竟是艱難地俯下身子,將她掌心的藥丸,緩緩卷進了自己口中。
少年含著藥丸抬起頭,目光中是深沉的平靜和安然,卻像是籠著薄霧的湖面,水面下隱藏著難言的哀傷和決絕。
被少年用這樣的目光看著,封赤練心中猛地一凜很快又毫無波瀾,以這少年的聰慧自然不難明白,他現在唯有配合才能少受皮肉之苦。
少年靜靜看著她,淡薄的唇角忽而淺淺揚了揚,像是撲火的飛蛾,明知前路是死仍義無反聶。
封赤練眸光瞬間一沉,她猛地掐住少年兩顎迫使他張開嘴,那嘴里赫然空無一物,竟是真的咽了下去。
手下肌膚的溫度以一種極快的速度攀升著,不到片刻已燙的她下意識松開了手,而幾乎是在她松開手的同時,少年臉色驟然一白。
聶云間雙手死死攥緊,急促地喘息起來,卻因為被點啞穴而發不出半點聲音,寂靜的寒獄中只聽得見沉悶的喘息和呻/吟聲。
很快,聶云間再也維持不住挺直的跪姿,整個人下意識地想要蜷縮起來,雙手卻始終被牢牢吊在上方半點動彈不得。
咚、咚、咚!
重錘一下又一下地錘向心臟,豆大的冷汗從聶云間額頭不住滴落,痛苦的緋紅從脖頸一路蔓延到臉龐,青筋根根凸起,身體不住地劇烈顫抖,四根鐵鏈被掙的嘩啦作響,在一片寂靜中令人越發窒息可怖。
少年像是被蠶繭牢牢束縛的幼蝶,無路可躲,無處可避。
靜姝已轉過身去不忍再看,心臟是人身體最脆弱的地方,哪怕是輕輕一碰都疼痛萬分,更不用說在感官被無限放大的情況下,被一柄重錘砸在心口,只一下已是人間酷刑,更何況一下重過一下,沒有片刻停歇,更不知這種折磨何時才會停止。
若是沒有一旁燃著的降神香,正常人此時恐怕早已暈死過去。
不到一會兒的功夫,少年身前已是一灘水漬,整個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
寒獄寂靜陰冷,在山壁的中央,封赤練長身而立,一襲絢麗紅衣映著桃花般的明麗容顏,披著的白色狐裘襯的肌膚白皙似雪,燦若春華,聶云間卻是狼狽地跪在地上,衣衫浸濕,渾身顫抖痙攣。
封赤練目光漸漸晦暗,抱在胸前的雙手無聲地攥緊,她對待叛徒或奸細的手段向來簡單粗暴,要么直接斬殺,要么拖去喂無憂。
可她對眼前的少年,終究是不同的。哪怕她不想承認,不管是因為這副絕佳的皮囊還是旁的什么,可事實就是,她現在還不想讓他死。
她俯下身,伸手解開少年被封住的啞穴——
“呃——!”驟然被解開穴道,少年猛地痛哼出聲,嗓音因長時間的疼痛而顫抖沙啞,少年狠狠咬住那無一絲血色的唇,才堪堪止住那痛苦的嚎叫。
封赤練示意金甲衛搬來太師椅,不緊不慢地在少年面前坐下,冷冷開口:“說話!
因為長時間的折磨聶云間虛弱地垂著頭,身子卻仍一下一下地痙攣。
疼痛像是無窮無盡的黑暗,又像是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他包裹在其中,讓他無法呼吸,無法思考,更無法發出一個連貫的聲音。
“你叫什么名字?”封赤練冷聲質問,一如當時在百花泉中,她也曾問過他同樣的問題。
聶云間強迫著自己集中注意力,在鐵鏈劇烈的嘩啦聲中,艱難地開口:“郁,郁小六……”
緊咬的牙關倏地松開,痛苦的嘶鳴瞬間溢出,“呃啊啊啊——!”
劇烈的疼痛之下少年頭顱猛地高高揚起,露出修長的脖頸,在清冷容貌映襯下平生出一種哀婉凄絕。
封赤練卻幾乎要被他氣的笑了出來,之前說他是許衡之,現在又說自己是郁小六。
下次如果再問,他會不會又說自己是封檀或者別的什么人。
“咻~啪!”
封赤練驀地揚手,竟是狠狠一鞭甩了過去。
在降神香的藥效下,這一鞭猶如剝皮抽筋之痛,可是因為千日錘的劇烈折磨少年只悶哼一聲,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
忽然間,有什么東西像閃電一般擊中她。
這人了解石河村,了解她的過去,還能讓無憂對他這么親近。
她想起那個像土豆一樣的滾圓身影,驀地命令:“睜開眼,看著我!
少年艱難地顫抖著睜開眼,漆黑的眼底滿是搖晃的水霧和遍布的血絲。
她一瞬不瞬地看著這雙漂亮卻充滿痛苦的眼睛,目光像一把尖刀直直插入人內心脆弱的地方。四目相接,一俯一仰,仿佛十二年前在熱鬧的村落中,在清澈的石河旁,他也曾站在她面前,她也曾和他這般對視過。
封赤練心神倏地一凜,她猛地前傾,嗓音陡然狠戾,“上次你告訴我,你是許衡之!
少年將鎖鏈掙的嘩啦作響,“呃——我怕,怕……啊!”
封赤練倒轉鞭柄抵住少年脖頸,嗓音冷厲:“你怕什么?”
少年痛苦地揚著頭顱,淚水無聲無息地從眼角滑落,嗓音因為劇烈的疼痛打著顫,“怕,你在恨我……呃啊。
少年痛苦地嘶鳴著,鮮血從被磨破的手腕淌下,滴落在地。短短一句話,似乎什么都沒說,封赤練卻已然懂了。
若不是郁小六的爹娘,她不會失去自己的爹娘,更不會失去自己的家,她會被疼愛著長大,而不是獨自漂泊無所依靠、所有心酸痛苦都只能咬牙咽下。
素來冷酷的一顆心像是被緊緊揪住,左胸處似乎再次刺痛起來,封赤練將鞭柄緊緊抵在那通紅的脖頸上,厲聲質問:“若你是郁小六,你的重明功是和誰學的?”
“我,我……呃——!”少年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痙攣,千斤重錘敲在心上,仿佛靈魂都被撕裂開來,入骨的疼痛讓他甚至無法完整地說出一句話。
封赤練收回滅魂鞭,左掌聚力懸在少年腦袋上方,冷道:“快說,否則我一掌崩了你!”
少年猛地噴出一口鮮血,迷離之下竟是向她凝聚了全身內力的手掌上靠去,本是威脅性命的手瞬間變成像是在親昵地撫摸發頂。
聶云間神志已然近乎渙散,顫抖的嗓音低到幾不可聞:“阿姐,你殺了我吧……”
好痛,真的好痛……痛到就連呼吸都是一種酷刑,痛到就連風吹過肌膚都是種殘忍的折磨,他本就欠阿姐一條命,此番就當還給她了……
拉涅沙滾了一滾,直接撞在帳篷邊沿上。突然窒息又突然通氣讓她的精神有點混亂,她蜷縮起來用手臂擋住頭,努力克制不讓自己尖叫。過了一陣子才慢慢舒展開身體。
這還是帳篷,眼前還是背后盤踞著蛇影的少女。那條巨蛇用尾巴尖蹭著嘴巴,逐漸從她身邊退開。
“你干了什么……你不是吃了我嗎?”拉涅沙含糊地問,隨即她發覺自己身上的痛苦全然消失了,肩膀上的皮膚光滑如初。一瞬間無比輕松的身體簡直讓她想跳起來,她跌跌撞撞地爬向角落,借著懸掛的鏡子確認自己已經黏連半殘的手臂是不是恢復正常。
隨即,封赤練聽到了第二聲尖叫。
“你做了什么!”
“啊,”封赤練漫不經心地說,“把你吃了又吐出來而已。”
拉涅沙現在完全不像是之前那個傲慢而淡然的領袖了,她尖叫,噎住,像是想向著封赤練撲過來,又崩潰地退向一角。
那張臉那副身軀上沒有一點傷痕,像是新生一樣光潔健康。唯獨她的發絲變得更黑,眼睛也從冷冽的灰色變成了某種更暖的紅棕色。
如果仔細去看,那張臉上的很多細節發生了改變。雖然一眼望過去大巫還是大巫,但不知為何有了些中原的痕跡。
“我……我……”她顫抖著,想伸手挖掉自己的眼睛。封赤練只是冷眼看著她,看她抬起手又垂下。
“你把我變成了中原人……”
第 103 章 舊人
她必須自己去想到底該怎么辦。
在心念微動的瞬間,有一股強烈的暖意從她胸前升騰而出,它在她身周流竄,飛舞,停息在她皮袍的口袋中。這暖意變成了一枚有火焰花紋的蛋,當拉涅沙伸手去拿它時,蛋殼像燒焦一樣裂開,露出里面毛羽未干的雛鳥。
它蜷縮在她的手上,頃刻間融入她的身體。瓦格鄂麗隕落后一直混沌不清的頭腦被照亮,拉涅沙又一次感覺到神火,感覺到赤金草場上的那輪太陽。一只年輕的火鳥從那火中誕生,嘹亮地鳴叫著從她身體中脫離,向天空飛去。
“王上?”跟在她身邊的巫小聲問,“您在看什么?”
“我看到了瓦格鄂麗,”拉涅沙說,“它從火中回來了!
他不知道,他覺得那里面還有別的原因。這輕微的別扭加上身份與她不相配的惶然,讓他總是把握不好時機,不知道該如何對她開口。
可無論如何,他確乎愛著她。進入四月后,天闕峰上總算要暖和些許,只是那漫山積雪卻沒有絲毫要融化的意味。
青冥宮的正殿里,封赤練懶洋洋地躺在鋪著厚軟毛皮的軟塌里,漫不經心地看著下方惶恐跪著的應拭雪。
第一次見到這張臉時她覺得還算驚艷,可這連著三日看下來,卻總覺得差點意思。
和那陸斐聲一樣,應拭雪也是無影門的弟子,善輕功追蹤,身法輕盈靈動,這勢必就會就要求修煉之人體型不可過大,因此應拭雪的身量在男子中稱得上纖細,樣貌也是上乘,這幾日對她也是事事恭順,可她就是提不起興致。
她百無聊賴地摸了摸身旁無憂毛絨絨的腦袋,殿內一時安靜極了,甚至安靜到有些可怖,下方應拭雪跪著的身影伏的越發低,甚至在微微顫抖著。
“抬起頭來!”封赤練猛地厲喝一聲。
應拭雪倉皇抬起頭,眼眸中是未及掩蓋的恐懼。
真是沒意思,封赤練手掌無意識地撫摸無憂,她還以為這些正義盟的人面對她時會有所不同,至少不會這么卑躬屈膝。
靜姝久侍封赤練身側,一眼便明白她在想些什么,只能說尊主真的是越來越難伺候了,既想要人討好她順從她,卻又不喜歡別人太過奴顏婢膝,真是難,太難了。
“尊主,不知今日您想玩些什么?”應拭雪艱難地擠出一抹笑容,他本來是想一舉刺殺封赤練從而揚名江湖,卻沒想到自己反而淪為了這魔頭的玩物。
封赤練卻連眼睛都懶得抬,淡淡吩咐:“來人,把他丟到霜月湖里去!
“是。”護衛出列應道。
“尊主,尊主,饒命!”要緊關頭,應拭雪再也聶不得假裝矜持,驚慌地大喊大叫起來,卻絲毫不能阻止自己被兩名護衛鉗住四肢往外拖去。
靜姝同情地看了眼一臉驚懼的俊逸男子,這外面冰天雪地的,霜月湖在青冥宮后面,湖面早已結冰,這被丟到湖里,運氣若是好在冰面上待到尊主氣消也就算了,這要是運氣不好侍衛丟的重了些,把冰面砸出一個洞,那可就要浸到冰水里去了。
很快,外面傳來重物撞擊的聲音,卻并沒有冰面破碎的響動,想來是這應拭雪身量輕,躲過了一劫。
封赤練卻已毫不在意,她斜斜靠在無憂身上,半張臉都陷在金色的狗毛中顯得臉龐十分小巧,只是神情突然間嚴肅起來,“紫虓和白虎那邊有消息了嗎?”
靜姝也收斂了笑意,躬身稟告道:“回尊主,紫虓使和白虎使跟著那聶云間去了東海,果然打探到鹿活草的下落,若是順利的話,不日便能返回!
“那聶云間呢,此次他竟沒有出手搶奪么?”封赤練心頭閃過一絲疑云。
“我們的人也覺得奇怪,到東海不久那聶賊的身影便突然消失,不知去往了何處!
封赤練冷冷哼了一聲,待她養好內傷,第一個要殺的就是聶云間。
她將身體重量都壓在無憂身上,烏黑泛藍的長發在金色的毛發上披散而下,“也不知這聶云間是惡是丑,是胖是矮,真是迫不及待想要會會他。”
靜姝聞言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尊主,您怎么就知道這聶賊一定是又丑又胖又矮呢,萬一他其實玉樹臨風呢?”
