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大姐,董楊面上帶笑,湊到自家姐姐董松身邊,好似貼心般地發(fā)問,“你那個逃跑的準(zhǔn)夫郎,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抓回來”
“嘁,干嘛提那小子晦氣。”董松不講形象地啐了一口,帶著刀疤的臉上有著明顯的嫌惡,“要不是看在他那張臉還可以,老娘才不想要個連嫁妝都少得可憐的陸家子……”
皇家騎射會這種場合,可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進(jìn)來的,董家還能勉強(qiáng)夠格,陸家就別想摸到進(jìn)入這里的門檻了。所以,董松在自家營帳說起陸家壞話時也沒壓低聲音,引得周邊的幾家人都能聽到。
“到頭來,他自己還不識相,一口一個沈二小姐,天天做能嫁進(jìn)沈家的彌天大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門第。”
“按理來說這陸家子一次次去貼那位沈二小姐,怎么沈家這么久還沒點動作”董楊側(cè)頭詢問,“照慶國公府的實力,沒理由放任那陸家小子肆意冒犯吧。”
“你沒聽說嗎”董松一挑眉,“上次沈家三小姐的接風(fēng)宴,有個男子給那陸湫潑了一身茶水,好像讓他當(dāng)眾出了丑, 第二天就被沈二小姐摁著腦袋拎去陸家登門道歉了。我記得那男子,還是柳家的吧……”
“這么看來,陸湫在沈家也算有幾分薄面沈三小姐還特地邀請了他去自己的接風(fēng)宴呢。”
“哪是薄面啊!”董松夸張地復(fù)述,看樣子是一點不同意。
她擺擺手左右瞥了瞥,壓低聲音湊到董楊耳邊,“聽傳言,陸家子從軍那幾年,跟沈三小姐做過戰(zhàn)友,日日往沈明琦營帳里跑。”
“戰(zhàn)友”
“呵,假裝遮掩一下說成戰(zhàn)友而已,這樣好聽一點兒,但誰不知道,陸家子在那沈三小姐眼中,不就是個男寵嗎早就是被用過不知道多少次的二手貨了。”
“可,那陸湫明明是對沈二小姐當(dāng)眾求親——”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董松故作深沉,一副將所有事都了然于心的高深模樣,“照我看來,該是那沈家三小姐又想養(yǎng)著陸家子,又不愿意給人家名分,仗著自家二姐是個沒脾氣的軟包子,干脆把這個名頭安在了沈二小姐身上讓陸湫借沈二小姐的名頭進(jìn)入沈府。”
“嫁!”董楊一臉不可思議,“他還真能被娶進(jìn)門”
“那當(dāng)然是不可能的,”董松白了她一眼,“人家慶國公府家大業(yè)大,怎么能被區(qū)區(qū)一個男寵污了門楣到頭來頂多也就是被撿回去當(dāng)通房罷了。明面伺候二小姐,背地跟三小姐暗通曲款,那些個小姐們,玩得可真花。”
“或許這陸湫想著,總有一個會把他娶回去吧,嘖嘖,”董松假裝嘆惋,“只可惜,沒人會要他的。等人有了正夫,玩膩了他,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給扔出去。”
說罷,董松面上又涌上一股恨:
“這陸家子也是蠢,與其去那慶國公府磋磨年華,落得個凄涼結(jié)局,還不如來給我做個側(cè)室,讓我也玩一玩這種烈性子。明面上比給人當(dāng)通房好聽點兒不說等他懷了女兒,我又不會讓人害了他。”
“而且……畢竟是人家慶國公府小姐看上的男子,肯定也會有點過人之處的,哈哈。”
“起碼在我這里,好歹能讓他生個一女半兒。要是跟了沈家人,人家明媒正娶的夫郎進(jìn)了門,他一個被玩透了的通房怎么去爭”
“老娘都沒嫌棄他失了貞潔,不計前嫌想要他,結(jié)果人家眼高于頂,整天白日做夢,一心覺得自己能嫁入沈家,還壓根看不上咱們呢!”
“都定好了相看的日子,結(jié)果一直到現(xiàn)在,連個人影都沒抓住。那陸守一也是個廢的,養(yǎng)出來的兒子不聰明就算了,家里暗衛(wèi)的水平也差,派出去了六七個人都無功而返,不愧是一窩的老鼠。”
“這陸家子著實不識相,”董楊聽罷,順著董松的話,跟著一起附和著,“也不拎清自己幾斤幾兩。”
“算了,老娘大人不記小人過,跑了便跑了罷,本來也不稀得要,”董松隨意擺擺手嘴角勾起一抹笑,“反正最近,又不是沒有新樂子讓我玩。”
“新樂子……什么”這個董楊還真沒聽說立刻好奇地問出來。
“二妹,”董松神秘兮兮地笑著,“你可還記得那南風(fēng)樓的素郎”
“哦”董楊睜大眼,“你是說去年被人悄悄贖了身的陳素大姐,你之前可是為他花了不少銀子吧。”
“那是,畢竟素郎身段是一頂一的好,模樣也周正漂亮,還有那脾氣……真是硬氣得惹人憐愛,稍微用力些疼他,就咬著嘴唇忍著眼淚,特別好看……被人贖走之后姐姐可惜了好長一段時間呢……”
董松舔了舔嘴唇,揚揚下巴,像是在揭露一件天大的驚喜一樣,一字一句,慢慢地繼續(xù)說道:
“不過現(xiàn)在,我找到他了。”
“嘻嘻……真沒想到,一個曾經(jīng)做過那種行當(dāng)?shù)哪凶樱敢出現(xiàn)在王城……”
“抽完簽了嗎”從陛下那邊返回來的沈隨安朝沈明琦招了招手邁步走來。
“你是紅簽,”沈明琦把自己幫她抽的簽遞過去,“跟越王殿下一隊,陸湫也是。”
“好。”沈隨安接過簽。
既然小妹沒提太女殿下,那太女殿下該是在她對面的隊伍了。
越王,是大皇女宋勉的封號。
在太女之位落到宋荊頭上不久,宋勉就被封了王,還有了屬于自己的封地。這既是安撫,也是敲打。宋勉這幾年不常回王城,總是在外奔波,沈隨安也與這位大皇女殿下不太相熟。不過剛剛在陛下身邊時,沈隨安倒是注意到了宋勉。
那女子一身黑紅裝束,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多余的飾品,英姿颯爽。她頭發(fā)梳得很高,但并未盤發(fā),那張面容如刀鋒一般凌厲,看著讓人本能地覺得危險,不過她眉眼間時常帶著的笑意又沖淡了些許身上的鋒利。
沈隨安記得,早些年的宋勉與現(xiàn)在極為不同那時候的她喜歡淺色衣服,喜歡讓自己看著出挑,總是把自己當(dāng)成天命之人,給人一種外強(qiáng)中干的感覺,不沉穩(wěn),不踏實
現(xiàn)在,對方的氣質(zhì)倒是比先前沉下去了許多,身上的浮躁少了,更多的則是安靜與謙和,還有一點或許是跟隨了母親的不怒自威,絲毫看不出以前跋扈的影子。即使是在太女宋荊面前,宋勉也沒有做出什么失禮的舉動,表面上看著,一家人倒是其樂融融。陛下對于女兒這段時間的功績與長進(jìn)似乎很滿意,聽說宋勉應(yīng)該會在王城逗留一段時日才會離開。
馬球賽勝利的隊伍、還有陛下喜歡的參賽者都會獲得豐厚的賞賜。雖說沈隨安并不在乎賞賜的物件,但她近日府上的確有些缺銀子,如果之后要忙著做點事,也總得口袋里裝些東西才有底。能贏,那自然是好的。不過輸了倒也無所謂,順其自然便好。
雖說這場馬球賽的參賽者個個出身不凡,又是太女又是越王的,但在這場騎射會,幾乎沒人會因為對方的身份放水。
打從建國到現(xiàn)在,征戰(zhàn)必不可少,國家一直重視武力,即使是像沈隨安這樣的書畫家,也得會些騎馬射箭。要是哪家女子看起來弱不禁風(fēng),是要被人笑話的。這種對抗性的比賽,不會有人喜歡勝之不武。
上午的馬球賽一共有兩場,一場算是娛樂賽,給沈隨安這種并非武將出身的人參加。而另一場放在了后面,是給沈明琦、孟青桓這樣的武娘參加。
所以按道理來說陸湫算是舞弊了。畢竟他本人其實的個武將,不該在這個隊伍。不過都已經(jīng)安上了沈時夕的名頭,再加上這小子是真心想跟自己一起比,沈隨安便沒多說只是讓他收著點,別太張揚,不能搶了人家的風(fēng)頭。
“那肯定!”陸湫答應(yīng)得干脆,因為剛熱完身,臉上還帶著薄汗,“逸歡姐姐放心吧!”
答應(yīng)得太快,反而不讓人安心。
沈隨安嘆了口氣,也不多說到時候有人質(zhì)疑,就說沈時夕出門在外經(jīng)常鍛煉吧……在她看來,非武將的參賽之人中,私下鍛煉的人也不少,并非只有武官才擅長打馬球。
“沈二小姐,別來無恙。”
有人騎馬走來,沈隨安抬眼,越王宋勉已經(jīng)行至沈家營帳前,面上帶笑,語氣平和。
“方才忙著跟母皇和妹妹交談,都忘記了同沈二小姐敘舊,恰巧沈二小姐與孤被分在了同一隊,”她面色平和,做出邀請,“得空的話,不妨帶著你家姑娘,隨本王去商量一下比賽事宜”
“那就勞煩越王殿下了,”沈隨安也跟著她一起客套,回頭喊了一聲,“小妹,上馬。”
身后的陸湫知道這是在叫自己。他謹(jǐn)記偽裝,扮作沈時夕,不發(fā)一言,只是聽話地上了馬,跟在沈隨安身后走。
陸湫聽不懂沈隨安在跟那個越王說的是什么。
不過他知道,這個就是官場上必須學(xué)會的那種虛與委蛇,母親經(jīng)常這么跟別家人說話,上次押著他去接受柳家的賠禮道歉時也差不多。看來,逸歡姐姐跟越王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算不得好,畢竟要是換了旁人,逸歡姐姐才不會被問起什么就繞圈子,都不直接回答呢。
雖然聽不懂,但陸湫還是喜歡看著沈隨安,喜歡聽她說話。
在對越王殿下說話時,沈隨安的表情會沒有之前那樣和氣,反倒多了一點規(guī)矩的禮數(shù)跟巧妙的疏離,偶爾有笑意,也十分克制,只是微揚嘴角,稍稍偏頭,配上她那張看著就覺得溫柔討喜的面龐,欺騙性很強(qiáng)。
不過陸湫能看出來,沈隨安的笑意未達(dá)眼底。
在和他說話時,沈隨安的笑才不是這樣。
想到這里,陸湫有那么一點翹尾巴。即便沒能當(dāng)成逸歡姐姐的夫郎,但他真真正正地博得了對方的笑。對方眼中有過他,心中也記下了他的名字,這對陸湫來說已經(jīng)是莫大的殊榮了。
“我家小妹前幾日染了風(fēng)寒,現(xiàn)在不便開口,由我來代言,”沈隨安跟其他同隊的人解釋著,她管陸湫這個沈時夕的身份也叫小妹,聽著很親昵,“小妹擅長掩護(hù)跟接應(yīng),我的話對守門比較有信心,當(dāng)然,進(jìn)攻我們也都可以一試。”
雖然到了比賽場上要動真格,但說到底也僅僅只是個游戲,大家各自說了一下經(jīng)驗跟擅長的位置后沒有人爭搶,也沒有人推諉,氣氛倒還算一派祥和,很順利地分好了職責(zé)。
因為越王殿下坦言自己不擅進(jìn)攻,所以她選擇擔(dān)任守門位。這下,沈隨安順延到了進(jìn)攻位,而陸湫則是前場輔助與增援,負(fù)責(zé)打干擾,另外三個隊友——蘇家女、趙家女與右丞相家的錢家女也各有職責(zé),因為大家都過分謙虛,總讓人覺得攻擊力不強(qiáng),所以被安排進(jìn)攻的有三人之多,再加一個后衛(wèi)一個輔助,以及一個守門,構(gòu)成了沈隨安所在的馬球六人隊。
“沈小妹,待會兒我遇到麻煩,可要記得來幫忙啊!”那錢家女看著倒是熱情,笑盈盈地跟每個人都打了招呼,連陸湫也不例外,不過她并沒有叫沈時夕,而是選擇了沈隨安一直喊的一句小妹來作為調(diào)侃。
出于偽裝考慮,陸湫僅僅只是點頭,并沒有出聲回應(yīng)。
比賽快開始了。
十二名選手騎著馬來到規(guī)定的位置。陸湫并不緊張,畢竟陸湫在軍中已經(jīng)進(jìn)行過無數(shù)次馬球賽了,他自己覺得在這樣的水平下,他的技術(shù)應(yīng)該足以應(yīng)對。況且,逸歡姐姐就在他身邊。
“怎么,要比賽了還看我”身邊人離他很近,輕笑他一直不挪視線。
就是這樣的笑——比在越王殿下眼前的好看多了。雖然逸歡姐姐一直很好看,但他還是愛看真正笑起來的逸歡姐姐。陸湫將面罩往上扯了扯,擋住了泛紅的臉頰,但耳朵尖那抹紅還是很明顯。
他深吸一口氣,又慢慢呼出來,不再凝望著逸歡姐姐。聽到告訴諸位選手準(zhǔn)備的信號聲后陸湫抬眼,掃視著位于他對面的六名選手
可是,當(dāng)他的視線在走到其中一人身上時,驟然停下。
陸湫的確沒見過董松,但他聽過董松的一些傳聞。
那些人說董松之前的夫郎因為在外偷人,被她親手弄死了。那些人說董松最喜歡做的,就是把不聽話的男人變得聽話。那些人說董松臉上有著一道長長的刀疤,從左眼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
——在陸湫對面,從左到右數(shù)的第三個女人,臉上就有這樣的一道疤。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難纏。
董松提棍策馬,目光不善。
沈家兩個小姐太過金貴,她不想得罪也不敢冒犯,耍了陰招吃虧的是自己。至于右丞相家的女兒跟越王殿下就更是碰不得,幸虧最為難搞的越王殿下負(fù)責(zé)的是守門,否則她還真會束手束腳。
到頭來,能稍微用其他方式給人使點絆子的,也只有那蘇家女蘇容,跟趙家女趙元暉了。
蘇容便是負(fù)責(zé)進(jìn)攻的其中一人,此刻她正將球擊飛,沖向董松這邊的場地,直奔球框而去。而董松這邊的隊伍也沒有坐以待斃,三人的連續(xù)阻攔讓她不得不將球傳給一旁接應(yīng)的沈時夕。
這個沈時夕不知是哪里冒出來的女人。她看著年紀(jì)也不大,下半張臉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行動狠厲而精準(zhǔn),速度還快得嚇人,在賽場中猶如鬼魅一般肆意穿行,雖然攻擊性沒有董松想象中強(qiáng)勢,好像總給人一種收斂的意思,但在她的干擾下,不管是想對那蘇容做些什么,都會被恰到好處地攔下來。
一次,兩次,很多次。就算再怎么遲鈍,董松也發(fā)覺到,自己應(yīng)該是被那沈時夕緊緊盯上了。
“該死的……”
她低喝一聲,遏制住躁意。這人跟她無冤無仇,那蘇容也與沈家沒什么交情,怎么就非要千方百計來阻礙她甚至都不去管球了!
