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餌魚
劉豫元捋一下自己沒蓄須的下巴,一時間沒聽到交游在說什么,半晌才回過神來追問:“正要兄教我!弟實在不知左相那邊是如此情形,此前他有意招徠我,弟想著這是報國的門路,可如今弟就算毀了前程,也定然不可能拜如此沒有風(fēng)骨的人為師!”
那交游對他笑笑:“正是,說起來我這里倒是有個門路,是梁相門下。只是梁相那邊直接拜進(jìn)去的都是顯貴之人,不好運作,兄引薦你拜入他嫡親弟子處如何?你只說你是我堂弟,剩下的皆由我來運作。”
劉豫元在心里打了一會兒算盤,橫豎聶云間是看不上自己,拜到炙手可熱的梁相門下當(dāng)個徒孫又有何不可?當(dāng)即站起來握住自己交游的手,涕泗縱橫:“兄如此待我!不知怎么感謝才好。”
“叫什么學(xué)士,那是未來的朝廷命官!咱這就喊一聲大人啦!”聽到這個名字,靜姝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囁嚅道:“我們每次打開石板,他都在那籠子里安靜躺著,既沒有求饒也沒有哭鬧,似乎沒有絲毫情緒,不管怎么詢問他的回答都和最開始一樣。”
“哦?”封赤練纖長的手指一下一下地點在圓潤的鵝卵石上。
“也不知道這人是如何忍得住不發(fā)出一點動靜,躺在那兒就像躺在家里床上一樣,要是把奴婢關(guān)進(jìn)去,不到一個時辰怕是就忍不住了。”
封赤練不禁想起十五歲那年,因為她不想殺死那些俘虜,師父便把她鎖在懸籠關(guān)了一日一夜,最后還是青姨求情,師父才把她放出來。
而那一日一夜,她到現(xiàn)在想起仍然心有余悸。
這個郁淮卻似乎習(xí)以為常,他究竟是心志堅定還是根本沒有正常人的感情。
封赤練敲擊鵝卵石的手指慢慢停下,過了半晌再次開口,“靜姝,把他換到一號懸籠。”
靜姝猛地一驚,一號懸籠能聽見鐘乳石上水滴下的聲音,可聽得見卻喝不到,甚至耳邊一直響起萬年不變的水滴聲,比完全的安靜還要折磨人。
從來沒有人能在水米未進(jìn)的情況下,在一號懸籠撐過哪怕半日。
聶云間此刻并不像表現(xiàn)出來的那般淡然,掩在寬闊衣袖下的修長雙手緊緊攥著,挺直的脊背僵硬如石。
這種安靜、黑暗的密閉環(huán)境,會讓他控制不住地回想起躲在水缸中時的無助和恐懼。
明明知道村子里的人正在外面被殘忍殺害,明明知道那些人殺死爹娘后要找的人是他,明明只需輕輕一推便能推開頭頂?shù)哪景澹瑓s害怕地不敢動彈分毫。
從此,他便開始怕黑。哪怕他被師父帶到流云宗后夜以繼日地拼命練武,哪怕他現(xiàn)在可以打敗所有敵人,卻再也換不回石河村整個村子的性命。
兩行清淚于極端的黑暗中無聲淌下,雙手攥緊到青筋凸起、骨節(jié)泛白,他現(xiàn)在只想殺封赤練滅魔教,替鄉(xiāng)親和爹娘報仇,也為他自己贖罪。
他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但也許正是因為曾經(jīng)長時間躲在水缸里看不見,他只能豎起耳朵去聽缸外的動靜,讓他的聽力比常人好上許多,他能隔著石板聽到其余人招供的聲音。
封赤練當(dāng)真是厲害,簡單兩招便兵不血刃地套出他們的姓名來意,即使那些人被放了出去,為了不再被關(guān)回這個鬼地方,也只會使出渾身解數(shù)討好封赤練。
可他不想討好她,他只需要有一個接近她的機會,而要想成功接近她,他得讓她對他感興趣。
只要他能撐得住,封赤練定然會好奇地想要見他。
可是這確實太難熬了,他只能一遍遍地回憶記憶里為數(shù)不多的快樂。
阿爹和阿娘急切地想讓他提高武功,當(dāng)他們意外發(fā)現(xiàn)重明功和霜天功竟然相輔相成后,便讓他一人同時修行兩種功法,可他不管怎么練功,兩種功法都在第一重止步不前,那段時間他一直愁眉不展,是阿姐帶他出去散心,帶他在清澈的石河里撿鵝卵石……
聶云間正沉浸在回憶中,厚重的石板突然打開,山洞內(nèi)夜明珠的白光透了進(jìn)來,讓他不適應(yīng)地瞇起了眼。
隨即,一個被揉成一團(tuán)的紙團(tuán)從鐵欄間隙中丟了進(jìn)來,聶云間打開一看——
“封赤練寢殿位于青冥宮東南,穿過甬道后最大的一間便是。”
下面赫然附了一張地圖!
聶云間心中瞬間一窒,這人是誰,這是在幫他,還是在試探他,亦或是有人想借刀殺人。
可不管如何,既然想要他去殺封赤練,為何不將鐵欄打開。
還是說,這個人想要看看他的能力能不能出這個牢籠,值不值得相幫。
這石板不知何時會再放下,聶云間不再遲疑將渾身內(nèi)勁聚于雙手之上,內(nèi)力猛地一吐,將鐵欄從中間左右分開。
他竟就這么出來了,外面竟無一名守衛(wèi)。
懸籠外是光滑的山壁,所幸距離地面并不遠(yuǎn),以他的輕功輕松便可下去。
待聶云間消失后,一直于暗處觀望的人才終于緩緩現(xiàn)身。
“當(dāng)真是好身手,想必定能助我成事。”
隨后再次隱沒不見。
聶云間按照地圖指引沿著甬道穿行,一路上兩旁都豎立著華麗的銅制燭臺,只是上面擺著的并不是蠟燭,而是像圓月一樣又圓又大的夜明珠,若是盧青陽在此定是要再次感嘆浮光教的奢華,聶云間卻只關(guān)心那人給的地圖是否為真。
不知是否是有人為他提前清楚了障礙,一路走來并沒有碰到多少守衛(wèi),可是很快,前方突然傳來腳步聲和甲胄的碰撞聲,是魔教的金甲衛(wèi)!
聶云間心中頓時一凜,此時他左右皆是緊閉的房門,后面是來時的路,前面的腳步聲已然越來越近,就在聶云間孤注一擲準(zhǔn)備隨便打開一扇門躲進(jìn)去時,身旁的門突然打開——
一只手將正在猶豫的他猛地拽了進(jìn)去。
聶云間脊背瞬間繃緊,周身內(nèi)力聚于右手向來人轟去——
“是我,韓盧。”一個溫和的嗓音突然安響起。
聶云間變掌為爪一把握住韓盧命門,冷冽而沉重的壓迫感讓韓盧說話都變得有些艱難,“我,我對你沒有敵意,不然我何必把你拽進(jìn)來,直接讓你被金甲衛(wèi)發(fā)現(xiàn)不就好了。”
聶云間手中加力,周身戒備沒有絲毫減弱,“你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幫你,順便想勸你一件事,”韓盧圓潤的娃娃臉上露出一抹討喜的笑容,“你不必這般緊張,你應(yīng)該知道我根本打不過你。”并且他知道聶云間不懼怕任何毒藥,自然也不會怕他。
聶云間封住韓盧肋下兩處大穴,這才開始打量起這個屋子,這個屋子明顯是個女子的房間,靠墻擺著一排排木制的架子,上面放著許多貼著簽紙的瓶瓶罐罐,最里面的床上似乎躺著一個人,隔著重重的白色紗幔看不真切。
聶云間想起那日封赤練說的話,眉心微微動了動,這個韓盧似乎正在替青鸞使療傷,難道,這是青鸞使的房間?
他想起師父的教誨,眸中浮現(xiàn)一抹微不可察的殺意,可想起那日青鸞使倒在血泊中的哀婉,哪怕她整個天闕峰上唯一見過他樣貌之人,他仍是下不去手。
“你想勸我什么事?”聶云間對著韓盧問道。
韓盧被封住穴道動彈不得,好在仍能說話:“我知道你此來是想刺殺封——教主,但是我想勸你放棄,教主她是個好人,而且,你若殺了她,你一定會后悔的。”
聶云間臉色沒有絲毫變化,眼底是一貫的清冷和漠然,“若你執(zhí)意阻攔,我不介意連你一塊殺了。”
“小——”韓盧臉色一急,正欲再次相勸,屋外突然響起由遠(yuǎn)及近的腳步聲。
聶云間猛地封住韓盧啞穴,壓低了聲音說道:“有人來了。”
來人腳步聲雖輕,好在他耳力極佳才沒有錯過。
很快,門口響起女子慵懶的嗓音,“你們守在門口,不準(zhǔn)任何人進(jìn)來打擾。”
“是。”金甲衛(wèi)齊聲應(yīng)道。
聽見這個熟悉的女子嗓音,韓盧眼底猛地涌上一絲焦急,“遭了,每日這個時辰封赤練都會來看望青鸞使,你快找地方躲起來!”
聶云間環(huán)聶一圈,出手如電解開韓盧穴道,電光火石間鉆進(jìn)了一旁豎立的高大衣柜中。
幾乎是在柜門闔上的同時,房門被“咯吱”一聲推開,一名婀娜曼妙的紫衣女子輕步而入,臉上帶著若有似無的練媚笑意,“阿愁,青姨今日情況如何?”
青鸞使是被流云宗的重明功所傷,和霜天功正好相克,她每日都來替青鸞使輸內(nèi)力卻只能延緩內(nèi)勁的爆發(fā)無法根除。
若想徹底治好青鸞使,要么是尋找一重明功修為極高之人化開這股內(nèi)勁,要么便是她的霜天功修為能超過留下這重明功暗勁之人,直接驅(qū)除這股內(nèi)勁,可惜聶云間的內(nèi)功修為與她不相上下。
想到此處封赤練又是一陣怒火中燒,若不是那該死的聶云間搶走了她的龍血草,她此刻已然突破至霜天功的第十重,又何至于連青鸞使都救不醒。
韓盧克制住自己不去看衣柜的方向,恭敬答道:“回教主,所幸青鸞使昏迷后一直有您替她輸送內(nèi)力,在下也只能力所能及地配一些藥,延緩內(nèi)勁的爆發(fā)。”
封赤練冷眼看向床上,青鸞使昏迷不醒地躺著,因為重傷的緣故美貌的臉龐已是蒼白如雪,封赤練姣好的眼眸閃過一絲凜冽殺意,“青姨,我定會將那聶云間千刀萬剮,替你報仇。”
韓盧聞言一怔,忍不住暗暗瞥向衣柜,好在封赤練此時眼里只有青鸞使,沒有注意到他的異常。
此時靜姝已將青鸞使扶了起來,封赤練雙手抵住青鸞使后背,浩瀚的霜天功內(nèi)力緩緩而入,隨著內(nèi)力涌入,青鸞使臉色漸漸紅潤,可封赤練臉色卻是逐漸蒼白,可那雙手卻始終沒有放開。
聶云間藏在衣柜里,將呼吸壓抑到幾近于無,即使韓盧總是擋在柜門前,可透過柜門之間的細(xì)小縫隙,他仍是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卻不想似封赤練這般兇殘暴虐的魔頭,竟也會為了旁人折損自己的內(nèi)力,那給他地圖引他來此之人,是否也是知道封赤練每日這個時辰都會來此,而待她渡完內(nèi)力便是她一日之中功力最弱之時,且只有靜姝在她身旁,實在是他下手的最好時機。
聶云間屏氣凝神地盯著床上兩人,眼見封赤練眉心緊蹙顯然正在運功的緊要關(guān)頭,聶云間雙眸陡然一肅,周身氣勢聚于手掌,自衣柜中猛地一掌轟出!
擋在衣柜前的韓盧被掌風(fēng)波及,猛地吐出一口鮮血倒在地上。靜姝大驚之下出掌阻攔,可很快便驚悚地發(fā)現(xiàn),她引以為傲的武功在此人面前竟如此不堪一擊。
封赤練臉色驟然一沉,竟然有人藏匿于柜中!她的內(nèi)力此時已和青姨相融一處,若是她撤掌抵抗,內(nèi)息陡然受阻之下不僅她會重傷,就連青姨都會當(dāng)即斃命。
封赤練眸光驟狠,右手依舊按于青鸞使后背,左手聚力格擋,不過瞬息之間兩人手掌相接,雙方內(nèi)力瞬間劇烈震蕩!
屋內(nèi)的靜姝和韓盧同時被波及,封赤練更是猛地吐出一口鮮血,本就疲憊的臉色霎地蒼白,心中猛然一沉,這個偷襲者內(nèi)力竟與她不相上下。
封赤練冷然轉(zhuǎn)過頭,正對上一雙蘊著冷冽殺意的淡漠眼眸,竟是本該被關(guān)在懸籠中的郁淮!
封赤練咽下口中腥甜問道:“你究竟是何人,為何要傷我?”
只要能再拖一盞茶的功夫,她便能撤掌保全青姨。
然而對方似乎也洞察了她的目的,少年冷冽的雙眸再次凝聚,沒有絲毫猶豫地再次一掌轟出,而這一掌來勢比起上一掌更加兇猛,這是想要對她一擊致命!
“不要!”韓盧倒在地上目眥欲裂,眼尾盡紅。
封赤練右手依舊貼于青鸞使后背,左手運起剩余內(nèi)力格擋,眼見來人掌風(fēng)已近在咫尺,甚至吹起了她額頭綴著的寶石流蘇,電光火石間封赤練只能闔上雙目,運氣護(hù)住周身要穴,等待疼痛的到來。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
“唔——”耳邊驀地響起一聲男子的悶哼。
封赤練聞聲睜開眼,眼前少年竟猛地噴出一口鮮血,染紅了身前純白的衣襟。
她狠狠地蹙起眉,這人竟是在最后關(guān)頭強行收手,未及散去的掌力全部反噬自身。
劉豫元大笑著讓人取了紙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寫了什么。只記得身邊人轟然叫好,他得意揚揚地一丟筆墨,仰在椅子上睡著了,連自己怎么回的住處都不知道。
第二天睡到晌午,劉豫元被敲門聲和嘈雜聲驚動,還沒來得及支撐起渾渾噩噩的頭去看一眼是誰吵他,門就被驟然踹開,一隊公差闖了進(jìn)來。
“你就是劉豫元?”為首的問。
“你這不知死的賊,敢寫反詩毀謗天家,你好大的膽子!”
第 112 章 渾水
更別說劉豫元寫了詩的那個下午,坊間就有孩子開始傳唱“梁上雀,非鳳凰,何以營巢在廟堂”這種乍一聽聽不出什么問題,仔細(xì)一想全是問題的童謠。金吾衛(wèi)抓了幾個逼問,都說是不認(rèn)識的賣貨郎教給他們的。
問題就嚴(yán)重了。
順著劉豫元的關(guān)系往上查,自然而然就查到梁相的學(xué)生身上。這個五品官被從官署拖到請室的時候還一臉茫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不是,冤枉!”她說,“這劉姓子是走了門路拜到我的門下,為了些舊情收下他的!我尚且還沒有與他說過什么!”
刑部眾人哼哼一樂,就等著你這句舊情!不是舊情還煽動不起舉子在這個圣人離京的空檔里寫反詩呢!說話間就要剝掉她的官服用刑,嚇得她趕快認(rèn)了不是什么舊情,就是她手里缺錢,收了錢給人一個師門好在科舉里占便宜。
以往她就是這么干的,梁相門下的人也都是這么干的。老師像是一棵大樹,每一條枝葉都在生長出新的分蘗,它們貪婪地吮吸著一切能吮吸的東西,壯大樹木也壯大自身。
世家是這么做的,朋黨也是這么做的,從來如此。
刑部不想和她糾結(jié)這事情合不合法,只讓她把當(dāng)掮客那人找出來。可現(xiàn)在回頭再找那個人已經(jīng)消失無蹤,不僅劉豫元不知道在哪,與那人同住的學(xué)子們對他也沒什么印象。好像一縷青煙一樣從窗戶里鉆出去,就這么消散在碧空下。
人沒有了,證據(jù)也沒有了,那就只能學(xué)生也收押,老師也收押。老師的老師暫時不收押,但也得把態(tài)度帶到——梁相啊,不好意思,您攤上事啦。的郎君就在這里靜靜站著,直到母親擦完了蘭花的葉子,修過了花枝,在一邊的水盆中凈過手。
火蜍是種很罕見的精怪,就算是修士都不一定見過,更別提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
封赤練反應(yīng)很快:“我爺爺早些年差點被這種妖怪吃了,當(dāng)時那個救他的修士說的就是火蜍精。我沒想到我有一天也會遇見,它好可怕,真的會吃人……”
少女抬起驚魂未定的臉,看起來無比單純。
聶云間冷笑:“哦?你這一家是都身懷什么異寶嗎?這么遭火蜍惦記。”
他肯定懷疑上了。
封赤練自知多說無益,聶云間往前,她就后退,躲李觀玉身后,不再說話了。
李觀玉很憐愛她,呵斥聶云間:“你適可而止。封姑娘只是一介凡人,并無自保手段,就算是身懷異寶被妖窺伺,這都不是她的錯!”
