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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在宴席開始時,沈隨安就注意到了坐在遠(yuǎn)處的陸湫。

    與之前相比,他的模樣有了很大不同——陸湫穿上了漂亮的長衫,還上了妝,把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原本偏深的皮膚被涂到白得有點不正常,蓬松的頭發(fā)也被盤了起來,還戴上了發(fā)簪,再搭配上那件繡著花鳥的精致衣服,整一個未出閣的青澀少男,就是動作有幾分無措跟生疏而已。

    他的五官還是很漂亮的,只是相較于其他男子來說有幾分凌厲與英氣。不過因為處在不熟悉的場合,十分拘謹(jǐn)?shù)木壒剩粜詻]磨沒了大半,看著倒是挺安靜。

    沈隨安不了解陸湫。僅僅三次見面對方留給她的印象就各有差異。

    初見時的身手凌厲、意氣風(fēng)發(fā),不顧及周圍所有人。再見時候的沉郁隱忍,克制情緒,可眼神卻仍舊對她有所留戀。

    然后是這次。眼前的陸湫的一舉一動都像是世家出身的公子,每一步都需要恰到好處。乖巧,懂事,不再露出鋒芒,不再挑戰(zhàn)規(guī)矩。

    他把一切都藏了起來——或者是展現(xiàn)了出來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沈隨安不得而知

    或許在別人眼中,陸湫總算是有點男人樣兒了,可沈隨安覺得,相較起之前,這副打扮的陸湫并不吸引她。

    有點無趣。

    “逸歡,愣著作甚,”孟青桓舉杯,搖晃著杯中清液,“說陪我喝酒,怎么你是連杯子都拿不動”

    “在喝了,”沈隨安收回目光,不再注意陸湫,笑著與孟青桓碰杯,“不過長寧,你家夫郎知道你出來喝酒了”

    孟青桓的動作頓了一下,眼神飄忽,但嘴還是硬的:“他一個男人家,管得了我嗎只要別醉昏了頭,應(yīng)該……咳……應(yīng)該沒事,他定然不會怪我。”

    “行吧,”沈隨安見孟青桓這樣子,就該是沒跟夫郎說過悄悄跑出來的,為了避免孟青桓回了家讓家里的孕夫惱火,沈隨安索性幫人找了個理由“不過我上次喝酒有點喝傷了,這次喝不了太多,長寧你多擔(dān)待。”

    “那你不放開了喝,我怎么好意思暢飲呢”孟青桓姐倆好地拍了拍沈隨安的肩膀,跟她勾肩搭背,“放心,我心里有數(shù)。”

    “二姐,”身邊的沈涵扯了扯沈隨安的衣袖,小聲提醒她,“少喝一點,莫要貪杯……”

    “知道聽我們小涵的,”沈隨安沒忘記看顧著自己的弟弟,笑著跟他說,“有什么想吃的不方便拿,或者有什么需要,都告訴我,或者告訴墨竹,想回去了隨時都可以先走,別陪著那幫人熬太晚。”

    “嗯!”沈涵乖巧地點頭。

    在那天把烏裘抱過去給沈涵看過之后,沈涵的身體就在慢慢好轉(zhuǎn)了。他之前是因為思慮過重,郁結(jié)于心才臥床不起,沈隨安對弟弟這細(xì)膩的心腸與容易糾結(jié)的性子十分擔(dān)憂,要是一直這樣,最好還是別讓小涵出嫁,否則在妻家受了委屈,怕是容易危及性命。

    不過出嫁的事情倒是還不急,小涵年紀(jì)小,身子也可以慢慢調(diào)理,即使不嫁人,沈家也完全能養(yǎng)得起。按照李側(cè)君那樣口是心非的寵愛自家兒子的性格,怕是哪家女子他都瞧不上,都會覺得別家人照顧沈涵不夠周全。

    這次沈明琦的接風(fēng)宴,還是沈涵纏了李側(cè)君好久,才讓人勉強點頭同意他也來參加的。

    為了防止沈涵被冒犯到,他坐的位置左右四五個都是沈家真正信任的、劃分在好友范圍內(nèi)的人,沒有一個生人。大家對沈家這個病弱的小公子很是照顧,尤其是那李側(cè)君的胞弟,一口一個小侄子地哄著,不停給他喂東西吃,弄得沈涵耳朵都羞紅了,倒是看著比平日里多了不少生氣。

    酒讓人身體有點發(fā)熱。

    沈隨安清楚自己的酒量,等喝到差不多的時候就沒再大口往下吞了,而是小口小口抿著,慢悠悠地喝。孟青桓這人不夠細(xì)致,完全沒發(fā)覺沈隨安已經(jīng)開始減慢速度,仍然在不停添酒,被沈隨安提醒時還兩眼一瞪,硬說自己能接著喝,咕咚就悶了一杯下肚。沈隨安管不住她,索性不管,大不了給孟家去個信,告知她夫郎一聲,讓孟青桓在沈府歇息一晚,防止半夜蒙著頭回去還要人孕夫費心。

    偶爾的時候,沈隨安會不經(jīng)意地看一眼陸湫。

    陸湫今天應(yīng)該是會一直維持這幅樣子直到最后了。沈隨安下了定論。他與兩側(cè)的人很少交談,安靜地坐在席位上,偶爾伸筷子夾吃食也夾得很少,每次都擋住嘴巴,慢慢嚼充分了才下咽,像是個被精心雕琢的玩偶。

    其實很多名門出身的男子,都會給沈隨安這種感覺。

    不管是顧云熙,沈涵,現(xiàn)在的陸湫,還是別的一些人,他們在某些場合表現(xiàn)出來的東西是經(jīng)過打磨的,是不能出錯,且必須那樣做的。也就只有曹語霖這種,在所有人眼中都風(fēng)風(fēng)火火,張揚而自信,且有家族支撐的男子,才能無時無刻不流露出屬于自己的性格吧。

    她一直都懂得,男子就該是那樣,嫻靜溫婉,知規(guī)守禮。可沈隨安卻總會認(rèn)為,陸湫不怎么適合去做那些事情。這些放在其他男子身上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讓陸湫做了,就會顯得奇怪起來。

    菜添了幾輪,酒也過了三巡。

    當(dāng)沈明琦走到眼前時,沈隨安跟孟青桓,還有這邊席位的所有人都舉起了杯。其中有酒,也有茶水,杯里裝的是什么無所謂,對沈明琦的恭賀與祝福夠真就可以。沈隨安看見妹妹謙遜地道謝,淺笑著仰頭喝下杯中酒,被身旁的小侍添了酒之后,繼續(xù)前往下一桌。

    似乎快要到陸湫那桌了。

    在自己都沒注意的時候,沈隨安稍稍走了會兒神,撐著下巴,懶懶地扒拉著盤中的花生豆,也不吃,就只是玩兒而已。

    身邊的孟青桓已經(jīng)喝得開始發(fā)蒙了,被沈隨安逗著在數(shù)盤里的瓜子粒兒。沈隨安說數(shù)對了就算孟青桓贏,但每次在她沒注意的時候,沈隨安都會抓走那么幾粒兒,讓她來來回回弄不對數(shù)目,偏偏孟青桓這人還極有耐心,也不惱,就硬數(shù),必須要三遍都數(shù)對才能舒服。倒是很老實。

    沈明琦確實是在對著陸湫敬酒。

    那邊桌上坐的幾乎都是男子,還有幾位未及冠的小姑娘,大家以茶代酒,不似沈隨安這邊坐席的熱鬧跟真摯。而沈明琦獨獨站在了陸湫眼前。

    或許是太久沒被人搭理,陸湫的眼睛都亮了起來,臉上的笑容真實了不少,立刻就想舉起杯盞。他是認(rèn)真地在恭喜沈明琦——可在他舉杯之前,那只拿著杯盞的手讓身后的人按住了。

    沈隨安輕蹙了眉。

    那男子他是見過的。他名為柳箐,跟曹語霖關(guān)系還不錯,整個人看上去弱不禁風(fēng),三步一喘五步一咳,但又不像沈涵那樣久病不出。他做事很規(guī)矩,鮮少展露才能,不怎么能被記住,在那些公子哥兒中存在感很低。柳家跟沈家沒什么太深的交情,不過出于禮貌也遞了請?zhí)渲皇莻庶子,應(yīng)該是跟著自家姐妹來的。

    可這人和陸湫能有什么關(guān)系

    沈隨安見陸湫似乎也有些訝異,但他沒有管對方阻攔的動作,仍然執(zhí)著地舉杯跟沈明琦互相敬酒——即便他杯中是茶水。

    僅僅只是這一點動作,沈隨安就能認(rèn)識到,這個學(xué)著旁的男子行事的陸湫,仍舊是與她初次見面時的那個少年。看來,外在的裝飾才是假的,小家伙正在努力讓自己不露餡兒呢。

    她嘴角帶上一抹笑意,起了身,沒理還在數(shù)瓜子的孟青桓,只是和沈涵交代了幾句,把墨竹留給了他之后,便繞著席位,往對面的席位走去。

    算是一時興起吧。或許也有想散散酒氣的原因……她對陸湫的興致又回來了不少。

    沈隨安想著。陸湫應(yīng)該是不愿意悶在這里被冷落與為難的,剛剛對方顯然是已經(jīng)無聊了許久,反正應(yīng)該沒有太多人注意,不妨給他行一點方便,讓他在庭院走一走也好。到時候如果沈明琦有空,也能給拉出來同他敘敘舊。

    而且,她其實也很想知道很想開口問一下,自己到底跟這人有過怎樣的淵源。畢竟,沈隨安并不認(rèn)可什么一見鐘情,所謂心悅,一定是有源頭的。

    或許在她未曾注意的時候,陸湫就已經(jīng)見過她了。

    可在她幾乎要走到男眷席的后側(cè)時,沈隨安見一個男侍行走的路線驟然出現(xiàn)了偏差,狠狠撞在了陸湫的背后,下一刻,她聽見了響動。

    陸湫原本拿在手中的杯盞掉落到地上,碎裂開發(fā)出了刺耳的聲音。周圍頓時陷入寂靜,那柳箐的動作與言語被沈隨安盡收眼底。

    然后,是猶如蟲鳴一般惹人厭煩的、出自周圍賓客的低語。

    沈隨安壓下了嘴角,眸光中帶上幾分冷意。

    “青蘭,讓人收拾了碎片,注意莫要受傷,”她的聲音十分平靜,“把剛剛故意撞到陸湫身后的小侍找出來,宴席結(jié)束后,留下他跟他的主人。”

    “還有,陸湫身后那個男侍記得看好,我不希望他跟上來。”

    “告訴母親,我先離場了。”

    “知道了。”青蘭點頭應(yīng)是立刻去安排。

    呆坐在原地的陸湫沒有做出任何動作,甚至連被燙傷的雙手都未曾挪動。他臉上的妝容被那柳箐完全毀掉了,深一塊淺一塊的,滑稽至極。他就那么孑然一身,承受著周圍的目光,承受著無端的災(zāi)禍,而身后本該向著他的男侍也沒有去幫他處理傷口,只顧著責(zé)怪那犯了錯的小侍,連看著陸湫的眼神都沒有半分憐惜。

    好像沒有人在意他的疼,也沒有人告訴過他受了傷要如何保護(hù)自己。所以他只會忍耐,只會承受,因為總是被傷害,所以不奢求有人能幫助自己。

    沈隨安記得,陸湫跪在沈路身前的時候,也沒有表現(xiàn)出哪怕一點的疼痛。

    沈明琦說,陸湫即使快死的時候,也不曾跟她喊過一句疼。

    ……笨死了。

    “陸湫。”沈隨安開口叫他

    剛剛還怔在那里的小少年猛然回過頭,在看清來人之后,眼眶一下子紅了。他在害怕,害怕什么怕她的責(zé)怪嗎

    酒精讓沈隨安的思考都帶上了幾分戾氣,她不得不用自己的理智去壓制某些不該產(chǎn)生的負(fù)面情緒。

    既然都口口聲聲說心悅她了。

    “出來。”

    扔下這句命令,沈隨安轉(zhuǎn)過身,去跟一個小侍耳語兩句,接過一樣?xùn)|西,才徑自從側(cè)門走出了宴會廳。陸湫在幾息的思考后,聽了話,有些魂不守舍地走了出去。

    想要跟上陸湫的知禮被青蘭客氣地攔住了,帶去了另外的地方隨后,仆役們快速收拾著現(xiàn)場,青蘭去給沈路遞話,不出太久,宴會照常進(jìn)行。

    只是幾乎所有人都認(rèn)為,沈二小姐終于不愿再忍耐那個陸家的瘋小子了。

    在沈隨安開口后,陸湫又重新聽見了周圍的交談聲。也怪他耳力太好,即使那些公子是壓低了聲音說話,他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沈二小姐可從沒用過這種表情跟人說話,這是要責(zé)怪他嗎”

    “你不知道吧……這人就是那個當(dāng)街跟沈二小姐求親的陸家子!”

    “看他臉上黑一道白一道的……丟死人了。”

    “怕不是要被沈家趕出去了……一個男子,當(dāng)眾出這么大的丑,要是我,就去投河自盡,哪能讓自己的名聲差成這樣……”

    “嘁,誰家男子會把自己糟踐成那副德行,看他那張臉,臟得跟乞兒一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流民。”

    “你是有所不知他之前自己偷跑出去,混進(jìn)了兵營,說不定早就被那群軍娘給……”

    “這種人也配來沈家宴會嗎……”

    “不知廉恥……”

    好討厭……

    不要再說了——

    陸湫想從這些聲音中逃走。他跌跌撞撞、渾渾噩噩地跟著沈隨安走了出去,出了宴會廳,又踏上長廊。他不敢離得太近,怕惹她再生氣,又不敢落得太遠(yuǎn),怕自己走丟,只能看著她的背影,忍耐著疼痛,維持著兩人之間那段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

    外面早已是夜晚,殘月的光照得周遭一片凄冷,兩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周圍的燈火在搖晃閃爍,風(fēng)聲蕭索,寒意從裸露的皮膚鉆進(jìn)身體。

    陸湫捂住自己受傷的手,緊緊咬著口腔內(nèi)壁,他嘗到了屬于自己血液的味道手好疼,身上也很疼,可是——

    他不敢說出來。

    沒人會聽他說一句疼,沒人會在他疼的時候安撫他即使是爹爹,也只會開始埋怨自己的出身不好。即使是家人,也只會責(zé)怪他不夠小心。久而久之,就連陸湫也覺得,他的疼痛是一件不適合宣之于口的事情了。

    前方的女人驟然停步,回了身。月光照亮了她的輪廓,猶如仙人降世一般,吸引著陸湫全部的注意。可是陸湫不敢面對沈隨安可能會說出口的責(zé)難。他踟躕在原地,仍舊與之維持著距離,沒有向前一步。

    這幾步之遙的距離,在陸湫眼中,是神明與凡人的天壤之別,難以逾越,難以接近。

    可是那神明,似乎是輕嘆了口氣。

    “雖說是有緣再見,但你我這緣分,是不是太刻意了些”沈隨安的聲音帶著幾分無奈,不再像剛才那樣冷淡與不近人情,而是存著溫度的,可以安撫人心的,溫柔的話語。

    她不是什么遙遠(yuǎn)的神明,是站在陸湫眼前的,活著的,帶著溫度的人。她明明剛才還喝了酒,還與別人閑談。現(xiàn)在,她只是站在陸湫身前。

    “過來,”她說,“別捂著手,這樣更難受。”

    身體不受控制一般,向她走去。

    “對不起……!”陸湫緩步來到她身前,深深地彎下身子,他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在顫抖,他又一次、又一次讓自己變得很糟糕,很讓人討厭,尤其是在面對沈隨安的溫柔時,他幾乎無法原諒自己,“我——”

    “噓。”

    一雙手扶住了他讓他站直了身子。陸湫眼中還有水光,他慌忙用袖子擦掉眼眶中的淚花,順帶也讓自己臉上的殘妝變得更亂了。陸湫的眼睛睜大,他想仔細(xì)看清沈隨安的表情與模樣。

    “別吵,不需要你道歉,”她低聲說,“現(xiàn)在你要做的只是聽話,知道嗎”

    陸湫被噎了一下,抿住嘴唇,不敢再出聲,即使眼神欲言又止,但還是繃著臉乖乖點了頭,是聽進(jìn)去了她的話。

    “很好,”沈隨安順嘴夸他一句,“伸手。”

    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陸湫按照她的意思把雙手伸出長廊的扶手外。而后,沈隨安像是變戲法一般,拿出一只水壺,對著陸湫的雙手淋上去。

    剛剛被熱水燙手的恐懼還沒有褪去,陸湫下意識閉上了眼睛——于是他感受到了些許刺痛,與清涼。

    是涼水。

    原本猶如蟻噬般折磨的痛苦,因為水流跟外面的風(fēng),已經(jīng)好受了大半。陸湫見沈隨安隨手把壺放在一旁,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就從身邊的扶手直接翻了下去。

