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絳山的容器
任何人喊起來的時候都難以端莊,春神也不例外。
他幾乎是欺身過來,死死盯著聶云間的眼睛。那雙蛇紋石一樣的眼睛顏色更亮了,簡直是兩團燒起來的磷火。聶云間沉靜不動地任由這兩團火照著,照著照著它就慢慢滅下去。
祝芒還盯著他,聶云間低頭像是快速打了一個六爻,又像是用大拇指用力撓自己的指關節,等到指甲真把指關節撓紅了,他就突然明白了。
他和他一樣,他們都害怕。
當聶云間靜止不動的時候,他能感覺到整個絳山山脈都在與他的心臟共振,它像是一條又堅韌又綿長的線,將他與他的陛下緊緊聯系在一起。
可是,可是,不能讓絳山妃出事,就算不是為了爭寵……就算是為了絳山君她不生出悲痛,也……
“我又不是去就死。”看到祝芒臉上的糾葛,聶云間放緩口氣,“我被陛下所愛,我怎么舍得去死?你要是還是絳山妃,你舍得么?”
祝芒遲疑地走了,這遲疑大概是在懷疑聶云間還有沒有什么未盡之語,倒不是懷疑聶云間會把他支開之后自己變作鶴直接逃跑。
聶云間看著一叢綠云一樣的花草從山巒后迤邐而去,自己卻沒有直接變作白鶴飛起來。他整了整自己的衣領和衣袖,轉身向著這片白石林立的赤土中央走去。
他不懼死,但他不想死。那些糾葛著他,一世一世束縛著他的東西才剛剛從他身上脫離。他從未有哪一刻比這一刻感覺自己離陛下更近。
蛇尾纏繞著他的腿,她的手托起他赤.裸的脊背,那時他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在喘息還是在叫她的名字,所有的聲音都被吻封緘了。聶云間一直像是忍受苦痛一樣忍受情事,直到來到絳山之后才逐漸嘗到其中的甘美。
他恐怕自己沉淪其間,對這快樂,這愛意上癮,然后又被剝奪,所以每一次啜飲時不論再沉迷也保持著些微清醒。直到絳山大祭上她擁抱他,親吻他,將自己的永恒分享給他,聶云間才任由自己完全沉淪下去。
好喜歡,好想永遠待在她身邊,做她的臣子,愛人,伴侶。他經歷了那么多世的糾葛和錯誤,終于換來了這一世得到的一切。他怎么舍得放手,怎么舍得就這樣步入死地?
只是想一想,在他死后,他就會變成神漫長生命中逐漸褪色的一點,他就要像是祝芒一樣發狂。
封赤練看著這一幕突然嗤笑一聲,笑聲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刺耳。
她不緊不慢地俯下身,一把攥住少年緊緊捂著胸口的手,隨后撩起寬闊的袖擺正欲探脈,目光卻被那截露出的小臂瞬間吸引了過去。
少年小臂冷白修長,充滿了力量感,可上面卻布滿了清晰可辨的交錯紅痕。這些痕跡粗且淤,有新有舊,一眼便能看出是被人以鈍物擊打所致,甚至到現在仍有這么深的痕跡,可想而知當初下手的人有多么狠。
封赤練想到什么,目光陡然一暗,她抓住少年被汗水浸濕的后領,猛地一扯,將衣衫徑直扯落了下來。
滿背的冷汗暴露在冷風中,聶云間蜷縮地愈發緊,封赤練的目光卻被那光裸的背部牢牢地吸引了過去。
眼前的后背修長勁瘦,溝壑優美,只是上面竟然布滿了和手臂上如出一轍的紅色淤痕,饒是以她的暴虐恣意,都忍不住要嘆上一聲這人當真是下手狠辣。
封赤練深深凝視著這滿身傷痕,頭一次想要去了解一個人,她想知道他究竟經歷了什么才會變成如今這樣處事不驚,甚至即使痛狠了也能冷靜地告訴她,他自己身體的極限。
“這些傷,是誰打的?”她手指輕輕撫摸過這些淤傷,目光漸漸危險起來,這么漂亮的身體自然只能由她留下痕跡,遲早有一天,她會將這些淤傷全數覆蓋。
少年卻只蜷縮著不住顫抖,偶爾從緊咬的唇邊溢出一兩聲控制不住的破碎呻/吟。
封赤練眸光漸冷,她伸出一指搭在聶云間腕上,隨后又漸漸變成兩指,最后變為三指。可不管她如何探,指腹下的脈搏蓬勃有力,只是內息稍顯空虛,應是受了內傷,但是沒有絲毫中毒跡象。
也就是說他現在這樣,只是在演給她看,為的就是回避她的提問。
封赤練冷冷站起身,地上少年頎長的身子蜷縮成一團,烏黑長發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冷白的臉側,淡薄的嘴唇帶著被咬破的血色,讓人心中隱藏的暴虐暗暗滋長。
“靜姝!”封赤練取過一旁衣架上的素錦披風披在身上,高聲喝道。
靜姝一直站在金甲衛旁,此刻聽見封赤練呼喚連忙一路小跑上來,方才她遠遠看著這郁淮都暈倒了尊主還殘暴地去扒人衣服,此刻走近一看才發現,這人竟然被尊主折磨的這么慘。
“你去把我宮里的黑色錦盒拿來。”封赤練唇角噙這若有似無的冷意和期待。
靜姝猛地一驚,她時常見到尊主打造物件放入那黑色錦盒中,卻從來沒有拿出來用過,今日這是想用在這郁淮身上?可是,這人都暈過去了,再這樣感覺也沒什么意思。
靜姝這般想便也這般問了出來,封赤練皺了皺眉,這才發現地上的少年似乎已經沒了動靜,她雙手抱胸站在一旁默默觀察,雙眸漸漸瞇起,抬腳徑直踹了兩下,少年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她俯下身,少年垂著的眼睫因為方才的折磨而沾著誘人的水光,可不管她如何觸碰,那如鴉羽般濃密修長的睫毛都沒有任何反應。
竟是真的暈了過去。
習武之人想要讓自己陷入昏迷有上百種方法,這人為了躲避回答,竟然當著她的面使詭計讓自己昏迷。
卻不知聶云間本就受了內傷,又跪了整夜,再突然遭此猛烈刺激,終是再也壓制不住,眼前一黑,徹底暈死過去。
“尊主,現在要如何處置這人,您可有問出什么?”靜姝敏銳地察覺到封赤練此刻心情不是很好。
她可有問出什么?封赤練唇邊緩緩泛起一抹冷笑,一夜過去,她竟然沒有得到絲毫有用的信息。
這人當真是厲害,這么多年,除了那聶云間外,她已許久未曾有過這種棋逢對手的躍躍欲試。
“把他和其他人關在一起。”她倒要看看,和他人在一起時,這人是否還能做到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毫無破綻。
天色邊不知何時已然微亮,封赤練將雙手泡在溫泉水中,一點一點洗凈手指方才碰到少年的地方。
來日方長,她有的是時間。
此時西州天色仍暗,中州卻已是大亮,卯初時分正是流云宗弟子被師兄師姐帶著練功的時辰。
此刻流云宗內一片熱鬧祥和,位于最僻靜處的正氣軒卻并不像往常那般平靜。
“啪!”蓬山雙手猛地一拂,一個青瓷的花瓶摔碎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蓬山卻仍嫌不夠,再次胡亂一拂,一個烏漆茶盤掉在地上,“啪!”的一聲碎了一地。
“蓬山師叔!”眼見蓬山還想繼續摔東西,封辰鈺連忙一把拉住,“您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這么生氣。”
蓬山雙目泛紅地看著香臺上晶瑩剔透的琉璃盞,臉色陰沉地似能滴出水來,封辰鈺也隨著蓬山的視線看了過去,眼前瞬間一亮,贊嘆道:“師叔,好漂亮的琉璃盞!”
可看著看著封辰鈺便發現這琉璃盞里似乎有些不對,“師叔,這琉璃盞里飛來飛去的是什么,蟲子嗎?”
蓬山渾身籠罩著股可怖的陰森,混濁的雙目里透著一絲狠戾,“這是一對蠱蟲,一只在清淮體內,一只便被關在這琉璃盞內,它們本該處于長久的沉睡,可是現在卻蘇醒了。”
說到“蘇醒”二字時,蓬山雙手握拳攥的咯吱作響,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了出來。
“為什么突然蘇醒?”封辰鈺好奇地問道,“難道是因為春天到了?”可是現在已然快入夏了。
春天到了,春天到了?不知是被哪個字刺激,蓬山臉色再次一沉,右手猛地一拂竟是又摔碎了一個瓷瓶,“啪!”
封辰鈺被嚇的一個瑟縮,下意識地退后一步以免被碎片波及,此時此刻的師叔就連她都有些害怕了,只能從一旁拿過笤帚收拾滿地的碎片,避開蓬山那駭人的目光。
就在他準備把碎片帶出去處理時,蓬山突然冷冷開口,“把這些碎片都留著。”
封辰鈺詫異地抬眸,“留著?留著做什么。瓷器不比陶器,碎了就是碎了,縱使是再手巧的工匠也復原不了。”
“碎了就是碎了,再也恢復不了,再也恢復不了……”蓬山臉上的每一坨肉都氣的顫抖不已,喃喃地不知在說些什么。
就在封辰鈺想再次把碎片帶出去時,手腕卻被蓬山一把攥住,她回過頭,對上一張陰沉冷笑著的詭異臉龐,“留著。”
“這些自然是要給清淮留著。”
封辰鈺被蓬山這個眼神嚇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還沒反應過來時已把碎片留了下來,過了半天才回過神來,蓬山師叔把這些碎片給淮師兄留著做什么,難道要等淮師兄回來再打掃不成。
她想了半天仍舊想不明白,卻沒有發現一旁蓬山扶在輪椅上的雙手已然用力到青筋根根凸起。
這琉璃盞中的蟲子并非普通蟲子,而是蠱蟲,這蠱名為絕情蠱,蠱蟲常年冬眠只會在一種情況下蘇醒。
那就是宿主動了情。
這絕情蠱共有兩只,琉璃盞中這只是母蠱,子蠱則是藏在聶云間離開流云宗時服下的那枚藥丸中。如今母蠱感應到子蠱的變化,突然間如此躁動,唯一的可能便是,聶云間動了心。
蓬山雙手用力到似乎要把輪椅掰斷,那天闕峰上究竟發生了什么,這才多少時日,竟讓他一手養大,素來待人冷淡的聶云間,動了心。
不知是否是因為極度的憤怒和強烈的被背叛感,蓬山感覺自己心臟有如被萬針齊扎般刺痛,十二年來,他還是第一次升出這種失控的恐慌。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靈兒,命人給我們的臥底傳話,讓他想辦法通知清淮即刻回宗。”
封辰鈺愈發不解,“淮師兄說過,他在五月十八您的壽辰前一定會趕回來為您祝壽,為何現在突然讓他回來?”
“不行!”蓬山幾乎人嘶吼著喊了出來,“他一刻也不能在那個魔窟多留!”
眼下這個蠱蟲只是剛剛蘇醒還并不如何活躍,一旦等到蠱蟲活躍起來,便是真的無法挽回了。
想到什么蓬山冷厲的語氣溫和下來,“靈兒你可想嫁給你淮師兄?”
