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醒過來的時候,雪已經(jīng)停了,夜空中升起一輪明月,滿院積雪反射月的清輝,透過窗隙投下些許亮光來。
一燈如豆,滿室昏暗。
“你醒了?”
林玄塵白衣黑發(fā),背對著林清站在燭火旁,隨手撥了撥燈芯,室內陡然大亮。
未等林清回聲,他轉身從桌上端起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走過來:“把藥喝了。”
聲音淡漠,不辨喜怒。
林清在和周景勝比試時完全是憑一口氣支撐。現(xiàn)在那口氣一松,靈力耗盡的后遺癥便開始爭先恐后地冒頭,他只覺得渾身發(fā)軟,經(jīng)脈四肢一點力氣都提不起來。
林清躺在被子里,懶洋洋地用鼻音“嗯”了一聲,卻沒有起身。
林玄塵站在床邊,垂下眼睛不聲不響地看著他,半晌,忽然俯身。
林清看著突然靠近的林玄塵,嚇了一跳。隨即便感到一只手伸向他后背,他被人半抱著提出被窩,上半身斜靠上一個胸膛。
林玄塵環(huán)在他身后,雙手繞過他從床邊的桌案上端起了藥碗,用勺子攪動著。
像是想要喂他。
林清:“……”
他只是手腳沒力氣,又不是沒手沒腳。
“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林清從林玄塵手中接過藥碗,本打算一飲而盡,然而只喝了一口就停住了。
好苦。
一口藥湯含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林玄塵看著他鼓起來的臉頰,眼睛里總算露出點笑意。
“良藥苦口。”
林清不甘不愿地咽了。
他說什么也不想再喝第二口,伸長手臂把碗放回桌上,敷衍林玄塵:“我一會兒再喝。”
林玄塵眸中有些無奈,卻也沒有逼迫林清把藥喝完。
“呃……”
林清覺得不對勁。
為什么林玄塵還坐在他身后不走?
林玄塵非但沒走,反而雙臂環(huán)了上來,把林清圈在懷中。
這個姿勢林清異常熟悉,就是每次林玄塵寒癥發(fā)作把自己圈在懷里的樣子。
之前林玄塵意識不清醒,他也不覺得有什么。
現(xiàn)在兩人都清醒著,而且背后的胸膛炙熱,顯然林玄塵也沒發(fā)病。
這個姿勢也太過曖昧了吧。
林清渾身不自在,他手腳并用從林玄塵懷中掙脫出來,結結巴巴道:“我,我累了,我要睡了。”
說著也不管林玄塵的反應,裹上被子滾進床里,不動了。
用這種方式下了逐客令。
身旁沒有動靜,林玄塵似是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半晌之后,房間里才傳來腳步聲。
接著門扉開合,林玄塵出去了。
林清悄悄把頭探出被窩,眼睛在房內掃了一圈,發(fā)現(xiàn)林玄塵確實走了,這才呼了一口氣。
干、干嘛呀,好好的干嘛突然抱過來。
正在抱怨,門口忽然響起篤篤的敲門聲。
林清驚了一下。
難道林玄塵去而復返?
他沖著門外喊道:“我已經(jīng)睡了!”
門外的潘詠思無語,你睡了怎么還說話。
但是林清受了傷,理應多休息。潘詠思隔著門道:“那好吧,我明天再來看你。”
潘詠思,可以進!
林清連忙下床:“等等等等!”
他跑過去拉開門,潘詠思果然站在門外,正疑惑地看著他:“你不是已經(jīng)睡了嗎?”
林清尷尬道:“是準備睡了,還沒睡著……”他把潘詠思讓進屋。
潘詠思一眼看到林清床頭放著的藥碗,激動道:“是大師兄配的藥嗎?”
林清含糊地點了點頭:“可能吧。”
藥是林玄塵送來的,是不是他配的就不清楚了。
潘詠思一臉向往:“真好啊,我也想受傷。”
林清:“……”
林清:“受傷是什么很好玩的事嗎?”