“不可能,他若是生的好看,怎么會到現在都沒幾人見過他的樣貌。”
靜姝不敢答話,她依稀聽過傳聞,這聶賊人品雖壞,長的卻似乎還不錯。
大概是因為名字里都有一個淮字,說起聶云間她卻總會想起那被她狠狠鞭笞一頓的俊美少年,不管發生什么,那漂亮的眼眸里總是透著股隱忍和沉靜,讓人想要打破他的面具,擊潰他的防線。
“是誰把郁淮從懸籠里放出來的,可查到什么眉目了?”
封赤練微微頷首,手中動作卻一直未停,她順了順無憂手感甚好的光亮長毛,心中煩躁終于被撫平了稍許,直到靜姝再次開口,“尊主,屬下認為從鑰匙入手是一方面,也許從那郁淮身上查起會有意外收獲!
封赤練聞言再次冷哼一聲,這個郁淮簡直是油鹽不進,若實在不行干脆把他丟進寒獄,畢竟從來沒有人能在寒獄中做到咬死不坦白。
“尊主,郁淮來了!苯鸺仔l突然進來稟告道,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哦?”封赤練頓時興起幾分精神,她早就吩咐過金甲衛,待這個郁淮醒了后第一時間便帶來見她,只是沒想到這一等便是等了整整六日。
“讓他進來!彼龑χ鸺仔l說道,隨后又吩咐靜姝,“把無憂帶到我寢殿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當年石河村屠殺的緣故,這些年來只要看到有人靠近她,無憂便會沖上去狠狠撕咬,而除了她和靜姝以外誰的話無憂都不聽,她只能在寢殿里為無憂造了座金籠,偶爾把它關進去。
青冥宮的正殿高聳奢華,從宮門到軟榻處都鋪著厚重的墨綠色地毯,封赤練往門口看去,一身白衣的清冷少年站在高大的門梁下,長身玉立頎長挺直,仿佛裹挾著漫天的日光清氣,讓她心尖不可抑制地一震。
這些年她一直在江湖里尋找各色美人,卻沒有一人能比得過眼前的少年。
日光照在他身上,像是照在天闕峰頂積了萬年的白雪之上,周身似是泛著瑩瑩白光,一舉一動間風姿如玉,眉目如畫。
封赤練看著看著不禁揚起了唇角,眸光漸漸深邃,在她灼灼的目光中,少年已走到臺階下站定,抿緊了唇看向她,輕聲喚道:“阿姐!
少年俊美的臉龐仍有些蒼白,此刻單手負后站在她面前,眉目低垂,神情安靜,似乎沒有絲毫怨懟。
封赤練倏地一笑,整個人明艷極了,“你來的時辰剛好,本教主要用午膳了,正好一起吧!彼苌俸腿艘黄鸪燥垼贿^面對美人,她愿意對他寬容一些。
她素來喜歡在霜月湖邊的亭子里吃飯,此處視野開闊景色優美,遠山重重疊疊,湖面時有涼風,夏季賞花觀魚,其他季節則是萬物覆雪,美不勝收。
她在自己慣常坐的那根鋪著白狐皮的楠木椅上坐下,又指了指自己對面的椅子,含笑道:“請坐!
少年依言坐下,目光卻忍不住暼向湖中冰面上躺著的男子身上。
“那是應拭雪,我不喜歡他的服侍,便命人把他丟在這兒!狈獬嗑氋N心地解釋。
聶云間心中陡然升起一絲微不可察的莫名愉悅,微小到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怎么,你覺得我不該把他丟在那兒?”
聶云間搖了搖頭,“阿姐要罰他自是有阿姐的道理,只是這天氣寒冷,他這樣躺在冰面上,怕是會危及性命!
不管怎樣,他都做不到眼睜睜看著正義盟的人在他面前喪命。
“你這是在替他留情?你自己都是階下囚,有什么資格替他人求情?”封赤練嗓音輕柔,卻帶著刺骨的冷意。
“還是說你想用什么東西來交換?你那日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今日我再問你一次,你可愿意?”
封赤練其實根本無所謂這人愿意不愿意,他愿意的話自是最好,若是不愿意,她也會強迫他愿意。
聶云間眉心微蹙,漆如點墨的眼眸浮現一絲猶豫,隨后瞬間清明。
眼前的女子坐在涼亭中,膚光勝雪笑容練媚,本就明艷的臉龐在額頭紫色寶石流蘇映襯下,美的驚心動魄,她不管是喜是嗔,是靜是怒,一舉一動無不緊緊牽動著他的心神。
他本來是想告訴阿姐,他只把她當姐姐而不是妻子,可是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明白過來,只要能留在阿姐身邊,無論要他做她的什么,不管是弟弟、男寵還是夫君,都由她。
“那日我問你問題你不回答,甚至隔了這么久才來見我,一來卻替別人求情。若真要求情,你不該先替自己求么,郁淮,你就不怕我把你也丟到冰面上去自生自滅?”
少年瞬間一怔,可是很快,目光中浮現一抹自責,“阿姐對不起,我該早點來見你的!
是他沒用,才會兩次都暈了過去。
封赤練訝然地挑了挑眉,她說了這么長一串話這人就聽到了這一句,還有他明明是昏迷不醒所以才沒法來見她,竟也絲毫不辯解。
湖上寒風驟起,吹起少年如瀑般散落的長發,宛如寒夜幽曇,清冷絕艷。
封赤練身子突然極富侵略性地向前傾了傾,如桃花般瀲滟的眼眸中閃過幽深的暗芒,“既然知道錯了,那是不是該罰?”
少年迎著她的目光,神情專注而又安靜,似乎不管她做什么他都甘之如飴,“阿姐要怎么罰?”
封赤練又嗯了一聲。“為什么?”她問,“我不是作為君王去。”赤練說,“不許叫,許久沒見你這個樣子,讓我看一會。”
她的手順著鶴脖頸上細膩的絨羽滑下去,他立刻炸了一身的羽毛,僵直著再動不了。任由那只手像纏身的蛇一樣繞上來,隨便擺布他的翅膀和身軀。
直到再被放到地上,聶云間還有些暈暈乎乎。
封赤練一時沒有把他變回人形,他撲騰著翅膀半天才學會用鳥的身軀站立。身邊花草落英紛紛揚揚蹭了他一身,聶云間在草叢中踉蹌,不住地抖身上的羽毛。
忽然,花草上方伸出一只手,輕輕扶了一下他。
“啊,神君。”那只手的主人沒有看他,反而款款從他身邊走開,向著另一邊佇立的封赤練走過去。
第 104 章 祝芒
眼前的場景過于出人意料,封赤練卻沒有細想,而是屏氣凝神抓緊時間運功,很快,最后一周天終于運行完畢,封赤練瞬間撤力收掌目光陡然凌厲!
幾乎是在撤掌的同時封赤練快速抽出腰間長鞭,金色鞭尾在空中快速抖動,留下一絲根本看不清的殘影。
地上的少年單手撐地半跪著,唇角還留有鮮紅的血跡,看向她的漆黑雙目眼尾泛紅,顫抖的水光中透著極度的震驚。
兩人交手不過瞬息之間,守在屋外的金甲衛聽見動靜,猛沖進來,看見屋內景象后均是一驚,長劍齊聲出鞘,將聶云間圍在中間。
少年目光卻只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封赤練一身紫衣執鞭而立,額頭墜著的紫色寶石方才被掌風擊落在地,淡粉色的五瓣梅花在蒼白臉色映襯下愈發嬌艷清絕,風華無雙。
聶云間喉結快速地上下滾動,似是在努力抑下翻涌而上的氣血,素來淡漠的嗓音透著顫。骸澳泐~頭的梅花痕跡,是,是誰給你畫的?”
封赤練摸了摸額頭,霍然冷笑:“與你何關?”
聶云間暗自環聶一圈,先機已失此時他再也沒法接近封赤練,更無法弄清這個梅花痕究竟是否和阿姐有關,電光火石間聶云間放縱體內氣血翻涌,一口鮮血噴涌出來,倒在了地上。
若是讓流云宗的人看到定會大吃一驚,堂堂正義盟盟主竟會裝暈。
封赤練心中一直繃緊的弦終于松了下來,此人看上去十分年輕,武功之高卻是世所罕見,僅一掌便讓她受了內傷,第二掌更是來勢兇猛,她本是避無可避,必定重傷,屆時若再有第三掌便是回天乏術。
這是一個殺死她的絕佳機會,他卻在最后關頭強行收手。
甚至不惜自傷。
靜姝從懷中掏出一顆綠色藥丸服下,臉色瞬間平復了不少,她從地上站起,將同樣的一顆藥丸遞到封赤練手邊,“尊主,快服下!
封赤練接過藥丸服下,很快,一股暖流自丹田升騰而起,四肢慢慢地又充滿了澎湃的力量,這是浮光教秘制的玄極丹,對治療內傷有奇效,她自己身上也常年帶有,以備不時之需。
待確認自己并無其他不適后,封赤練這才轉身看向一旁同樣被金甲衛押住的韓盧,冷道:“你是怎么把他從懸籠中放出來的?”
不知為何,她總感覺這韓盧十分親近酷似故人,讓她提不起殺心,若是換了一人,絕對不會再有說話的機會。
“教主,不是我把他放出來的,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絕對不會做任何對教主不利的事!”韓盧臉色焦急,似乎生怕她不相信他的話。
封赤練銳利的目光透著審視,過了片刻才示意金甲衛放開韓盧。
直覺告訴她韓盧沒有說謊,并且不說韓盧,就連她方才進屋后都沒有發現柜子里竟然藏著個人,此人隱匿氣息的本領當真是極好。
竟能從懸籠中逃脫,還藏在柜中暗算于她,她已許久未曾受過這么重的傷,一股惱怒和氣憤倏地升騰,封赤練走到郁淮身旁,猛地抬腳,一腳狠踹了過去!
少年白色的身影像羽毛一樣飛向外間,落地的瞬間又是一口鮮血噴出,明顯再次受了內傷。
封赤練目光冰涼,語氣更是淡的發冷,“把他關入寒獄,務必撬開他的嘴!
韓盧見狀控制不住地皺起了眉,浮光教的寒獄比起懸籠更加令人聞風喪膽,懸籠考驗人的心志,寒獄則真真是人間地獄,浮光教拷問人的花樣之繁雜手段之殘酷,沒有人能經得住。
只能狀似無意地說道:“教主且慢,看這人模樣,他似乎是以前便認識教主?”
靜姝奇怪地看了眼韓盧,似是不解他為何會突然開口,卻仍附和道:“尊主,屬下也感覺有些異常,這人為何會格外關注您的梅花印記?還有這明明是您的胎記,他卻說成是畫上去的,這當中定有些蹊蹺,不如先留他一命,細細審問!
“放心,他死不了!狈獬嗑氄Z氣淡淡。
她自是要好生審問,她要知道他是如何從懸籠中逃脫,又是如何找到此處,又是為何突然收手,還有什么同謀。
卻沒有發現,在方才靜姝那番話說完時,外間本該昏迷的少年眉心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靜姝,派人去好生查一這個郁淮,年紀輕輕便有此內功,究竟來自何門何派,家在何處!狈獬嗑殯]想到韓盧竟會為這少年求情,既然如此,她并不介意過兩天再把他丟進寒獄。
“是。”靜姝恭聲應下,“只是,他似乎格外關注您額頭的胎記,您平日里額頭墜有流蘇正好蓋住花瓣,不知都有哪些人知道您有這個胎記?”
封赤練神情微怔,知道她額頭胎記的人,應該都已不在人世了。
她在軟榻上緩緩坐下,素來明艷的臉龐仍舊有些蒼白,目光中卻透著罕見的懷戀,“以前我還叫封檀,只是石河村中一個普通的孩童,而知道這個胎記的恐怕也只有石河村的鄉親了!
“教主您那時可有要好的朋友嗎?”韓盧站在一旁,突然問道。
韓盧這問話稱得上逾越,可封赤練并無反應,靜姝也不好越俎代庖。
封赤練卻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韓盧,竟是回答了他的提問,“那時除了弟弟妹妹外,我還有兩個相熟的玩伴,只是他們都已不在人世了。”
“從沒聽您提起過呢?”靜姝終于也好奇起來,這些年一直是她陪在尊主身邊,卻從來都不知道尊主以前的事。
封赤練嗓音冷冽,透著刺骨殺意。
明明屋內十分溫暖,這般駭人暴行卻聽得靜姝一陣寒意,她想到什么恍然大悟地說道:“所以尊主這些年一直在追查當初石河村的慘案,是因為您就是石河村的人!
“冤有頭債有主,我定會要那些人血債血償!
屋內一時安靜了下來,哪怕是只知武藝的金甲衛也敏銳地察覺到封赤練情緒的異常,紛紛低下頭去,生怕在此時觸怒她惹禍上身。
韓盧視線卻遠遠落在倒在外間的少年身上,忽然咬緊了唇,試探著問道:“教主,那您恨小六嗎?”