    “來這里。”她在下面望著他拍拍扶手,等待著他的動作。

    陸湫哽咽著,臉頰都被憋得發(fā)紅,可他的確很聽話。能做到完全不反駁,不質(zhì)疑,不多問。只是按照她的話行動。

    已經(jīng)受了傷的少年小心地想用手撐著自己翻過去,不過在他有所動作之前,那人就拉住了他的胳膊,甚至是環(huán)住了他的腰,輕巧地把他抱了過來。

    眼前的場景忽然快速變化,他意識到自己接觸到了沈隨安的身體,哪怕只有一瞬間,但那一瞬間他們離得很近,近到他可以聞見對方身上的酒香與香囊的氣味。然后,他就穩(wěn)穩(wěn)地站在了地上。陸湫呆愣愣的,他身上仍有茶水,有蹭到衣服上的、融化的脂粉,可是沈隨安絲毫不嫌棄。

    “冒犯了,”沈隨安補充一句,剛想起來和他解釋,“時間太晚,徐大夫已經(jīng)睡下,就不麻煩她老人家了,從這邊到云水居比較近,我?guī)闳ヅ輹䞍豪渌奎c藥膏,不然之后會很疼的。”

    “現(xiàn)在處理及時,應(yīng)該不至于留疤。”

    “別害怕,晚點就給你送回去,不會有人看到。”

    沈隨安溫聲寬慰著。

    他好像在做夢。

    手上的疼痛似乎完全消失掉了,或者說,他意識不到。即使仍有不安,但喜悅完完全全蓋過了惶恐跟糾結(jié)。

    他不怕,一點都不怕。

    甚至……很愿意跟她走,很想被她,帶回家。帶回屬于沈隨安的家。其實不把他送回去也是可以的。

    “我不怕……!”陸湫吸吸鼻子,啞聲說,“……只是我闖了禍,對不起……我、我不該……如此魯莽……”

    “你覺得是你的錯”沈隨安腳步未停,見他猶猶豫豫,索性扯著人的胳膊走,“明明是被別人故意撞了,你還自責(zé)”

    陸湫說不出話。幾乎沒有人會這樣仔細(xì)去問他畢竟大多數(shù)時候,不管他做了什么第一時間聽到的永遠(yuǎn)是責(zé)罵。他被責(zé)罵慣了,所以他認(rèn)為沈隨安也會責(zé)罵自己。別人的,他可以忍受,但沈隨安的怪罪,他沒辦法去承擔(dān)。

    可是對方……并不怪他

    他聽到了身邊人的輕笑,她像是教訓(xùn)孩子一樣,戳了戳陸湫的腦袋。

    “笨。”

    陸湫確實不怎么聰明。

    如果是其他未出閣的男子,被一位女人這么單獨拐帶回來,怕都要大喊強搶民男了。就算是對她有心意的,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矜持,面上也會推拒一下,起碼不能讓女人覺得自己是個多么隨便的男人。

    但陸湫不一樣。

    他眼中的期待實在太明顯了,甚至跟忘記自己還很疼、忘記自己剛剛還在掉眼淚一樣,雙目亮亮的,努力閉著嘴,亦步亦趨地被沈隨安拽著走。

    好像他還挺高興

    不知為何這讓沈隨安覺得有點好笑。微醺時候的沈隨安做事更加隨心,情緒也比平時更外放一點。她覺得陸湫現(xiàn)在乖得可愛,又因為他現(xiàn)在的模樣過于凄慘,還顯得可憐巴巴。雖然心里是這么想,但沈隨安可沒有停下腳步,她用最快的速度,把人帶回了云水居。

    沈隨安這人不講究什么避嫌,她直接去找了個干凈的木盆,在最近的水缸里舀了冷水,端進(jìn)屋里讓陸湫把手放進(jìn)去泡,接著自己就去翻箱倒柜地找藥膏。

    從進(jìn)入云水居就開始跟在腳邊的烏裘晃著尾巴來找沈隨安玩,但因為沈隨安正忙著,好幾次都把它推開了。小狗只能嗚嗚叫著,不服氣一般去咬屬于它的小墊子,還試圖去扒拉陸湫這個外來客的褲腿。

    跟其他世家小姐不同,沈隨安是個萬事都喜歡親力親為的人。雖然也會有男侍幫忙做事,但她從不介意把時間用于生活。在有閑心的時候,整理屋子,整理畫材,采買物品,甚至是燒火做飯,她都可以親自動手,就連院子里被開墾出來的小菜園,也是她自己慢慢弄的,完全沒動用任何一個仆役。

    找到了藥膏,又把剛剛翻出來的雜物一一整理回去,等一切都結(jié)束,沈隨安才回過頭,就看見陸湫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她的動作,把好奇與探究寫在了臉上,看來很想知道她在做什么

    屋內(nèi)燭火很亮,她多點了幾個燭臺,所以陸湫應(yīng)該可以看得很清楚。早在進(jìn)入廂房時,他就開始四處亂看了,不過雖然那些陳設(shè)擺件跟翻出來的小玩意兒也很令人在意,但還是比不過正在眼前的沈隨安本人。

    “怎么手不疼了”沈隨安挑眉,拿著一小罐藥膏,坐在了陸湫對面“伸出來,給我看看”

    有點像是讓烏裘伸爪子。沈隨安莫名想到。剛剛還蔫蔫兒地趴在一邊用墊子發(fā)泄怨氣的烏裘,聽見沈隨安這句話,甩著尾巴提著爪子就蹭過來了,還響亮地叫了幾聲,以為是喊自己呢。

    “又不是喊你,笨狗,”陸湫小聲對著烏裘說,像是不服氣一樣,伸出手,遞給沈隨安,原本被抹了幾層粉的雙手已經(jīng)回歸到了原本的蜜色,而被燙傷的部分還泛著紅,“……不是太疼了。那個水是拿過來放了一小會兒的,不算最熱——嘶……”

    “說謊,”沈隨安只是輕輕捏了一下他的手背,就看見小少年忍不住開始忍耐疼痛,輕聲吸氣,“疼就疼,騙我做什么”

    “我——”陸湫張張嘴巴,小聲回答,“……對不起。”

    “再泡一會兒,晚點給你上藥,”沈隨安抱起一直鬧個不停的小黑狗,放在懷里給小狗摸摸毛,“黏人,別鬧。”

    “汪!”烏裘這下是乖了,瞇著眼睛享受來自沈隨安的摸摸服務(wù),只有尾巴安靜不下來,晃個不停,胡亂拍打著。

    陸湫撇撇嘴,總覺得自己輸給了這只小狗,垂著眼睛繼續(xù)泡手。一時間室內(nèi)變得更為安靜,他堅持不了太久,不一會兒目光就再次飄到了沈隨安的身上,還有手上。

    那是一雙極為好看的手。

    這雙手就該去握筆,就該去翻書,就該去撫琴。可是沈隨安并不只做這些事情。她會手握弓箭,也會拿起農(nóng)具,或許,還會用這雙手……撫摸自己夫郎的身體吧。

    陸湫一時間看得出神,想入非非。

    剛剛,沈隨安攬住了他的腰。可那時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一切就結(jié)束了。他還想再久一點,想再跟她親密一點——

    “等宴會結(jié)束,需要我?guī)湍闾幚砟莻人嗎”沈隨安突然開了口,好似不經(jīng)意間問道

    “哪個……”剛剛還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陸湫一時間有點迷茫,沒反應(yīng)過來對方說的是誰。

    “撞你的小侍。”沈隨安答。

    獨角獸

    “啊……”陸湫思索片刻,似乎是糾結(jié)了一下,最終回答,“……算了吧。”

    “為什么”

    “如果讓母親知道我又在外得罪了人……”陸湫閉了閉眼有些難堪地說出,“我就,很難再出來了。”

    “也會……”他壓低了聲音,語氣中帶著幾分委屈,卻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眼前人,“也會很難再見到你。”

    還是告訴她會比較輕松。陸湫想著。即便沈隨安沉默了,他也仍然繼續(xù)說著。只要一口氣都說完,只要沈隨安相信了他那他就不會再糾結(jié)了。

    “沈二小姐……”陸湫仰起臉,與她雙目相接,即使覺得這些事情實在過分隱私,他也仍然忍耐著羞恥,堅定地說出,“我是干凈的。”

    “一直、一直都是干凈的。”

    “我的初夜沒有給任何人,身體也從未被其他女子看過他們說的那些話,不是真的。”

    “我……我不想給其他人。”

    “……只想給你。”

    眼前的女人沉吟了片刻,她說:

    “……我相信你。”

    “可是……為什么是我”

    其實陸湫對于沈隨安忘記自己這件事早有預(yù)感,畢竟他一直都不是任何人生命中重要的那一個。沈隨安想知道陸湫為什么會喜歡她,但陸湫不愿意說自己只是被她溫柔的那無數(shù)人中的一個,不愿意把自己放在卑微的、可憐的位置上。

    反正她聽到了大概也不會高興吧。

    陸湫只要沈隨安一個,但沈隨安是自由的,陸湫從來沒有妄想過去限制她。

    “我不想說,”陸湫悶悶地、頗有幾分自暴自棄地回答,“有點丟人……雖然,我已經(jīng)夠丟人了。”

    “要是你真的想知道……”陸湫咬了咬嘴唇,忍耐著被沈隨安盯住的難熬,“……那反正,我在你這里也瞞不住。”

    “你如果繼續(xù)問,我就……只能告訴你了。”

    這話倒是分外直白。好像他在沈隨安面前,不需要留有半點隱私一樣。雖然不情愿,但也可以說。

    “沒關(guān)系,”沈隨安也不逼迫,“不想說可以不說的。”

    “嗯,”陸湫小小地松了一口氣,又試探著開口,“那個……”

    “怎么”沈隨安撐著腦袋,含笑看他

    “我可以……可以喊你一聲‘逸歡姐姐’嗎”他抬眸,十分小心翼翼地問道

    “可以,”沈隨安答應(yīng)了,周圍似乎有氤氳酒氣在圍繞,“隨你。”

    “逸歡姐姐……”他完全壓不住嘴角的弧度,似乎身上那些傷在這一句應(yīng)允面前完全不值一提一樣,整個人的情緒都躍動起來,還帶上幾分傻笑,“逸歡姐姐。”

    “手該泡好了吧。”

    沈隨安不管他此時的蠢樣子,自顧自把懷里的烏裘放到一邊,將那木盆也端了下去,把自己的手擦干凈了才拿出他那雙手,用柔軟的帕子慢慢粘掉水珠,然后從小罐中挖出白色的藥膏,輕輕地、均勻地涂抹在他被燙傷的部位。

    藥膏微涼,沈隨安的動作輕柔,生怕弄疼了他但陸湫只知道傻笑,完全看不出來弄到哪里他會疼,搞得沈隨安也有些忍俊不禁。

    剛剛的胡思亂想又開始繼續(xù)了。

    陸湫喜歡她的手,喜歡極了。即使是在最過分的幻想中,他也未曾想過沈隨安會握著他的手,一點點地給他上藥。相比起陸湫,沈隨安那雙手皮膚更白,溫度更低,她的手上沒有太多繭子,但陸湫也能感受到,這是一雙并不孱弱的手。

    如果能一直握著她的手就好了。

    陸湫忽然有點慶幸今天受了傷。如果沒有那一出意外,或許他根本不可能與沈隨安同在一起待這么久。

    “逸歡姐姐,”陸湫發(fā)覺,自己好像沒有面對她時的那種緊張了,畢竟沈二小姐是極好的人,怎會如那些長舌夫一樣誤會他呢,所以,他側(cè)著頭,眼中只倒映出她的身影,“我喜歡你幫我涂藥。”

    這一句話之后,陸湫仿佛打開了話匣子,臉上笑意越來越深,嘴巴念個不停。

    “逸歡姐姐的手好漂亮。”

    “逸歡姐姐,我下次還能來這里嗎”

    “逸歡姐姐……唔——”

    “話多。”沈隨安站起身,繞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腦袋。

    接著,她把他已經(jīng)亂掉的頭發(fā)解開三兩下就重新盤了個簡單的樣式。陸湫頭發(fā)有點毛糙,很軟,還帶著點卷,跟顧云熙那種柔順服帖,帶有光澤感的長發(fā)截然不同。

    總覺得他之前沒好好吃飯,畢竟連沈明琦在那種地方待了幾年,頭發(fā)也比先前差了許多,更別提待遇還沒有沈明琦好,只是個無名小卒的陸湫了。

    “逸歡姐姐……”陸湫似是并沒有被她那兩個字管住,還躍躍欲試地想繼續(xù)開口。

    “閉眼轉(zhuǎn)過來,”沈隨安把手上沾水的帕子擰干,“噓。”

    想來還是這種直接的指令更管用。小少年順從地面對著她,閉上眼睛,也總算是歇息了嘴巴。沈隨安呼出一口氣,捏住他的下巴,將他臉上早已亂成一團(tuán)的妝一點一點擦拭干凈。

    怎么會有人覺得他不好看呢。沈隨安不自覺想到。

    蜜色的肌膚終于露了出來,再無一點脂粉遮蓋。陸湫的五官十分立體,并不柔和,但都十分標(biāo)致。他的長相偏英氣,當(dāng)沒有表情的時候,看著是有點兇的。不過在望向沈隨安時,那些露給外人的攻擊性都會被削減到幾乎不存在,像是收起了獠牙、露出肚皮的野獸,躺在地上任她撫摸。

    那些脂粉很快被她擦凈了。

    雖然作風(fēng)隨性,但沈隨安終究是個世家小姐。她幾乎沒對任何男子做出過冒犯的舉動,也從未與自己夫郎之外的人過分親近。可不知為何沈隨安總覺得,有些事如果放在陸湫身上,或許沒那么冒犯。

    鬼使神差地。

    她捏了捏小少年的臉頰。或許是在自己騙自己吧。算了。沈隨安借著酒意,沒再管那些規(guī)矩與距離。

    沒多少肉。她心想。有點瘦。

    兀然睜開眼的陸湫目光中滿是訝異,與欣喜。他似乎想問什么可最終,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只是緩緩站起身,伸出雙臂,主動地、不顧禮節(jié),不管世俗,越過什么出身什么場合,只是將眼前的女人抱了滿懷。

    “好喜歡你……”陸湫埋在沈隨安肩頭,壓抑著喉嚨的顫抖。

    這句話像是從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男呐K中溢出來的一滴真心話。他其實還有好多好多,沒能說出口,也根本說不完。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在沈隨安眼中陸湫是個挺堅強的少年。即使剛剛他遭受了那樣嚴(yán)重的欺辱,即使身體痛得要命,他也沒有哭,反而是在跟沈隨安道歉的時候,眼中有了點水光。

    可此刻,明明是擁抱,沈隨安卻聽到了陸湫的哭腔。

    他說,好喜歡你。

    竭盡全力的克制,卻又有一點點小小的、不敢逾越的放肆。他在沈隨安懷里拱了拱,抱得很緊,緊到沈隨安能隔著衣物感受到他身體的熱度。

    怪可憐的。

    沈隨安不忍心直接推開他,但礙于禮制所困,也沒回抱,只是手臂虛攬了一下他的腰際——懷中的人呼吸停了一瞬,不過他也不退縮,而是又緊了緊這個擁抱,讓二人更加貼近。

    “好了吧,”沈隨安貼著他的耳朵,似是調(diào)侃,“投懷送抱的陸公子”

    “……嗯。”

    小少年的語氣相當(dāng)不情愿,但既然察覺到沈隨安想中斷這個擁抱,他也不敢再任性,慢吞吞地松了胳膊,與人拉開了距離。

    其實他很清楚,能讓他這么親密地抱一會兒,已經(jīng)是沈二小姐的縱容了。他不該奢求太多。今晚的這一切,比他任何一個夢都要美好,即使是在夢中他也只能想象到沈隨安對著他笑一笑,跟他說說話而已。

    但他得到了一個,有點久的擁抱。

    陸湫的臉慢慢爬上了潮紅,后知后覺感到害羞一樣連耳朵尖都未能幸免地染了朱色。鼻尖殘留的香氣是沈隨安發(fā)間的味道,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回味。

    “耽誤很久了,”沈隨安看了看進(jìn)屋時點上的香,“走,送你回去,順便解決一下之前那回事。”

    “好,”陸湫點點頭,又遲疑地叫了一聲,“逸歡姐姐……”

    “怎么”已經(jīng)走出兩步的沈隨安回頭看他,對上的是陸湫閃爍著些許期盼的目光。

    “我……我真的不能,成為你的夫郎嗎”他輕聲問。

    這個問題讓沈隨安停駐了腳步。

    如果必須要娶一位夫郎,她需要一個什么樣的人其實在最近,她一直有思考這個問題。

    沈隨安對于情愛并沒有很高的需求。她從不指望能有一個人多么喜歡她,也不需要靠區(qū)區(qū)一個男人的崇拜來讓自己顯得多么高大。她為人務(wù)實喜歡將所有的事情都落到實處,比起虛無縹緲的什么心悅,什么愛意,她更信任的是生活。