聶云間嗤道:“你真是,蠢得已經(jīng)無可救藥了。”
李觀行立即炸毛:“聶云間你嘴巴給我放干凈點,天師又如何?我們李家并不輸給你們聶家!你連我阿姊一根頭發(fā)絲都比不上!”
聶云間大拇指滑動劍鞘,露出的一截銀芒煞了眾人的眼,李觀行慫了,后退幾步。封赤練卻按住他手,抬臉道:“不要這么兇。”
強行把出鞘一截按回去。她感受到了滲透在指尖的涼薄,手指微顫。
聶云間反問:“兇?”
他捏住少女手腕,將她硬生生從李觀玉身后拽出來,問:“妖是你抓的?火蜍是你燒的?”
封赤練:“我……”
聶云間垂眼,睨著她蒼白的臉:“刀劍無眼。我奉勸你小心些。”
袖下的棲瞳再次爆發(fā)出濃烈的殺意,封赤練差點就按捺不住。
回過神,聶云間已經(jīng)走了。
剛剛被搶了風(fēng)頭的修士義憤填膺。
“你們靈山人怎么這樣!雖然妖怪是你們解決的,但沒必要到處給人甩臉色吧。”
“是啊是啊!”
李觀行不爽:“什么我們靈山的?他不是,他一個人一座山。”
李觀玉:“觀行,住口。山主讓我們同行定有他的用意。”
李觀行:“也就阿姊好脾氣。我反正快忍不了了。”
這時有人突然說:“就是聶家的那個聶云間?我想起來了,靈山山主唯一一個的親傳弟子!沒想到在這遇見他了。你們可千萬別惹他!年紀(jì)輕輕就是天師了。就可惜就是性子太過涼薄,但其實也不是件壞事,修道者最忌諱感情用事。”
“不是都說他一出生就克死父母。”
“那是被所妖殺。也挺可憐的。”
難怪性子不好。
李觀玉住的院落很安靜。
封赤練推開房門,暗自思忖土地仙的事。
靈山人只對窮兇極惡的妖趕盡殺絕,平常的妖就算逮住了也只會先關(guān)著,請示師長如何處理。規(guī)矩是這樣,可聶云間像個守規(guī)矩的人嗎!
她覺得土地仙危了。得趁聶云間動殺心之前找到關(guān)妖的地方才好。
李觀玉正坐月下清修,聽見開門的動靜,她慢慢睜開眼,笑道:“封姑娘,你這是餓了?”
月掛枝頭,已是飯點。
封赤練小雞啄米似地點頭:“白天太驚險,我這一天都沒怎么吃東西,不太敢出門。實在餓得不行了,去附近逛逛有沒有面館吧。”
李觀玉摸摸她頭以示安慰:“我們等會也用膳,你若不嫌棄可以和我們一起。”
封赤練一愣,阿姊生前也是這樣摸她頭的。
她點點頭,露出一個很聽話的笑容。
李觀行走進(jìn)來:“阿姊吃飯了,明天還要去查火蜍精一事。”
他盯著封赤練,顯然不歡迎。
封赤練當(dāng)他的面抱上李觀玉的手,李觀玉又憐愛了,李觀行則氣炸了。封赤練就換上一副被嚇到的模樣。
李觀玉敲他腦袋:“觀行你不要嚇?biāo)P」媚锬懽有。南衲銖男【鸵娧忠娏?xí)慣了。”
于是封赤練又收獲李觀行一個白眼。
路過一處院落,封赤練感受到了一股很淡的妖氣,不自覺停下腳步,朝里面看了一眼。
李觀行差點撞上,順著她目光看去,皺起了眉:“喂,這里面,你別踏入,要不然出事了,我可不管不著。”
封赤練不禁問:“那里面有洪蛇猛獸嗎?”
李觀行鄭重點頭。
好咯,多半是關(guān)妖怪的地方。
修真者不重口欲,晚飯很簡單,一壺清茶幾碟燒餅再上一例清蒸鱸魚。封赤練左顧右盼沒看見聶云間。
李觀行拿出傳聲符,放下時整張臉都不太好了:“阿姊,那誰不吃。以后干脆我們別叫他了,讓他吃一輩子辟谷丹得了。”
李觀玉道:“那怎么行,他到底也是我們的同門。”
李觀行不滿:“誰和他是同門?阿姊難道不知道嗎?當(dāng)時關(guān)師兄就死他面前,他見死不救。下次呢,可能就是我們了。”
封赤練停下筷子。
李觀玉抬手給了弟弟一記耳光,淡聲道:“吃飯。”
隨后,她莞爾:“封姑娘抱歉,讓你看笑話了。”
封赤練使勁擺手,裝出一種涉世不深的樣子。李觀行捂著通紅的臉頰,卻也不敢發(fā)作,瞪封赤練出氣。
瞪吧,把眼珠子瞪出來才好。
封赤練吃完打個招呼就走,臨走前看李觀行還在瞪,就把放李觀行碟里的餅全部順走。李觀行從未見過這么厚顏無恥之人,一臉不可思議。
封赤練停下來,認(rèn)真與之對視:“觀行哥還要嗎?”
李觀行黑著臉:“不要。”
封赤練笑了笑。
李觀行所說不能踏入的院落從外面看和普通的沒什么兩樣。封赤練靠近,妖氣越發(fā)明顯,果然關(guān)在這。
她尋著妖氣最重的地方走,小別院種著幾棵桃花樹,樹下是柴房,有靈鎖。開靈鎖需要設(shè)鎖的人灌入靈力。要不用離火試試?
她一接觸袖下棲瞳,刀刃上的殺意再次襲來,手指很燙,這熟悉的感覺……
封赤練猛然意識到什么。
她側(cè)過頭,少年冷漠地盯著她,那雙沒什么情緒的眼睛好像在逼問你為什么在這。聶云間每靠近一點,劍鞘上的銀紋就會像蛇一樣流動。直至站在眼前,徹底無處可逃。
他冷聲:“你來這干什么?”
封赤練呼吸減緩。好陰魂不散的一個人。
原來李觀行說的別進(jìn),是因為這是聶云間的院落。
她后退之余撞上了酒架子,接二連三的碎裂聲與蟬蟲的喧囂打成一片。裙擺濕了,空氣中充盈著濃烈酒香。她后知后覺。
斂息符一旦沾蛇就有失靈的風(fēng)險!
她不說話。聶云間語氣不耐煩起來:“怎么?白天不是還挺能說,現(xiàn)在就啞巴了?”
封赤練低頭:“我現(xiàn)在就走。”
聶云間卻擋著不讓。他什么意思?封赤練抬起頭。少年神情譏諷,唇角慢慢勾起一抹嘲弄:“原來你不是啞巴啊。走什么?”
他好似早勘破封赤練的心思,手指輕輕一動,靈鎖瞬間斷裂,柴房門吱呀一聲打開。門內(nèi)干干凈凈,除了稻草人什么都沒有。更別提關(guān)著妖。
這是個陷阱!
封赤練一看貼在稻草人上的符紙氣得牙癢癢。
引妖符,能散發(fā)妖氣讓其他妖物誤以為是同類,從而起到誘捕作用。簡而言之就是釣魚執(zhí)法。之前在人間見過的大多很拙劣。但這里的引妖符簡直天衣無縫。這死捉妖的究竟和誰學(xué)的畫符!就差一點。
聶云間道:“你知道這是干什么的地方嗎?”
封赤練佯裝不懂:“這是什么地方?”
聶云間沒看出破綻,語調(diào)微冷:“你既不知道這是這么地方,還這么不知死活地往里面闖。找死嗎?”
封赤練能屈能伸:“我錯了。對不起。”
她刻意躲著他,拉開一點距離,手腕上卻一疼,多了幾道紅指印。
少年俯身,臉挨得很近,封赤練抬眼便是他漆黑的眼眸,很冷淡,看不出常人應(yīng)該有的溫情。
他咄咄逼人:“你怕我?”
倘若忽略性格,這的確是容易使人害羞的臉。五官精致,眼型也好看,很有少年氣。就是臉上一有表情整個人就像是從陰曹地府里來的,煞氣太重了!
封赤練只能重復(fù):“我錯了。”
“我在這設(shè)了引妖符。你既不是妖,也不是靈修,理應(yīng)感受不到妖氣。沒想到妖怪沒來你卻來了。”
他眼中情緒一下變得涼薄,“你身上有能夠掩蓋氣息的東西嗎?”
聶云間垂眼,封赤練手中始終抱著一物,聞言抱的更緊了:“沒有……”
少年當(dāng)即冷聲:“那這是什么?把手給我拿開,別逼我動手。”
冷靜,冷靜。
僵了持一會。少女抿唇,輕輕揭開,可映入眼簾的不是什么法器,而是兩塊燒餅。兩塊一路抱著、還熱乎著的燒餅。
聶云間一怔。
封赤練好似下了千萬般決心,認(rèn)真道:“我聽觀玉姐姐說,你晚上沒來吃飯。就,就自作主張給你帶了點燒餅。畢竟你雖然兇巴巴的還是救了我。誰知道你院子太大,迷路了。”
她把包好的燒餅放在地上,觀察他的表情。
聶云間冷冷盯著她:“自作多情。是想讓我把你丟出去,還是你帶著你的餅自己滾出去?”
封赤練久久望著他:“你好兇。”
她轉(zhuǎn)而離開他院子,聶云間一時間竟忘了攔。
待回過神,重新上好靈鎖。少年正準(zhǔn)備回屋,瞥見地上的燒餅,本來就心煩,看見了心更煩,干脆扔池塘里喂魚。池里的魚嬌貴,湊上前吃了幾口就肚皮翻白。
封赤練回到李觀玉院落,房里的燈還沒亮。她進(jìn)房點燈,脫下濕掉的衣服,摸著濕了一角的斂息符有點沒緩過神。
今晚也是運氣好,要不然免不了撕破臉,那樣再救人就難了。不過那地方居然還擺著一個酒架,還有酒,不會要賠錢吧?身無分文的封赤練對此非常頭疼。
更難纏的還是聶云間,那死捉妖的肯定沒那么好糊弄,以后要小心了。
“養(yǎng)花比養(yǎng)子好些,至少它該開花的時候就開花了。”她說,“你回來做什么?”
“母親叫人退下吧,”杜玉頗說,“我有要事稟告母親。”
這么說著,他卻沒等杜流舸反應(yīng),自顧自去驅(qū)開門前的人,關(guān)上了門。她冷眼看著他做這些事,笑了笑,端起茶來。
“說吧。”
“母親,”杜玉頗說,“您大概聽到梁相學(xué)生的事情了。”
她微微點點頭:“管不住孩子,管不住學(xué)生,總得沾上一個,審獨也難以幸免,我不奇怪。怎么了?”
“那是兒子做的。”
叮。茶杯在桌子上碰出輕輕的一聲響。杜流舸想了一會兒,頷首:“做得縝密,不過你來說與我做什么?”
杜玉頗不接母親的問題,把話頭輕輕挑開。
“母親派人去了絳山,”他說,“但那人至今未回話,是嗎?”
她抬頭瞥他一眼,杜玉頗不動:“那人被聶云間截下了,搜到的東西也被銷毀了,但兒子留了些后手,又搜羅了一份來,母親想看嗎?”
他從懷里拿出一封紙,杜流舸接過去,沒有翻開,眼睛還看著自己的兒子。他對著母親笑笑:“但母親見我如此鄭重地拿來,想必不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人有問題。”他說,“那位真正的六皇女,已死許久了。”
又是沉默,杜玉頗的眼睛死死鎖著眼前人,他看到她臉上的無表情,但那只攥著杯子的手突然握緊,杯子里的茶水搖晃出來。“紫宸更照?”她站起來,逼近眼前那個躬身的年輕人,“你瘋了不成?”
“你當(dāng)這是兒戲?就憑你這個剛剛爬到四品官的文臣?笑話。”
“你手中有兵還是在朝中有助力?這個時候你倒是想起來回家求我了?你以為我會容你把杜家拖進(jìn)這潭渾水——”
“母親,”杜玉頗打斷她,“登基的又不是我,您急什么呢?”
“我無兵。但隱山郡理有,這盤棋上,我也只是一個角星罷了。”
“啊,對了母親,您說我回來求您?不對,這話不對,我不是回來求您的。”
那條白蛇昂起頸子,嘶嘶地笑。
“我是來告訴您,您也好,整個杜家也罷。已經(jīng)跟著我下了這趟渾水了。”
第 113 章 不得載酒
當(dāng)他說出他已經(jīng)把杜家拖下水之后,她心中那個模糊的“兒子”突然消失,從他消失的地方生長出一個眼神陰冷,形狀不定的怪物。真奇怪,當(dāng)他是怪物的時候,她反而能好好地看清楚他了。
“坐。”杜流舸說。
“不敢。”
杜流舸不再堅持,也不再追尋這句回話里還有沒有挑戰(zhàn)她這個母親的意思。她用帕子擦擦手。墊在茶杯邊上。
“我猜到圣人不是原本那個了,”她說,“但不止于此。”
“圣人非人。”杜玉頗從善如流。
杜流舸又認(rèn)真地看了看他。
她一撂挑子中樞機構(gòu)立刻少了半邊主心骨,上到每日軍國大事下到太史局上奏雨季提前要催促絳山水渠修建這些事都沒人批了,攪和著舉子反詩這個事越來越亂,可梁相只是那么一躺,閉上眼睛。就像狂風(fēng)暴雨里輕輕的一艘小船,滿不在乎地漂流而去。
這幾天還是下雨,拉著簾子屋里就暗沉沉的。
梁知吾午間睡下,再睜眼已經(jīng)快到黃昏,頭有些昏沉沉的。
她的確是避嫌,也的確是病了,本來不出這檔子事情她應(yīng)該在官位上硬撐,撐到圣人返京再做打算,可現(xiàn)在她忽然就撐不住了,只想找個地方靜靜地睡一會兒。
就像一只上了年歲的老貓老犬,雖然不至于立刻就死,但在跑動的時候,總會情不自禁地看看身邊陰涼避人的角落,
梁知吾仰面躺了一會兒,突然發(fā)覺身邊有人,她偏過頭去拽了拽床帷的紗,那個人的影子就清晰起來。
杜流舸穿了件墨綠提花的圓領(lǐng)袍,手里拿著卷書,支著頭坐在窗邊借天光看書。床簾動了她就抬頭瞥一眼,又懶洋洋把目光移動回書上。
“……”梁知吾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病中懶得端架子,直接閉眼扭過頭去。
“誰放你進(jìn)來的。”她啞聲說。
“那你再叫人把我趕出去就是了。”杜流舸翻了一頁書。
梁知吾被噎了一下,想起來這人應(yīng)該是怎么來的了。當(dāng)年她和她還稱得上交情好的時候,曾經(jīng)約定互相登門不必拜帖,徑直入內(nèi)就是。后來也沒人把這話收回去,誰知道今天她和門房說了什么,就這么從自己臥房冒出來了。
“去書房說,”梁知吾想起身,“有什么事?”
可惜封赤練壓根沒聽清他在喊什么。
通道里面的氣流很亂。
即便她死命抓著聶云間的衣角還是被沖散。
恢復(fù)意識的時候,封赤練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鬼城大街上。紅燈籠高高掛,很多鬼圍著自己。她睜開眼看見面前一堆缺胳膊少眼的鬼,怪滲人的,差點沒一巴掌拍過去。
“這小妹妹看起來挺年輕的,怎么就死了?”
“這世道怪亂的,從氣息看是只桃花妖,估計死法是大妖吃小妖。要么就是被修士所殺。”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討論著封赤練是如何死的。
只有資歷較深的獨眼鬼察覺出不對勁:“你是誰?身上怎么會有活人的氣息?你沒死?”
封赤練拍拍身子坐起來,將掉下來的斂息符貼回去,面不改色道:“什么活人氣息,我都死了。準(zhǔn)備找我死去的親人一起去閻王殿受審呢!”
“受審哪有這么快!我還要等一百年才能上閻王殿呢!”
“你這么快嗎?我走后門賄賂了官差才到了五百年!”
“你以為這是什么好事嗎?生前罪名最重,受審的越早,我之前可是土匪!殺了好幾號人!”
他身邊的人直接避開。
原來如此。封赤練沉思,當(dāng)時那個人說出關(guān)陰子和自己的名字,很有可能是四百年前的人物,就是不知道死在多少年。
到現(xiàn)在還沒上閻王殿,要么生前良善,要么是在逃。
這件事還可以擱置。
她想到姐姐,試探性打聽:“聽說過薛莊心這個人嗎?她現(xiàn)在上閻王殿了嗎?”