無奈,董松給自家妹妹董楊打了個信號,讓董楊負(fù)責(zé)去攔截蘇容,而自己則是一心與沈時夕周旋,盡量牽制住這個討人厭的家伙。
果然,在她不再緊盯蘇容一個人之后,這沈時夕也并未放過她,依舊隔著一段距離,跟董松互相牽制——這是好聽的說法,事實上董松完全是被沈時夕當(dāng)成狗來遛了,根本掙脫不出去。
即使是沈家小姐,這樣來防她是不是也太惡心人了!雖然不敢真用什么手段,但在馬球賽場上起沖突可是在正常不過的事情。董松心一橫,氣血上涌,便不再避諱,索性按照自己莽撞的風(fēng)格,嘗試強(qiáng)行與那沈時夕對抗。
不過很快,她就察覺到了對方的回避,只要她想拉近距離,對方就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利用別人脫身,根本不愿意被她盯上看來這人只擅長迂回,不喜歡對沖。董松迅速做出了判斷。沈時夕身法很好,那匹馬也相當(dāng)優(yōu)良,董松是沒辦法強(qiáng)行硬沖的,除非,有其他人幫忙阻攔——
另一邊,蘇容已經(jīng)將球傳給了后側(cè)方、周圍沒有人防守的沈隨安。沈時夕一直有用余光注意局勢,見沈隨安拿到球,瞬間換了目標(biāo),一邊看管著董松,不讓她靠近沈隨安,一邊試圖去攔住想往沈隨安那邊趕去的另外兩人。
好機(jī)會。董松眼睛亮了。
同時注意三人是非常困難的,即使技術(shù)再怎么精湛,也無法顧及到全部的細(xì)節(jié)。這沈時夕顯然是太過自信了,才會做出這樣冒險的舉動。
于是,董松趁著隊友趕來,沈時夕的位置不便撤退,選擇在此時強(qiáng)行突進(jìn)過去——她的目標(biāo)很明確,那就是沈時夕手中的長棍。只要暫時卸掉那個長棍,對方就會失去一段時間的進(jìn)攻與輔助能力,戰(zhàn)斗力會大打折扣。
可即使位置不佳,沈時夕的動作也十分靈活,她似乎輕易看穿了董松的意圖,在最后一瞬間強(qiáng)行扭轉(zhuǎn)了馬的方向,將長棍負(fù)于身后。董松本就氣惱,見對方還試圖躲避,索性也不收力,裝作來不及控制的模樣,駕馬直沖上去,企圖強(qiáng)行把沈時夕撞下馬。董松的馬匹高聲嘶鳴,在最后一刻想要避開,但無法減下來的速度還是讓她們有了切切實實的沖撞。
劇烈的沖擊讓二人都不好受。沈時夕的馬身高力壯,經(jīng)驗也豐富,很快穩(wěn)下身子那馬上的少女英眉緊蹙,毫不掩飾眸中的厭惡與憤怒,居高臨下地看著被甩下馬,狼狽至極的董松。
“你——”沈時夕壓抑著聲音,不過只持續(xù)了片刻,她便像想起了什么一樣,強(qiáng)行收了聲。
奇怪。
原本,董松是想挑釁她的。可眼前這位沈家小姐的眼神完全不是一個與自己素未謀面的世家女子該有的。她明明聽聞,這人久未歸家,最近才從南方回的王城啊……
而且,她的聲音……
“小妹,”因為出現(xiàn)了碰撞,比賽暫時停止,沈隨安騎馬快步趕來,完全不管地上躺著的董松,而是先把陸湫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問道,“怎么樣,有受傷嗎”
眼前的陸湫搖了搖頭他發(fā)覺到自己一時的失態(tài),與其跟那董松置氣,還是先把眼下的馬球賽打贏才是更重要的。只是,在面對沈隨安的時候,陸湫不知道自己是否應(yīng)該隱瞞。
他好像也別無選擇。畢竟陸湫實在不擅長對沈隨安撒謊。
其實,他一開始并沒有單獨只盯著董松一個。但那董松實在膽大,用的招數(shù)又格外下三濫,三番五次試圖違規(guī),還想借機(jī)讓他的隊友受傷,實在叫人討厭得不行。
就這樣一個品行不端,在皇家騎射會都妄圖為非作歹的女人,陸家居然還想讓他去給人當(dāng)側(cè)室!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對陸守一失望透頂了,或許,她真的已經(jīng)不再關(guān)心他的死活,只是想要一個干凈的陸家子的名頭罷了。即使他死在了董家,陸守一大概也只會說是他命不好。
還真是令人發(fā)笑的親情。
陸湫自嘲一般勾起嘴角,他身上的那些負(fù)面情緒,在撞上沈隨安略帶擔(dān)憂的目光后,又一瞬間收了起來,干干凈凈,不留一絲痕跡。
他現(xiàn)在不能說話,旁邊圍來的人不少,如果隨便開口,被耳力好的人聽到,是容易暴露的。但沈隨安離他很近,兩匹馬兒并排站在一起,只需要稍伸出手就能碰到她。
去碰碰她吧。
于是陸湫有些冒犯地、試探性地,輕輕拉過她的手。他緊張地抬眼看她,小心地用自己的手指肚,在她帶著暖意的手心中寫字。而沈隨安也沒有抽回手,只是任由他拿著。
——結(jié)、束、后、說。
“……好,”沈隨安答應(yīng)了,末了,笑了一聲,調(diào)侃道,“小啞巴一樣。”
陸湫被她的尾音勾得心癢,欲蓋彌彰般放開了她的手,重新緊了緊自己的領(lǐng)巾,還把面罩往上拉了一下,像是想強(qiáng)行讓自己躲起來一樣。但他依然忍不住偷笑,喜歡得緊。
今天,他不會舍棄任何跟沈隨安相處的機(jī)會。而陸家,只要他不想,就永遠(yuǎn)沒辦法把他強(qiáng)綁回去。
反正這場騎射會過后,他就跟陸守一,跟董松,都再無半分瓜葛了。
二人牽著馬,回了營帳。沈明琦剛才應(yīng)該是在閉目養(yǎng)神偶爾才關(guān)注比賽,所以沒看到結(jié)果,見她們回來才迎上去問:
“贏了”
“嗯,”沈隨安應(yīng)聲,安置好馬匹,等陸湫也栓好了馬,才看向少年“講講,怎么回事”
“……好,”陸湫猶豫了一下,左右看了一圈,見沈家營帳這邊確實沒有無關(guān)的旁人,才走到沈隨安身邊,聲音發(fā)緊地開口,“那個董松……原本,是我母親給安排的、要去相看的女人。”
眼前人的笑意收斂了起來,這讓陸湫感到了一點不適,但他選擇強(qiáng)逼著自己繼續(xù)說出口。
“……雖然是相看,但只要我過去了,就一定沒辦法出來。我也是為此,才從家中出逃的。”
“陸守一要把你嫁給她”沈隨安挑眉,語氣中帶上了零星的戾氣。
“也不算嫁,應(yīng)該只是送給她,”陸湫干巴巴地說明,“不過我之前沒見過她,就只是聽說而已……我不喜歡她,她在賽場上總是想攻擊別人。”
“這董松為人不是太好,一直都沒什么好名聲,”一旁的沈明琦跟了一句,“她之前就娶了個夫郎,姓寧,本來很多人還說這董家女怎么娶了個門不當(dāng)戶不對的男人,結(jié)果不出兩年那寧氏就被她活活打死了。寧家本就勢弱,董家給的彩禮錢就相當(dāng)于賣兒子的錢,所以后來也沒追究。”
“看來你母親還真是給你挑了個好妻主,”沈隨安話語中的譏諷都不加掩飾了,“是指望你會點拳腳功夫,能不被打死嗎”
“……”陸湫說不出話。雖然不是在罵他,但他卻清楚,逸歡姐姐因為這件事不高興了。
“不在家中久留是對的,”沈明琦說,“有些時候,家中也并不代表安全。”
真是晦氣。
沈隨安揉了揉眉心,去到后面的椅子上坐下。過一會兒是武將的比賽,沈明琦在打了個招呼后也先行離開。
陸湫慢吞吞地挪了過來,沒有坐到她旁邊隔了一張小矮桌的椅子上而是蹲在了她身前,眼巴巴地仰頭看著她,小聲開口:
“逸歡姐姐,你是不是,不高興了……”
“是因為我太沖動了嗎”
沈隨安低眸看他,即使只露出了上半張臉,陸湫那點子不安也完全寫在了臉上
笨。
哪能是因為他啊。
心中的那點不舒服,被陸湫這么一問,反倒沒剩多少了。畢竟也不是他的錯,沈隨安不會隨便遷怒。于是她嘆一口氣,戳了戳少年的額頭戳得陸湫又不敢躲,又不懂這是什么意思,呆呆地盯著她。
“陸湫。”沈隨安見他不反抗,勾起嘴角,不在乎那些繁文縟節(jié),輕佻地隨手挑起他的下巴,把少年的那張臉捏在手中。
“嗯”陸湫一心看向她,乖順地沒有亂動。
“如果,”她的目光直直看向陸湫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發(fā)問,不想錯過對方哪怕一絲情緒,“我為了達(dá)成一些目的,對你做了很過分的事情。”
“你會恨我嗎”
她從少年干凈明亮的眼眸中,讀出來了純粹的向往。沒有失望,沒有過多的詢問,甚至是沒有一點懷疑。
他說:“不會。”
“我沒有恨逸歡姐姐的能力,”陸湫被她捏著臉,說話有點費力,“我做不到去恨你。”
“那好,”沈隨安松開手,滿意地拍拍陸湫的腦袋,輕巧地轉(zhuǎn)移了話題,“過去坐著歇息吧,可以小睡一會兒,等下午還有狩獵。”
“晚些時候,我?guī)闳ヌ瞬輬觥!?br />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瞄準(zhǔn),屏息,松手。
那只蹲在草間歇息的兔子還未察覺到危險的逼近,就在下一瞬間失去了生命。
陸湫將兔子撿起,扔到簍中,覺得有些無聊。
他的背簍已經(jīng)裝了幾只獵物,重量目前還不算太明顯,不過他已經(jīng)不打算集中精力捕獵了。逸歡姐姐明明在這里,自己卻沒辦法立刻到她的身邊,這個事實讓陸湫不由得開始焦躁。
為了防止一些世家人在前期就開始抱團(tuán),狩獵時大部分人都會主動同自己家族的人分開,為了避嫌。所以陸湫此時并不知道她們在哪里。沈隨安說,等到時間過半可以往北方走去找她,現(xiàn)在約摸還有一陣。
他騎著馬,漫無目的地在林中走著,心思并不在捕獵上。
逸歡姐姐應(yīng)該之后才會去北邊,現(xiàn)在著急過去也沒什么用,陸湫索性邊逛邊往北邊挪,還拿出了自己的小鳥哨子,隨意吹上幾聲,給自己的閑逛多加一些背景音。
遠(yuǎn)處有人聲。林場范圍很大但畢竟參加的人數(shù)也多,想完全不遇見其他選手不太可能。陸湫不想跟別人單獨撞上,聽見了人聲大部分都會主動回避繞開,不過在繞開之前他還是會進(jìn)行確認(rèn),以防自己錯過了沈隨安。
只是今天的運氣偏偏是有那么點不趕巧。
他聽見了董松的聲音。
而且,董松似乎是想叫罵或者求救,但每次剛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她的話語便不受控制地變成了痛呼。這讓陸湫被激起了好奇心,他下了馬,將追云拴在一處安全的地方,爬上了樹,輕手輕腳地從上方逐漸靠近聲源處。
“……再叫一聲,我就沒有耐心了,”少年手中的刀刃寒光凜冽,“最后一次問你,還有沒有其他人知道。”
“有、有……!”那董松像是總算認(rèn)清了自己的現(xiàn)狀,但因為剛剛可能挨了打受了傷,連說話都打著抖,“我,我告訴我了我妹妹董楊——”
“還有嗎”邊說著,少年邊踹了她一腳。
“沒了、真的沒了……”董松大概是切實認(rèn)識到自己受到了威脅,吞咽一口唾沫,著急地說明,“我可以幫你把她引來——只要你放我……嗚——!”
“……那邊那個,我還不至于注意不到你,”少年沒管被一刀嚇到幾乎快昏過去的董松,而是抬眼向上看去,“下來,或者,我親自上去找你”
陸湫沒想到這人居然能明察秋毫到這種程度,但對方能在王城混跡幾年都未被官兵抓捕成功,也一定有足夠的身手。
他躍下樹,立在毫不相干的第三者的位置,完全沒有去管那個董松的心思。而他眼前的少年,赫然是上次在街上與他交手過的盜賊。
Uni獨家
之前那次見面太過匆忙,他只注意到了對方不像女子,這下對方靜立在那里,陸湫才發(fā)覺,少年身材嬌小,再加上他清脆的聲音,可能不過十四五歲,比他還小上一些。
但他并不會小覷對方——從少年僅憑一人便能輕而易舉制服武家出身的董松就足以看出,這人絕對不是個好惹的。
“你莫不是想多管閑事”少年挑眉問,他們一樣蒙著臉,不過陸湫察覺到,對方一定也認(rèn)出了他,還上下打量了她幾眼,“上次就壞我好事,這次也要出來逞英雄還扮作了女人的樣子,嘖嘖。”
“沒這個想法”陸湫冷硬地回答,主動后撤了幾步,“只是路過,你自己忙去。”
“沈時夕、不對,陸湫!我知道的——”那董松忽然像是瘋魔了一般掙扎著要爬過來,就連被盜賊少年再次踢翻在地也掙扎著喊出聲,“救我、救我——你該救我的、你是陸湫是不是,我是董松,你母親說要把你嫁給我,那我就是你的妻主,你該救……啊——!”