    像是大姐沈君鈺跟她的夫郎馮暮那樣就很好。

    馮氏家族不顯,到沈府來算高嫁,所以他對自己有著清晰的認(rèn)知,剛進(jìn)門就開始跟李側(cè)君學(xué)習(xí)著如何將屬于沈君鈺的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條。這些年來,馮氏在生活中對沈君鈺的支持是顯而易見的,不管是孝敬長輩,還是官場中的一些走動,或者是被帶著參加宴席,他從未出過錯,給人的印象一直是做事利落有條理,脾氣也溫和的印象。而大姐也一直與夫郎相敬如賓,二人一開始的相處還算生分幾年的磨合下來,現(xiàn)在也是十分默契的關(guān)系了。

    不需要什么熱烈的情愛,只是相互扶持,一天一天地過下去。

    原本,沈隨安也是想這樣對待顧云熙的,可二人的結(jié)局卻以和離這樣慘淡的結(jié)局收了場。

    那陸湫呢

    他好像比顧云熙還小了兩歲吧。

    原本沈隨安是覺得,這樣一個不夠成熟的少年,口中說出的喜歡,應(yīng)該會很容易被消耗殆盡。那些懸浮于口頭上的東西,也很難落到生活,落到每一天的相處中即便他此刻是認(rèn)真的,可在長久的消磨之后呢這些東西沒辦法讓妻夫走得太遠(yuǎn)。

    可是每當(dāng)真正看到他,看到對方明亮的、充斥著對她的心悅的雙眼時,那些疑慮又會被短暫地打消。

    如果……沈隨安嘆了一口氣。如果她還能再見到陸湫,如果這個男子,可以讓她心動哪怕那么一次。

    再試試,又有什么不行的呢

    可能她們之間確實有緣分也可能沒有,只是在初見之后,陸湫就一次次,主動地、執(zhí)拗地向著她走來。這次,她不想再朝著一個無望的目標(biāo)努力。但沈隨安仍然回了頭。

    假如陸湫能追上她。

    “或許不行,或許可以,”沈隨安看著他,語氣平靜,“我并不清楚。”

    “但如果你能讓我再喜歡你一點……”

    或者再多一些。

    她沒說完,嘆了口氣,轉(zhuǎn)身離開。而身后愣住的少年慌忙跟上她的腳步。

    陸湫跟知禮被沈家安排的馬車提前送走了。臨別時,陸湫沒有再跟沈隨安說話,而是一直望著她,目光復(fù)雜,像是在思考沈隨安最后那句話的意思。

    知禮被沈隨安拉著交代了一下,這次的事情并不是陸湫的過錯,她不希望陸家因為宴會上的事情苛責(zé)陸湫,還順便給陸家包了一點禮物。

    那個男侍的表情很是驚惶,完全沒想到自家主人能被沈家人這樣寬待,也沒想到自己區(qū)區(qū)一個男侍,可以被沈二小姐親自解釋事情的經(jīng)過,戰(zhàn)戰(zhàn)兢兢答應(yīng)了一切。看來先前讓人看管好他時,他都已經(jīng)想到了陸家因為陸湫慘遭滅門的最糟結(jié)果了吧。

    打發(fā)走了陸家,那邊的宴席也快要走到尾聲。沈隨安在臨近宴席主廳的地方找了個房間坐著喝茶,靜待那位不知道禮數(shù),還想借著沈家的手給人落面子的柳箐。

    曹語霖和柳箐一起前來,也算在沈隨安的意料之中。畢竟柳箐唯一能求助的就是曹語霖,而非自家的姐妹。在察覺到沈家想要留下他時,他一定會把這件事告知曹語霖,而曹語霖也不會錯過這一次跟沈隨安見面的機會。

    “逸歡姐姐!”曹語霖走在前面全然不管身后極為不安的柳箐,還有那個嚇得腿軟的小侍,“我來——”

    “寒霜。”沈隨安開口。

    一道影子從黑暗中閃身而出,將柳箐身后的小侍掐住脖子,重重地壓制在了地面上。他的雙膝跪地,頭也狠狠磕了下去,發(fā)出沉悶的響動,額角都流出了鮮血。

    這個猝不及防的下馬威讓曹語霖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而他身后,柳箐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極為難看。

    這是他的貼身男侍,表面上,是沈家人在教訓(xùn)那個男侍,實際上,是在敲打他這個背后之人

    “語霖,”沈隨安并不會隨意苛責(zé),其實事情的經(jīng)過她也已經(jīng)清楚了,這一句只是要給自己曾經(jīng)教過的學(xué)生提個醒,于是她慢條斯理地問道,“這件事情,有你的參與嗎”

    “沒沒有……”曹語霖吶吶應(yīng)聲,帶著自家男侍,恭謹(jǐn)?shù)赝说揭粋?cè),讓出了位置。

    他很少見到沈隨安不高興的樣子,即使是偶爾頑皮放肆了些,逸歡姐姐也只會無奈地笑笑,不輕不重地懲罰他一下,或者給他多布置一點課業(yè)而已。他從不知道,逸歡姐姐沉下臉來,是這樣可怖。

    “那么,柳公子,”女人站起身,走到柳箐身前,“你今天鬧得那出動靜……是對我們沈家有所不滿嗎”

    “還是覺得,所有人都察覺不到你那點的小動作”

    “……不敢、柳某對沈家絕無不滿,”柳箐語無倫次地辯駁,聲音發(fā)緊,面色慘白,“只是那那個陸家子與柳某素有矛盾,柳某一時鬼迷心竅——”

    “你說的那個陸家子陸湫,是我妹妹親自寫了請?zhí)氐刈屛掖蠼闳ミf了信,好不容易邀請來的客人”沈隨安的神情似笑非笑,語氣倒是一如往常,可她此刻的笑容之會讓人渾身發(fā)冷,“敢問,柳公子的名字又出現(xiàn)在了哪張請?zhí)夏亍?br />
    柳箐啞了聲。

    他不是受邀而來的,邀請信只邀請了柳家的姑娘,沒有他的名字。他是蹭的自家姐妹的名額,他本以為,只是區(qū)區(qū)一個陸湫,沈家人定然不會在意……

    “你的母親,是柳盛吧……”沈隨安假裝思索。

    “抱歉、抱歉……!是柳某有眼無珠……”柳箐知道現(xiàn)在絕不是否認(rèn)自己行為的時候,他要快點道歉,快點表達(dá)出自己的誠意——

    “我不愛聽這些。”沈隨安說。

    “明天,你跟你這個男侍,去陸家親自道歉。”

    “放心,會有沈府的人陪著你的,記得禮數(shù)要周全。”

    眼前的女人勾起嘴角。

    柳家子柳箐去陸府道歉的聲勢挺大的——畢竟沈隨安派了墨竹去看著,他知道自家主人想要的效果他們備足了禮物,還是柳家家主親自壓著柳箐過去的,在道完歉后,還上了沈府一趟,生怕自家這個不成器的庶子惹得沈家不愉。

    這下不僅是敲打了柳家,也是讓陸家了解陸湫在這件事中確實沒有過錯。

    不過作為當(dāng)事人的陸湫,對于柳箐前來道歉這件事的態(tài)度并不算友好。

    “他本身就不懷好心,憑什么讓我原諒!”陸湫抗拒母親讓姐姐過來給他遞的話,“再說了,我們家跟這柳家八竿子打不著的,非要賣這個面子作甚”

    “小湫,這只是一句話的事情,”陸元楓無奈極了,“又不需要你真心實意原諒,姐姐知道你受了委屈,但我們家不想隨便跟人結(jié)仇。”

    “可是、我連傷都還沒好……”陸湫咬了咬嘴唇,他的一雙手都拿不了東西,每次稍微碰了點什么就一陣刺痛,雖然能忍,但絕對不好受,“必須要我出面嗎……你們?nèi)?yīng)付算了,我不想去,去了我也不原諒。”

    “陸湫。”陸元楓呼出一口氣,叫了他的全名。

    陸湫梗著脖子,不說話。

    “你非要倔到這種地步”陸元楓眼神滿是失望,“你不了解柳家,在沈家人忘了這件事之后,你覺得他們要報復(fù)的是慶國公府那些大小姐,還是報復(fù)我們”

    “現(xiàn)在,是,沈家是給你出頭了,那以后呢你能指望著人家那些站在高處的人低頭看我們一眼嗎”

    “你知不知道,就算你原諒了,人家都可能會報復(fù)我們,更何況你不原諒,人家還要被沈家怪罪,這份怨恨,你覺得他們會針對沈家,還是針對我們你為什么想不明白!”

    “出門在外多忍讓,并不是我們軟弱,小湫,”陸元楓疲憊地嘆息,“是為了好好活著,我們只能如此選擇。一時的沖勁是沒用的,面子也是沒用的,宴會上那件事,如果就這么過去,或許還會比現(xiàn)在的情況更好處理一點。”

    “也怪那個沈家二小姐多管閑事……嘖。”陸元楓小聲念叨一句。

    “行了,現(xiàn)在跟我走,人家都等半天了,也算是讓你耍了下性子了。記得態(tài)度好點,別在人前犟。”

    可是,他的疼呢他的名聲呢他在沈家給那些人留下的印象呢這就不重要嗎明明他也有嘗試著,一整晚都乖巧,都懂事,他又沒有惹事,是麻煩自己找上來的。

    為什么還是他在忍受呢

    被陸元楓拽著胳膊走的陸湫咬緊了牙關(guān)。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寅時,天色剛剛泛白而已,顧云熙就已經(jīng)梳好了妝,呆坐在床榻上,望著低矮的蠟燭上,那跳動的火光。

    最近,這種狀態(tài)似乎越來越多了。

    沒有什么心情跟精力撫琴看書,也沒有其他可以做的事情。爹爹不愿見他,大姐整日忙碌,哥哥們一改曾經(jīng)的溫和,甚至對他冷嘲熱諷,說他差點就能掙脫出去,可惜卻沒有那個享福的命,被人家退了回來許久未歸,顧家的一切,好像都變得極為陌生。

    顧云熙只能整日整日地,被囚禁于一方院落,憂心,卻不知道自己該憂心什么

    在迷茫的時候,他會回想起之前。至少沈府不似這般凄涼。

    云水居最多的、也是讓顧云熙印象最深的,便是煙火氣。院落中的農(nóng)具,四處生長的植物,帶著露珠的花朵,還有房檐下的燕子窩,似乎每一處都帶著暖意,都有人生活的痕跡,與顧府的冷清截然不同。

    尤其是當(dāng)沈隨安出現(xiàn)

    顧云熙之前總是嫌沈隨安太接地氣,沒有世家小姐該有的驕傲,也沒有高門大戶養(yǎng)出的女子身上那種矜貴的氣質(zhì)。

    可他也清楚,沈隨安給他帶來過熱度。

    他身體寒涼,在沈家時,他屋里的炭火一般是要一直燒到夏至才會撤去。但現(xiàn)在的顧府狀況不好,沒有多余的銀錢供人揮霍,既然已經(jīng)出了冬,府上是不會有炭火的,無奈,他也只能就著以前冬日的衣裳來保暖。

    雪白的狐裘柔軟至極,用的是最好的料子,這是去年冬日時,沈隨安送給他的。那人說,這狐裘沒有其他雜色,看著干凈漂亮,襯他正好。顧云熙還記得,在收到這狐裘之后,自己對那個女人笑了。因為他真的很喜歡。

    那年的冬天,他過得很好。

    他們?nèi)チ撕拇贯灒チ搜┖蟮牟莸夭认碌谝淮_印,去了皇家的私人莊園泡湯泉,還去了繁華的鬧市,牽著手一起走。最后,她說,其實落雪也挺好的。

    “至少天冷的時候,你還能多親近我一點。”說這話的時候,沈隨安從背后抱住了他,因為剛剛結(jié)束的溫存,顧云熙沒有急著掙開,他一邊唾棄自己此時的不守規(guī)矩,一邊又真的,很喜歡對方的懷抱。

    只是他不喜歡直說。

    那是最后一次。他短暫地在沈隨安懷里,忘記自己到底是誰,放下那些沒用的堅持,放肆了一小會兒。

    蠟燭終于燃到了末尾,燭火驟然熄滅,屋內(nèi)的光源霎時間消失殆盡,暖色褪去,黑暗與開始侵吞他的視野,冷意也纏上了他的身體。

    “她待我……并不算好。”

    這句話是他親口說出來的。即便剛剛出口,他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可一切終究覆水難收。

    他不該說的。

    沈隨安聽到時,應(yīng)該對他很失望吧。

    喉嚨似乎有些酸澀,顧云熙抹了把眼睛,輕咬嘴唇。前幾日的爭執(zhí)還歷歷在目,最終的結(jié)果是,母親拗不過爹爹,答應(yīng)了爹爹的要求。一直以來他所走的路,從來不會包含他自己的意見——于是今天,在母父的安排下,顧云熙要去到監(jiān)牢,探望自己的二姐,也就是顧家二女顧兆樊。

    爹爹冷著臉說,既然他也是顧家人,那就合該出一份力。否則,顧家是誰也保不住。如果到了那種地步,他也一樣,會被其他家族侵吞干凈,或許連當(dāng)個通房小侍都算是不錯的結(jié)局。至少多一個人出力,還能找到一線生機。

    這些話不好聽,但現(xiàn)實。

    顧云熙并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該如何破局。母親說,等他看完了二姐,就將一切告訴他。到時候,他將會跟哥哥們一起學(xué)著做點事。

    他的確很久很久沒見到二姐了。上一次見面,還是在顧家亂起來之前。

    印象中的二姐,雖然同為武將軍娘,但她跟沈家那個悶葫蘆似的三小姐截然不同。二姐為人豪爽,又風(fēng)趣幽默,嘴上偶爾不把門,但也不會真正得罪了誰。而且,二姐的武藝高超,戰(zhàn)功顯赫,連那位平晟王君都對二姐情有獨鐘。那個時候,二姐還傳信來說,她立了功,馬上要升軍銜了,等到升了軍銜,就帶著封賞回家——

    可顧云熙沒能等到。

    他只等到了自己被嫁入沈府的消息。

    在經(jīng)過嚴(yán)苛、甚至稱得上侮辱的細(xì)致檢查后,顧云熙與母親跟上了獄卒,緩步踏入那吃人的監(jiān)牢。

    陰冷昏暗的牢房關(guān)押著無數(shù)罪孽深重的人,她們的眼神或猙獰,或麻木,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傷,或者帶著病氣,明明看起來命不久矣,卻偏生還活著。周遭圍繞著無法驅(qū)散的血腥味,還有灰塵跟些許奇怪的藥味,顧云熙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墜入了冰窖,與監(jiān)牢比起來顧府已經(jīng)算得上是寶地了。

    二姐就是在這里嗎……

    他不敢問。

    母親顯然是已經(jīng)來過許多次,她的腳步很快,沒有隨意停留在任何人面前。一直到拐了兩個彎,經(jīng)過一個處在陰影中的牢房時,顧淵停下了。

    “……觀華,”顧淵聲音很輕,向著陰影的方向叫了一聲顧兆樊的字,“你弟弟來看你了。”

    一只染了血、滿是瘡傷,猶如一根根釘子一般皮包骨頭的手,用力握住了眼前監(jiān)牢的欄桿,她的力氣似乎用得很大,讓那鐵桿都發(fā)出了震耳的響動。顧云熙被嚇得差點驚叫出聲,可在這之前,他聽到了一句氣若游絲的、沙啞的話語:

    “為、什么……為……”雙目血紅的女人再也看不出半點曾經(jīng)明麗肆意的模樣,顧云熙無法相信,這個人會是他的姐姐,會是那個熱烈如燦陽一般的女子,“連他、連云熙也……啊啊……”

    “云熙也需要了解真相,”顧淵沒有打算在這件事上做掩飾,“他與沈家二小姐和離了,此后,他也會一起幫你。”

    “不、不要——”聽到這句話后,那生命仿佛早已如燈油耗盡一般的女人,突然發(fā)了狂一樣,不斷搖晃著鐵質(zhì)的欄桿,“我沒有、我沒有做那些——”

    “滾開,啊啊——”

    “我沒有,不是我做的……去死——!”