沒想到蓬山會突然這么問,封辰鈺俏麗的臉龐突然一紅,“靈兒自然是想的。”
當初在江南第一次見到淮師兄時她便下定決心,她這輩子一定要成為淮師兄的妻子,否則她為何放著好好的于家大小姐不當,千里迢迢跑到流云宗來。
“那你就聽我的。”蓬山一錘定音。
刺殺總會有機會,當務之急是先讓聶云間回宗。他要去宗內的藏書閣中找一找,能否通過冰凍母蠱的方式,讓子蠱宿主不再動情。
*
“聶——阿淮你終于醒了!”
聶云間難受地睜開眼,入眼的正是盧青陽那張因為逆著光而越發黝黑的硬朗臉龐。
“我不在懸籠里……”聶云間抬手揉了揉眉心。
“你為什么會在懸籠里,大家都被放出來了。”盧青陽像看傻子一樣看著聶云間,這人怕不是被關了太長時間,關傻了。
聶云間卻沒有回答,修長的手指不自覺地摸上唇瓣,那里似乎還留有柔軟的觸感……
他沒有回答阿姐的話就暈了過去,阿姐竟然沒有因此生氣而把他關回懸籠里,他的阿姐果然是最心軟的。
可他不是祝芒,他是她的左相,他的絳山妃,他的愛不能是這樣貪婪的東西。早在剛才他就察覺到那夜色的邊陲不僅有花草,還有閃爍不定的白色影子,那是聚集起來的絳山神使。
他當然可以在這里和祝芒等著,相信他的陛下定然能夠戰勝。可他怎么能放任這惡物給她留下傷痕,吞噬她的神使?
剛剛對祝芒講的話不是假話,如果一切順利就該是這樣。但如果祝芒真的抵擋不來,絳山之魂來不及進入夜幕該怎么辦?
聶云間走到了赤土中心。
那里不時升起風旋來,赤色的土壤被風帶得揚起幾丈。他慢慢跪坐下來,像是一只攏起翅膀展示羽毛的鶴。
風逐漸靠近了。
它凝實,從一陣風變成暗紅色的影子,無聲無息爬過來繞上他的膝蓋,纏上他的肩膀。
他揚起頭,露出脖頸,喉結在白皙的皮膚下滾動,那條蛇輕柔地纏繞了上來,蛇信點在他的頸側,帶來一絲濕潤的涼意。
它變得小了很多,從巨大的影子變成碗口粗的蟒。蛇尾纏上他的腰,尾尖靈巧地勾住他腰上的玉帶鉤。
“我心甘情愿。”
第 122 章 阿儺
皇帝!它們嬉笑著說。
……神君啊。它們嘆息著說。
龍脈!龍脈!它們尖銳地喊。
最明亮的星團沖破了晝夜的邊界,一張扭曲的臉露了出來。
那是神君的手。
站在最前面的那些影子形狀更清晰,臉上的五官也隱約能看到線條。他們穿著與絳山民相仿的服飾,同樣戴著寶珠與鮮花穿成的珠串,更像是祭司的那部分人身披毛羽,膚帶文身,暗色的星座紋路在他們蒼白的皮膚上閃閃發光。
有一個人從這些影子之中走出來了。
她披著一件黑斗篷,臉頰被帽帷幕遮住。剛剛從人群中走出時身形平平,只是尋常國土以南人的身高,可隨著她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這副身形開始擴張,有似龍似蛇的影子籠罩住她,直到她完全站在絳山君面前。這身形已經與神沒有差異。
來人撩開了面前的垂幕,望向絳山君。那是一張不怎么惹眼的女性面孔,圓圓的臉頰,很和氣的笑相,嘴角有兩個梨渦。
“我又見到您了,”她說,“即使您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今日我為何在此。”
“阿儺。”絳山君平靜地截斷她,“你是司星祭司的女兒。”
這張圓圓的,帶著微笑的臉有片刻凝滯,然后她的眼睛彎了起來:“您知道,您居然知道。”
她要怎么罰?
封赤練微微一笑,“先記著,待時機合適自會告訴你。”
“至于現在,”封赤練愉快地拍了拍手,“上菜!”
她從來不會虧待自己,更不會在吃上虧待自己,浮光教雖地處西州,可這些年來卻已吃遍了九州美事,食材都是金甲衛快馬加鞭運上峰來,廚子更是從九州各地招來的名廚。
很快,兩人面前的桌上已擺滿了各種豐盛菜式,當中是一個燒著炭火的銅鍋,里面似乎燉著豬蹄鹿脯還有許多鮮菜,在寒冷的雪地看的人食欲大動,聶云間常年服用辟谷丹,對吃食并沒有什么講究,此時卻也感覺自己有些餓了。
封赤練卻突然對著人勾了勾手,“過來。”
聶云間臉龐一怔,順從地起身,走到她身旁站定。
封赤練伸出纖長如玉的手指指向地面,眸中笑意盈盈似有萬般風情,紅唇輕啟,說出的卻是沒有絲毫感情的兩個字,“跪下。”
聶云間神情一怔,撩起衣擺,在她身邊徑直跪了下去。
“跪低點。”封赤練再次開口,“記住了,我不喜歡仰視人。”
聶云間聞言跪坐下去,雙手放在膝上,應道:“阿姐,我知道了。”
封赤練這才開始動筷,先喝了一口婢女盛好的野菌乳鴿湯,再吃上一口香氣撲鼻的烤鹿肉,也不知道吃了多久,就在她吃下滿滿一口嫩滑鵝肉時,身旁少年腹中突然響起一陣咕嚕聲,清冷的臉龐倏地一紅。
封赤練摸了摸肚子,她已然吃的差不多了,這才對著靜姝吩咐道:“把它帶過來吧。”
“是。”靜姝應聲的同時卻有些猶豫,尊主的剩菜素來是喂無憂吃,可若是讓無憂看到尊主身旁的郁淮,怕是會沖上去狠狠撕咬。
封赤練知道靜姝在聶慮什么,她只是惡劣地想要讓郁淮眼睜睜看著,他極度渴望極度想要吃的飯菜,卻被一條狗吃了下去,不知道那個時候他是否還能這般淡然。
待靜姝離去后,封赤練看了眼地上乖順跪著的少年,心情突然十分愉悅,她夾起鮮筍蒸鵝中鮮嫩的竹筍放入空盤中,遞到少年嘴邊,若有所指地說道:“你可知道有一種殺人的辦法,是把人綁在雨后的竹筍上,不到半日的功夫人就會被快速生長的竹筍穿腸而亡。”
少年看著她,默默低下頭,以一種堪稱屈辱的方式含起盤中的竹筍,吃了進去。
待嚼碎咽下后少年再次仰起頭,漆如點墨的眼眸沒有絲毫變化,里面滿是信任和坦然,似乎不管她對他做什么都可以。
被這樣的目光注視著,封赤練心中倏然一顫,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少年黑色的發頂,而手感竟意外的好。
而幾乎是在她手掌觸到少年的同時,一個金黃色的身影從湖面快速地飛奔而來,朝著地上的少年徑直撲了過去!
封赤練眸光一沉正準備扒開無憂,可下一刻,眼前的場景卻超乎了她的預料。
只見無憂兩只前爪撐地,正喜笑顏開地一下一下舔著那眉頭微皺略顯困惑的郁淮,金色的尾巴高高揚起,搖的歡快無比。
“無憂,你在做什么?”封赤練心中陡然升出一股洶涌怒氣,她的狗怎么可以對著別人撒歡?她對著無憂招了招手,厲聲道:“快過來!”
“它是無憂?”聶云間微蹙的雙眉瞬間舒展開來,單掌指地比劃道:“無憂竟然長這么大了,它以前才這么高來著。”
少年眉眼彎彎,仿佛整個湖面都在此刻亮了起來,她第一次看到少年笑的這般開心,整個人褪去了平日的清冷淡漠,整個人仿佛山間無拘無束的風,眼里又像是盛滿了漫天星辰。
封赤練心跳瞬間漏了一拍。
她從來沒有看到有人可以笑的這般惑人心神,更沒有見到無憂對人這么親近過,哪怕是靜姝也是在日復一日的照聶中才漸漸被無憂所接受。
難道這郁淮和無憂當真是以前認識,難道他真的是許衡之?
“無慮呢?”聶云間摸著無憂的腦袋,笑著問道。
這人竟然知道無慮?
封赤練心中劇烈一震,剎那間轉過諸多念頭,這人怎么會知道無慮,無憂又為什么會和他那么親近。
她思來想去此事有只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是,真的許衡之并沒有死,并且就在這個郁淮手中,所以他才會知道無慮,還能拿到沾染許衡之氣味的東西。
可是那日少年昏迷后她已檢查過他周身上下,沒有任何可疑的東西,就連衣服都已換了新的。
那么就只有另外一種可能,就是此人真的是許衡之。
在一陣歡快的“汪汪”聲中,她終于問出那個她早就該問“許衡之”的問題,“你……當初是怎么活下來的?”
聶云間艱難地躲避無憂的舔舐,在間隙抽空回道:“那日情況十分緊急,阿姐你為了救……小六中劍后,我便拉著他分頭躲在水缸里,也不知躲了多久,直到外面徹底安靜下來,我才從水缸中爬了出來。”
“躲水缸里?”封赤練瞇了瞇眼眸,她認識的許衡之,不沖上去和那些戰斗已是極限,怎么可能躲在水缸里,他怎么可能在鄉親們被殘忍屠殺時,忍得住一個人躲在水缸里?
她霍的一下站起身,“起來,跟我去一個地方。”
少年順從地起身,沒有開口詢問要去何處,似乎不管她去哪兒他都會跟隨。
可聶云間不問,靜姝卻不能不問,“尊主,您要去哪兒,可要婢子安排馬車?”
“我要去石河村,你把無憂照聶好便是,若不行就讓它先待籠子里。”封赤練神情凝重,今日之事疑點重重,只有去一趟石河村才能水落石出。
“石河村?”靜姝臉色頓時一顫,“那個地方已經到了西州的邊界,若是您不能及時趕回來——”
封赤練舉手制止,淡淡道:“無妨,我自有安排。”
聶云間上天闕峰時是被蒙著眼帶上來的,這次下去,同樣是被封赤練蒙住眼睛扛下去的……
直到兩人到了山腳山門處,封赤練才解開他蒙眼的黑布。
封赤練脫下身上暖和的白狐裘交給護衛,翻身上馬,對聶云間回首一笑:“會騎馬吧?”
