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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 81 章

    兩人行不多時, 便來到了一處小鎮。小鎮規模不大,卻分外繁華熱鬧,沿街擺滿小攤, 賣什么的都有, 游逛的百姓熙熙攘攘, 人聲鼎沸。原來竟恰逢此地大集, 十里八鄉做買賣的、雜耍賣藝的、湊熱鬧的,都在今天過來“趕集”。

    怪不得這么有煙火氣。

    林清在熱鬧外站定, 低頭看了眼自己和懷中的林玄塵。

    他自己倒還好,但林玄塵渾身用料考究, 衣飾華貴,在這鄉野小鎮上實在太過扎眼。

    不得已之下,林清溜進一戶人家的院子,拿走了晾曬在院中的孩童衣物。他是第一次做這種偷偷摸摸的事, 哪怕給那戶人家留了幾兩碎銀做補償也依然緊張到不行,壓根就沒仔細看, 拿到衣服就跑,以至于等他展開衣物在林玄塵身上比量的時候,才發現那竟是女童的褂裙。

    “……”

    林清一臉尷尬, 憂愁該怎么說服林玄塵換上這套衣服。

    但林玄塵根本就不用他說服,自己拿了那裙子便默默地尋了個隱蔽角落給換上了, 委實配合。

    林清大大松了口氣。

    小孩子本就不辨雌雄, 再加上林玄塵長相精致,穿女孩子衣服也不顯違和, 反倒更加可愛了, 林清一個沒忍住,上前捏了捏他的臉。

    “哈哈, 小乖乖,真可愛。”

    林玄塵抿著嘴,臉上神色有些別扭,卻也仰著臉任由林清揉捏。

    換過裝束,兩人便進了鎮。

    林清抱著林玄塵小心地在人潮中穿行,另一只手在他腦后虛虛護著,以防遭到磕碰。林玄塵也不知是害羞還是別的什么,雙手攬著林玄塵的脖子,頭埋在他肩頭,對外界的熱鬧不理也不看。

    如此走著,兩人竟有了在塵世中相依為命之感。

    林清也沒有在鬧市流連,徑直走進街邊的客棧,定了間上房,又要了桌飯食,吩咐店小二送進房里來。

    兩人連日疲累,至此終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房里有熱水,等兩人清洗干凈,菜也陸續送了進來。林清本不用吃東西,也坐著陪林玄塵吃了幾口。

    待兩人吃飽喝足,天色也已漸晚,林清熟練地哄人上床睡覺。

    燭光昏暗,一燈如豆,街上的熱鬧還未消散,隔著門窗隱隱約約地傳進來,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林玄塵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林清本以為他睡著了,卻聽他小聲道:“我可以問你個問題嗎?”

    林清原本在他身上輕拍的手頓在了半空,內心一陣緊張。

    來了,終于還是來了,就知道他遲早要問的。

    幸好,不管林玄塵是想問自己是誰、還是問明柳的下落、之后的打算,林清都在這兩天想好了一套說辭。

    于是林清清咳了一聲,應道:“想問什么?”

    林玄塵睜開眼,一雙稚氣的眼睛漆黑如點墨,哪有半分睡意。他歪了歪頭,望向林清,問道:“‘林玄塵’是誰?”

    “……啊?”

    林清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滿腹的說辭一時全都卡了殼。

    他怎么問了這么刁鉆的一個問題!

    不對,自己從來沒有在這孩子面前叫過這個名字吧?這這這……他是怎么知道這個名字的?

    林玄塵垂眸:“那天,你從明淵山莊的廢墟中救出我,喊的就是這個名字。”

    林清:“……”

    情急之下,他確實喊出了“林玄塵”。

    原來那時這孩子沒有完全失去意識啊,那,那天發生的一切,以及明柳的囑托,他是不是全都知道呢?

    林玄塵繼續:“后來,我走路沒力氣,暈過去的時候,你也喊了這個名字。”

    林清:“……”

    自己居然在無意中喊了這么多次林玄塵的名字嗎?還全都被這小鬼聽到了。

    林玄塵:“昨晚,你睡著之后,在夢中也喊了這個名字。”

    林清徹底沉默了。

    昨晚睡前他是擔心了一下那邊的大師兄,好像……也夢到了。那個夢極度混亂,有大師兄走火入魔后神志不清的畫面,也有小小孩童陷在大火中彷徨痛哭的畫面,甚至,還有半大少年守在破廟,落寞等候的畫面。

    連他自己都分不清,夢里叫出來的那聲“林玄塵”,喊的到底是哪個。

    仔細想想,自從他激活了《仙途》,誤以為自己是這本書的主角之后,命運就和林玄塵緊緊交纏在了一起,難以分割,哪怕是他已經知曉自己并非主角的現在,也依然陷在林玄塵的命運輪回中,補全著他成長的軌跡,成為他人生的一部分。

    林清深深地嘆了口氣:“他是我的冤家,是我逃不開的命啊。”

    林玄塵眼中仍有疑惑,還想再問什么,林清忙打斷他:“好了,不說這個了,你還有什么別的想問的?”

    哪知林玄塵似乎是聽出了他話中的敷衍之意,直接一翻身,扭過頭去,背對著林清道:“沒有了。我困了,要睡了。”

    林清:“……”

    怎么還耍起脾氣來了?也不是他故意要敷衍的啊,實在是一兩句說不清楚……怎么也不問問別的,浪費他打了兩天的腹稿。

    林清無奈地搖頭笑了笑,給林玄塵蓋好被子,接著從懷中掏出小木偶以及裁好的木料,正打算繼續給它修復斷肢,就聽見一陣悉索聲響,林玄塵又翻了回來,悄悄從被子里探出一只手,勾起林清垂落在床上的長袖,拉進被子里攥著。

    林清唇角一彎,配合著他的動作,又傾身往床邊坐得更近了些,心里軟得一塌糊涂。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

    倚靠在床頭淺眠的林清被樓下聲響吵醒,警覺地坐了起來,想靠近門邊細聽。貼著他手臂睡覺的林玄塵也跟著醒了,眼睛還沒睜開,就先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衣袖,不讓人走。

    林清察覺衣袖被扯,回頭一看,不由失笑。

    林玄塵睜開眼,殘留著迷蒙的眼神瞬間清醒,抬起身子低聲問林清:“你要走?”

    “噓。”

    林清安撫他重新睡下,輕聲道:“別怕,我不走。時間還早,你接著睡,我去樓下讓人給我們準備些吃的帶走。”

    林玄塵闔上雙眼。

    林清又細聽了一會兒,等樓下徹底沒了動靜,這才將自己的袖子從林玄塵手中輕輕往外抽,林玄塵手指不由自主地蜷握了一下,最終還是放手,任由林清將袖子抽了出去。

    林清推門走下樓。

    他佯裝剛剛被吵醒的樣子,問掌柜的:“發生什么事了?剛剛怎么那么吵?”

    掌柜的立馬滿臉堆笑,低聲道:“對不住啊客官,擾到您休息了。剛來了一個帶劍的年輕人,問我最近有沒有見到一個婦人帶著一個小孩。您說說,這昨兒大集,街上到處都是帶著小孩的婦人,我哪兒知道他要找的是哪個。他就說,那個婦人和孩子形貌都很出眾,我見了肯定不會忘。這說的什么話,我一正經開店的,難道沒事兒凈盯著街上形貌出眾的婦人看?他還想進來找,這不是找茬嗎,我就和他吵了一架,給他轟出去了。”

    帶劍的年輕人、找一對婦人和小孩、說話還這么莽撞。聯想到前一天在云城見到了青山劍派的人,林清心下明了,這想必就是青山劍派的人在尋明柳和林玄塵了。

    沒想到這么偏僻的地方他們也找了過來。

    林清不露聲色,假裝敷衍地對掌柜的點了點頭:“行了行了,知道了,不用說這么仔細。你備些糕點吃食,我等會兒要帶走。”邊說邊打著哈欠轉身回房,“困死了,我再回去睡會兒。”

    被嫌棄了的掌柜這次言簡意賅:“好勒客官。”

    等到日上三竿、林玄塵真正睡飽自然醒來了,林清這才帶著他離開。

    出鎮之后,兩人繼續一路西行。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林清依然選擇走山野林間,等打包的干糧吃完了,便再尋小鎮旅舍歇腳。如此慢悠悠地走走停停,約莫一個月后,終于是到了傳聞中那棵神奇的古樹附近。

    兩人到的時候是白天。古樹生在一處低洼的谷地出,樹腰足有兩個成人合抱那么粗,樹根高高地隆出地面,盤虬交錯,生滿青苔;枝干上無花無葉,蒼勁地在空中恣意延展。

    除此之外,平平無奇。

    林清繞走古樹走了一圈,感受不到任何奇異之處,忍不住嘀咕:“這樹真有那么神奇嗎?”

    一回頭,看到林玄塵懨懨地垂著腦袋,想到他不知為何今天一天興致都不高,連忙改口:“現在還是白天,到了晚上肯定會有發光的蝴蝶飛過來的,哈哈。”

    林玄塵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林清拉著他在樹根處坐下:“你今天怎么看起來不大開心?”