    “別看我嗚……別看姐姐……”

    那漸遠(yuǎn)的聲音一直在腦內(nèi)盤旋。

    顧云熙渾渾噩噩地跟著母親返回了家中,聽著自己一直想要了解,卻根本無力承受的所謂真相。

    顧淵說,前兩年的時候,顧兆樊還在堅持,還能維持理智。可第三年,不知道那邊的人用了什么自從手段,她的精神狀態(tài)越來越糟糕,還會時不時夢見那個早已死去的平晟王君。當(dāng)顧家給獄卒塞了些銀錢后,短時間內(nèi),顧兆樊的日子會好過一點,但這終究不是個辦法。

    原來在三年前,顧家沒等來顧兆樊的封賞,而是等到了她的罪狀。

    投敵叛國。

    這樣一項足以致三族死罪的,如同大山一樣的罪名,重重壓在了顧家身上。若不是母親爭取到了旁聽的機會,在審案時發(fā)現(xiàn)了端倪,挽救顧家一線生機,恐怕顧云熙就只能等來自己娘親與姐妹的尸骨了。

    可那終究只是一點渺茫的希望。

    三年過去,一切沒有變好,線索也沒有進(jìn)一步浮出。

    顧淵說,她曾經(jīng)想過,讓顧兆樊去死,而顧兆樊也多次說過,想要死,想要結(jié)束,這樣起碼她還不至于忍受無數(shù)的痛苦。可是,如果顧兆樊死去,一定會被認(rèn)定為畏罪自裁——也就是說,顧家一案,會立刻定性,她們一個也別想逃脫。

    所以顧兆樊不能死。即使再痛苦,為了家人,她也要活著,掙扎著、茍且著。

    顧兆樊仍在獄中蹉跎,母親奔波到黑發(fā)染上銀霜,卻終究一無所獲。或許是看在顧家曾經(jīng)的地位與功勞上,陛下寬容,顧家一案僅僅是被擱置處理目前,顧家女兒還可以保全性命,名義上只是遷了官,壓了俸祿。可王城說小不小,說大不大,顧家的事情,又怎能一直瞞下去呢

    原來他們身上背負(fù)的,是這樣的罪名。

    他還在空驕傲些什么

    這就是他沒有聽到的,他的家里人一直承受的一切嗎原來母親和爹爹,原本是想把他從這件事中摘除出去嗎

    那……

    “沈隨安……她知道嗎”顧云熙的眼淚早已在母親的講述中流盡了,此刻他臉頰上仍有淚痕,雙目卻再也不存希冀。

    “知道,”眼前的女人深深嘆了口氣,揭開了這最后的、殘酷的事實,“是我們讓她別告訴你的,她一直都知道。”

    巨大的、無法忽略的悔意與愧疚,頃刻占據(jù)了顧云熙的內(nèi)心。

    她一直都知道,知道他家中的困境,知道他只是區(qū)區(qū)一個幾乎無法回歸家中的棄子,知道只要告訴他真相,撕碎顧云熙所倚仗的一切驕傲與自尊,撕碎他對顧家的幻想,那么顧云熙從此以后,就再無其他選擇,只能依靠沈隨安。

    可她沒有這樣做。

    沈隨安溫柔地接過了這一切,小心翼翼地去讓他和以前一樣,給他編織著這一場幻夢。承受著他的埋怨與不滿,包裹著他,想要融化顧云熙身上的那層冰。

    現(xiàn)在,冰有了裂痕,終于是化了。

    但她也不在了。

    “我以為是你已經(jīng)在沈府過不下去了。”

    那時候,即使喝了酒,女人的眼神也依舊清明,她甚至勾出了一個笑容,像是自嘲,但面上還是如往常一般溫和。

    “畢竟,我待你并不好。”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桌前的女人沒有批閱奏折,而是一如往常地坐在那里,偶爾飲茶,偶爾翻書,看樣子對眼前的一切都不曾在意過——包括那跪伏在地,一絲一毫都不敢動彈的顧淵。

    位于顧淵前方的,是當(dāng)今圣上宋陌。

    不知過了多久,在那男侍已經(jīng)給陛下添了次茶水之后,顧淵才再次開口:“……罪臣求陛下開恩。”

    那女人的動作停了。

    “……朕自以為,已經(jīng)給過你們恩情了,宋陌輕笑,緩聲敘述,“否則,你又怎會能在這里見到朕”

    “罪臣……”顧淵沒敢抬頭,低聲想繼續(xù)說話,可卻被打斷。

    “顧淵,她語氣沉了下來“你在朕手下十五年有余,享了榮華富貴,獲得了足夠的權(quán)柄,到頭來僅僅兩年蹉跎,便已經(jīng)承受不住了”

    宋陌嘆息,又一次放輕了語氣:“你說,朕放過了他們,那誰又能放過朕的錦兒呢”

    “況且……給你的名單,不是還有大半沒做完嗎”

    “還不夠啊……”

    她的聲音似乎飄得很遠(yuǎn)。

    “顧淵,”女人起了身,走到她面前語氣明明無比溫和,說出的話卻猶如尖刀,“朕要你,把自己的,還有顧家子女的臉面,全部扔到泥土之中。”

    “最好被王城上下所有的人都踩透了,踩爛了,再好好地去死,才能解了朕心頭之恨。”

    “如若你們沒能堅持到那個時候,”她隨手將桌上的茶杯拂落在地,“那,到時候會死多少人,死法又如何,就都由不得你了。”

    “畢竟,人們總是喜歡落井下石的。”

    顧淵猛然從榻上坐起,驚出一身冷汗,本能地環(huán)顧四周。還好這里不是皇宮,而是依舊冷清的顧府。

    逐漸回神的顧淵調(diào)整著呼吸,沒有心思再繼續(xù)休憩,而是起了身,沐浴更衣。

    銅鏡中的那張臉滿是風(fēng)霜,皺紋日益加深,目光的疲憊與身上的沉郁無法消散,就連曾經(jīng)烏黑的頭發(fā),都已經(jīng)染上了銀白。她已經(jīng)不像幾年前的自己了。說來也是,任誰知道自己只是被困于籠中的待宰的野獸,不論怎樣掙扎也不會有出路,怕都是一樣的。

    今日,她還需要攜顧云熙第一次出門“赴宴”。

    畢竟云熙已經(jīng)回了顧家也是顧家的一員,那皇上是不會容忍顧云熙一直躲在家中的。她們越是想藏,陛下就越是要把他拎出來不如早一點帶著云熙去奔波,還能少了被敲打,觀華那孩子也能少一點疼痛。

    在跟顧云熙說出“真相”的時刻,她只說了最表面的那一層。

    所謂希望,從一開始便不存在。

    在她意識到自己找到的所謂證物,是早已死去多年的、平晟王君的貼身之物時,她就明白了一切。

    哪有什么投敵叛國,哪有什么線索,哪有什么一線生機,不過都是謊言罷了。她注定是要死去的,顧家的所有女兒也一樣,沒有人能夠幸免。自從她們逼死了平晟王君的時候,一切就已經(jīng)注定。

    這不是什么禍端,而是報應(yīng)。

    她們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能夠讓陛下滿意,讓顧家的部分男眷存活下來但面對家人,她不能這樣說,所以這個必死的結(jié)局,她僅僅告知了自己的兩個女兒,連自己的正夫白鈺都沒有告知在知道這件事后,顧賀憐愈發(fā)沉默,不愿歸家而顧兆樊,應(yīng)該是瘋了。

    原本,獄中的日子便已經(jīng)極為痛苦,可顧兆樊硬生生憑借自己過人的精神力支撐著,只希望母親能夠還她清白,只希望自己有朝一日,還能做回曾經(jīng)的武將。既然她沒做過那投敵叛國的事情,那就是沒有,只要撐下去,撐到顧家翻案,總是可以回家的。

    但不會有那個時候。

    顧淵是個失敗的家主。她無數(shù)次后悔自己曾經(jīng)做錯的決定,為了二女兒的志向與前途,為了顧家一時的榮華,選擇栽贓了當(dāng)時滿心歡喜,以為能讓顧兆樊當(dāng)自己國妻的宋錦。只是因為,當(dāng)了國妻,便再無法做官,只能任虛職,顧兆樊也并不喜歡比自己大三歲的宋錦。

    即便顧家只是推波助瀾,僅僅是不斷暗示,甚至沒有真正拿起刀。但宋錦死了,陛下唯一的同輩血親承受不住自己心上人的指責(zé),還未撐到審判,就在獄中自裁。

    于是當(dāng)事情敗露,顧家便早已被盯上了。當(dāng)她拼盡全力找到了背后之人,卻發(fā)現(xiàn)那背后之人是當(dāng)今圣上時,顧淵再沒了僥幸心理。

    她們一直,在被注視著。

    赴宴,赴的不是什么喜宴,而是鴻門宴。每一次都是如此。她所說的讓顧家子女去拉近關(guān)系,去討好權(quán)貴,去阿諛奉承,去折斷傲骨,承受著無數(shù)冷眼與奚落,被嘲笑,被當(dāng)做是跳梁小丑……其實,這些事情并不是為了什么翻案,不是為了什么線索跟打點。

    只是讓那坐在萬人之上的帝王愿意輕抬一下手指,從指縫中放過幾個人罷了。

    如果沒有和離這件事,起碼云熙是不需要經(jīng)歷這一切的。如果她早一點告訴云熙,在沈家莫要嬌縱,因為顧家已經(jīng)沒辦法再回到從前那云熙應(yīng)該也是會聽話的。畢竟云熙一直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畢竟云熙只要想做,就可以做得很好

    可她自私地希望,云熙可以成為顧家唯一一個干凈的、不被污染,仍能驕傲地活下去的人。也是這份自私,毀了顧云熙的一切。

    是她給了云熙希望,是她騙了所有人。

    也是她……害了自己的家族。

    “聞序,能不能別把你姐當(dāng)成那群軍中娘子來對付,”沈隨安揉了揉手腕,牙酸地騎馬走到沈明琦身側(cè),“我可做不到一直接你這種力道的球,別到時候?qū)γ孢沒怎樣,你先把自家姐姐給打下場了。”

    “二姐放心,”沈明琦一板一眼地回復(fù),“我們武將跟你們是分開打的,絕不會出現(xiàn)那種情況。”

    “那若是在比賽前我就打不了了怎么辦。”

    “那就……找徐大夫”沈明琦謹(jǐn)慎地回答。

    “我是說——你就不能小點力氣嗎!”沈隨安沒忍住,敲了一下自己妹妹這不會轉(zhuǎn)彎的腦袋。

    “噢,”沈明琦捂著頭答應(yīng),“有點難,我試試。”

    “……試之前讓我先歇一會兒。”沈隨安下了馬,抻了抻有些僵硬的身體。

    這片草場位于城郊,已經(jīng)經(jīng)營了很久,是沈家姐妹都喜歡的放松場所。沈明琦今天把自己騎了幾年的馬也給牽了過來讓她的老伙計多跑一陣,活動活動筋骨。

    沈隨安也有馬,數(shù)量還不少,但她總是喜新厭舊,每次馴服烈馬時都愛用十二分的精力,但馴服完畢就總是不太上心了。要不是前幾年沈路查到了她名下養(yǎng)著的十幾匹吃干飯的馬,把她給罵了一頓,沈隨安或許還會接著不斷找尋新的烈馬。

    不過她來這里倒不是跟沈明琦一樣,讓馬活動筋骨的。這邊的馴馬師對待慶國公府二小姐的馬匹一直格外上心,不會出現(xiàn)缺乏活動的情況。就算沈隨安隔幾個月都不來再見時,那群馬也依然被照顧得很好可以隨時騎著上路。

    她其實是為了過幾天的皇家騎射會。

    說是騎射會,但實際內(nèi)容更像是一起放松一下做點游戲而已。屆時,不僅僅是諸位大臣與家眷,就連陛下都會攜君后與太女,還有一眾侍君與皇女皇子共同參加。作為九五之尊的皇帝,她當(dāng)然是不會親自上場的,除了狩獵環(huán)節(jié)會射幾只獵物助助興之外,其余的游戲,陛下只負(fù)責(zé)散金給賞,還有擔(dān)任一下最高判官。

    除卻一些男眷之間的小游戲,還有在哪里都避不開的臨場寫詩之外,騎射會的兩大重頭戲,便是馬球賽與狩獵。

    馬球賽分為武官賽跟普通賽,四人一隊,可以在場隨意與人組隊,只要隊伍獲得優(yōu)勝,或者表現(xiàn)得出色,都可以得到封賞。狩獵就跟秋狩差不多,只是比秋狩那種大型狩獵活動,林子的范圍會更小一些。到時候林中會放百來只兔子啊鹿啊鳥什么的,等狩獵時間結(jié)束就可以計算成果了,打到獵物最多的幾人也可以獲得賞賜。

    馬球這種游戲沈隨安不怎么擅長,雖然她馬術(shù)還算不錯,但帶上個球就有點束手束腳了。所以,今天她是讓沈明琦幫忙臨時找找感覺的。她們遠(yuǎn)在邊疆,沒什么娛興活動,軍中最常玩的游戲也就是馬球與比武了。

    不過跟沈明琦一起打馬球,可不是什么輕松的事情。一個上午下來沈隨安只覺得自己力氣都要被耗空了,但自家妹妹還像完全沒事兒一樣,似乎都沒得到該有的運動量。

    跟小時候一樣,一身牛勁使不完。

    “二姐,”沈明琦也下了馬,走到沈隨安身邊,“柳家那邊,是你安排的”

    “嗯,怎么”沈隨安側(cè)頭看她。

    “無事,”沈明琦搖搖頭,“那天姐姐把陸湫帶走之后,去了云水居對吧。”

    “是啊,我也沒打算瞞。”沈隨安很坦蕩。

    “我爹爹知道這件事后,好像不太高興,”沈明琦說,“他應(yīng)該去找二主君說了些什么,你注意一下”

    “你還真不幫你爹爹藏事兒……”沈隨安覺得沈明琦這胳膊肘向外拐的通風(fēng)報信很好笑,“放心,我爹爹自有分寸,不會因為李側(cè)君幾句話就對陸湫生了成見也不會逼迫我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沈明琦問,“你想娶他嗎”

    “……目前還不想,”沈隨安撇撇嘴,將話題轉(zhuǎn)開,“你這一天天的,別老擔(dān)心姐姐婚事,自己的還沒著落呢。你不也到年齡了什么時候出去找夫郎”

    “找不了,”沈明琦老實地回答,“不會有男子愿意隨我去軍中的。”

    “你還想帶著夫郎一起去軍營吃糠咽菜!”沈隨安大為震驚。

    “不可以嗎”沈明琦皺著眉,像是想不通一樣,“陸湫都能當(dāng)兵打仗,去個軍營生活而已,又不會死。要是把夫郎留在王城,跟沒娶又有什么區(qū)別”

    “……那隨便你。”

    沈隨安不想理自己這個把一切都想得很簡單的妹妹了,她往旁邊走了幾步,靠著馬匹,閉目休息。

    “對了,”沈明琦也跟到了這邊,“下次的騎射會,陸湫也會來”

    “嗯……陸家也能受到邀請”沈隨安頗為意外,雖然騎射會不是僅限皇親國戚參加,但起碼也得是跟皇家稍微有點聯(lián)系的官員吧,按照陸守一那個官職,應(yīng)該是收不到邀請的。

    “沒有,陸家沒人被邀請。”沈明琦解釋道,“是我給他找了個名額。”

    “不是,蒙混過關(guān)嗎”她妹妹出門一趟,還真是越來越膽大了,不過陸湫也不是什么危險人物,沈隨安也不打算質(zhì)疑,只是順口問了一句,“哪來的名額”

    “沈家外戚,那個沈時夕。”沈明琦答。

    “我記得那個人……”沈隨安仔細(xì)回想,遲疑地問,“不是個女子嗎……陸湫怎么拿了她的名字……”

    “是,”沈明琦點頭,“他女裝。”

    見自家姐姐神色古怪,沈明琦又好心地補充了一句。

    “沒事,他習(xí)慣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夜深人靜,一對像是小型野獸般警覺的眼睛,自陰影中顯現(xiàn)。

    那是陸湫。他正位于茅房后側(cè)的院子,小心翼翼地貼著墻邊,輕手輕腳地慢慢挪動,不敢讓自己發(fā)出一點聲音,生怕引來那幾個陰魂不散的暗衛(wèi)。最近,他身邊的暗衛(wèi)人數(shù)已經(jīng)提高到四個了,還隱隱有越來越多的趨勢。

    其實他本不愿這么快走的。

    如果可以,陸湫想一直在陸家待到沈隨安再娶,才會又一次離開,不管她娶的是誰——而且他打算是徹底的離開,跑得很遠(yuǎn)的那種,不當(dāng)兵了,干點別的營生過活也好,反正他有武藝傍身,不怕什么刁難。只是,這個想法到底是異想天開了。

    也不知道陸守一在哪兒找了個董家女,不嫌棄他的出身,還喜歡他這張臉,說是要給他配婚。這董家女董松是個練家子,能跟陸湫對著打就算了,更不巧的是她癖好還特殊,就喜歡陸湫這種倔強不服輸?shù)男愿瘢o陸湫嚇得夠嗆,連夜收拾東西逃跑。

    假如再晚一天,以陸湫最近惹出的禍,還有他對自家母親的認(rèn)知,或許明天所謂的相看人家,基本就是徹底定死婚事了。陸守一絕對不會給陸湫逃出董家的機會,甚至直接下藥,讓那董松給他生米煮成熟飯也并無可能。

    這些事情,陸湫自己一個人是想不通的,他是被陸椿提醒了母親還會有些動作,才臨時決定要跑。

    不嫁,絕對不能嫁。不能留在這里。

    他也不想再依靠陸家了。

    本身陸湫對陸家就沒什么強烈的歸屬感這次陸守一對柳家上門道歉一事的處理,更是讓陸湫失望至極。如果陸家人不喜歡他,大可以干脆不認(rèn)他這么個孩子,把他掃地出門不是一了百了。那樣自然而然就能跟陸湫撇清關(guān)系,而不是捏著鼻子假裝把他當(dāng)做自家孩子,實則并不拿他當(dāng)真正的親人,只是想著管束他,讓他少丟臉。