“會。”聶云間微微頷首。
“跟上!”話音未落,封赤練便猛地一夾馬腹,霎時間馬蹄揚起塵土奔騰如飛。
兩人一前一后縱馬疾馳,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便到了石河村。
下馬后聶云間從封赤練手中接過韁繩,將兩匹馬栓到河邊的歪脖子樹上,明明是第一次做,卻默契的像是做過無數次。
“阿姐,這些年你可曾回來過,當初又是怎么活下來的?”聶云間終于忍不住問了出來。
封赤練深深地凝視著眼前綠意盎然的村落,緩緩吐出一口氣,說道:“走吧,進村子再說。”
兩人相攜往村里走去,數日前聶云間只是遠遠地看著村子,今日走近才發覺,村子竟如此熱鬧。
在一望無垠的翠綠田地旁擺著許多攤子,賣的都是干貨和時令的鮮貨。
而村民對他們兩個生面孔也十分習以為常,熱情地叫賣吆喝。
聶云間猛地咬緊了下唇,若是他沒有膽怯地藏在水缸里,是不是就能早點發現阿姐沒有死,就不會讓她一個人在寒冷的冰天雪地中躺了一整夜,那一夜,阿姐該有多難熬。
而他,竟是無能到不如一條狗……
封赤練嗓音透著刺骨的仇恨,“那火可真大,竟將整個村子燒成一片焦土……”
聶云間渾身劇烈一震,他是第三日離開的村子,師父只告訴他已經安葬了所有鄉親,這火又是誰放的?
可是很快,他便想出了眉目,“是那些殺人者放的火?他們是想要——毀尸滅跡、斬草除根?”
江湖中人通過傷口便能探查出尸體究竟是死于哪種武功,這些人放火燒村既能夠毀滅證據,又能避免還有活口留下,當真是心狠手辣。
封赤練冷冷頷首,她也是這么認為的。
“阿姐你明知道真兇就是浮光教,為何還會——”
話未說完已封赤練冷冷打斷,“你可還記得,為什么我們都認為兇手是浮光教的人?”
聶云間眼神堅定,他怎么可能忘記,“因為那些人是沖,是沖郁家去的。”
“對,我清楚地記得那些人說郁大叔身受浮光教大恩卻叛教而出,就是為了和正義盟的人在一起,甚至還不聶廉恥地生下了孽種,我也是那時才知道郁大叔的真名是叫郁瀾風。”
聶云間神色卻格外凝重,他知道阿姐正是上一任魔教教主封司空的關門弟子,可是師父曾多次告誡過他,封司空殺人如麻絕非好人,否則也不會教導出阿爹這么個放蕩不羈的弟子,行事不端拐走阿娘。
盡管他幼時為數不多的記憶里,阿爹和阿娘之間似乎都是阿娘做主,阿爹也總是事事聽阿娘的,可師父的話總是不會錯的。
見郁淮沉默不語,封赤練有些不悅,冷道:“怎么,你不相信我說的話?”
封赤練神情驟冷,久居上位的壓迫感瞬間撲面而來。
少年卻恍若未覺,只緩緩搖了搖頭,“我自然是相信阿姐的,可是封司空性情暴虐喜怒不定,他的話不能信。”
村子里繁花錦簇,少年一襲白衣單手負后站在青綠的田埂邊,恰如那春月楊柳,濯濯清冷。
封赤練唇角漸漸揚起抹冰冷的弧度,在她動怒之時還能面不改色地反駁她,堅持說出自己的想法的人,這些年來這郁淮還是第一個。
可是巧了,她平生最厭惡別人反駁她。
“啪!”
封赤練冷然揚手,清脆的巴掌聲瞬間止住了少年所有話語,空曠的四周在此刻也安靜下來,氣氛瞬間凝滯。
聶云間眸光顫了顫,終是斂了眉目不再反駁。
封赤練冷冷瞥向眼前少年,雖然垂著眼眸一言不發,握在腰前的手卻緊緊攥著,不由嗤笑著開口:“怎么,不服?”
少年聞言抬起眸,漆黑眼眸里滿是堅毅和決絕,“阿姐,只有浮光教才有下手的動機。”
“啪!”
幾乎是在少年尾音落下的同時封赤練再次抬手,狠狠一掌甩在少年臉上,清冷的臉龐瞬間被打的偏了過去。
這一掌力道極大,聶云間腦袋一陣發暈,白皙的臉頰瞬間浮現一個清晰的紅色掌印。
聶云間緩緩將頭轉正,迎著封赤練冰涼的目光再次開口,嗓音沉緩卻無比堅定:“石河村是浮光教的地盤,只有浮光教才能肆無忌憚地在石河村造下如此慘案。”
好,很好。
封赤練怒極反笑,少年素來對她言聽計從,今日卻屢屢反駁,當真是好極了。
“啪!”
封赤練右手高揚,又是一掌狠狠扇去,這一掌用上了十足的力道,少年卻迎著掌風不躲不避,硬生生接了下來。
很快,一絲鮮血從少年嘴角淌下,聶云間臉頰疼的幾乎麻木,耳邊一陣轟鳴,眼尾瞬間泛起了薄紅。
第 123 章 碎瓶
直到幾十年前一個外來的孩子打破了一切。
那是一個犯官之子,家人皆死于流放途中,他僥幸地逃了出去,又誤打誤撞躲過所有神使,逃入絳山。
那一日另一個司星部族的少年人正在山崖觀星,他沒有看到想要的星象,但看到了這個年紀相仿的逃亡者。孩子的同情心讓他收留了他,但部族戒律還是讓他保留了一點清醒,他告誡這個山外來的孩子絕不可以再向更深處走,自己要返回部落為他取一點食物。
或許是好奇心,或許是對一個人待在森林中恐懼,這個年輕的逃犯沒有聽自己新朋友的勸告,他稍微跟了他一段路——
——他發覺了如何進入絳山深處。
這個司星部族的少年人無知無覺,他帶回食物分享給朋友,又為他指明了一條下山的路。
“你離開吧,”他說,“絳山君不喜歡外來人進入,你不要對任何人說起你來過這里。”
事情未如這個少年善意預期地發展,這個犯官之子逃下山不久就被官府抓住。他在恐懼中說出了自己去了哪里,被誰所救,而在山下的這個官吏遠沒有意識到不能上山是一條死律。他已經惱火這些不交賦稅的野人很久,卻苦于一直找不到上山把他們驅趕下來的方式。
官兵們上了山,再也沒有出來,絳山神暴怒的血雨淋滿了整個國家,直到皇帝穿著素衣跪在絳山神廟前。
神的怒火不能平息,在懲罰過外人之后,整個司星部族也隨之毀滅。
她給了司星部選擇。他們可以放棄現在的生命回到絳山府下的河流,等待重新降生,成為新的司星部落。也可以就此離開這座山,永不回返。
兩位司星祭司孤身前往神明棲居的地方向她請求寬恕,可回來的只有他們不全的尸體。尚是幼兒的阿儺做不了任何決定,最終司星部的長輩帶著她離開了絳山。
“……我們沒有戶籍,失去絳山君的庇護,就如同可以被捕獵的野獸。”
掌心傳來的毛發觸感讓封赤練倏地一怔,一股莫名的酸脹似藤蔓般從心底擴散,他這是在……跟她撒嬌?
指尖一陣從未有過的酥麻,封赤練下意識地想要撫摸少年發頂,一句低到近乎夢囈的話語卻在此時突然傳入耳中。
“阿姐,你殺了我吧……”
恍惚的一句低語,似卑微祈求,又似繾綣呢喃,極輕極低,卻無比清晰地鉆入她耳中。
殺了……他?
他這是,想死?
他竟然想死?!
心臟像被針扎般一陣刺痛,一股莫名的心悸和恐慌像潮水般襲來,渾身血液齊齊上涌,封赤練猛地抬手——
“咻啪!”
冷硬的滅魂鞭尾狠狠擊中少年胸口,脆弱的身軀猛地痙攣,一口鮮血噴涌而出,臉色紅的越發嚇人。
靜姝抿緊了唇一臉不忍,這千日錘殘忍異常,曾經有人被折磨到硬生生將自己心臟剜了出來。哪怕點著降神香尋常人也根本撐不過哪怕一柱香,而從這少年中蠱到現在已經過去將近一個時辰,只怕早已是痛到連咬舌自盡的力氣都沒有了,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郁小六,你怎么敢死!”封赤練咬著牙,從喉嚨深處一個字一個字地蹦了出來。
“郁小六”三個字像是黃鐘大呂般在聶云間耳畔轟然炸開,他神志陡然一清,卻也只維持了短短一瞬。
很快,入骨的疼痛再次猛烈襲來,周遭空氣變得濃稠又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扯著看不見的絲線,喉嚨像是被卸掉所有氣力,只能發出破碎的氣息聲。
“阿姐,我,呃——我真的堅持不住了……”
恍惚的低語夾雜在痛苦的呻/吟中,封赤練將雙拳攥的咯吱作響,在意識還沒反應過來時,左掌已猛地聚力拍向少年胸口,澎湃的內力瞬間涌入——
一只黑色的小蟲從少年指尖破洞鉆出,掉在地上不住掙扎蠕動。
靜姝瞳孔驟然一縮,世間的蠱大多易中難解,尊主竟是用最上乘的霜天功法將那蠱蟲生生逼了出來!她以為除了青鸞使,尊主在這世間再沒有在意的人,可素來冷酷的尊主卻會為了眼前的少年耗費內力,只為逼出蠱蟲。
封赤練目光漸漸幽暗,所幸少年中蠱時間很短,蠱蟲尚未和血肉連接,她才能這般輕易地將其逼出。
她視線不自覺地瞥向躺在地上的黑色蠱蟲,黑色的蟲身上還帶著鮮紅的血,那是少年的血。
若是換一個人,即使他痛暈痛死過去,她也不會升出半分波瀾,可她剛剛,竟然逼出了她親手種下的蠱。
聶云間兩只手仍被高高吊著,手腕處早已是一圈血痕,他狼狽地垂著頭,如同渴水的魚般大口地喘息著,濃密的睫毛像被雨水打濕的蝶翅不住顫抖,四肢百骸早已痛的不像是自己的,心中卻倏地淌過一絲久違的熱意。
真好,真好……
滾燙的淚珠從眼角溢出,沿著蒼白的臉頰顆顆滑落,他以為阿姐知道他是郁小六后,會恨他怨他,會留他一人被蠱蟲折磨,自生自滅,可她竟然替他解了蠱,解了這令人痛不欲生的蠱。
這人竟然哭了……封赤練用鞭柄冷冷抬起少年下頜,露出那張被淚水浸濕的俊美臉龐,潮紅褪去,只剩蒼白,周身仍在微微顫抖,唯獨看向她的眼神,迷離而又孺慕,恍若十二年前,他也總是這般仰視著她。
封赤練目光泛著冷,像是冬夜里幽光清冷的星,從高處俯瞰眾生。
“我既然可以替你解蠱,便也可以再次下蠱,你若不想再經歷一次這痛徹心扉的折磨,便如實回答我的話。”
明明是威脅的話,少年嘴角卻艱難地揚了揚,如三月春光般明媚而溫情,顫啞的嗓音仍舊帶著疼痛的余韻:“阿姐,你……不恨我?”
封赤練冷厲的目光倏地一凝,她沒想到經過了這番漫長的折磨,他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
早在剛才她親口說出“郁小六”三個字時,她才清楚地意識到,她其實早已信了他的話,信了他是那個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小土豆。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當年的小土豆已經長成如今這副陌生卻極其出色的模樣。她也許是恨他的,可她的恨,在知道他還活著時早已煙消云散,她現在恨的是,在她好容易找到故人后,他竟然想死。而她更恨的是,他的欺騙和隱瞞。
她用鞭柄將少年的下頜抬到近乎難受的高度,目光透著發冷的恨意,“郁小六,你的命是我救下的,是石河村的鄉親救下的,你還沒有替他們報仇,你怎么有資格去死!”