    除了最初那幾天始終沉浸在傷痛中,后來林玄塵已經逐漸恢復開朗,哪知臨近古樹,他又失去了笑容。

    林玄塵:“沒有。”

    林清撇了撇嘴,心道:撒謊,明明就有。

    他想了想,拿出小木偶,哄道:“你看,這是什么。”

    經過連日雕琢,小木偶基本上已經恢復如初。林玄塵眼睛亮了一瞬,但見那木偶只是靜靜躺在林清手心,不像之前那般會說會動,眼神不由又暗淡下來。

    晏離留在木偶中的那道靈識已在大火中被燒死,如今的木偶只是一件死物。

    林清微微一笑,分出自己的一道靈識,引導著進入木偶體內。于是那木偶眨了眨眼,漆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轉,突然就活了起來。

    它撐著雙手在林清掌心中站起,轉著腦袋好奇地打量這個世界。

    林清手掌一送,將它送到林玄塵面前。那木偶不防自己站立的地方突然移動,差點猝然跌倒,從林清掌心跌下去,林玄塵忙雙手捧著接住了。

    木偶回過頭,頗有些慌張地看向林清。這個世界于它而言全然陌生,只有林清身上的氣息是他最熟悉最信任的。

    林清向它點了點頭,示意:“沒事的,不用怕。”

    木偶這才怯怯地看向林玄塵。

    林玄塵被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玩伴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一人一偶相互好奇地打量,不久便愉快地玩耍起來。

    林清松了口氣。

    慢慢地,太陽落山了,待天邊晚霞盡褪,世界便一下子跌進了黑暗中,林中萬籟俱寂,只余蟲鳴。

    兩人期待地在樹下等了許久,也不見有發光的蝴蝶飛來。

    直到一輪殘月掛上梢頭,林清眨了眨盯得有些酸澀的眼,將林玄塵攬進懷中抱著:“你先睡吧,等蝴蝶來了我就叫醒你。”

    小木偶已經玩累了,困倦地在林玄塵手中打著盹。林玄塵用手指輕輕摸了摸小木偶的頭,低聲道:“我不困。”

    說這話時,聲音已染上了濃濃的困意,不多時,他便闔上眼沉沉睡了過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林清依然沒等來發光的蝴蝶,眼看月已西沉,他心中漸漸焦躁。難道是自己找錯了地方?不應該啊?按照少年林玄塵的說法,就是在這個方位這個地點。他已經找過了,方圓十里內,只有這么一棵稱得上是“古樹”的。

    還是說,上天注定他要再次讓林玄塵失望?

    林清垂頭看向林玄塵。

    他好像是做夢了,睡得并不安穩,小小的眉頭緊皺在一起,仿佛睡夢中依然帶著什么心事。

    林清伸手輕輕將其撫平,然后附身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再起身時,林清心中已然做好了決斷。他將手按在古樹隆起的樹根上,將自己的靈力源源不絕地輸送了過去。

    濃郁的靈氣從古樹的每一根枯死的枝干、每一個蕭疏的梢頭滲出,又幻化出蝴蝶的形狀。

    林清輕輕拍醒林玄塵,道:“蝴蝶來了,快看!”

    林玄塵于迷蒙中睜眼,首先映入眼中的就是照亮夜幕的陣陣靈光。那光冷冽卻不刺眼,反而分外柔和,如初生的春水,潺潺動人。

    他揉了揉眼睛,這下視線徹底清晰,那閃動的靈光原來是蝴蝶的翅膀,一只、兩只、百只……千萬只蝴蝶緩緩翕動雙翅,棲息停留在枯木的枝干上,整個場景瑰麗得好像夢境一樣。

    忽如春來,萬樹花開。

    林玄塵怔怔地望著漫天的蝴蝶,震撼到失語。

    林清存心逗他,悄悄操控一只蝴蝶落在林玄塵仰起的鼻尖上。

    林玄塵便似被定住了,一動也不敢動。

    少傾,那蝴蝶閃動著翅膀,離開林玄塵向夜空飛去。林玄塵目光一直追隨著它,直到它和其他千萬只蝴蝶融在一起,再也分不出來。

    林清道:“怎么樣?我沒騙你吧?是不是很好看?”

    林玄塵用力點頭:“好看!”

    林清得意極了,表演得愈發賣力,甚至還想再變出些別的戲法,卻忽聽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道:“世上竟有如此奇景!”

    荒郊野嶺的,怎么還有旁人?

    林清偏頭向聲音來源處看去。

    緩坡上踉踉蹌蹌地奔下來一位老者,那老者年約五六十歲,臉上甚是滄桑,衣著樸素,看起來只是個尋常凡人。

    林清向那人施了一禮,試探問道:“這位老丈,你也是專程來看這古樹的嗎?”

    來者一直沉浸在眼前如夢似幻的場景中,直到林清出聲才發現還有其他人在,頓時吃了一驚。他見樹下站著一少年與女童,皆生的不俗,原本還疑心是山中精怪,但林清臉上帶笑,又禮數周全,看起來沒有什么惡意,也就放心大半,答道:“不是不是。我著急趕路,錯過了宿頭,在附近就地休息,半夜醒來,突然看到山林深處有東西發光,這才過來看一眼。”他反問林清:“怎么?你們是專程來看這個的?”

    林清道:“對,我聽聞有此古樹,傳說蔚為奇觀,便特意帶……帶我妹妹過來看看。”

    老者嘀咕道:“奇怪,有這傳說?我怎么沒聽過?”

    林清道:“哦?不知老丈是哪里人?”

    老者道:“我家住云城附近。”

    林清也覺得奇怪,他是聽少年林玄塵說的此事,少年林玄塵所知曉的全部都來源于云城,怎么他聽說過這個古樹,這老者卻沒聽說過?

    兩人說著話,林清手上動作便被打斷了,缺少了靈力輸送,那些靈光蝴蝶也慢慢消散了。

    “唉。”老者注視著消散的蝴蝶,悵然若失地嘆了口氣,“也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見到,改日帶我家老婆子也來看看。”

    林清心中也有些悵然。答應過林玄塵的古樹一事了結,接下來,恐怕就是要按照明柳的囑托,給他找戶普通人家收養了。

    想到此,他頗為不舍地看了林玄塵一眼,然后對他招了招手,讓他過來自己身邊。

    林玄塵乖乖地依偎了過來。

    奇景雖已消失,老者卻不愿就此離開,拉著林清閑聊起來。他自述這些年一直在走南闖北做生意,如今年紀大了,折騰不動了,便打算回鄉養老。

    林清心中盤算著接下來的安排,隨口應和道:“勞碌了這么久,也是時候回家含飴弄孫、頤養天年了。”

    老者喟嘆道:“哪有那樣的好命啊,老漢我膝下無兒無女,這么勞碌奔波的,就是想給我和老婆子掙個終老錢。”

    他看了林清和林玄塵一眼,無不歆羨道:“你父母可就有福了,兒女雙全。”

    林清聞言一怔,剎那間,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直沖過來,往昔的無數碎片在他腦海中飛速掠過:

    他遇到少年林玄塵是在云城;

    失去四歲前記憶的林玄塵說,他父母都是普通人,小時候他們就很老邁了;

    這棵樹明明就是普通的古樹,并不會引來發光的蝴蝶,是他施法才變出的蝴蝶;這老者家住云城附近,卻并沒有聽過此類傳說,但是今晚過后,他一定會一直都記得這棵古樹,這個他親眼見過的“傳說”。

    那么,這傳說究竟是怎么回事,這老者究竟又是何人,已經呼之欲出:

    云城此前從沒有過神奇古樹的傳說,是老者在這里看到,回到云城后又向別人述說,這才有此傳聞;而九年之后,他穿越到云城,又從少年林玄塵口中聽到了此事。

    是他將林玄塵托付給了這位老者收養,又封住了林玄塵的記憶和修為,所以林玄塵口中的父母都是普通人,年紀老邁。

    怪不得……怪不得當初去解林玄塵身上的封印時,他明明修為尚淺,卻成功解開了封印。那是因為,這封印就是他親手封的!

    之前他從未細想過這些,如今念頭一起,忍不住渾身戰栗,難道冥冥之中,竟真的有天意嗎?

    第82章 第 82 章

    林清前番和少年林玄塵相處時, 也曾問過他過世養父母的情況。如今與這老者攀談,有意無意地探聽下,發現姓名、年齡、籍貫乃至家庭情況都對得上, 心道不會錯了, 果然就是這人。

    老者姓楊, 林清便喊他楊伯。楊伯興致勃勃地向林清講述他走南闖北的見聞, 直到天翻魚肚白,這才恍然回神, “哎喲”了一聲:“瞧我說了這么久,天都亮了。唉, 人老了,不知不覺就變得嘮叨啦,小友莫怪。”

    林清微笑道:“哪里,楊伯講得十分有趣, 我心馳神往,還想再多聽一會兒呢。”

    楊伯一聽, 頓時喜上眉梢。他膝下無子,本就對林清這種半大的孩子心生親近,更何況兩人還聊得這么投機, 于是便趁機邀請道:“小友若是不嫌棄,不妨到老朽家中盤桓幾日, 如何啊?”

    林清本就有此意, 當即應允:“好啊,那便叨擾了。”

    小孩子熬不住, 靈蝶散去沒多久林玄塵就睡著了, 如今側枕著林清的手臂睡得正香。林清想要叫醒他,楊伯忙制止:“不著急走, 讓小孩兒再睡會兒。”

    林清感激地對楊伯笑了笑。

    林玄塵在林清懷中翻了個身,面朝上躺著,砸了咂嘴。林清看他被碎發糊了一臉,便伸手理了理,輕柔地將碎發掖至他耳后。

    楊伯一臉慈愛地看著兩人,似是怕吵醒了林玄塵,壓低了聲音問道:“你們兩個小小年紀,怎的不在家里待著,跑到這里來了?”

    起初他還以為是林清年少貪玩,聽說此地有古樹奇觀便跑過來看。可若真是如此,又怎么會帶著這么小的幼童一起來,還在這荒郊野嶺過夜,難道家里長輩就不擔心嗎?