“吵死了,”少年皺著眉,直接踩上了董松的腦袋,讓那女人的臉結(jié)結(jié)實實被摁在了土中,而另一旁,被他切下來的那根手指孤零零地躺在一邊,“小點聲,煩死人。”
董松嗚咽幾聲,再不敢出聲。
“沒見過這樣著急去見閻王的,嘖,”少年輕嘆一聲,活動了一下手腕,“明明想叫你多活一會兒,結(jié)果你偏要一次一次惹我不高興,要是我沒能忍住,你就會沒命哦。”
“不過,這種家伙,”那人目光中帶著明晃晃的嫌棄,“是你妻主”
“才不是,”陸湫第一時間否認(rèn),“我都沒見過她,也從未跟她成親。”
“也是,想來你這人再怎么討人嫌,應(yīng)該也不至于找她來當(dāng)妻主,”那少年似乎笑了一聲,“上次你搶我東西我就不追究了,離開這里,你冒充別人的事情就不會有其他人知道。”
“她呢”陸湫示意少年腳下可能只剩半口氣的董松。
“會死的。”少年不太在意地回答。
“你想殺她”
“不然呢”少年無語地白了他一眼,“真不知道你——”
一支羽箭從眼前穿過。
這幅畫面,讓陸湫忽然想到了那只被自己奪取性命的兔子。
少年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很快了,但也只能將將避開要害,那支箭刺穿了他的肩膀,傷口處頓時鮮血如注,少年臉色大變,來不及管董松,立刻便想逃走,但接下來射過來的羽箭不止一只——
接連不斷的箭矢向著少年的位置奔來,發(fā)射羽箭的那些人好像完全不顧及董松與陸湫一樣,一心只想殺死——或許并不是真正殺死而是限制那個少年。
陸湫也需要躲,不過他剛剛原本就離少年有一段距離,只需要撤開便可以保全自身,還好那群人大概沒有真的想殺他滅口。
他看到了射箭之人。
越王宋勉,以及她身邊的三個仆役裝扮的女人——陸湫猜測,那些人應(yīng)該是暗衛(wèi),而非一般仆役。那人在躲避的間隙應(yīng)該是也注意到了宋勉,但僅僅只是一眼,原本還算可以強(qiáng)撐著逃竄的盜賊少年忽然愣了神,像是看到了什么幾位可怕的東西一樣,無法控制地慢了半拍——
幾只羽箭毫不留情地刺穿他的身體,但無一例外避開了要害部位,他短時間應(yīng)該死不了,只是之后活下來的可能也不高。
“沈……時夕,是吧”宋勉策馬走近了陸湫,與他保持了一段距離溝通,語氣頗為客氣,“抱歉,讓你受了驚嚇,這人是本王府上叛逃了幾日的暗衛(wèi),沒想到竟然在此攻擊董家小姐……”
她說謊了。陸湫屏住呼吸。
“說起來,我方才注意到沈小姐跟此人有所交談……”宋勉狀若無意般提起,“可否告知本王,他說了什么……”
宋勉話音未落,身后便傳來了危險的氣息——陸湫目光一緊,本能地向一旁躲去。
“……真是可惜。”宋勉勾起嘴角。
“味道怎么樣”沈隨安問身邊的妹妹。
“好酸。”沈明琦把手里的果核一扔,苦著臉回答。
“也是,”沈隨安笑,“這果子就這樣,看起來熟了,但這個季節(jié)還酸著,應(yīng)該還得一陣才能好吃。”
“你不早說。”沈明琦郁悶地撇撇嘴。
“說不定甜呢”沈隨安表情無辜,看不出在騙人。
兩人是在中途遇到的,因為這里抓了獵物也不方便帶回去吃,所以沈明琦打到的東西算不上多,沈隨安也只是隨便打了點玩兒而已,還閑的沒事?lián)炝瞬簧俟痈安耍逯约颐妹脟L。
兩人身邊都跟著仆役,幫忙拿東西跟背獵物,只有陸湫不習(xí)慣被人一直跟著,所以是單獨行動不過正常來說,這個時間,陸湫應(yīng)該已經(jīng)動身往北邊走了才對。沈隨安想去找陸湫,沈明琦不知道該往哪走,索性跟著姐姐。
“反正不把獵物湊一起就沒事,”沈隨安覺得無所謂,馬球賽她跟沈明琦的隊伍都已經(jīng)贏了,這個狩獵,她并不想認(rèn)真打,“這個又沒必要爭第一。”
“二姐,你定好了嗎”沈明琦問,“要娶他這回事。”
“……差不多吧。”沈隨安視線飄忽。
“家里那邊呢”
“回去再說。”
“先斬后奏”
“不然還讓我去跟你爹爹吵一架嗎”沈隨安嘆了口氣,“他肯定不會同意的。不過,我也不需要他同意。”
沈隨安摸了摸自己身下的馬兒,視線望向遠(yuǎn)處,注視著林間漏下的幾縷光線。
“其實在馬球賽的時候,我大概就定下來了……也不是,或許還更早。”
她像是在自言自語。
“陸湫是想贏下來,但他并不是為了讓我們這一邊贏,而是讓我贏。你知道這種區(qū)別嗎”
“其他人對于他來說都沒關(guān)系,只是普通隊友,可以合作而已。但他會給我創(chuàng)造機(jī)會,會把最好的位置、最輕松的條件送到我這里。即使我可能并不需要,或者偶爾沒有如他所愿——好吧,其實我是故意的。只是想看看他的反應(yīng)。”
“但他不會失望,不會對我有怨,仍然執(zhí)拗,一直都堅持著最初的策略。”
“這大概是最后一次我對他的試探了。”
“如果能撐過去,”沈隨安笑了,“那我就試試。”
話語間的笑意與殘忍并存。沈明琦偶爾想不通,對待顧云熙時,二姐總是百般縱容的,總是把那個人往好處想。可對待陸湫,二姐卻尤為嚴(yán)格,只要錯了一步,她便再也不愿看他一眼。
大概二姐是真心想過不娶的,可陸湫又給了她那么一點渺茫的希望。她再不想選錯了,所以,只給陸湫留下一點點機(jī)會,能抓住,就接受,抓不住,便放棄。
沈明琦一直覺得,像二姐這樣好的人,應(yīng)該是會喜歡陸湫的。她本就應(yīng)該被自己的夫郎用傾慕的、熱烈的目光注視,本就應(yīng)該永遠(yuǎn)隨心所欲,永遠(yuǎn)被人包容遷就。
“逸歡姐,聞序妹妹,”不遠(yuǎn)處傳來了宋荊的聲音,畢竟是太女殿下對方身后跟著不少護(hù)衛(wèi)與仆役,不過在沈家姐妹面前,她并不似平日一般成熟穩(wěn)重,而是十分親切隨意,“好巧,方便一起走走嗎”
“當(dāng)然。”沈隨安不介意宋荊的加入,不過這種時候,有些話題還是不適合繼續(xù)說的。
與宋荊同行的好處是,有額外的糕點吃。沈明琦手拿著宋荊身邊人給的桂花糕,慢慢嚼著。沈隨安跟宋荊認(rèn)識挺久了,早在宋荊還不是太女的時候,皇女中便屬她跟沈隨安最為相熟,原因是其他人都不會自己做飯,但她們會,所以能聊到一起去。
但宋荊會自己做飯這事說來也尷尬,她小時候被人下過毒,還不止一次,有那么兩次差點就喪了命,再加上那時她父親地位不高,總是被人苛待,除了貼身的兩個男侍之外宮里那些見風(fēng)使舵的下人她也使喚不動索性自己學(xué)著做飯,還能稍微安一點心。即便后來她在母皇眼中的地位逐漸上升,父親的待遇也比以前好了太多,但她偶爾也還是會自己入廚房,要么自己吃,要么主動做點糕點去送給母皇和父親。
沈隨安跟宋荊在一起,除了交流課業(yè),就是亂侃菜譜,宋荊總是遺憾,自己沒辦法在東宮開辟菜地,只能悄悄買一座小院子種菜,還總是被人以為是養(yǎng)了外男,時不時要被彈劾一通,弄得她到現(xiàn)在都沒定下太女夫。
“等等——”正走著,原本因為被釣足了胃口饞得難受,不想聽她們說菜譜,所以走在最前方的沈明琦出了聲,她目光像是野獸一般機(jī)警,“那邊,動靜不太對——不像是打獵,像在追趕人。”
宋荊皺起眉,給手邊人使了眼色,讓她們做好準(zhǔn)備:“……這種場合都敢動手,還真是不把母皇和孤放在眼中。走,隨我過去看看。”
……簡直瘋了。
陸湫駕馬飛奔。他身上沒有近戰(zhàn)武器,被貼了身便很難反抗,還好他及時注意到了躲在暗處的另一人,否則剛才那個照面的時候,他就會被宋勉給殺死
宋勉跟他的交談完全就是幌子,只是讓他放松警惕而已。早在跟那盜賊產(chǎn)生交流的一刻,他就已經(jīng)成了宋勉想殺的目標(biāo)。陸湫不懂什么權(quán)謀,也不知道宋勉跟盜賊有什么糾葛,但他不想死在這里,他還有絕對不能放棄的事情沒有做完——
風(fēng)從耳邊呼嘯而過,心臟跳動的聲音猶如擂鼓,在體內(nèi)回蕩。一道道箭矢追逐而來,靠判斷,靠直覺,靠對殺意的感知——他躲過了大部分傷害,盡力不讓自己跟馬兒受傷,即便還是無可避免地被擦傷。
此刻的他來不及思考,陸湫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跑,跑到有人的地方,讓宋勉分散目標(biāo)。還好有以前的經(jīng)驗,他知道該如何用最快的速度,一邊躲避身后的攻擊,一邊快速撤退——但身后那幾個人并不是雜兵水平,她們的速度太快了,可怕到只要她們停下攻擊,幾息時便能追到陸湫身后。
陸湫唯一的優(yōu)勢,便是身下的追云。
但那些人也是算準(zhǔn)了陸湫再無其他倚仗,手中的長刀直沖馬匹——
這一下避不開。
追云發(fā)出了慘烈的嘶鳴,無法控制地甩動身體。此刻不能再抓緊韁繩了——陸湫重重地被甩到樹上,可沒時間猶豫,他迅速調(diào)整身形,想要利用樹干從上面逃跑,但長刀隨之而至。
就在他頭頂不到兩寸的地方,印下深深的痕跡。
這刀,下一刻將會砍向他的脖頸。
會死——
“鐺——”
悠長的金屬器互相碰撞的聲音回蕩在耳邊。陸湫完全無法呼吸,臉色慘白,面前刀刃的寒光映出了他的面容。
是沈隨安。
她身騎踏蒼,手握一柄鋒利的戟,擋在了陸湫面前。陸湫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能仰著頭,望著女人的背影。
“不知閣下為何要對我沈家人下如此狠手”沈隨安朗聲道。
她聲音冷淡,目光陰沉,沈明琦已經(jīng)在下一刻將那攻擊的人拿下而其他的追兵也被宋荊的身邊人與沈家暗衛(wèi)摁倒在地。
“我倒是好奇,是誰這樣大膽。”
“如若不答,”沈隨安手中的戟轉(zhuǎn)了一圈,架在了為首之人的脖子上,“太女為證,人頭落地。”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沈隨安在騎射之外的方面,功夫確實沒那么到位。
虎口被震得生疼,手臂都有些發(fā)麻,看來近幾年自己確實有些懈怠了——可即便如此,她也仍然沒有挪動半步。陣陣后怕從心底上涌,但這些情緒不能被表現(xiàn)出來。
眼前的女人目光中似有驚惶,但這人果斷地選擇了扔掉武器,表明自己不再有威脅后,保持沉默。
“……或許,并非是本王針對沈家小姐——”自不遠(yuǎn)處,一人顯現(xiàn)了身形,赫然是噙著笑的宋勉,她手中提著一個半死不活的人,是個看樣子只有十四五歲的小少年,“而是這位沈時夕小姐,跟某些人里應(yīng)外合,想要刺殺本王呢”
說罷,她像是扔掉什么沒用的東西一樣,將少年隨手甩到一邊。那人身上還帶有未取出的箭矢,已然奄奄一息,目光呆滯,完全不像是能說話的樣子。
沈隨安沒預(yù)料到對方會是越王。但地上那個少年,她應(yīng)該是見過的。她眼力很好,不出太久就將這少年與之前在集市上遇見的盜賊對上了號。
不過,越王殿下說……
“刺殺”顯然是這個字眼更為關(guān)鍵,沈隨安面色不太好,“從何說起”
“方才狩獵時,本王偶然聽得人慘叫,于是從暗中觀察,想出手相助,”越王輕嘆,像是極為后怕一樣緩緩敘述,“卻見這位沈小姐跟從我家叛逃出去的暗衛(wèi)站在一起,將那董家小姐董松打到無力起身,甚至斷了一指……而這位沈小姐注意到本王之后,竟然欲圖取本王性命,按理來說,這種人才是該人頭落地的,對吧,妹妹”
“那董松呢”沈隨安問。
“已經(jīng)死了,剛被這少年親手殺死的,”宋勉目光不悅,但仍然回答了,“我還是來晚了一步。”
“如何證明”宋荊見沈隨安與宋勉針鋒相對,明面上不好偏袒,只能繼續(xù)深入詢問。
“很簡單,”宋勉揚了揚下巴,“如若沈小姐當(dāng)真只是狩獵,那為何身邊連個仆役都沒有她才是應(yīng)該提供證明的。”
“再說了,是不是里應(yīng)外合,審一審這家伙便知”宋勉笑道,“要我說,不然先將這二人帶入監(jiān)牢,待審問結(jié)果出來,如有誤會,再澄清也不遲——”
“我很好奇,”沈隨安忽然開口了,“越王殿下,你家的暗衛(wèi)叛逃了多久,怎么就和我這個剛剛回王城還沒太多時日的妹妹扯上了關(guān)系如若時間長了,這二人都沒什么機(jī)會遇見罷……”
“不巧,我家這暗衛(wèi)還在訓(xùn)練中,叛逃一事距今不出七日。”越王回答。
“那便沒錯了,”沈隨安輕笑,“越王殿下,或許該擔(dān)心的是你自己才對。”
“畢竟你家的好暗衛(wèi),這幾年可在王城偷了不少東西……叛逃不過七日,怎么能一直留在王城呢”沈隨安故作奇怪,“我上月還見過他呢,就在集市上,這人搶了一戶人家的傳家玉鼎,被攆著跑。”
“……沈二小姐還是莫要信口胡謅,”宋勉不由得皺起眉,她久未回歸王城,看樣子是全然不知這小盜賊的身份,權(quán)當(dāng)沈隨安在胡說,“那小賊跟我家暗衛(wèi)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一面之緣而已別看走了眼。”
“是不是,看看便知”沈隨安說,她指了指自己頸部,“那賊人讓我用箭傷了脖子,按那個程度現(xiàn)在應(yīng)該沒好透,這個位置還會有痕跡。”
宋勉沉默了。她的目光晦暗不明,笑容也不再如剛才自然。是多小的概率,才會被她撞到當(dāng)事人
太女殿下的人去檢查了那少年的傷口,那少年似乎早被人強(qiáng)扒走了面罩,侍衛(wèi)無需親自上手,用手中劍撥開他的衣料便能確認(rèn)。如沈隨安所言,那痕跡還未消失,清晰可見。
“咳咳、救……”少年咳出一口血,掙扎著突出幾個零碎的字,目光絕望,“救命、蠱……毒……”
沈隨安感覺到有人拉了一下她的衣服。陸湫早已站起了身,立在沈隨安身邊,見沈隨安低下頭,湊過去小聲耳語:
“逸歡姐姐,”陸湫盡可能快地、清晰地說完這句話,“越王想帶走那個賊人,他身上應(yīng)該有特殊的情報,我只是同那人說了幾句話便被盯上了……最好提醒一下太女殿下,此人決不可落入越王手中。”
“知道了。”沈隨安看向宋荊,點了點頭,在暗處向她打了個信號——真沒想到,曾經(jīng)在一起玩游戲故意忽悠弟弟妹妹們時用的信號,在此時還派上了用場。
“……所以,或許這人并不一定是姐姐要找的叛逃暗衛(wèi)”宋荊沉吟片刻才謹(jǐn)慎開口,輕輕帶過剛才越王口中的刺殺事件,算是給了自家姐姐一個臺階,“不過,既然并非世家之人,混入騎射會,引得姐姐受了驚嚇,還害沈家小姐遭了誤會,這人是該審。”
“……正是如此,或許是這賊人故意讓本王誤判,”宋勉點點頭,雖然不再如最開始一般游刃有余,但還算鎮(zhèn)定,順著宋荊的話,“那既然這樣,此事便到此為止,至于審問工作,本王這邊自會……”
“那可不行,”沈隨安出言打斷,“此人害得我家妹妹蒙了冤,還叫越王殿下認(rèn)錯了人,挑撥離間的手段高明得很,實在是狡猾之人,怎么能只勞煩越王殿下一人”
“那……沈二小姐的意思是”宋勉瞇了瞇眼,目光中帶著危險的意味。
“此等大事,自然是要動用大理寺,將結(jié)果查得明了才好,”沈隨安笑著,“或者,陛下應(yīng)當(dāng)也不介意為我沈家平冤。”
“你……就偏偏要做到這種地步”宋勉語氣頓時沉郁下來。
“逸歡姐,”宋荊此刻唱了紅臉,主動制止了二人的沖突,“這等小事怎么能勞煩母皇,況且,我姐姐被賊人蒙騙誤會了沈家小姐,說出去也不光彩……逸歡姐如若不放心,那賊人便由孤帶走,不出十日,定會給姐姐和逸歡姐一個交代。”
“有太女殿下這句話,沈某便放心了。”沈隨安順著宋荊的話,一口敲定了處理辦法
立于對面的宋勉斂了神色,在幾番思索過后,她像是很可惜一般,嘆了口氣。下一刻,宋勉便再無怨色,面上重新帶起了笑,好似對眼前二人的雙簧毫不介意一樣。
“那便如沈二小姐所愿,”宋勉溫聲道,“等事情查清楚,如果本王真是被賊人誤導(dǎo),定會親自登門慶國公府,給沈小姐賠禮道歉。”
“不必,”沈隨安說,“越王殿下清正磊落,沈某心中有數(shù)。至于那些花哨的形式,便顯得多余了。”
油鹽不進(jìn)。
宋勉暗罵一聲,等到那些人把她的手下都放開之后便直接離開,也再不管在場的幾人。
宋荊頭疼地掃視一圈,遣人去給那董家小姐收尸。畢竟死了人,這事絕無可能瞞過陛下,但想把陸湫和宋勉從這件事中摘出去還是容易的,看那宋勉的反應(yīng),應(yīng)該也不會主動提及。只要沒有宋勉的事,自然也就沒有沈家的事。
沈隨安領(lǐng)著陸湫到宋荊身邊,沒有解釋陸湫的真實身份,只是告訴宋荊,這人可以信任,讓他把剛剛看到的經(jīng)過仔細(xì)復(fù)述一遍。聽罷,宋荊心下了然,宋勉應(yīng)該是想將董松和“沈時夕”之死都丟給那少年,只是這“沈時夕”身手過人,逃竄了太遠(yuǎn),讓她的計劃出了意外。
看來,那個半死不活的少年,應(yīng)該才是破局的關(guān)鍵——但即使少年已經(jīng)落到她手中,宋勉最后仍然有恃無恐,她一定還留有后手。宋荊當(dāng)然不會自己去碰那個少年,但在她派了人想靠近那少年,帶著他去療傷的時候,陸湫忽然出了聲:
“等等——!”