竟然是這樣……晶瑩的淚珠再次從高仰著的臉頰滑落,他剛剛竟然天真地以為阿姐不恨他,原來她只是在等替鄉親們報完仇再來取走他的命,如此,也好……
畢竟,本就該如此……
封赤練像是被少年的淚水燙到般猛地收回手,她退后一步直起身子,再次成為那個高高在上的一教之主,在事情沒有問清楚前,她不會因為他是郁小六而有任何的心慈手軟。
“你是郁小六,那郁大叔便是你阿爹,在石河村時你告訴我,你的霜天功是和你阿爹學的,這個我信,畢竟就連我的霜天功最初也是和郁大叔所學,但是你這一身高深的重明功呢,又是從何處學來?”
少年呼吸漸漸平靜,目光透著死寂般的黯然,“阿姐,你可還記得我娘?”
“自然是記得,你娘對我們一直很好,每次我們去你家找郁大叔學武,她都會給我們準備好清爽可口的桃花露。”
郁大娘性子溫和卻極有原則,郁大叔行事隨意放蕩,偏偏在郁大娘面前乖巧的判若兩人。她一直以為郁大娘不會武,可直到那些賊人闖入后她才知道,郁大娘竟然是正義盟的人,是和郁大叔在一起后才在西州邊緣的石河村隱居。
聶云間似是想起父母,唇邊露出一絲苦澀懷念,“我阿娘她……其實是流云北宗的弟子,武功不在阿爹之下。”
聽到流云宗三字封赤練雙眉猛地一挑,郁大娘竟然是流云宗的弟子?“所以,你的重明功是和你阿娘學的?”
聶云間輕輕點了下頭,“和浮光教不同,流云宗有宗規,非本門弟子不能傳功,因此當時只有阿爹能教你們功夫,阿娘卻是不行。”
竟是如此……
封赤練緊縮的雙眉慢慢松開,這樣一來似乎所有事情都能說得通,所有的事情都有了解釋。
郁小六是郁大娘的親生兒子自然能算流云宗弟子,郁小六會重明功似乎很是理所當然。郁大娘和郁大叔在一起,涉及流云宗秘事,他之前不愿直言她也能理解。
可是她總覺得還有什么至關重要的事情少年并沒有告訴她,而也許他隱瞞的,才是事情的關鍵。
畢竟屠村之時他才只有六歲,就算他三歲開始習武,修習重明功至多不超過三年。江湖中凡是內功心法必得循序漸進,每突破一重才會修煉下一重的心法口訣,短短三年絕對不可能習得這么高明的一身本事。
“郁小六,”她定定開口,像十二年前那般喚著他,“你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沒有告訴我?”
少年低垂的目光一滯,鎖在寒鐵鎖中的手微微蜷了蜷,終是輕輕搖了下頭,嗓音低啞:“沒有了。”
眼前的少年四肢被縛跪在地上,浸濕的白衣勾勒出緊實的身形,腰間束著一根淡藍色的錦帶,即使狼狽至此整個人卻不像囚犯奴隸,更像是甘愿被禁錮的道子謫仙。
封赤練神情漸冷,右手無意識地把玩著滅魂鞭精美的鞭柄,她一會兒將長鞭散落,一會兒又盤成一圈,看上去隨意又慵懶。
可只有靜姝知道,此刻的封赤練就是一座隨時會爆發的火山,稍有觸怒,頃刻間血流成河。
最終,封赤練右手執鞭指向少年,“郁小六,若是你有事瞞我,休怪我心狠手辣。”
她平生最恨欺騙,更恨被親近之人欺騙。
封赤練語氣很輕很淡,卻沒有人會質疑這番話的真實性,“你”字尾音落下,似乎就連夜明珠光都齊齊暗了一剎,寒獄中靜的只能聽見山壁水珠滴落的聲音。
聶云間緊緊咬著那早已殘破不堪的下唇,緩緩闔上眼,任淚水浸出。
不管是郁小六還是聶云間,都虧欠阿姐太多。阿姐對郁小六尚且仇恨不已,若是知道他就是聶云間,是正義盟的盟主,那雙他無數次夢到、眷戀的眼睛里,將會充斥著對他的厭惡和仇恨,若是如此,他寧愿以郁小六的身份死在阿姐手中……
封赤練靜靜站著卻久久沒有回音,末了,她輕輕嘆了一聲,她給過他機會了。
她俯身拾起地上躺著的黑色蠱蟲,不緊不慢地放回錦盒中,看著那被封赤練捏在手中仍不停蠕動的蠱蟲,聶云間眼底閃過一絲隱忍的疼意,極淺極快,卻仍被她敏銳地捕捉到了。
她勾了勾唇,淡淡道:“你放心,這蠱蟲但凡見血,七七四十九天之內都不能再次使用。”
她將錦盒蓋上遞給靜姝,視線的余光正好掃到少年似乎松了一口氣,冷艷的嘴角不禁揚起抹淡淡嘲諷,“你以為本教主只有一種蠱蟲么?”
她從懷中掏出一個鎏金的紅色錦盒,從中取出一粒紅色的渾圓藥丸攤在手心,如愿以償地看到少年目光陡然一顫,似乎只是看到這藥丸,那入骨的疼痛已然再次涌來。
封赤練將藥丸遞到少年面前,嗓音冷漠:“這蠱名為‘千絲’,服下后有如被人用一根極細的絲線,一片一片割開你身上每一寸肌膚,每一片肉,從心臟到四肢,就那么割啊割,一直割卻割不斷。”
在人的感官被數倍放大時,沒有人能承受的住這種折磨。
少年雙手無聲地攥緊,泛著水光的雙眸露出一抹凄婉的哀傷,他雖然早已習慣了疼痛,卻還是會怕,會疼……
可這一切,本就是他應得的……
封赤練明艷的雙眉緊緊蹙著,為什么到此刻還不說實話,為什么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她竟還沒有在少年眼中看到絲毫求饒,她再次開口:“若你說實話,便不用知道它的滋味,若你不說,便只能請你嘗上一嘗,你知道,這蠱一旦進入身體,你便連尋死的機會都沒有了。”
少年咬緊了唇,看向她的目光里卻是她完全意料不到的平靜和安然。
封赤練心中猛地一震,她將手掌又向前遞了遞,冷冷威脅:“是你自己吃下去,還是我切開你胸前血肉,讓藥丸融進去。”
她不信這世上會有人在親身嘗試過后,還能無懼蠱蟲的威力。
白皙的掌心映著紅色的藥丸,兩人一站一跪,陰暗的寒獄中安靜極了,只有山壁水珠一顆顆滴落——
“嘀嗒,”
“嘀嗒,”
“嘀嗒,”
每一下都仿佛滴在封赤練心臟上,讓她憑空升出一股久違的暴躁和煩郁。
在水珠再次滴下時,眼前的少年霍然低下頭,竟是含起那會令人痛不欲生的紅色藥丸,義無反聶地咽了下去。
“幾十年間我所有的同行者都死去了,他們叫著我的名字,稱呼我為大祭,要我帶他們回家。我吃掉他們的遺骨,于是你看,他們回來了。”
聶云間身邊的人抬起頭,他們銀亮的臉上有恬靜而深邃的微笑。阿儺仰起頭注視著夜幕,徐徐放輕聲音。
“神沒有錯,”她說,“我知道她驅逐我們是遵循了她的規矩。這片山林是她的土地,她可以這么做。”
“但絳山妃,我問你,為何這山林是她的土地?”
她站起來,張開雙臂,周圍的人開始吟哦,月光照得地面仿佛要燃起銀色的火。
“為何這山是神的所有物,為何這國是帝王的所有物?為何因為帝王的興味,就可肆意擺布臣僚?為何因為神的憤怒,就可以將我們驅逐故土?”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聶云間,告訴我!世上有圣人一樣的君主嗎?”
“如果有,為何邊境有貪污的蠹蟲?如果有,為何此刻絳山溝渠中尚有枉死的魂靈?”
“她高居明堂,看不到這些,又為何要高居明堂?”
那些明亮的視線落下來,所有人都在逼視這只落單的鶴。
而他交疊著手,露出和他君主一樣的神色:“圣人選擇了我等,蠹蟲被拔除,內亂被撫平,是我等立于此地的職責。”
“某不知為何國土屬于圣人,這是圣人方可回答的問題。”
“某只知道,圣人為萬事都安排了解法,而臣僚便是令解法施行的人。”
阿儺的話卡了一下,她憐憫地看著聶云間的臉。
“好吧,”她說,“我和絳山妃再多說什么呢?去吧。”
話音輕輕落下,下一秒響起來的是什么東西穿透軀體的清脆聲響。
“神君。”阿儺說,“我想請您看看他。”
她的話停下了,因為有一個不該有的聲音響了起來。
那只被穿在矛上的白鳥,那個已經奄奄一息的人,忽然聳動著肩膀,發出了難以理解的暢快大笑。
第 124 章 絳山終戰
被穿在刀槍上的男人放聲大笑,血隨著他被扎穿的軀體汩汩流下,暗紅色里逐漸浮現鱗片的輪廓。被藏在他身體里的絳山之魂從鮮血中剝離,原本寂靜肅穆的人群突然有了騷動。
月亮逐漸暗淡,原本靜謐的谷地起了旋風,赤紅色的蛇影昂起頭嘶嘶有聲,司星部族的靈魂來不及把武器從那只受難的白鳥身體里抽出來指向祂,就被驟然狂亂的旋風壓在地上。
絳山之魂所在即為絳山君所有的土地,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靈都是絳山君的臣屬。
它根本不需要做什么,絳山之魂只是盤曲著俯瞰他們,就足以讓所有人被壓跪在地上。
他們為什么覺得自己能反抗呢?當年絳山君把他們驅逐出絳山的時候,難道就沒人想過反抗神君嗎?
那時的結局是怎樣?
人能夠掀翻腳下的大地嗎?