    林清想了想,編了個“父母過世、族人欺凌、兄弟二人不得已離家出走”的凄慘身世。因為是臨時扯的謊,不敢多說,怕露餡,楊伯卻當他不愿回憶悲傷往事,便不再追問,只連連感嘆:“可憐的孩子,肯定受了很多苦吧?唉……”,說著說著,已然抹上了眼淚。

    林清配合著做出凄苦的模樣。

    抹了會兒眼淚,楊伯突然想起什么,指著酣睡的林玄塵道:“哎,這……這不是個女娃嗎,你怎么說‘兄弟’二人?”

    林清低頭一看,林玄塵身穿嫩黃襦裙,小臉玉雪可愛,也不怪楊伯認錯。他起初是拿錯了衣服,后來為了掩人耳目,躲開青山劍派的搜尋,索性將錯就錯,一直讓林玄塵穿的女裝。想來青山劍派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放棄尋人,還是有必要讓林玄塵再扮一陣子女孩,于是林清道:“哦,是這樣的。弟弟他自幼體虛,八字弱,某天我家來了個云游道士,道士說要把他當女孩養,至少養到……六歲,方能保他平安長大。”

    “哦……不錯,是有這樣的說法。”楊伯點頭贊同。

    過不多時,旭日東升,天光大亮,林玄塵也悠悠轉醒。林清牽起他的手,柔聲道:“這位楊伯伯請我們去他家做客,我們去伯伯家玩幾天,好不好?”

    楊伯也殷殷地附和道:“伯伯家門前有條小溪,可以抓小魚抓螃蟹,可好玩啦。”

    林玄塵剛睡醒,尚且有些懵懂。他茫然地看看楊伯,又轉回來去看林清。林清一如往常的柔聲細語,臉上帶笑,可林玄塵卻敏銳地從他話語中察覺到了一絲端倪,小嘴一撇,臉上便是泫然欲泣。

    林清頓時慌了手腳:“怎么了?你……你別哭呀。”

    他不說還好,一說林玄塵再難忍耐,投入林清懷中便抱著他抽泣起來。

    林清被他哭得心都要揪起來了,自打將林玄塵帶出明淵山莊以來,還從未見他如此哭過。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如此傷心,只能猜測他不想去楊伯伯家,林清剛想妥協說“你不愿意那我們就不去了”,就聽林玄塵哽咽著說了句:“好。”

    林清疑心自己聽錯了:“嗯?”

    林玄塵止住哭聲,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又重復了一聲:“好。”

    楊伯在旁也是無措,看他不哭了,這才舒了口氣。

    林清撓了撓頭,他也不清楚林玄塵這是怎么了,只能尷尬地向楊伯解釋:“我弟弟他……有起床氣,讓楊伯見笑了。”

    楊伯倒不覺得奇怪,呵呵笑道:“小孩子嘛,都是這樣的,睡醒找不到媽……”說到一半意識到自己失言,猛地住了嘴。

    真該死啊,自己怎么能在一個父母雙亡的孩子面前提“找不到媽媽”。

    不過這句話倒是讓林清恍然大悟,原來林玄塵是想媽媽了。于是便也沒有深究下去。

    楊伯家并不在云城城中,而在鄰郊的白沙鎮。鎮子不大,總共百十來戶人家,白墻黛瓦掩映在青山翠林中,宛若世外桃源。

    楊嬸前幾日便收到了口信,知道丈夫今日歸家,于是一大早就在門口等著。見丈夫不光自己回來了,還帶著一大一小兩個孩子,不由詫異:“老楊,這是?”

    楊伯道:“這是我路上結識的小友,著實有緣,邀來家里住幾天。”

    林清牽著林玄塵向楊嬸行了一禮:“拜見伯母。”

    楊嬸笑道:“哎呀,拜什么拜,不用拜。看這倆孩子,長得真好,一個比一個俊俏。”

    楊伯道:“老婆子,別愣著啦,快去給孩子準備吃的啊。”

    “哎,哎!”楊嬸連聲應了。

    楊家住在鎮西頭,院子有兩進,前院養雞,后院種菜,都被楊嬸打理得井井有條,不顯雜亂;中間是兩層的小樓,在這個不算繁華的小鎮上獨樹一幟,看來楊伯這些年闖蕩確實掙出了不小的家業。

    楊伯熱情地把人往屋里帶:“來,來屋里坐。”

    剛坐下,楊嬸便端上了瓜果茶點,對林清道:“老楊也是的,也不提前說一聲,我也沒個準備。都是自家種的,莫要嫌棄。”說著拿了盤中最紅的果子遞給林玄塵,“小娃娃,給,吃這個。”

    林玄塵不知是認生還是怎的,沒有動,而是看向了林清。林清便替他接了,道:“伯母哪里話,是我們貿然前來,打擾了。”

    楊嬸連連擺手:“沒有沒有,不打擾,我高興還來不及哩。家里房子多,你們就在這兒住下,住多久都成!”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于是林清和林玄塵便住了下來。

    楊氏夫婦待林清兩人極為熱情,尤其是楊嬸,不僅每天變著花樣給兩人做好吃的,還從雜貨鋪子搜羅各種新奇玩意兒,來逗林玄塵開心。不過林玄塵始終不愛說話,對那些玩具也興致缺缺,只是終日黏在林清身邊,片刻不分離。許是從老楊那里聽說過兩人的“身世”,楊嬸也不以為忤,反而對兩人加意心疼,分外憐愛。

    一晃幾日。

    這天,林清陪老楊在院中下棋,林玄塵照例依偎在林清身邊。

    忽聽得墻外吵吵嚷嚷。

    林清抬頭,便看到墻外晃晃悠悠地飛過一只蝴蝶樣式的紙鳶,忽高忽低,搖搖欲墜。

    林玄塵也怔怔地看著那只風箏。

    一女童的聲音道:“不對!你要收線,收線!不然風箏要掉下來了!”

    又有一男童的聲音:“收線風箏還怎么飛高啊,要放線。哎呀,風箏要掉了,快跑起來——”

    話音剛落,那只紙鳶就一頭栽了下來,落在院中的樹上,線還纏上樹梢繞了兩圈。

    “糟了!”

    幾個孩童在墻外雜亂地驚呼著,然后便是踏踏踏的腳步聲,緊接著,楊家敞開的大門旁探出一只小腦袋。

    兩只。

    三只。

    三只腦袋疊在一起,眼睛滴溜溜地往院中看。

    是和林玄塵年紀一般大的幾個小孩。

    楊嬸此時不在院中,楊叔常年不在家,幾個小孩對他不熟,旁邊是更加不認得的林清和林玄塵,于是幾人怯怯地扒著門邊,都不敢進來。

    林清站起來,一個飛身就上了樹。

    “哇——”

    小孩們仰著頭驚嘆,俱都張大了嘴合不上。

    林清解開纏成一團的風箏線,從樹上飛下來,抖了抖袍袖上的落葉。

    “風箏要一收一放才能飛起來。”林玄塵忽然道。

    “咦,你會放風箏?那過來和我們一起玩啊。”先前開口的那女童道。

    林玄塵自然是會放風箏的,每到春天,阿娘都會拉上他一起放風箏,他握著引線在前邊跑,阿娘舉著風箏在后邊笑著追,然后在適當的時候松手,風箏就會飛起來,他拉著引線一收,再一放,風箏就會越飛越高、越飛越高……

    林玄塵垂下頭,沒有回應。

    面前突然一片色彩斑斕。

    林清將風箏遞到他面前,笑著道:“去和他們一塊玩吧。”

    林玄塵捻著自己的衣帶,猶豫了半天,最后還是接下了風箏。他拿著風箏向小孩們那邊走了幾步,又轉回身,去看林清。

    林清依然在笑著看著他,對他擺了擺手,道:“去吧。”

    幾個小孩也在向他招手:“走啊,一起放風箏去啊。”

    林玄塵跟著他們一起跑了出去。他捏著風箏線輕輕一扯,風箏便飛了起來,孩子們看著穩步升高的風箏歡呼雀躍,林玄塵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林清目送著林玄塵走遠,返身回到棋盤前坐下,對楊伯道:“楊伯,我有個不情之請……”

    他想和楊伯談談寄養林玄塵的事,可這幾日林玄塵寸步不離,他始終找不到機會,今日才終于將林玄塵支出去片刻。

    琢磨了幾日,林清將自己的“身世”完善了一下:他父母是被人害死的。那個云游道人不是普通道人,而是修仙之人,仙人看他骨骼清奇,想要收他為徒,他也愿拜師學藝,以報父母之仇。只是山中修行艱苦,不忍幼弟跟著他受罪,也不想將幼弟卷入仇恨之中,所以想托付給楊伯照料。

    楊伯沒料到他身世竟如此曲折,震驚了一下。世上有修仙之人他是曉得的,據說離這里不遠的一處山莊中就住著仙人。而且剛才林清“嗖”一下就飛上了樹梢,神乎其神,也由不得他不信。

    其實自打聽說林清兄弟兩人父母雙亡無依無靠之后,楊伯就生了收養他們的心思,只不過看林清衣著華貴,怕是大戶出身,看不上他們這小門小戶,所以就沒好意思提。現在林清自己提出來,他自然是樂意的,可是——

    哥哥走了,弟弟一個人愿意待這兒嗎?

    兄弟倆相依為命,這弟弟可是黏哥哥黏的緊啊。

    楊伯說出了自己的疑慮,林清道:“不妨。我弟弟一向乖巧,我同他好好說說,他會同意的。”

    楊伯將信將疑。

    院外。

    幾個孩子已經越跑越遠,跑到了田間曠野,那風箏也越飛越高,幾乎成了一個小點。幾人笑著鬧著,忽然,林玄塵心中沒來由的一緊,手中“啪”的一聲,風箏線斷了。

    “哎——線斷了!”

    有孩子叫道。

    “怎么辦啊,風箏飛走了。”

    方才那女童看林玄塵面色不好,眼睛一轉,道:“沒事!飛走就飛走吧,再找我爹做一個就是了。我爹做的風箏又大又好看,比這個還好看!”