封赤練倏地一怔,方才那些話她其實是故意說給韓盧聽,她想過他聽完會有的反應,卻唯獨沒想到會是這個,她怔愣片刻,無聲地笑了笑,“自然是恨的!
她一直當作弟弟疼愛的人,卻間接害的她家破人亡。
她知道他也是受害者,甚至當日面對屠刀時她第一反應就是擋在他身前,可她并非圣人。
多少次午夜夢回她總會控制不住地怨恨,若不是他們一家,她本可以在村子里平安長大,她還是那個被父母寵愛著,一生幸福無虞的女孩。
韓盧臉龐瞬間一白,似乎沒想到她會這么回答,本就發白的嘴唇顫了顫,終是將想要說的話咽了下去。
封赤練正想說些什么,一股難言的暈眩突然鉆入腦袋,她伸手揉了揉眉心,略顯疲憊地說道:“今日受了內傷,我要去山谷溫泉調養,先把他關起來,務必嚴加看管!
“是,尊主!苯鸺仔l首領阿迦看著封赤練,恭聲應道。
靜姝也暗暗嘆了一聲,誰能想到尊主不過是來青鸞使房中探個病,竟會碰到這么多事,就該把這該死的郁淮丟到寒獄中,讓他后悔今日傷了尊主。
封赤練和靜姝兩人離開后,一直假裝昏迷不醒的聶云間,悄然睜開了眼。
他怔怔地看著封赤練離去的方向,忽然輕笑出聲,不知笑了多久,直到身子也跟著顫抖起來,淚水從泛紅的眼角無聲滑落。
阿姐竟然沒有死,她竟然還活著,他找到阿姐了,他竟然找到她了!
失而復得的狂喜如一陣狂風猛烈撞來,撞的他腦袋一片空白,渾身氣血不受控制地胡亂激蕩,讓他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此刻他的世界一片寂靜雪白,只有那紫色的絕麗身影越發清晰。
“統領,他沒有昏迷!”一名金甲衛發現了聶云間,連忙高聲示警。
聶云間卻根本沒有聽到金甲衛的聲音,狂喜過后,一股強烈的后怕如海浪般席卷而來,幾乎要把他整個淹沒。
他一心想要除之而后快的封赤練竟然會是他的阿姐,他好容易才又找到她,卻差一點就要害死她,他差一點就要再次失去她。
濃烈的愧疚和自責排山倒海般傾瀉而來,情緒劇烈波動之下聶云間周身氣勢陡增,內力瞬間澎湃激蕩,讓人無法靠近他半步。
天闕峰山谷的地熱綿延數里,讓此處比其他地方暖和不少,源頭的一汪溫泉處更是一年四季鮮花常開不敗,因此得名百花泉。
此時天色已暗,一輪明亮彎月高懸夜空,在泛著水紋的池面投下淡淡的月影。
封赤練整個身子都浸在溫泉中,后背愜意地靠在鵝卵石做成的池壁上,讓炙熱的溫泉水驅走身體里的寒意。
百花泉是露天的,天然的鵝卵石形成層層臺階,泉水從最高處的溫泉池中溢出沿著臺階流下,金甲衛在臺階最下面站成一排,以免有人闖入。
在這浮光教中自是沒有人敢打擾封赤練休息,卻沒想到今夜真的迎來了不速之客。
聶云間出現時臺階下瞬間一陣混亂,金甲衛長劍齊聲出鞘,鋒利劍尖直指闖入者。
封赤練頭疼地嘆了口氣,她泡溫泉時雖不戴首飾卻常年身著中衣,就是以防會有意外情況發生,只是這一年來,還是第一次真的有意外。
她悠悠轉頭看去,漫不經心的目光卻在看清來人樣貌后瞬間一凜,竟然又是那個郁淮!那阿迦當真是個廢物,統領金甲衛這么多年卻連一個受了傷的人都攔不住。
“讓他上來!狈獬嗑毨渎暦愿溃挂纯,這個人到底想做什么,明明能殺她卻不殺,明明重傷卻要追到百花泉來。
金甲衛如潮水般向兩邊分開,給聶云間讓出一條通道,卻并未收劍回鞘,而是在原地嚴陣以待。
封赤練手指一下一下地點在池沿,等著少年靠近,可是過了許久,那人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約莫兩級臺階下,沒有再上前一步。
封赤練向下坐了坐讓泉水淹沒肩膀,整個人舒適地靠在池壁上假寐,她不信這人突破重重難關來見她,就是為了站一整夜。
果然,過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少年終于動了。
封赤練身子仍然沒在池面下一動不動,周身內勁卻已悄然凝聚,隨時都能躍起一擊。
可是很快,身前傳來一陣衣衫的摩挲聲,便再次沒了動靜,耳邊一片寂靜,靜到只有池邊燭火細小的噼啪聲。
封赤練困惑地睜開眼,透過溫泉繚繞的白霧,眼前的情景讓她猛地皺起眉。
這人竟是在溫泉池邊的鵝卵石上,朝她遠遠地跪了下去。
第 105 章 本相
聶云間用爪子掃斷眼前的野花,抖掉頭頂那枚花冠,把它丟在巖石上,抬眼冷冷地看著祝芒。
祝芒也不惱怒,拾起花冠拍了拍:“太沉了,是嗎?我忘記您不是人了,是我的錯,有機會的話我再為您做一頂別的什么吧。”
聶云間不作反應,靜靜地等著對方的下一個動作。祝芒卻沒再說別的什么,施施然起身把花抱在懷里。“神君她應該已經在見部族了,要不要同我一道遠遠地看一看她?只是遠觀不會有多大問題,您應當還沒有完整地看過她本來的相貌吧!
戛然而止,好像剛剛那些挑唆和惡意都不存在。毒蟲縮回去了,只留下又自枯枝上綻開的花朵。祝芒的樣子真像是剛剛他只是對著一只靈智微開,知道嫉妒和憤怒,卻還不會用人的頭腦思考的鶴抱怨,鶴不愿意聽,他便不說了,畢竟說服一只鶴對神來說毫無意義。
聶云間看著他起身往山林中走,一時間又感到一陣迷惘。剛剛的話真的是說給自己聽的嗎?
還是說,那些恨意,哀怨,惡毒,只是因為痛苦而不自禁地外溢出來?那些看起來毫無道理的自罪,自我輕賤,也只是因為不愿意對深愛的那個薄情之人惡語相加,所以只能轉過頭來攻擊自身?
如果他在他眼中只是一只普通的鶴,那神有什么必要說謊?“不知教主憎惡之人是誰?”即使被攫住下頜,聶云間嗓音仍舊沒有絲毫顫抖,深邃眼眸沉靜如水。
眾人在旁聽著心中卻已有了猜測,畢竟放眼整個江湖,名字中帶“淮”字還能被封赤練憎惡的,也只有正義盟盟主聶云間。
果然,只聽封赤練幽幽開口,“此人毀我分舵,殺我護法,此等罪不可恕之人遲早會慘死于本教主的滅魂鞭下!
一旁的紫霄白虎兩使聞言立刻單膝跪地,齊聲道:“尊主武功蓋世,似聶云間此等小人只配被您踩在腳下。”
竟真的是聶云間……哪怕早有猜測眾人仍是不免心中一震,這一任的正義盟盟主聶云間年紀雖輕威望卻極高,只是他素來深居簡出,哪怕是正義盟中見過他的人也是寥寥無幾,而魔教中人目前見識過流云劍都威力還活著的,恐怕也只有那重傷昏迷的青鸞使一人。
卻不知這女魔頭和聶盟主對上,會是誰勝誰負。
聶云間早在封赤練初次提及時便知她所說之人定然是他,畢竟他和她之間早已是不死不休之局。
封赤練唇角笑意漸深,輕輕撫過聶云間漂亮的下頜,纖白手指看上去似乎柔若無骨,卻沒有人會忘記這雙手方才是如何斃人于瞬息之間。
“你這身俊俏功夫是跟誰學的?”封赤練一瞬不瞬地盯著少年眼眸,她無聊時曾修習過浮光教最上乘的媚術,只是自從她習成后從沒有用來魅惑男子,反而時常助她分辨一個人有無撒謊。
這自稱郁淮的少年剛剛被她掌摑,臉上紅痕尚未消褪,對上她灼灼的視線卻只淡然一笑:“在下無父無母,只是曾經有一位姓郁的俠士路過村子,僥幸得他傳授武藝,我便也隨了他的姓!
姓郁的俠士,會的還是她浮光教的武功……教中姓郁之人眾多,一時難以核查,少年這番話看上去倒真是合情合理,天衣無縫。
封赤練像方才對待顏旭那般,手掌緩緩下移按在聶云間胸口,再次問道:“那你為何要來這天闕峰?”
眼前的少年頓了片刻,竟伸手覆在了她手背之上,少年手心溫熱干燥,似乎毫不緊張,“他們說那姓郁的大俠是魔,不,是浮光教的人,說他不是好人,我卻學了他的武功自是罪大惡極,因此他們將我趕出村子,我無處可去,只能來浮光教求一容身之處!
聶云間抬眸,直直對上封赤練探尋含笑的目光,輕聲懇求:“求教主垂憐!
眼前的少年目光沉靜而又專注,如月光下湖面瀲滟的水波,讓人忍不住沉溺其中,封赤練伸手緩緩撫過少年深邃的眼角,贊嘆道:“這雙眼睛可真好看,像秋月下清澈的湖水!
封赤練嗓音極輕極柔,尾音更是帶著練媚的卷,卻聽的聶云間淡漠的身軀猛地一震,一股久違的悸動如同藤蔓般迅速蔓延開來。
他幼時生的胖,阿姐時常嫌棄他長的像個球,卻唯獨喜歡他的眼睛,說他的眼睛像秋月下的湖水一樣清澈澄凈。
沒想到多年后再次聽到同樣的話,卻是從這個魔頭口中說出。
眼前的女子一襲紫衣練媚燦爛,仿佛將漫山香雪聚于一身,聶云間卻清楚地知道這樣明艷的外表下藏著的,其實是一顆極其狠辣無情的心。
聶云間心中漸漸泛起冷意,他的阿姐是世上最好的女子,他怎可將這魔頭和阿姐相提并論。
他正欲避開視線,卻聽見封赤練笑著又道:“這么好看的眼眸若是染上水色,想必會更誘人。”
話音剛落封赤練驀地掐住聶云間脖頸,柔軟的手指卻像是有千鈞之力,牢牢桎梏住那脆弱而又修長的地方,讓人絲毫動彈不得。
誰也沒想到封赤練上一刻還和顏悅色,下一刻便會突然動手,聶云間呼吸被驟然切斷,沒多久胸腔中的空氣便一點一點消失殆盡,他雙手垂在身側用力地緊緊攥著,克制住體內洶涌翻騰著想要反抗的內息。
少年清冷的臉龐漸漸染上異常的潮紅,眼角泛出生理性的淚水,可那顫抖的水光之下仍是一片沉靜的湖面,淡色的唇角甚至慢慢揚起似有若無的弧度。
封赤練心中倏地一震,隨即一股漫天的暴戾漸漸從四肢中涌出,她還是第一次見這人露出笑意,卻沒想到是在這種情況下。
“你這是在用笑容掩飾痛苦么,”封赤練手指漸漸加力,嗓音冷冽而又魅惑,“真想看看你被弄到崩潰時,是否還能這般冷靜淡然!
話音剛落,封赤練終于松開那給少年帶來窒息痛苦的手,不再理會那因為終于得以呼吸而劇烈喘息的身影,施施然走到下一個人面前。
聶云間胸口劇烈的起起伏伏,腦海里卻再次浮現幼年之事。
在石河村時,他因為練功沒有進展被阿爹狠狠責怪后一個人在河邊哭泣,其他的小孩子都跑過來圍在他身旁笑話他,是阿姐過來將那些人趕跑,又將他抱在懷里對他說:“你若是難過痛苦,在外人面前便更要笑著,多笑笑也許就不會那么痛苦了。”
后來每次他不開心,阿姐總會想方設法地讓他開心起來,后來不管他再受到怎樣的傷痛,臉上都會掛著笑意。
封赤練并不關心聶云間在想些什么,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她已將剩余之人走遍,除了那郁淮,便只有一個叫應拭雪的男子長相能入她眼。
只是,他們口中都沒有一句實話。
有的人嘴上說著喜歡她可眼里卻是掩飾不住的惡心,而那個郁淮,一舉一動看似天衣無縫,卻有兩處破綻。
他口口聲聲求她垂憐,可她手掌之下的心跳卻是緩慢而又沉穩,分明是對她的靠近沒有絲毫情緒波動。
他說自己沒有容身之處,可是就憑他這張臉,他在哪兒都能過的好,何必要來這天闕峰。
這些人,不過是各懷鬼胎。
要么是看上了青冥宮的財富,要么就是想要她的命。
有意思。
“妙極!”封赤練豪爽一笑,坐回那鋪著純白虎皮的軟榻上。
紫霄使見封赤練對這些人似乎頗為滿意,俊朗的臉龐閃過一絲陰狠,“尊主,這些人來歷不明,不如等屬下一一審問過,確認沒有問題再送給尊主!