    等參加完騎射會,跟沈隨安告了別,就走吧。那些關(guān)系,斷了也就斷了,之后如果能攢下來點銀子,就回來偷偷把爹爹也強行帶走,孤兒寡父又不是不能活,反正別人都說陸湫不像個男人,那他干脆就扮成女人,扮一輩子女人,也剛好不用嫁人了。

    他當(dāng)然舍不得沈隨安。

    但凡有一絲一毫的希望,陸湫都會想抓住的。

    可家中之事不解決,他在這王城之中就隨時可能失去自由與清白。母親得知他出走一定會派人去尋,尋到后又是那些個教訓(xùn)與懲罰,又是什么要把他嫁出去,他都聽得厭煩。陸湫沒有主動跟家人斷絕關(guān)系的權(quán)利,這種事情由不得區(qū)區(qū)男子的意愿,就算跟陸守一提出,應(yīng)該也只會得到挨鞭子這一個結(jié)果罷了,他也休提,只能自己偷偷溜。

    那日,沈隨安對他說,如果能讓她對他再多一點喜歡……

    然后呢陸湫沒聽明白。是讓她多喜歡他一點,就可以嫁給她了嗎陸湫并不敢這樣去想其實和陸椿說得一樣,他喜歡沈隨安,真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他跟沈隨安的緣分,準(zhǔn)確來說只有初見與再見那兩次而已,后面的見面,全是他自己去找尋的機會,硬生生貼上去的。對于沈隨安來說,陸湫只是一個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像他這種人,能給對方當(dāng)通房都是高攀。他不挑剔什么正夫啊、側(cè)室啊還是通房,只要沈隨安愿意要他便好。可沈隨安那般干凈的女子,早已放言過,除非正夫應(yīng)允,否則絕不會找側(cè)室通房的。

    陸湫一點都不想跟沈隨安所謂的正夫說話,更別說低伏在地,從那人手中乞求一個側(cè)室通房之位。他會嫉妒,會控制不住,會陷入崩潰。之前得知沈隨安結(jié)親時候的痛苦,他也僅僅只能再承受一次而已。

    他本就經(jīng)常被人說腦袋不靈光。非讓他去想也只能想到個笨方法。

    是一個沈隨安可能會不喜歡的方法。

    反正,反正……他都快走了。陸湫頗有些自暴自棄。就一次而已,就一點點而已,他不敢做得過分。

    能讓沈隨安把陸湫這個名字刻在心底,也好。

    沈明琦是在騎射會的前一天,才收到陸湫的密信。說是密信,其實是陸湫悄悄拉走了沈家出門采買的仆役,硬是讓人帶回去的一張紙條。

    紙條上寫的東西很簡單:陸湫說,他從家中出逃,在外漂泊半月有余,明日騎射會,他想去沈明琦那里沐浴梳妝,再借套女子的衣服,不然到時候容易給這位被他借用名號的“沈時夕”丟人。

    沈明琦很迷惑。

    再見到灰頭土臉,像是在木炭堆里滾過一圈,還嘿嘿笑著的陸湫時,她更迷惑了。

    “你是怎么……把自己造成這副模樣的”沈明琦一言難盡。別說認(rèn)出陸湫的臉了,連男女都分不清,真正做到了物理意義上的改頭換面。

    “咳,回不了家,也就只能糙一點了,”陸湫摸著腦袋,看起來有點不好意思,還小聲補充了一句,“我有在河里洗過澡的,身上不太臭……大概。”

    關(guān)于陸湫出走的消息,沈明琦是有所而聞的。王城就這么大,陸家交際圈又很窄,從被陸元楓層層遞話,旁敲側(cè)擊地詢問有沒有見過陸湫時,沈明琦就知道,他又跑了。

    陸湫很難被關(guān)住。如果是三四年前,陸家只要用心一點,這小子就溜不走。但現(xiàn)在的陸湫身手極好,除非陸家愿意拿出至少四個暗衛(wèi),否則他絕對能逃掉。

    “這么說吧,起碼有六個人在抓我,她們還試過拿我弟跟我姐騙我過去,”身邊的陸湫滄桑地說,“也不知道母親花了多少銀子,能調(diào)這么多人。”

    “……行,”沈明琦懂了,陸守一這次是鐵了心要給陸湫一個教訓(xùn),一絕永逸地解決掉陸湫這個麻煩,“怎么不早點找我?guī)兔Α?br />
    “那哪敢啊!”陸湫假裝揶揄,“沈小將軍都是被陛下封賞的紅人了,我怎么好意思日日叨擾”

    “……隨你。”沈明琦見他不想正面回應(yīng),也就沒逼問。

    “欸,你住哪里呀,”陸湫心態(tài)倒是很好,或許因為這次身邊是熟人,他絲毫不拘謹(jǐn),探著腦袋到處亂看,還直接開始提問,“之前我都是大晚上趁著沒人才敢去河里洗的,水冰涼,凍得身上都發(fā)疼,能給我點熱水泡一會兒嗎”

    “行,”沈明琦回答,“我現(xiàn)在住云水居,你身上的傷需要藥膏嗎”

    原本大大咧咧的小少年愣住了。

    “……你、你怎么住在沈隨安那里!”陸湫瞪大眼睛,“那我豈不是要以這幅樣子,進(jìn)她的院子!”

    “二姐那里有現(xiàn)成的東西,住得舒服,”沈明琦解釋,她不明白對方為什么不見高興,“你不是想見她嗎”

    “我是想可是——”陸湫漲紅了臉,“這幅樣子,還是過去洗澡……是不是,太有傷風(fēng)化了……”

    “她應(yīng)該不會介意,”沈明琦不明白怎么自己這邊就沒事,去二姐那里就有傷風(fēng)化,但她還是想了想舉例,“之前烏裘,就是二姐養(yǎng)的黑狗,下完雨出去踩水,跌進(jìn)田地里滾了好幾圈,弄了滿身泥漿,二姐都是直接上手抱著狗去洗的。”

    “抱住……!”陸湫的臉更紅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吶吶地重復(fù)。

    “我說的是抱狗。”

    “噢、噢……”

    看起來沒救了。

    在沈明琦收到信出門找人時,沈隨安正在書房作畫。只需要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就能看見立于桌案之前,身姿端正的女子。

    不管是作畫還是寫字,她都喜歡開著窗進(jìn)行。對于沈隨安來說,外面的小院也是她需要的背景與底色,哪怕有時落了雨雪,她也樂意由著雨滴暈開墨色。

    沈明琦不懂這些,在她這個傻妹妹看來,原本的字與畫被雨水沾濕了,就不再完美了。可沈隨安就是愛去追求那點自然而然的不完美。

    今日天氣不錯,白日院中已經(jīng)開始帶上幾分暑氣要不了多久,就該熱起來了。烏裘在書房角落的墊子上午睡,翻著肚皮,小爪子偶爾還蹬幾下,也不知道是夢見了什么好事,時不時還哼哼幾聲。沈隨安看著好笑,將手頭那張工筆畫好好收尾之后,另拿了一張畫紙,用普通的筆墨,去潦草地描摹著小狗的模樣。

    但或許是情緒的延續(xù),沈隨安此時畫的烏裘,總是不如眼前的小狗那樣鮮活。她嘆了口氣放下筆。

    沈隨安知道陛下思念平晟王君。每年臨到平晟王君的生辰,她都會被要求作畫。她與平晟王君見面不多,只能靠著記憶中的模樣,與為數(shù)不多的畫像,還有陛下本人的口述去描繪。而當(dāng)那些畫送到陛下面前時,她總是沉默。

    “逸歡,”沈隨安記得,陛下曾經(jīng)問過她在一場對弈時,“你說,我該放下過往,該忘記他嗎”

    她沒有自稱朕,而是用了我。這表明并非君臣、并非皇帝與子民的對話,而是一場親近的、私下的交談。

    “沒有什么該不該的,陛下,”沈隨安那時久未落子,放松地?fù)沃^,嘴角勾起,“忘不掉,何嘗不是平晟王君不想被您遺忘呢”

    “也是……”

    “陛下,”沈隨安將自己的白子放于棋盤,“只要不將自己囿于困境即可,不想放棄的,那就都按照想要的來。”

    “反正您也有這份能力,大可不必逼迫自己做選擇。”沈隨安笑著說。

    還是去找聞序解解悶吧。

    沈隨安讓青蘭將沒用的廢稿拿到院子點火燒了,接著獨自走向沈明琦正在住的廂房。沈明琦出門在外野慣了,不習(xí)慣身邊有人跟著,門口連個把守的也沒有,沈隨安敲了敲門,沒人回應(yīng),但門被推開了點,沒有鎖。她皺了皺眉,覺得不太對,推門便進(jìn)了屋子。

    屏風(fēng)里側(cè)傳來陣陣水聲,現(xiàn)在可不是正常沐浴的時間,難道沈明琦自己出去做了什么

    算了,問題不大,反正人沒事就行。大不了等人洗完再問。沈隨安可沒有打擾別人沐浴的癖好,她悄悄地退了出去。

    可剛出門第一個照面,她便見到了自家妹妹的臉。

    “二姐,”沈明琦表情似有尷尬,十分少見,“怎么突然過來了。”

    “你在這里,”沈隨安指指沈明琦,又指指里面,“那……里面的是誰”

    沈明琦沉默了。

    沈明琦不想陸湫被姐姐誤會,但她這個人又真的不會扯謊騙人。在自家姐姐愈發(fā)復(fù)雜的視線中,半晌,沈明琦還是掙扎著開了口。

    “……沈時夕。”

    她嚴(yán)肅地說道。

    “陸湫”沈隨安懂了。

    “嗯。”沈明琦別開臉,十分心虛。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他怎么來這兒了”

    “……說是想借地方沐浴,再換身衣服,”沈明琦見自己沒能力瞞住,只好按實情說了,“他從陸家溜出來半月多了,好像一直風(fēng)餐露宿,今早才托人給我?guī)г挼摹!?br />
    “這么凄涼嗎”沈隨安唏噓,不過想到陸家家主跟她那位正夫的作風(fēng),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她還記得,之前陸湫就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按照妹妹剛才說的那半月多的流浪時間,怕是剛從沈家回去沒過兩三天就跑走了。他連沐浴都得找沈明琦借地方,那些傷肯定也沒能及時涂藥抹藥。于是沈隨安往下看去,果然見自家妹妹懷中捧著的幾瓶藥膏。

    “讓墨竹送進(jìn)去吧,沈明琦見沈隨安注意到了,干脆把東西送給二姐身后的男侍,“我去也確實不方便,要是等他洗完再給藥,還得麻煩著之后再穿一次衣服。”

    “行沈隨安答應(yīng)著,還不忘記提醒,“一會兒幫他把藥抹了,頭發(fā)擦干,然后帶來會客室等著,不用著急。”

    “是。”墨竹接過沈明琦手中的幾瓶藥膏,詢問了功效之后才敲門走進(jìn)去。

    “聞序,來給姐姐打下手。”見解決了這邊的事情沈隨安轉(zhuǎn)身走向長廊。

    “噢。”沈明琦應(yīng)著,跟隨沈隨安離開。

    上次跟陸湫見面,沈隨安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小子有些過瘦了。想來這半月,他也吃不了什么正經(jīng)飯菜,怕是能吃飽都不容易,沈隨安是要給人弄點吃的。正好快到吃飯時間,也能順道給沈明琦吃一頓。

    雖然也有人傳什么女子遠(yuǎn)庖廚,但沈隨安倒是喜歡做飯。她也是沈家女中唯一一個會做飯,且做得相當(dāng)好的,好到母親經(jīng)常借著讓她去探望爹爹的名號去請沈隨安去做點飯菜,她倒也不厭煩,有時心情好了還會在家宴上當(dāng)主廚。

    沈明琦能愿意住在她這里,其實也是為了蹭飯。小妹一直都是個飯包子,愛吃,還能吃,只要打打下手就能享受到自家二姐的好手藝,小妹是絕無可能錯過的。每次歸家,沈明琦都愛粘著沈隨安,她深深地知道,跟著二姐就能有好吃的,不管是下館子還是二姐做的,沈明琦都愛吃。

    不過畢竟吃人嘴短,妹妹就是拿來用的,所以住在云水居,沈明琦給沈隨安打下手的次數(shù)只多不少。還好沈明琦老實,去院子里摘菜也任勞任怨,現(xiàn)在正捧著新鮮蔬菜跟在沈隨安身后。

    沈隨安記得之前妹妹提過,這陸湫也跟她一樣百無禁忌,不挑嘴,應(yīng)該挺好養(yǎng)活,所以沈隨安也沒問對方的口味。

    “想吃什么”到了廚房,唯二的客人有一個不在,沈隨安自然是詢問親妹的意見,“挑點好弄的。”

    “肉,”沈明琦舔舔嘴唇,“怎么做都行”

    “那去把那塊排骨切了,一會兒燉個湯喝,我去烙幾個餅。”

    “好。”沈明琦提著刀跟肉,往案板走去。

    “呼……”

    陸湫整個人泡在浴桶中,瞇著眼睛,皮膚都被熱水蒸得泛紅了。他背上的傷被這種熱水浸著是會有點刺痛的,但陸湫并不在意,反正這種熱水比那晚上河里冰冷的水更讓人能接受,他已經(jīng)知足了。他經(jīng)受過的疼痛又不少。

    想來回家這么久,能如此放松的時候也就只有現(xiàn)在而已。

    不過陸湫倒還沒忘記自己現(xiàn)在所在的地方是云水居。

    哪怕只是個偏房。

    真好啊……陸湫睜開眼,出神地望著上方的橫梁。單論個人,他和沈明琦其實有幾分相像,雖然沈明琦腦袋應(yīng)該比他好使一點。但她們一個是男子,一個是女子。一個在陸家,一個在沈家。這兩方面巨大的差距讓陸湫對沈明琦羨慕都羨慕不起來。

    也不知道,今天有沒有機會偷偷去看一眼沈隨安……

    外面?zhèn)鱽砹饲瞄T聲。

    陸湫懶懶地轉(zhuǎn)了個頭,以為是沈明琦把之前說的藥帶來了,隔著屏風(fēng)喊:“聞序姐,我還沒洗完,再等一會兒擦藥行嗎”

    “陸公子,”與意料之中不同,屏風(fēng)后傳來的是一道男聲,溫軟輕柔,“奴是墨竹,赴二小姐之命,前來為公子上藥。”

    他聽到了二小姐。陸湫不受控制地站了起來,身上的水嘩啦直流,發(fā)出極為明顯的響動。

    “……沈、沈二小姐知道我來了!”

    “是的,”墨竹回應(yīng),“二小姐吩咐,等陸公子上完藥、整理好之后,前往會客室。”

    “那聞序姐、沈明琦呢”

    “三小姐和二小姐在一起。”

    末了,他還體貼地補充一句。

    “二小姐說不用著急。”

    這怎么能不著急!