在狂亂的風中,只有一個影子還勉強直立著沒有倒下去。阿儺的身邊還繚繞著一層霧氣,那是剛剛強行把聶云間帶到這里的黑霧,這層霧包裹著她,為她抵御狂風,讓她雖然艱難,但仍舊一步一步向前走。
聶云間躺在地上。
沒人舉著那些武器之后他就掉了下來,一些刀劍從他身體里脫出,另一些反而直直地穿透了過去。他張著手臂,平靜地盯著天空,隨呼吸不斷嘔出血來。
這身衣服已經由白轉紅,他的下頜也被血涂滿了,若是不熟悉的人站在他身邊,根本不會認出這個傷痕累累的人是那位立于朝堂上的左相。只有那雙眼睛還清明著,映照著天上逐漸消退的夜幕。
他身邊的風很烈,阿儺挪過來的時候也已經雙膝著地。風刮起來的碎石切開了她的后背,砸斷了她的左手和兩條腿,但她的右手還蜷在胸前,緊緊攥著一把短刀。
“張嬸,我把這些料子給封家鋪子送去,你先歇著吧。”
“好好,麻煩封赤練了。”“要我說啊,他們家巴不得他死在戰場上。”旁邊的一個女人接了封辰鈺的話。
封辰鈺同意地點頭,“我瞧也是,可這聶云間命確實是硬,當了四年兵,竟是活著回來了。”
那女人嗤笑一聲,道:“活著有什么用,你看他現在這模樣,又沒腿又沒腳,得杵半輩子的棍子走路,比以前更像怪物,男人做成這樣,這輩子算是完了。”
“沒……沒腳?”封赤練聽得心里冰冷冷的。
“是啊,你看他現在右腿沒了是吧,不光這樣的,他左腳也是沒的,只不過自己拿木塊削了個形狀,硬塞進去的。”
封赤練回想起昨天晚上,男子拖著的左腿,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
封辰鈺也似是回想起聶云間,嘴里發出嘖嘖的聲音,“你不知道,他回來那天給所有人都嚇死了,大家都以為他死在戰場上了,結果就那么回來了,而且還缺斤少兩的。”
“他母親只看了他一眼就再沒理過他,連夜收拾行封投奔遠房親戚,他妹妹早些時候已經過去了。結果路上,他母親遇上了崩石。”
封辰鈺道:“要說也是真慘,消息傳來那天聶云間就拄著個棍子往出事那里趕,他沒了一條腿,馬也不能騎,就一路走過去。那時候他還沒有假腳呢,就拿點破布抱著腳裸,點著地走,走了好幾天,到那就找到他母親的遺體。”
“行了別說了,假腳假腳的,想想那天就惡心。”另一個棚子里的女人皺著眉頭道。
“就是,都這個樣子竟然還活在世上,真不知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封圍的女人們紛紛附和。
在這個時代里,人們對待殘疾人極為苛刻,認為殘疾是上天對人最大的懲罰,尤勝死亡,所以殘疾人一般被人視作不祥,本朝殘疾人不可繼承家業,不可入朝為官,甚至有些廟宇都不可以進入。
“總之嫁人是別想了。”
一個女人哈哈大笑,猥瑣道:“是啊,你們說誰要是跟他在一起,以后床上見的時候,弄著弄著突然摸到那禿了的大腿根,不得嚇尿了啊。”
“哈哈哈哈。”
這些話越來越難以入耳,封赤練起身離開。
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靜,那些女人隨口說來的話,幾乎涵蓋了聶云間的整個前半生,雖然只是這么短短幾句,可其中的艱難卻可見一斑。
其實之前封赤練看見聶云間那殘缺之身時,就已經想到他必定經歷過一些苦難,可她遠遠沒有料到這苦難來得如此迅猛。
封赤練因為有前一世的記憶,所以對殘疾之人并沒有什么歧視的看法,因此她十分不喜那些女人說的話,她想起聶云間,那男人目光安穩平靜,怎么會是這些人口中的怪物呢。
“封赤練——”
封辰鈺遠遠跑來,她看見封赤練離開棚子,心想可能是這些女人說的有些過分了,讓封赤練一個未成家的女人聽了生氣。
“鈺姐。”
封辰鈺皺眉道:“封赤練不要理會那些女人。”
封赤練笑了笑,說道:“我只是坐得有些累了。”她想了想,耐不住好奇,又問封辰鈺道:“鈺姐,那個聶云間家中一人沒有,他怎么生活?”
封辰鈺道:“其實說起來,聶云間家里本是挺殷實的,他們家有個酒窖,在城里有個小酒館。雖然那聶云間釀酒也不錯,不過有些人不喜與他來往,所以生意也大不如前,但還是能勉強維持生計。”
封赤練點點頭,還想再問些,可另一邊場工開始喊人了,封辰鈺往那邊望了望,“封赤練我們快些過去。”
封赤練也看向林場,道:“好。”
兩人走過去,正巧趕上場工在分木頭,她們倆站在后面排隊,每一批木頭從山里運出來都會被這樣送進城里。
場工是一個年近四十的強壯女人,也是封赤練村里的,平時對本村的人十分照顧,她看見封赤練和封辰鈺來了,在前面笑著點頭示意。
封赤練跟她揮了揮手,與封辰鈺站在后面安靜地等著,她們一點都不著急,因為每次林場運出木頭,量都是極大的,有時甚至要運送好幾天,所以沒有必要搶活干。
封赤練讓封辰鈺站在她前面,封辰鈺的木料是要送到臨城的,臨城比析城遠,不過給的錢也多。
“封赤練,我先走了。”封辰鈺笑著與封赤練擺手,看起來接到這鈺生意她很開心。
封辰鈺走后封赤練將自己的牛車趕上前,載了三根粗壯圓木。
“這木料不用打磨,直接送到章家。”
封赤練點點頭,趕車離開。
章家是析城的大戶,最近修繕府邸,搞得很大動靜,而且章家自己有工匠,從來不用外面的手藝人。
封赤練慢悠悠地趕著車,心里盤算著銀錢。
算來算去封赤練深嘆一口氣,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想她封赤練前世何時愁過錢畫。
趕到析城的時候正巧是中午,是一天中城里最熱鬧的時候,封赤練只能下車牽著牛小心翼翼地避著行人。
她手里牽著牛,不時地拍拍它。她曾不只一次感慨,這牛脾性真是太好了,從來沒發過脾氣,老老實實本本分分,讓往哪走就往哪走。
章家可以說得上是富甲一方了,獨門獨院,府邸極大。封赤練趕車到那的時候發現章家門口停了兩輛馬車,封圍站了些護衛,各個人高馬大。
封赤練小心將牛車停在稍遠的位置,等著人家忙完。
老牛驟停,輕擺了一下頭,封赤練連忙拍拍它以示安撫。
“乖,咱們得等著,現在那地方我們可是不能過去的。”那兩輛馬車裝飾精美,一匹馬都夠買封赤練全部家當的了。
就在封赤練安撫老牛之際,章府內走出來一個人,封赤練遠遠看著,那人她認識,是章府的大管家劉伯平。
只見劉伯平滿面笑容地迎出來,弓著腰親自給馬車掀開門簾。
封赤練看得津津有味,章府勢力龐大,這大管家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現在竟然去給別人掀車簾,也不知車里究竟是什么人。
封赤練看著馬車,劉伯平掀開車簾,從里面走出一個人。
等這人下了馬車直起腰的時候,封赤練心里不禁感嘆一聲,好一個妙人!
一個堅實的老婦從一輛牛車上下來,將手里的細鞭交給一個年輕的女人,年輕的女人客氣的笑笑,接過來,輕輕一跳,坐到牛車上。
牛車上是一捆一捆的木頭,用麻繩扎在一起。很快便是年關。
安勍要的畫早已經完成。封赤練為他創作了一幅唐卡,是前世一種特殊的宗教卷軸畫,規格不大,只有半張木桌大小,不過封赤練繪制得很仔細。
他們的年過得很簡鈺,封赤練將房子里里外外收拾一番,雖然沒有當時準備婚禮的時候那樣疲憊,卻也夠她受一陣。
家中的春聯也是封赤練寫的,雖然她沒有特意學過書法,但書畫一家,封赤練的字雖不能同名人大家相比,但是鈺掛起來看還是挺不錯的。
“相公,你想用什么對聯?”封赤練買了紅紙,一邊研墨一邊問聶云間。
“都可。”
“你想一個?”
聶云間搖搖頭,“我不懂。”
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過年了,除夕三十對他來說同平時的日子沒有任何區別,沒有任何人來看他,他也沒有任何人可以拜訪。
“那我想一個?”
“好。”
封赤練筆桿點點下巴,想了想,落筆。
無常就是苦,諸法空幻,悟者少;歲月不留情,百年光陰,轉眼到;世事吉祥。
聶云間不識字,只是在一旁看著,封赤練筆走龍蛇,整幅對聯一氣呵成。
“我給你念念,上聯——無常就是苦,諸法空幻,悟者少;下聯——歲月不留情,百年光陰,轉眼到,橫批世事吉祥。”封赤練興致勃勃地看向聶云間,“如何?”
聶云間直直地看著那對聯,緩緩點點頭。
封赤練差點沒樂出聲來,瞧聶云間那樣子就知道,他根本沒有聽懂。她有心逗逗他。
“你點頭是什么意思,是好還是不好?”
“……好。”
“哪好啊?”
“……”
聶云間想了半天,剛才封赤練念的太快,那些話又不熟悉,他已經忘了上聯是什么。
封赤練撲哧一下笑出來。聶云間緊了緊握拐的手,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封赤練哪忍心看他這樣。“來來來,重寫,這個不好。”這回想都沒想,封赤練直接落筆——
“看看這個,一帆風順年年好,萬事如意步步高,橫批——新春大吉!”封赤練氣勢磅礴地念完,“怎么樣?”
“好。”
這回他聽懂了。
封赤練哈哈大笑,扔了筆,上去把聶云間緊緊抱住。
雖然只有他們兩個人,可是這個年封赤練很開心。她擁抱那個高大的男人,將他環在雙臂間。
緣分浸入此間,情義落地生根。
封赤練在心里輕輕的說,聶云間,我不知道你現下如何,但是我已經找到家。有了家的人就像有了根的浮萍,不再漂泊不定,即使在外面受盡苦難,也不用害怕。我總有一個可以回來的地方。
這一切都是你給我的。封赤練身無長物,只有一顆真心回報你,不知值多少。與你給予我的比一比,多不退,少再補。
所以聶云間,不管未來有什么事,你皆不必避我。除了你放棄,否則我毫無畏懼。
……
年關一過,封赤練便動身前往安南王府。
“我去去就回,三四天就好了。”
聶云間點頭,將包裹遞給她。封赤練沒有裝太多東西,只有一些盤纏和一兩件換洗的衣裳。
封赤練離開的那天,下了一場雪。
這不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卻是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紛紛揚揚,輕輕飄飄,覆在石階板路上,天地一片純白。
封赤練騎馬而去,她沒有租用馬車,因為想來回快一些。她將畫裱成卷軸,裝在包裹里。
最后一眼回頭望去,聶云間仍然站在家門口。雪白天地間,他一襲黑衣,靜靜**。封赤練看他一眼,勒轉馬頭,向安南王府趕去。
簡鈺道別,年輕的女人趕著車慢悠悠地往城里趕。
時近深秋,天氣有些發寒了,女人緊了緊身上的衣服。
這年輕的女人便是封赤練。封赤練從來不抱怨,她早已習慣。
一陣寒風吹過,封赤練搓了搓手。那天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封赤練自己一個人住,也不在乎這些,她將油燈點亮,打了點水洗了洗臉。
以前她有潔癖,每天都要洗兩三次澡,尤其是晚上睡覺前,不給自己從里到外洗干凈她根本無法入睡。
現在沒有前世的條件,封赤練卻也能過,不知為何,她前一世那嚴重的潔癖這一世好像減輕不少,不過封赤練還是喜歡干凈,屋子雖然東西少,可是都被她收拾的整整封封。
她收拾妥當之后熄滅油燈躺在床上,剛剛熄燈,眼睛還不適應,黑漆漆的屋子里伸手不見五指,山間夜色安靜異常。
封赤練久久沒有入睡,只要一閉眼,她就能想到剛剛那個身體殘疾的男子,覺得他與這個世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人人都道自己不易,卻不知世上有人比你活的更加辛苦,做人還是要知足才是。”
黑暗里,封赤練自言自語。
雖然睡的晚,封赤練起床倒是很早,這兩月她已經適應了這種生活。
山里的清晨要多冷有多冷,封赤練搓著手,去弄早飯,現在生活清貧,封赤練是能省就省,她早上往往就吃點干餅和咸菜。
好在她工作不用動太多力氣,吃的少倒也不影響。
封赤練從來到這個世上就開始給自己攢錢,對于今后她想了很多,她覺得總是承著村里人的照顧,以運木頭為生不是個好出路,首先這樣她賺的很少,雖然封赤練能吃苦,可是畢竟上一世也算是養尊處優,一直過清貧的日子絕對非她所愿。
想要富裕起來必須要有一技之長,這一點不管前世今生都適用。
她看看自己的手,手上全是硬繭,皮膚粗糙,這是典型窮人的手。
封赤練輕輕的笑了,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說的真是太好了,想封赤練十二歲便失去所有親人,自己拼了命地活下來,吃的苦又怎能一句話說清。
進了城,封赤練下了牛車,改成在路上走著趕車,城內人多,坐在上面趕若是不小心便會刮碰到路人。
城里還是挺熱鬧的,街上還有不少賣貨的人。
封赤練趕著車小心避開行人,去城東的封家鋪子。“晏珺,我家中條件尚可,我向你——”
“封赤練很中意那男子?”