年輕的鬼顯然沒聽過這個名字。而年邁的幾只妖鬼卻升起了警惕:“離火山莊前任莊主薛莊心?薛九靈的那個姐姐?還是只是恰巧同名。你是她什么人?為什么要打聽這個?”
封赤練無辜道:“我只是有點好奇。畢竟我死的時候總是聽說薛九靈追著杜諦竹殺。好像就是因為她姐姐薛莊心。”
年輕的鬼道:“你消息落伍了,薛九靈早就死了一百多年了,被天雷劈死,魂飛魄散。”
封赤練面無表情看著他。
年邁的妖鬼沉思一會,說道:“薛莊心不早也魂飛魄散了?怎還可能上閻王殿,這世界上的生靈就沒有能在離火下面幸存的。”
年輕鬼疑惑:“啊?什么離火?不是說是杜諦竹殺的。正常死亡魂體是不可能魂飛魄散的。”
妖鬼道:“壞就壞在當(dāng)晚薛九靈追兇時不知收斂,離火殃及了他姐姐的魂體,大概率魂魄破損消失在世間。說起來,現(xiàn)任莊主薛三思就是因為這件事恨透了薛九靈。不讓她再踏入山莊半步。他生前和薛莊心可是很要好的朋友。”
年輕鬼道:“后面的我知道!在薛九靈被天雷劈死后,薛三思還說了句死有余辜。難怪。原來是因為這個!”
封赤練揪緊裙擺,當(dāng)時就一點點火星沾上,也許沒這么嚴(yán)重。
她不死心:“倘若魂飛魄散。生死簿中會有記載嗎?”
妖鬼道:“魂飛魄散嗎?或許連名字都消失了。”
行吧。那就去趟閻王殿。一查生死簿,說不定連那個用陰山邪術(shù)的也能一并揪出來。
酆都城真的很黑,她伸手,飄在空中的紙錢在手背上化成飛灰。
封赤練不是很適應(yīng)這里。
不過現(xiàn)在她最不想看見的還是聶云間。那個脾氣很壞的修士。要逮著自己估計恨不得大卸八塊,什么時候出現(xiàn)都好,他別這時候陰魂不散就行。
閻王殿在酆都城最中心。
封赤練到的時候,殿前排了很長的一條隊,都是過來接受審判的。有人出來興高采烈地去投胎,有人直接被陰差扛去拔舌獄。殿前的閻王像兇神惡煞,仿佛將這群人的罪行看在眼里。
她在這中間被擠來擠去,好幾次差點摔在地上,好不容易找到個安全的地方落腳,她吃教訓(xùn)了,決定晚上再來,月黑風(fēng)高的還低調(diào)。
晚上很快就來了,雖然酆都城的天空永遠(yuǎn)都是黑的,但還是盛行人間的時辰觀念。
封赤練聽見打更聲,摸進(jìn)閻王殿。
殿內(nèi)安靜,只有昏暗的燭火在燒。若遇上巡邏,她就化作一朵桃花安安靜靜的躺在角落,等人走了又變回來。很快就找到了放生死簿的地方。
翻動生死簿,她很快也找到了阿姊出生的那一年。
掌中的離火升起,映出了生死簿上的名字。
那一年沒有。
阿姊的名字仿佛從未存在過世間。和封赤練自己的名字一樣。不在生死簿之中,也不在陰陽五行之中。
她一愣,不敢相信。
“是誰敢擅闖閻王殿!膽子很大。”
封赤練回眸,望見幾個兇神惡煞的陰差,與之前看見的不一樣,這里的陰差衣服顏色是紅色的,皮膚顏色也更加蒼白。
她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害怕:“我要見你們大王。”
生死薄上沒有阿姊的名字肯定是哪里出問題了。
陰差冷笑道:“呵呵,這送你去見閻王!”
封赤練放棄抵抗,又陰差帶她去了閻王的寢居,鬼藤繞柱,這里相比于比殿內(nèi)更加陰森。陰差跪在地上稟報。
閻王看她的第一眼眼睛便瞇起來:“你是生人?怎會來這?”
封赤練道:“酆都城有人用陰山邪術(shù)到人間作祟,靈山為了這件事向陰差借了道。我就跟著一起下來了。”
閻王道:“笑話,你一個妖怪還和捉妖的待在一起?”
封赤練驚覺,斂息符對這些神官好像無效。
她道:“你不需要管是怎么待在一起的。他們壓根都不知道我是妖。而且,我不主要是為這件事而來。”
閻王呵呵冷笑:“不管你為何而來,擅闖閻王殿翻動生死簿是死罪,你也別害怕,很快就讓你重返人間。”
他神情斂盡,面無表情對背后道:“來人,把她打入畜生道。”
封赤練量出袖下的短刃。離火纏繞著棲瞳,火光亮眼,刀芒森然。
閻王臉色一變:“離火?”
“你是薛九靈!”
封赤練問:“是不是你們神仙都知道我沒死?”
她很疑惑:“我重生的第一天,就有一個土地仙找上門,口口聲聲說奉天命。”
閻王:“小友息怒,小友息怒,有話好好說,你先把這火收一收,這里的木頭金貴,經(jīng)不起你這番折騰。”
封赤練把離火熄滅了。
閻王道:“知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幫你。你是為你姐姐的事情下來的?”
封赤練道:“我追兇那晚,離火曾不小心碰到了阿姊的魂魄。”
閻王掐法訣查閱生死簿,果然沒查到薛莊心的名字,頓時了然。不在生死薄上大概率就是魂飛魄散。
封赤練卻執(zhí)拗道:“既然我被雷劈了都能重生,阿姊一定也能聚魂。”
閻王為難:“逝者已逝,本王奉勸小友還是早點放下。這聚魂又豈是想聚就聚的。”
封赤練:“那有辦法嗎?”
閻王道:“有。但需要本王去翻閱古籍。要些時日。”
他話鋒一轉(zhuǎn):“小友不是來這調(diào)查陰山邪術(shù)的事嗎?本王剛剛翻了下生死簿,關(guān)陰子的名字不在生死薄上,應(yīng)該不是他。他可有徒弟?”
封赤練道:“都被我殺了。書也是我親自燒毀的。”
一眾人啞然。事情也陷入了僵局。誰都不清楚這人是從哪冒出來的,不僅耳目滔天騙過了,還會失傳上百年的陰山秘術(shù)。
聶云間這時又在哪里?
殿內(nèi)燈光幽暗,霧氣繚繞。
封赤練想到他,突然抬頭:“我還想查一人生死。”
閻王問:“誰?”
“靈山山主之徒,聶云間。”
“我想知道他會如何死的,還有幾年,雖然我很討厭他,但他是我見過靈山最優(yōu)秀的天師。”
如果不死,就是飛升。
飛升成仙。
閻王嘆了口氣:“他出生時,生死薄異動,我便查過他的命格。天姿卓絕,生性涼薄。很可惜,命中注定不能善終,他會死于心上人之手。”
封赤練懵了,生死簿沒出問題吧?聶云間這么涼薄的人居然還會喜歡別人,還被那女子所殺,深藏不露啊!
她好奇:“那女子是誰啊?”
“待本王查閱一番。”
閻王揮手,又一本生死薄出現(xiàn)在掌間,他翻閱片刻,卻咦了一聲。
“怎么會?”
封赤練將腦袋湊上去,看見上面的文字:聶云間,聶家少主,靈山山主之徒。出世時天降祥瑞,死時眾叛親離。他自幼帶仙骨,修真奇才,看似生性涼薄,實則癡情種……
最后一句是:二十歲,為一人萬箭穿心,為一人欺師叛道,與世界為敵,最終卻死于心上人之手。嗟乎。可嘆這世間情字難解。
手指觸碰上,這句話的蛇墨正在慢慢變淡。也就是說他的命運不知不覺間發(fā)生了偏移。
封赤練也奇怪,究竟誰是這個變量?他身邊好像也沒發(fā)生過什么不尋常的事。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出巨大的響動,如平地驚雷般一直在那噼里啪啦,像是有人將整個酆都城掀開了一樣。封赤練和閻王二人差點就摔在了地上。
里面的人反應(yīng)過來。
閻王怒道:“膽大包天!去看看誰外面在鬧事?本王的地盤也敢亂來。想去投畜牲道了?”
幾個陰差領(lǐng)命出去,封赤練心中有種不詳?shù)念A(yù)感也跟了出去。
“發(fā)生什么事了?”
“敢在酆都城打架?不要命了!這是不把王放在眼里嗎?”
“想被判去投畜牲道了唄!”
“多好看的小郎君,下輩子要投胎成豬,可惜了可惜了。”
外面,眾鬼云集。
空中飄著的紙錢在法術(shù)的對撞下化為飛灰,封赤練抬起臉,飛灰正巧落在臉頰上,燙得她瞇起眼。
她看見少年砍斷惡鬼的手臂,黑血灑了一地,桃源劍嗡鳴,朱色額帶飄揚。
對方一連砸中了好幾個蛇果攤,表情痛苦。
聶云間踩著他的臉,用劍抵著他咽喉,居高臨下冷笑:“說,誰派你來的?我不喜歡重復(fù)。”
“躺著吧。”杜流舸把書一扣,“沒什么事,我身上掛著閑職,你病著,能有什么事,來看看你罷了。”
她轉(zhuǎn)過來,臉對著垂下的床帳,梁知吾睜眼看了一會兒帳頂,又把眼睛閉上。“我沒死,”她說,“用不著看。”
“春燥啊審獨,”杜流舸說,“讓太醫(yī)開些降火的藥吧。”
或許是因為閉著眼的緣故,她說這話的聲音有點邈遠(yuǎn),有點不清楚,好像是從一根細(xì)長的管子里傳來的,這根管子直通天地,甚至跨過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聯(lián)系到很多年前一個相似的午后。
那年兩個人都還沒冠禮,病的是她不是梁知吾。梁知吾來看她,她沒有正行地攢在床上,拖著嗓子和梁知吾抱怨說自己想吃甜酒。
“審獨啊——”杜流舸說,“你去和廚上說,說你想吃桂花米釀,讓她們熱一碗,我就著你的手喝一口就行。”
“這幾日她們這也不讓那也不讓,活活要管死我才罷休。”
她也不記得自己最后有沒有慣著她替她去要了,但自己確乎很多年沒有再喝桂花釀。
梁知吾睜開眼睛,很輕地嘆了一口氣。
“朝中怎么樣?”她問。
“你避下去了。”杜流舸說,“那位殿下眼睛不好,這件事情也牽扯了她些,她一時沒有動,也不方便動,就這么僵著,到現(xiàn)在還在查是誰做的這事。”
“你不知道?”她問,“你真不知道?”
“我怎么能知道,”杜流舸說,“你把那個許姓子撈出來之后,三司還有杜家能插手的人么?如今這樣拷問那個考生和你那個學(xué)生,是想往你身上潑臟水,我往你身上潑臟水有什么益處,你下來了這個右相也不歸杜家坐。”
第 114 章 起局
朱家主在府內(nèi)來回踱步,打更聲都響了好幾道,里面依舊燈火通明。今晚朱家所有的小輩都守在前院,直到李觀玉一行人來,瞌睡蟲驅(qū)散了,朱家主連忙上前拱手作揖。
“仙長,仙長你們可算來了!”
順著手指的方向,封赤練看見放在石獅子旁的玉雕,朱家主面容憔悴,顯然是被這玉雕折磨地夠嗆。
“我聽說那些被滅門的家里面都收到過玉雕,前幾日才剛叫人把自己家里的都砸了!誰想今天一進(jìn)書房,就看見桌子上擺著這么個奇怪的玉雕,不知道誰放在這,讓人丟出去,它自己又跑回來!這玉雕成精了啊!”
朱家主越說越害怕,畢竟上一家的下場全城已經(jīng)傳得沸沸揚揚。此刻,朱家人眼里都蒙上一層陰云,年紀(jì)尚小的直接躲在奶娘的懷里哭出了聲。
“跑回來?”聶云間冷笑,“你難道親眼看見玉雕長腿了不成?”
朱家主一看他額帶就知道是誰,冷汗涔涔,差點就跪下了。
“仙長明鑒,小人不敢說謊。這玉雕是我看著人丟出去的,誰想一打開房門它原封不動!我實在沒辦法只能托府上人來請你們。”
頃刻間就有幾個家丁跪在地上。
“對對對!我們也看見了!”
“當(dāng)時還是我親手丟的!”
“太邪門了!是不是招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呸呸呸!”
李觀玉看了眼玉雕上的封印:“還算完整。”
李觀行道:“肯定是有人在裝神弄鬼。”
朱家主:“仙長,那這玉雕……”
李觀玉問:“家主,你這院里有幾個門?”
家主與管家對視一眼:“四個。”
李觀玉道:“先把玉雕丟出去。我親自坐前門看著。觀行,你守后門,聶守東門。其余的——”
她側(cè)頭看向那些家丁,家丁們心領(lǐng)神會。李觀玉又挨個囑咐了什么。李觀行表情有些難看。為備不時之需,他們每人都拿到了一張?zhí)刭|(zhì)的符,若遇到危險就直接捏碎。
封赤練指著自己:“那我呢那我呢!”
李觀行翻白眼。
李觀玉笑道:“你身體不舒服,今晚在這好好歇息。”
是夜三更。
封赤練睡不著,在被窩里翻來覆去,冒著極大的危險跟了一天都沒看見半個土地仙的影子,她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判斷錯了。
聽李觀玉的描述,的確是他,時間這些的也對得上。難道是用什么法器藏起來了?那可就棘手了。
封赤練欲哭無淚。
要被聶云間知道自己是妖,估計沒有好果子吃,可不找到土地仙她又不甘心,與杜諦竹爭斗了這么多年,又追殺他從人間列國到無相山,現(xiàn)在告訴自己可能不是他。
那這近百年不是成了笑話。
實在是心煩,封赤練也不睡覺了,干脆推開房門爬上屋頂看星星。
在原來的世界,大家都認(rèn)為天上的星星是人死后化成的,即便毫無依據(jù),她卻想,這里的星星哪顆又是阿姊?
晚風(fēng)很寧靜,她些許碎發(fā)被吹至前額。
突然一個黑影閃過。
封赤練站起身,瞅見紅眼睛的烏鴉叼著一張符,這符——是傀儡符!
烏鴉的方向正是李觀玉所在的方向。
她突然明白為什么玉雕會自己“跑回來”,事在人為啊!就這么一會的功夫,傀儡符已經(jīng)貼在了李觀玉的背上。用傀儡術(shù)對付本來就擅長傀儡術(shù)的李家人,他是腦子有問題嗎?
可再看李觀玉,她竟撿起丟在外面的玉雕,那表情顯然被控制了。
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自己半夜不睡覺在這鬼鬼祟祟。封赤練沒有出聲,而是撿起旁邊的碎瓦片朝李觀玉身后扔了一片。
能控制住李觀玉顯然道行不低。會是杜諦竹嗎?應(yīng)該不是。老匹夫每次作惡都會進(jìn)行大肆宣揚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她其實也很希望是他。
沒丟準(zhǔn)。
瓦片擦過李觀玉的衣角并未觸碰到符紙,封赤練又低頭撿了一片。
“你是腦子有問題嗎?”
聽到熟悉的聲音。封赤練手背一僵。
“三更了,還在屋頂上鬼鬼祟祟。”
聶云間走到封赤練眼前,朱紅色的發(fā)帶在空中上下起伏,投下淺灰色的陰影。他雙手抱著,盯著她的目光很淡漠,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來的。
這死捉妖的是不是沒什么事干,天天在這監(jiān)視自己。
封赤練揉揉眼睛:“我聽見烏鴉叫,有種不祥的預(yù)感,爬上屋頂看見一只紅眼睛的烏鴉朝著觀玉姐姐的方向飛去,和上次那只妖怪的眼睛一摸一樣。我感覺……現(xiàn)在的觀玉姐姐好像有點不太對。”
反正瞞不過他,封赤練干脆把手?jǐn)傞_,讓他看見自己手中的瓦片。
聶云間睨了一眼,警告她:“別壞事。”
李觀玉被傀儡術(shù)操控,如游魂般往前院走。聶云間勾唇,顯然早就料到了這一幕。
封赤練側(cè)過頭,意外樹上看見了本該守在后門的李觀行。李觀行拉著靈弓,箭頭對準(zhǔn)自己的姐姐,好似下一秒就會離弦而出,只是他的手指在顫抖,應(yīng)該是不愿的。
他們到底在計劃些什么?
就在李觀玉踏入院落的瞬間,地底突然升起一個法陣,金色鎖鏈突然從四面八方竄出,李觀玉被束縛在原地,傀儡符被毀,李觀玉也瞬間恢復(fù)神智,一臉迷茫道:“觀行,我這是在哪?”
李觀行收起靈弓從樹上下來,高興道:“阿姊,還好你沒事。”
聶云間從房頂下來,并無半句關(guān)切的話:“看見什么了?”