“怎么”宋荊瞥了眼陸湫,緩聲問道,“是這人有什么不對嗎”
“給他一把刀,”陸湫說,“讓他自己把蠱取出來,否則別人碰久了,容易中蠱,可能還會中毒。越王手中應(yīng)該有母蠱,不怕這個。”
“要是他趁機(jī)自裁呢”宋荊對這個提議感到些許不滿。
“不會,”陸湫肯定地回答,“他想活下去。”
“……信他吧。”沈隨安拍拍陸湫的肩膀,讓宋荊安下心。
一直觀察著那個少年的陸湫,應(yīng)該看到了更多的東西沈隨安早已注意到陸湫的視線,或許他也在想著怎樣才能幫上忙。目光凝重的陸湫在沈隨安眼中與平日截然不同,受傷的追云已經(jīng)被人送走去治療,現(xiàn)在這個情況,恐怕也不適合繼續(xù)狩獵。
“這邊就交給孤罷,”宋荊看出了沈隨安想離開的意思,“逸歡姐可以先離開,等到事情有了眉目,孤會派人告知今日越王之事暫時按下,待董家那邊處理好了再從長計議。”
“那便麻煩太女殿下了,記得萬事小心,”沈隨安溫聲道,喊了聲沈明琦和陸湫,“走了。”
陸湫看起來心情不太好。
當(dāng)逸歡姐姐跟越王對話的時候,只有陸湫注意到了那少年求救的目光與動作。他需要利器,他要剖開自己的身體,取蠱。
這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因為中蠱之人很多時候身不由己,親手取出蠱蟲不僅會面臨生命危險,還會遭受萬分痛苦。而且意志力不強(qiáng)的人,甚至無法抵抗蠱蟲的控制,完全進(jìn)行不到取蠱那一步。
但那個人……或許可以。
這還是陸湫第一次在有沈隨安的地方去注意旁人,原因可能是那個少年看向越王的眼神——那是陸湫從未見過的,由骨髓深處而生的恐懼。
讓人心驚。
但他此刻的心境倒是跟那少年沒什么關(guān)系——畢竟僅僅是萍水相逢而已早在離開會場之后,旁人便被陸湫拋之腦后了。
原本說好的狩獵活動在與逸歡姐姐同行之前就潦草收尾,不僅如此,他還害得追云受了傷。沈明琦提前回了國公府,現(xiàn)在的馬車上只有陸湫與沈隨安二人,沈隨安說,既然狩獵結(jié)束,那便隨她一起去草場送馬吧,于是本想灰溜溜離開的陸湫頓住了,很沒出息地選擇了跟著逸歡姐姐走一趟,畢竟之前,逸歡姐姐就說要帶他來草場。
真是一次失敗至極的告別陸湫唾棄自己。
“陸湫,”沈隨安撐著頭看他,“別想太多了,這件事同你沒有干系,不會影響到你的。”
“嗯,”陸湫點頭應(yīng)答,語氣歉疚,“對不起,是我技術(shù)不好,才害得追云受了傷……”
“你就只念著這點小事”沈隨安挑眉,“怎么不想想,但凡我再晚來一刻,你這條小命就沒了。”
“我,也有想過,”陸湫咬了咬嘴唇,才抬眼,輕聲開口,“要是我死掉了……說好的、那個,是不是就拿不到了”
“明明是已經(jīng)贏下來的……”
他說的,是那個吻。
他還沒能得到。
自己受了驚嚇,經(jīng)歷了生死,但他的腦袋瓜里面好像還是愛想著跟沈隨安有關(guān)的東西滿心滿眼,只有一人。
陸湫似乎仍然在緊張。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提起,畢竟,就連他自己都不太相信,那天晚上沈隨安是不是真的答應(yīng)了他。現(xiàn)在主動提起,會不會顯得太過逾矩,太過輕浮。
于是,沈隨安呼出一口氣,握住了他的手。
“放心,我沒忘記。”
溫潤的、帶著熱度的手包裹住陸湫的手,只是稍稍用了點力氣,便把陸湫拉到了一個離沈隨安很近的位置。馬車顛簸,每一次晃動,她們都能感受到彼此的身體,明明座位寬敞,二人卻緊緊相貼。
她壓低了聲音,貼近陸湫的耳朵說話,熱氣讓陸湫的耳廓不受控制地染了緋色,而心臟在此刻的跳動尤為清晰。
“想要的話,現(xiàn)在就給你,怎樣”
“唔……好……”像是被蠱惑一般,陸湫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于是猝不及防地,她稍稍拉開了一點距離,捏著陸湫的下巴,在少年唇角輕碰了一下。僅僅一瞬間,只有片刻而已甚至讓人記不清過程,連溫度都還沒感覺到,她便退開了。
“逸歡、姐姐……”
陸湫睜大眼睛,表情還茫然著,像是仍未反應(yīng)過來,模樣很呆。但在反應(yīng)過來后,他又不由得懊惱。怎么就只有那么一點點便結(jié)束了——還不夠,他還想要的。
“陸湫,”她像是被他這幅樣子逗笑了,平復(fù)了一下氣息才緩聲說道,“下次,記得把你這條命再看重一點。”
“我也差點以為……再見不到你了。”
那她會因此,有片刻難過嗎有一點可惜嗎
陸湫心底忽然泛起一陣無法停止的癢意,與不敢去相信的巨大的欣喜。剛才那句話似乎可以證明,他在沈隨安心中,有了一份重量。
這,可不可以算是讓她再多喜歡了一點
“逸歡姐姐,”陸湫仰起頭,眼睛亮亮的,近乎滿溢的情緒從邊角流出,填滿了他全部的思緒,“我還是很想、很想和你成親。”
“不管是什么身份,我都不會介意的。”
“我其實一點也不想走,不想離開這里,不想離開你。”
“可以讓我留在你身邊嗎……”
“可以,再給我一點親吻嗎”
小心翼翼,卻又不管不顧。他現(xiàn)在只想緊緊抱住身邊的女人,殘存的一絲理智控制住了一切。如果她不答應(yīng),就不可以。
“噓,”沈隨安沒有回答,反而是拉開了馬車門,“到了。”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已是黃昏。
從馬車上下來的陸湫有些暈乎,他仍然陷在剛剛那個吻中出不去。太快了,太短暫了,沈隨安總是這樣,這個女人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記都十分容易消散,如夢似幻,讓他連回味都成了奢侈。
真是殘忍……卻又沒辦法去責(zé)怪。畢竟貪得無厭的是他。
身旁的女人像是在跟草場那邊的人打招呼。她帶的人不多好像也不希望有旁人跟隨,便讓仆役們等候在外。待沈隨安回過頭,提醒陸湫別發(fā)呆的時候,陸湫才像恍然驚醒一樣,笨拙地應(yīng)了一聲,邁步跟她一起進(jìn)去。
沈隨安一只手牽著踏蒼,一只手牽著陸湫。
原本是順手牽陸湫下車來著,結(jié)果下來之后陸湫好像上了癮,完全忘記了松手,緊緊抓著沈隨安不放。而沈隨安還真就不提醒,任由他這樣拉著,導(dǎo)致陸湫回過神后,總覺得自己那只與對方交握的手在隱隱發(fā)燙。
他很喜歡。
陸湫時不時往女人那邊探上兩眼,去觀察沈隨安的表情,或者只是單純看著她的臉,在對上視線后也不躲,反而對她笑,把歡喜寫在臉上。
瞻前顧后是不會有用的。陸湫控制不了臉紅,控制不了勾起的嘴角跟眼底濃烈的愛意,但他可以說出想說的話。
喜歡一個人,便多說一點,多做一點,多靠近一點。陸湫從不愿意藏著,他的那些喜歡,應(yīng)該被沈隨安知道。
“逸歡姐姐。”
“嗯”對方的應(yīng)答輕飄飄的,只是一聲鼻音而已,沒回頭看他。
“……好喜歡你的手,”陸湫輕捏了捏對方骨節(jié)分明的、比他更涼一些的手,忍不住偷偷笑,又有些不講道理、孩子氣地問道,“我可以一直這樣牽著你不松開嗎”
“那恐怕是有些難,”沈隨安語氣也帶著笑意,她停下了腳步,掃視一圈周圍,看起來應(yīng)該很滿意,“嗯……這里倒是不錯。”
這句話讓陸湫暫時不再只看向她而是學(xué)著沈隨安,去看了一圈周圍的環(huán)境——因為陸湫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樣的風(fēng)景,才能得到逸歡姐姐的喜愛。
他從來不懂沈隨安眼中絢麗的世界,不懂她的那些畫卷有多精妙,不懂沈隨安問他邊塞的月亮?xí)r是想知道些什么。但此刻,周遭的一切是他們眼中共同的景色。
金黃色的太陽已然西斜,熱烈的、有些刺眼的光芒暈染了視野,眼前的一切都是在光暈之下,被風(fēng)吹動的草地猶如波浪一般翻涌,碎光粼粼,萬物皆在夕色中,染了血紅,染了金黃,陰影處又好像是極為濃烈的深紫與靛藍(lán),一切色彩都涌入了畫面,綻開在陸湫眼前。
就連身旁的人,都會被光線勾勒出一道輪廓。但她卻不會因此顯得黯淡,反而更加熠熠生輝,在陸湫眼中,她身上總是帶著一抹淺淡的,與旁人不同的光芒,只需要一眼,陸湫便能夠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
視線如鎖鏈,如引繩,片刻不松。
而當(dāng)視野之中只有她一人時萬物失色。只有必須強(qiáng)迫自己暫時挪開那目光,才能獲得片刻喘息,看向別處。不過用不了太久,就又會被引繩拉回去了。改不掉,控制不了。
她一直那般好看身上帶著令人羨慕的暢快和肆意。沈隨安攏了攏被風(fēng)揚起的發(fā)絲,拍拍身旁的踏蒼,笑道:“隨我上馬”
明明是問句,她卻不等陸湫答應(yīng)。沈隨安輕巧地躍上了踏蒼,而她并沒有松開與陸湫交握的手。還好陸湫的身手沒有因為思維的停滯而浪費,本能地順著她力道的牽引,也順利上了馬,在反應(yīng)過來之前,陸湫已經(jīng)坐在了馬背上,與沈隨安緊緊相貼。
他可以通過背部,察覺到對方的身體。也可以在脖頸處,感受到對方的呼吸,聽見她的笑。沈隨安的每一句話都占領(lǐng)了陸湫的聽覺,熱度打在耳廓,有點燙,卻不想躲。
好近。
像被她抱在了懷里一樣。
“我許久未跟人共乘,有點生疏,”沈隨安依然掌握著主動權(quán),手握韁繩,讓踏蒼慢慢走著,“而且踏蒼脾氣不是太好,總不愛聽話,一會兒它若不高興了,你可得幫我。”
“我、我自然會保護(hù)逸歡姐姐的!”陸湫說話有點舌頭打結(jié),含含糊糊,但他很快調(diào)整了過來,整個人躍躍欲試,回過頭想看她
“你之前從軍,應(yīng)該不會怕騎快馬,對吧”沈隨安側(cè)頭問。
“不怕,”他笑著答,“喜歡!”
那對眼睛明亮,猶如火焰躍動。
夕色讓他的臉紅不那么明顯,霞光灑了少年人一身,二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就在這空曠的草場,就在天地之間。
“那好,”沈隨安一手環(huán)住他的腰,把人往懷里帶,“既然你這么說,就坐穩(wěn)了。”
有風(fēng)吹過。
顧云熙抬頭看了眼天邊,漫天的霞光壯麗而燦爛,卻帶著一絲無名的哀痛,讓人心底不由得發(fā)空。遠(yuǎn)處的深紫色慢慢爬了上來,一點一點蠶食著白晝。
或許今日,他等不到沈隨安了。
這也是自然。畢竟,沈隨安也不總是來草場;畢竟,當(dāng)初那次的和離也并非沈隨安一人促成;畢竟,那時是他一心想離開沈府,想去追逐自己渴求的自由,想要走出來,去親眼看看——
他看到了。
卻并不愿意去接受。
霍家?guī)兹艘娝辉缸撸挂矡o所謂,便是直接丟下了他。先前,那霍奕被他掃了興,因為顧云熙不愿與她共乘,于是霍奕故意挑了一匹烈馬給顧云熙用。
他本就不擅騎射。烈馬脾性差,不喜生人,顧云熙沒有繼續(xù)拒絕的權(quán)利,只能忍耐著恐懼,在馴馬師的幫助跟那幾人輕蔑的目光中上馬。一開始,他還以為自己或許能夠成功渡過這次刁難,但旁人自然不會給他這個機(jī)會
只需要一點小小的碰撞與挑釁,便能讓顧云熙先前付出的努力一掃而空。他從馬背上跌落,傷了腿,又不敢說出口,只能忍著疼痛,忍著淚意,在嘲笑聲中被擠到一邊。
她們說,顧小公子在家那可是金枝玉葉,半分委屈沒受過的,嘖嘖,不會騎馬倒也正常。只是現(xiàn)在這幅要哭的表情,倒也沒人憐惜,怎么不學(xué)聽話點,朝姐姐們服個軟撒個嬌呢
她們笑,小公子的男侍都不來關(guān)心一下自家主子,受傷了嗎疼嗎哦,既然不疼,便繼續(xù)來玩吧
她們引誘,小公子,為什么不選擇更輕松的方式呢你這張皮相,哪怕不是處子,也會有人愿意要的。只需付出一點點順從,只需跨越心中那道坎兒,便再不會難過了。
她們問,怎樣,小公子,你可想好
不要,不要。
他不該落入這番境地,他不該在此承受折辱,他不應(yīng)該去嫌棄沈家,不應(yīng)該去看不起沈隨安的……于是,他被扔下了。
這里是城郊,他是坐霍家的馬車來的,不知道該怎么回去。他害怕即將到來的夜晚,也知道自己根本沒有希望等來沈隨安。那只自己本可以抓住的、唯一的手,被他親自放開丟掉了。
如果、如果能再見到她如果能再重來一次……他絕不會對她那樣壞了。絕不會了。
是他錯了。
身形單薄、似乎下一刻就要支撐不住的青年抹了把眼睛,搖搖欲墜。他頹喪地低下頭,再無力去看這夕陽。
“公子,”身旁的男侍攙扶著他,頗有些稀奇地望著另一側(cè)的草場,“那邊,是兩個人在騎馬嗎”
“怎么她們二人共乘一騎也能跑得這么快……真是嚇人。”
聞聲,顧云熙兀然抬眸。
入目是一道極為熟悉的影子。他總是喜歡讓她等,他總是愛讓她失望,他永遠(yuǎn)學(xué)不會回應(yīng)她的那些心思,于是,他也看過了無數(shù)次,她的背影。
是沈隨安。絕對不會錯的。
一瞬間,原本一直在忍耐的淚水再也無法控制,他紅了眼眶,不顧自己的腿傷,跌跌撞撞地向沈隨安的方向跑去。想離她近一點,想跟她說話,想看她對自己笑,想告訴她自己已經(jīng)知道錯了……
那么多次,沈隨安都包容了他。只要自己多懇求一下,只要自己保證,以后一定會乖一點,一定不再犯錯……沈隨安,可以再一次原諒他嗎
顧云熙不想和離了,他后悔了。
沈隨安在草場馳騁,顧云熙來到了足夠近的地方,恰好那匹馬驟然躍過眼前。她們的速度好快,是顧云熙絕對不敢嘗試的速度,而在那一瞬間,顧云熙看清了那對人的臉,或許,還看到了更多
原本已欲脫口的聲音頓時收住。
沈隨安坐在后方,手握韁繩,張揚肆意。她懷中是一位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絲毫不見怯意,一點都沒有大戶公子那樣嫻靜端莊的氣質(zhì)。可少年偏偏在這種危險的時候去回頭望,看向身后人時眸中滿是無法隱藏與壓抑的愛意。
馬蹄聲飄遠(yuǎn),二人的笑聲也一同消散。
刺得顧云熙再不敢邁出半步。
沈隨安喜歡騎快馬,最好在毫無遮擋的地方亂跑,跑到耳邊都只有風(fēng)吹過的氣流聲,心臟幾乎要跳出身體,才是最爽快的。
陸湫看樣子,也真的不害怕。
“逸歡姐姐——”身前的少年回過頭,朝她大聲喊,“可以、再快一點——!”