    這男侍只用幾句話,就能急得陸湫在浴桶里亂轉(zhuǎn),一時間都不清楚自己要先做些什么。對,先把身子洗干凈肯定是沒錯的!起碼面上要過得去!他本來還想等泡夠了再洗,但現(xiàn)在看來只能立刻洗了。

    “公子,如果需要什么用品,奴可以去準(zhǔn)備。”

    “不用了——”他可不敢麻煩這位二小姐的貼身男侍。

    陸湫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從頭到腳洗得干干凈凈,也不在乎是不是用力過猛給傷口弄疼了。只要一想到他耽誤時間就會弄得沈隨安要多等他一會兒,就渾身都不自在。而且沈隨安居然已經(jīng)知道他在這里,那、那去會客室是什么意思

    想不通,越想腦袋越亂。

    “那個、墨竹,”裹著浴巾的陸湫從屏風(fēng)后探了個頭,糾結(jié)地開口,“你把藥給我,我自己抹吧……”

    “恕主命難違。”

    交涉失敗。

    陸湫坐在小凳上,捂著根本下不去熱度的臉,被墨竹上藥。其實除去以前的舊傷,他也只有背后的傷嚴(yán)重一點,因為養(yǎng)護(hù)得不好,似乎有些發(fā)炎,正常穿衣服都會不舒服。但膝蓋的傷已經(jīng)好完全了,手上的燙傷也只是還有淺淺的印子而已,并不疼。

    哪里犯得上用這么多、這么金貴的藥啊……

    每次他說不想浪費這些藥膏時,墨竹都會用很為難的表情看著他,弄得他很難以堅持,只能乖乖讓人把身上所有傷都抹了不同的藥膏。有些是加速愈合和消炎的,有些應(yīng)該是祛疤的,都是陸湫沒見過,但一看就知道很珍貴的東西,完全不像家里給他的藥一樣聞著有股怪味。淺淡的藥香圍繞著他的身體,即使穿上了衣服,那些味道也仍舊不會散去。

    他身上這身是沈明琦給的女子的衣服,干凈樸素,沒什么裝飾,穿著很方便。陸湫被墨竹細(xì)致地擦干了頭發(fā)又被抹了點護(hù)發(fā)的東西,這下墨竹才說一切完畢,可以帶他去會客室了。

    有一點緊張。

    其實上次跟沈隨安獨自相處的后半段,他都已經(jīng)可以放松下來去喊她逸歡姐姐了,但這次意想不到的見面,他還是難免帶著忐忑。

    逸歡姐姐。他在心底小聲念了好幾次。到時候,最好就按照之前那樣喊她。

    會客室暫時還沒有人,墨竹給他上了茶水,讓他稍等。陸湫不自在地坐在坐席上,時不時望向門口,等待著沈隨安的到來。

    窗戶是開著的,此時正值午后,有碎光傾瀉進(jìn)室內(nèi),落了陸湫半邊肩膀。看向窗外綠植、花卉、農(nóng)具和遠(yuǎn)處的菜地,還有不知道為什么堆放在角落的板車,與郁郁蔥蔥的果樹。

    他很喜歡云水居這一方院子。

    沒有過多的、浮于表面的裝飾,四處都充斥著樸實的生活氣息,像是沈隨安一樣她不是站在高處、難以接近的神明,而是會讓人感到安心的,站在泥土之上的人。

    會客室也與其他房間的風(fēng)格差不多。周圍的墻面掛著一些沈隨安的字畫,也有出自其他書畫家的作品與珍藏。在屋子角落,還擺放著一些做工十分豪放的兵器,看起來只有那種最為強壯的女子才能成功使用它們,起碼陸湫是沒有能將那些武器用好的信心。

    如果能試一試就好了。他看著手癢。

    身處云水居,會讓人不由自主地平和下來。陸湫覺得自己不怎么忐忑了,沒有心理這一層阻礙之后,身體上的感受就會愈發(fā)明顯。

    肚子不受控制地叫了一聲。陸湫紅了臉,但他確實是餓了。他悄悄瞄了一眼墨竹,對方還是維持著禮貌的微笑,即使應(yīng)該聽到了,也不會對客人不敬,這才放下心。

    陸湫揉了揉肚子,誠心希望自己能在沈隨安來的時候不要太丟人。

    可就在他覺得有些煎熬的時候,一陣香氣從窗外飄來,占據(jù)了他的鼻腔,甚至蓋過了他身上那抹藥香。

    “咕——”

    肚子的叫聲更大了。

    有人推門走入,沈隨安在最前方,沈明琦緊隨其后,后面還跟著一串端著東西的仆役,她們手腳麻利,迅速布了餐,一摞餅,幾道菜,還有一大碗燉得時間正好,惹人口水直流的冬瓜排骨湯,就這么擺在了陸湫面前。

    “逸歡陸湫眨眨眼,不自覺地吞著口水,說話都說不利索,“姐姐……!好久不見!”

    “餓了吧,”沈隨安笑著問,伸手邀請,“吃點”

    身邊坐下的沈明琦已經(jīng)動筷了。她是軍中人,吃東西又快又豪橫,咀嚼肉餅的聲音像是在陸湫耳朵里響。這熟悉的動靜讓陸湫有了在軍中跟沈明琦一起開小灶搶飯時候的危機感——意思就是,如果再不開始吃,沈明琦一個人就能都吃完了,絕對不會讓給他的。

    或許在此刻,吃飯,遠(yuǎn)比寒暄更重要。

    先先吃再說。

    陸湫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沈隨安,眼疾手快地?fù)屜铝瞬铧c要被沈明琦拿走的一個餅。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打從有記憶以來,陸湫就深知,在吃飯這件事上,吃飽比吃得香更重要。

    雖然陸家絕對不算窮困,但礙于武氏對江念父子的打壓,還有陸守一本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行徑,對于他們來說,缺衣少食再正常不過。在陸湫小時候有段時間,他們父子經(jīng)常維持著一個摳摳搜搜餓不死,但也活得不太像個人的狀態(tài)。

    即使偶爾趕上節(jié)日參加家宴,菜品豐富,留給他們父子二人的也沒什么好位置。而且這種時候往往是最容易被挑刺的時候,他們還得做足表面功夫,要小口小口,細(xì)嚼慢咽,要做足了禮儀,要遵循世家男的規(guī)矩,否則就要被那武氏說成是餓死鬼上身,被陸守一訓(xùn)斥丟人。

    當(dāng)然,有時候即使禮儀到位,也會被武氏說其他的方面,什么衣著不體面,什么妝容老氣,什么還在用多少年前的釵子,完全不看他們已經(jīng)被克扣到根本沒有銀子購置新衣添置脂粉。那武氏指點一通,最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說他們一股子流民味兒跟窮酸氣,上不得臺面。

    吃飽,對于小時候的陸湫來說太不容易了。所以他從不挑食,也沒那個資格去挑剔太多。

    后來他叛逆起來,跟武氏對著干,雖然能讓他跟爹爹勉強站了起來,活得起碼有點人樣兒,不至于跟以前一樣摳搜,但日子還是得精打細(xì)算。

    陸湫不會做飯,學(xué)了很多次也不會,頂多能自己燒個火煮個面條。他爹爹江念為人樸實,但因為是窮苦人家出身,花錢從不大手大腳,所以每頓飯都是定量的爹爹只會給他盛正常男子食量的飯,一小碗而已,吃多了兩口,爹爹就會開始抱怨起來,弄得陸湫也沒了吃下去的心情

    吃飯時間,不是消遣,不算放松,只是解決饑餓而已,挺難熬的

    至于參軍那陣,伙食就自然不必多說,將就著吃而已,能吃個半飽已經(jīng)是不錯,都是干糧,哪還能在乎口感呢也就偶爾閑暇時間跟小隊去周邊打個野味,或者搶到了敵人的補給,還能勉強開開葷嘗頓鮮,一個月也就那么一次兩次,沒多久就忘了肉是什么味兒了。在那里能吃得最好的時候,就是沈明琦帶著他開小灶。

    沈明琦是個小將軍,伙食比陸湫好上一些只是礙于環(huán)境受限,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不過在沈明琦那里,他好歹也能時不時填飽肚子了,所以他很喜歡去找沈明琦蹭飯。雖然兩個人經(jīng)常會為了搶吃的而打起來。

    篝火搖晃。

    那個時候,他偶爾會聽沈明琦說,她家二姐有一手好廚藝,她很想念。她說她二姐那雙手像是會什么巫術(shù),能握筆寫字畫畫就算了,連烙的餅、包的餃子、煮的清湯面,甚至是燒的開水,都比其他人做出來得香。

    陸湫笑她夸張,哪有人這樣神奇,如若真的存在,怕不是要被陛下請去皇宮當(dāng)御廚總管,還能留在沈明琦家而且說起寫字畫畫,他才不信沈明琦的二姐能有多厲害,肯定是連沈隨安的腳跟都碰不到。

    不過即使是聽個樂呵,他也會向往,會想象。假裝自己手中干巴巴、放了十天半個月的餅是什么珍饈美味,假裝這里有骨湯,有大魚大肉,有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然后嚼著嘴中難以下咽的食物,將就吃。

    ——在咬下一口餅的一瞬間,陸湫回想起了一些往事。

    所以,沈明琦口中那個做飯好吃的二姐,原來就是沈隨安。那他明白了,畢竟他很清楚沈隨安這雙手有多吸引人,有多神奇,雖然陸湫以前并不知道沈隨安還會做飯。

    但不管如何,他也確實餓極了。

    口中的餅聞起來香,吃起來更香。酥脆的表皮咬下去都能聽見清脆的響,芝麻與香料在口中炸開,席卷味蕾,而綿軟噴香的內(nèi)陷也能順利勾起人的食欲,吃完一口就想立刻吃第二口。

    但他忍住了。

    沒能好好說話就饞到開始吃東西已經(jīng)是極為不禮貌的舉動,陸湫不想在沈隨安面前一次又一次地丟面子。雖然光一個餅就已經(jīng)好吃到他快把舌頭吞下去了,可……起碼、起碼不能失了禮儀,不能太狼吞虎咽。

    他有在很努力地放慢速度,但不知為何,眼前卻好像開始變得模糊。

    別在這個時候啊……

    陸湫抹了抹眼睛,吸吸鼻子,沉默不言,只希望沈二小姐不要看向他這里。

    給人吃哭了。

    應(yīng)該不是難吃哭了吧

    沈隨安挑眉,悄悄看著正小聲抽鼻子,偷摸擦眼淚的陸湫。她好像總能見到對方哭,上次也是,這次也是。明明在別人面前,陸湫明顯是個難管還我行我素的倔小子,可在她這里,就容易掉眼淚。

    男子都是這樣嗎沈隨安想著。沈涵也愛哭,顧云熙偶爾想家的時候也一樣,躲著哭。

    但她爹爹就不怎么愛哭啊。沈隨安想不明白不過對方看著挺可憐的她到底于心不忍。

    “喏,擦擦,”沈隨安覺得自己并不好開口問原因,干脆給人遞了個帕子,聲音放輕,有點懷疑地確認(rèn),“……是飯菜不合口味嗎”

    “不是、對不起……”陸湫搖搖頭,聲音發(fā)緊,還咳嗽兩聲,“就是,太好吃了……是、是逸歡姐姐做的嗎”

    “對”沈隨安呼出一口氣,放下心來,還行,不是討厭就成“喜歡就多吃點不著急。”

    “嗯……”陸湫悶悶應(yīng)著,捏著沈隨安遞給他的帕子沒動,也不擦眼淚,就攥在手中。

    “等會兒。”沈隨安小聲提醒,但提醒的不是陸湫,而是沈明琦

    “嗯”沈明琦嘴里還在嚼著排骨,把那脆骨啃得咔咔作響,聽著就牙口不錯。

    早就該這么干了。

    沈隨安攔住自家小妹的動作,怕她管不住嘴,先把東西都吃完,陸湫之后只能吃點殘羹剩飯了——不是不給小妹吃東西是小妹一旦認(rèn)真起來,真沒人能吃得過她。起碼剛剛沈隨安看人陸湫吃飯還挺斯文的

    沈隨安拿了兩個小碗,把那湯給陸湫和自己都盛了一碗,接著把餅也給分出去幾個,才允許沈明琦動筷。沈明琦撇撇嘴,也沒不滿,繼續(xù)吃飯,反正剩下的大頭都是她的

    這下就算慢慢吃也不會發(fā)生意外了。沈隨安滿意地點點頭,也低頭繼續(xù)吃。雖然她們沈家人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guī)矩,不過因為小妹吃飯時不愛說話,只顧著往嘴里塞東西陸湫剛剛又掉了眼淚,所以現(xiàn)在是沒人出聲的

    只能聽見碗筷碰撞,口中咀嚼,喉嚨吞咽的一點點輕微動靜,三個人就著這些聲音,吃完了一頓飯。

    沈明琦落筷之后,打了個招呼就走了,沈隨安也不好當(dāng)著陸湫的面問怎么安置他這回事,只能目送小妹離開。

    等陸湫也慢吞吞吃完飯,整理好情緒,仆役已經(jīng)把碗筷都收拾走了。

    除卻一直站在一旁守候的墨竹,這里只有沈隨安與陸湫二人。

    眼前的小少年很局促,他身上穿的是沈隨安的舊衣服,也不知道小妹從哪個柜子里翻出來的

    論身量來說,沈隨安比陸湫高一截,不過差得也不多。她以前的衣服在陸湫身上倒還算合身,唯一的問題就是,女子的衣服大多是短領(lǐng),沒有男子衣服那個立領(lǐng),遮不住喉結(jié),所以陸湫脖子上圍了一條稍顯突兀的暗色小領(lǐng)巾,應(yīng)該是他自己的

    “逸歡姐姐……”他來回看了沈隨安好幾次,才終于做足心理準(zhǔn)備,囁嚅著開口,“謝謝……那個,飯很好吃,還有藥膏也……那些一定很貴……”

    “但是,我身上沒有太多錢,只有三個銅板了……”他小聲說。

    可憐巴巴的三個銅板被陸湫排開在桌上。他自己也知道這點錢無濟(jì)于事,可這是他僅剩的積蓄。

    “……我、我之后肯定會還的!”他干巴巴地補充,“不過,我欠逸歡姐姐的太多了,恐怕要好久也還不清……”

    “也沒人要你還,”沈隨安笑道,“而且你是小妹帶進(jìn)來的還我做什么”

    “還給你,就可以……”他抬起頭,雙眸熾熱,“多看看你。”

    “陸湫,”沈隨安摩挲著手邊的玉骨扇,偏頭問他,“你很喜歡見我嗎”

    “嗯!”這個回答倒是毫不遲疑。

    “那最好用正經(jīng)一點的方式來看我,”她彎了眉眼,“就當(dāng)陪我解悶兒”

    “可以嗎……!”陸湫雙眼都亮了,身體前傾,似乎就要坐不住了,但很快,他又頹喪下來,“但、我可能……要離開這里了。”

    “什么”沈隨安蹙眉,“去哪兒,還要回軍營”

    “不是……應(yīng)該就是往外走。我本來想,等在外面攢點錢,回來接爹爹的時候再來還給你錢的”他解釋著,“我若是留在這邊……家里人不會允許我不結(jié)親。她們給我找了其他女人,但我……不想去,也不想見。”

    “準(zhǔn)備什么時候走”

    “應(yīng)該是,騎射會結(jié)束。”

    “這樣……”沈隨安沉吟片刻,“那今晚你先歇息在這里吧,我給你找個房間,明天正好跟我們一起出行,畢竟沈時夕也是沈家人。”

    “啊……謝謝,逸歡姐姐。”陸湫的目光滿是糾結(jié),似乎沒想到沈隨安就這么輕易地掠過了他要離開這個問題,但他又沒辦法多說。

    “說起來,你這個,”沈隨安指了指脖子,示意他那條領(lǐng)巾,“要換一條嗎”

    陸湫反應(yīng)了一小會兒,然后呼吸停住了,下一刻就站起了身。

    “……在這里換嗎!”

    眼前的少年驟然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問。他臉頰通紅,明顯還是羞澀的但眸光卻暗含期待——男子的喉結(jié)給女子看到,就算失了清白其實要看喉結(jié),要給男子送領(lǐng)子或者領(lǐng)巾,也算是一種女子想要男子的說法。

    沈隨安:……

    總覺得現(xiàn)在說明其實是去沈涵那里要一條領(lǐng)巾給他,是不是有些破壞氛圍。

    但理智讓沈隨安還是攔住了陸湫差點就要解開領(lǐng)巾的手。

    “不是。”她說。

    “……噢。”陸湫呆呆地應(yīng)了聲,失望地坐了回去。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手中的帕子上還帶著淺淡的香氣,帕子角落繡著一朵蘭花,素凈淡雅。

    陸湫將沈隨安給他的帕子疊好,放置在衣襟內(nèi),貼近心臟的位置,才算安下心。

    他被沈隨安放置在了另一處偏房,脖子上的領(lǐng)巾也已經(jīng)換了一條。那個男侍說,這條領(lǐng)巾出自沈府的幺子沈涵,不需要解釋,陸湫大概也能猜到,這應(yīng)該是沈涵所擁有的無數(shù)領(lǐng)巾中十分不起眼的一條,盡管這一條已經(jīng)比陸湫見過的所有領(lǐng)巾都漂亮了。

    下午的飯菜是沈家仆役送來的,沈隨安似乎吃過午飯就出了門,除卻那些仆役,就只有沈明琦過來看了他一眼,不過也只是一眼而已見他不缺什么,也離開了。

    之前一直在外逃竄,即使是閑下來也得顧忌身邊有沒有形色詭異的人,現(xiàn)在忽然放松,陸湫反而有些不知道該做什么。他是個閑不住的性子,但此時畢竟是在別人家,又不敢自己出去胡亂走動,只能百無聊賴、換著姿勢發(fā)呆。

    按理來說,他既然在云水居,那么沈隨安的房間其實就與他相距不遠(yuǎn)。如果不要臉面一點,出去摸一下路線,或許可以干一些更為膽大的事情。

    比如,半夜爬床。

    陸湫晃了晃腦袋,把剛剛腦內(nèi)浮現(xiàn)出的荒唐至極的想法給丟出去。的確,這個辦法能讓他有那么點機會留在這里,但陸湫承受不了沈隨安對他的厭惡,也不想以自己齷齪的心思,去玷污永遠(yuǎn)干凈溫柔的逸歡姐姐。

    還能怎么辦呢

    以他的腦子,應(yīng)該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之前的計劃他想等到騎射會的時候再說,如果提前,他也不知道怎么面對沈隨安。

    而且,具體要不要實施,還得容他再猶豫一晚——因為對象是沈隨安,所以他才如此慎重跟小心。

    那今日不如等到逸歡姐姐回來……按照她說的,去給她解悶兒吧,如果逸歡姐姐見到他可以開心一點也好,他愿意當(dāng)逸歡姐姐的玩物,供她取樂。

    玩物,玩具……

    原本還癱在床上的小少年忽然就醒悟了。對啊,其實他也并非身無長物,怎么偏偏就忘記了!