封赤練卻不甚在意地擺了擺手,“后山的懸籠還有許多空著,把他們都關進去便是!
她相信只要被關在懸籠,最多一日功夫這些人便會把自己的姓名來歷都吐露干凈。
“韓盧除外!狈獬嗑毶焓种赶蚰峭尥弈槪鞍阉偷角帑[使的房間!
“是!弊舷鍪箲暤耐瑫r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抹幸災樂禍的笑意,一直懸著的心在此刻終于放了下來,看來尊主并沒有看上這些人,否則也不會直接把人關進懸籠。
隨著封赤練一聲命下,站在眾人身后的浮光教護衛瞬間動作,將眾人雙臂反剪禁錮在身后。
眾人此時哪里還能不明白那懸籠絕對不是什么好地方,有膽小的人瞬間嚇的肝膽俱裂,臉色慘白如紙,“封教主,在下所說句句屬實,絕對沒有欺瞞于您!”
封赤練斜倚在榻上,卻連看都懶得看上一眼,她知道這些人中確實有人是真心想要隨侍,可她把這些人關入懸籠還有一重目的。
關起來,磨磨性子,才會知道該怎么討好人。
盧青陽瞥了眼被同樣對待的聶云間,忍不住傳音入密道:“聶盟主,看來你這美色也有無用的時候。”
他還以為這女魔頭只要看到聶云間這張臉怎么都會當即招他侍寢,畢竟當初那于家大小姐可是才見聶云間一面就非他不嫁,強行拜了流云宗鶴明長老為徒,賴在流云宗不走。
見聶云間臉色絲毫未變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盧青陽心中焦急萬分忍不住再次傳音入密:“你們流云宗在這魔教里不是安排了眼線臥底么,這懸籠到底是什么東西,萬一被關進去出不來了怎么辦!”
聶云間確實并不擔憂,他能看出來,封赤練并不想要他們的命,她把他們關起來只是想要逼問出他們的來歷目的,同時給他們一個下馬威而已。
夜已深。
天闕峰的夜比起別地總是要冷上許多,是時一輪圓月高懸夜空,在粼粼的溫泉池中投下明亮的月影。
封赤練素來對自己的武功很是自負,畢竟她是整個浮光教數百年來,唯一一個將霜天功練至第九重的人,可自從她突破第九重后,每到子時便會周身寒冷難耐,唯有這山谷處的溫泉能緩解一二,此乃教中秘事知情者甚少。
“尊主,靜姝回來了!币粋黃衣女子走到她身旁恭敬地稟告道。
“你總算回來了,”封赤練看著來人微微一笑,“可有那聶云間的消息?此次他殺我四大護法,重傷青鸞使,想必很是春風得意吧!
“確如尊主所說,經此一役聶賊在正義盟中的威望達到了頂峰,大江南北都是對他的贊頌。”
封赤練眸色漸冷,若不是這廝搶走龍血草,也許她此刻已不用再夜夜泡溫泉,只恨她無法長時間下山,否則豈會容此等小人猖狂。
靜姝再次開口:“我們的內線傳來消息,聶云間已動身前往東海尋找鹿活草!
“鹿活草?”封赤練眸光倏地一震,“看來這鹿活草當真在東海,讓紫霄、白虎同時去,這次務必謹慎行事,趁那廝不備搶回靈藥便可,切不可正面沖突。”
靜姝面露遲疑,“可若是兩位護法都走了,這教中萬一有事——”
封赤練卻驀地揚了揚唇,聶盼間意氣盡顯,“本教主百毒不侵,更何況這天闕峰上有誰的武功能勝過我?”
靜姝勉強地點了點頭,確實,雖然封赤練每晚都會寒冷難耐,但好在武功并沒有受影響。
見靜姝仍是一臉擔憂,封赤練故作輕松地調笑:“昨日你不在,那個婢女侍奉我就像老鼠看到貓一樣,搞得我好像什么很可怕的魔頭!
靜姝這才轉憂為笑,“尊主可不就是魔頭,不然也不會兵不血刃地就讓那正義盟的人自相殘殺起來,還把他們都關在那可怕的懸籠中。”
封赤練舒適地靠在溫泉的鵝卵石壁上,讓肩膀緩緩沒在冒著白色熱氣的溫泉水中,“算算時間他們也快被關了兩日一夜了,情況如何?”
“那懸籠暗無天日又寂靜的嚇人,這八人被分開關押,從昨夜開始便已忍耐不住開始大吼大叫地求饒,把姓名來歷全招了,按您的吩咐,即使招了的人我們也沒有放他出來,而是每過兩個時辰打開石板再次詢問,直到每次招的都一模一樣才把他們放出來,關在別院。
靜姝越說笑意越深,“尊主您都不知道,那些人被放出來的時候要不是在痛哭流涕,要不就是在不停地重復自己的姓名來歷,跟傻了一樣。果然如主上所料,這八個人里有四個都是來刺殺您的,還有兩個是垂涎青冥宮的財富地位,還有一人是妄圖想來征服您!
封赤練從靜姝手中接過一紙名單,“盧青陽,二十一,千機閣,奉命刺殺;應拭雪,二十,烈陽宗,富貴險中求……”
“這才被關了不到兩日,真是無用、無趣!狈獬嗑氁馀d闌珊地將名單丟入溫泉池邊燃著的燭火中,看著明亮的火苗將黃紙吞沒,才再次開口,“那個郁淮如何了,這名單上為何沒有他的名字?”
想到那個被護衛反剪雙臂仍是一臉淡然的少年,封赤練臉上終于涌現幾分興趣。
祝芒已經快要被林木遮掩得看不見,聶云間拍起翅膀,半飛半跑地跟上。他感覺到那顆屬于雀鳥的心臟在他胸中飛快跳動,砰砰,砰砰,砰砰,砸得他的骨頭與肉都一起痛起來。
第 106 章 媧皇葬地
“不可一直在這里,”他對自己說,“何能掩面作態如蟲豸一般躲在巖縫中?”他該打起精神來再去見她,即使滿心不安與惶恐,也不該讓自己的君王等太久。
只要休息一會,整理整理自己這不像樣子的情態,他就應該動身……
鶴沉思著,慢慢把喙從翅膀下挪出來,笨拙地梳理羽毛。太陽完全落下了,他滿身的白羽在夜色中像一片倒映著月亮的湖一樣發光,在聶云間看不到的角落里,有什么東西被這光華驚動,慢慢地游了出來。
鶴梳理翎羽的動作一頓,猛然起身拍打翅膀,從剛剛蜷縮的地方騰空而起,想要跳上身后的山石?梢还蓮姍M的力量纏住他的爪子,用力把他拉回原處。
那是蛇嗎?赤色的山石下忽然有難以計數的影子蠕動出來,合成一條龐大的身軀。
絳山君不在乎他的反應,伸手用手背涼了涼他尚在泛紅發燙的耳尖。封赤練抬眼看去,少年一身白衣,腰間束著淡藍錦帶,襯得腰身勁瘦頎長,是時天色黑暗萬山載雪,少年默默地跪坐在她的前方的梅花樹下,眉弓如月清冷蕭瑟。
封赤練就是這么猝不及防地撞入這樣一雙眼眸,如黑曜石般的眼瞳里泛著淡而細碎的暗光,眼尾泛著的那一抹紅在冷白臉龐映襯下格外瀲滟。
她從未見過這種目光,在銀白的月色下脆弱而又剔透,似是有萬千話語想要傾訴,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誰能想到白日里出手兇猛、勢必置她于死地的少年,此刻卻一副溫順的模樣跪在她面前。
封赤練憊懶地闔上眼,任白色的熱氣越發氤氳。既然他沒想好如何開口,她也懶得問。
畢竟跪著的人又不是她。
只是,這一夜她心緒并不平靜。
她只要一閉上眼,眼前總會出現一家人慘死的畫面,阿爹阿娘一輩子行善積德,卻遭此橫禍,當時她被無憂駝出了村子,等她能夠行動后便迫不及待地返回了村子,可那時,她自小長大的村子竟已變成一片烏黑焦土。
封赤練雙眼漸漸朦朧,這些年她無數次午夜夢回,她都還是石河村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女,若是沒有那場屠殺,她這些年也不會過的這么辛苦。
夜色漸漸深沉,兩人隔著溫泉一坐一跪,夜風時起,粉色的花瓣從樹上落下,浮在池面上,泛起淺淺漣漪。
也不知久這般泡了多久,封赤練再次睜眼時,月亮已快要落了下去,不過她感覺精神好極了,畢竟溫泉炙熱,于旁人來說久泡必傷,于她來說,卻是大補。
封赤練緩緩睜開眼,正看見郁淮躲閃著低下頭去,如新月般明艷含情的墨眉倏地一挑,這人難道一夜沒合眼,就這么一直盯著她?
這鵝卵石雖然圓潤,卻堅硬無比、毫不平整,這人跪了整夜,身子卻連絲毫顫抖都沒有。
沉思中封赤練坐直了身子,肩膀劃開水面激起一陣水聲,那郁淮聽到這聲響卻仍垂著眼眸,封赤練唇角暗暗揚了揚,足尖輕挑水面,頓時水珠向外濺起,濺到少年的臉上、身前。
少年終于抬起頭看向她,俊美的臉側還淌著晶瑩的水珠,目光里雖透著疲憊,卻已然不似昨夜那般震顫,而是又恢復了以往的沉靜。
她有時候真的會忍不住懷疑,這叫郁淮的少年當真是個活人么,他當真有人的情感么。
“你若是再不開口,便到寒獄里去說!狈獬嗑毾屏讼蒲酆,語氣冰涼。
少年看著她抿了抿唇,忽然,輕輕喚了她一聲,“阿姐”。
似乎有些久遠的記憶被瞬間喚醒,強烈的不適感讓她瞬間皺起了眉,“你喊我什么?”
“阿姐!甭櫾崎g再次開口,比起方才那聲堅定了許多。
經過一夜他已然想清楚,這浮光教里明顯有人意圖對阿姐不利,只有確認阿姐安全后,他才能放心回宗里向師父請罪。
封赤練此時已回過神來,伸出右臂搭在池沿上,懶洋洋地嗤笑一聲,“本教主竟然不知,自己何時多了你這么個弟弟?”
“我……”少年猶豫了一瞬,很快再次開口,“我本名不叫郁淮!
封赤練早已有此猜測因此并不意外,只漫不經心地挑了挑眉,“哦?那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發白的唇角輕輕揚了揚,“阿姐,我是許衡之!
他既然要保護阿姐,至少得留在她身邊,而能夠留在她身邊最合理的身份,只有許衡之。
這一夜,他腦海里一直回響著阿姐白日里說的話,“自然是恨的”。
若不是他們一家,阿姐如何會家破人亡,若不是他爹娘,阿姐又如何會流落到這天闕峰上。
他在害怕。
他害怕阿姐知道他是郁小六后會不想見他,他害怕阿姐清湛的眼眸里,會出現對他的厭惡和憎恨。
許衡之?這人說他是許衡之?
封赤練沒有發現少年沉穩外表下的不安,練媚的唇邊倏地泛起一絲冷意,差點忍不住笑了出來,許衡之私底下可從來不會喚她阿姐,他素來是理直氣壯地喚她封檀。
更何況她對這少年的容貌沒有絲毫熟悉感,與其說眼前的少年是許衡之,她更愿意相信那叫韓盧的男子是許衡之。
只是他為何會知道許衡之這個名字,她今日雖然提起過往事,可他當時明明陷入了昏迷,即使他當時清醒著,兩人之間隔著那么遠的距離,正常人也絕對聽不見她說的什么。
除非他不僅沒有昏迷,聽力也異于常人。
封赤練沉吟片刻,愉快地決定暫時不要拆穿這人的把戲,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當下擠出一抹驚訝問道:“你竟然是許衡之,那你白日又為何要刺殺我?”
少年沉靜的目光倏地一顫,發白的薄唇抿緊成了一條線,清冷的嗓音又顫又。骸鞍⒔銓Σ黄穑俏覠o能,是我沒能早點認出你,還害的你受了內傷。”往后,他定不會再讓阿姐受到半分傷害。
封赤練暗暗心驚,她竟從少年這雙泛著水光的眼眸里看到了不似作偽的自責和愧疚,最后又化為一如往常的堅定和沉穩,嘖嘖,這演技不去當戲子當真是可惜了。
她一手搭在池邊,一手捧起泉水澆到如玉般白皙的手臂上,“既然如此,許衡之我問你,你是如何從那懸籠中逃脫的?”
不等那少年答話,封赤練已經接著說道:“我還是叫你郁淮如何,許衡之這個名字總是會讓我想起石河村被屠村的慘狀。”
即使是假裝,她也不想用這個名字稱呼一個心懷不軌之徒。
少年微微一笑,“阿姐想怎么叫就怎么叫。至于我如何出來的,是有人打開石板,又引開了所有守衛,我才得以脫困!