小瘋子一樣。不過沈隨安喜歡。
那便如他所愿,沈隨安讓踏蒼索性放開了去跑。踏蒼是匹好馬,骨子里就帶著追求速度的基因。
于是速度更快。
這種極限狀態(tài)維持不了太久,一直跑到踏蒼累了,二人也玩瘋了,她們才逐漸減緩了速度。速度降下來,變成慢慢走,剛剛一直被風(fēng)聲吵得難受的耳朵一點點恢復(fù)了正常聽覺,所以沈隨安先聽到的,是陸湫的笑聲。
他笑得有點夸張了,身體不受控制一般勾下去,趴在馬脖子上笑,弄得沈隨安也忍不住跟他一起,不知道在笑著些什么。
有點蠢,但又挺高興的。
“好玩!”他笑累了,緩了半天才直起身子,回頭看沈隨安,臉上滿是興奮,“逸歡姐姐,下次——唔,下次……等我回來,可以再隨你來這里玩嗎”
下次,這可真是個遙遠(yuǎn)的字眼。沈隨安笑意未斂,假裝注意不到陸湫的情緒變化,只是看著他的眼睛,溫聲回答:
“好。”
“太好了!唔——”
有時候,也并非一定要矜持。
那雙滿是喜色的眼中多了驚訝——沈隨安吻住了他還想多說話的嘴巴,堵住了他接下來的話語。這次并不是之前那次的,淺嘗輒止的輕吻。而是更加深入,更加切實的。沈隨安給了他反應(yīng)的時間,給了他學(xué)習(xí)的過程。
對此,陸湫完全不會考慮拒絕這回事,沒有一絲一毫的抗拒,小少年笨拙地、生澀地全盤接受,慢慢學(xué)著回應(yīng),他甚至還悄悄轉(zhuǎn)了身,用手臂勾住女人的脖子,試圖再離得近一點。
吻畢。
在分開時沈隨安清晰地感受到了少年的不舍。但現(xiàn)在只是給他一點甜頭,不能太多了,于是沈隨安沒有繼續(xù)。
“這算……陪我騎馬的謝禮”沈隨安挑眉,戳了戳懷里人的臉頰,胡亂為自己一時的情動編造了一個理由,又試圖找補(bǔ),“嗯……是不是太冒犯了,不太合適……”
“沒,沒冒犯……咕……”陸湫整張臉都紅透了,喉嚨滾動一下,咽了口唾沫,仍舊一刻也不愿意收回目光,灼熱的視線緊緊凝視著沈隨安的唇瓣,好像很饞一樣,“我——自愿的,我愿意,多少我都……愿意的……”
“陸湫,記得我之前問過你的話嗎”沈隨安揉了揉他的腦袋。
“嗯、嗯……”陸湫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是哪一句,有些發(fā)愣。
“如果我為了達(dá)成目的,對你做了很過分的事情……”沈隨安緩緩說,她抬頭看向遠(yuǎn)處,在那邊似乎有幾道人影,“你不許恨我。”
“我不會的!”陸湫此刻本就不太清醒,以為是她對此有了懷疑,急切地解釋,“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不會恨逸歡姐姐——”
“我相信你。”
“所以,陸湫。”
沈隨安強(qiáng)行讓陸湫挪開了放在她身上的視線,也看向另一側(cè)——那邊是草場的入口,在剛剛踏蒼減緩速度之后,二人便一直在朝著這邊行進(jìn)。
陸湫原本不懂沈隨安是想讓他看什么,但當(dāng)他的目光注意到那幾道人影時整個人都不由得僵住了。
“我告訴了她們,說你在這里。”
“現(xiàn)在她們來接你回家。”
身后人的聲音一如往常地溫柔,說出的話語卻分外殘忍。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陸守一站在遠(yuǎn)處,定定地盯著陸湫,目光晦暗不明。即使再怎么叛逆,再怎么不服管束,陸湫仍舊無法控制自己對母親這種眼神的恐懼。他跑了這么久,本以為熬過今天,就可以再不管自己的過往,卻沒想到在最為欣喜的時候,見到了他避之不及的家人
身邊唯一的浮木,便是沈隨安——但就在剛剛,她說,是她告訴的陸家人……
有那么一瞬間,陸湫不敢去相信這個事實。身體的血液似乎都凝滯住,寒意遍布全身,陸湫驚惶地、無措地牽住了身后人的手,慌亂回過頭,想看看她的表情,想聽她否認(rèn)哪怕一句,不是她做的,不應(yīng)該是沈隨安要把他推回那個牢籠才對——
但他對上的,只是一雙和平日一樣的,含笑的眼眸。
“別怕,身后的女人俯身,親昵地將腦袋搭在他的頸間,發(fā)絲弄得陸湫有些癢,但此刻的陸湫注意不到這一點身上的觸感,“我會回來接你的。”
“真的……嗎”陸湫遲緩地問出了這句話,帶上了一點鼻音,聲音顫抖,“我……”
“真的,不會讓你等太久,”她說,伸手捏了捏懷中人的耳朵,“信我就像我也信你一樣,好不好”
如果是逸歡姐姐……一定,一定不會騙他的,一定是有理由的。陸湫過了好半天才應(yīng)了一聲,拉過女人撫摸著他耳廓的那只手,放在嘴邊,遲疑片刻,才印上一個吻。
沈隨安覺得,陸湫本來是要咬她的,但最后放棄了。
“逸歡姐姐,”他將多余的情緒收回去,壓下那一點委屈跟哽咽,有些眷戀地,小幅度地蹭了蹭她的手,“我相信你,一直都是……不管你對我做什么我都會接受的,利用也好,玩弄也好,都沒關(guān)系……”
“我只是,只是想知道……”
“我是不是還有用……你并不是要把我丟掉,對嗎”
“你……還想見到我的,對嗎”
有那么一瞬間,她忽然覺得自己對陸湫的試探很沒有必要。懷中的少年一直都是如面上展現(xiàn)出來的一樣純粹。只是,他或許還沒能察覺,自己眼中最好的、最溫柔的人偶爾也會故意做那么一點壞事
大概也算是一種另類的有恃無恐。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沈隨安不想就此收手,逗了就逗了,多等幾天的事情,大不了待陸湫進(jìn)了家門再好好哄哄罷——說真的,到時候可能都不需要哄了,她感覺陸湫自己都能哄好自己不過既然對方這樣難過,她還是應(yīng)該去給人準(zhǔn)備點賠禮的。
她看了眼面前的陸守一,當(dāng)著陸湫母親的面把懷中少年抱下了馬,看著他的雙眼,淺笑著回答:
“我自然是想見你的。”
小少年早就紅了眼眶,但聽了這話,他臉上卻泛起了笑意,即便并不明顯,也是真心實意的。陸湫做了個深呼吸,目光在沈隨安身上流連:
“……那便足夠了。”他溫聲說。
這樣,就足夠了。
顧云熙一步一步,走到了草場的入口。腿好疼,每一步都帶著刺痛,即使身邊有人攙扶著,他的步伐也不免狼狽。
比起身體的疼痛,更難受的是心中。
沈隨安確實是不要他了。是因為他丟了那條狗嗎是因為他不跟她去見沈涵嗎還是……那句話呢顧云熙立在入口處,不愿離開,也無法離開。即使不受傷,兩個男子走回顧府也太過危險,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草場這邊遣人去告知母父,可顧云熙知道,他會因此被責(zé)罵。
恐懼——這份情緒,原本在顧云熙心中,是絕對不會跟顧家人聯(lián)系在一起的。可現(xiàn)在他卻害怕去面對母父,害怕去面對姐姐與兄長。
于是他望向遠(yuǎn)處,看著那二人騎在馬上,向著這邊走來。女人似乎極為喜愛懷中的少年,甚至不在乎還是在外面完全不顧禮儀規(guī)矩地去同那少年親吻。就連吻畢,她的手也仍不老實,一會兒去捏那少年的耳垂,一會兒去摟他的腰。
顧云熙知道,沈隨安其實很愛同枕邊人親密。在房事之后,那段短暫的溫存時刻,她其實是有些粘人甚至是煩人的。要抱著人不放,總愛這邊摸摸那邊蹭蹭,把顧云熙逗到生氣了還在那邊笑,半天才過來哄人
這女人哄人的方式簡直差勁,除了送東西,便是一句一句磨,如果她自己沒了耐心,即便顧云熙這邊態(tài)度松動,她也會忽然覺得沒了趣味,轉(zhuǎn)身就走。好像她哄人為的是自己開心,而不是真心想把人哄好一樣。
壞心眼。
每次顧云熙見她這樣,都會下定決心再不理她,非要給她點教訓(xùn)。可每次,這人又盈著笑臉過來找他,給他分享新奇的好玩意兒,給他吃點心,給他講些逸聞趣事他便又心軟了,不再同她置氣,不冷不淡地回復(fù)。
但,沈隨安這樣做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
顧云熙呼吸一滯。他看見那少年將女人的手拉到嘴邊親吻,看見那人用臉頰蹭他……這些行為,無一不代表著,少年喜歡她的觸碰。
……他本以為,是沈隨安一點點厭棄他了,習(xí)慣他了,還覺得膩了,才不再那樣總是逗他開心。
或許,是他自己從未給過對方一點回應(yīng)。
他喜歡的事情,沈隨安不知道,見他沒什么反應(yīng),便不會一直做。他愛吃的東西,不告訴她,那她也會一直注意不到。這個女人并不細(xì)致,她的目光不會永遠(yuǎn)凝視一處,如果他不說出來,沈隨安便無法察覺。
而他曾經(jīng)說過的,喜歡的東西,又有哪一樣,對方?jīng)]有送到他手上呢
胸口積了一股無名的惱怒,不是對沈隨安,而是對自己顧云熙站在陰影處,聽見了沈隨安的那句“想見你”。
可是,可是顧云熙也——很想見她啊……
他還有這份資格嗎
指甲深深嵌進(jìn)手心的肉,他咬著嘴唇,抬眸,向著對方走去。
送走了陸湫,沈隨安讓人將踏蒼也安置好,這才攏了攏之前被風(fēng)吹亂了的頭發(fā),回頭看向那邊一直在盯著她的主仆二人語氣隨意,卻帶著幾分淡漠:
“顧小公子一直看著沈某,是有什么事嗎”
早在之前與陸湫一同騎馬的時候,她注意到了奔跑而來的顧云熙。當(dāng)時若非她讓踏蒼扭轉(zhuǎn)了方向,顧云熙可能就要被馬給誤傷到了。離得那么近,好歹也是在同一屋檐下住了三年的前任夫郎,她自然不會認(rèn)不出
只是顧云熙今天的模樣,不像她以往見過的任何一面——青年身上的衣服并不整潔得體,而是稍顯凌亂的,發(fā)髻也有些松散。最為明顯的還是面容,早在以前,顧云熙時時刻刻都會保證自己足夠漂亮,即使未施粉黛,他也理應(yīng)靠著容顏吸引目光。
但現(xiàn)在,他的面色不再紅潤,而是偏向蒼白整個人身上也再無驕傲,甚至連強(qiáng)撐起來的氣勢都看不見了,顯得頹敗而孤寂。即便仍是美人也失去了許多華光。
李憑前輩倒是會喜歡,沈隨安忽然想到。李憑愛玩,偶爾閑了還會去逛南風(fēng)樓,雖未娶夫,卻經(jīng)驗頗多。她曾說過,以前在南風(fēng)樓碰見了個新人皮相好就算了,身上還帶著點叫人可憐的氣質(zhì),像是什么落魄公子一樣,十分招人疼。只可惜她來的不巧,那人已經(jīng)被破了身,如果仍是完璧,她是愿意把人贖下來養(yǎng)著的。
那個時候她不懂,為什么偏生喜歡落魄可憐的如果只有可憐,她覺得沒什么意思。沈隨安更喜歡的,是帶著光彩的,人也一樣,物也一樣,風(fēng)景也一樣。
現(xiàn)在的顧云熙,在她看來,應(yīng)該沒有曾經(jīng)在沈府時好看。
“沈二小姐……”顧云熙眼底似有水光,聲音虛弱,語氣是她從未聽過的弱勢與懇求,看起來極為可憐,“我受了傷,無力行走,身邊僅有一名小侍,暫時無法歸家……現(xiàn)在天色已晚……可否麻煩您,送我回顧府……”
“顧某必會感謝沈二小姐……”他干澀的吐出這句話,即便沈隨安猜測,顧云熙應(yīng)該也拿不出什么謝禮,“以及……以前的很多事對不起……”
最后一句話有些模糊,沈隨安沒聽太清楚,好像是在道歉,但怎么可能沈隨安挑眉,所以,他大概被人扔在這兒了。真稀奇。
以沈隨安對他的印象,顧云熙向來對騎馬沒什么興趣,鮮少來草場。同他一起的不太可能是顧家人顧家人不管怎樣,起碼不會扔下他,可若是和人結(jié)伴出行,他又怎么會讓自己成為被丟下的那一個
不過,既然已經(jīng)和離,對方便與她沒有關(guān)系了。無恩無怨,當(dāng)成生人即可,犯不上故意去給人找不痛快。反正平日碰到這種事她也會順手去幫一下的。
“隨我走吧。”
沈隨安落下一句話,轉(zhuǎn)身前往自家的馬車。身后的青年好似都沒想到她真的能答應(yīng),連忙與仆役一起快步跟上。
墨竹幫忙扶著顧云熙,也上了馬車。沈隨安卻沒上,她忽略掉身后那道有些明顯的視線,騎了馬,走在最前方,準(zhǔn)備先行回國公府。
都已經(jīng)是和離的女男了,不適合待在一起。她知道分寸。顧云熙的想法與她無關(guān),道歉也好,不道歉也好,那些事都已經(jīng)過去了,沈隨安不在意。
今晚,或許還會有些家事需要處理。
“……母親。”陸湫走在陸守一身邊,吸吸鼻子。
“你倒是能耐。”陸守一緊鎖著眉頭,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直接開罵或者動手,只說了一句話,便率先走出草場。
陸湫此刻無心察覺陸守一的不同,他情緒低落,慢吞吞地跟著母親上了馬車,上去之后才注意到,陸椿其實也在,似乎還想開口說點什么
“湫哥……”
“嗯。”
此時的陸湫完全不想去理會旁人即使是陸椿,他也只是點了個頭打個招呼,便別過頭,一個人窩在一邊待著去了。陸椿見狀,將未說完的話語吞進(jìn)肚子,也不敢問。
所以他哥是怎么偷跑了半個月,就真的勾搭上沈二小姐了馬上就要嫁進(jìn)沈府,他哥這又是在不高興些什么
雖然還未正式提親,但這事兒應(yīng)該也拖不了幾天。母親還被沈隨安特地警告了,出嫁之前陸湫身上絕不能再添新傷,但看湫哥現(xiàn)在這個樣子,陸椿都怕他自己一腦袋撞墻上。要是本人自己閑的沒事弄出了傷口,沈二小姐是怪湫哥還是怪他們
小小的馬車,只有陸椿一人如坐針氈。
不過陸椿下定決心,以后要向著湫哥學(xué)習(xí)。或許天天背男德男訓(xùn)還真不一定有當(dāng)兵打仗有用,那么多世家子弟學(xué)了十幾年,連左丞相家的公子跟顧家的幺子都沒爭到,最后竟然讓他這個笨蛋哥哥占了沈二小姐夫郎的位置。
如果不是被騙——他也想象不出沈二小姐能從區(qū)區(qū)一個陸湫身上圖謀什么——陸椿愿意天天學(xué)哥哥練棍法,盼望自己也能求得這樣一門好親事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趙嵐卿半躺在榻上懷中抱著只貍奴撫摸,姿勢隨意表情平和。另一邊,沈路同李昭坐在靠墻的座椅上雖然手邊有著茶水,但二人似乎都沒心思去飲用。沈路目光玩味,而李昭則是肉眼可見的不滿。
“想好了”沈路挑眉看她
沈隨安在沈路眼中,一直是個不需要太過規(guī)訓(xùn)的孩子。她通透,干凈,有著自己的追求,不管是嵐卿還是沈路,都只是希望沈隨安順?biāo)烊缭福澳谴位槭律僖姷刈屪约遗畠寒a(chǎn)生了不滿,那便不要了。
可沈路沒想到,讓沈隨安自己去決定的親事,來的這么快——還剛巧是之前當(dāng)街對自家女兒說什么“想成親”的那個傻小子。
“想好了,”眼前的沈隨安點頭,她站得端正,表情帶著笑意眼神卻格外堅定,“不會再改。”
“簡直就是胡鬧……!”李昭面露慍色,深吸一口氣,“一個陸家子而已,喜歡就喜歡,把他帶來當(dāng)個側(cè)室都是便宜他了……你偏要讓他當(dāng)正夫那個蠢樣子,又沒教養(yǎng)又不懂禮數(shù),以前還混過軍營,哪里是個能管家、能拿得出手的”
“沒事,”沈隨安倒也不跟李側(cè)君置氣,語氣平和,“我會教他的,他年紀(jì)小,時間還長。”
“你……!”李側(cè)君的手指緊握住扶手,指尖都泛了白。
“顧公子進(jìn)門那年,比陸湫還大一些,三年過去,一直沒學(xué)著管家,我看李側(cè)君也從未催促過,”沈隨安眨眨眼“怎么偏到了陸公子這里要這么著急”
“人家顧云熙好歹是個正經(jīng)的世家公子——這個陸湫,怕是連最基本的進(jìn)退有度都搞不懂罷!”李昭恨恨地瞪著沈隨安,但不是針對她而是針對還未進(jìn)門的陸湫。
他早覺得陸湫這小子不適合在沈隨安面前晃。李昭其實并不是太在乎出身,但出身跟品性起碼得有一個拿得出手。這陸湫外表灰頭土臉、性子橫沖直撞,出身還算不得好哪一樣拿出來都不占優(yōu),叫他怎么放心讓這人給逸歡當(dāng)正夫!