    陸湫眼睛放光,興沖沖地出了門,準(zhǔn)備去找沈明琦要點材料。

    沈隨安今日要入宮送畫。

    陛下勤政,大多時候都是在御書房批閱奏折和處理政務(wù),只有少數(shù)時間會不在。今日也如此,沈隨安見有人來迎,便知道陛下早已預(yù)料到她的前來,于是徑直走了進(jìn)去。

    Uni獨家

    御書房不僅有陛下,還有如今已滿十九周歲的皇太女宋荊。母女二人一坐一立,看起來氛圍不錯。沈隨安記得,南方近期出了洪澇災(zāi)害,在之前跟陛下見面時,她曾提過想讓太女前往南方賑災(zāi),穩(wěn)定民心,安撫百姓。

    宋陌這個皇位,是搶來的。但或許也因此,她深知只靠站在高處的俯視是沒辦法真正看到人間的,所以她對自己的女兒極為嚴(yán)苛,也更想讓她們親眼看見、參與進(jìn)民眾的生活。

    當(dāng)初宋陌力排眾議,越過君后立了賢君之女宋荊為太女就是因為君后之女宋勉的性子過分清高傲氣,受不了挫折,被養(yǎng)得有點桀驁了。而宋荊卻是個能做實事,才學(xué)過人,且非常有膽色的。只需經(jīng)過磨礪,便能成為一任良君。

    “逸歡姐,”見了沈隨安,宋荊笑起來,語氣親昵,“母皇正念著你什么時候能來呢。”

    “這不就來了。”沈隨安甚至都沒行禮,直接大步走向前。

    對于如此冒犯的舉動,殿內(nèi)無一人驚訝或者阻攔,顯然是都習(xí)慣了沈二小姐的隨性跟陛下的放縱。要知道這沈二小姐,可是小時候扒在陛下腦袋上玩冕旒,都只引得圣上一笑而過的人,只要沒有旁人在,圣上允許她不做那些多余的禮數(shù)。

    見宋荊幫忙挪開了那些奏折,沈隨安便展開了畫卷,將那副工筆畫完整地呈現(xiàn)在二人面前。

    淺淡的色彩,細(xì)膩的線條,頗具神韻的人物,以及周遭繁復(fù)的景物,都足以看出沈隨安的畫工,以及她在這幅畫上所花費的時間與心思。

    “逸歡,”宋陌眼神軟下來,不再有剛剛給女兒講解策論時的凌厲,“這張錦兒,似乎比之前的要柔和些,是與你的心境有關(guān)嗎”

    “或許是吧,”沈隨安回答,“最近確實比先前自在了不少”

    “哦發(fā)生了什么好事,不與朕講講”

    “陛下早就知曉了吧,”沈隨安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親口說出這點子家事,怕是有些不合適。”

    “哈哈哈,你這姑娘,還知道在朕這里有什么不合適的”宋陌笑了,“和離這么久,也不見主動和朕知會一聲。也罷,如若我們逸歡看上哪家男子了,直接來這里指名就是可別怕用了朕的名頭。”

    “那是自然。”沈隨安溫聲應(yīng)和著。

    “不過……顧家幺子既然已經(jīng)與你和離,那,”提起顧家時,宋陌的聲音不再和方才一樣平靜了,語氣透露出陰冷與挑剔,“你還想要他嗎”

    “如果想,我就幫你留下。”

    宋陌慢條斯理地詢問。在她口中,顧云熙仿佛是不值得在意的物件,只需看沈隨安想不想要,而不是看顧家,或者是顧云熙本人的想法。

    如果沈隨安想要,不管那顧家幺子有多想逃,他都無法走出沈府一步,不聽話那就折了雙腿罷,再不懂事,也有的是辦法讓他懂事,宋陌愿意把顧云熙的所有權(quán)交予沈隨安。但若是沈隨安無意……

    “……不用了,”沈隨安沉吟片刻,回答,“顧家幺子與逸歡緣分已盡,再無多余牽連。陛下不必多慮。”

    “那朕可就不會收手了。”

    “……說起來,先前坊間傳言,說逸歡姐出門在外,被一男子當(dāng)街求親,是真是假”宋荊插了句嘴。

    “這件事朕倒是聞所未聞,逸歡,說說”宋陌似乎對此很感興趣。

    “事是真的,不過,也不算什么大事。”沈隨安想帶過這一茬。

    “胡言,”宋陌看樣子卻挺在意的,“你好歹是個國公府二小姐,哪里是隨隨便便一個男子就想攀附的是他冒犯到你了”

    “不,陛下,那人……”沈隨安思索該怎么去形容,“嗯……或許,還挺有趣,應(yīng)該不算壞事。”

    “難不成逸歡姐對那人有意”宋荊詢問。

    “不清楚,”沈隨安嘆了口氣,“一切都還沒決定。”

    “罷了,”宋陌頭疼地看著明顯有些意動的沈隨安,“如果喜歡,那便無所謂,想要就娶回去,不必瞻前顧后不過,還是得挑點有用處、會討喜的,莫要跟先前一樣,只受氣,還討不到一點好。”

    “逸歡受教。”

    “滾開、滾開——”

    “不是我做的、嗚……”

    “你以為自己還是曾經(jīng)那個不可一世的顧小公子嗎”

    “還不是個被人用過的貨色……”

    “云熙弟弟,現(xiàn)在,你同哥哥們一樣了——”

    顧云熙從夢魘中驚醒。

    紛亂的言語中充斥著恐怖的、怨毒的叫喊與咒罵,在意識中不斷尖聲嘶吼,可最傷人的不是那些銳利的話語,而是平靜地、撕碎他遮羞布的敘述。他捂住自己狂跳的心臟,大口大口呼吸,過了許久才勉強舒緩下來。

    頭好疼,胃也難受得緊。

    白日被灌下了不少酒,顧云熙回到府中之后連簡單的清洗都沒有,便渾渾噩噩地栽倒在了床榻上。那個負(fù)責(zé)侍候他的男侍如玉年紀(jì)小,沒經(jīng)驗,根本就不懂得察言觀色,竟然任憑他醉倒,給他蓋上了被子就離開了。

    好惡心,一切都好惡心。

    周遭充斥著他身上的酒氣。這酒不是好酒,聞著都令人作嘔。可他那個時候,還是需要繼續(xù)喝,只是因為那些女人喜歡看他喝,故意給他遞了一杯又一杯的酒。他不喜飲酒,以前甚至可以說是很少喝酒。

    “顧小公子,”那曾經(jīng)追在他后面跑,他連個眼神都不想給的霍家長女霍奕坐在了他面前,“顧大人說,你是情愿陪我們喝這一頓的,對吧”

    “畢竟,以前的顧小公子可是非常難請呢……別說是一起吃飯,估計是連句話都舍不得跟我們說。”

    “現(xiàn)在這幅模樣,莫不是想要挑個新妻主哈哈哈……”

    “我們可不是沈二小姐那般溫良的女子。”

    “嘖嘖,也不知道那沈隨安怎么想的,這種姿容的男子都舍得放走……”

    “說不定是玩膩了……”

    她們嬉笑著在暗中諷刺,而顧云熙能做的,只是裝作聽不懂,然后盡可能地笑著接受她們的一切刁難。今天也是這樣,明天,還有明天的明天,或許以后……都會是這樣。

    原來這就是姐姐與哥哥們所經(jīng)歷的。

    他懂得了哥哥看向他時,眼神中濃烈的嫉妒與憎惡了。在此之前,他是被排除在外、唯一干凈的。而現(xiàn)在,他們都一樣,被折斷了傲骨,卑躬屈膝,扮演者聽話的、供人調(diào)笑的物件。母親只保證了,不會讓他們受到傷害,不會讓他們死。

    但也僅此而已

    必須要這樣嗎他問過。母親只是沉默。末了,她說,如果想活下去,就去做。只需要忍耐一點言語,承受一點壓力,讓她們愿意去看在一點薄面上,不去平白污蔑二姐便好。

    說起來好像很輕松一樣,畢竟名義上,他仍然與那些家伙身份平等。對方也知道分寸,她們把惡意藏在暗處,沒有拿到明面上,好像是一場人盡皆知的做戲。

    可他不想以這樣的姿態(tài)活著。

    熬過今夜,明日還要出門。沒完沒了,好像永遠(yuǎn)望不到頭。諷刺的是她們邀請顧云熙去的草場,是曾經(jīng)沈隨安帶他去過許多次的。

    他很熟悉那里,即便曾經(jīng)的顧云熙總是不喜歡被帶去草場。那里有沈隨安的馬兒,他不擅騎馬,沈隨安想教他,總被他拒絕。他抱怨為何沈隨安限制他的自由,不讓他出門,他向往那些可以出門赴宴的公子,想要成為他們中最為出挑的那一個——

    但當(dāng)他真的擁有了“赴宴”的機會,一切也都不同于往日了。

    “只要你還是我的夫郎……”那個女人曾經(jīng)用輕緩的語氣,安撫著他,“就可以信我。”

    他已經(jīng)不再是沈隨安的夫郎了。

    沈隨安回府時,夜色已深。

    今夜月圓,云也多,不冷,能聽見蟲鳴。

    因為被留著用了晚膳,還陪著陛下去御花園走了一圈,今日回府的時間晚了一些,不過沈隨安并不疲憊。這個時辰,妹妹應(yīng)該已經(jīng)歇下了,云水居應(yīng)該十分安靜。

    不過她剛踏進(jìn)自己的院子,便聽到了身邊人的聲音。

    “逸歡姐姐!”小少年從旁邊的果樹躍下,小跑著趕過來,“你回來啦。”

    眼前的陸湫看著精神好了許多,蓬松還帶著微卷的長發(fā)早已干透了,扎起高馬尾,像是尾巴一樣在腦后搖晃。

    “這么晚了,怎么在外面待著”沈隨安發(fā)現(xiàn)自己見到陸湫就總?cè)滩蛔∠胄ζ饋恚瑢Ψ揭姷剿龝r顯而易見的向往與歡喜讓她也不由得被感染。

    “想等你,送你個禮物,”他看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從背后拿出一個小東西,“不過……做得不是很好。”

    那東西大概一掌大小,還帶著陸湫的體溫,這里有點暗,看不清楚,不過通過質(zhì)感,她大概能感受到,那似乎是個人形小木雕。

    “今天做的”沈隨安將木雕拿在手中把玩,頗為意外。

    “嗯!”他說話的時候好像站不住,就在沈隨安跟前亂走,一刻不歇,看起來之前來沈家參加接風(fēng)宴,還真是把他壓抑壞了,“我去找聞序姐借了點工具,然后她給我弄了塊木頭。”

    “這雕是……”沈隨安仔細(xì)摸了摸手中的小人兒,摸到了那人手中折扇形狀的東西,猜測著,“我嗎”

    “如果你喜歡,那就是”陸湫沒有直接說,撓了撓臉,語氣弱下來,“要是覺得不好看,就當(dāng)成別人吧……”

    “怎么還當(dāng)別人。”沈隨安失笑。

    “我、我是想做成逸歡姐姐的樣子來著,但總覺得差了很多……”陸湫耷拉著腦袋,“對不起,我手藝不太好,等之后練好了,再多給逸歡姐姐做幾個。”

    “好,”她應(yīng)著,抬頭看了眼天空,“這里其實也看不清楚……”

    陸湫見她不說話猶豫著抬頭,不知道沈隨安在看什么,也跟著她一起看。

    “陸湫,”她輕聲說,“要不要隨我去屋頂,看看月亮”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沈二小姐當(dāng)真喜歡自降身價,顧云熙秀眉蹙起,“也不知是把自己當(dāng)了暗衛(wèi)還是當(dāng)了賊,總要上房子跟爬樹。”

    “想去就自己去,我不奉陪。”

    說罷,眼前的青年一甩衣袖,冷然離去。

    顧云熙不喜歡這些。沈隨安記住了。

    于是她邀請他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到后來,在看到什么喜歡的景色時,她也再不會想起要帶自己的夫郎也看一看。

    沈隨安喜歡看月亮,看花,看那些每日相同卻又不同的景物,看自己院子里的春去秋來,看落雨,看飄雪。和那些文人墨客一樣,她也鐘愛花鳥風(fēng)月,節(jié)氣變化,偶爾靈感迸發(fā),隨手便是一篇詩文或畫作

    志趣相投的人,并不都能時時相會。沈隨安在沈府很自在,但她仍然喜歡天天往外跑,其實就是因為,她不知要跟誰分享那些不起眼的、簡單的風(fēng)景,與那一點一滴的歡喜。

    在少年時的沈隨安心中,如若要娶夫郎,最好是可以與夫郎分享自己心之所感的。但每每當(dāng)她這樣說,姐妹們總會不解,畢竟她們認(rèn)為,男子雖然要學(xué)習(xí)琴棋書畫去充實才學(xué),但那些更為深刻的、精神上的事情,還是得靠女子去鉆研。

    沈隨安覺得,她也不是非要別人做到與她一樣。在她的眼中,萬物皆有光彩,她想要的是,有人不問原因,不糾結(jié)意義,不理會旁人的話語,只是陪著他,在她身邊,一起走一走看一看,聽她說說話,便好。

    她想有人同行。

    后來,她就連這一點念想也斷了。不知是受了家中人影響,還是被耳濡目染地熏陶久了,沈隨安拋棄了那些無望的想法,不再追求什么精神上的陪伴,只希望夫郎可以安心跟她過日子。

    她明明已經(jīng)做好了,只能將自己發(fā)現(xiàn)的美,傾注在畫,傾注在字,傾注在文章中的準(zhǔn)備。她都已經(jīng)要說服自己,有些事情不必尋求共鳴,不必宣之于口。

    可是今夜,月光明亮。

    銀白色的光芒給那瓦片都鍍上了一層亮色,像是水的波紋,躍動在夜空之下,而天空中云層薄厚不均,猶如巨大的魚影游過紛亂縹緲,讓人不由得暢想,九天之上,是否真的存在鯤鵬。羽化而登仙,又該到了哪里

    如果是陸湫……沈隨安不免會去猜測他的反應(yīng)。她知道,陸湫應(yīng)該也不懂得自己復(fù)雜的思緒。

    但,他會和自己去看看月亮嗎

    這個說喜歡他的,熱烈而沖動的少年,會選擇在這一刻,停留在她身邊嗎

    或許這是個不好的預(yù)兆。沈隨安意識到,自己開始對陸湫抱有期待。

    眼前的小少年在聽見她這句話之后,像是反應(yīng)了片刻,才揚聲道:“可以嗎!”

    干凈而純粹,喜色溢于言表,連語調(diào)都高了一些。

    “我們要怎么上去搬梯子還是直接翻上去”陸湫躍躍欲試,張望著云水居院子里有沒有適合上屋頂?shù)奈恢谩?br />
    陸湫滿足了她的期待。

    “別急,”沈隨安笑了,也在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氣,“待我去拿些糕點。”

    “兇我做什么!”陸湫跟烏裘大眼瞪狗眼,又不敢動作太大,怕傷了這小狗,“又不是在你飯盆里搶吃的!”