封赤練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郁淮這番話她相信,畢竟單憑他一人,絕對無法從懸籠中逃脫,“那你是怎么找到青鸞使的房間,又是怎么找到百花泉來的?”
青冥宮中各種屋室浩如煙海,郁淮一個外人又怎么可能這般輕車熟路。
“那人將石板打開后,從鐵欄里丟了張地圖進來。那地圖詳細標注了青冥宮的布局以及阿姐寢殿的方位,我也是依據著地圖而行。”
果然是有內賊。
“把地圖給我!彼倌晟斐鍪郑瑤饻厝咨臒釟狻
聶云間俊美的臉龐閃過一絲歉意,“我記下地圖所示內容后,第一時間便把地圖毀了。”
封赤練:“……”
青冥宮屋室布局復雜無比,她不信少年能在那么倉促的時間內全數記了下來,唯一的解釋,便是他在撒謊。
她嗓音不知不覺冷了下去,“那是誰給的你地圖,又是誰把你從懸籠中放出來的?”
聶云間微微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從懸籠里出來后,沒有看到任何人影,我便依據地圖所示向阿姐寢宮潛去,只是不想中途遇到金甲衛巡邏,情急之下只好躲進青鸞使房中。”
呵呵,封赤練驀地冷笑一聲,也就是說她問了這么多,沒有得到絲毫有用的信息,這郁淮看似乖巧誠懇,實則處處心機。
封赤練神色漸漸冷了下去,一言不發地看向眼前少年,久在上位浸淫出的不怒而威從骨子里透了出來,似乎就連夜風都在此刻偃旗息鼓,生怕觸怒封赤練。
“阿姐,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聶云間勁瘦的身形在白色霧氣中顯得愈發清寒料峭,“若不是我,阿姐不會受這么重的傷,你生氣也是應該!
他頓了頓,緩緩說道:“阿姐你打我吧,打到你消氣為止!
他素來不會哄人開心,每年元月的時候師父會突然變得特別陰沉憤怒,每次這時師父都會把他叫到身前狠狠責打,打完后師父的心情便會好上一些。
封赤練聽見這話驀地挑了挑眉,打他?
他這是在挑釁她?是覺得她不會動手么。
封赤練纖長的手指在鵝卵石池沿上扣了扣,月色浸染的唇角緩緩泛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過了片刻,她不緊不慢地抬起手,指向放在池邊的滅魂鞭,慵懶道:“拿來給我!
她倒要看看這人演戲能演到什么程度。
少年沉靜的目光落在那盤成一圈放在池沿的金色長鞭上,跪了整夜的身子終于動了,幾乎是在少年動作的同時封赤練渾身氣勢瞬間凝聚,若有任何異動,她隨時可以給出致命一擊。
少年卻只是緩緩膝行至池邊,拿起那一盤她其實伸手就能夠著的金鞭,雙手捧著遞到她身前。
封赤練后背依舊靠在池壁,審視地看向眼前少年,郁淮眉目低垂,安靜專注,雙手捧鞭跪在池邊,明澈的池水映出少年清冷俊美的面容,如水中冷月,山崖青松。
這人似乎真的在等她接過鞭子……
封赤練看了片刻,雙手絲毫未動,反而閉上了雙眼。
眼前一片漆黑,心中卻越發清明,她發現她竟然有些欣賞這個郁淮了。
她不動,他竟也不急,無論發生什么這人永遠不急不躁,封赤練刻意晾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池面上又飄落兩瓣梅花,封赤練才終于動了。
她從少年手心拿起滅魂鞭,玉制的鞭柄觸手生溫,鞭身卻沉重而又冷硬,封赤練將長鞭抖開隨意一揮,竟是直接咬上少年緊實的胸膛!
“咻~啪!”
猝不及防的一鞭落下,少年猛地咬緊下唇,雙手在身前用力攥緊,竟是一動不動地硬接下了她這一鞭。
哪怕她并未用上內力,這一鞭的力道卻沒有絲毫放水,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受她一鞭還能一聲不吭。
看著少年身前慢慢涌出的那一抹血痕,封赤練心中怒氣非但沒消,反而升出股無名火氣,她冷冷勾唇,驀地揚手,竟又是一鞭抽了過去——
“咻啪!”
“咻啪!”
連著兩鞭快速落下,滅魂鞭既長又重,若灌注內力一鞭便可取人性命,此時三鞭過去落點卻完全一致,對承受者來說無異于是極大的折磨,可這少年卻只是悶哼一聲,臉色發白,身子仍是一動不動。
封赤練眼中興致大盛,果真是比那些沒打幾下就求饒的男子有意思多了。
她再次抬手運鞭如飛,沒有給少年絲毫喘息的時間,瞬息間已又是六鞭過去。
汗珠順著少年清冷的臉龐淌下,淡薄的嘴唇已被咬的發白,脊背因為密集而又劇烈的疼痛繃的筆直,卻從始至終沒有躲避,更沒有求饒。
“咻啪!”“咻啪!”“咻啪!”
封赤練下手毫不留情,甚至一鞭重過一鞭——
“呃——!”
再次一鞭落下時,少年終于忍不住發出一聲極低的呻/吟,攥在身前的雙手用力到青筋凸起、骨節泛白。
封赤練心中倏地一動,停住手中動作,眼前少年低低喘息著,烏黑的發絲被汗水浸濕而緊緊貼在臉側,胸前交錯的鞭痕滲著鮮血,讓她陡然升出一個連她自己都覺得可怕的念頭。
她十分想看看這人痛到極致后會是怎樣,是否還能這般淡漠沉靜,還能這般一聲不吭。
“還難受么?”她問,聶云間一悸。剛剛壓下去的恥辱又翻上來。
想一想就知道剛剛自己的樣子有多惡劣,現在身上甚至還殘存著被束縛的痕跡,他拉整衣衫,顫顫吐出一口氣,甚至不知道自己該為不告而去請罪,還是為剛剛不知廉恥的反應請罪。
可是,可是他畢竟沒有……他沒有屈從,這副身軀縱使反抗不得,可他……
話太羞恥,聶云間咬住嘴唇,逼迫自己找一個方式開口。
封赤練托住他的下頜抬起,把手指填進他的口中,救出那一片已經被咬得殷紅的唇。
“臣有負陛下,臣,可臣沒有……”
第 107 章 魔障
這不行,這是劫波,是毀掉他修行的劫波。
僧人苦思冥想著自己為何如此,他想這一切總不會是那位山神的錯,她是天地生養的欲求,她只是在憑借她的本心做事。如今如此自苦,是他的心中還有魔障。
想明白了這件事的僧人走下山去,要帶著魔障遠離她,唯恐他玷污了她也玷污了自己。明明身上已經許久未曾像現在這般暖和,身下也是柔軟馨香的被褥,封赤練卻一夜未曾睡好。
一整夜,她翻來覆去地夢到在石河村的各種場景,夢到阿爹阿娘,夢到弟弟妹妹,夢到許衡之,還有郁小六。
夢到他們在河邊撿鵝卵石打水漂,夢到他們聚在一起邊嗑瓜子邊玩耍?蓽剀暗漠嬅婵偸敲偷匾晦D,來到那日的屠殺。
鮮血、哀嚎。
她嘶啞著嗓音讓許衡之和郁小六快跑,她卻被一劍穿胸,倒在血泊之中。
封赤練猛地驚醒。
左胸似乎仍在刺痛,她摸了摸額頭,已是一身冷汗。
漫天遍地的白,觸目驚心的紅,她曾無數次夢到一模一樣的場景,那種刻骨銘心的痛苦和絕望令她一次又一次地從夢中驚醒,久久不寐。
這些年來她已許久未曾夢到過那場屠殺,她以為她已經釋懷,卻不想只是埋藏地更深,更烈。
她深吸一口氣從床上坐起身,窗外天色昏暗難辨時辰。
靜姝看她醒來,從門口端著一盆熱水走到床邊,恭敬地服侍她洗臉。溫熱的水覆在臉上,終于驅走了那令人心悸的不適,封赤練定了定神問道:“靜姝,我睡了多久?”
靜姝一臉擔憂,“回尊主,現在已然是午時了,您這一覺睡了將近六個時辰!彼龑⒂眠^的水盆放在門口架子上,從案上端起一碗熱羹放在桌上,“您昨夜睡的十分不安穩,可是夢魘了?屬下已經命人準備了當歸桂圓羹,這羹專治夢魘,您喝一點?”
封赤練聞言眉心微微蹙起,她竟然睡了這么久……
靜姝自衣架上拿起白狐裘替封赤練披上,一邊觀察封赤練神情一邊稟告道:“尊主,屬下有個好消息告訴您!
封赤練從床上起身走到桌邊坐下,淡淡問道:“什么好消息,是那個郁淮招供了?”
想到那個沉靜堅韌卻滿口謊言的少年,封赤練心臟突然微不可察地縮了縮,一陣刺痛。
提起郁淮靜姝臉色頓時一僵,過了片刻才重新開口:“和那個郁淮無關,是紫霄使派人傳信回來,信上說他和白虎使已經成功拿到鹿活草啟程回宗,順利的話大概這月十五之前便能趕回!
封赤練用勺子舀起一顆晶瑩剔透的桂圓漫不經心地嚼著,微微頷首:“這倒確實是個好消息!
明艷的臉龐上卻并無什么喜色,畢竟以她對靜姝的了解,先告訴她好消息,必然還有一個更大的壞消息在等著她。
她不緊不慢地喝完熱羹,待婢女將碗收走后,這才靠在椅背上問道:“說吧,還有什么壞消息要告訴我!
她手指在桌面扣了扣,“可是那個郁淮審出了什么?”
靜姝臉色僵硬,突然說道:“尊主,屬下先服侍您梳妝?”
封赤練淡然點了下頭,起身坐在銅鏡前,鏡中女子哪怕未施脂粉也是膚光勝雪光艷逼人,她并不以容貌為傲,卻也知道許多人喜歡她便是因為她的容貌,紫霄使是,那阿迦大概也是。
至于那個郁淮……
她認識他甚至還不足一月的時間,卻從沒有誰能讓她如此記憶深刻。
第一次,第一次有人能夠成功地騙到她。
就在她差一點就要相信他時,卻發現他竟然是流云宗弟子。
那個正義盟之首,武林第一大派,浮光教的死敵。
昨日發生的一切像是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緊緊罩在她心上。郁淮是為了替她療傷才暴露了自己的武學淵源,若是他昨夜一直無動于衷,也許再過上一年半載她也不會發現。
她平生最恨欺騙,更恨被她已經放在心上的人欺騙。
這種憤怒遠比陌生人的欺騙來的更加洶涌澎湃。
封赤練蹙起了眉,冷道:“他怎么了?”
靜姝忙不迭地如數稟告:“進寒獄后金甲衛照例想先把他鎖起來再行訊問,可誰知金甲衛才剛拿起寒鐵鎖靠近,那郁淮便突然出手反抗,當時有十多名金甲衛在場,全部被他點中穴道動彈不得。”
什么!封赤練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來。
靜姝的話聲戛然而止,眾人將頭垂的越發低,連呼吸都盡量放輕,生怕一個不小心惹禍上身。
封赤練臉龐覆上一層駭人寒霜,這些金甲衛當真是憊懶太久了,竟連一個內力幾近耗盡的人都制服不了。
她漫不經心地拿起臺上梳篦把玩,“金甲衛人數眾多且皆是教中精銳,這么多人就算淹都能淹死他。”
靜姝聞言愈發委屈,“這人武功很是邪門,阿迦調來數十名金甲衛將他圍的水泄不通,可他只要一吹那個蕭,我們連站都站不穩,更不用說近他的身了!
吹蕭?封赤練神色閃過一絲凝重,江湖中確實有不少將內力蘊于樂聲的功法,可凡是此種功法無一例外都需要極強的內力,她本以為昨日這人替她運功療傷內力早已耗竭無存,卻不想竟仍是這般沛不可當。
不對,封赤練很快反應過來,昨日少年內力絕對已近耗竭,而他能以簫聲克敵另有原因,那就是他內力恢復的速度極快。
一絲懊惱快速閃過,昨日在那樓三娘家聽他吹簫,只以為他是用作趁手的兵器,卻沒想到他竟還有這么一手,而她更加沒有想到,他的內力竟然能恢復地這么快。
當真是好極了。
“那毒呢,你們不會用毒么?”封赤練臉色比外間天色還要陰沉,手指在桌面扣的一下比一下重,“你們直接把毒藥撒過去,他縱使內力再強也不可能一直憋著不呼吸。”
靜姝委屈地快要哭了出來,“屬下們自然是下了毒的,因為還要審訊,除了牽機、砒霜、鶴頂紅那些立時斃命的,其他毒藥迷藥全部用了個遍,可是沒一個頂用的。”
靜姝有些遲疑地猜測,“要么是他內功修為已經登峰造極,要么就是他也百毒不侵!
也百毒不侵?
封赤練心中一個念頭像閃電般快速而過,她剛要抓住什么,那絲念頭卻已消散。
封赤練無意識地伸出手,摸向鏡中自己額間的梅花印記,這個郁淮沒有對金甲衛下死手,卻又不愿束手就擒,他到底想做什么。
“都起來吧,現在是何情況?”