    “好啊好啊,我們快去找你爹,讓他再給我們做一個。”幾人簇擁著女童道。

    “走吧,我們回去吧。”女童招呼林玄塵。

    林玄塵望了望那飛向天際、最終消失不見的風箏,跟著眾人往回走。

    “我的風箏飛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他想。

    今日的飯桌上,楊伯和楊嬸似乎分外高興,楊伯還拿出了珍藏的一壇好酒,說要和林清喝兩杯,而楊嬸則一個勁的給林清夾菜,讓他多吃點,末了心疼道:“也不知道以后在山上吃不吃得飽。”

    林玄塵拿筷子的手頓了一下。

    楊伯趕緊咳了一聲。

    楊嬸飛快止住了話茬。

    氣氛一時變得有些沉悶。

    吃完飯,林清幫著楊嬸收拾碗筷,楊嬸將他趕了出去:“不用,你去跟你弟弟說說話,以后……唉。”

    以后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

    林玄塵還坐在原來的位置上發呆。

    林清走過去,將他抱起來,問道:“困了?”

    林玄塵依偎在他懷里點了點頭:“嗯。”

    林清笑著蹭了蹭他的額頭:“走吧,我們去睡覺。”

    許是喝了酒的緣故,林清也有些困倦,他躺在林玄塵身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他哄他睡覺,沒想到自己反倒先睡著了。

    “林清。”

    迷迷糊糊中,林清聽到有人在叫自己。

    誰?他告訴楊伯的是假名,這里沒人知道他叫林清。

    “林清!”

    那人的聲音變得有些惶急和緊張。

    林清似醒非醒,感覺自己仍在夢中,但又好像真切地聽到了耳邊有人在呼喚自己。

    是、是林玄塵——大師兄的聲音!

    “啊……”

    林清猛地睜眼,正好看到自己手心微弱的亮光正在慢慢消散。

    他想起來了,這次穿越前,他正在睡覺,而大師兄就躺在他身邊。

    現在,恐怕是大師兄已經醒了,發現他昏睡不醒,所以在喚他,而他也差一點就被大師兄喚醒,意識從這邊抽離出去。

    林清握著自己的手微微顫抖,不行,不能是現在,他事情還沒有辦完,最起碼——

    他看向自己身邊,小林玄塵就躺在自己的臂彎里,微微皺著眉頭,手中還抓握著自己的一縷頭發。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林玄塵睡覺時喜歡抓著林清的頭發,好像生怕林清會趁他睡著后跑掉一樣。

    林清苦笑了一下。他跟楊伯說,會同林玄塵好好說,讓他同意一個人留下來。事實上,他根本就沒打算告訴林玄塵自己要走的事,他要直接封印林玄塵的記憶和修為,讓他在睡夢中無知無覺地忘掉一切……

    不能再猶豫了,沒時間了。林清對自己說。

    他最后一次拂開林玄塵額上的碎發,將其理好別在耳后,然后在他額頭上印下輕柔的一吻。

    隨后便將食指點在了林玄塵額上,準備就此進行封印。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食指。

    小孩子的手稚嫩而柔軟,他輕輕地握著林清的手指,吐出的話語也很輕:“你要走了嗎?”

    輕得似乎一碰就會碎。

    林清愣住了:“你,你沒睡著嗎?”

    林玄塵沒有回答,而是拉著他的手指輕輕放在自己心口,繼續問道:“是因為那個叫林玄塵的人嗎?”

    林清瞪大了眼睛。

    林玄塵道:“你又在夢里喊他的名字了。”他望著林清:“他就那么好嗎?”

    林清:……

    他無從作答。

    林玄塵澄澈的眸子中慢慢蓄積起淚水。他很乖地笑了一下,淚水隨著他的笑容從眼中滾落下來:“我知道了。”

    林清的心像被刺到了一般抖了一下。

    林玄塵像是察覺到了他的顫抖,慢慢放開了他的手指。這次他沒有握林清的頭發,而是翻個身,面朝里背對著林清躺下,說:“我要睡了。等我睡著了,你再走,好不好?”

    聲音有些哽咽。

    林清沉默著重新躺下。

    林玄塵擁著被子蜷縮起來,林清聽到他壓抑在被子中的小小的、沉悶的聲音:“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會的。”林清答道。

    他又輕輕地拍起了林玄塵的背。

    就像昨天、前天,就像他曾在云城的破廟中對少年林玄塵那樣。

    過了許久,林玄塵終于睡著了——又或許沒有睡著,但這次林清動手封印他的記憶和修為時,他沒有再阻止。

    林清看到隨著記憶的抽離,林玄塵的睡姿漸漸放松,緊皺的眉頭也平緩下來。他翻了個身,面朝上躺著,露出了白白的肚皮。

    林清笑了一下,替他拉好衣服,蓋好了被子。

    他又靜靜地看了林玄塵一會兒,這才站起身,去拿放在床邊的木偶小人。在上一章里,林清將自己的靈識注入修好的木偶小人里,并把送給林玄塵。經過這幾天,小木偶和林玄塵已經很熟了,但是對它來說,這個世界最親近的人仍是林清。

    小木偶蹦蹦跳跳地來到林清的手心,歡欣鼓舞。林清輕輕地對它“噓”了一聲:“不要吵。林玄塵睡著了。”

    小木偶學著林清的樣子,也做了個“噓”的動作,并且乖乖安靜下來。

    林清帶著它離開房間:“我有事要請你幫忙,我們走。”

    林清帶著小木偶來到了明淵山莊。時隔半月,明淵山莊的烈火仍在熊熊燃燒,猶如地獄來的業火,吞噬著這里的一切。

    林清在烈火中行走,尋找到一小塊所有東西都被燃燒殆盡、只余灰燼無物可燒的地方,將小木偶安置在這里。

    小木偶茫然地看著他。

    林清道:“我要你幫我等一個人,叫晏離,你記得吧?”

    小木偶的靈識都來自林清,林清見過什么,它便見過什么。

    小木偶點了點頭。

    林清道:“晏離現在在出海游歷,兩個半月之后才會回來。等他回來見到你,你就跟他說,‘林夫人沒有死,還在冥淵鬼地之中,快去救她。’知道了嗎?”

    小木偶點了點頭。

    林清又仔細回想了一下,自覺沒有紕漏,晏離確實一回來就來了明淵山莊,并且找到了小木偶,可為什么小木偶直到一百年后才告訴晏離這句話呢?

    他不放心地又囑咐了小木偶一遍:“一定一看到他就要對他說啊,不許偷懶!不許忘!而且不許告訴別人,只對晏離一個人說!”

    小木偶狠狠點頭。

    不管能不能做到,也只能先這樣了。林清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辦法。現在他除了晏離,誰都不能相信,但他又不能直白地留下訊息,以防被其他人看到。

    只能拜托小木偶了。

    等林清處理好一切回到楊家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楊伯楊嬸和林玄塵正坐在一起吃早飯。

    楊嬸看到他回來,驚喜道:“咦,你回來了。”她站起來忙忙碌碌地去拿碗筷,“來得正好,剛好開飯。早上沒見到你,嚇我一跳,還以為你不告而別了呢。”

    “不用忙了,伯母。”林清喊住她,“我這就走了。”

    楊嬸停下手上的動作:“啊?真的要走了啊?那我給你打包些吃的吧,你帶著路上吃。”

    林清道:“不用了。”

    楊伯拍了拍楊嬸的肩膀,楊嬸的眼淚一下流出來了,說:“這孩子,怎么不用呢,帶著路上吃啊。”

    林清輕輕搖了搖頭。然后轉頭看向林玄塵。

    林玄塵也看向林清,眼神卻是他從未見過的陌生。

    林清胸中一慟,險些流下淚來,極力忍住了,擠出一個笑,對他道:“我走啦,你……你要好好的。”

    楊嬸忙對林玄塵說:“快和哥哥說再見啊。”

    林玄塵怯怯地看了林清一眼,神色茫然。

    楊嬸道:“哎呀這孩子怎么回事,今天早上起來就一直魂不守舍的樣子。”

    林清等了林玄塵一會兒,沒等到他說什么,于是又勉強笑了一下,道:“勞煩楊伯楊嬸照顧了。”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金銀細軟靈符靈藥,塞給他們:“這些東西我都用不到了,留給你們吧。”

    楊伯楊嬸推辭:“你這孩子,快收回去,給我們這些干什么,你自己留著用啊。”

    “林清!”

    忽然耳邊又響起大師兄的聲音,林清皺眉,抬手一看,果然見到掌心微微亮起一絲光芒。他臉色微變,不再多說什么,留下東西轉身走了。

    在他轉身之后,林玄塵下意識地追了幾步,他不知道那人是誰,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追,只是看著那人的背影,不知為何,心中茫然若失。

    林清一直走,直到走出白沙鎮才停下來,一直極力忍耐的淚水再也止不住,洶涌地流下來,直到掌心白光亮起,他在落霜居的床上醒過來,仍不能停止哭泣。

    林玄塵手足無措。

    第83章 第 83 章

    一旁的林玄塵手足無措, 他動作極輕柔地拉開林清掩著淚眼的手腕,不安地問他:“你……你怎么了?哪里難受?身上疼嗎?還是做噩夢了?”

    林清心中愧疚和悲傷的情緒交織,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讓他撲進林玄塵懷里, 嚎啕大哭:“嗚嗚嗚嗚,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嗚嗚嗚, 我不是故意把你一個人留在那里的,我以后再也不會丟下你了。”

    林玄塵渾身僵住, 如同一座凝結的冰雕般一動也不會動了。他的大腦眩暈發麻,像生銹的齒輪一般無法運轉, 思考能力化為烏有。半晌,手指才哆哆嗦嗦地握著林清的肩膀將他拉開了一點,死死盯著他的眼睛,澀聲問:“你說什么?”