封赤練就算是再傻也能明白這是在釣魚執(zhí)法。
傀儡術(shù)這種術(shù)法,就算是被傀儡的一方也不會失去所有意識,到李觀玉這種境界,完全可以趁此機會順藤摸瓜與施法者共感。
李觀玉神情凝重,搖搖頭:“很黑,什么都看不見。他坐在一個很黑的屋子里,窗戶封得很死,連蠟燭都沒有。這附近有這種地方?”
李觀行無比沮喪:“這怎么找?難不成要再冒一次險?不行,這次我來!”
李觀玉回想道:“不過,我好像透過窗戶看見了外面的天,很黑,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天空中飄蕩著紙錢和一些灰……”
她抬眼看天上閃爍的星星,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
封赤練突然想到一個地方。終年永夜無光,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人間的任何追蹤術(shù)法也找不到。如果是那,一切都解釋通了。
她裝作很害怕:“不會……不會是陰間的鬼在作祟吧。”
朱家主道:“胡說八道什么呢你!陰間的鬼怎么會跑到陽間作祟!”
人家用傀儡術(shù),壓根都不用自己親自跑啊!封赤練別過頭,不想和凡人一般見識。
她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一個人趴在房頂,原來上房的椅子不知被哪個缺德的人踹倒了。
她哭喊道:“我下不來了,觀玉姐姐救我!”
聶云間幾步上前,封赤練瞬間閉嘴。
她雙手懸在半空中,黑白分明的眼睛就這么靜靜盯著他,不敢說話。
少年伸出一只手,封赤練怕被他逮著機會當(dāng)風(fēng)箏溜,只是指了指下面的椅子。意思是扶一扶就行啦。
聶云間冷笑,轉(zhuǎn)頭就走。只剩封赤練獨自掛在屋頂,想發(fā)作又不敢發(fā)作。
他脾氣很差地撂下一句話:“再吵就讓你一輩子開不了口。”
最后還是李觀玉注意到她,施了咒法將她放下來,封赤練離聶云間遠(yuǎn)遠(yuǎn)的。
李觀玉道:“陰間其實也不是不可能,人死后并不會直接轉(zhuǎn)世輪回,而會先滯留在酆都城等待閻王殿審判。”
李觀行繼續(xù)道:“也有可能沒死。只是躲在那。難怪連我阿姊都追蹤不到。真狡猾!若那人真的躲在酆都城,事情就棘手了。”
朱家主早就被嚇傻了:“仙長斷不能坐視不理,能能幫上什么忙盡管與我說!”
聶云間問:“最近有哪家人辦白事?”
朱家主臉上一喜:“仙長有辦法了?我這就去打聽!”
家主走到一半,轉(zhuǎn)而回頭看地上的玉雕欲言又止,有聶云間在,他又不敢亂說話,只能嘴唇動了動看向在場最慈眉善目的李觀玉。
李觀玉笑道:“家主且放心。這玉雕先由我們保管。”
回去的路上,玉雕上的紅眼睛始終折射著詭異的光。李觀行有些擔(dān)憂道:“阿姊,這尊玉雕……”
李觀玉看了眼玉雕,笑道:“我加上一層封印便是,并無大礙。況且我?guī)煾干眯g(shù)法,我回去就與他傳信。”
三更之后的街道只有零星幾點亮光,很多商販都收攤了,巡邏的捕快一茬接著一茬。
封赤練走到一家裁縫鋪前突然停下來,一行人回頭,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裙子上的破洞。路途中的撕扯導(dǎo)致裙擺拉長,掛在腳邊拖了長長的一截,稍不留神踩中就會摔倒。
李觀行語氣不善:“明天再縫不行嗎?”
李觀玉卻道:“觀行,縫個衣服要不了多久,我們還是在這等封姑娘一會吧。”
李觀行這次學(xué)乖了,故作一臉同情道:“阿姊,我也想等。可是你今晚受術(shù)法控制本來就消耗大,應(yīng)該早點回去休息,我覺得聶云間一個人就夠了。別忘了他可是天師!”
他連哄帶騙將李觀玉拉走,獨留下聶云間。
封赤練揪著裙褶望向聶云間。
少年站在燈火下,懷抱著手中的劍,眼瞳漆黑,映著周圍的火光。然而他眼中的冷意并未因此而消融。
聶云間譏諷:“要是自己找不到回去的路就別回了。”
說罷,轉(zhuǎn)身就走。故意將封赤練撇下。
裁縫鋪掌柜推開門,左右張望,滿臉的褶子擠壓著鼻翼旁的痘。他一看見封赤練,臉頰頓時松弛了,露出如花般的笑容。
“姑娘,你是一個人?”
封赤練沒好氣:“是的。”
真討厭他,狗嘴吐不出象牙。
第 115 章 紙上
陸雁跡神游一半的魂魄被這么一爪子拽回來,也跟著一起跪下了。從剛剛自牢里出來的饑餓,疲倦,眩暈飛速融化在風(fēng)里,她輕輕搖搖頭,再搖搖頭,閉上又睜開的眼睛就帶上不一樣的清明。
得打起精神。
封辰鈺靠在軟墊上,向著聲音來的方向稍低頭。“你是聶相的那個學(xué)生?”她很和藹地問,“起來吧。我知道之前王郾才的案子里,你也出了力氣。”
死人不會繼續(xù)說話,死人也不會辯駁,說他說謊了就是說謊了,說罪過都是他的罪過就都是他的,再沒有比這更直截了當(dāng)有效率的辦法——除了有點缺德,這人雖然人品討厭,但本質(zhì)上來講,他也沒有犯該死的錯。
政治家們是不會考慮這一點的,這世上無罪卻死的人太多了,無論是坐在桌邊的,還是躺在桌上的,都是如此。
當(dāng)然,她也可以很好心地想要保住自己這位同門。事情慢慢地查,就算查到圣人回來也無妨,天下哪有不破的網(wǎng),查來查去總有疏漏。
這兩個答案同時從陸雁跡腦袋里冒出,而高處的那位親王前傾著身體,看不見的眼睛對著她的方向,似乎在等著她選一個吐出來。
陸雁跡想了想,伸手去抓笑笑笑的衣擺。
“草民斗膽。”她說,“能看一看證物嗎?”
陸雁跡家里是貧寒的士人,屬于那種有囫圇衣服穿沒有囫圇肉吃的類型,家里人有時候不得不躬耕隴畝,薅點葵菜打點粟子回來填一下肚子。
在這種家里,不能吃不能穿的東西都是奢侈品。
所以陸雁跡非常愛惜紙筆。聶云間喉嚨有些發(fā)干,淡薄的雙唇倏地抿緊,默默退后一步站在封赤練身旁,臉上卻清冷如舊,仿佛方才一閃而過的委屈和憤懣是她的幻覺。
封赤練唇角噙著的笑意冷了下去,身旁少年單手負(fù)在身后,烏黑長發(fā)如瀑般散落,襯得身姿修長優(yōu)美,她心底驀然涌出一股強烈的掌控和摧毀欲,她迫不及待地想把這人壓在身下,看他被欺負(fù)到狠狠哭出來時,是否還能這般忍耐。
樓三娘見聶云間默不作聲,便也不好再說些什么,只當(dāng)這是小情侶間的什么把戲,她夾起一片嫩綠的菜葉放入封赤練碗中,“大妹子快嘗嘗我這手藝,這可是今早我剛?cè)サ乩镎聛淼娜n筍葉,新鮮著勒。”
這菜被清油炒過青翠欲滴,封赤練輕輕咬上一口唇齒間滿是清香,封赤練忍不住多吃了幾口,甚至開始思考天闕峰上能不能種菜。
“還有這是我們自家腌的臘肉,別看它肥,吃進(jìn)去香的很!”盤里躺著的肉片似乎還泛著滋滋的肉香,明明不是最上乘的美味,卻吃的封赤練從胃里暖到心里。
“大嬸,你們是什么時候搬來這村子的?當(dāng)年這村子可是被燒成一片焦土。”
“我們都是隔壁榔頭村的,當(dāng)日那大火起的詭異,燒的更是慘烈,好在有浮光教的人幫忙重建,又是出人又是出物,修整好后又讓附近幾個村愿意搬遷的都搬了過來,你看,這才過了沒多久又是這么熱鬧了。”
是啊,這才不過十二年光景,石河村已又是欣欣向榮,只是里面住著的再也不是當(dāng)初那些人。
聶云間在一旁卻聽的一怔,當(dāng)年村子被毀后,竟是浮光教幫忙重建的,他們肆意放火殺人后再行如此偽善之舉,只能是為了掩蓋罪行,殊不知他們這樣做只會欲蓋彌彰。
三人邊吃邊聊,氣氛一時十分融洽,唯獨聶云間靜靜站在封赤練身后,他不動,飯菜的香氣卻強勢地鉆入那早已饑腸轆轆的身體,本就難耐的饑餓感瞬間被無限放大。
封赤練余光清楚地看見,少年喉頭難耐地上下滾了滾,想來定然餓極了,不管他臉上帶著多么厚重的面具,身體的反應(yīng)卻騙不了人。
似乎從幼時起她便惡劣地喜歡捉弄人,許衡之總是能聰明地躲過去,唯獨那個郁小六,每次都會蠢蠢的中招。
三人吃的正歡,樓三娘甚至拿出了一瓶自家釀的封葚酒,一口酒下肚封赤練瞬間來了興致,對著少年勾了勾手,紅唇輕啟:“你腰間一直別著簫想來是擅長此道,吹來聽聽。”
見少年有些怔愣,封赤練臉色登時沉了下來,“怎么,不要告訴我你餓的連吹簫的力氣都沒有了。”
聶云間默默拿起腰間長簫放在唇邊,一曲清韻悠然而來,封赤練愜意地在石桌上輕叩著,可是很快,封赤練手指突然頓住。
這首曲子,是《采石》!
是他們幼時在河邊撿石頭時常哼的小調(diào),只不過那時他們哼的歡快,今日被這人用簫吹出來顯得格外悠長悲傷,這才讓她一時間竟沒有聽出來。
可是這人怎么會知道這個調(diào)子,還吹的如此熟稔,仿佛在此之前已經(jīng)吹過無數(shù)遍一樣,難道,難道他真的是許衡之?
封赤練心跳瞬間漏了一拍,害怕和歡喜同時洶涌襲來,在她意識還沒反應(yīng)過來時,身體已經(jīng)做出了回應(yīng),“停!”
她冷冷喝止。
恰逢風(fēng)從院中吹過,封赤練額頭一陣涼意,她下意識伸手摸了摸,這才驚覺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她抬頭看向一臉怔愣困惑的少年,目光漸漸晦暗不明,過了半晌終于冷聲說道:“坐下來一起吃。”
樓三娘和大叔對視一眼,這也才如夢初醒般附和道:“對嘛對嘛,快坐下來一起吃!”說著替聶云間盛了滿滿一大碗飯。
聶云間看了眼封赤練,見她沒有反對這才終于坐了下來,道了一聲“謝謝”這才動筷,只是不知這一聲謝,謝的是誰。
一頓飯下來也算賓主盡歡,聶云間主動將碗筷洗盡后兩人才相攜離開,走出農(nóng)舍時,天色已然有些暗了。
兩人沿著河邊漫無目的地走著,封赤練自方才聽到簫聲后神情便一直復(fù)雜難辨,此時突然說道:“村子里和已經(jīng)截然不同了,這條河卻沒有任何變化,記得以前天氣炎熱的時候我們總愛跑到河邊玩,一玩就是一整日。”
聶云間自然察覺封赤練自從方才聽到他簫聲開始神情便有些異常,只當(dāng)她是懷念過去而心情低落,當(dāng)下故作輕松地說道:“是啊,那個時候阿姐你最喜歡撿這河中的鵝卵石回去玩,一個人拿不下還要我們幫你拿。”
那會他一個勁地想要趕緊長大,長大了他就能幫阿姐拿更多的石頭。
封赤練卻再次皺起了眉,這人知道她喜歡鵝卵石,甚至語氣熟稔的像他真的經(jīng)歷過那個場面。而她甚至真的對這少年升出些許熟悉感,仿佛他真的是許衡之,是那個和她青梅竹馬的樓家大郎,許衡之。
“我記得你說過你的功夫是和一個姓郁的人學(xué)的,這個人不會就是郁小六的父親,郁大叔吧?”
少年一時有些沉默,應(yīng)道:“正是他。”
“那后來呢,你從村子里離開之后去了哪兒,為何又會受人排擠?”
聶云間遲疑片刻,就在封赤練開始有些不悅時,少年的話卻打消了她所有疑慮。
“當(dāng)日我從水缸里出來后便暈了過去,是青峰寨的人路過將我撿了回去,后來我便成了他們的大當(dāng)家。”
“你是青峰寨的大當(dāng)家?我聽說一年前青峰寨發(fā)生內(nèi)亂,二當(dāng)家上位大當(dāng)家下落不明,卻不想這個大當(dāng)家竟然是你。”
如此說來一切似乎都對的上,排擠是真,這一身的風(fēng)骨也是真。
兩人沿河而走,正好走到一處稍顯精致的農(nóng)舍旁,封赤練試探著開口:“我記得以前這里是張夫子家,他們一家人都是從中州避難而來,記得那時村子里的孩子都是他開蒙的。”
“阿姐你記錯了,是王夫子,他總是戴個青色頭巾特別嚴(yán)肅,誰一旦背書背不出便會被他用戒尺打手心。”少年神色如常,像是沒有看出她的意圖。
封赤練心中瞬間涌上一股強烈的熱浪,在干涸已久的心田上呼嘯掠過,一貫冷靜的身軀竟微微地顫抖起來,難道這人真的是許衡之,真的是許衡之!
這些年她在浮光教中孑孑獨行,世人畏她如虎,可午夜夢回,她總是想起石河村的故土、故人,若他真的是許衡之,真的是許衡之……
不知何時,封赤練眼眶竟悄然紅了。
她垂下眼眸,掩蓋自己的失態(tài),“那會兒你是我們當(dāng)中學(xué)的最快的,夫子還說你以后可以去考秀才,中狀元。”
少年也垂著目光,低聲道:“那會就數(shù)阿姐和我學(xué)的好,不像郁小六,總是被夫子打……”
兩人正好走到一株盛開的桃花樹下,封赤練突然站定不前,定聲問道:“《弟子規(guī)》四句為一聯(lián),你還記得第二聯(lián)是怎么背的不?”
聶云間也停下腳步,輕聲誦道:“父母呼,應(yīng)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zé),須順承。”
少年的嗓音清清凜凜,在黃昏的晚風(fēng)中格外溫柔。
“那個時候我只覺得阿爹阿娘老是管著我們,逼我們做這做那,更是對這《弟子規(guī)》嗤之以鼻,卻不想現(xiàn)在連盡孝的機會都沒有了。”
她本是隨口一說,不想身旁少年臉色突然一白,漆黑的眼底似是閃過一絲隱忍的痛意,啞聲道:“阿姐對不起。”
“為什么道歉?”
少年卻只低著頭不答話,清冷的側(cè)臉陷在黃昏的光影中,如鴉羽般的睫毛在臉上落下一片陰影。
封赤練深吸一口氣,問道:“如今你我父母都不在了,你又喚我一聲阿姐,長姐如母,那是不是不管我說什么你都會聽從,不管我如何責(zé)罰你都會恭敬地承受?”
少年臉上掌印未消,恭謹(jǐn)?shù)仡h首道:“自然都聽阿姐的。”
“那你看著我的眼睛。”封赤練緩緩開口,每說一個字便向著少年上前一步,直到少年退無可退后背抵在冰冷的桃花樹干上,才終于停下腳步。
“郁淮,我要你如實回答本教主一個問題。”
封赤練眼眸瀲滟,仿佛世間所有偽裝在她面前都無所遁形,她像是一柄利刃,溫柔卻強勢地突破人所有偽裝。
少年薄唇抿緊成了一條線,似乎因為她的話而有些緊張。
封赤練一字一句地問道:“你真的是許衡之么?”
日頭西斜,遼闊的農(nóng)舍田地之上是絢爛璀璨的金色夕陽,少年被她壓制在盛開的桃樹下,層層疊疊的粉色花瓣隨風(fēng)而落,襯的少年容顏愈發(fā)出塵。
可是,在她灼灼的目光中,少年竟是轉(zhuǎn)過了頭去,不敢直視她的雙眼。
封赤練雙眸頓時瞇起,身子猛地前傾,一手按在聶云間耳旁,一手攫住他的下頜逼迫他將視線轉(zhuǎn)了過來,女子手指纖長如玉柔弱無骨,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量,她再次一字一句地問道:“你到底是不是許衡之?”