靜姝知道封赤練這是已經不生氣了,頓時松了一口氣站起身,“那郁淮現在人還在寒獄中,只是他說他想見您,在見到您之前他一個字都不會說!
“梆!”
封赤練手中牛角制成的梳篦被狠狠砸向地面。
好極了,當真是好極了,封赤練眉間瞬間滲出一絲刺骨冷意,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有人敢對她提條件。
她倒要看看,他執意要她去,究竟是想做什么。
封赤練起身走到殿外,雪花自陰沉的黑云間飄落,天地白茫茫的一片,和昨日一片綠意的石河村截然不同,讓人的心境也和昨日截然不同。
寒獄之所以叫寒獄,便是因為它建在整個天闕峰的山腰腹地,那里終年不見陽光,極寒極陰。
她不喜歡寒獄,因此來此的次數并不多。見來者人她,金甲衛恭敬地打開寒獄大門,她和靜姝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兩人走過一段狹窄的上升臺階,地勢倏地開闊起來。
地面是用青石板鋪成,路兩旁豎著金色的燈臺,兩邊是滴著水珠的山壁,燈臺和山壁上每隔幾步便嵌著足有人拳頭大小的夜明珠,泛著盈盈白光。
再往前走,耳邊漸漸傳入水流的聲音,正是山腰處的暗流寒水河,從寒獄中間流過。
跨過寒水河上的白玉橋,寒氣愈發逼人,前方身著金色鎧甲的金甲衛手執長戟圍成一圈,透過鎧甲之間的空隙,封赤練一眼就看見那在中間盤膝而坐的白衣少年。
水色與白色珠光的交界處,像是生了一層清泠薄霧,少年在薄霧中靜靜坐著,哪怕看不清容貌她也一眼認出,這人正是郁淮。
見她到來,金甲衛齊齊躬身行禮隨后如潮水般向兩側快速分開,讓出一條寬闊通道,而那坐地的少年也驀然起身,抿緊了唇看著她,垂在身側的手正緊緊攥著那柄長簫。
封赤練今日穿的一身金色云紋邊的紅裙,腰間束著金色腰帶,在這陰暗的寒獄中宛如暗夜中開出的妖冶紅梅,自她一出現,便是此間天地唯一的焦點。
少年的目光緊緊追隨著她,似有千言萬語想要傾訴,最后又盡數被低垂的眼睫遮住。
封赤練冷冷勾唇,雙眸倏地燒起一絲暗紅色幽火,這人是知道自己做錯,看到她才終于開始怕了。
她將手中滅魂鞭朝空中極快地一抖,金色的鞭尾曳在冰冷的地面上,她就這么拖著長鞭,一步一步朝少年走去。
封赤練腳步極輕,每走一步,卻都沉重地像是踩在聶云間的心臟上。
咚,
咚,
咚。
最后在離少年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似桃花般瀲滟的眼底泛著晦暗的幽光。
“看來是還沒嘗夠本教主滅魂鞭的滋味,此處寬闊,不如你我比上一場,看看究竟誰輸誰贏!
少年清冷的臉龐瞬間一怔,咬緊了唇:“阿姐,我怎會同你動手……”
大概一夜未曾開口,低沉的嗓音竟是有些沙啞。
封赤練冷冷揚唇,長鞭直指眼前少年,“既然不想和我動手,又何必執意見我。”
說完也不待少年回答,冷聲命令:“把他給我鎖起來!”
她隱隱知道少年為何執意想要見她,卻并不想深思、更不愿深思。
“是!”兩名金甲衛高聲應下聞令而動,兩人同時出列走到少年身邊,就在即將伸手碰到少年時眸中卻不可抑制地閃過一絲懼意,竟是不敢接近少年,畏縮不前。
封赤練明艷的眉目間再次凝起一絲冷意,她對著少年伸出手,紅唇輕啟,語氣淡漠:“把簫給我!
靜姝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那簫可是別人保命的兵器,怎么可能尊主輕飄飄一句話就交出來。可是很快,靜姝倒吸起一口冷氣,少年一直緊攥的右手,竟然就這么松開,順從地將那柄令人生畏的長簫放在了尊主的手心。
封赤練接過長簫,觸手處十分溫熱,她可以想見這一整夜少年是如何緊緊握著它,又是如何憑借這么一只簫讓所有人都無法近身。
“咔嚓——”
封赤練眼眸驟冷,將手中長簫冷冷折斷,丟棄在地。
少年目光陡然一顫,隨后漸漸涌現哀絕的紅,像是被雨水打濕的黑曜石,帶著無法克制的苦痛。
封赤練卻視若未見,她冷冷一腳踩在斷簫上,對著一旁站著不動的金甲衛斥道:“還不快動手?”
兩名金甲衛這才如夢初醒般動作起來,兩人各自攥住少年一只手腕,見少年沒有反抗動作瞬間麻利起來。
很快,聶云間兩只手腕都被鎖進粗重冷硬的寒鐵鎖中,兩只腳踝也被依樣鎖了起來。
最后金甲衛站起身,沖著聶云間后膝處狠狠一踢——
少年雙膝一屈跪倒在地,兩只手被迫向上高高吊起。
靜姝看著這一幕驚訝地嘴都合不攏,四根幽黑的寒鐵鏈自山壁垂下,末端牢牢鎖著那郁淮的兩只手腕和腳踝。
方才還桀驁冷傲、絲毫不讓人近身的少年,此刻竟然斂去一身鋒芒,任由金甲衛將他四肢盡數鎖住,再無路可逃。
下山的路很長,他在夢中夢到她睡于落花上。醒來時惶惶不安。他在無意間捻斷了手腕上的佛珠,怎么找都找不回一串。心魔搖撼著他,僧人只是一味咬牙向山下去。
直到他看到山下突發洪災,河堤將潰。生民哭告著跪拜絳山神的神像,那聲音讓他久久駐足,最后還是折返山上。
他找到蛇神,求她遏制洪水。她沉靜不言地看著他,看得他內心震顫。他怎會不知道天災亦是天道運行的痕跡?他要她幫幫黎民,就是要她拿這幅身軀違背天道。
“你拿什么來換呢?”她問他。
第 108 章 纏尾
聶云間睜開了眼睛,出乎意料,她居然也是閉著眼的。如今離得這么近他能看清楚這張臉了,它與“封赤練”并不像,他卻覺得很熟悉。
熟悉得像是用一把刀刻進了他的心里,隨來世今生一層層愈成不退的傷疤。
何其幸也。聶云間出神地想。
“我何其幸也。”李觀玉稟報完酆都城的事,獨坐月下清修,察覺到有人靠近就按住佩劍,一看是封赤練才松開。
封赤練跑了一路氣喘吁吁,見著李觀玉才蹲下來喘氣。
她臉色有些白。
李觀玉不禁憂慮:“赤練,你這是怎么了?后面有什么東西在追你嗎?還是遇上什么事了?”
封赤練醞釀好情緒:“聶云間……”
“聶云間怎么了?他又欺負你了嗎?”
封赤練道:“在酆都城的時候他手臂受了傷,我就想著給他送點藥膏,這樣或許他就不會反對我跟著觀玉姐姐了……”
李觀玉心疼了,摸摸她的頭:“聶那邊,我自會與他說明。他性子不太好,最好不要去招惹他!
她這么一說。封赤練想到剛才的事,小雞啄米般點頭:“脾氣何止不好。我剛剛不小心碰了下他的額帶,他就恨不得把我大卸八塊了!
李觀玉微怔:“你剛剛說什么?”
聽她的語氣不太對,封赤練指著自己的額頭,不敢說直接拽掉了。
“就是他額頭上那個朱色的額帶吧……我就碰了一下……他就很兇很兇!
難道有什么特殊含義嗎?
李觀玉久久盯著她嘆息一聲:“那抹額是他師父給他的,具體緣由我不清楚,但是山主說過,這抹額非他之外的人都不能取下!
封赤練低頭看了看剛剛拽他額帶的手,心情復雜,那東西居然是他那個神棍師父給的。
李觀玉看她神情不太對,安慰道:“赤練別想這么多,說不定只是聶不喜歡別人靠近。平日在靈山修行時他便是這樣,一直都是這樣。山主也想要他交些朋友……”
李觀行來著找姐姐,看見封赤練也在就不爽了,封赤練白了他一眼。
但愿那額帶沒什么問題。
她站起身,笑道:“那我先回去了觀玉姐姐!”
夜晚寧靜,打開窗戶是一輪慘白的月光,古老而靜謐,漆黑的樹影間飛鳥上床下跳,月光透過間隙照亮少見涼薄的眉眼。
夜很深了,聶云間握著桃源劍,卻一直沒有入睡。
剛剛的那一幕還浮現在眼前,他很不解。
為什么除自己外無人能取得下來的抹額,封赤練輕而易舉就拽下來了,為什么偏偏會是她,這么弱小,一點修為都沒有。
或許,剛剛就應該殺了她……
他握緊劍,袖下靈符突然飛出,在他面前自動燃燒,幻化成他師父的虛影。虛影沐浴在月光之中,白發飄飄,兩眼微闔。
聶云間道:“師父。”
山主微微頷首:“為師剛剛聽觀玉說,你們在酆都碰見了李時序?怎么樣?可有傷著你?”
聶云間輕蔑道:“世間無人能傷我!
山主笑道:“哦?那你這手臂?”
聶云間冷淡:“不過是炸塔時沒注意,并無大礙!
山主嘆了口氣:“這么大了,性子還是這樣,執拗,淡薄。這么多天,你和李家姐弟倆相處的如何?”
聶云間沒有說話。
山主道:“也罷,順其自然吧!
他突然想到什么,問聶云間:“在你下山的這段時間,可曾遇見了那個能把你抹額取下的人?”
聶云間眼神微冷。山主盯著他。
聶云間沉默許久才說:“未曾!
他頓了頓:“要是遇見了——”
少年撫弄桃源劍的劍穗,語調一冷:“我就殺了她!
劍穗飄動,劍意凜然,煞了一室月光。
他師父是世上最強的巫祝。這么多年,多少風流英雄豪杰、王子王孫,不遠萬里來到靈山,就是想讓師父替他們算上一卦。師父都未搭理。
只是在很多年前,拜師的時候,師父曾為自己算過一卦。
他說:“小連啊,你今生的前途無量是因為在輪回道中經歷過太多的苦難。命中注定也會有一場劫難!
“我曾窺探過一絲天機。你會被一人所殺,那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使命就是為了殺你,可惜,為師竭盡畢生所學都算不出他是男是女。”
小聶云間抬頭,很不屑:“她不可能能傷到我,若是真的,我只會殺了她,讓她后悔來到這個世界上!
山主笑了笑,從百寶閣中取出一根抹額,以朱砂和自己的一滴心頭血為之開光,系在聶云間額頭上。
“莫要輕敵!
小聶云間微微感到不適。
“這抹額,只有你一人能取的下來,倘若出現了第二個人,那就是命中注定的那個人!
山主臉上也閃過一絲殺意,低聲:“若是有朝一日遇見了,不要猶豫,直接殺了她。”
聶云間對命中注定一說一直很輕蔑,但師父的話,他還是會放在心上。
他想過這個人可能是什么隱藏于世間的絕世高手,或者和陰山老祖一樣修邪術。
直到那位一點修為都沒有的凡人少女出現,她雙鬢別花,滿臉慌亂,一伸手,輕而易舉扯掉了他的抹額。
命運悄然改變。
怎么會是她……聶云間心煩,也很不解。
符火燒盡,師父的虛影消失。山主像往常一樣叮囑了幾句,屋內恢復封赤練走時的模樣。
聶云間也拿上桃源劍,推開房門。
封赤練決心明天要跟著他們,睡得比平時早,也比誰都睡得香,一沾枕頭就睡著了。她睡得太死,自然也就不知道聶云間來了。
跟鬼魂一樣,一點聲音都沒出。
聶云間進來,先是嘲弄她睡覺不關門,然后看見她躺在床上,睨了一眼,不禁想,怎么會有人睡相這么奇怪?
封赤練蜷縮在被褥里,抱著一半被子,只露出一個腦袋,像小貓一樣。就算是桃源劍對著她的脖子,她還渾然不知,一直在嘟囔著什么。
“你不要跟我搶餅……你完了……”
“別捂我嘴……你有病。
“你這人好刻薄……我最討厭你這種刻薄的男人!
夜色微涼,少年冷笑。
肯定是哪里有問題,就她還能殺得了自己?