    林清仰著臉看他, 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角滑落,他抽抽噎噎地道:“你小時候, 我把你送人那次,還有,還有你十三歲那年, 我說去集市買東西,結果再也沒有回來……”

    仿佛被一記重錘擊中了心臟, 林玄塵喉間微微發哽:“你、你認出我來了?”

    林清點了點頭, 他撫上林玄塵的臉,目光描摹著他的五官, 突然鼻尖一酸, 又是一滴淚滾落:“你都長這么大了啊。”

    他輕輕擁住了林玄塵,聲音悶悶的, “還好,還好你平安長大了。”

    林玄塵將林清緊緊扣在懷中,用力到仿佛要將他融入自己骨血。

    林清從云城消失后,他四處尋找不可得,整日失魂落魄,仿佛靈魂的一部分也被帶走了,留下的只有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軀殼。直到從劍宗的張海口中聽到天玄宗的線索,這才不遠萬里來到天玄,拜入宗門。登記姓名的管事問他叫什么,他心中一動,想起一個名字來,便說自己叫“林玄塵”。

    那時他已漸漸恢復小時候的記憶,清晰地記得林清曾數次對著他喊過這個名字,并且說過這人是他“逃不開的命”。

    他不知道能不能在天玄宗找到林清,但心想,如果他也叫“林玄塵”,也許會引起林清的注意。

    他先是外院雜役弟子,然后是內門弟子、掌門親傳,可直到成為天玄宗首座大弟子,他都沒能找到林清。從開始的不安到最后的絕望,他什么辦法都試過,甚至想到,之前兩次林清出現,都是在他陷入危難之時,于是故意一次次讓自己身處危險之中……

    可是,十年、二十年過去了,他始終沒能等來林清。他開始懷疑,這個人真的存在嗎?為什么世間找不到一點他存在的痕跡?

    但是想到林清說過的那句“我會回來”,他就又咬牙等了下去,一等就是一百年。

    一百年間,落霜居中的那棵梨樹已長得如此繁盛,梨花釀也做了一百壇,他的時間卻仿佛陷入了停滯,時光是如此空虛、緩慢……林清不在,一切都毫無意義。

    直到入門儀式那天,他再次看到那張熟悉的臉,一瞬間,河傾月落、斗轉星移,停滯的時間開始重新啟動。

    林清并沒有認出自己。

    是了,他離開時自己才十三歲,如今身形相貌都有了很大變化,他當然認不出來。于是索性拋開過往,以全新的身份和他重新認識,以……他在乎的那個人的名字。

    林清果然開始主動接近他,他內心歡喜,可有時候又忍不住想,林清叫著“林玄塵”的時候,內心想的是他,還是另外一個人?

    ……

    林清情緒慢慢平復,感官也跟著回籠,才發現自己被林玄塵抱得極緊,對方的心跳毫無保留地一聲聲傳過來,帶得自己的心臟也咚咚作響。

    他有些不自在,于是拍了拍林玄塵的手臂,示意他放開自己。

    林玄塵垂眸注視著他,略略放松了力道,一只手仍攬著他腰身,另一只手撫上他的臉,輕柔地以拇指揩去他眼角的淚水,問道:“你是怎么認出我的?”

    回想起靈潭那晚兩人的親吻,林清耳尖染上薄紅,訥訥道:“你……你喊了我的名字。”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我只告訴過你一個人這個名字。”

    “我只告訴過你一個人這個名字。”林玄塵回味著這句話,內心升騰起一片隱秘的歡愉和炙熱,同時又有些困惑:“我什么時候喊過你的名字?”

    林清抬起頭,仔細觀察林玄塵的神色,覺得他目光中的茫然不似作偽,于是決定將那晚的事爛在肚子里,只道:“你昏迷的時候。哎呀你那時候昏昏沉沉的,不記得也正常。”邊說邊不露痕跡地將林玄塵推開一點,好讓自己從他懷中退出來。

    林清環視四周,落霜居熟悉的環境讓他思緒漸漸回到穿越之前,想起來“昨夜”困擾自己的那件事,于是問道:“你在入門儀式上第一眼就認出我了吧?為什么沒有說出來呢?還有,你怎么改名叫‘林玄塵’了?”

    他問過這個問題,但當時林玄塵意識混亂,停留在了十三歲的時候,一問三不知。現在看起來恢復正常了,應該能回答他了吧?

    林玄塵微微側頭避開他的目光,沉默半晌沒有回答,反而問道:“你的那個‘林玄塵’呢?你那么著急地找他,他沒有陪著你嗎?”

    “什么叫‘我的那個林玄塵’??”林清覺得莫名其妙,想說哪兒來的另外一個林玄塵,不就是你么。剛要開口,忽然呆了一呆,想起他和小林玄塵的對話:

    『‘林玄塵’是誰?』

    『他是我的冤家,是我逃不開的命啊。』

    “啊……”林清拖長了音調。

    事到如今,他怎么說得出口“林玄塵就是你”這種話!

    而且,對林玄塵來說,這件事不是已經過了一百多年了嗎?為什么他還記得這么清楚啊!

    “他?他……”林清一句話說得磕磕絆絆、耳朵通紅,“他一直陪著我啊。”

    這話也沒說錯,林玄塵確實一直陪在他身邊,但凡離開他視線一會兒都要追問去哪兒了、為什么離開,像個有分離焦慮癥的狗狗。

    林玄塵別過臉,哼了一聲。

    林清立馬蹙起眉,神色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他還“哼”,哼什么哼,如果不是他那么早叫醒自己,自己會那么快離開小林玄塵嗎?

    都是他害的。

    林玄塵見林清為了“那個人”瞪自己,內心更吃味了,簡直恨得牙癢癢:“那我怎么沒見過他?”

    他和林清不說日夜相處,也幾乎是形影不離了,怎么從來沒見過那個林玄塵?

    林清不想跟他在這個莫名其妙的話題上繼續糾纏,于是敷衍道:“我們都是秘密見面的。”

    秘密見面?!

    林玄塵牙都快咬碎了,暗自下定決心,如果那個林玄塵再敢跟林清見面,就把他剁碎了喂狗。

    第84章 第 84 章

    窗子沒有關嚴, 罅隙間漏進來一點西沉的月色,落在床上鋪成一道冷白的光。林清抬頭看了看天色,對林玄塵道:“天這么晚了。你重傷初愈, 需要多休息, 還是快回房去吧。”

    “我……我已經沒事了。”林玄塵道。

    事實上, 他雖已成功結嬰, 但這幾日都在昏迷,沒能好好調理靈息, 所以內息依然處于紊亂狀態,加之方才心神激蕩, 內息更是亂上加亂。

    可他舍不得離開林清,哪怕一時半刻都不行。

    林清沒有說話,而是慢吞吞地掃了一眼身周。

    林玄塵跟隨他的目光,這才恍然發覺自己竟和林清同處一床, 共蓋一被,而且剛才又哭又抱的, 兩人衣衫都有些凌亂,林清的衣襟更是散開了些許,若隱若現地露出了鎖骨的輪廓, 長發披散下來,垂在鎖骨旁, 錯落有致。

    許是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林清下意識拉了拉自己的衣領——他不動還好,這一遮掩, 更顯得場面有些曖昧不清。

    林玄塵如被火燙到一般翻身下床, 身影慌亂,看起來頗有幾分狼狽。他背對著林清站好, 不敢再往那邊看一眼,踟躕道:“我……我怎么會在這兒?”

    林清涼涼道:“我要睡覺,你自己非要跟過來。”

    林玄塵不說話了。

    半晌,他艱難地開口:“那,我有沒有……對你,做什么?”聲音帶著幾分氣虛和顫抖。

    這次換林清沉默了。

    林玄塵膽戰心驚地等著林清的回答,長久的沉默幾乎讓他窒息,他腦海里麻亂地閃過昏迷期間經歷過的幻象,一個比一個顛倒,一個比一個誕妄。他分不清,是不是有哪一次是真的;也不知道如果林清知道了他的那些妄念,會不會像幻象中一樣轉身離開……

    “沒有。”

    聲音落在林玄塵耳中,他心尖一抖,很想轉過頭看一眼林清的表情,卻又害怕于此刻對上林清的目光,被他察覺心中隱秘,最終在猶豫中失去了勇氣,只能落荒而逃。

    目送林玄塵走出房間之后,林清立馬身子一歪倒在床上,抱著被子煩悶地來回打滾。自靈潭一吻過后,他對林玄塵的感覺本就已變得十分復雜,理不清剪還亂,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現在大師兄的形象還和他曾經帶過的小主角、少年主角合二為一,就更復雜、更不知道怎么辦了。

    “怎么會這樣……”林清怨念地咬著被角,瞪視房梁,恨自己不能和林玄塵一樣什么都不記得,這樣就不用煩惱了。

    他翻了個身,打算換個姿勢繼續發愁,忽然感覺從懷里掉了個什么輕飄飄的東西出來。摸起來一看,原來是蘇滿星寫給他的傳訊符。那時他為尋找林玄塵向蘇滿星求助,蘇滿星很快就回了信,只是信的內容太長,他還沒看完就被林玄塵的突然出現打斷了,之后又穿越到林玄塵小時候,在那邊待了幾乎一個月,早就忘了傳訊符這回事。

    林清打開信重新看了起來:

    “林兄你給我來信啦,哈哈我好開心!……”

    廢話。略過。

    “不過林兄你怎么會問起我玄塵真人的下落?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嗎?……”

    沒用的信息。略過。

    “說起玄塵真人,我想起有件事忘了跟你說……”

    林清坐起身,認真看起來。

    “那日在冥淵鬼地,我見到玄塵真人,發現他身上不止存在一種過去,也不止一種未來,十分令人費解。我從未見過這種現象,便向師叔祖千機老人請教,不過師叔祖沒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只是讓我給你帶一句話。

    她說,時間不多了,問你有沒有做好準備。”

    林清看得一頭霧水。

    林玄塵身上不止一種過去未來,這什么意思?是說林玄塵的未來存在不確定性?可是《仙途》上板上釘釘地寫著,“仙門首座、繼任掌門……成就不一樣的仙途傳說!”這還能有假嗎?