話說一半,安勍忽然打斷了她。封赤練微微一怔,有些曬然,頭也微微低下去些,“我怎同你講這些……”
“怎么不能同我說,既已開了頭,便繼續吧。”
封赤練十分不好意思,“都是家中瑣事,晏珺不會感興趣的。”
“你們是如何認識的。”
“……”封赤練無法,只有答他,“第一次遇見是在一個木匠鋪。”
“木匠鋪?”
“對。”
“那你們之后是如何相知?”
封赤練看著安勍,微微一笑。心想,他確實是年紀尚輕,雖然身份高貴氣質出眾,可心底還是對情愛分外好奇。
“我們只是普通人,沒有那么多相知相親,有緣遇見了,便就在一起了。”
安勍的眼神露出一絲迷茫,喃喃自語:“有緣……”
“是。”封赤練心里念著聶云間。
幸得老天垂憐,未曾情深緣淺。
來到這個世界已經整整兩個月的封赤練。
兩個月前,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國度,她清晰的記得自己是誰。前一世,她本是一個畫家,她的畫作馳名天下,身體卻飽受病痛的折磨,最后只活了三十二個年頭便離開人世。
這一世,封赤練卻是帶了兩輩子的記憶,從二十歲開始活過。
太早了。
這個天下還太羸弱,羸弱得支撐不起她的想象。其實她也沒有想象好該如何處理這一切,在看到它們之前,她甚至不理解龍脈在做什么。
那把劍穿透了龍脈,卻沒有帶出一絲血跡。
它從她的手中墜落,而絳山君仍舊溫和地看著她。
她伸手擦了擦阿儺臉上的淚水,用指腹,再用指背。
“你可以下一次再試,等到下一次你的感情里不再摻雜著怨恨,等到下一次你真的覺得時機成熟了再試。”
阿儺的嘴唇翕動著。“神君……”她微弱地說。
絳山君對她輕輕點頭,然后抬手折斷了她的脖子。
近神的身軀終于丟掉最后一絲力量,從云端向下墜落下去。猞猁和白鹿仍舊沉默地站著,直到身后的主人開口。
“帶她走吧。”她說,“帶她從那條河里過去,你們再去做家人吧。”
兩道白影追隨著女兒的身形飛下去,黃昏在他們身后完盡。
第 125 章 惡夜
其實她不該這么晚出行,即使三品以上的官員有夜行不禁的權力,也免不了第二天早朝的時候被參一本跋扈。馬車車輪的轆轆聲軋過石板,梁知吾放下簾子,她現在已經顧不上第二天早朝會不會有人說什么了。
第二天有沒有早朝都難說了!
自上次杜流舸來找她說了那些語焉不詳的話之后,朝堂上一直沒有別的動靜。她沒有真接受杜流舸給她的暗示,倒也沒起告密的心思。不僅僅是因為這次會面她沒留下實證,自己的學生也還陷在反詩案中,還因為她不能讓人知道她聽了那些話。
她和杜流舸早就分道揚鑣,勉強的幾次接觸也不過是她又拿那些陳年舊事來招惹她。那個人喜歡看她露出無法自控的惱怒和痛苦,好像能拿她被折磨的樣子當酒來喝。
她給她的許諾,梁知吾是一個字都不信。
可她說出來的那些瘋話,她沒法不信。
她早就看出圣人不對勁,但直到杜流舸跟她講了那些事,她才突然意識到這些不對勁背后是什么。如果圣人真是非人,那不管自己幫不幫她,只要被圣人知道了自己知情,那她難免被順道滅一滅口。杜流舸也是清楚這個,才敢大剌剌地上門拖自己這個仇人下水。
車廂劇烈震動了一下,梁知吾倉促從思緒中回神,撐住座位防止自己撲倒。
外面沒傳來駕車人的叫罵,應該不是突然竄出來的動物或者沒注意的人驚了馬。她從車上下來,一眼看到另一架馬車和自己這架懟到了一起,兩邊的人和馬都沒事,只是自己這邊的車轅被這么一撞彎折過去。
現在換一輛車來是來不及,梁知吾走到車夫旁邊,看著也匆匆從對面車上下來的年輕人。
那個年輕人披了一身銀灰色的薄斗篷,斗篷里的衣服是很鮮亮的顏色。他低著頭,結結巴巴地道歉,顯然也被突然撞上的兩架車嚇壞了。梁知吾搖搖頭,看了一眼套在車上的馬。馬沒有備鞍,騎進宮里有些費勁。為今之計只能借對面的馬車用。
他當然也喜歡那樣的她,每次站在陛前的時候,他的心臟就控制不住地雀躍起來。可他總覺得自己在一場幻覺里,要么御座上那位無情的帝王是幻覺,要么在雪夜里珍重地牽起他的手的那個少女是幻覺。
帝王是不會那樣誠摯天真地喜歡他的。
桃樹下的少年帝王輕輕笑了一聲。封辰鈺一怔,隨即又撇了撇嘴。
“得,早就該想到了。”她給自己倒了杯茶水,允了一口,“壽禮也獻完了,賞錢也拿到了,肯定是準備樂呵了。”
封赤練嘻嘻地笑,她看著封辰鈺的眼睛,真誠道:“辰鈺,你助我良多,我十分感激你。”
封辰鈺有些不好意思,“不過是幫你弄了展屏風,哪有什么良多。”
封赤練搖頭,“不,不只是壽禮,你該懂我的意思。”
封辰鈺怎么不懂,她再傻也明白封赤練到底指什么,可說實話,她不想懂。
她也知道現在說什么也不管用了,都來不及了。她也不瞎,自然看得出來封赤練對那聶云間早已是情根深種,自己總不能真的棒打鴛鴦。
封辰鈺是真的當封赤練是摯友,她自己性格開朗,朋友眾多,可深交的人其實沒有多少。
封赤練算一個,她喜歡封赤練淡然的品格,真心待人,不圖財,不算計,隨遇而安又寵辱不驚。
封辰鈺看著封赤練一臉忍不住的喜悅,心里驀地涌出感動之情。
她以前從不知道封赤練有繪畫的手藝,她也從沒有展示過,若是尋常人有這般本事,早就廣布于世,給自己謀權謀勢。
封赤練卻沒有。
她傾盡所有,賭上全部,不過是為了得到那個又丑又殘的老男人。
其實有的時候她想告訴她,要得到那個人何必如此費事,沒人喜歡他,沒人對他好,你只要稍稍施點恩惠,說點好話,肯定手到擒來。
可話到嘴邊,她又說不出口。
每每看見封赤練費心費力地揣摩聶云間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討他歡心,她那些話便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她會在心里想,封辰鈺啊封辰鈺,你自己虛偽市儈,怎知這世間真情無價。她現在對封赤練不僅僅是朋友情義,她心底對封赤練抱有一分敬意,一分對她真摯感情的敬意。
那個聶云間啊,他何德何能,能得到這般情義。
而她又有什么資格,去阻止這樣的封赤練。
沒有回應,少年人握著那把刀,手指輕輕顫抖著,沒有再刺下去,也沒有讓開的意思。跌坐在地的權臣聲音里終于帶了些崩潰。
“圣人待你甚篤!”她嘶聲說,“你母親幾次三番暗中手段,欲以圣人為傀儡。你在圣人身側,她若想反制,擺弄你豈不是得心應手?可圣人何曾脅迫于你?你殺我也就罷了,為何要貽害于圣人!”
她低低地咳嗽起來,蒼白著臉垂下頭,終于不動了。最后的話讓杜煥郎全身一震,手中刀也當啷落地。他用力擦了擦眼睛,血和淚水在臉上花成一團,沒再管那個歪倒在馬車邊的人,也沒再管那把刀。杜煥郎跌跌撞撞地逃上車離開。
在馬車聲離開巷口的一瞬間,看起來已經氣絕的梁知吾突然睜開眼睛。
今天天氣很好,艷陽高照,封赤練坐在棚子里跟幾個人聊天,等著活干。
有一個女人給封赤練遞了水碗。
“封赤練喝些水。”
封赤練感謝地接過,喝了一口。
這女人叫封辰鈺,跟封赤練一樣,都是在林場負責運送木頭的,她平時與封赤練關系很好。
“封赤練,今晚來我家吃飯如何?”
“……”封赤練心里暗嘆一口氣,想著又來了。
封辰鈺看著封赤練的表情,自己也有些尷尬,可是想起封尚,又不得不接著說。
“封赤練,你也知道我那個弟弟,你看他非要我來請你,你就給我個面子,去吃個飯吧。”
封辰鈺的弟弟叫封尚,今年剛剛十五歲,封赤練想起這個孩子就頭疼,一個月前她在運木頭的途中看見封尚在路邊崴了腳,那時他是打算去河邊洗衣服,手里捧著木盆。
封赤練當然不會視而不見,她將封尚送回了家,并在去城里的時候給他帶了傷藥,就這么一個在封赤練看來正常無比的事情,愣是讓年僅十五的封尚對封赤練生了愛戀之心。他膽子小,不敢直說,只有每天求著自己的姐姐幫他。
就這樣,封赤練在這一個月中隔三差五就能從封辰鈺那里收到些小玩意,比如親手繡的荷包,或者是一些簡潔的小點心。
封辰鈺私下問過封赤練有沒有對她弟弟動心,封赤練明確的說了沒有,可封尚還是不愿放棄。
不過封尚長得確實很漂亮,十分符合當下的審美,小巧精致,性情也好,不少人家都看中了他。
可封赤練僅僅是把封尚當成一個孩子。
“鈺姐,我還是不過去了,讓封尚靜一靜,過些日子就好了。”
“唉……也好。”
其實封辰鈺心里是希望封赤練答應的,她與封赤練關系很要好。封赤練身世可憐,可從不怨天尤人,雖然家里貧寒,可是從來沒有偷盜或者占別人便宜的舉動,人品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誰也怪不得。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封赤練為了打破剛剛的氣氛,開口道:“鈺姐,昨晚我去城里運貨,碰見一個人。”
“哦?什么人?”
“是在封家鋪子碰到的,一個有些奇怪的男人。”
封辰鈺睜大眼睛,“男人?男人晚上去木匠店鋪里?”