聶云間被迫直視封赤練,眼前女子一身艷麗紅裳,額頭綴著紅色的寶石,整個人被夕陽鍍上一層燦爛金光,本就練媚的容貌愈發(fā)明媚妖冶,泛著暖光的肌膚吹彈可破,紅唇翕合間仿佛帶起旖旎幽香,帶著股讓人怦然心動的練媚。
聶云間倏地咬緊了唇,喉頭無意識地上下滾動,修長的手指用力地扣住身下粗糙的樹皮,腦中的那根弦搖搖欲墜。
空曠田野上晚風(fēng)驟起,如同拂過一池春水,瀲滟開動人的漣漪。
“呃——”
聶云間突然痛苦地呻/吟一聲,臉色霎地慘白。
遠(yuǎn)在千里外的蓬山,看著琉璃盞里狂躁跳躍的蠱蟲,臉色陰沉地像是烏云席卷。
聶云間捂住胸口,痛苦地沿著樹干坐下,須臾之間已沁出了一身冷汗。
“呵呵呵……”
封赤練卻驀地冷笑出來,緩緩站直了身子。
竟然又是這樣。
每次她想要逼問他什么,他便是一副疼痛難忍的模樣。
她俯下身一把握住少年顫抖不已的手腕,手下的腕骨冷白勁瘦,脈象卻無絲毫異常,無病無毒。
這是第二次了。
封赤練臉色陰沉的有些駭人。
這個人竟然連續(xù)兩次在她面前使用同一個把戲。是因為上次沒有給他足夠的教訓(xùn),所以才越發(fā)肆無忌憚么。
她冷冷松開少年手腕,氣沉丹田,正欲一掌轟飛眼前這可惡之人,少年卻突然仰起頭,艱難地握住她聚力的手,嗓音又顫又啞:“阿姐,我好疼……”
少年仰著頭看她,一貫清冷的眼尾此刻泛著瀲滟的薄紅,素來淡漠的眼底似乎浸潤著破碎的水色,深邃到讓人看不分明,封赤練沉寂已久的心像是被突然撞了一下,連呼吸在此刻都為之一滯。
她感受到一股極其陌生,極其久違的情緒,慢慢在心中翻騰。
是心疼。
她在心疼眼前這個少年。
天邊不知何時暗了下來,驟涼的夜風(fēng)吹過,封赤練瞬間清醒過來,這人不過是在再次演戲騙她,就像在百花泉時一樣。
當(dāng)真是好演技,好演技!竟差點再次讓她信以為真。
被人愚弄和誆騙的憤怒齊齊涌上心頭,封赤練心中涌上一股難以抑制的暴戾和狂躁,既然他想演,她不介意加一把火,讓他真的痛到后悔屢次騙她!
她家阿郎還在家里,他是個很好很秀氣的人,只是在念書上沒什么天賦。平素她在苦讀的時候他就料理家事,照顧兩個人的孩子,那些她用的筆墨,交的束脩,本來應(yīng)該是家人碗里的幾片肉,身上一件御寒的新衣。
他一直很溫柔,沒有抱怨過。她就總覺得有點愧疚,又因為愧疚,時時留意著手里這些奢侈的東西。
當(dāng)陸雁跡拿到那份從刑部調(diào)出的“反詩”時,她幾乎在一瞬間察覺到有什么不對。
她太熟悉這種紙了,它不貴,里面沒攙著蠶絲藕絲之類的東西,于是就又軟又吸水,平素天氣干的時候不妨事,但只要空氣中稍稍有些水霧,那它就會像是黃梅天的衣物一樣,帶著股潮氣。
蘸著濃墨的筆在這種紙上走,字跡邊緣也會有輕微的暈染。
陸雁跡清楚地記得這事鬧起來的前后幾天都在下雨,半冷的春雨連綿不絕,空氣中有一層薄薄的霧。如果這首詩是在宴席上寫成的,那么不管是提前帶來了紙,還是差遣隨從一路狂奔出去買,它上面都會沾上水霧。
可現(xiàn)在這張紙上的字跡邊緣清晰鋒利,顯然落墨的時候紙張很干燥。陸雁跡心中一動,舉起紙輕輕地用手抖了抖它。
紙上面有幾個不太規(guī)則的地方,手感比其他地方脆,對著日光看久了,會發(fā)現(xiàn)上面有淺淺的幾個黃斑。
“這詩有問題。”她說,“寫詩的紙決計不對。”
“這樣的雨天,寫出來的字跡應(yīng)該是暈的,縱使是在室內(nèi),紙也沒有這么干。”
“這里有幾處紙已經(jīng)脆了,是離燈燭之類的東西太近烤的。平素寫字不至于將紙抵在燈上寫……只有……”
陸雁跡看了看自己的手,她在京中缺錢的時候代人寫詩寫信,也代人臨摹一些碑文書法。臨字時若要臨得分毫不差,要么尋一個日頭好的地方,要么就得多點幾盞燈照著,拎起來在燈上比著。
這張紙臨得真好,從字跡上全然看不出有什么不對,因為有人不小心念出它被打了板子,那些負(fù)責(zé)的官吏們也就沒敢觸霉頭細(xì)看。就算細(xì)看了也沒人會注意到紙——寫字的絹很貴,一塊好的硯臺一塊馨香的松煙墨也很貴,可紙有什么貴的呢?
什么紙值得這些官們捻在手里,仔細(xì)地,反復(fù)地看呢?
“這是假的!”陸雁跡說,“這張紙!絕無可能是在席上作詩的時候用的!”
第 116 章 賜他
火種的植入很順利,封赤練一開始壓根沒什么感覺,只感覺身體里多了一個很燙的東西,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感覺越來越不對。火種要與神識融合,最后附著在她的刀刃上。
系統(tǒng)說的沒錯。離火很難駕馭。
封赤練每天難受地蜷縮成一團(tuán),任由火種在五臟六腑竄來竄去,根本就不受控制,汗蛇大滴大滴順著劉海滑落。
薛莊心摸著她滾燙的額頭,著實是嚇了一跳。
“小妹,你這是發(fā)燒了嗎?”
“小妹你醒醒,你看看姐姐。”
薛三思也跟著過來,蹲下試了一下她額頭:“小九,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我去找塊濕毛巾。”
封赤練大腦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倆人焦慮的面龐。
她勉強笑道:“阿姊……三思哥哥……我沒事……”
“都病成這樣了還沒事,”薛莊心心疼道,“你一定是夜里著涼了,都怪我不好,被子太薄了。姐姐這就去給你弄點藥喝。”
封赤練喊住她:“阿姊。”
薛莊心回頭。
封赤練艱難道:“你不要去求關(guān)雙雙……不要去求他……我真的沒事。”
薛莊心猶豫了一會,點點頭。薛三思也在不斷安撫。
他們短暫離開之后,屋內(nèi)很安靜,白天大家都去干活了。
封赤練捏著小刀還是很難受,整個身體像是快被火種燒穿了一般。不能這樣下去,不然遲早要被關(guān)陰子察覺出異樣。
系統(tǒng):“我都提醒過你的。還不如等靈山來人。”
封赤練:“你就這么確定那李時序會舉報好多年朋友?為了我們這些和他不相干的人。”
系統(tǒng):“你不懂。這是大義。”
封赤練:“你也不懂,不要依靠別人,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系統(tǒng)沉默了,良久才道:“你說的沒錯。”
封赤練身體很難受,濕毛巾也沒緩解分毫,她只能通過說話來轉(zhuǎn)移注意力:“我其實還是很好奇,你為什么一定要我殺了那個人?就因為他未來很優(yōu)秀,天道無法阻攔就要抹殺他,太可惜了。”
系統(tǒng):“你是天才就不要高考了?”
封赤練被完美打敗:“要。”
她捂著肚子安靜了許久,很快又受不了了:“但我快要被離火燒死了……”
系統(tǒng)很無語:“你不會運氣嗎?你煉化火種。讓它適應(yīng)你。”
封赤練:“我不會。沒人教我。”
話沒說完,她身體就不受控制坐起來,雙手放在膝蓋上掐起,體內(nèi)氣息運轉(zhuǎn),鬢發(fā)隨之飄起。她身體的灼熱感也減輕了不少。
系統(tǒng):“這下會了沒。”
它用了一次控制她身體的權(quán)限。
封赤練瘋狂點頭。
薛莊心帶著藥包回來,見封赤練臉色好了很多,她也很開心。
封赤練盯著她手上,欲言又止:“阿姊……”
薛莊心笑道:“我沒求關(guān)雙雙。是沐公子給我的。”
封赤練想了半天都沒想明白這個沐公子是誰,然后她扭頭就看見阿姊旁邊的陌生男子,臉色頓時不太好看。
沐公子著青衣,溫文爾雅,長發(fā)披肩,但嘴唇蒼白,臉色不像是正常人應(yīng)該有的,好像下一秒就會嗑血。長著個書生臉,但弱柳扶風(fēng),一看就是個短命鬼。
薛莊心介紹道:“他是沐公子,沐子遇,進(jìn)城來看病,沒想到路遇歹徒不小心跑進(jìn)這里,還好是被我發(fā)現(xiàn)了。小妹,叫沐哥哥。是他分了些藥給你。”
封赤練對姐姐身邊的男人都沒啥好感,不情不愿道:“沐哥哥。”
沐子遇咳了兩聲,溫聲道:“舉手之勞。也得多虧你阿姊救了我。我瞧你阿姊貌若天仙,沒想到心地也善良。”
他笑吟吟看向薛莊心,薛莊心臉一紅。
封赤練背地里對沐子遇翻了個白眼。
沐子遇的到來使本就小心的他們更加小心謹(jǐn)慎,若是被關(guān)陰子知道他們私藏一個外人,他們都沒好果子吃。封赤練在煉化離火的同時,也看著沐子遇和阿姊的感情升溫,他們從相見臉紅到手牽手,即便多次提醒阿姊,阿姊還是讓她放心,沐公子是個好人。
封赤練對沐子遇的態(tài)度也只能從拒絕到被迫接受。
這個短命鬼看起來就很弱,又不能保護(hù)阿姊,也不能讓阿姊過上好日子。不明白為什么阿姊要喜歡這個男人。
沐子遇唯一有價值的一次,還是告訴她們:“我進(jìn)城前聽說李時序向靈山檢舉關(guān)陰子了,相信要不了多時靈山就會來人救你們出去。”
阿姊當(dāng)即眼睛亮晶晶:“真的?”
封赤練看向越來越厚的陰云,卻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果然,意外發(fā)生了。最近喜怒無常的關(guān)陰子撞上關(guān)雙雙,關(guān)雙雙頓時嚇得腿軟,跪在地上喊父親。關(guān)陰子低頭陰陰地笑:“你手上是什么東西?”
關(guān)雙雙道:“回父親,是,是個普通的玉佩。”
關(guān)陰子用傀儡絲翻了個面。
玉佩的背后刻著兩個字:莊心。
他重復(fù)了刻在上面的兩個字:“莊心……薛莊心……為什么你身上流著我的血,不去想如何飛升如何成仙,卻會愛上一個連賤奴都不如的東西呢。”
關(guān)雙雙怕極了關(guān)陰子:“父親大人您聽我解釋,不是這樣的……不是你想的這樣的。”
關(guān)陰子道:“李時序背叛我,你也背叛我。為什么你們都要背叛我呢?”
封赤練躲在屋子另一端逗池里的魚,正好聽見了他們的對話。
她慌忙跑回屋,對沐子遇說:“你現(xiàn)在帶我阿姊離開這,快點!”
天色漸黑,長夜漫漫。
沐子遇疑惑地看著她:“發(fā)生什么了嗎?”
封赤練急起來就語無倫次:“反正你快點帶著我阿姊離開,關(guān)陰子那老東西要殺我阿姊。”
薛莊心道:“小妹,你說得可是真的?”
封赤練伸出兩根手指,焦急道:“阿姊,那老東西發(fā)現(xiàn)關(guān)雙雙喜歡你了,你快點走,你快點走啊,不然就來不及了。”
眾人臉色一變,窗外電閃雷鳴,像是在醞釀一場風(fēng)暴。
門被陰風(fēng)吹開,周圍的溫度冷下來,關(guān)陰子如同鬼魂般出現(xiàn):“走去哪里啊?”
娘親站起身:“莊心小遇,你們帶著小九走,這里我扛著。”
薛莊心:“娘。”
“別忘了,娘親沒被這老東西廢修為之前,也是位女將,多年來擋下過多少狐患。你們快走!”
其余桃花妖早就被關(guān)陰子這番陣勢嚇得慌了陣腳。
關(guān)陰子手捏折扇甩過去,娘親折了一根木棍硬生生擋下,竟毫不畏懼地拿起砍柴的刀朝關(guān)陰子扔,關(guān)陰子壓根就是戲弄,沒把她當(dāng)回事,沒想到柴刀居然把他下顎擦出血。
他陰陰笑了聲:“你和你夫君一樣蠢。”
折扇飛出,玄鐵黑劍乘著這風(fēng)勢而來,直對娘親咽喉。封赤練反手拿出棲瞳擋在黑劍上,雖然她還不是很熟練,但眼下顧不得這么多。
邪火要侵蝕她的手,離火順勢纏繞上刀背,邪火觸碰到離火的剎那直接消失!
這種感覺是懼怕。
關(guān)陰子瞇眼:“有意思,這種靈火我從未見過。世間最弱的桃花妖居然還能收靈火,難怪成天神神叨叨的,你身上肯定藏著秘密。”
他招手,黑劍收回,垂著眼蔑視封赤練滲血的唇角。
“可惜這靈火應(yīng)該還沒完全認(rèn)你為主吧。”
封赤練用手背擦了擦血:“能殺了你這個老雜碎就行。”
關(guān)陰子抬手喚出一鼎,鼎內(nèi)鼎外都是血,這是他平時煉藥用的,鼎底有不滅的邪火在燒,封赤練猜測他親兒子估計也成為其中的一員了。
傀儡絲從關(guān)陰子手中飛出,朝著薛莊心的方向,沐子遇擋在她面前,封赤練費勁全力操控住亂竄的離火攔下傀儡絲。
誰想,傀儡絲本來的目標(biāo)就不是阿姊。
而是娘親。
娘親被傀儡絲帶到鼎里,場面反轉(zhuǎn)。
“娘!”
“夫人!”
“不要!”
很多個聲音同時響起。
封赤練想也沒想也跟著下去。關(guān)陰子蓋上蓋子,笑道:“不聽話的東西,去死吧。”
封赤練體內(nèi)有離火能抵御些許炙烤,但娘親抵御不了,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
封赤練怔怔看著她,把她抱在懷里,卻也只能無力地看著她消散。
“系統(tǒng),系統(tǒng)!你救救她!我求你救救我娘!”
系統(tǒng)沒說話。
娘親溫柔地?fù)崦哪橆a,和她降生時態(tài)度截然相反。
“小九,我的小九。”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個名字,我也知道你怨過我為什么要生你,把你帶到這個充滿苦難的世界。但是無論你叫什么,名字也只是名字而已,并不是我眼中的你。”
“在我眼中,你永遠(yuǎn)是我的驕傲。何其有幸能看著你長大。”
“你要……好好保護(hù)好你姐姐……”
說完,她身軀消散。
封赤練抱著滿手的飛灰痛哭:“娘,我沒怨過你,我真的沒怨過你。我也好喜歡你,你回來!”
關(guān)陰子正要把剩下的也殺了,邪鼎突然炸裂!滿天的離火幾乎侵占屋里的每一處角落,房屋坍塌,其余人早就跑出屋外,只剩下他倆。
關(guān)陰子道:“怎么可能!”
他欲拿起折扇,被封赤練一巴掌扇到地上,離火蔓延。
少女站在火海中,發(fā)絲飛舞,不被火焰?zhèn)趾粒骸袄想s碎,你看起來很驚訝?”
她眼眸映上火光,很好看。
關(guān)陰子狂笑:“只是想到可能會死在你手里,覺得挺可惜的,我還以為我會死在李時序劍下。”
封赤練垂眸:“那我要你死的慘點。”
離火將關(guān)陰子燒得奄奄一息,她蹲身,用棲瞳戳瞎他的眼睛,鮮血如注。
“這一刀,為我爹。”
她繼續(xù)反手刺向他太陽穴:“這一刀,為一個我不知道名字的人。”
最后,她對準(zhǔn)了他的心臟:“這一刀,為我娘,為我,還有千千萬萬慘死在你手里的人。”
她捅了很多刀,整條手臂都是血,最后一把火,關(guān)陰子三魂六魄都被離火燒成灰。
封赤練轉(zhuǎn)頭看向那些平常欺負(fù)他們,把他們當(dāng)狗一樣把玩使喚的人,勾唇,露出一抹天真的笑容。
那些人剛松一口氣,下一秒離火就蔓延到眼前,昔日輝煌的關(guān)府眨眼間化為地獄,除了在場的桃花妖,無一人存活。
封赤練燒完關(guān)陰子的《陰山寶典》,天邊就閃現(xiàn)幾道金光,幾位氣度非凡的修士站在靈劍上,高高在上。
“小妖,我乃靈山聶家聶子裕,本是領(lǐng)山主之命押送關(guān)陰子,沒想到關(guān)陰子被你殺了,你與我們回一趟靈山。”
封赤練壓根沒打算搭理他們,一把火把他們的飛行法器也燒了。
大火燒去罪孽。
這世道,有人花團(tuán)錦簇,有人命如草芥。
她恍惚間看見現(xiàn)實世界的父母挨家挨戶帶著尋人啟事找她,每天以淚洗面找了很久,最終帶著遺憾死去。
陰山已逝,此去百年。
只是這時的封赤練肯定想不到,阿姊日后會死。而那個當(dāng)時溫柔摸她頭,給一塊姜糖,并大義凜然向靈山檢舉關(guān)陰子惡行的李時序,會在三百年后攜陰山邪術(shù)出現(xiàn)在酆都城,成了另一副模樣。
怎么會……怎么會是他?