“那倒正合適,”沈隨安笑起來,輕飄飄地說,“反正我也不怎么遵規(guī)守矩,外面人都知道我自由散漫慣了,娶個夫郎同我一樣又何妨”
“逸歡,我看你……!”李昭幾乎要氣得站起來。
“行了……”沈路攔下即將發(fā)作的李昭,嘆了口氣才問道,“你為什么確定是他,你心悅他”
“應(yīng)該……還算不上徹底,”沈隨安低斂眼眸,“或許之后會。”
“你記著,”沈路提醒著,“這次如若再錯,我可不會給你兜底了。”
“自然”沈隨安頷首。
“嵐卿,”沈路望向榻上未發(fā)一言的男子,柔聲問,“怎么樣”
“逸歡想要,便娶回來罷,”趙嵐卿淺笑著,“記得帶來給我看看招不招人喜歡。之前那顧公子成天郁郁寡歡,叫人看著難受。這次找個活潑些的,也好”
“嵐卿……”李昭憤憤地看著趙嵐卿,像是責(zé)怪他也跟沈路一樣隨便決定。
“……那這事便敲定了,”沈路點頭,“明天找人去算算日子,安排提親。”
“才時隔兩月,又是和離又是結(jié)親,你也是徹底不在乎名聲了,”李昭緩了半天才說道,話中帶刺,“你非要娶他,看來我也攔不住,但這次婚宴不可能讓你大張旗鼓地去辦,我丟不起那個人”
“女兒知道。”沈隨安沒反駁,應(yīng)了下來。
即便旁的能爭,但婚宴是沒辦法的。她同顧云熙和離本就不出太久,再娶也稍顯倉促,即便從提親到結(jié)婚起碼還有半月,攏共也不到三月時日而已。
大概只能請點好友跟兩方家人了,或許都擺不了幾桌。
第一次結(jié)親時,很多事情都不是沈隨安需要考慮的,不過這次或許她得提前做些準(zhǔn)備,畢竟李側(cè)君不可能在陸湫身上花太多心思,頂多讓人安排著走個流程而已。看來她要去找孟青桓取取經(jīng)了。
……會不會太顯草率沈隨安有點苦惱。或許她可以在其他方面稍微加些分量,比如,聘禮,或者婚轎……
沈隨安覺得,自己該進(jìn)宮一趟了。
陸湫這兩天可以說是寢食難安。
他偶爾會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剛得知沈隨安娶夫的那段日子,只要一想到對方就很想哭——也不只是想,他確實經(jīng)常在哭,沒哭出聲只是做些什么都會不自覺掉了眼淚,隨手擦了再繼續(xù)而已。
陸湫本以為自己不愛哭的,可即便他對沈隨安不會有埋怨,但……也會因為見不到她因為心中的忐忑而難過。
逸歡姐姐說過,她會來接他。
所以陸湫要等。
不過令人不解的是,這次回家,家里人一反常態(tài)地沒來教訓(xùn)他,罵他,也沒人問他之前偷跑的事情,更沒人提起懲罰。
尤其那武氏更是詭異,遠(yuǎn)遠(yuǎn)看到他,不上來找茬兒就算了,還跑得比誰都快,母親也不來過問他,仿佛把他當(dāng)成了空氣。除了陸椿時不時愿意過來陪他坐會兒之外整個陸家都沒人理他。
倒也不錯。陸湫抹了把眼睛,心想。總比被她們揪著去跪祠堂要好起碼身上還不用太疼。但越是這樣,陸湫就越有一種不太好的預(yù)感。
好像她們在安排著什么大事,要徹底擺脫他了一樣。
一直到今天
陸湫是被陸椿跟陸元楓晃醒的。他最近晚上睡不著,白天有時候昏昏沉沉就在榻上睡著了,但白日睡覺又很不安穩(wěn),所以精神一直很差,身上都沒了之前那股沖勁兒。從睡眠中強(qiáng)行抽離的陸湫揉著惺忪的睡眼極不情愿地用力瞇了瞇眼睛,喉嚨咕噥著:
“干嘛啊……”
“干嘛”陸元楓揚了揚腦袋,戳戳他的額頭,示意他一起出門“人家都來提親了,你還不把自己捯飭得漂亮點我還以為你早收拾好了呢……”
提、親
一個詞,把陸湫給震精神了。
夢中悲傷的情緒還未完全散去,本就不太好用的腦袋強(qiáng)行快速思考,也難免忽略很多細(xì)節(jié)。
提什么親誰來提親那個董松不是死了嗎,為什么她們還打著把他嫁出去的主意這次又是要把他嫁給誰要是沒能跑掉,要是還在陸家,他……
他還能等到沈隨安嗎
鼻子發(fā)酸,陸湫緊緊咬著嘴唇,想忍耐,卻又沒辦法繼續(xù)堅持了。積攢下來的難過總算到達(dá)了極限。他偏執(zhí)地相信沈隨安會接他走,可是如果家里人一定要把他送走,他還能堅持到逸歡姐姐來嗎……
“……走開。”陸湫低聲說。
“嗯”陸元楓沒聽懂。
“我說……走開!”陸湫低吼著,他的情緒幾乎處在崩潰的邊緣,再也忍不住眼淚,強(qiáng)壓下哭腔大聲喊著,“管她哪家提親哪家要娶,我不、嗚……不嫁!”
“你在說什么”陸元楓莫名其妙,“這不是你早就想……”
“湫哥,你是不是跟她鬧了脾氣”陸椿擔(dān)心地看著陸湫,想勸一下自家哥哥,“這種時候可不能亂發(fā)火,要是把親事攪黃了,到時候后悔都來不及啊。”
“我不要去……!”陸湫根本聽不懂她們在說什么,一味地抗拒,“我根本不想嫁給其他人除了逸歡姐姐……我誰也不要嫁!”
“陸湫,”陸元楓與陸椿對視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你先聽我說。”
“大不了、嗚……大不了你們打死我!”陸湫現(xiàn)在根本聽不進(jìn)去她們的話,胡亂抹著眼淚,“打不死我就再跑一次!”
“你知道是誰來提親嗎”
“還能是誰!我又不認(rèn)識,又不喜歡!”陸湫哭得臉都花了,就連以前被兩個人欺負(fù)慘的小陸湫都從沒這樣狼狽過,“管她誰來,我都不去!”
“是沈二小姐。”陸元楓說。
“你們——”
陸湫的話語跟哭叫忽然停住了。
半晌,他愣愣地轉(zhuǎn)過頭。
他懷疑自己聽錯了,或者是在做夢,或者還沒醒,于是喃喃問道:
“什、什么……”
“是沈隨安。”陸元楓重復(fù)了一遍。
“她來提親了。”
“說要娶你。”
暈乎乎的。
陸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陸椿緊急收拾了儀表,換了衣服還梳了頭發(fā),也不知道是怎么跟著自家姐姐跟弟弟走到正院的。
原本寬敞的正院中擺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紅色箱子,都堆了一面墻,還有一些裝不進(jìn)箱子里的、被紅布蓋著的東西。
而在他趕到的時候,那個朝思暮想了許久許久的人恰好從會客廳邁出。她身后跟著幾名仆役,還有陸守一和武氏。陸守一手中拿著一張紙,陸湫甚至不敢去想那是什么。
他就這樣呆立在一旁,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沈隨安同他的母父行禮,看著對方朝他走來。
沈隨安今日身著正裝,不像平日那般隨意溫和了,連發(fā)髻都一絲不茍,整個人顯得極其文雅,但又帶著些凌厲,連一張討喜的笑面都似有深意
可在與陸湫對上視線時,沈隨安眼中的防備與挑剔頃刻融化,只剩下純粹的,令人上癮的歡喜。
迎著陸湫略顯傻氣的視線,沈隨安走上前。
“這是哭了”她傾下身,注意到了少年有些泛紅的眼眶,礙著周圍都是陸家人忍住了沒去捏陸湫的臉,笑著說,“放心,我沒反悔。”
“我說過會來接你的。”
“陸湫,愿意嫁給我嗎”
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安撫了。
一切的不安都化為了難以抑制的狂喜,他根本不想忍耐,也不會去管對方之前故意瞞著他的那點心思,只是做了當(dāng)下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哪怕陸家人都在看著,哪怕現(xiàn)在這個時機(jī)或許不太合適——
陸湫緊緊地、用力地抱了她滿懷。
“……嗯。”他說不出話,只能發(fā)出悶悶的鼻音。
愿意
他可以成為她的夫郎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如果不是沈隨安提醒,陸湫真想這么一直抱著她不松開。但奈何這里還是陸家,不管再怎么隨便,也不能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在出嫁前跟對方卿卿我我,所以沈隨安沒讓他抱太久。
“……好好收拾,到時候高興點,”沈隨安笑他,“哭著出嫁可不怎么好看。”
“嗯!”陸湫點點頭,仰著臉望她,明明眼底還有水光,嘴角已經(jīng)笑起來了,只是嗓音還啞,聽著怪可憐,“我一定用心準(zhǔn)備……!”