潘詠思:“不是,大師兄的木靈根是天靈根,對草藥治療之類的頗有研究,據(jù)說他配的藥可以醫(yī)死人肉白骨,多少人想向他求一藥而不得呢。”
潘詠思有點饞:“味道怎么樣?好喝嗎?”
怎么,一碗藥你還想嘗嘗咸淡?
林清:“喏,我還沒喝完呢,你去嘗嘗?”
潘詠思連連擺手:“不了不了。”
林清不想搭理他。
潘詠思終于想起正事:“對了,你傷好得怎么樣了?”
林清沒好氣:“喝了大師兄的藥,當然好得很。”
潘詠思不以為意,興奮地跟林清說著他昏迷以后發(fā)生的事:
“哇你不知道,執(zhí)事宣布你勝了之后,全場都沸騰了——你成了天玄的傳奇人物!”
林清嘿嘿傻笑。
太好了,這點苦沒白吃,離首座之位又近了一步。
潘詠思說完林清,開始說自己的事:“還有,嚴長老收我為親傳弟子了。”
林清:“!!”
潘詠思的比試他也去看了,最后止步于前二十,可以說是新入門弟子中非常好的成績了。
林清道:“恭喜恭喜。”
沒想到他沒成為嚴長老的親傳,潘詠思反而成了。
潘詠思撓了撓頭,困惑道:“不過我是水土雙靈根,嚴長老是金靈根,我們屬性不一樣啊,也不知道他看中了我哪點。”
林清拍了拍他肩膀:“肯定是看中你骨骼清奇,是修道的奇才啦。”
兩人正說著話,門外又傳來了敲門聲。
林清和潘詠思對視一眼,走到門口。
門沒關,周景勝站在門外,關切地問:“林師弟,你好些了嗎?”
林清心里一陣緊張,周師兄怎么來了?
潘詠思在里間聽到周景勝的聲音,也是嚇了一跳,跑過去跟林清站在一處。
周景勝沖他點了點頭:“潘師弟也在。”
林清回周景勝:“好多了,多謝師兄掛心。”
周景勝笑道:“如此便好。我出手重了些,心里始終過意不去。”說著手中遞出一個小瓶:“這里是一些治傷的藥,師弟若不嫌棄,拿去用吧。”
他說“出手重了些”,指的是林清愣神的時候把他掃了出去,害林清重重跌在地上。
比武嘛,受傷不是常事?林清并未放在心上。
倒是自己取勝的手段……
林清垂著頭,低聲道:“我用了其他手段才僥幸獲勝,其實劍法遠不如師兄……”
周景勝淡然一笑:“內門考核考察的是弟子的綜合實力,又不單單是劍法。難道你所學廣博,反而是錯的嗎?”
姿態(tài)極為灑脫,沒有半點身為師兄卻落敗了的惱羞成怒,林清和潘詠思都心生敬佩。
……
也許是林玄塵的藥確實有用,過了這一會兒,林清感覺自己恢復了力氣,一點也不困。
他送走了兩人,回房內關上門,抬起左手手掌。
他已經(jīng)完成了“內門考核第一”的劇情,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呢。
林清很好奇。
掌心亮起金光,《仙途》的確更新了劇情,不過內容卻不是內門考核之后的事,而是一段關于主角的往事。
這段往事,就是《仙途》簡介中主角“淪為街頭乞丐”的那部分。
林清看完表示:
太慘了!真的太慘了!