    “汪!”烏裘不服,咬著陸湫的褲腿不讓他走看樣子是對陸湫幫忙拿東西這件事極其不高興。

    “不懂事,”沈隨安俯身,抱走了兇巴巴的小黑狗,交給墨竹,“你陪它玩會兒,給找點肉吃吧,上屋頂不方便帶狗。”

    被墨竹強行抱走的烏裘一直在亂蹬,又掙脫不開,烏溜溜的一對眼睛似乎都有著人一般的幽怨,像是在控訴沈隨安見了別個就忘記了它一樣,看著像個小怨夫。

    “走吧,”沈隨安喊了一聲陸湫,“有梯子,不需要翻墻。”

    “好!”陸湫不忘了回頭朝著那小狗做了個鬼臉,這才步伐輕快地跟上沈隨安。

    沈隨安是極好的人。

    如果讓一年前,尚在軍營的陸湫去想,他大概想破腦袋也預(yù)料不到,自己能夠有進(jìn)入沈府,跟沈隨安并排坐在云水居的屋頂,一邊吃糕點,一邊看月亮的時候。

    嘴中的糕點是綠豆糕,甜味不濃,清涼柔軟,口感細(xì)膩。他們帶上來的分量不多,只有七八塊而已,拿了個小盤子裝著,放在二人中間。陸湫愛吃,但吃得很慢,也很珍惜,不敢多貪嘴,生怕吃得快一些,沈隨安就要提前結(jié)束這次的賞月了。

    身邊的人確實是在賞月。

    陸湫悄悄望向沈隨安的側(cè)臉。

    那雙似乎永遠(yuǎn)帶著春水的雙眸,凝視著遙遠(yuǎn)的天邊,月光照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的輪廓,清麗,俊雅,好看到讓人失神。只有在此刻,陸湫才真正明白了,為何有人說沈隨安是明月之才。

    她比月色奪目。

    “讓你賞月,一直看我做什么”沈隨安不經(jīng)意開口,叫醒連吃東西都忘記嚼的陸湫。

    “逸歡姐姐比月亮好看,”陸湫沒有猶豫,直白地說出心之所想,“月亮每夜都能看到的,不足為奇。但逸歡姐姐……不是總能看到。”

    “哦”她理了理鬢角的發(fā)絲,“你之前應(yīng)該也看過月亮吧不是看見,而是真正地,仔細(xì)去看。”

    “有啊,”陸湫點點頭,咧嘴笑了,像是很樂意被問到這一點,“在邊塞的時候總是會看。”

    “邊塞的月亮是什么樣的”沈隨安似乎很好奇,歪頭看他,“講給我聽聽。”

    “那里的月亮特別大,比現(xiàn)在這個要大好多,”陸湫手里還捏著沒吃完的綠豆糕,比比劃劃,“要是上了樹,站在高處去看,會有種好像伸手就能碰到的感覺。”

    “月亮上有影子,有圖案,不知道是不是仙人的居所。我阿姐以前跟我講,說是只有犯了大錯的仙人才會被趕到月亮上去,她說,月亮特別冷,冷到像是活在終年不化的冰洞中。”

    “……我曾經(jīng)見過海,海浪拍打礁石,好像隨時能把人卷下去,比任何志怪故事中的鬼都要嚇人。那時候的月亮,像是被海一點一點吃掉一樣,慢慢沉入最遠(yuǎn)處的,看不見岸的水中。”

    “如果是在草原,夜晚廣闊,風(fēng)聲喧囂吵人,那里的月亮是最亮的,亮到草地都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只能見到白花花一片,風(fēng)一吹,浪花一般翻騰起來,發(fā)出分辨不出來源的響動,有時候風(fēng)太猛烈,營帳都會被吹走……”

    忽然,陸湫停住了自己一時沒控制住的話頭,忐忑地看向身旁的沈隨安。逸歡姐姐已經(jīng)許久沒說話了,一直在聽他說些無聊的東西,陸湫怕自己說得太多,惹她不高興。

    可身邊人只是笑,望著他的眼睛,一如她剛剛望向月亮?xí)r,那般專注,那般認(rèn)真:

    “我喜歡聽這些,陸湫。”

    “還有呢”

    她說,喜歡。

    在這一刻,她的眼中,只有陸湫一人。

    “我、咳,那個——”

    陸湫吶吶半天,忽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緋紅慢慢爬上了少年的臉頰,他只覺得自己此刻的臉比被人拿熱水潑的時候還要燙,只能笨拙地咬了幾口糕點,想用綠豆的涼意讓自己降降溫。

    “等、等我準(zhǔn)備好了……”陸湫將口中的糕點咽下肚,小聲說著,“就、再說給逸歡姐姐聽。”

    “好,”沈隨安答應(yīng)了,“我等你”

    “……嗯。”

    可是,他明天就要走了。

    要等多久,才能再次相見

    “……其實,還是能看出來是我的,”沈隨安見陸湫不再說話,于是像是在把玩著手中的小木雕,“做的真細(xì)致,小涵肯定會很喜歡。”

    “如果逸歡姐姐不嫌棄,我還可以做很多,”陸湫低聲說,“等之后回來,一齊送過來。”

    “這倒不必,”沈隨安失笑,“太麻煩了。”

    “不麻煩。”

    他說。

    “我愿意的。”

    在心中描摹她的容貌時,陸湫只會開心。他不介意沈隨安把自己做的東西送給弟弟,只要她喜歡,只要能派上一點用場,陸湫就不算白做。

    陸湫沒能說出來,他每次看向月亮,想到的不是什么景色多好看,月亮多美,而是沈隨安的面容。或許也不止是看向月亮的時候。不管是在邊塞,還是在王城,即使月亮看起來不一樣,對于陸湫來說也沒什么區(qū)別

    只是身在王城時,他可以知道,自己離沈隨安很近。

    而此時,應(yīng)該會是最近的一次。

    ……他不想走不想走他一點也不想離開沈隨安,一點也——不想讓她,把這幅樣子,留給其他男子。只要想到沈隨安會娶別人,會用溫柔的目光看旁人,他就嫉妒得想提起武器,去練個千八百次棍法刀法。

    畢竟他又做不到去傷害逸歡姐姐心悅的人。

    為什么家中人都想把他嫁給旁人為什么他不成婚就沒辦法在這里立足為什么他沒有能力掙脫一切,笨到不知道該怎樣做才能擺脫掉所謂的必經(jīng)之路

    真沒用,陸湫。

    真沒用。

    陸湫垂下腦袋,低聲開口:“明天的騎射會,逸歡姐姐想贏嗎”

    “嗯”沈隨安聲音疑惑,“只要參加了,就沒有愿意輸?shù)陌伞趺础?br />
    “只要逸歡姐姐想,”陸湫緩緩抬眸,咬了咬口腔內(nèi)壁,把自己疼得清醒之后,他才開口,“我就會去做到,我可以幫你”

    他說得很慢。

    “用盡一切。”

    “假如、我真的做成了,”陸湫吸了一口氣,像是那次當(dāng)街求親一樣,不管不顧地,拋棄理智,但仍然忐忑,“逸歡姐姐……可以獎勵我,一個吻嗎”

    “不需要嘴唇……”他狼狽地,卑微地,乞求,“臉頰也好,其他地方也好,讓我碰一下逸歡姐姐的手也好……”

    “一下就好……”

    第30章 第三十章

    “好。”她說。

    陸湫恍然醒來。

    夜晚的記憶模糊而渺遠(yuǎn),像是被蒙上了一層暖色的光暈,如夢幻,如泡影,顯得極為不可思議。陸湫很少喝酒,他曾經(jīng)在軍中嘗過沈明琦獎勵給下屬的酒水,結(jié)果應(yīng)該是不勝酒力,咂吧幾口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不記得什么滋味,之后就不喝了。可是,陸湫覺得,沈隨安對于他來說,像酒。

    一看到沈隨安,他就會和那些喝醉了的將士一樣,做些沖動的事,說些不合時宜的話,臉上通紅,心跳沒了規(guī)律,記憶斷斷續(xù)續(xù)。

    他有些不敢相信。

    逸歡姐姐,答應(yīng)了。是真的還是假的答應(yīng)的是他那句話嗎如果他做到了,就可以……可以被允許一個親吻嗎

    記不清楚。

    其實他最開始,是想要不提前說出來,等到臨走前,直接去親對方的——即便只是想親一下對方的臉頰。他怕問了會被拒絕,他怕沈隨安會覺得他不檢點,怕沈隨安露出哪怕一點嫌惡的表情。但他還是問了,原因無他,陸湫是真的做不出這種,只是為了滿足自己不顧心上人意愿的事情。

    而且,沈隨安說,她可以等他準(zhǔn)備好,再繼續(xù)講述那些外面的故事。陸湫還想告訴她,很多很多。如果這樣做了,他怕沈隨安再也不愿聽他講了。

    于是他問了出來。

    而沈隨安好像……沒有拒絕。

    是真的嗎

    陸湫用力揉了揉臉,把腦袋埋進(jìn)被子里大聲喊了好幾嗓子,才從床上爬起來去清洗。

    據(jù)說,被他借用名字的那個沈時夕早已定居南方,許久未回王城,所以他皮膚顏色深了點倒也不影響,只需換身衣服,再稍稍模仿一些女子的習(xí)慣和動作,就沒人能過多在意。

    他早已跟沈家姐妹說好,謊稱沈時夕風(fēng)寒初愈,喉嚨還未恢復(fù)完全,難以發(fā)聲,不方便交際,為了身子著想才戴了面罩。沈明琦給他的外衫也可以遮住喉結(jié),他只需全程跟沈家姐妹待在一起,便不會被懷疑。

    當(dāng)然,畢竟戴著面罩的人還是比較特殊,即使有沈家姐妹作為擔(dān)保,被皇家那邊著重觀察是難以避免的他須得小心一些,不能做出任何疑似冒犯的舉動。

    清早的時候,沈家男侍就給他送來了今日的裝束——一身墨色勁裝,簡單利落,上面繡有稍淺色的暗紋,因此并不顯得過分單薄。與之搭配的還有女子制式的面罩,可以幫他遮擋面容。

    那男侍告知了陸湫,待他用完早膳之后,還得被稍微修飾一下,來改變些許眉眼的形狀,防止被見過他的人認(rèn)出。早膳在不久后就送到了屋內(nèi),陸湫有些可惜,沒能跟沈隨安一起吃,但想起自己昨天吃個飯還掉了眼淚,他也不免覺得有點丟人。

    不過都已經(jīng)過去了!

    今天最重要的是要完成昨天說過的目標(biāo),是要名正言順地——好吧,或許并不怎么名正言順,還是只能在私下進(jìn)行,不過總比他不經(jīng)過沈隨安同意,強行去做要好得多——去觸碰到自己的心上人。

    然后,留著這一點念想,離開。

    “你說,我這樣做會不會太像壞人了,”沈隨安已經(jīng)吃完了飯,絮絮叨叨說了半天,雖然沈明琦嘴里正忙著嚼東西,一直沒回話,但她知道對方在聽,“要是把他嚇到了怎么辦”

    眼前的沈明琦捧著大碗喝湯,又把最后一筷子面嘬到嘴里,等到咽下肚,拿帕子擦了嘴之后,才回復(fù)自己姐姐的話:

    “嚇不嚇到我不清楚……不過,他應(yīng)該不會怪你。”

    “確定嗎”

    “確定,”沈明琦抬了抬眼,表情正經(jīng),“二姐,你是不是很喜歡這么欺負(fù)人。”

    “哪有,”沈隨安眼神無辜,“我都沒欺負(fù)過你跟小涵。”

    “是因為你之前那個夫郎嗎”沈明琦直白地問,“二姐好像對陸湫懷疑得太多了。”

    “這么一說……或許是呢,”沈隨安挪開視線,把玩著自己的頭發(fā),“……不過,畢竟你跟他更熟悉一些,我和他還沒多深入接觸,有些戒心很正常吧。”

    “嗯,反正陸湫這人心思直,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沈明琦臉上沒什么特別的情緒,十分放松,像是講述著一件普通的習(xí)以為常的小事,“就算真欺負(fù)他了也不打緊,只要是二姐,對他做什么應(yīng)該都沒關(guān)系。”

    “連你都這么認(rèn)為”沈隨安訝異,但沈明琦沒回話。

    “二小姐,”有人叩門,“陸公子已經(jīng)收拾完畢了。”

    “帶他過來吧。”沈隨安吩咐。

    在進(jìn)門之前,她就已經(jīng)聽到了小少年輕快的腳步聲,他應(yīng)該走得相當(dāng)快,連敲門這樣的禮數(shù)都忘記了,直接就拉開了門。

    “逸歡姐姐!”遮住了一半臉的陸湫只露出了眉眼,因為面罩的遮擋,他的聲音有點發(fā)悶,即使是這樣,也擋不住陸湫語氣中的迫不及待。

    在男侍的修飾過后,陸湫眉目間的英氣更甚,即使他此時是笑著的也忽略不了他身上那股張揚的凌厲。他的鞋子應(yīng)該也是加了東西來墊高,整個人比之前看著修長了許多,就連那頭有些醒目的卷發(fā),都被盤起了女式發(fā)髻,顯得利落而干凈。

    打眼一看,完全看不出是個男子,只覺得他像個十七八歲、正年少輕狂,不懂得收斂氣場的大姑娘。

    “還挺不錯的”沈隨安評價道,“你之前在軍中也這樣打扮嗎”

    “那沒有,”沈明琦插嘴,“他軍中的打扮特別隨意,可不及現(xiàn)在這樣講究。”

    “沈明琦!你別在逸歡姐姐這里亂講!”陸湫被熟人戳穿了,臊得連一聲聞序姐都不叫,沒大沒小地喊了沈明琦的全名。

    “好了,”沈隨安拍拍身邊的座椅,“坐會兒,等下一起走。”

    “嗯!”

    陸湫十分聽話,沒再爭,端正地坐在座椅上。他本身因為在軍中久了,身上有些習(xí)慣都帶了些女子的隨性,不像通常的男子那樣拘謹(jǐn),現(xiàn)在穿了女裝,倒是比之前穿男裝更為自在。

    “說起來,這次騎射是可以自己帶馬的”沈隨安看向陸湫,“不知道你習(xí)慣什么樣的我就按自己的喜好挑了一匹,但你要是不太適應(yīng),也可以騎皇家那邊的馬,她們那有溫馴一些的”

    “我用逸歡姐姐挑的!”陸湫想都沒想,直接答應(yīng)。

    “哦”沈隨安看出來了,他應(yīng)該是不了解,溫聲解釋,“我手上的馬可都算烈馬,連性格稍好的幾匹,也有些難以駕馭,到時候如果不行就不要勉強自己”

    “沒關(guān)系,”陸湫聽完,依然與之前態(tài)度一致,“只要是逸歡姐姐挑的一定是最好的我可以做到的”

    “好,”沈隨安看出了陸湫性子里也帶著倔,便不再提,“那就試試。”

    排除仆役那些,沈家拿出的三匹馬都各有風(fēng)采。

    沈明琦的馬名為破障,是一匹銹黑色戰(zhàn)馬,名字是個道士起的那道士說她的馬有看破虛妄、逼退鬼神的能力。沈明琦不懂那些玄之又玄的但這是與她一起征戰(zhàn)多年的老伙計,所以她仍然愿意用,破障應(yīng)該也是喜歡出去奔跑的

    沈隨安的馬,淡黃色皮毛、銀鬃毛的那匹名為踏蒼,是沈隨安于十九歲那年馴服的馬,脾氣大得很,又嬌氣又金貴,經(jīng)常惹得草場那邊的馴馬師頭疼。因為外形出色,體質(zhì)優(yōu)越,所以踏蒼的身價也相當(dāng)驚人,還是太女殿下出面,才讓沈隨安拿到了這匹不可多得的好馬。

    而另一匹名為追云,是匹紅毛黑鬃的長毛馬,雖然沒有踏蒼那樣金貴,但它勝在穩(wěn)定性強,體格也強壯,在信服身上人的前提下,它可以發(fā)揮出極為強大的能力,如果是真正認(rèn)真來比賽,沈隨安一定會選擇追云作為伙伴。但在今天這種情況下,她則是把追云給了陸湫使用,如果陸湫可以駕馭,追云也能成為他的助力。

    一見到沈隨安那兩匹馬兒,陸湫就有些壓不住自己的興奮勁兒了。他以前鮮少見這樣的好馬,即使是見到了,人家也不會讓他觸碰一下,更枉說親自去騎。不過趁著還未出發(fā),沈隨安讓他去熟悉一下追云,給喂點吃的或者試試騎一騎,牽著走一走也行。

    出乎沈隨安意料的是,陸湫似乎天然就懂得如何與馬溝通。

    他與追云熟悉的過程很快,甚至還跟旁邊的踏蒼都達(dá)成了友好的關(guān)系,一向不愛被人觸碰的踏蒼可以允許陸湫去摸摸它的鬃毛。這讓總是被動物排斥,只有一個烏裘天天追著她的沈隨安十分羨慕,遙想以前,她馴服這兩匹馬可是沒少花時間,而陸湫不出一會兒的功夫,能達(dá)成她幾個時辰,甚至是一整天的進(jìn)度。

    看樣子,陸湫說的“可以做到”,還真是沒攙半點水分。

    沈家一行人騎著馬趕往了騎射會的所在地,那是一處皇莊外圍的林場,有很久之前開拓出來的專門用于馬球賽的場所,旁側(cè)也有一片面積足夠大的樹林用于狩獵活動。上午進(jìn)行的是馬球賽,而用于狩獵的動物早已提前一段時間放置在了林中去適應(yīng)環(huán)境。

    沈隨安攜妹妹、陸湫,還有沈家仆役,在宮人的指引下安置了諸多物件,她掃視一圈場地,注意到了不遠(yuǎn)處對著自己揮手,動作頗有些好笑的曹語霖,還有一直想讓自家哥哥冷靜一些,滿臉無奈的曹思遠(yuǎn)。

    畢竟是按照家族劃分的營帳,在其他人還未安置好的情況下,曹語霖不方便到處亂跑,所以只能用這種形式跟她打招呼。沈隨安也禮貌地?fù)]手當(dāng)做回應(yīng)。

    “二姐,”沈明琦喊了她一聲,沈隨安回了頭,看見了她身邊的宮人,“陛下要見你。”

    “就來,”沈隨安下了馬,吩咐馴馬師安頓好踏蒼,“一會兒抽簽分組,聞序你去吧。”

    “知道了。”沈明琦答應(yīng)一聲。

    鯨木整理

    “逸歡姐姐……”旁邊的陸湫像是注意到了什么,皺著眉頭,小聲叫她,“那個——”

    “等我回來。”沈隨安暫時沒時間看照他,只是安撫了一句,便隨著宮人離開,前往陛下所在的位置。

    或許是錯覺吧。陸湫想揉眼睛,又怕弄花了臉上的妝,只好忍耐下來。

    他剛剛看到了一個人影,似乎很像之前在街上遇到的曾經(jīng)與他交手過的盜賊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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