封赤練停頓,她沒有料到封辰鈺反應這么大,心想在這個世界一個男人去木匠店鋪難道是件了不得的事情?如果真是這樣,她搞不準自己要不要接著說。
封辰鈺忽然一拍大腿,“啊!你碰見聶云間了吧。”
“聶云間?”
封辰鈺奇道:“封赤練你竟不認識他,真是怪了。”
封赤練面上笑笑,心想自己來這世界不過才兩個月,能認識幾個人。
“這聶云間命硬,幾乎克死了全家人。”
封赤練心里一驚,“什么?”
正在心里謀劃著要不要去蹭一頓宵夜再返家,笑笑笑冷不丁看到一個人影騎著馬從路那頭而來。馬跑得很慢,馬上的人幾乎趴在了馬脖頸上。
她咋舌,伸手去接,馬背上的人直接摔了下來。“哎呀呀,”借著月光笑笑笑看清楚了梁知吾那張慘白的臉,不由分說攙著她就向宮內走,“您要是還有氣,先把出了什么事告訴我吧。”
梁知吾攥住她的衣袖:“謀反。”
“杜家……謀反!”
沒來得及反應,宮門突然打開,另一個身影有些踉蹌地扶著墻,對衛士出示令牌。從背影看過去笑笑笑就知道了那是誰,許衡之一身衣衫血染,看著比梁知吾好也好不到哪去。
他回頭,三人對視,剎那了然。
“去稟告殿下,杜家謀反——”
隨著這句話落下,夜風驟然強烈,卷來遠處的嘈雜聲。東向的天空不知何時已經成了一片熔鐵一樣的紅色,遠處街上密集的腳步聲和擊錚聲一齊作響。
“急——報——”
“有賊人開外城城門!”
第 126 章 天命
封辰鈺借著喬雙成的手從臺階上走下來。
她已經能聽到外面的嘈雜,不時有宮人因為驚動而在宮中飛跑。撞翻什么,又因為踩到什么而跌倒。在這個混亂的時刻喬雙成的腳步卻很穩,她的手心沒有汗水,她緊緊地閉著嘴什么也不說,就在這一刻,她忠誠得像是封辰鈺活的手杖。
于縝已經關閉了后宮的大門,安排下侍衛。即使第一層宮禁被打開,叛軍一時也殺不進內廷。這個年長的女官手提一把劍守在庭前,臉上沒有半分懼色,如果有誰真殺到這里,不踩著她的尸體,走不進她守護的地方。
庭中沒有幾個全和的人。
許衡之來不及換下一身血衣,只是倉促披了身干凈的衣服在身上。梁知吾還躺在醫署里,帶著貫穿傷策馬來報信已經用完了這個知天命的權臣大半生命力。
笑笑笑站在一邊,表情還是很松弛,甚至隱隱有些笑意。這女人從來就是個瘋的,她恐怕這時候是高興了起來。
封辰鈺抱著玉璽的盒子站在這些人面前,聽著許衡之有些氣息不穩地自請護送殿下和玉璽撤離。
“陛下的天命,”她說,“還在這京城之中。”
城外的叛軍撞開了門,有人劈裂關門士兵的盾,砍下她們的頭顱。留下的金吾衛和城門軍拼死阻擋。她們已經顧不得再去關門,只能用身體擋上去。
沙袋阻擋不了奔涌的洪水,城門陷落只是時間問題。
為什么?封赤練扶著聶云間進屋,反手將門關上。
“是真的不冷?”
聶云間點頭,“是。”
封赤練拍拍他肩膀,“不錯,身體真好。”
聶云間看著地面,身體好,恐怕除了封赤練,任誰看他的身體,也不會說好。
在酒肆屋子中間,封赤練點了個火盆取暖,她與聶云間坐在一處閑聊。
一上午也沒有什么客人,坐了大概個多時辰,封赤練看看天色,對聶云間道:“時候不早,我得先走了,東乾樓離這里不近,要走一陣子。”
聶云間點頭。
“記得莫要準備晚膳,我會帶回的。”
與聶云間告別之后,封赤練一路向東,步行了大概半個多時辰,趕到東乾樓。
東乾樓臨湖而建,有八層之高,是遠近聞名的酒樓。封赤練聽聞已久卻一直沒有進去過,在從前,她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涉足于此。
封赤練步入,酒樓內裝飾名貴不失雅致,繁復不失整潔,一樓乃是群坐大廳,午時正是用膳之時,樓內坐著不少客人。
封赤練四下一掃,發現這里的客人衣著舉止都較外面其他酒肆飯館有禮得當,想來也都是屬地里的富足之戶。
她看了一圈,沒有發現要找的人。
這里客人雖然資質高貴,卻難及那小王爺萬一,想來憑他身份也不會同一堆人坐在一起,應該是在樓上的獨間。
這邊封赤練還在考慮,那邊已經迎上來一個人。
“封姑娘,這邊請。”
封辰鈺吃好飯,對封赤練道:
“你若不喜去,不去也可,我送過去。”
封赤練一愣,“可以不去么?”
說實話,她真的不想去。
封辰鈺笑了,“當然可以,這是獻寶會,只要獻上去就行了,章家大門都不一定讓進。”
封赤練瞠目結舌,“竟然是這樣。”
“你不知道?”
封赤練搖頭,“大家把自己珍藏的寶貝獻出來,怎地連門都不讓進,這也太讓人心寒了。”
封辰鈺呵呵兩聲,擺手道:“妹妹,你不知這行里的情況,因為獻寶會沒有門檻,大多數去的都是撞大運的,你真當稀世珍寶滿街都是?”
封赤練驚訝,心想,原來不管是哪個世界,都不缺那種想要鉆空子占便宜的人。
“辰鈺,如此的話,我便不去了,勞煩你將屏風送過去。”
封辰鈺一拍手,“好!你就等我的消息吧。”
當晚,離戌時還有三刻的時候,封辰鈺才叫伙計搬運屏風,準備動身。
“不急不急,又不是誰先到誰就被選中。”
封赤練笑著送走封辰鈺。
她回鋪子里,將店鋪打掃了一下。因為是木匠鋪子,所以木屑灰塵還是挺多的,封赤練打掃完又彈了一遍水。
都忙完之后,封辰鈺還是沒有回來。
封赤練心里有些忐忑,不是說獻上去就行了么,怎么這么久都沒回來。
她坐在鋪子里,隨著時間一點點推遲,她的心也跟著一點點揪起來。要不要去找一找,會不會是路上碰到什么意外了。
怎么會呢,這是在城中,而且章家大宅離這里又不是很遠……
想著想著,門口忽然傳來馬車的聲音。
封赤練猛地轉身,封辰鈺承著月色走進來。
她面色凝重,封赤練看著心里一沉。
“封赤練……”
封赤練茫然的看著她。
封辰鈺一臉沉重,喘著粗氣,看著封赤練的眼睛,不說話。
封赤練有些無措,她輕輕問:
“辰鈺,怎么了?”
她心里不停地在想,這個不行了,那要怎么賺錢,她沒有本錢,開不了店,難道要借錢么……
封赤練腦子里亂成一片,可還是逼著自己清醒。
“封赤練……”
封辰鈺緊皺眉頭,
封赤練深吸一口氣,對封辰鈺道:“辰鈺,我們已經盡力了,你不用太難過。”
“……”
封辰鈺看著封赤練,看著看著,忽然哈哈大笑。
“封赤練啊封赤練,你可真是……”
她這一笑給封赤練嚇了一跳,“我怎了?”
封辰鈺一改之前的樣子,一臉喜氣地拍了拍封赤練肩膀。
“你可真是個妙人。”
“……”
封辰鈺直直地看著封赤練的眼睛,封赤練心里一松,明白了什么。
“成了是么。”
“是。”封辰鈺點頭,“而且是大成特成!我將我們的通景屏送過去,那章府大管家只看了一眼,便叫我進去了。”
“進去?進章府?”
月光像一層銀粉一樣,灑在臥房的門窗上,透進來。
“我們成親可好。”
封赤練像是陳述一件普普通通的事情般,道出一句話。
我們成親可好。
我來照顧你。
以后我們住在一件院落里,就只有我們兩個人。
清晨一同起身,夜晚一同入眠。
平平淡淡,簡簡鈺鈺。“我要去見一個人。”
“好。”
“我要同他一起用午飯。”
“好。”
封赤練扳著他的頭,讓他看自己。她眼睛圓溜溜地看著他。
“是個美人哦。”
“……”
“聞名天下的美人哦。”
聶云間,我們成親可好。
“好。”
她一點也不覺緊張,不管是問出這句話時,還是等待他的回答時,她一點都不緊張。
她想,冥冥之中都是天意,他一定會答應自己。
他心里有她,就像她心里也有他一樣。
封赤練想著想著,不知為何,竟在夜色里留下了淚水。
她孤身來到這個世界,無親無故,瞧著封圍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費盡心思,也不過是想在這里活得更真實,而聶云間,有牽無掛,**于世,自出生開始,從來也只是一個人。
他們對于彼此,遠不是喜歡那樣簡鈺。
封赤練的淚劃過臉頰,浸在枕邊,悄無聲息。
她緊了緊手臂,抱緊懷中人。
他是證據,是她活在此世的證據,他是她最深的牽掛。
沒有人回答,叛軍陣型被這一沖截成兩段。城墻上的守軍調轉弓箭,壓低射角,箭雨朝著靠近城門的叛軍傾瀉而下。
到處都是金鐵相擊聲,不斷有人倒下去,血水浸透了地面。
“進城!”封莫淵擦干濺在臉上的血,對著傳令兵低吼。她沒有預料到半路會殺出一個姜守拙,兩邊人數差不多的時候這場戰爭就變成拉鋸戰,如今只有先一步殺入城內,才能從膠著的戰局中脫離。
城門又被推開了一些,到底還是有叛軍頂著箭雨沖入城中。留守的金吾衛已經不剩下多少,敞開的街道就在眼前,可就在這個瞬間,百十著束袖官服,佩直刀的官差從一旁的巷中現身。
“不良人執法,”為首的男人抽出刀,刀光照亮前方的叛軍,“爾等宵小退避。”
“陛下的天命還在這里。”站在庭中的封辰鈺重復了一遍這句話。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有多少人心甘情愿地為那位圣人效死。
這忠誠鑄成的天命,不可撼動。
第 127 章 【提攜玉龍】
封莫淵看不到這個京城中的天命,她只看到了一張網。
那種捕鳥的網,蓋著樹葉,蓋著麩皮,雀兒一踩上去就被兜起來掛在樹上。
她擦著臉上的血,盯著不遠處那支先太女留下來的隊伍,有那么一瞬間覺得頭暈目眩。
再怎么說她也不算那種腦子一熱就想造反的人,腦子一熱的姊妹兄弟早就被先帝殺完了。如果她那個姐姐不死得這么早,她可能準備一輩子也忍一輩子。
她花了許多年的時間一條一條地打通商路,在隱山郡攢下造反的底子,刺殺那些還沒來得及接回宮的皇女,預備著等到朝中只剩下五皇女一人之后就把她扶上位攝政,擇時宣布自己也是女子,這個皇位給自己更恰切。
可封赤練活著登基了,她不僅活著登基還不知道從哪里撈到了姜守拙,不知道怎么破了秋狩的局,不知道怎么把虎詰也撈了回來。阿儺告訴她這是因為封家接連降下了兩位神,那位已死的先太女是神,如今盤踞在帝座上的小圣人也是神。
沒關系,她也有第四手準備。
錦燕使沒有擋住全部的金吾衛。
謝泠把那些暈頭轉向的金吾衛逼到一起,像是捆柴蘆一樣緊緊地圍著她們,這時候才有腦子清楚的人想起來“謝聽弦”是誰。
謝泠不太痛快,一想到沒準現在那條和自己不太對付的不良狗也在被問同樣的問題,她就更不痛快了。
她摘下腰牌拍在那個人的臉上,想著對方沒看清楚,就收回手又拍一遍。
被拍了兩遍,又想起來之前謝泠攔下隊伍時說的那句“御前行走”,就沒人敢再繼續問了。謝泠收回腰牌在袖子上擦擦:“誰讓你們擅離職守闖宮禁的?”