“林清”年少時舉目無親孤苦伶仃,吃不飽穿不暖住破廟不說,還要遭人毒打。
林清頓時深感愧疚。
因為……主角剛擺脫困境進入天玄,準備走上人生巔峰的時候,他就穿過來占了主角的身體。
換言之,是他搶奪了本該屬于主角的種種機緣,乃至整個后半段的人生。
若是他能補償原本的主角就好了……
這個想法剛剛興起,《仙途》驀然綻出一陣耀眼的白光,林清立即伸手遮擋住眼睛。
再睜眼時,林清已經(jīng)身處另外一個地方。
這是一個陌生的小城,天氣晴好,白云悠悠,一條小河穿城而過,河岸垂柳隨風搖擺。岸邊屋宇鱗次櫛比,人聲鼎沸,充滿了人間煙火的氣息。
顯然不是天玄地界。
林清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呆住了。
這是什么地方?
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
剛才他不是還在天玄落霜居嗎,怎么一眨眼到了這里?
想起方才《仙途》發(fā)出的那道白光,林清咽了咽口水。
難道他……又穿越了?
趕緊低頭去看身上衣著。
白衣黑靴,還是天玄弟子的服飾。
他帶著林清的身體穿越了?
正愣怔間,前方突然傳來一陣呼喝聲,一伙人你追我趕的從街角沖了出來。
當先的是一個衣衫破爛的少年,追在后邊的是幾個兇神惡煞的大漢。這幾個人殺氣騰騰的,街上的人紛紛讓開路躲在一邊,不敢招惹。
那少年埋頭狂奔,待發(fā)覺面前有人時已經(jīng)收勢不及,一頭撞了上去。
“哎喲!”
林清捂著胸口呼痛。
勁兒還挺大。
就這么一阻,后邊幾個人已經(jīng)追上來了,伸手去抓那少年衣領。
少年情急之下躲在了林清身后。
為首的大漢瞪視著林清,惡狠狠道:“小子,不要多管閑事!”
居然還有這種劇情?
林清有些興奮,手一揮,朗聲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爾等竟敢強搶民……少年!還有沒有王法了!”
對方不負他的期待,接了一句經(jīng)典臺詞:“王法?在這里,老子就是王法!”
林清很驚喜。
這炮灰,敬業(yè),靠譜,上道!
那大漢眼見林清一副管定了閑事的姿態(tài),當即不再客氣,伸手去推他。
林清抓住他手臂一扭一送,把人推出去好幾步,大漢被身后的人扶著才站穩(wěn)了。
圍觀的路人發(fā)出震驚的吸氣聲。
大漢站穩(wěn)了,戒備地看著林清:“你知道我們是什么人嗎?”
林清連這里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自然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好在大漢自問自答,已經(jīng)開始自報家門:“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老子叫張海,是萬劍門的正式弟子,敢跟我們作對,可沒你好果子吃。”
咦,萬劍門,用劍的嗎?
林清來了點興趣,正眼打量面前的四人。
為首自稱張海的那個大漢面容粗獷,一雙眼眼白多眼珠小,眼角還拖著一道疤,看起來極為兇悍;身后左邊那人尖嘴猴腮,眼睛亂瞟,略顯奸猾;
至于剩余兩人,相貌也令人不敢恭維。
張海要不說是宗派弟子,林清還當他們是山匪呢。
還萬劍宗呢,連把佩劍也沒有。
切。
林清雙手抱臂,搖了搖頭:“萬劍宗?沒聽說過。”
圍觀的路人爆出小聲竊笑,對著他們指指點點。
此城名喚云城,萬劍宗乃云城一霸,張海平日里作威作福慣了,哪兒受過這種輕視,當即就惱羞成怒,大喊了一聲沖向林清。
身后抓著自己袖擺的小手猛然一緊。
林清心中一動,將一只手背到身后,反手拍了拍抓著自己衣袖的手,示意少年不要害怕。
同時另一手接住了張海揍向他面門的拳頭。
林清五指細細,張海一個拳頭頂他兩個大,然而卻被他單手接住了,不得寸進。
張海吃了一驚,正卯足了勁要發(fā)力,對面卻突然涌來排山倒海之力,推得張海整個人倒飛出去,砸在另外三人身上,四個人摔做一團,好半天爬不起來。
周圍人一頓哄笑。
“你,你給我等著!”