封赤練思緒回到古塔,心情很復(fù)雜。
一時也沒注意到萬千血手朝著自己的方向抓來。聶子裕使勁提醒她,她才回神。
聶云間怒道:“封赤練!你沒腿跑嗎?”
第 117 章 鸚鵡纏
封赤練還記得聶云間剛才暴怒,若不是被驚尸橫插一腳都不知道如何糊弄過去。不管如何,本來他就對她有疑心,這下子疑心更重了。
她道:“怎么不疼,當(dāng)然疼了。”
李觀玉心疼道:“你這是怎么回事?聶,你陪她去趟醫(yī)館。”
聶云間:“滾。”
封赤練:“不用不用。”
李觀行在一旁煽風(fēng)點火:“阿姊,我也覺得她應(yīng)該去醫(yī)館看看腦…肚子。久病不醫(yī)容易會成大病。而且醫(yī)館這地方人多嘴雜,或許還能順便打聽到一些有用的消息。不然你看看她,成天不是在喊救命就是喊疼,這像話嗎。”
李觀玉:“慎言。”
封赤練歪頭看向聶云間,小聲說:“聶云間,還是不用去醫(yī)館了吧……說不定一會就好了。之前都是這樣。”
“怎么不去?”
少年勾唇,眸底盡是冷意,“正好讓大夫看看你肚子怎么個疼法。”
好討厭的一個人。
仁德醫(yī)館是城中有名的老字號,附近上了年紀(jì)的老人有病沒病都會進(jìn)來坐會聊天,配幾副藥茶,或聽學(xué)徒搗藥。不同于外面,里面很清凈。
封赤練剛坐下,就有學(xué)徒給她倒了杯熱茶。她左顧右盼,開始坐立不安。
等會該如何裝過去?
聶云間抱劍打量醫(yī)館里的人,大家一看他手里的劍全部都繞著走。封赤練看不下去了,牽強道:“你要不坐一會?”
聶云間一坐下就開始折磨她,不是故意把她的茶蛇移到很遠(yuǎn)的地方就是從頭到腳審視她。封赤練想,應(yīng)該是在找自己身上有什么法器吧。
她伸手去夠自己的茶蛇。
那這死捉妖的估計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把斂息符貼在肚兜上。
盯吧,讓你盯個夠。
大夫一來便是這奇怪的氛圍,左看看,右看看,了然地放下衣箱:“小丫頭莫緊張,老夫來給你把把脈。”
封赤練伸出左手,大夫示意她把袖子往下?lián)埔稽c。
可把衣袖往下拉,映入眼簾的卻是幾道猙獰的疤痕,這是……鞭痕,封赤練才記起來,原主是妖怪的原因在墨家總是被人欺負(fù),這些鞭痕就是那時候留下的。
聶云間問:“怎么弄的?”
封赤練想了想:“之前為了吃飯被抓去修城墻,他們嫌我力氣太小,就用鞭子打我。”
滿嘴謊言,沒一句真話。
“是嗎?”聶云間冷笑,“我看你指腹光滑細(xì)膩,可不像干過苦力的樣子。”
封赤練下意識縮了縮手指。
好在大夫解圍:“雖還不能確定病因,但你這脈象薄弱,身體很虛,平時要多注意調(diào)養(yǎng)一下身體。你最近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封赤練想了想:“吃了燒餅……”
大夫搖搖頭:“難怪鬧肚子,以后一定要記住,注意膳食均衡,不能只吃燒餅!”
封赤練小雞啄米似的點頭,這大夫還怪有趣的,算是糊弄過去了吧。
大夫又對聶云間道:“小郎君你也記著點,雖然你們年輕人能折騰,但你家這位……”
關(guān)鍵詞:你家。
聶云間:“?”
封赤練:完了。
回頭撞見少年陰冷的臉,大夫也意識到什么,表情一僵,飛速收拾箱子:“沒……沒什么大礙,老夫……老夫先走了,去給她開方子。”
這邊又剩下他們倆人。
封赤練為了緩解氣氛,說道:“既然沒什么大事,我們就回去與觀玉姐姐匯合吧。我不想因為自己耽誤了你們的事。”
跟聶云間待著沒一點安全感,涼薄,多疑,還會把自己當(dāng)活靶子溜。她怕自己會被暗殺在這。
聶云間不耐道:“你不是都已經(jīng)耽擱了?”
封赤練乖乖躺著。
“對不起。”
她總是這樣,一怕惹他不高興就說對不起。低頜望著他,生怕與他糾纏太多。
聶云間壓抑著怒火,冷冷道:“別讓我再聽見你口里說出這三個字。既然還能說話,那就沒事,沒事就起來走。”
封赤練不明白他又生什么氣。
明明都沒惹他。
她抬眸,少年冷冰冰盯著她。
這樣一張好看的臉,不明白為什么總是對人這么兇。
聶云間居高臨下道:“沒聽見?你耳朵也聾了?”
封赤練忙從軟榻上爬起,聶云間突然伸手迅速將她往旁邊一扯。
少女雙眼微睜,裙擺翩躚。
幾乎在那瞬間,封赤練感受到一只飛箭幾乎穿透飄起來的衣裙,緊貼著后背劃過。可以想象,要當(dāng)時自己沒有離開軟榻會發(fā)生什么。
她驚出一身冷汗。
有病吧!原主孤家寡人,這肯定不是沖著自己來的。沒把握暗殺聶云間就暗殺自己是吧。
她指著身側(cè):“那邊!”
聶云間長劍早就出鞘,割破層層布幔直飛向箭射來的地方,整個醫(yī)館都是布幔撕裂的刺啦——刺啦——還有學(xué)徒與大夫們惶恐的神情。
然后,封赤練看見最后一層布幔濺上了血花。
好快的反應(yīng)速度!
她跟著聶云間跑過去,渾身是血的黑衣人被一把銀劍釘在墻上,鮮血順著劍身不斷往下滴,封赤練鞋底都沾上他的血。黑衣人即便是全身抽搐著,也不忘桀桀地笑,好似沒有痛覺的傀儡一般。
聶云間冷冷盯著他,“誰派你來的?”
黑衣人:“不在世間之人。”
聶云間握著劍柄上抬,更多血液從黑衣人胸前的窟窿流出,醫(yī)館的人早就被嚇得到處亂竄。少年勾唇冷笑:“給你資格在這花言巧語了嗎?”
黑衣人:“無知小輩。”
封赤練在一旁叉著腰:“你為什么殺我,我就是一介孤女!從小沒爹沒娘的,誰也沒招惹過!”
黑衣人鳥都不鳥她,只對聶云間道:“我家主人說……我們各退一步……你們回你們的靈山……我家主人就此收手……再繼續(xù)查下去對我們都沒好處,真相壓根就不是你們能接受的。”
聶云間道:“行。”
黑衣人都有些意外。
少年勾出一抹諷笑:“那就查下去——好讓你這個裝神弄鬼的主人早點去死。”
黑衣人劇烈掙扎,眼睛變成了灰色。這個人其實早就死了,只是被人下了傀儡術(shù),和那時候的野貓一樣。
封赤練看著他胸前鮮血淋漓的符咒沉思。
他這主人這么大言不慚的嗎?還什么連靈山都無法接受的真相。
這么多年,靈山屹立不倒,除了妖王基本上不放在眼里,她就只聽過一件能讓靈山震怒的事:
靈山古老修真世家之一的上官家少主迎娶表妹。誰知萬年老變態(tài)杜諦竹早看上他表妹的美貌,于新婚之夜斬殺新郎。表妹第二日醒來,才發(fā)現(xiàn)昨晚的枕邊人是杜諦竹假扮的,怒上心頭。
此事一稟報靈山,頓時引起軒然大波。表妹上官候月親自帶圣物浮靈鏡去無相山圍剿杜諦竹,誰料杜諦竹獻(xiàn)祭千年修為用鏡術(shù)抵擋,圍剿失敗。靈山整整破防了大半年。
她盯著黑衣人皮膚上的血符發(fā)呆了許久。
聶云間抽回劍,聲音冷冷:“你認(rèn)識?”
封赤練回神,躲到他身后嘟囔道:“這東西血淋淋的,一看就是你們修真人的東西,我怎么可能認(rèn)識?”
“我只是……我只是……”
封赤練吞了口唾沫:“嚇傻了。”
少年盯了她一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而不冷不熱地笑了一下,封赤練一哆嗦,習(xí)慣了他兇,突然笑起來怪毛骨悚然的。
來醫(yī)館打了個轉(zhuǎn)就差點被暗殺了,封赤練一見到李觀玉就開始哭訴,李觀玉聽后自然是又憤怒又心疼,李觀行在一旁陰陽怪氣:“喲,還差點被暗殺了,我看你這會不是挺活蹦亂跳的嗎?”
封赤練可憐兮兮地把衣服上的破洞展開給李觀玉看。
李觀玉看了眼李觀行,道:“你最近怎么越發(fā)刻薄。回山后自覺面壁三天。”
李觀行瞪著眼,對封赤練做了個口型:死女人。
靈山世家本來就各有專長,關(guān)家擅術(shù)法,上官家擅毒,聶家擅劍,李家擅傀儡術(shù)。黑衣人的尸體無人認(rèn)領(lǐng)就一直停在官府。李觀玉一亮靈山玉令,無人敢阻攔。
她仔細(xì)查看一番尸體上的咒符,面上竟多了一絲怒意:“世間竟有如此拙劣之人。”
李觀行在一旁臉色難看地解釋:“倘若是民間傀儡術(shù)自然有跡可循,但這背地里作惡的人居然敢模仿我們家的傀儡術(shù)!還模仿的這么拙劣,這個坤卦還畫錯了!”
封赤練摸著下巴道:“萬一就是你們家的人呢?”
李觀行反駁:“你血口噴人!這樣做有什么好處嗎?”
封赤練沒說話,那就要問本人咯。
聶云間一向沒什么耐心:“說重點。”
李觀玉憂心忡忡:“若那人傀儡術(shù)到這境界,這里的一草一木,可能都是監(jiān)視我們的傀儡。”
聶云間冷笑:“真是廢物。”
不敢正面來,只敢躲在背后。封赤練還是挺贊同聶云間的評價。
噠噠噠——
耳畔傳來急促腳步聲,有人正慌張地往這趕,眾人回頭,瞅見一個打著燈的小丫鬟,從服裝和發(fā)飾能看出自高門。小丫鬟一看見他們就雙眼放光,跪在地上乞求。
“仙人救命!”
“求仙人救救我們家!”
李觀玉頓時就受不了,溫聲道:“姑娘你先起來,有什么話可以站起來慢慢說。”
小丫鬟不肯起來,跪在地上道:“仙人們不是說玉雕招妖禍,如發(fā)現(xiàn)奇怪的立即上報。我家家主本來沒當(dāng)一回事,誰知今日申時收到一個模樣很奇怪的玉雕,撞了邪了!怎么丟都丟不出去!就讓我來請各位仙人!一定要救救我家家主。”
封赤練算了下申時,正好是自己剛從醫(yī)館出來后不久。
這么囂張的嗎?
第 118 章 鶴假蛇威
“桃源劍,出。”
這是封赤練第一次聽聶云間喊劍名。
她眼見著聶云間手中的銀劍飛出,不同于以往,這次無論在速度還是氣勢上都令人連連驚嘆。銀弧如星雨般閃過,生出的朵朵桃花成煞,雖美卻處處透露著危險,劍意鋪天蓋地壓下。
城主臉色一變,似乎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如今的修為。
“天師?”
“你居然是天師!”
“這是聶家的劍法。你是聶家的人?怎么會,年紀(jì)輕輕造詣就上九重!這不可能!”
上百根傀儡絲斷裂,似流星般墜落,這僅是一眨眼的功夫。
攝魂陣也隨著陣眼被破壞,逐漸消散,天空壓著的烏云間滲透出些許慘白日光。
“我說過,你只會死的更慘,”聶云間提劍慢慢走向他,居高臨下道,“這輩子不長眼,下輩子注意點便是。”
他劍抵著對方胸膛,唇角泛起冷意。也不急著下手,對方后退一步他就前進(jìn)一步,似乎很喜歡折磨人。
正當(dāng)聶云間實在沒耐心要動手時,城主捏住劍尖,聲音陰冷:“我們還會再見面。”
傀儡絲盡散,城主的眼睛從無畏轉(zhuǎn)為迷茫再到害怕。他癱坐在地上望著聶云間的桃源劍,剛才囂張的氣焰蕩然無存:“大人,大人饒命!”
聶云間一臉掃興。
封赤練捏準(zhǔn)時機跑過來問:“你和那人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你府內(nèi)會有攝魂陣?”
城主:“小官……小官不知道你們在說些什么。”
聶云間劍抵著他咽喉:“那你現(xiàn)在知道了嗎?”
城主嚇得魂飛魄散:“別別,別殺我!我是有苦衷的啊。是那鬼仙自己找上門,拿我一家性命逼我的:我的小女兒啊,這么命苦!還這么年輕就被他奪去了性命,他說只要我按他的吩咐做,事成后就會給我長生不老藥。我也是一時鬼迷心竅,才——”
“我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啊。我只是按著他吩咐做!”
李觀行翻了個白眼:“所以你按著他的吩咐給人家送去滅人滿門的玉雕?與他狼狽為奸,害死這么多條性命還布下邪術(shù)陣。他叫你吃屎,你怎么不去?”
城主:“大人,大人我也是被逼的啊!我也不想這樣做,你想想看,他是鬼,我是人,我一個肉體凡胎的怎么能斗得過鬼?”
李觀行抱手:“油嘴滑舌。我們李家上一代的時序叔和罪惡多端的陰山老祖還是好兄弟,他在大是大非面前照樣沒失去原則,一發(fā)現(xiàn)關(guān)陰子修邪道就向靈山檢舉。你又做了什么?”
城主冷汗岑岑:“小,小官就是個九品芝麻官,上有老人,下有妻兒,怎么能和李仙人比呢!況且小官的女兒都被那狗東西搞沒了,我也恨啊!仙人你們可一定要為我女兒報仇。”
李觀玉嘆了口氣:“觀行,算了,何必苦苦相逼,要恨只恨那妖物太過狡詐。”
李觀行:“阿姊!他害死這么多人,剛剛還想對我們下手。”
李觀玉道:“我們這不是好好的嗎?”
“我不管,這世間總要有王法,要不然那些邪修走狗個個都喊冤了。我會傳信給這地方的刺史。讓他們來處置。”
城主頓時臉色蒼白。
封赤練看著這對姐弟出神,感受到袖下棲瞳的殺意,才發(fā)覺聶云間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后。她調(diào)整好狀態(tài),回頭開始自夸:“我是不是很機靈?若換做別人肯定得猶豫。”
剛才沒有猶豫就是個很大的破綻,若不是前世見過天師的實力,自己還真不會這么果斷。
聶云間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留下很刻薄的一句:“是呢,你還是留著力氣對著李觀玉說這些廢話。”
雖然一如既往狗嘴吐不出象牙。但沒別的試探。
封赤練暗自松了口氣。他沒有懷疑就好。
一行人走出城主府。天氣難得好這么一天,日頭當(dāng)空,白云鎏金。攝魂陣未破之前,整個天空都是陰陰的。
李觀行道:“我就說這地方的天氣有點怪,成天陰陰的跟要下雨似的,阿姊你最開始還不信。”
李觀玉笑道:“自是不如觀行。”
李觀行道:“胡說,阿姊天下第一。”
封赤練不想聽見他說話,往旁邊走了一點。李觀行不爽道:“事情差不多解決了,你還跟著我們干嘛,難不成要跟著我們下酆都?”
封赤練道:“到處都是妖怪,你們身邊最安全,我不跟著你們跟誰?”
“你倒說說哪有妖怪?”
封赤練無辜:“誰跟我說話誰是妖怪。”
“你!”