“行,那今日便到此了,沈隨安沖他眨眨眼“記得看我寫的婚書。”
“好!”陸湫應(yīng)著,戀戀不舍地注視著她走遠(yuǎn)。
臨別時,沈隨安留下了一個老公公,說是來幫他待嫁的自己人,叫他有任何事都同公公商量。老公公姓衛(wèi),估摸著跟陸湫爺爺一般年紀(jì),身子骨倒是硬朗,面相看著慈祥的很,做事也利落。沈隨安不放心陸家,更不放心那武氏,怕出意外,索性讓沈家這邊來全權(quán)安排,也遏制了陸家想賣個情分的想法。
只是,陸湫稍微有些受不住衛(wèi)公公這張嘴。這老公公簡直會說話得要命,噙著笑把他當(dāng)親孫子一樣,一口一個新夫新郎,還總說陸湫有福,肯定是沈二小姐喜歡緊了他,才會不放心旁的人,安排衛(wèi)公公過來幫忙的。
活這么久,陸湫從沒碰見過嘴這么甜,還這么會夸他的人,不如說,從小到大,他其實都不曾聽過幾句夸贊,所以每次那衛(wèi)公公一開口,他都被夸得臉紅。因為這衛(wèi)公公的每一句話都在證明他并不是在做夢,而是真的、真的可以嫁給沈隨安了。
他好高興。
是連做夢都會笑醒的那種高興。
實不相瞞,在提親當(dāng)天,陸湫回到房間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關(guān)起房門,在床上胡亂打了十來個滾,把自己頭發(fā)滾得一團(tuán)亂,身子徹底滾累了,才勉強(qiáng)消耗掉那一點過分溢出的精力。
他握住了與沈隨安的緣分。
等再過些時日……沈隨安,就是他的妻主了。
“嘿嘿……”把自己折騰到筋疲力竭,從床榻上抬起腦袋的陸湫傻笑著,摸出自己藏在枕頭下的小鳥哨子,捏在手中看,邊看邊忍不住歡喜。
曾經(jīng)的自己如果知道他將會真的嫁給沈隨安,嫁給在他生命中留下一道光彩的那位神仙姐姐,應(yīng)該也會高興得要命吧。那是他年少時候唯一的愿望,他本以為,本以為這份愿望是幻夢,永遠(yuǎn)不會實現(xiàn)……但現(xiàn)在,他的夢成真了。
好像這世界上,再無別的事情值得他期待了。
他看了那封婚書。
其實陸湫上學(xué)堂時沒怎么好好讀書,文化水平只能說是勉強(qiáng)認(rèn)字,叫他提筆寫點什么,是半天憋不出來一個字的。那上面有些文縐縐的詞,陸湫看不明白就叫姐姐講給他聽,他記下來,準(zhǔn)備等以后問問逸歡姐姐,是不是那個意思。
不過他其實也能看懂那么一兩句。
沈隨安寫下了“此生不負(fù)”。
他不知道沈隨安是用怎樣的心情與神態(tài)寫下的這幾個字。沈隨安字好看,瀟灑得很,他聽說過旁人對沈隨安的評價,說她的字水肉石骨,柔中帶剛。說她為人也如此,看似隨遇而為,實則自有堅持。
那么,他也會如此——不,即使逸歡姐姐不曾這樣許諾,他也依然,依然會做到的。
對她忠貞不渝,一往情深。
此生不負(fù)。
陸湫去找了自己的爹爹江念。
江念偏居在一個小小的院落,他性子怯懦溫婉,從不主動出來打攪旁人,想避開同武氏的爭端,只能龜縮起來,盡量少出去碰霉頭。
最開始的時候,父子倆是住在一處的,不過后來陸湫被從軍營扔回來,武氏看他不順眼覺得他翅膀硬了,便給陸湫扔到了個更為偏僻的院子,挨著祠堂,方便罰他,還讓他遠(yuǎn)離了爹爹。
最近雜事太多,陸湫沒時間去爹爹那邊走動,上次跟爹爹說話還是他挨了冒名從軍的打之后,爹爹在他床邊哭個不停,邊哭邊給他念男德男訓(xùn),搞得陸湫煩得要命,只能找借口身體不適讓爹爹先離開了。
這次再見,陸湫還是有幾分忐忑,怕爹爹責(zé)怪他之前的那次偷跑。
但陸湫似乎是小看了“嫁進(jìn)慶國公府”這件事的重量。他的爹爹一反常態(tài)地對他有了笑臉,眉間多年不散的愁緒也少了許多,輕聲細(xì)語地問他,沈二小姐對他如何,陸湫每答一句,江念都忍不住笑,末了,把兒子摟進(jìn)懷里,竟然是哽咽起來,喜極而泣一樣,一遍遍說著,好,好。
“湫兒,”江念聲音放低,溫聲對陸湫講,“能跟沈二小姐成親,是你這輩子最大的福分了。所以你記著,多去問問衛(wèi)公公人家的喜好,然后這幾天,你先住在我這邊,同爹爹學(xué)學(xué)之后的規(guī)矩,莫要嫁進(jìn)去后被其他人笑話了。”
“爹爹,我知道了,”陸湫鮮少見爹爹一句都不抱怨,全心向著他的模樣,于是也不抗拒,反而一口答應(yīng),“我一定好好學(xué)。”
“好孩子,”江念臉上有了喜色,但很快又化為歉疚,“……只是可惜,按理來說,你是該有一身婚服的。但我之前給你做了幾年的婚服,在你從軍那幾年,被武氏給拿去燒了……那時候,就連我也以為你死在了外面……是爹爹沒用,沒能保留下來,委屈了我們湫兒……”
“沒事的,爹爹,”陸湫輕聲安撫,“湫兒不怪你。衛(wèi)公公說,明日帶我去一家她們挑好的鋪子選料子,給我做一身更好看的婚服,到時候肯定不會給爹爹丟面子。”
“那便好,那便好……”
一般來說,正常男子出嫁時穿的婚服,都是自己親手從小開始繡,或者由爹爹繡出來的。陸湫小時候?qū)W過繡工,只是學(xué)得不怎么好,后來他變得“頑劣”,便再未碰過針線。不過沈隨安應(yīng)該是預(yù)料到了這點,早已經(jīng)給他安排好了。
衛(wèi)公公同陸湫解釋過,因為沈家家主的側(cè)君李氏可能對他有所不滿,再加上怕招惹了外界風(fēng)言風(fēng)語,所以這次婚宴要簡辦,不能過分招搖。即便如此,那些該準(zhǔn)備的東西一樣都短不了他,叫他放心。
陸湫才不在乎什么婚宴簡不簡單的,畢竟他是新夫,走完流程便被送進(jìn)洞房了,又不能在宴席上吃飯,管它簡還是繁。
明日出門,去鋪子量一下身丈,挑選婚服的料子,再上街買些喜歡的首飾。衛(wèi)公公說那家鋪子做衣服又快又好,王城不少貴人都會在那定做衣服,沈家便是之一。那邊聽聞沈二小姐娶夫,便將陸湫這個單子給往上提了許多,明日去挑一下,等出嫁前幾日便能做好,到時候再去親自試試,有什么不合適的好改一改。
除了這些,還有準(zhǔn)備嫁妝的事。
陸家不至于那么蠢,雖然沈二小姐不愿意她們插手太多,但慶國公府這一高門大院,她們攀附不了,也不敢得罪。即便之前對陸湫有所不滿,但從今往后,想對陸湫如何,還得掂量一下自己有沒有那個能力去對付他妻主。所以嫁妝這方面,那武氏倒是咬著牙沒克扣,給他備足了分量。
江念這些年生活一直很拮據(jù),陸守一膩了他之后很少去看望他,對他不管不問,武氏對江念的苛待她知曉,卻從不表態(tài),只是偶爾的時候愿意去留宿一宿,除此之外便再無過多表示了。
不過畢竟父憑子貴,在陸湫搬到江念的院子之后,他們父子二人倒過得還算不錯。原本陸家還想給他們都撥幾個男侍去照看,但陸湫不愛被人跟著,況且他身邊有衛(wèi)公公幫忙,索性只留下了一個看著順眼些的,給爹爹用。
等陸湫離了家,嫁進(jìn)了沈府,爹爹就只能一個人在陸家了。偶爾想到這個,陸湫會有點難過。他不是個黏爹爹的孩子,但他也從不會對爹爹生怨,爹爹一個人在這里,他并不放心。
只是,現(xiàn)在的陸湫還不敢對沈隨安求助,這件事也只能暫時按下,待之后有機(jī)會了,再看看能不能給爹爹身邊安排些能保護(hù)他的人,或者直接把爹爹接走。
陸湫最近也依然睡不好。
之前是因為怕自己堅持不到逸歡姐姐來,太難過了才睡不著。現(xiàn)在,是每日都在期待出嫁,學(xué)習(xí)禮儀規(guī)矩,生怕自己做錯一點事情,又緊張又歡喜,根本睡不著。
即便睡著,陸湫也會夢見自己把一切都搞砸,或者這件事根本不是真的的樣子。每次只有驚醒之后,看到那封婚書,他才會放下心。
他有在好好學(xué)。
以前不學(xué),是怕自己太規(guī)矩了被欺負(fù)。現(xiàn)在學(xué),是怕以后出門在外,叫逸歡姐姐丟了面子。
陸湫是真的對那些個東西不感興趣,但為了沈隨安,他愿意去做。于是他去學(xué)廚藝,差點讓廚房著火;他去學(xué)繡工,繡出來的帕子像是擦地的抹布;他去學(xué)化妝,除了讓自己變得更嚇人之外毫無用處。
陸湫保證自己努力過了,就連爹爹讓他每頓少吃飯,不能顯得食量太大,他都照做了,哪怕最近經(jīng)常餓得晚上肚子咕咕叫,他也沒有悄悄偷吃。
只是,在不擅長的方面努力,似乎沒什么太明顯的效果他有些挫敗,想去耍耍棍子放松,剛一走出門便被爹爹攔下。
“不要整日舞刀弄槍,湫兒,”江念這幾天教陸湫教得焦頭爛額,生怕自家孩子進(jìn)了沈府卻被人厭棄,到時候落得個跟那顧小公子一樣的下場,“聽話沒有女人喜歡打打殺殺的男人。”
“……噢。”陸湫不情愿地放下了棍子。
獨鐘自我
“今晚記得來我這里,”江念提醒著,與陸湫耳語,“你得知道行房事的時候怎么伺候妻主。”
“行、什么……!”陸湫傻住了,整張臉漲紅,“這個、這個也要學(xué)的嗎!”
“對,”江念點頭,“新婚之夜不就要做到時候冒犯了妻主怎么辦當(dāng)然要學(xué)。你記住,做這種事的時候一定要懂得以退為進(jìn),不能太主動,不能孟浪過頭,要照顧妻主的感受,但別太纏人……”
要守規(guī)矩,要克制,要謹(jǐn)慎,要安靜,要輕聲細(xì)語,要維持儀態(tài),要控制表情,讓自己顯得更漂亮,不能沖撞妻主,不能拒絕,不能聲音太大,不能亂動……
陸湫聽得迷迷瞪瞪,反應(yīng)不過來。
對啊……對啊!新婚之夜,他要跟沈隨安——
行房。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雖然沈二小姐即將成婚一事沒有被大肆宣揚,但還是有小道消息不脛而走。尤其是某些一直有心關(guān)注的人,幾乎在提親當(dāng)日便得知了這件事。
聽聞那曹家公子曹語霖近幾日在家里是茶飯不思,哭成個淚人了,雖然他知道自己很難嫁給沈隨安,雖然他清楚沈隨安年紀(jì)輕輕,又被那么多人愛慕,一定會再娶夫郎……可是,如果對方家世優(yōu)越,或者是像顧云熙那樣起碼外在足夠亮眼,他也就忍了。
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是那個他視作腳底塵埃的陸家黑小子!難道讓沈隨安動心的方式就是直接問“可不可以和我成親”嗎那他自己為什么不早一點說——
這邊的曹家公子為此傷心欲絕,另一邊的柳家公子柳箐聽到這消息,可是摔碎了個茶盞,嚇出一身冷汗。
但比起外人的反應(yīng),沈隨安還是更關(guān)心家里人。
沈涵最近很愛撒嬌,很黏她。近幾日沈涵身體好上了不少,還因為總有烏裘一起玩,臉上也多了些笑,但他聽到沈隨安要娶夫的消息時,表情逐漸化為了忐忑。
“我……”沈涵囁嚅著,牽著姐姐的手,“二姐,他、他會不會跟顧公子一樣,不喜歡我……”
“不會的,陸湫人很好,放心,而且他比你也大不了幾歲,沈隨安摸了摸弟弟的腦袋,“到時候,你可以和之前一樣找我玩,也可以試著和他一起玩。”
“嗯……可是,你要陪我一起,”沈涵只是勉強(qiáng)點了點頭,“我不想單獨跟不認(rèn)識的人說話……”
“好,我會陪你的。”沈隨安緩聲安撫。
看來在未與顧云熙和離那段時日,小涵是受了一些委屈。沈隨安記掛著,到時候還得試試讓陸湫跟小涵打好關(guān)系,即便沒辦法做特別好的朋友,起碼也得稍微熟悉一些,不能相看兩厭。
上次騎射會那件事過了幾日后,太女派手邊人給她帶了一封密信,說是通過那個盜賊少年,查到了越王做了一些不怎么干凈的事情,但她暫時還沒抓到對方真正的把柄。過段時間她會叫那少年假死,將人暫時安置在沈家。越王最近與她表面和氣,私下一直有所動作,不知是不是試探,她害怕自己這邊打草驚蛇,只能借用一下沈家的力量。
沈隨安把這件事丟給了沈明琦。她忙著準(zhǔn)備婚宴,暫時沒空處理那些爭端。
況且,沈家對這種政治斗爭一直采取不聞不問的態(tài)度,陛下的立場便是慶國公府的立場,太女的行動她不便摻和太多,但只要太女仍與陛下和睦,沈家也不會介意給宋荊行個方便。
Uni獨家
陸湫吃著自己做出來的雜燴湯,食不知味。
這湯賣相不好,各種蔬菜、面疙瘩跟香料攪和在一起,亂燉成一鍋,看著就叫人沒食欲。敗絮其外就算了,聞著也怪怪的,吃著吧,只能說東西都燉熟了,至于味道,那還真是一言難盡。色香味俱不全的雜燴湯實在少見,即使是不挑嘴、好養(yǎng)活,從來都不忌口的陸湫,都沒有自欺欺人地硬說好吃。
也就是他從小餓怕了,最近還經(jīng)常被爹爹勒令縮小食量,少吃一口就餓一頓,所以即便不愛吃,還是會努力繼續(xù)往嘴里送,不想浪費,邊胡思亂想,邊慢慢吃完。
他想的是昨日爹爹教給他的東西。
越想越焦躁,越想臉越紅。
等之后,他會跟沈隨安做……那樣親密的事情,一想到這里,陸湫就覺得身上熱得不行。雖說他自然是喜歡的,自然是想跟對方親密接觸的……只是,陸湫怕自己做得不夠好,若是在那過程中讓逸歡姐姐不滿意了,對方是不是就不愛同他做那些事了
那可不行……!
陸湫拍拍自己的臉頰。
不管怎么樣,也要做好!
爹爹說必須要在床榻上討得妻主歡心,才能跟妻主過好日子,才會更快抱上女兒,穩(wěn)固位置。雖然陸湫覺得現(xiàn)在去想孩子的事情還太早,但若是一開始就給逸歡姐姐留了壞印象,弄得對方不想跟他行房,陸湫是絕對沒辦法原諒自己的。
比起其他的事情,或許這個才最為重要,也是陸湫成婚會碰到的第一道難關(guān)。思慮過重,弄得陸湫吃飯都忘記了時間,一直到爹爹催促,衛(wèi)公公還親自進(jìn)來找他,他才后知后覺想起來,今天是去挑婚服的料子、還有采買首飾的日子。
陸湫應(yīng)了聲,迅速把碗中的雜燴湯扒拉進(jìn)嘴,這才慌忙跟著出去
這次出門陸椿跟著他一起。陸湫自己不懂什么首飾好看,不會挑,只能叫弟弟幫忙看一看選一選,衛(wèi)公公說逸歡姐姐叫他多挑點好看的首飾,到時候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她看著開心。陸湫聽到這話就心下泛甜,傻笑著答應(yīng)。
除卻這些,他今天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穿耳孔。
一般來說男孩子都會在六七歲的時候穿耳,再晚一點,十一二歲也該穿完了。但那個時候他跟爹爹連府中的炭火都不夠取暖,冬天父子倆裹著同一塊被子睡覺,哪里還有空管他的耳朵。
到了后來,武氏本想用穿耳這事給陸湫一個下馬威,結(jié)果陸椿給陸湫通風(fēng)報信,說武氏根本不愿意給他好好養(yǎng)護(hù)耳朵,就是想故意害得他傷口惡化,所以陸湫硬生生頂了回去死活都不聽話,陸家仆役摁不住他,只能作罷。
于是,穿耳一事也就拖到了今日。
早在先前,沈隨安就碰過幾次他的耳朵,應(yīng)該是在那時候注意到了他沒穿過耳孔。衛(wèi)公公說沈二小姐的意思是,如果他不愿意也可以一直不穿耳。但陸湫想起別個男子耳朵上掛的裝飾,想到逸歡姐姐似乎很喜歡碰他的耳朵,于是心一橫,還是決定要穿。
他也想戴漂亮的耳飾,給逸歡姐姐看。陸湫在外表上一直有些自卑,他覺得自己長相不夠好看,本身皮膚黑黢黢的就算了,又不會給自己上妝施粉黛,要是再連好看的裝飾都戴不了,他也沒辦法去討逸歡姐姐開心。
陸湫覺得,自己應(yīng)該開始在外表方面下點功夫了。
“……好了”陸湫沒敢亂動即便穿耳之前已經(jīng)把耳朵都給冰得麻木,但疼痛也依舊無法完全忽略。
兩邊的耳朵都還在疼,好像被塞進(jìn)去了什么東西,并不算大,像一根小木棍,那人說是草桿。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穿過肉的感覺,讓陸湫很是不適應(yīng)。
“可以了,小公子,”負(fù)責(zé)穿孔的男醫(yī)回答,“這七日每日都要更換草桿,更換之前要記得先將草桿洗凈,在火上通烤一遍,放涼之后再換,否則可能會污染了傷口”
“我記住了。”陸湫認(rèn)真點頭。
“七日結(jié)束后,每兩到三日更換一次,持續(xù)半月左右就可以完全養(yǎng)好了,不過之后也是要經(jīng)常更換清理,還有這藥膏,記得每日按時涂抹……”
聽完了繁瑣的注意事項,陸湫才同衛(wèi)公公、自家弟弟,還有幾個仆役一起離開,前往之前說好的裁縫鋪子。
這家鋪子確實有很多人在等候,里里外外全部都是人,一樓的招待忙得腳不沾地,而且能看出有不少客戶都是大戶人家的家仆,足以看出這里生意是多紅火,名聲是多好。
好在他們不用和其他人一起等。衛(wèi)公公說了慶國公府二小姐的名頭,陸湫便可以通過旁邊的另一道樓梯,走入樓上專供給特殊客人的店鋪。
“怎么才來”上樓上到拐角處,一道熟悉的聲音自上而下傳入耳中,“我可是等了好半天呢……我的準(zhǔn)新夫”
抬頭看去他朝思暮想的、昨夜還出現(xiàn)在他旖旎夢境之中的女人正扶著欄桿,含笑看他。
“……逸歡姐姐!”陸湫愣了片刻才回應(yīng),話語中滿是驚喜,三兩步跑上了樓,來到她身邊。
他是待嫁的新夫,而她是新娘官,本來她們是不該在婚前私會的。可逸歡姐姐說她在這里等了半天……所以,她是在等他,她是想見他。
這個猜測讓陸湫忍不住紅了臉,提親那日,自己驚喜到說不出話的丟人反應(yīng)還歷歷在目,而最近,他腦袋里的沈隨安總是與某些纏綿的事情聯(lián)系在一起,叫他見了人就控制不住地有些害羞。但即便害羞,陸湫也依然望著她,只需看著,就會不自主勾起嘴角。
“我真的要和你成親了……!”他雙眼都是難掩的喜悅,“嘿嘿……逸歡姐姐……”
沈隨安隨手揉了把少年發(fā)熱的臉蛋,感覺陸湫今天看起來格外不聰明。她挑挑眉,不問當(dāng)事人,而是問陸湫身后的衛(wèi)公公:“他最近都這樣”
“陸公子每日都在盼望出嫁,”衛(wèi)公公面容慈祥,慢悠悠回答,“也每日都念叨著二小姐。”
“快了,莫著急,”沈隨安戳戳他的腦門湊近看了看陸湫的耳朵,“耳孔穿得倒是不錯,剛才去做的吧,疼嗎”
“不疼,過幾日就好透了,”陸湫稍微躲了躲,沈隨安的氣息弄得他耳朵好癢,不過陸湫并沒有完全退開,而是拉住沈隨安的手,捏了捏,小聲說“逸歡姐姐,你是想……陪我選那個、婚服的料子嗎”
“對,”出門在外,還是未婚妻夫,不適合太過親近,沈隨安覺得到這里便差不多了,于是主動退后半步,溫聲解釋,“我的婚服也會在這里做,一起選的話,可以做配套的,到時候看著會搭配一些。”
“嗯!”陸湫眸光閃爍,神色期待,“逸歡姐姐到時候一定會很好看!”