張海撂下一句狠話,帶著三個小弟狼狽地跑了。
林清在圍觀群眾的一片叫好聲中活動了下手腕,轉身看向身后少年:“好啦,你不要害怕,我把壞人都打跑了。”
那少年大約十二三歲,頭發(fā)亂蓬蓬的,枯草一般。身上披著一件不知哪兒撿來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顯然不合身,過于寬大的領口讓他露出大片脖頸,袖子爛了,一條一條地掛在細小地胳膊上。衣服的下擺垂下來,勉強遮住他膝蓋,露出一雙精瘦的小腿。
他連雙鞋都沒有,赤著腳踩在地上,仰著臟兮兮的小臉看著林清。
一雙眼睛倒是黑白分明,清清亮亮的十分漂亮。
少年就這么仰著頭愣愣地看著林清,也不說話,更不道謝。林清不以為意,彎著腰靠近他,笑著問:“你叫什么名字?”
哪知少年陡然一驚,猛地推開他,轉身就跑。
林清看著自己衣服上黑乎乎的手印,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拔足追了過去。
少年一頭鉆進了小巷。小巷縱橫交錯,他瘦小的身軀靈活地東拐西藏,一雙腿跑得飛快。
看來是經(jīng)常被人追,練出了一身好本事。
小巷里陰暗狹窄又堆滿了雜物,林清不熟悉路況,一時被絆住了腳步。就這么緩了一緩,那少年已不見了蹤影。
良久,少年從小巷的另一頭探出腦袋。他往身后張望了一陣,確定沒人追了,這才一臉漠然地走出小巷。
他出了城仍未停步,一路向西,來到郊野的一座破廟前。
破廟不大,攏共只得一間。屋檐上青瓦剝落,露出黃褐色的泥土來,泥土上生著幾莖雜草;外墻塌了一半,青磚散落在地上。尚立著的那段墻上爬滿了斑駁的苔蘚。
廟門前雜草叢生,一棵歪脖梨樹病怏怏地立在那兒,在黃昏的光線下,活似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少年徑直走入破廟。
廟內更顯破敗。蛛網(wǎng)遍布,桌案蒙塵;泥塑的神像傾倒在地,衣飾面目模糊,也不知供奉的是何方神圣。
少年轉身來到神像后,抱出一卷破舊的鋪蓋。
這就是他全部的家當了。
他在地上鋪上枯草,理好鋪蓋躺了上去,愣愣地望著頭頂破了個大洞的屋頂,以及洞口密布的蛛網(wǎng)。
然后肚子里傳來了咕嚕嚕的叫聲。
少年也不理,只做沒聽見。
他今天去城里找吃的,沒找到什么食物不說,還被那個張海給發(fā)現(xiàn)了,追著他跑了十幾條街。
想到張海,便不由得想到他撞上的那人。
他從未見過長得這么好看的人,一身白衣纖塵不染,隨手一揮就打敗了窮兇極惡的張海。
他忍不住想起那人拍過自己手背的溫暖手心,還有彎著腰沖自己笑時彎彎的眉眼。
那是天上來的神仙嗎?
可是,就算是神仙,和他又有什么關系?
少年面無表情地翻了個身,壓住咕咕作響的肚子。
他就像是留在那人雪白衣衫上的黑手印,洗不掉、討人嫌。
正輾轉間,少年忽然聽到屋外傳來什么響動。
似是有風刮過。
附近時有野狗出沒,少年摸到身側一根木棍握在手里,身子隱在門后,神色戒備地悄悄往門外看。
“天上來的神仙”笑瞇瞇地站在那棵病怏怏的歪脖梨樹下,微風吹得他發(fā)絲和衣袂輕輕擺動,原本行將就木的梨樹硬生生被他帶出幾分春色。
“原來是在這里,讓我好找。”
少年自以為藏得隱秘,那人卻是直直地看向他,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你叫林清,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