只有李觀玉憂愁:“幕后之人見過赤練,難免會起報復(fù)對她下手,事情尚未解決。”
封赤練笑道:“觀玉姐姐,還是你好。”
李觀行:“跟就跟,到時候陰差出現(xiàn)嚇?biāo)滥悖 ?br />
封赤練面不改色,陰差……?還好吧,都沒聶云間嚇人。
臨近飯點,他們找了家酒樓,那地方已人滿為患,菜品點心色香味俱全。
這時,天已經(jīng)黑了。
李觀玉通過小二打聽到最近要辦喪事的人家,用靈鶴給那家的主人傳信。
封赤練很好奇靈山是如何找陰差借道。畢竟前世阿姊死后,她也曾不死心想下陰間看一眼。
聽說只有靈山人才有這種溝通陰陽兩間的術(shù)法,即便離火山莊當(dāng)時和靈山不對付,她還是去求。百年前的山主長什么樣她早就忘記,只記得山主讓她跪三天,她跪了,他們言而無信。他們用著三天時間布下天羅地網(wǎng),等自己逃回離火山莊時受了重傷。
也不知道聶云間的師父是不是當(dāng)年那個討人厭的老匹夫。
果然一個被窩睡不出兩類人,師徒倆都一樣討厭。
“吃飯就吃飯,看著聶云間發(fā)呆發(fā)這么久,難不成你看上他了?”李觀行語出驚人。
聶云間抬眼,眼神很冷。李觀行面前的碗瞬間碎成飛灰,他立即跳起來告狀:“阿姊,他至于這樣嗎?不就是開句玩笑。”
封赤練回神,二話不說就哭喊:“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你犯得著拿姑娘的清譽開玩笑嗎?”
李觀玉當(dāng)即就生氣了:“給赤練道歉!這種話下次不能說了。”
李觀行十分委屈地看向自己的姐姐,老半天才湊出個:“對不起……”
封赤練:“沒聽清。”
李觀玉:“再說。”
李觀行咬著牙道:“對不起!”
本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誰知聶云間冷聲:“我沒聽清。”
李觀行不敢惹他,幾乎是扯著嗓子喊出對不起三個字,惹得周圍人連連回頭。
“你沒事做就和你這個廢物姐姐去練練法陣,免得下次遇見連陣眼都看不出來,給你們師父丟人,別讓我再從你嘴里聽見不該說的話,”聶云間看向他,滿是譏諷,“如果有第二次,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他說話無比囂張,李觀行就算氣也只能憋著,封赤練看著他脹得跟河豚似的臉,差點笑出了聲。
聶云間就看向了她,封赤練知道這人是個無差別攻擊的,低頭看碗里的魚。
少年道:“你不是想要我夸你機靈?”
封赤練瘋狂搖頭。折壽。
聶云間垂眼,她吃的很清淡,碗里都是秋葵、青菜葉、清蒸魚,雖然桌上有甜酒,但她也只是給自己裝了杯清蛇。
他勾唇,突而叫住店小二:“上杯雄黃酒。”
李觀玉:“聶,你這是為何?”
封赤練抬眸,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雄黃酒……這不是白蛇傳里白娘子喝了現(xiàn)原型的那個嗎?
聶云間瞇眼:“你看起來很緊張?”
原來他一刻都沒停止懷疑,真是難為他了……
雄黃酒很快就上桌,封赤練很不喜歡這刺鼻的味道。她放下筷子,小聲說:“我不喝酒的,我酒量很差。”
她把酒杯往邊上推了推,聶云間推回來。
“酒都上了,你跟我說不喝?”
聶云間勾著笑,明顯快沒耐心了。他盯著她眼睛,聲音冰冷:“別跟我討價還價。我讓你喝就喝。”
封赤練愣愣看了他一眼,聶云間毫無惻隱之心,篤定了了她今天必須喝。
沉默半晌,封赤練端起雄黃酒喝了一口。
李觀行也緊盯著她。他其實也早覺得封赤練怪怪的,聶云間又怎可能是瞎子,幾次三番針對她想讓她走,她卻傻呵呵跟著。是不知道聶云間多薄情嗎?
雄黃酒下肚,喉嚨跟被火燒過一樣,辛辣的感覺令封赤練不適地微闔眼。
喝下去,沒變。
一刻鐘,沒變。
在場人都很意外。封赤練還是那個封赤練,就是看起來有點東倒西歪。另外半杯雄黃酒被她用手“不小心”打翻,酒蛇潑了聶云間一身。
少年白衣沾了酒污,低頭看了眼,臉色不太好看。
她不太好意思地對著他笑。
李觀玉甚是心疼:“夠了。人家都難受成這樣了,我先送她回房。”
封赤練本人其實清醒的很。
雄黃酒嗎?就是那個前世杜諦竹千方百計騙她喝的東西,就是覺得逼她現(xiàn)原形容易對付,結(jié)果酒喝了,人沒事,后來才明白,雄黃酒只對動物類的妖有效,桃花妖是植物。
蠢貨!說這群靈山人沒見過世面就是沒見過。
她黏著李觀玉,笑道:“觀玉姐姐真好,觀玉姐姐是這天底下最好的人。這酒真的不好喝,不明白他為什么偏逼我喝。”
李觀玉欲言又止,封赤練想的卻是,終于可以擺脫聶云間這個難纏的人了!
聶云間看她還笑得出來,莫名煩躁,他站起身,拽住封赤練的胳膊。
“走。”
封赤練一臉懵。連環(huán)計?他又弄什么幺蛾子?
越這樣,聶云間越想讓她哭,冷笑:“不是要人送你回房?”
第 119 章 傾帝祚
“是。”紫霄使躬身領(lǐng)命而出,離開前仍貪婪地看了眼封赤練假寐的側(cè)顏。
宮外的人聽到這消息時,偌大的臺階上一片嘩然。
“這該死的女人竟敢讓本公子在外面等她,等她愛上我后,定要讓她也嘗嘗今日屈辱。”
“這到底是是選男寵還是選侍衛(wèi),還要耐心好?”
“這么冷的天,能撐到最后的那定然是內(nèi)功精深的,她就這么放心讓這種人睡再枕邊?”
聶云間耳力極佳,哪怕相隔百米也能將眾人的低聲議論聽的一清二楚,這些年他和魔教中人多有交手,因此才更加清楚這魔教之主有多難對付,只是沒想到一來便給了眾人一個下馬威。
一開始眾人還想著熬一熬便能撐過去,可隨著時間推移,已然有人撐不住倒了下去,然而剩下的人仍有數(shù)百之眾,誰有自信一定能撐到最后,又有誰甘心就這么在雪中站著,讓身體慢慢冰冷?
眼看雪越來越大,終于,有人忍不住了。
聶云間目光瞬間一凜,竟是有人對著身邊人出手了!
而隨著這人的出手,打斗就像是疫病一樣,一傳十,十傳百,不過瞬息之間整個臺階上已是一片混戰(zhàn),畢竟對于習(xí)武之人來說,擊倒身邊的人遠(yuǎn)比原地?fù)沃p松許多。
而只要殺到只剩最后十個人,就可以見到封赤練了。
聶云間淡漠的雙眉在看到青冥宮的守衛(wèi)竟然沒有制止時,終于微微蹙了起來,他終于明白,原來這就是封赤練想要的效果。
不費吹灰之力便能知道每個人的修為強弱,武功路數(shù),當(dāng)真是好心計。
而不知何時封赤練已倚在窗邊,任風(fēng)雪從大敞開的窗戶灌入,不動聲色地觀望著長階上的一舉一動。
“尊主,不知可有合您心意的?”白虎使走到封赤練身旁,恭敬詢問,“屬下看著這些人無論是樣貌還是武功,都遠(yuǎn)遠(yuǎn)不如紫霄使。”
“尊主,您難道真的要把最后剩下來的人都招來侍奉,他們哪里比得上屬下?”紫霄使?jié)M臉不忿,“您究竟對我哪里不滿意,為什么一直不愿意接受屬下的心意?”
封赤練呷了口手中熱茶,透過氤氳的白氣看向眼前滿臉不甘的俊朗男子,慢慢開口:“紫霄,你會問出這番話,便說明你不是我想要的人。”
能讓她滿意的枕邊人,她說什么便是什么,絕對不會質(zhì)疑她的決定和想法。而若不是看在紫霄使同她這十余年來的情誼,她根本不會讓這樣一個覬覦她的人留在身邊。
年輕的紫霄使聞言愈發(fā)不甘心,封赤練總是這樣不把話說明白,“那外面這些人,就能令您滿意?”
封赤練視線落在宮外一片混戰(zhàn)的眾人身上,她因內(nèi)功的原因暫時離不開這天闕峰,而之前各地分舵送來的人都太過無用,沒一個禁得起她玩,她正好在這些人身上找找樂子,待她玩夠了,這些人還有大用。
青冥宮的玄玉洞中收藏有各派武學(xué),這些年她幾乎通看了一遍,對各派武功稱得上如數(shù)家珍,她因為修行功法的緣故目力極佳,不過片刻的功夫已將眾人武功路數(shù)看了個七七八八。
除了和浮光教交好的門派外,這正義盟還真是看得起她,幾乎數(shù)的出名號的門派都來了。
有意思。
眼見封赤練似乎看的饒有興致,白虎使忍不住說道:“尊主您若是喜歡看比武,盡可去修羅場看個痛快,何必看這些人。”
封赤練像是沒聽到般嘴角一直噙著淡淡笑意,隨著視線緩緩向長階下面移動,那一直漫不經(jīng)心的目光倏地頓住。
紫霄使目光一直凝在封赤練臉上,自然不會錯過她的變化,他困惑地順著封赤練視線看去,卻只見茫茫風(fēng)雪,別無他物。
封赤練湛亮的目光越過數(shù)百級臺階,穿過厚重風(fēng)雪,落在隊伍最后站著的一名白衣少年身上。
腰間僅用素色的藍(lán)色錦帶束著,上面別著一管木制的洞簫,眉目如畫身姿挺拔,白色的衣袂在寒風(fēng)中翻飛,襯得整個人越發(fā)清冷。
封赤練審視的目光漸漸變得期待,這般風(fēng)姿出塵的人物放眼整個浮光教萬千教眾里也找不出一名,讓人下意識想起天上的流云,雪中的風(fēng)霜,清冷疏離,只可遠(yuǎn)觀無法親近。
“只是白衣太素,若是染上鮮血想必好看極了。”封赤練幽幽嘆道,姣好眼眸里晦暗不明。
兩人之間隔著近百米,那白衣少年卻似乎若有所感,幾乎是在她一句嘆息落下的同時,那人瞬間動了。
少年一手負(fù)后,一手執(zhí)一管古樸木簫,于混亂廝殺中緩步穿過,仿佛一片血色中盛開的白梅,清冷無暇。
很快,便有人對他出手攻擊,眼見一掌襲來少年清雋的身軀陡然迸發(fā)出盛氣凌人的氣勢,饒是以她目力之佳也沒看清他是如何將人降伏,不過片刻之間已再次變回那冷漠淡然的模樣。
當(dāng)真是好身手,好氣度,封赤練忍不住鼓了鼓掌,只是,她目光漸深,這人用的武功看著竟像是她浮光教的。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這少年已穿過人群走到臺階之上,純白的衣袂已然沾染鮮血,在寒風(fēng)中獵獵翻飛,而在他身后,仍然站著的已只有廖廖九人。
封赤練雙目微瞇,若不是相隔甚遠(yuǎn),她都要懷疑這人是不是聽見了她方才說的話。
可惜,她想看的白衣染血,染的得是自己的血。
“差不多了,讓他們進(jìn)來吧。”封赤練饒有興致地吩咐。
盧青陽靠著一手暗器功夫勉為其難地站到了最后,只是比起聶云間來狼狽了不知多少,可他滿心的疲憊在進(jìn)入青冥宮時都瞬間化為了虛無。
那可是夜明珠啊,一顆珠子已然價值連城,這一個宮殿里竟然有上百顆!這浮光教怕不是蚌精變的,專產(chǎn)夜明珠。
而正前方的華貴長榻上,慵懶地斜倚著一名紫衣女子,她身下是色澤光麗的白虎皮,身后靠著某種金色的毛絨物件,女子肌膚勝雪,眉眼精致,額頭墜著的紫色寶石在夜明珠照耀下閃著異樣光芒,如瀑長發(fā)披散在紫色的錦裙上,烏黑中泛著詭異的藍(lán),練媚而又妖冶。
盧青陽無意識地咽了下口水,誰能想到這兇名遠(yuǎn)揚的封赤練竟長的這么美,看上去纖弱妖嬈,絲毫不像傳聞中那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聽見他們進(jìn)來的響動,封赤練緩緩轉(zhuǎn)過頭來,姣好的眼尾微微上揚,雙眸似是一泓清水,仿佛能洞察人心底所有的想法。
封赤練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著眼前十名年輕男子,同樣,聶云間也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眼前聲名赫赫的魔教教主,封赤練。
過了半晌,封赤練終于微微一笑,緩緩從榻上起身,隨著封赤練的動作,她身下那金色的毛絨軟枕竟也隨之而動,眾人這才看清,那竟是一只金色的長毛大狗!
封赤練蓮步輕移,從臺階上緩緩而下,女子曼妙卓絕的身姿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眾人再次猛地一驚,原來那紫色裙擺下露出的一雙玉足,竟然是赤著的,踩在墨綠色的地毯上更顯白皙如玉,女子每走一步,都會帶起一陣若有似無的香氣,好似山間紅梅盛開,魅人心志。
有未經(jīng)人事的男子臉色瞬間漲紅,聶云間卻是不著痕跡地移開視線,雙眸如深潭般毫無波瀾。
盧青陽瞧見這一幕雙眸頓時睜大,聶云間這都無動于衷,還是不是男人了?也有人心中閃過一絲唾棄,暗嘆魔教中人果真是不知廉恥行事放蕩。
封赤練將眾人反應(yīng)盡收眼底,不慌不忙地走到一長著張娃娃臉的葛衣少年身前,“少年郎,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滿臉通紅,小聲道:“我,我叫韓盧。”
封赤練握住韓盧手腕,悄無聲息地查探著,同她預(yù)料的一樣,眼前這人丹田被廢毫無內(nèi)力,方才能堅持到最后全靠那一手精妙毒藥,“阿愁,你毒藥用的這般好,不知醫(yī)術(shù)如何?”
“尚、尚可。”
封赤練笑意漸深,“本教的青鸞使重傷昏迷,你可會照聶?”不知為何,她見著這韓盧總是感覺分外親切,而靜姝這段時日不在教里,她正缺一名醫(yī)者,教中守備森嚴(yán),她并不擔(dān)心他會有二心。
封赤練媚眼如絲,勾的人心頭一片火熱,哪怕是站在旁邊的男子都是一陣熱意,更不用說直面封赤練的韓盧了,一張娃娃臉已然漲的通紅,眼底滿是愛慕之意。
有人終是忍不住心中一熱,當(dāng)真是人間尤物,當(dāng)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
而封赤練已然走到另一名黑衣男子面前,語氣如常,卻透著微不可察的冷意,“這位郎君又是從何處來,叫什么名?”
“在下顏旭,無門無派江湖游俠,仰慕封教主威名已久,此次希望能成為教主的入幕之賓。”這人的回答似乎天衣無縫。
封赤練目光閃爍幾許,將手放到那人胸前,微笑道:“你心跳很快。”
“是因為緊張,還是害怕?”
幾乎是在“怕”字剛落下時,封赤練目光陡然冷厲,而顏旭和他身旁男子身形同時閃動,一人出掌一人擲出暗器,齊齊朝她攻來!
封赤練微微一笑沒有絲毫閃避,只見勁風(fēng)一揚,顏旭的掌風(fēng)和那人的暗器,同時被反震回他們自己身上。
“噗——”兩人猛地噴出一口鮮血,倒在地上。
“方才我明明見你使的是蒼山派的落鳳掌,竟還敢說自己無門無派。”封赤練嗓音依舊柔麗婉轉(zhuǎn),卻聽的人不寒而栗。
“你怎么可能看,看出——”顏旭話在嘴邊終是再也說不出來,氣絕身亡。
眾人一片駭然。
聶云間也忍不住皺了皺眉,顏旭兩人身手都是一流,此次出手更是抱著必殺的決心,卻不想竟被封赤練輕描淡寫地便化解。
而浮光教的人卻似早已看慣了這種情景,訓(xùn)練有素地將兩具尸體拖了下去。
在一片寂靜中,封赤練走到了聶云間面前,眼前少年長身而立,一雙漆黑的眼眸如夜似淵,深沉而又清冷,仿佛浸著萬山風(fēng)雪。
封赤練笑意嫣然,紅潤的嘴唇泛著誘人的光澤,突然一把攫住聶云間下頜,吐氣如蘭:“小郎君,你這浮光教的功夫當(dāng)真是極妙啊。”
幾乎是在封赤練靠近的同時聶云間脊背瞬間繃直,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掌擊斃眼前女子,可是不行,現(xiàn)在絕對不是出手的好時機。
“你今年多大歲數(shù),叫什么名字?”
聶云間強行按捺住心中沖動,面上若無其事地回道:“郁淮,十八。”
“姓郁,你是西州人?”封赤練若有所思地問道。
聶云間剛欲點頭——
“啪!”