“莫只說我啊,”沈隨安覺得好笑,“你也要選自己喜歡的、好看的料子才行。”
“我……唔……”陸湫低下頭,像是在仔細(xì)思索一樣,過了一小會兒才抬頭問不過他看起來好像有些糾結(jié),“逸歡姐姐……我能要一些你做婚服的衣料剩下來的料子嗎……”
“怎么,是有什么用嗎”沈隨安好奇。
“我想用你身上一樣的料子,最好是同一塊布料……去做婚服的領(lǐng)子,”他認(rèn)真地說好像還怕沈隨安拒絕一樣,忐忑地小聲問“……可以嗎”
男子衣服的領(lǐng)子有很多是可拆卸、可替換的。有一些男子,會用妻主衣料剩下的那些布料去給自己做領(lǐng)子,這就等同于給自己完完全全在外面刻下了印記,只需看著女人身上的衣服和男人的領(lǐng)子,便可以知道,這個男人是那位女人的所有物。
而對于女人來說那些剩下的布料,不過只是可有可無的邊角料罷了。
一般的世家男子都不會做這種行徑,因為有損身價,會顯得自輕自賤。如果想與妻主顯得登對和搭配,重新去定做兩套衣服是更為方便的事情,只有領(lǐng)子是女人衣料的,通常是男子自降身價,用來取悅女人的做法。
但現(xiàn)在,陸湫想將自己最為重要的婚服的領(lǐng)子,用沈隨安衣服的邊角料制作。
“不怕被其他人說……”沈隨安低首,輕聲耳語,“你是故意要討好我嗎”
“本就如此,”他撇撇嘴,“我還怕他們不知道呢。”
“……那好,”沈隨安點了頭,“如果你想,就這樣做吧。”
他主動給自己戴上項圈,主動在身上刻下她的印記。他對她的一切都很貪心,且不在乎其他人的話語。畢竟,只要沈隨安一個人答應(yīng),便足夠了。
眼前的少年聽到她的回答后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揚起笑臉,看著很招人喜歡。
哪里會在乎呢他分明甘之如飴。
第40章 第四十章
“不、不要……”
不要趕我走、沈隨安,不要——
顧云熙從噩夢中驚醒,臉頰上殘留的淚痕分外清晰,剛剛的夢境也還未散去女人漠不關(guān)心的聲音依然在腦海中不斷回響,他甚至看不到對方一如往常的笑臉,只能遠(yuǎn)遠(yuǎn)望著那人的背影,越來越遠(yuǎn)。
她不要他了,她有了其他人,所以再不會回頭了。
不行,不可以不可以這樣……
顧云熙低聲哭泣,壓抑著自己的聲音,抖著手,覆住腕上的鐲子。這是沈隨安送給他的,是他唯一留下的念想,他只有這個鐲子了。
為什么,為什么偏偏要瞞著他,為什么不早些告訴他真相,為什么要讓一切發(fā)展到這種境地……
沈隨安要與那個陸家公子結(jié)親了。
大婚之日,就在他生辰的前兩日。
顧云熙是在昨日知道的這個消息。這還是他的哥哥笑著對他說出來的,哥哥似乎很喜歡看顧云熙面色慘白、痛苦至極的模樣,似乎很享受這種將他也一起拽進(jìn)深淵的快感,眼前的人淺笑著口中的言語猶如蛇的毒液:
“真是可惜……我們云熙沒能得到的這份福氣,叫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陸家子撿了去怎樣,喜歡沈二小姐給你的生辰禮物嗎你本可以是唯一一個嫁出去不用承受家族罪孽的男子……”
“是太招人討厭了吧是在慶國公府也自視甚高認(rèn)為自己還是以前被捧在手心的幺子嗎”
“我的好弟弟,你還真是蠢得要命呀……”
后面的話語,他記不太清。或許聽到了,但他根本不想去仔細(xì)思考其中的含義。哥哥說了許多,顧云熙真正注意到的也只有關(guān)于沈隨安的。而那位陸家子,顧云熙猜測,應(yīng)該就是前幾日他在草場看到的,與沈隨安共乘一馬的小少年。
那人并不如顧云熙好看,皮膚偏深,頭發(fā)亂糟糟,長相也顯得太過鋒利,不算柔和。但那人年齡小,干凈,愛笑,還不怕騎馬,不怕那些危險的事物。他跟沈隨安在一起時,兩人都很自在,他們會互相親吻、擁抱,會依偎在一起,會放聲大笑。
只是看著就能感受到他對沈隨安極為純粹的、濃烈的愛意。
顧云熙做不到。就是因為他做不到,才會與沈隨安漸行漸遠(yuǎn)的嗎就是因為他表現(xiàn)不出來,就是因為他也總是不愛說出口,才會被她厭棄的嗎
如果……
如果他說出口呢。如果他去認(rèn)錯呢。如果他再不要那些無用的尊嚴(yán),不去嫉妒,不去比較,他放低身段,只是、只是想重新回到她身邊呢……即使是個側(cè)室,即使是個通房,他也仍然只屬于她一人,是不是,也會比現(xiàn)在好過許多
沈隨安是個很溫柔,很好說話的人。
顧云熙曾經(jīng)出于一些對她沒來由的敵意,故意做過一些會惹她不快的事情,將她送的禮物毀掉,把她喜歡的畫材失手扔掉。他試圖以這種方式去報復(fù)她哪怕對于沈隨安來說,或許不痛不癢。
那人仿佛不會生氣一般,總是擺手對他說沒事,即便真的有些不高興了,只需要顧云熙稍微服個軟,她也就只嘆一口氣,再不追究了。
她是極好的人,是最好的妻主……
顧云熙不想要其他人了,不想去旁的地方,不需要什么自由了。
床榻上的青年淚痕早已干涸,他的目光定定地注視著前方,胸口一陣一陣地悶痛,身上的寒涼讓他虛弱了太多。但他好像并未覺察,只是緊緊握住玉鐲,好像握住了它,就能回到自己犯錯之前一般。
他要沈隨安,只要沈隨安。
他想見她
結(jié)親前一夜,陸湫整晚都沒睡著
不如說,他在前幾日試過婚服之后,就沒再怎么睡了,一直興奮得很。即使想逼迫自己快點入睡,精神上也緊張得根本安靜不下來,腦袋里仿佛有七八個人一起敲鑼打鼓吹嗩吶一般,片刻不歇。
那些人們還在唱歌,一會兒唱他要去跟沈二小姐成親,一會兒唱他要跟沈二小姐圓房,再一會兒又開始唱他會跟那姓顧的公子一樣,被沈隨安掃地出門。
煩得要命。
陸湫敲著腦袋,揪著頭發(fā)想逼自己再睡一會兒,可看著已經(jīng)泛了白的天色,他到底是放棄了。反正跟沈隨安成親這種日子,他應(yīng)該也不會犯困,嗯,根本睡不著應(yīng)該吧。假如眼底有青黑,那就拿些脂粉遮一遮……
于是陸湫起了身,用了冷水,把自己從頭到腳梳洗干凈,順便好好清醒了一下,又趕在衛(wèi)公公帶著人來幫他梳妝打扮之前,先吃了點早飯墊墊肚子。
只是幾塊梆硬的、干巴巴的餅而已,就著井水吃,強(qiáng)行咽下去他最近一直沒吃太好,總是稍微有了一點飽便再不敢吃,今日是以防意外才多補(bǔ)充一些,起碼到時候不能讓自己的肚子在之后行告廟禮時叫出聲,他怕自己婚禮當(dāng)天被母親責(zé)罰。
待吃完早飯回來,正好見到了門口的衛(wèi)公公,與他身后那五六個男侍,還有他身邊一位穿著十分講究,帶著一副笑面,看著溫潤親和的老公公。
“……這是二小姐特意請來為您梳妝的容公公,”衛(wèi)公公打過招呼介紹道,“容公公的手藝可是一頂一的好,保準(zhǔn)讓陸小公子滿意。”
“陸小公子還真是生得端正漂亮,”容公公打眼一看,張嘴就是夸贊,似乎根本不在意陸湫這張臉膚色偏黑,還并不如其他男子一般白皙一樣,笑言道,“放心,老夫化過的新夫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小公子底子這么好,只需稍加打扮便足夠驚艷。”
“是、是嗎……”陸湫被說得不好意思,他覺得這人說的不一定是真但今日是大喜之日,他還是想讓自己變得更好看些,于是笑著回應(yīng),“那便麻煩容公公了,請隨我進(jìn)屋吧。”
進(jìn)了屋后,在那些男侍的幫助下,陸湫穿好了婚服,鄭重地給自己戴上與沈隨安配套的小領(lǐng)子。早在試穿婚服那日,他就非常喜愛這條領(lǐng)子,如果不是婚服領(lǐng)子實在不適用于普通衣服,他真想日日穿戴著
穿好了婚服后,便是梳妝打扮了。那些人應(yīng)該早已合作過很多次,彼此配合默契,互不干擾,全程都沒發(fā)出什么聲音,十分安靜。
有人在給他梳頭盤發(fā),往他的長發(fā)上抹些精油,讓頭發(fā)變得更為有光澤,更為順滑。有人在給他戴上首飾,之前買回來的項鏈、手環(huán)鐲子,還有發(fā)簪與耳飾,一樣一樣地戴到了陸湫身上。有人在為陸湫的手抹東西,又仔細(xì)給他畫了指甲。至于容公公,則是將自己那些瓶瓶罐罐擺了一大桌,一點一點往他臉上涂……
他們的動作都很輕,明明是圍繞著陸湫在打扮,陸湫卻沒什么明顯的感覺,像是被按摩一樣舒服。不過也因為打扮得很細(xì)致,所以這次上妝花費的時間,比之前陸椿幫他打扮的時間更長
陸湫本就一直沒睡覺,看著鏡中的自己被涂涂抹抹,沒一會兒就犯了困,想打哈欠,又忍著不敢打,怕顯得不禮貌。
“現(xiàn)在時候還早,如果陸公子困倦,可以先小憩一會兒,”榮公公的話語平靜而慈祥,叫人安心,“待打扮完畢,老夫會叫醒公子的。”
“唔,嗯……”聽了這話,陸湫便放下了心,再不支撐,閉上眼瞇起覺來。
這短暫的休息時間,陸湫沒有做夢。真是奇怪,在晚上應(yīng)該睡覺的時候,他總是怎么都睡不著而現(xiàn)在那約摸兩刻鐘的時間,只是被打扮時忙里偷閑的兩刻鐘而已,他竟然睡了近幾個月以來最沉的覺。
“陸公子,該醒了,”有人輕碰了碰他的胳膊,“要到去宗祠的時間了。”
一覺醒來,恍如隔世。
陸湫迷蒙地睜開眼,只覺得身上發(fā)沉,好似戴了無數(shù)東西。他想揉眼睛,卻被人攔住了,那人叫他不能亂碰,又提醒他看向眼前的鏡子。
于是陸湫抬起眼眸。
眼前的少年被打扮得精致端莊,每一處裝飾,每一點脂粉,都是用了心思的。不管從哪處看去他都是一個即將嫁與心悅之人的新夫。
可是只需看他睜開眼的模樣,便能第一時間被他明亮的、滿懷期待的眼眸吸引。即便身穿大紅嫁衣,頭戴繁復(fù)華麗的禮冠,也無法遮蓋他眉眼的鋒利與少年意氣,那些刻板的規(guī)矩,也與他身上的迫不及待相違背。
甚至就連他原本偏深的膚色,也沒有被隨隨便便地拿脂粉蓋得雪白,而是在原本的基礎(chǔ)上,修飾得更為立體,更叫人印象深刻。
“沈二小姐特地叫仔細(xì)著點化,莫要把陸公子身上的氣質(zhì)都磨干凈了,”容公公笑著說,“陸公子看看,可否達(dá)到了二小姐說的效果”
“……好看,”過了半天,陸湫才憋出這兩個字,又干巴巴地補(bǔ)充,“我這輩子,從未如此好看過……”
但這份好看,是獨屬于他的。
他仍然是陸湫,仍然是自己。這次,并不是陸湫去扮演、去拙劣地模仿其他世家男子。
而是真正的陸湫,即將嫁給沈隨安。等儀式結(jié)束,他便可以實現(xiàn)自己多年的愿望,去名正言順地,喊她一聲“妻主”。
沈隨安在自家走流程時頗為敷衍。
好在不僅她一個人敷衍,連沈路跟她爹爹都敷衍得很,完全沒有對待一位新娘官的態(tài)度。畢竟有些流程是對內(nèi)的,稍微做過一下便可以了,有些可有可無的東西直接忽略掉也無傷大雅,她們沈家人是一脈相承的怕麻煩,不喜繁瑣的習(xí)俗禮制。
不過布宴和結(jié)親可沒辦法敷衍,況且她也不會在這方面隨便。再怎么說,對外也不能丟了身份。
前日陸家送了嫁妝過來,婚房也給布置好了,負(fù)責(zé)到沈家鋪床的是陸湫的弟弟陸椿,沈隨安記得他,就在第一次與陸湫見面那日,這人一直試圖讓自己的哥哥冷靜,沒想到卻被哥哥給惹得氣急了。
看來陸家孩子都是差不多,容易頭腦發(fā)熱。
因為說好的婚禮簡辦,所以陸家那邊沒有宴席,只有沈家的家宴,還有沈隨安幾位好友,以及陸湫的幾個親人出席而已,規(guī)模很小。盡管如此,沈隨安還是去請了兩位一頂一的廚子來做菜,再怎么也不能虧了嘴,況且她應(yīng)該還得跟朋友喝酒的。
或許陸湫也會想吃,只是新夫在流程過后便會被送入洞房了,到時候得給他額外準(zhǔn)備一份。
想到這里沈隨安抬眼看了天邊,此時快到黃昏,恰好有人來叫,她應(yīng)了墨竹的提醒,起身出門。
該去接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