    還有就是千機老人。他聽說過這個名號,晏離長老說她五百多歲了,是如今修仙界活得最久的人,明柳在二十五歲那年命有劫數,也是她給卜算出來的。

    但是,自己和這人從來沒有過交集啊,連她長什么樣都不知道,她怎么會有話帶給自己,還說“時間不多了,有沒有做好準備”,什么時間?做什么準備?

    難道是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認識千機老人?也不像啊。

    林清蹙了蹙眉,打算找個時間再問問蘇滿星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快,林清就發現自己不需要再找時間去問了,因為第二天千機門就送來了拜帖,說為恭賀天玄掌門收徒,千機老人特來觀禮。

    ……

    掌門收親傳弟子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宗門內部要舉辦儀式走個過場,千機門與天玄宗也算交好,過來觀禮祝賀也屬尋常,可這事詭異就詭異在,來的人是千機老人。

    千機老人都多少年不曾出山了?

    細數她之前出山的時機,哪次不是卜算出重大變故,而那些變故又一一應驗的?

    難道這次天玄也……?

    遠在云城的云荼接到消息后,心頭一陣不安,于是揪著晏離一同趕回了宗門。

    急匆匆回到天玄的云荼很快又收到兩張拜帖,一張來自浩氣宗,另一張來自青山劍派,內容和千機門的拜帖大同小異,都說是要前來觀禮。

    云荼頭痛地捏了捏額頭。

    浩氣宗和天玄宗可算不得交好。一個月前的靈虛盛會,浩氣宗在秘境中暗做手腳,想要謀害天玄弟子,事后又顛倒是非黑白,反咬天玄一口。雖然天玄弟子有驚無險,反倒是參與此事的浩氣宗弟子在秘境中折損了個七七八八,但這筆賬卻也不能就這么算了。

    當時天玄的帶隊弟子周景勝捉了兩個浩氣弟子回來,云荼給浩氣宗去了封信,說他們若還想要回這兩個弟子,若不想與天玄為敵,就上天玄來,給出一個交代。

    這一個月浩氣宗一直沒有動靜,此刻突然來信,怕是也聽說了千機老人出山的事,想要來天玄看熱鬧。即便天玄沒有出事,那他們以觀禮的名義前來,“順便”交代一下靈虛秘境的事,也不算失了體面。

    云荼冷哼一聲:“真是好算計。”

    至于青山劍派……云荼也從晏離那里了解到一些內情,知道他尋回了青山劍派弟子明柳的遺物,交還給了掌門易驚寒。而明柳一家的覆滅,似乎和他們當年遇到的一個傀儡師有關。謝無歡和晏離都是傀儡師事件的親歷者,易驚寒此次上門,估計也只是想找他們問清楚當年細節。因此青山劍派倒是不怎么需要擔心,甚至若天玄真出了什么意外,還能成為幫手。

    真正棘手的當屬千機門……

    云荼嘆了口氣,希望千機老人這次出山只是心血來潮,而不是天玄真的要有什么劫難。

    第85章 第 85 章

    雨淅淅瀝瀝下了一整夜, 到了晨起時分仍未停歇,整個天玄水霧彌漫,如籠輕煙。落霜居的梨花像雪般鋪了滿地, 林清站在廊下, 百無聊賴地拿手去接屋檐上滴落的雨。

    “林清師兄, 長老請您去議事堂。”

    林清轉頭, 發現是云荼長老身邊的小童。拜師大典將近,林清也變得忙碌起來, 時不時地便要被叫去配合著做些準備,早已習慣, 于是應了一聲就要跟著走,卻見小童又朝另一側恭謹地行了一禮,道:“玄塵真人。”

    林玄塵不知何時出了房門,此刻撐起一把傘走向林清, 在他身邊站定了,語調低緩輕柔:“下雨了, 我送你。”

    他于雨中撐著傘、白衣廣袖緩步而來的畫面像幅水墨畫。林清無端有些緊張,無所適從地輕輕眨了下眼,心跳微微加速。

    林清求助地看向小童, 只見他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 顯然只管帶路不管其他閑事, 于是只好對林玄塵道:“好,好吧。”

    雨幕如屏障, 隔絕外界的聲音與光影, 小小的油紙傘下自成一方天地。鼻端縈繞著的是獨屬于林玄塵的清冷淡香,在空氣中徐徐彌散。兩人挨得極近, 走動中時不時就要碰到對方手臂,林清幾乎僵成了同手同腳。雨中天氣微涼,林清卻覺得心頭燥熱,掌心都出了層薄汗。他低垂著眸子,細數腳下濕潤的小徑磚石,心中第一百零一次懊悔同意林玄塵送他。

    這有什么好送的??區區下雨而已,他是沒有淋過雨嗎??

    沉默間,議事堂已近在眼前,林清停住腳步,抿了抿唇,對林玄塵道:“就,就送到這里吧。”

    林玄塵也隨著他站定了:“好。”

    林清暗松了一口氣。

    然而這口氣還沒松到底,議事堂內,眼尖的嚴時淵已經發現了林玄塵,招呼道:“玄塵,你也來了?來得正好,我有事同你說。”

    林清只得同手同腳地和林玄塵一起進了議事堂。

    侍立在嚴時淵旁邊的潘詠思早看到了他們二人,于是不動聲色地挪到了林清身旁,悄聲問他:“大師兄怎么給你撐傘?”

    林清耳根有些發燙:“下雨了,大師兄送我過來。”

    潘詠思“嘖”了一聲,鄙夷道:“你自己不會打傘嗎,還讓大師兄送?”

    林清聞言如遭雷擊,呆滯了半晌:他怎么沒想到還可以這樣!!他自己拿傘不就好了,怎么會用得著林玄塵送!

    林清滿是羞惱地瞪了潘詠思一眼,甩袖拂開他:“云荼長老在叫我了,沒空和你閑聊。”

    潘詠思被拂得一臉莫名,搞不懂自己哪句話說錯了。

    云荼叫林清來也沒什么大事。掌門的收徒儀式將在明日舉行,云荼交代了林清一些儀式流程和注意事項,讓他提前做個了解,以免到時出什么岔子。只是她表情凝重,尤其是說到千機老人來觀禮時如臨大敵的模樣,讓林清忍不住問道:“云長老,千機老人是誰啊?她為什么要過來看我拜師?”

    蘇滿星傳訊符里的那句“時間不多了,你有沒有做好準備”始終讓他捉摸不透。

    這時,殿內柱子的陰影后傳來一聲輕嗤:“這老怪物下山,準沒好事。”

    云荼皺眉斥道:“晏離,不可對前輩不敬。”

    林清這才發現,原來晏離也在這里。他雙手抱臂懶洋洋地斜倚柱子站著,端的是坐沒坐相站沒站相,此刻被云荼呵斥,微微挑起了一邊的眉,顯然很是不服氣,不過還是在云荼的瞪視下從善如流地閉了嘴。

    嚴時淵要同林玄塵說的也是這件事。從前林玄塵不怎么參與宗內事務,掌門和長老們也由他,但現在他已是元嬰境界、宗師級別,便不能再把他當小輩看待。原本還體恤他重傷初愈,境界不穩,想讓他多休養一段時間,不過看他今日神采奕奕,行動如常,看來是已經大好了,便打算告知他天玄目前面臨的隱憂。

    嚴時淵索性攤開來講:“你們都知道,千機門精于卜算推演之法,門內的千機長老尤其擅長此道。千機老人在千機門乃至整個修仙界都地位超然,從很久之前就幾乎不怎么出山了。據我所知,她最近幾次現身,一次是兩百年前出現在并州洪洞縣,想要勸說當地州府舉縣搬遷。然而即便州府官員對她的話不敢怠慢,舉縣搬遷又豈是那么容易的事?更何況大部分百姓都不愿背井離鄉。沒過幾天,那里便出現了地動,死傷十萬人,隨后便是綿延數年的瘟疫、災荒、戰亂……人間也是在那時換了朝廷。

    另一次,一百多年前,青山劍派當時的掌門撿了個小女娃,收做了徒兒,千機老人對掌門言明,這女娃到二十五歲上會有一場命劫,只有一直待在青山不外出,才有可能躲過此劫。哪知人算不如天算,這女娃偷偷溜下山,結識了一位散修,兩人結為道侶,共立明淵山莊……后來的事你們也知道了,明淵山莊整莊覆滅,變為冥淵鬼地,魑魅魍魎橫行,合四位掌門之力才將其封印……”

    林清聽到此處,不由回想起自己和晏離、林玄塵去冥淵鬼地尋找明柳的事。那時他從未懷疑過自己不是“林清”,晏離也言之鑿鑿他就是林淵和明柳的孩子,于是他也便順勢稱呼明柳為“娘親”了,甚至在林玄塵面前也一口一個“娘”地叫,也不知道當時林玄塵聽了怎么想……

    林清尷尬捂臉,恨不得當場去世。他抬眼偷偷覷向晏離和林玄塵,晏離老神在在地閉著眼,仿佛在聽一個遙遠的故事,而林玄塵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林清內心哀嚎,暗嘆自己什么時候才能達到他們那樣的涵養,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

    嚴時淵還在滔滔不絕地講千機老人的事跡,總結起來就是晏離的那句話:這老……老人家下山,準沒好事。如今她來天玄,眾人摸不清是什么情況,只能嚴陣以待。

    林清懷揣蘇滿星的傳訊符,猶豫著要不要把千機老人問他的話告訴長老們。可是,一來他身上有秘密——他并不是真正的那個外門雜役林清,自己是來自外界的幽魂這件事決不能讓旁人知道,萬一原身林清真的和千機老人是舊相識,說出來之后自己有很大可能會暴露;二來,“時間不多了,你有沒有做好準備”這句話所傳遞的信息實在有限,即便林清講了出來,只怕也沒什么用。

    既然天玄宗和千機門交好,天玄是否真的有劫難,難道不能等千機老人來了當面問她嗎?不比這樣猜來猜去好?