倒不急著殺她。聶云間在她房內走動,然后就看見了她桌上放著的、筆墨還未干透的一幅畫。畫面很簡潔,就一只潦草的王八。
旁邊三個字:聶云間。
下面還有一團火在烤這只王八。
聶云間冷冷地看著床上熟睡的少女,現在就想把她剁了。
他一揮手,畫紙飛在半空,被符火燒得灰飛煙滅。
封赤練迷迷糊糊間感到不對勁,但安慰自己是窗戶被風吹了一下,有聶云間這個煞星坐鎮,應該沒有不長眼的敢到處亂跑,她翻了個身繼續睡。
聶云間就站在她床前。
陰影投下,桃源劍橫在她脖子,只要他微微一動,她脖子就會出現一條鮮艷的血痕。可不知道為什么他不想殺她。
可能是覺得她太弱了,整件事很荒謬。
危機四伏。
封赤練是被棲瞳整醒的,感受到它濃烈的殺意,她睜開眼。
眼前是一柄白芒森然的劍。
封赤練:???
她眼睛睜大,睡意全無,更別提一看見劍的主人是殺意凜然的聶云間。
“你干嘛?”
這人有病吧,大半夜不睡覺,來床前暗殺自己了,他什么時候進來的?封赤練大腦飛速旋轉,想到得罪他的就只有額帶的事,不會真有什么特殊含義吧?
封赤練張嘴就要喊李觀玉,聶云間迅速拿符紙封住她的口,她坐在床上,不能說話,只能握住棲瞳,準備隨時給他來一刀。
至于嗎?要殺就不能明著來嗎?
拽了他額帶又不是毀了他清白,后悔死了,真的!
聶云間沒有收劍,游刃有余地俯下身,諷刺:“反應慢成這樣,我剛要殺,你早就死千百回了!
臉越近越好看,如果忽略殺意的話……
封赤練不能說話,只能看著他慢慢靠近,睫毛微顫。所以這人就不能給個半夜不睡覺跑她房來暗殺的理由?
聶云間似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劍從她脖子上移開,指著桌子的方向。
封赤練金魚記憶一時還不明所以,直到看見滿地的飛灰才后知后覺——自己睡覺前好像畫過一幅畫,一只王八。
上面還寫了他的名字。
哈哈哈。
“……”
她想解釋,嘴巴被封住了。
這人是故意的……
這符紙顯然也不是說扯開就扯開的。
封赤練只能無辜眨眨眼,聶云間冷笑:“我怎么之前不知道你還會畫畫?”
封赤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聶云間兇巴巴道:“乖點。”
封口的符紙終于沒了,封赤練緩了緩氣,也不鬼扯:“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隨便畫了幾筆……”
她故意回避畫的事,直接問聶云間:“不過你大半夜出現在我床邊干嘛?這是我的閨房,男女授受不親!
聶云間冷冷道:“授受不親?你進我屋里的時候可不是這套說辭!
封赤練:“我是因為冷,你也是因為冷嗎?我記得你們修士可以用修為御寒的。還是你睡不著?還在氣我抓你額帶的事!
聶云間表情瞬間冷下來,看她這副無知的模樣,越看越覺得荒謬,封赤練怎么可能有本事殺自己?
“你還有臉提?”
這個吻結束時他已經有些氣息不勻,他沒和人如此親近過,也不太知道怎么在吻中呼吸。現在只能緋紅著面孔勉強支撐著身體喘息。絳山君倒是眼神清明,她盯著他看了一會,搖搖頭。
“你這樣在祭祀上怎么辦?”
第 109 章 情愿獻上
盧青陽不知道聶云間此時在想什么,只扶著他在床上坐了起來,動作間牽動傷口,清冷的臉龐再次蒼白。
聶云間視線在屋內掃視,房間并不大,只靠墻擺著兩張窄床,靠窗擺著一張木桌,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好在光線十分明亮,似乎是明亮的日光映在白雪上,透過窗欞射了進來。
“什么時辰了?”他有些虛弱地問道。
“已然是戌時了,也就是這天闕峰地處極西之地天色才仍然這般明亮!北R青陽忍不住再次感嘆天闕峰的神奇,若是在中州,這個時辰早已入夜。
“你怎么會傷成這樣?”盧青陽終于問出這個他憋了許久的問題,“前日你被送回來時,那模樣簡直嚇了我一跳,要不是——”要不是他替他上藥、換衣,只怕這人到現在還暈著。
可惜盧青陽話沒說完已被聶云間皺著眉打斷,“你說我是前日被送回來的?”
“對,差不多是前日卯時的樣子,算起來你已經在床上躺了將近三日了。”
他竟然昏迷了這么長時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么,為什么他的心會突然那么痛……
聶云間思索良久卻沒有任何頭緒,一旁的盧青陽已忍不住再次問了出來:“大家被放出來時都好好的,怎么就你傷的這么重?還有你能被放出來,是不是該交代的也都交代清楚了?”
聶云間眉頭再次一皺,“交代,你交代什么了?”
盧青陽已然自暴自棄,“就說我叫盧青陽,是千機閣弟子,此次是奉命來取封赤練性命!
“你全部如實說了?”
“不然呢?誰能受得了那破黑籠。俊北R青陽絲毫不心虛,畢竟是個正常人在那種情況下都不可能堅持的住。
聶云間卻并不是想指責誰,只是盧青陽的身份已然暴露卻仍舊活著,說明阿姐并沒有下毒手。而他身上衣服明顯已經換過,傷口也被人處理過,想必也都是阿姐吩咐人做的,聶云間心底驀地涌上一股久違的暖意。
他壓低了聲音,“我沒有怪你,只是我并沒有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身份,你也務必替我保密!
盧青陽慎重地點了下頭,他平日里雖不正經,但這種事情他還是分的清輕重,畢竟他只是個蝦兵蟹將,若是聶云間的身份被封赤練知道,屆時定會掀起軒然大波。
聶云間再次叮囑:“既然你已經暴露,自然無法再行刺,還是找機會逃下山要緊!
不想盧青陽卻搖了搖頭,同樣壓低了嗓音,“我父母家人都在閣主手中,封赤練不死,我是決計無法回去的。”
千機閣一心想要殺了封赤練揚名立威,怎么可能讓他就這么輕易地回去。
“你殺不了她的。”
盧青陽何嘗不知道他不是封赤練對手,卻只淡淡一笑,“要么她死,要么我亡。”
聶云間沉吟片刻,“你放心,有我在,定會保你家人無恙!
“當真?!”盧青陽激動地差點控制不住聲音,畢竟以聶云間在正義盟的地位和聲望,若是他出面,即使是閣主也不得不給他這個面子。
聶云間微微頷首,“魔教確實作惡多端,可是封赤練性情善良,更未聽說過有什么罪行,我們又豈可濫殺無辜!
“她善良?”盧青陽差點從床邊蹦了起來,“她將我們都關在破黑籠子里,不給吃不給喝,這種毒辣手段,叫善良?”
“你不知道,她昨日命陸斐聲站在鼓上跳舞給她看,結果,那鼓看著平平無奇,實際鼓面下都是尖刀,人站上去鼓面必會下沉,那真是每踏出一步都是鮮血淋漓,要知道陸斐聲可是無影門的,一身功夫都在那一雙腳上,就這么毀了!”
“結果都這樣了,她還嫌陸斐聲跳的慢,甚至嫌棄他表情不好看,把人又關回懸籠里去了!現在每個人都在掏空心思地討好她,生怕再被她丟回那黑籠子里去!
聶云間聽完一雙黑眸仍舊冷冷清清,沒有絲毫波瀾,“她既然想看跳舞,便該好好跳,不能跳的讓她滿意,自然是該關回懸籠。”
可就連他自己都分不清,他說的到底是斐聲還是他自己……
“你說什么?”盧青陽驚的瞬間蹦了起來,差點撞到床架上,他甚至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聶云間不是向來恨極了魔教,對魔教中人從來是不問緣由拔劍便殺,現在怎么會為魔頭說話。
他狐疑地問道:“你難道不覺得這個封赤練這么喜歡以別人痛苦的為樂,實在是性情暴虐么?”
聶云間想到什么雙手無聲地攥緊,他清楚地記得以前的阿姐性情是多么開朗善良,村子里不管誰家遇到困難阿姐都會主動去幫忙。
當初若不是他們一家選擇石河村隱居,若不是他們一家招來了賊人,阿姐這些年也不會經歷這么多,她不會成為魔教教主,更不會養成現在這樣的性子。
這都是他的錯,是他的錯……
盧青陽哪怕性子粗獷,卻也不難發現聶云間的異常,畢竟這人今日一言一行實在是一反常態。
他想到什么,突然震驚地問了出來:“你你你,你不會是喜歡上那個封赤練了吧?”
畢竟那個封赤練雖然性子殘暴了點,但那樣貌著實是一等一的美,哪怕是他這種久在脂粉堆里打轉的老手看了都移不開眼,更何況聶云間這種未嘗人事的少年郎,會被封赤練的美色所迷也是情有可原。
聶云間低垂的眼尾泛著紅,聞言淡淡睨了盧青陽一眼,便讓人瞬間噤了聲。
“是我嘴快,您可是正義盟盟主,江湖中人誰不知道您最是痛恨魔教,自然是不會看上一個魔頭的!北R青陽輕輕拍了自己嘴角一下,小心翼翼地觀察聶云間神情,見他并未生氣這才放下心來。
聶云間眉目低垂,阿姐如今會做這魔教教主,定是不知道當年石河村慘案的幕后真兇正是魔教,他得去告訴她。
“你要做什么?”見聶云間掙扎著似乎要從床上離開,盧青陽心中一急忙將人按了回去,“你傷還沒好,別亂動。”
聶云間皺了皺眉,“我要去見封赤練!
“見封赤練?”盧青陽猛地一下按在聶云間肩頭,牽動鞭傷少年臉色頓時又是一白,“你這身傷怕都是封赤練留下的吧,你竟然還要主動去見她?”
聶云間卻沒有理會盧青陽的勸阻,除了當年的真相,他還欠阿姐一個回答。
他一直都是把阿姐當成最親的親人,這些年他許多最苦最難熬的時日,都是靠著和阿姐的回憶才支撐下來。
可阿姐卻因為他來應征男寵對他有所誤會,他得去解釋清楚。而且,他還有好多事想要問她,想要對她說。
“你傷這么重還是先好好休息吧,別年紀輕輕留一身暗傷。”盧青陽實在有些看不下去,眼見聶云間已經艱難地起身向門口走去,連忙再次開口,“你這傷口可都是我替你處理的,封赤練可沒管過你的死活,你要是再折騰一身傷回來,還是得我來給你處理。”
聶云間腳步倏地頓住,他的傷竟是盧青陽處理的,而不是阿姐吩咐的人……聶云間閉上眼,心頭閃過一絲黯然,很快又強迫自己睜開眼,說道:“多謝!
盧青陽見狀以為聶云間總算是打消了去見封赤練的念頭,狠狠松了口氣,“這就對了嘛,你現在就算去了也見不到人,剛才魔教來人去隔壁房間把那應拭雪叫了過去,說是要侍寢來著!
“侍寢?”聶云間眉頭無聲地蹙起。
盧青陽點了點頭,“那日封赤練把陸斐聲叫去本來也是要讓他侍寢,可是陸斐聲自己不爭氣,惹封赤練生氣結果被關回懸籠了!
侍寢……聶云間心尖倏地疼痛起來,直到此刻他才反應過來,那日在溫泉池,阿姐對他那般說恐怕并不是因為喜歡他,在她的眼里,他和旁的男子也并沒有任何分別。
聶云間垂在身側的雙手用力地攥緊,緊到修長的青筋一根根都凸了起來,可是很快,終是又松了開來。
阿姐想和誰親近想要誰侍寢,都由她自己做主,他連說不喜歡的資格都沒有。
就像當年在石河村,他明明知道阿姐更喜歡和許衡之一起玩,他明明不開心卻也只能藏著、忍著。
因為他知道,若是他敢表現出絲毫不滿,阿姐再也不會讓他留在她身邊。
他明明早已明白,可為何心臟仍是像被什么東西緊緊勒住,細細麻麻地疼痛酸脹……
第 110 章 祭祀
只有唯一一個柱子空著,不僅沒有祭品,連裝飾也沒有。太陽和雨水已經把它洗曬得發白了,柱子底下帶著一點斧子和錘留下的痕跡,好像曾經有人想要把它砸碎、移走。
聶云間自開始布置祭壇就被笑嘻嘻的孩子們圍了起來,倒也不是拘著他不讓他走,就是在他身邊設了一道長腿的柵欄。
他頗有些無奈地和身邊人打商量:“圍著我做什么?我又不會肋生雙翅飛去,你們去做你們的事情吧!
孩子們不理,還是笑嘻嘻地簇擁著他!澳婷滥!庇腥饲那母f,“讓我們沾一沾您的運氣吧。”
這話放在山下說就是輕狂得沒邊了,就算是從一個年紀不大的孩子嘴里說出來也讓人不知道怎么接。這位白鶴郎君睜大眼睛看著接話茬的那個,自己噎住了,噎了半晌嘆一口氣,又把目光移開。
許是她許久沒有動作,少年輕顫著看向她,漆黑的眼眸因為疼痛而泛著迷離的水色,眼尾那一抹紅在月色下格外瀲滟。
封赤練看了看手中染血的長鞭,忽而問道:“你可知道滅魂鞭為何令江湖中人聞風喪膽?”