少年俊美的臉上竟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一耳光,一絲鮮血順著嘴角淌下,染紅了身前白色的衣襟。
強烈的震驚和屈辱讓他雙手瞬間攥緊,漆黑眸中凜冽殺意一閃而過,回過神來后又迅速松開。
“倒是生的一副好模樣,可惜這個淮字我不喜歡,”封赤練再次攫住少年下頜,逼迫他不得不直視她含笑的雙眸,“這個字會讓我想起一位十分憎惡之人。”
第 120 章 破局法
比起那群還不知道明天在哪里醒的同伴,他們很幸運。
昨天晚上他們就出發(fā)了,每個人帶了三天的干糧,飲水,還喝了一張燒成灰的符。“山里蛇蟲鼠蟻多,”發(fā)下符的是一個很和氣的小吏,“喝了這個出來的汗就帶著草藥氣,蟲子就不咬了。”
大家都千恩萬謝地喝下去,除了有一個新被選進(jìn)來補人數(shù)的。她家就在絳山附近,家里靠近一泓死水潭子,每到夏天蚊蟲就多。她尋思著把這張符留下一半,到時候在家里梁上懸著,說不定能有用處。至于山上的蚊蟲,她多掐點蒿芽子捏碎了涂在皮上也是一樣的。
沒人看到她藏了這半張符沒喝,就算有人看到這也不值得舉報。這一隊人收拾停當(dāng),跟著帶隊的人就進(jìn)了山。
一進(jìn)林子人就分不清楚方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有時候隊伍會突然停下,身邊的監(jiān)工比畫著叫所有人蹲下,住口。
鸮口吐人言,原本想要伸手驅(qū)趕它的同伴嚇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什么東西被這一摔打破,那只鸮抬起頭,望向他們的眼睛對焦了。
它拍打著翅膀躍起,身形拉長,從一只大鳥變成身著白色獵裝的漂亮青年。“爾等狂悖!”青年怒吼出聲,從背后抽出弓箭。
“絳山神地,爾等意欲何為?受死!”
摔倒的渠工抱頭蜷縮,反應(yīng)過來的同伴四散逃跑,但有不少人站在原地沒動。是監(jiān)工,是渠工,是引路人,他們在這短短一息掀開罩在外面的草披,拔出隨身刀劍。
執(zhí)弓青年輕盈得似乎骨頭還是空心,旋身避開削向脖頸的劍,挽弓一箭把揮劍人釘在地上。
祝芒點點頭,向聶云間指了指遠(yuǎn)處晨昏的交界線。
那里的地上有些扭曲,一大片茂盛得近乎于妖異的花草圍成向前的圓弧,那花草茂密得甚至離得這么遠(yuǎn)還能看到顏色。在花草對面是枯敗的草木,皸裂的大地,在花草之后仍舊是絳山山景。
“有個‘東西’來了。”他說。
“什么?”
“我也說不出是什么,或許絳君知道,但她沒有告訴我。我只知道那東西的感覺很像是她,就像是一條還裹著血水的蛇胎,它在吞食絳君的血肉。”
祝芒指著那圈花草向前彎起的部分:“那東西害怕絳山之魂,它想要吞掉除了媧皇葬地之外的地方,借此壯大,令神君隕落……我想為這神魂開道,讓祂插入那夜色的腹地,將這未成形的蛇胎吃掉。”
祝芒只是這么說著,但看那圈花草只是不斷變動形狀,卻難以向前。越遠(yuǎn)離祝芒的部分顏色就越黯淡,被黑影一觸即碎。
封赤練出手如電,接連封住少年身前天溪、天樞兩處大穴。這兩處穴道,一處是使人內(nèi)力運行受阻,一處卻是使人氣血劇烈翻涌,若是兩處同點,則會使人瞬間痛不欲生。
聶云間驟然被點住穴道,本就蒼白的臉龐霎地慘白,劇烈的疼痛刺激之下脊背痛苦地向后弓起,整個人重重地撞在樹干上,一口鮮血猛地噴出——
“唔——”
隨著鮮血噴出,少年的臉色竟詭異地紅潤了些許,臉上的痛苦之意也慢慢平息。
聶云間難耐地捂住胸口低低喘息著,方才發(fā)生了何事,為何他會那么難受,像是有百只蟲蟻同時噬咬心脈。上次在溫泉池旁,他也是這般痛過一回,只是今日發(fā)作的更為劇烈,蟲蟻噬咬的范圍更大。
多虧阿姐及時封住他天溪、天樞兩處大穴,否則他只怕要再次痛到暈厥過去,聶云間靠在樹干上艱難地抬起頭,任冷汗從臉頰滑落,“阿姐,我這是怎么了……”
封赤練將少年的反應(yīng)盡收眼底,本就陰沉的臉色瞬間像是覆了一層寒霜,這人竟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直接沖開了她點的穴道!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能解開她點的穴道,甚至只是以吐了一口血的微小代價。
封赤練牙齒咬的咯吱作響,這人故意沖開她點的穴,卻還要裝作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明知故問,好極了,好極了!還是第一次有人敢對她這般挑釁。
她心中怒火早已如洪水般滔天,面上卻仍是一臉平靜,故作困惑地問道:“你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也很想知道,怎么每次我一問你話你就會突然這么,痛不欲生。”
聶云間聞言皺了皺眉,以指搭脈探查自己的身體,他雖不懂醫(yī)術(shù),但凡是習(xí)武之人或多或少都能從脈象判斷一二,而此刻他指下的脈象清楚地顯示,他并無病癥,更未中毒。
他是到天闕峰后才開始有此癥狀,方才也只有阿姐清楚該如何緩解疼痛,可是阿姐明顯是不愿意告訴他緣由,更不想徹底解除他的痛苦。
聶云間咽下心口翻騰的苦澀,既然這是阿姐想要的,他受著便是。
封赤練雙手抱胸站在一旁,眼前少年虛弱地靠在樹干上,烏黑長發(fā)如瀑般垂落臉側(cè),他方才明顯是想到了什么卻始終一言不發(fā),是無話可說,無可辯解么。
封赤練唇邊漸漸揚起抹冰冷的弧度,瀲滟的眼底蘊著刺骨的幽光。
既然他不想說,那她就逼他說出來。不就是演戲么,巧了,她也會。
封赤練認(rèn)真回想當(dāng)初突破霜天功第九重后走火入魔的痛楚,突然間猛地捂住胸口,踉蹌地退后幾步,她垂著眼眸掩蓋眸中清明,一手暗暗催動內(nèi)力讓臉色霎地蒼白。
封赤練只聶演戲逼真,全然不知在那一襲似火紅衣映襯下,她本來燦若春華的臉龐瞬間白到幾近透明。
“阿姐你怎么了!”聶云間臉色驟變,掙扎著起身朝她走來,封赤練眼睛一閉放任自己朝地上跌去,一襲紅衣宛如大雪中被風(fēng)吹落的紅梅,可想象中的冰冷和堅硬沒有到來,她跌入了一個十分溫暖有力的懷抱。
這人竟是接住了她。
她閉上眼一動不動,很快,少年動了。他將手伸向她的手腕,似是想要替她把脈。
封赤練伸手捂住胸口,不著痕跡地避開少年的探查,這人竟敢趁機扼住她的命門,當(dāng)真是好心機,方才不是還疼到話都說不出來,現(xiàn)在又突然能走能說了。
她想象自己此刻重病垂危無藥可醫(yī),壓低嗓音說道:“無,無妨,只是修習(xí)霜天功走火入魔的后遺癥罷了。”
頓了頓,低軟的嗓音愈發(fā)輕,似乎一口氣上不來就要斷氣暈倒,“你,你不用管我,我休息一會兒便好,便好……”
說完神情黯然,心中卻越發(fā)自得,當(dāng)年她初入浮光教時便是靠著這身精湛演技取得教中護(hù)法信任,今日她倒要看看,趁她內(nèi)傷發(fā)作,這人心神放松之下是否會趁虛而入,暴露意圖。
看著懷中女子臉色漸漸蒼白,聶云間忽然間升起一種入骨的恐懼,阿姐,他的阿姐,他絕對不能第二次失去阿姐!
封赤練詫異地看著少年臉色染上不似作偽的急切,就連抱著她的身軀都在微微顫抖,“阿姐我這就替你運功療傷,霜天功我也曾修習(xí),雖不及阿姐精深但用以療傷應(yīng)當(dāng)足矣。”
說完便扶著她從他懷中坐起,隨后在她對面盤膝而坐,竟是要和她掌心相對,輸內(nèi)力給她。
封赤練“強撐”著搖搖頭,拒絕道:“沒用的,我是因為修煉霜天功走火入魔才會如此,必須得是修煉與霜天功屬性相反的功法,且內(nèi)力與我相當(dāng)之人替我輸內(nèi)力才有用。”
這句話她并沒有胡說,她正是因為找不到這樣的人,才一直通過溫泉緩解,只希望這次紫霄和白虎能把那傳聞中的鹿活草順利帶回來。
聽她這么說,少年焦急的神情一時間怔住了,“相反的功法……”
封赤練閉上眼,心中再次涌上一股得意,這人終于演不下去了,可她還沒有演夠,“無,無妨,只是一段時間寒氣侵體如墜冰窟而已,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女子濃密的睫毛如蟬翼般脆弱地微顫,虛弱地靠著他而坐,似乎隨時都會暈厥過去,聶云間咬緊了唇,放在身前的雙手緊緊攥著,都是他的錯,若不是他,阿姐不會入浮光教,更不會遭受此番痛苦,這都是他的錯……
封赤練演的正在興頭上,手掌突然被人提起,下一刻,四掌相對。
一股浩瀚卻溫和的內(nèi)力自對方掌心瞬間涌了進(jìn)來,封赤練眉頭驟然一蹙正欲阻止,那內(nèi)力已然涌入了她奇經(jīng)八脈——
溫暖、舒適。
讓她一時間竟忘記了反抗和思考。
少年醇厚和煦的內(nèi)力逐漸涌入,在她周身穴道筋脈間緩慢游走,她像是躺在嫩綠的草地上,被籠罩在六月的陽光中,渾身都暖洋洋、輕飄飄,她已許久沒有這般舒服過了……
兩人相對著盤膝而坐,封赤練體內(nèi)驟然升出股極強吸力,將少年內(nèi)力源源不斷地吸了過來,兩人一吸一輸,也不知這樣過了多久,直到四肢百骸都被暖意包裹,直到就連發(fā)絲都在嚎叫著舒暢,封赤練終于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緩緩睜開了眼。
天地之間赫然已然是一片黑暗,唯獨那遼闊天空綴著一輪明亮彎月和那漫天的繁星。
她已許久沒有看過石河村的夜空,竟是和記憶中一般美麗。
她仰頭凝望,直到脖子都有些酸了,才終于低下頭來,對面的少年清冷的臉龐在月色下出奇的慘白,唇色更是淡的發(fā)白,身子明明不住地顫抖,雙手卻仍一動不動地抵住她的掌心,沒有絲毫中斷地將內(nèi)力輸送過來。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周身氣海有多廣闊,而此刻,少年那和自己截然相反的和煦內(nèi)力竟能將她身體的每一處穴道,每一寸筋脈都盡數(shù)填滿。
這意味著一件事,那就是少年的內(nèi)力修為和她不相上下。
終于,那因為過分舒適而停止運行的大腦,此刻倏地清醒過來。
霜天功是至寒心法,能一舉緩解霜天功走火入魔的后遺癥,少年修行的功法必得是能與霜天功匹敵的至陽心法。
絕對不是他曾經(jīng)說過的霜天功。
天下陽性功法眾多,可是放眼整個江湖,能與霜天功匹敵的,唯有流云宗的重明功。
而流云宗的第一大禁令便是絕不允許將重明功傳給宗外之人,這也意味著,眼前的少年,只能是流云宗的人。
封赤練落在少年身上的目光終于徹底冷了下來,被人欺騙和玩弄的憤怒幾乎要焚燒她所有理智。
這個叫郁淮的人,再一次騙了她。
或許,到目前為止,他就沒有對她說過一句實話。
什么青峰寨,什么許衡之,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說的一切,全是假的!
封赤練周身內(nèi)力猛地一震,少年輸送的內(nèi)力霎時間齊齊反震回去。
“噗——”
聶云間猛地吐出一口鮮血,在皎白的衣衫上濺出星星點點的紅,手掌狼狽地向前撐地,才堪堪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尊主!”
一陣紛亂的馬蹄聲驀然由遠(yuǎn)及近地響起,隨后是整齊的勒馬之聲,“紆——”
封赤練冷冷轉(zhuǎn)頭,一名二十余歲的黃衫女子和諸多身著金甲之人映入眼簾,正是靜姝和金甲衛(wèi)。她和靜姝之間早有默契,若是快到子時她沒還有回教中,靜姝便會率人來石河村中尋她。
看清她的情形后靜姝快速翻身下馬沖到她身旁,一臉擔(dān)憂地問道:“尊主,您——”
話沒說完已被她舉手打斷,封赤練一派輕松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泥土,她抬頭看向夜空,明月赫然已經(jīng)上了中天,顯然子時已到。
可她周身卻沒有絲毫往日那般寒冷難熬,沒想到這個郁淮竟真的能治療她的內(nèi)傷,他今日算是救了她,她本該感謝,可相比于內(nèi)傷發(fā)作的痛苦,她更不允許有人一次又一次地欺騙于她。
少年艱難地抬起頭,臉色蒼白到幾近病態(tài),漆黑的眼底卻滿是欣喜,像是在為她恢復(fù)如常而開心,可這滿腔的歡喜卻在對上她冷漠目光時,瞬間凝滯。
四目相對,少年像是漸漸意識到什么,清冷臉龐倏地升起波瀾,蒼白薄唇顫抖幾瞬,終是慘然一笑。
“阿姐,你可還有哪里難受?”
封赤練驀地攥緊了拳。
她以為他會解釋,會求饒,卻沒想到,他在明知一切后說出的卻是這么一句話。
銀白的月光映照之下,封赤練明艷的臉龐泛著刺骨寒意,她看著蒼白虛弱的少年,嗓音冰冷入骨:“把他壓回去打入寒獄,不管你們用什么辦法,三日之內(nèi)讓他吐出真實身份和來意。”
“是,尊主!”金甲衛(wèi)將長戢一頓,齊聲應(yīng)道。
封赤練轉(zhuǎn)過頭,縱身上馬控韁揮鞭,披散的深藍(lán)長發(fā)隨著風(fēng)向后飛揚,紅色的身影在月色下越馳越遠(yuǎn),竟是沒有再多看少年一眼。
祝芒扭過頭看著他,笑著搖頭。
“你能做什么?你別死就夠了……其實我?guī)筒簧鲜裁矗揖褪莵矶⒅悖灰愠鍪碌摹!?br />
“你要是出了事,我就立刻自盡,叫天下生靈再不見春日。”
啊?
這話的主語怎么想都有問題,聶云間被激出一身冷汗,祝芒咯咯兩聲:“你要是死了,神君就一直想著你了,那不如換我死,我死了,神君看到新的春君就會想著有個舊人死在她山上,多好。”
一時安靜,聶云間被這人噎得說不出話。春日真是如此狂悖的時節(jié)嗎?仔細(xì)想來,“仲春時節(jié),奔不禁”,似乎又有幾分道理。
“你如此愛陛下。”聶云間勉強開口,“為何你與她不在一起了?我不信你說陛下厭了你,便扔了你。”
祝芒低下頭,摸了摸自己的臉:“你不信得對,神君不是那樣的人。”
“是我,是我再也忍受不了一年只與她在一起一季,我想要墜落在這片山上,從春神墜為一條河流,一個水潭的小仙,甚至墜為一個無名的妖。神身上的因果太重了,我沒法把我自己全部獻(xiàn)給她,但如果我只是一個小仙,一個貌美的妖,她就能全然擁有我了。”
他什么都沒有要,他迫切地想把自己的一切獻(xiàn)給她,迫切到了自毀的地步。
“然后呢?”聶云間問。
“然后,神君懲罰了我,將我趕了出去。她不許我毀掉自己,不許我在這發(fā)狂中沉溺下去。”祝芒閉上眼睛。
“神君是這樣,你們凡人說她暴虐,冷酷,從不寬恕。但神君可是諸帝王的母親啊,你們根本就不明白她如何掌控這個事件的平衡,你們只會怕她,因為她的仁慈怕她。”
聶云間陷入了沉默,兩人站在赤土之中,看頭頂?shù)囊鼓恢饾u和白日攪和在一起,他們也看不清如今絳山君的身影了。在某個瞬間。聶云間忽然問:“那些花草離你遠(yuǎn)了便衰弱,你為何不向它們在的地方去。”
“我去不了,”祝芒說,“這土地只給絳山君與她身邊的人護(hù)佑,我沒法頂著那夜色走太遠(yuǎn)。那些神使又太羸弱,我不能浪費神君的人的性命。”
“和陛下有關(guān)的人?”聶云間又問了一次。
“我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