    算算日子,送來拜帖的那幾個門派今日也該到了。

    林清盤算完,覺得還是等千機老人來了看看情況再做打算。

    這件事交代完,議事堂便沒林清和潘詠思什么事了,潘詠思鬼鬼祟祟地將林清拉到一旁的角落,一展手中折扇,示意他看自己身上新衣,問道:“林兄,我這身怎么樣?英不英俊?瀟不瀟灑?”

    什么千機老人,什么沒影兒的傳說,在少年心中都沒有即將到來的心上人重要。

    林清知道尹如綿今日會隨易驚寒一起前來,也知道好友不敢宣之于口的隱秘暗戀,于是十分捧場,鼓掌贊嘆:“好好好,英俊瀟灑迷人帥氣,世上再沒有比潘兄更有魅力的人了!”

    潘詠思聽后果然信心大增,正自飄飄然,忽感背后一寒,不由縮了縮脖子,納悶地問林清:“你有沒有覺得好像有點冷?”

    林清茫然:“沒有啊?你不會發燒惡寒吧?”

    ……

    嚴時淵正詢問林玄塵的身體狀況,殷殷叮囑該如何調養內息,忽然發現他有些心不在焉,臉色還有些難看。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只見自己徒兒正和林清頭碰頭地挨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些什么悄悄話。

    沒什么異常啊。

    嚴時淵有些莫名其妙,問林玄塵:“我同你說話,你老看他們做什么?——哎我話還沒說完呢,你去哪兒?給我回來!”

    ……

    “是嗎?”潘詠思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沒感覺到熱,于是又拿手背去貼林清的額頭,結果還沒挨上,就被人攥住了手臂。

    “哎喲——”潘詠思吃痛回頭,發現是林玄塵,氣勢立刻矮了半截,“大大大大大師兄。”

    林玄塵不著痕跡地插`在了兩人中間,面沉如水。

    林清無語,方才他還夸林玄塵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誰知他面色這么快就崩了。林清拍了拍林玄塵的手背,示意他松手——你什么修為潘詠思什么修為,真不怕給潘詠思手臂掐斷啊?

    林玄塵目光微微后掠,像是想觀察林清的神色,又很快收了回來,松了鉗著潘詠思的手。

    潘詠思一退三丈,遠遠地逃開了,躲在角落齜牙咧嘴地揉著自己被抓疼的胳膊,一臉委屈。

    “我……”林玄塵回身,剛想向林清解釋一二,便聽到守山弟子前來通傳:“稟長老,青山劍派掌門易驚寒、以及浩氣宗長老趙懷云到了。”

    謝無歡也收到了通傳,帶著眾人在正殿外親自迎接。

    易驚寒他們來得很快,林清等年輕弟子在道旁躬身行禮。易驚寒帶著雪回風和尹如綿大踏步走向謝無歡,卻在經過林玄塵身邊時頓住了腳步。

    雪回風看到林玄塵,瞳孔微微一縮,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隨即轉頭低聲向易驚寒道:“師兄,是……?”

    易驚寒微一抬手,止住雪回風繼續說下去,只對林玄塵道:“抬頭。”

    林玄塵直起身子,目光平靜地與易驚寒對視。

    一旁的林清聽到動靜,也好奇地抬起腦袋看向林玄塵。林玄塵身形輪廓與林淵相似,那雙眼睛漆黑清亮,卻是像極了明柳。

    易驚寒這是認出來了?

    說起來,前些日子在青山劍派的時候,易驚寒就曾問過他,『你說,明柳為什么要為你們擋天劫呢?』只怕那時候,易驚寒就懷疑林玄塵是明柳的孩子了,如今見了本尊,更是確定無疑。

    不得不說,易驚寒師兄弟的眼神還是比晏離好多了。

    晏離正跟在謝無歡的身后揣著手神游天外,忽然感受到林清半嘲不嘲的視線,立刻向他盯了過來。

    林清連忙垂首站好,不敢再亂看了。

    易驚寒并沒有與林玄塵說什么,沉默片刻后便徑直走向了謝無歡:“謝兄,好久不見。”

    謝無歡的視線不帶波瀾地自易驚寒手中佩劍上一掠而過,未做停留,然后自然而然地抬手一禮,笑道:“易兄別來無恙。”

    一陣寒暄過后,眾人各自落座。浩氣宗長老趙懷云率先道:“恭賀謝兄喜得愛徒,這位少俠端的是一表人才,前途無量啊。”

    林清見他看向自己,便拘謹地朝他笑了笑。

    趙懷云對他的反應甚是滿意,又接著道:“我聽說,令徒林玄塵已經成功結嬰?如此天才,世所罕見,謝兄真是收了個好徒弟啊!”

    林清:……

    好吧,我是人才,他是天才,比不過。

    林玄塵眼皮半垂,對趙懷云的恭維連一個眼神都欠奉。

    云荼接口嘲道:“比不過你們浩氣宗教出來的好徒弟,在靈虛秘境中設陷阱害人,真是好手段吶。”

    趙懷云聞言面色一僵。

    他今日來的目的與云荼先前所料相差無幾,一是看看千機老人到底來干嘛,二是想方設法和天玄宗消弭隔閡,化干戈為玉帛。畢竟如今林玄塵結嬰,謝無歡也已出關——修仙界數來數去不過寥寥十幾個元嬰修為的尊者,天玄就占了將近半數,就算他們再怎么不甘心,兩派實力懸殊也是無可辯駁的事,再斗下去,只怕浩氣宗要吃大虧。

    趙懷云尷尬地笑了笑:“這其中只怕是有誤會。”

    “哦?”云荼目光灼灼,逼視趙懷云,“什么誤會?趙長老說來聽聽?”

    “這……”

    趙懷云既然敢來,自然是提前編好了說辭。只是這說辭解釋起來,姿態難免會有些低聲下氣。浩氣宗此次確實是為求和而來,可又想維持前·第一宗門的尊嚴,不想在青山劍派面前丟了臉面。

    他眼睛一轉,道:“眼下最要緊的還是謝兄的收徒大典,其他事都是小事。其中誤會,不如等儀式結束后我再向貴派解釋,如何?”

    云荼哼了一聲,雖有不滿,卻也沒再繼續糾纏。畢竟在這個節骨眼上,她也不想橫生事端。

    雪回風輕笑了一聲,道:“謝掌門的收徒大典自然最要緊,不過眼下還有另一件事,我們不妨一起商討商討——聽說云城尸傀再現,不知謝掌門對此怎么看呢?”

    謝無歡溫聲道:“我先前與小徒林清也探討過這個問題,我認為,普通的牽魂術師做不到如此地步,做下這一切的人是當年那個自稱傀儡師的人。”

    雪回風長眉微挑:“可他不是死了嗎?謝掌門親眼看著他死的,就連靈魂都被林淵的真火焚燒殆盡。”

    謝無歡道:“此人有諸多非常手段,是否被他僥幸逃過一命也未可知。”

    雪回風輕輕蹙眉,和易驚寒相互對視了一眼。易驚寒沉聲道:“我師妹明柳之死與此人有諸多關系,青山劍派不會善罷甘休。”

    謝無歡淡淡道:“這是自然,天玄上下也將全力找出此人,給明淵山莊,以及云城百姓一個交代。”

    趙懷云不知道其中內情,聽著幾人對答一頭霧水,想要問個清楚明白,又怕多管閑事重新將眾人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正躊躇間,聽到外邊又是一聲通傳:“掌門,各位長老,千機老人到了。”

    林清精神頓時一振。

    他起身跟著眾人來到殿外迎接,左等右等,終于等到兩人姍姍而來,后方跟隨那人五官精致,雙眸燦若寒星,正是林清相熟的蘇滿星。前方那人約莫七八歲大,身上的太極八卦道袍極為繁復,幾乎將她小小的身子湮沒其中,白色長發披垂曳地,面上無喜無悲。

    這是千機……老人?

    林清眨了眨眼,不確定地想。

    好像晏離長老確實說過千機老人容貌特殊,不過有說過她是七八歲女童的模樣嗎?

    林清求證似的去看晏離,兩人目光在半空中一碰,晏離用眼神告訴他:“沒錯,這就是那個老怪物。”

    林清默默收回目光。

    “沒有時間了。”

    林清腦中突然響起一道童稚空靈的聲音。他疑惑地抬頭四望,只見眾人包括謝無歡易驚寒都在躬身向那女童模樣的人行禮,看不出有人在同他說話。

    他繼續轉頭,赫然看到千機老人正直直地望著他,瑩綠的眼珠發出琉璃般無機質的光澤,似空洞無物,又似極幽深。

    她面上沒有一絲屬于人類的表情,甚至嘴唇一動不動,但林清仍清晰地聽到方才那道聲音繼續在腦海中響起:

    “你是第幾次經歷這個世界?”

    第86章 第 86 章

    “你是第幾次經歷這個世界?”