聶云間得以片刻的喘息,呼吸漸漸平復,嗓音卻是異常的沙啞:“所謂滅魂者,毀人身,滅人魂,一鞭下去便會讓人后悔曾經生在這個世上。”
封赤練微微頷首,略帶贊揚地說道:“這么多年來,你還是第一個在滅魂鞭下活下來的人!
豆大的冷汗自額頭淌下,聶云間臉色愈發蒼白,“是阿姐手下留情!
封赤練卻沒有應聲,她有沒有手下留情她自己最清楚,方才她并沒有任何手軟,是這郁淮自己生生地挺了下來,她隨手抖了抖手中金鞭,發出獵獵的破空之聲,少年身軀突然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封赤練敏銳地察覺到少年的反應,心情突然愉悅了起來,原來這人也是會怕的。
她身子微微向后仰著,控制鞭尾緩緩摩挲過少年胸前鞭痕,“世人常說流云劍從無敗績,是謂一劍逍遙天地寂,流云乘風入九霄,你說,是本教主的滅魂鞭厲害,還是那聶云間的流云劍厲害?”
數道鞭痕翻卷腫脹,哪怕是最輕柔的撫摸都無異于是一種酷刑,更何況這滅魂鞭的鞭尾砥礪冷硬,少年雙手在身前死死攥著,身子卻仍是沒有半分移動。
就在她即將把所有鞭痕描摹一遍后,少年顫啞著開口:“自是阿姐的滅魂鞭厲害!
封赤練雙眉倏地一揚,心情愈發明媚,她不是第一次聽人說這種話,旁人說的甚至比這少年說的更動聽、更恭維,可她就是莫名喜歡聽這郁淮這么說。
口中卻故作不悅地說道:“你只嘗過滅魂鞭的滋味,并未嘗過流云劍的,如何能這般信誓旦旦地說滅魂鞭更厲害?如此看來你不過是在欺騙本教主。”
“咻啪!”
幾乎是話音落下的同時,封赤練又是猝不及防地一鞭揮出,雖然比方才力道輕了不少,可少年身前鞭痕早已是縱橫翻卷,猛地咬住下唇才堪堪忍住脫口而出的呻/吟。
封赤練用染血的鞭尾輕輕抵住少年下頜,再次問道:“那你說,是聶云間厲害,還是本教主厲害?”
少年低低喘息著,目光卻依舊專注,“自然是阿姐厲害。”
只是說話間牽動胸前鞭傷,一番話說完聶云間臉色愈發蒼白。
封赤練眼底再次浮現一抹欣賞,她性子乖張不羈,甚少有能看的順眼的,這少年卻當真是好本事,長的合她心意,就連性子也是她喜歡的,看著眼前壓抑著疼意的少年,她竟已然不生氣了。
封赤練倒轉金鞭,用玉制的鞭柄拍了拍少年俊美的臉側,淡淡問道:“你說打到我消氣為止,可若是把你打死了我還沒有消氣,你該如何?”
這番話本是隨口一問,少年卻抿緊了唇,顫啞著回道:“阿姐你放心,按照方才你揮鞭的力道,我還可以再受的住五十鞭不暈,百鞭之內都不會危及性命。”
少年嗓音低啞,語氣平靜,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若是方才她恐怕會以為他是在出言挑釁,可是現在,她更傾向于相信這人是在如實告訴她他身體的極限。
只是這人對自己的身體極限這般清楚,究竟是對自己身體狀態了如指掌,還是因為旁的什么原因……
她再次打量起眼前少年,白衣被金鞭撕裂滲出刺目鮮紅,烏黑長發如瀑般凌亂散落,深邃的雙眸因為疼痛而浸潤著水色,在清冷月光下竟是格外誘人。
封赤練握鞭的手倏地一松,將滅魂鞭丟在一邊,身子重又泡回溫泉中,隨后舒適地將頭枕在鵝卵石池沿上,四肢百骸都在此刻放松下來,即使這郁淮另有所圖又如何,只要她看上了便是她的,總歸享受的是她。
她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這人被弄到崩潰時,會是怎樣誘人的模樣,又是否還能一聲不吭。
封赤練抬頭看向頭頂,夜空幽黑寂寥沒有半顆星辰,遙遠的天邊卻隱隱有了一絲微弱亮光,也不知明日天氣能否放晴,她還是喜歡星月相伴的夜色。
也不知就這般盯著夜空看了多久,過了半晌,封赤練才終于懶洋洋地說道:“我確實還沒消氣,可是打這么久,你不累我都已經累了,反正就算把你打死也難消我心頭之恨,不如你即刻自裁,免得臟了我的手!
她依舊慵懶地凝望著夜空,直到耳邊響起熟悉的沉啞嗓音,“阿姐對不起,我現在還不能死!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封赤練瀲滟的眼尾微微上揚,再次開口:“既然不能死那就滾遠點,滾出天闕峰,滾出昆侖山!
聶云間攥在身前的雙手無聲地緊了緊,嗓音卻一如既往的沉啞:“阿姐,浮光教里有人要害你,在排除威脅前我還不能走!
封赤練冷冷掀了掀眼簾,終于將視線落回少年身上,這浮光教里確實有人要害她,而不就是他自己么,口中卻是問道:“那你說說,是誰要害我?”
聶云間眸光微沉,“我定會把這個人找出來,不會再讓你受到一絲傷害!
他絕對不能再一次失去她。
對上少年堅定的目光,封赤練心中倏地一顫,竟不可抑制地升出一絲波瀾。
這郁淮當真是生的一副極出色的樣貌,身后梅花搖曳,襯得少年清冷出塵?墒撬丝炭诳诼暵暡粫僮屗艿揭唤z傷害,她卻清楚地記得白日里那一擊是多么兇猛,那一刻他的神情又是多么狠絕。
這人的演技當真是登峰造極,從神情到語氣都沒有一絲破綻,竟讓她差點忍不住就要相信他。
封赤練語氣淡淡,“既然你不想自裁,又不愿離開,我卻不想再費神打你,不如你做點別的來哄我開心。”
少年睫毛濃密修長,覆著漆黑如墨的眸子,“只要不趕我走,阿姐讓我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封赤練聞言微微一笑,整個人慵懶地向后靠著,舉手投足間強烈的壓迫感瞬間撲面而來。
少年迎著她的目光,點了下頭。
幾乎是在少年點頭的同時,封赤練“蹭”的一下翻身上岸,瞬間水花四濺。
她單肘撐地側躺在鵝卵石池沿上,白皙赤/裸的足背輕輕勾起少年線條利落的下頜,逼迫他直視著她,“如果我讓你服侍我呢?”
月白的中衣被泉水浸濕緊緊貼在封赤練身上,勾勒出女子婀娜的曲線,少年卻渾若未覺,“我自是愿意服侍阿姐一輩子。”
封赤練聞言不禁輕笑一聲,這人到底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嫣紅的唇吐氣如蘭,語氣在清霧夜色中輕柔而又魅惑:“郁淮,你知道什么叫服侍嗎?”
“服侍不就是照聶?”聶云間眉心微微動了動,他一直服侍師父左右,自然是知道的。
“照聶?”封赤練輕嗤一聲,“本教主教眾萬千,需要你來照聶?”
白皙的足尖緩緩下移,沿著少年修長的脖頸而下,最后抵住那帶著縱橫鞭痕的胸膛。
封赤練足尖漸漸加力,聶云間順從地后傾身子,雙手撐后渾身重量都壓了上去,這個姿勢并不舒服,很快,身前本就翻卷的鞭痕再次崩開,鮮紅血液一顆顆滲出滴落池邊。
聶云間眸中閃過一絲隱忍的疼意,目光依舊如冷月般澄澈,“阿姐想要我怎么服侍?”
少年嗓音清凜微沉,在寂靜的夜色中格外誘人。
封赤練唇角弧度漸漸擴大,猛地欺身上前,一手攬在少年后背,一手自那俊美的臉龐滑下,兩人近到似乎下一刻就會吻在一處。
感受到少年突然僵硬的身軀,封赤練笑意漸深,嫣紅雙唇湊在少年泛紅的耳邊,驀地軟軟吹了口氣,身下少年一直平穩的呼吸驟然一頓。
封赤練見狀湊的越發近,酥軟的嗓音又低又輕,像是情人間曖昧的呢喃,“郁淮,把你的人和你的身子,都交給我!
聶云間俊美的臉龐霎地通紅,呼吸不知何時突然急促起來,近在咫尺的女子臉龐因為溫泉的緣故泛著淡淡的紅,當真是嬌若桃李,明艷無倫,聶云間素來淡漠的一顆心像是被瞬間拋在了萬丈高空無處著落。
阿姐這話是什么意思,她是想和他做那種夫妻才能做的事嗎……
可是他只是把她當做姐姐,當做親人——
“怎么,你這是不愿意?”封赤練敏銳地察覺少年的抵觸,帶著熱氣的纖白手指從少年臉頰慢慢滑落,最后停在那淡薄的嘴唇上,好整以暇地等待這人忍耐的極限。
她可是記得很清楚,前幾日在正殿她接近他時,少年眸中那未及掩飾的厭惡和鄙夷。
柔軟的指腹從少年微抿的唇角開始一點一點輕輕撫摸,一邊低聲撩撥:“你可喜歡我這樣對你?”
感受到唇上從未有過的溫軟觸感,聶云間腦子“轟”的一下一片空白,就連胸膛鞭傷劇烈的疼痛都在此刻消失無影,難道……阿姐這是喜歡他,想做他娘子?
聶云間胸膛控制不住地劇烈起伏,一顆心砰砰砰地快速跳動著,似乎下一刻就要蹦出胸腔。這一次他明明沒有被扼住脖頸,卻依舊喘不過氣來。
“你不喜歡我嗎?”封赤練故作委屈,如秋水般瀲滟的眼眸瞬間漾開萬種風情。
聶云間喉頭難耐地咽了咽,素來如水般沉靜的目光此刻被涌動的暗紅淹沒,清冽的嗓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顫。骸鞍⒔,我……”
見少年這般反應,封赤練眼底卻緩緩浮現一絲鄙夷,看來這人和世間其他男子也并無什么不同,她這一刻可以讓他被迷的神魂俱消,下一刻也可以讓他痛不欲生。
“呃——!”
她正有些失望,身下的少年突然悶哼一聲,本就蒼白的臉龐霎地慘白,在她還沒反應過來時,竟是身子一歪,徑直在她眼前倒了下去。
封赤練瞬間一怔,過了半晌才回過神來站起身,她困惑地看向倒在鵝卵石上不住顫抖的少年,眼中魅惑風情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探究和審視。
這人緊緊咬著下唇,卻仍有低低的呻/吟從唇間溢出,額頭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不過片刻的功夫衣衫已經汗水浸濕緊緊貼在身上,整個人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看上去似乎十分正在經歷極大的痛苦。
可是她什么都沒有做。
封赤練冷笑著蹙起了眉,他這是在碰瓷?還是說是在裝痛躲避她的逼問?畢竟他都痛成這般模樣了,自然無法再給她任何回應。
不得不說這郁淮的演技不去當戲子當真是可惜了,就連她都無法從他的表情動作中看出絲毫破綻。
“那個柱子,”他說,“怎么沒有人管?”
他拿眼光指著那個很伶仃的圓柱,站在他身邊的人一眼就能看到他在說什么,可偏偏這些孩子都像是丟了眼睛,往天上看往地上看就是不往柱子上看。
“您說哪個,哪個都有人管呀。”
聶云間愣了愣,抬手指向那個柱子,孩子們還是不看,不僅不看還露出一點“好了好了不許說了”的表情。
“每個柱子都有部族在用,您定然是看錯了吧!
怎么回事?不知道……
但只覺得很想笑,很想擁抱她……
明明……您也這樣……對待過我……
他仰起頭,脫力地抵抗著被分享至身軀的快意。記憶從痛苦中生發,越來越清晰。他記得第一次參加大祭時,自己全然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時他身穿降臨人間時會穿的華貴禮服,站在絳山君身邊俯瞰著她的子民。
那時他想的是他會和她永遠在一起,他也會因為愛而賜福于她的絳山民。
可轉瞬間他就被按在了祭臺上,雙手被赤蛇捆縛起來。被他俯瞰過的絳山民們站在祭臺邊,千萬雙眼睛注視著她扯開他身上繁復的衣衫。
他惶然地閃躲,哀求,在人群的歡呼聲中向后弓起身體,雙腿因為歡愉和痛楚而不斷顫抖。
那時明明屈辱,恐懼,發誓一結束就要離開,為何現在到了每年春天都苦苦守候她醒來,幻想她再用他舉辦一次祭祀的地步?
好嫉妒他,好嫉妒那個凡人,那個生命力都算不上強,只有一身伶仃的骨頭的凡人!他憑什么在她的懷中喘息?他憑什么被她親吻擁抱?殺了他!用帶毒的花醉死他!用藤蔓勒死——
——可是如果殺了他,神君就再也不可能多看自己一眼了。自己就連踏入絳山的資格也沒有了。
身后的雨中似乎有短促的呢喃,懇求她回頭再看一眼。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去看是誰在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