站得往前的金吾衛面面相覷,下意識開始找那個罪魁禍首。可是一開始把她們從城墻邊帶來的那位中郎將早就已經不見了影子,除她之外,隊伍里相當一部分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鑒于錦燕使只有百十人在這里,留下這么一部分金吾衛還把人打醒已經是不易。
夜幕掩蓋了離開者的行跡,在剛剛錦燕使和沒搞清楚狀況的金吾衛沖突的時候,她們已經散入巷子離開。
謝泠抬起頭,看向遠處在夜色下蒙著一層青灰的宮墻。
有人從宮墻外翻了進來。
安勍抬眼,一雙清雅的眼眸看向如芩禪師。
“一直等?”封赤練道:“辰鈺,他是個好人。”“心意,是何種心意。”
安勍低頭側目,眼角上挑,目色流光。
封赤練臉蹭一下就紅了,“不不……你誤會了,是我說錯了。”向天發誓她根本沒有別的意思,哪知安勍這么敏感。
安勍慢條斯理地打開盒子,取出念珠。
“東西并不貴重,是我在珈若寺求來的,圖個吉利,保平安。”
安勍撫摸著那串念珠,聽著封赤練的話,像是回想到什么,“珈若寺……”他輕輕呢喃,“你去珈若寺求的……”
“是。”
安勍將念珠仔細收好,“我很喜歡,封赤練,多謝。”
封赤練笑笑,“畫你也看一眼。”
“不急,還有時間。”安勍問她道,“封赤練今后有何打算?”
封赤練想了想,道:“我還沒有考慮好,走一步算一步吧。也許會開一家畫齋,掙點閑錢。”
“封赤練可想來安南府。”封赤練一愣,“安南府?”“是。府中尚缺畫師,封赤練若是不棄,可以留在府中。”
封赤練想都沒想,禮貌回絕,“晏珺好意,封赤練心領了。只是安南王府離封赤練家實在太遠,有許多事做起來都不方便。我還是習慣離家近一些。”
“也好。”安勍也不多求。
“那這次封赤練打算在府中做客幾日?”
“畫已送到,我也不便多叨擾,打算明日便離開。”
安勍輕輕抿了一口茶。
“封赤練,可否留到初五,也等老夫人過完生辰再走。”
封赤練猶豫,“老夫人生辰是大事,我一個外人在此……不太好吧。”
“你又與我講這些虛禮。”安勍笑笑,“府中沒有那么多繁文縟節,你我下次見面不知幾時,這次便多待幾日吧。”他目光真誠,盈盈溫潤,讓人不忍拒絕。
“好吧。初五我再離開,正巧臨城不怎么熟悉,這幾日四下逛一逛。”
安勍從懷中取出一塊腰牌。
“這是安南王府的內府牌,你拿著它,便可隨意進出王府,不必再通傳。”
“多謝。”封赤練接過牌子。
“時候不早了,你奔波一天也該休息了。晏珺先行告辭。”
“好,你也早些休息。”
安勍起身,緩步走到門口。他推開門,輕輕回頭。
“封赤練,為何不佩我送你的釵。”
青白的月光散在他的脖頸上,如同上了一層銀粉。
“我放在家中了,出門不便,我怕有所磕碰。”安勍眼眸低垂,沒有再說什么,輕輕將門關好。
封辰鈺搖頭,“無人在意他是不是好人。”她看著封赤練,一臉嚴肅,“你知不知道,你與他在一起,要烙下多少話柄,你想一輩子抬不起頭么?”
封赤練笑了,“為何抬不起頭,我和他兩情相悅,天地為證,怎么就抬不起頭了。”
“封赤練,我知道你心善,可你莫要同情得過了頭。”
封赤練抬眼,直視對方。
每當她想著聶云間的時候,她都會有著水一樣的目光,深邃的不可見底,又柔和的讓人心疼。
封辰鈺被那目光一瞧,嘴里的話竟再說不出口。
“辰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將這事告知與你,是不想瞞你。”封赤練笑笑,“我知你為我好,可是我當真傾心于他。”
“我想獻壽禮也是為了能拿到賞銀,娶他過門。”
封辰鈺瞪大眼睛,“什么?!”
“實話同你說,為了這幅畫,我家中的地也賣了。”
“你魔障了,你真是魔障了。”封辰鈺一臉匪夷所思,“他給你灌了什么**藥,讓你著迷成這樣?”
封赤練不說話,她也不知道。
也許在那個夜晚,她送木料來封家鋪子的時候,這男人的背影就深深地烙進腦海。
她站起身,走到封辰鈺身邊。
“辰鈺,我一直覺得,判斷一個人好壞與否,外貌是最不重要的。”
“他若是好人,老天怎么會讓他身體殘缺!”
“也許是他前世造的孽。”
“對嘛,所以他還是個壞人,天下貌美良善的男子有的是,你隨便喜歡哪一個不行。”
“他前世造孽,可我傾心的是今生的他。”
“你……”
“辰鈺,我一直拿你當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失去你。求你,給我次機會,你只要真心相識于他,一定會改變看法的。”
封辰鈺最受不了的就是封赤練這個模樣,看似軟弱吧,卻比誰都倔,想跟她橫吧,可又不忍心,眼睛一望,便讓她什么氣都生不起來。
封辰鈺說不過封赤練,只得哼了一聲,負氣道:“冥頑不靈!我不管你了!”扭頭走進后院。
封赤練心里一松,面上有了淡淡的笑意。
封辰鈺還是不喜歡聶云間,她對聶云間仍然有很大成見,可是她并沒有逼她。到這最后,她還是退了一步,因為她把封赤練這個朋友看得更重。
封赤練看著封辰鈺一步一氣地回到臥房,輕聲道:
“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如芩點頭,“對,整整一晚,老僧在院里誦經念佛,他便在外面站著等,老僧心志不堅,于心不忍,便在午夜時又去了后山。”
安勍向如芩微微行禮,“大師心地慈悲,安勍敬佩。”
如芩擺手,感嘆道:“慈悲不如堅韌,老僧趕到后山的時候,那男子竟然還站著。他只有一條腿,老僧見他的時候,他已經要靠雙手支著拐杖才能保持身子不倒。”
安勍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帶笑,“竟能堅持到如此地步。”
如芩點頭,“到了那時老僧實在無法,只有將他帶進寺院,問他有何所求。”
安勍喃喃:“他有何所求?”
如芩嘆氣,“他向我求一副吉祥符。”
一邊平兒驚訝出聲,“這人好生奇怪,費了這么大力氣竟然只是求一副吉祥符。”
吉祥符是珈若寺最平常的護身符,多是求給出門在外的人,作用是保佑佩戴之人如意吉祥,遠離污穢之物。怨不得平兒驚訝,這男子拖著殘缺之身,費盡千辛萬苦趕來珈若寺,竟然只為求這樣一個普通的符咒,確實很奇怪。
“只求了吉祥符?”
如芩點頭,“對,只求了吉祥符。”
安勍皺眉。
他生得清麗雅然,坐在一處,便如墨色的山水圖一般。這眉頭輕輕一皺,便如春日里吹皺的池水,夏日里吹散的柳絮,柔弱傷悲,讓人無端心生疼愛。
“為何只求這普通的物件。”
聽到安勍的問話,如芩笑了,蒼老的臉一瞬間像年輕了好幾歲。
“這世間心志至堅者,不怕動命,卻怕動情,一旦動情,終生都會如履薄冰,一不小心便會萬劫不復。”
這群人穿著暗藍色的外衣,在將曉未曉的天幕下不甚清晰。一個提著燈籠的年輕女官察覺到墻邊有異響,她還沒來得及呼喚宮人和侍衛,就被突然捂住嘴拖走。
動手的人干脆利落地掰斷她的頸骨,把尸體拖向一邊。這里是御花園側旁的角門,從角門可以直接穿入內宮。
刀鋒切斷青玉和珍珠穿成的簾子,藍色衣衫的刺客沖進來,殿中侍衛隨即拔刀迎上。
“有刺客!”封辰鈺聽到喬雙成驚叫。這些刺客目標明確,直奔著她而來。刀刃破風聲逼近,封辰鈺下意識抱緊懷里裝著玉璽的盒子,喬雙成搶先一步跨到封辰鈺面前,抄起一邊的矮幾抵擋這一刀,卻聽到那刺客一聲慘叫。
一道銀白色的影子緊隨著刺客從御花園的方向翻窗進來,她手中的鉤爪先她一步抓住開頭那刺客的肩胛。爪刃撕開皮肉,折斷骨頭,生生將那人摔在地上。
用鉤爪的女人旋身落地,甩出的影子在包圍圈內清掃出一道弧線。她的肌膚與頭發都是極淡的顏色,整個人像是一張沒有落墨的絹人,光潔的面頰上覆蓋著一道白紗,遮住上半部分臉頰
“……白馬?”
女人向后仰了仰頭。
夜間倉促內亂,禁衛搞不清情況,那群攻打宮門的叛軍里面恐怕也有不少搞不清楚情況就來“清君側”的人,封辰鈺怕就怕到時候禁衛發現宮中有刺客,分不清叛軍究竟是來救駕還是來殺人,自亂陣腳。她現在必須趕到禁衛之中,壓住局面。
反正玉璽已經不在了,接下來怎樣都不會動搖國本。既然陛下把這京城托付給了她,她就不能一直抱頭藏匿。
喬雙成扶著她快跑,腳下不時有橫斜的尸首阻攔兩人。“殿下小心!”拐角突然閃出人影,喬雙成一眼瞥見對方身上藍色的衣裳,頓時一蹬腿拉著封辰鈺竄進旁邊的耳房,又從另一側窗戶翻出去。
“那親王在這里!”不遠處有人喊。封辰鈺感覺喬雙成的肩膀抖了抖,忽然伸手拽開她的外袍,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裹住封辰鈺:“殿下!這條路就是去前殿的路了,昔日里您拜見陛下不要我跟著的時候,走的就是這條。您一直向前走,莫要回頭!”
說話間她松開封辰鈺的手,披著她的衣服向著另一個方向跑去。
無邊的黑暗包裹住了封辰鈺,她的眼睛已經盲了很久,但從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夜色的昏黑。所有人都在離她而去,她似乎又回到被囚禁在小院,幾乎餓死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