    直到謝無歡吩咐弟子帶賓客們去別院休息, 正殿眾人開始各自散場,林清仍在回想著這句話,腦子里亂嗡嗡的。

    什么意思啊怎么回事啊?!千機老人在說什么他怎么一點都聽不懂??

    林清無助地抓撓著自己的腦袋。

    等他回神, 就看到云荼正親自引領著千機老人前往為她安排的住所, 于是想也不想地拔腿追了上去:“長老等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

    云荼正低聲同千機老人交談, 臉上神色是少有的謙恭,聽到林清的大聲呼喊, 立刻皺眉呵斥道:“大呼小叫冒冒失失的,成什么體統?”

    又轉頭代他向千機老人賠罪:“林清年幼無狀, 還望尊者勿怪。”

    千機老人沒有說話,只是對氣喘吁吁趕過來的林清微微點了點頭。

    見千機老人似乎并無不悅,云荼也就不再說什么,準許了他一同跟過來。

    林清和蘇滿星并排一起, 跟隨在千機老人與云荼的身后。蘇滿星開心地和林清打招呼:“林兄,好久不見!你收到我的傳訊符了嗎?”

    林清故意走得慢些, 覷著與千機老人和云荼拉開了距離,這才悄聲道:“收到了收到了。”他朝前方一抬下巴,“你替千機老人傳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蘇滿星撓了撓頭:“我不知道啊, 師叔祖就對我說了這么多。我以為你知道什么情況呢。”

    林清垮下臉,看樣子得直接問千機老人才行了。

    提供給千機老人的住所是特別準備, 環境清幽雅致, 童子侍女一應俱全。妥帖地安排好一切后,云荼暗自深吸了口氣, 試探性向千機老人問道:“不知尊者此次前來, 所為何事?”

    方才在大殿上人多口雜,且有浩氣宗這種虎視眈眈之輩, 所以云荼等人并未直接詢問千機,而是等私下沒有旁人的時候再來探口風。

    千機開口,聲音依然童稚空靈,臉上神色也是淡淡:“無事。我和這位小友乃是舊識,所以前來參加他的拜師大典。”

    舊識?千機老人和林清?

    云荼狐疑地看向林清。

    林清聞言頭皮早就炸了,一顆心狂跳起來:壞了,真是和原來的林清相識。

    但是面對云荼懷疑的眼神,他只能打著哈哈:“哈哈哈哈是啊,我曾有幸見到過千機老人。”

    該死!沒想到原身這個外院雜役竟真的和千機老人認識,早知道他就不顛顛地跟過來了,而是繞著走。

    林清內心淚流滿面,后悔不迭。

    云荼蹙眉:“何時的事?我怎么不知?”

    千機老人上次出山還是一百多年前,林清怎么會有機會見到她?

    “就,就是……”林清編不出來了,只能求助地看向千機,希冀她能替自己回答這個問題。

    “前世有緣。”千機道,聲音依舊不夾雜任何情感,稚氣的臉上古井無波。

    林清臉都綠了。他剛順著千機的話說“有幸見過”,結果千機就說是前世的事,總不能自己還記得『林清』的前世吧??

    再聊下去鐵定要爆,林清冷汗涔涔,決定找個借口開溜:“那什么,長老你們先聊,剛才潘詠思好像有事找我,我過去看看。”

    說著腳步向外一轉,抬腿就要邁出門檻。

    “慢。”千機卻叫住了他,“我還有話要同你說。”

    林清的腳釘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半晌,才苦著臉轉回身:“是。”

    云荼心中仍有疑慮,但千機老人親口說只是為了林清而來,再問恐怕也問不出什么了,而眼下她又和林清有話要說,自己在場恐多有不便,于是只得起身告辭:“晚輩告退。”

    退至門邊時,給了林清一個眼色,暗示他多打聽打聽。

    林清含淚點了點頭。

    等云荼離開,千機瑩綠的眸子平淡地轉向林清:“天書呢?”

    林清:!!

    那本《仙途》真是無字天書?!它不是有字的嗎!

    不對,千機老人怎么會知道天書在我手上?

    蘇滿星也震驚地看向千機老人:“師叔祖,原來真有天書?”

    林清假裝聽不懂,無辜道:“什么天書?我不知道啊。”

    千機像是知道他會這么說,也不廢話,直接拿起他左手翻轉向上,露出掌心,隨后輕輕一點,林清掌中便泛出金光。

    虛空中浮現出一本書的輪廓,是林清每天看慣了的《仙途》。

    蘇滿星發出“哇”的一聲驚嘆。

    林清回過神,忙蜷起手掌,但金色的光芒仍透過他的指縫泄了出來,天書并未消失。

    千機也不理他,而是舉起指尖遙遙一點,天書翻頁。天書中所用文字與這個世界用的文字不大相同,且歪歪扭扭不好辨認,千機輕輕眨眼,瞳孔發出淡淡金光,與天書所散發出的光芒相互呼應,文字轉為影像。

    林清呆滯地張大了嘴巴:“啊?”

    他都不知道天書還有這功能!

    影像自動播放,如實地記錄了林清穿越到天玄以來的所有行動,包括內門試煉上李管事放水、模仿主角穿白衣、試圖挑釁掌門弟子、進入落霜居……

    林清面無表情。他一點都不想回顧自己愚蠢荒誕的過去。

    啊啊啊啊啊當時他怎么就被這本破書蒙蔽,真的以為自己是主角,對那么多“巧合”毫不懷疑呢?

    影像播放速度很快,轉瞬就到了靈虛秘境,他和蘇滿星、潘詠思解決了千葉草的事,夜晚,三人倚著樹各自入眠,忽然,夜空中憑空出現了一個身穿白衣的身影。

    林清“咦”了一聲。

    那人無聲無息地自高處落下,站在熟睡的林清旁看了一會兒,忽然俯下身。

    雖然因為角度問題細節不甚清楚,但是能明顯看出,那人是在親吻他,而且十指交纏,吻得十分動情。

    ……是林玄塵嗎?

    這個念頭興起的一瞬間,林清便確定那百分百就是他,先不說背影一模一樣,能突然憑空出現在秘境中的人,除了秘境之主林玄塵還有誰?!

    與此同時,林清還想起了秘境之主將靈虛劍交給他那一瞬間傳遞過來的情感,那澎湃的、潮水般洶涌而來的,使他內心酸軟的愛意。

    那時他不明白,還在想靈虛境主怎么也會為愛所困,如今想來,分明是林玄塵早已對他情根深種。

    林清微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一百年……他想象不出,一個人要怎樣守著一條舊發帶、一株梨樹、一壇酒,渡過這漫長無盡的思念與等待。

    那潮水隔了這么久,終于在此刻緩緩地、溫柔地漫過了他。

    直到感受到一旁蘇滿星尷尬的目光,林清才回過神來。

    “那個,林兄……”蘇滿星笑得十分局促,“哈哈,那個……原來你大師兄心悅你啊……”

    林清:“……”

    蘇滿星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但是氣氛好尷尬他覺得不說點什么不太好結果說了之后好像更尷尬了救命!

    回神之后,林清才意識到房間里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人,看到這個畫面的也不止自己一人,頓時渾身僵麻。千機依然在波瀾不驚地觀看影像,但林清想到之后會有怎樣更“不堪入目”的畫面后,立刻如受驚兔子般竄到千機面前,擋住身后的天書:“不要看了不要再看了!”

    千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依言收起了天書。浮空中的影像消失,手心金色的光芒徐徐消散,林清這才舒了口氣。

    千機開口,依然是那句話:“這是你第幾次經歷這個世界?”

    “我,我……”經過方才千機的一連串操作,林清已經確定,千機認識的就是現在這個自己,而不是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可是,這個世界,他不是第一次來嗎?

    “我不知道……第一次吧?”林清不確定地答道。

    千機道:“你還沒有恢復記憶。”

    “恢復記憶?”林清更糊涂了。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從加班猝死到穿越進這個世界的所有事,記憶一直是完整的,沒有斷層,千機怎么說他丟失了一部分記憶?

    千機再次去翻他手掌。

    “哎——”林清忙縮回手。

    怎么又看。

    千機不容拒絕地一握,她的手很小,林清卻絲毫掙脫不開,只能眼睜睜看她再次打開了天書。不過這次并沒有投出影像,書頁自動呼啦啦朝前翻,一直翻過第一頁的書名與簡介還沒有停歇,繼續前翻,直到停在某一頁。

    林清心跳如擂鼓,一股強烈的不安感籠罩住了他。

    “去吧。”

    千機手一揮,書頁中的綻綻金光進入了林清腦海。

    第87章 第 87 章

    紀景澤加班猝死之后, 意識飄飄蕩蕩,來到一個黑暗的山洞。這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紀景澤到處摸索, 居然還摸到了一個被衣物包裹的人形物體。那人一動不動, 也不知是死了還是暈了, 他被嚇得夠嗆, 壯著膽子顫顫巍巍地朝那人喊了句:“喂!”

    “喂……喂……”

    回應他的只有幽幽回聲,愈發顯得這里空曠凄涼, 陰森恐怖。

    這是什么地方?地獄?地府?總之看起來不像是天堂。

    想到自己年紀輕輕就猝死,紀景澤悲從中來, 正自抱膝難過,忽然聽到角落里傳來“嘩啦”一聲輕響,像是金屬相互碰撞之聲。

    “誰?!”紀景澤霍的一下抬起頭,驚慌地左顧右盼, 試圖找出聲音的來源。

    “……誰?”

    回聲再起,卻不似方才那樣的嗡嗡振響, 而是十分艱澀,像是好久不轉的齒輪,帶著沉悶和詭異的腔調。

    “有人嗎——”紀景澤繼續問。

    “嘩啦”的輕響再度傳來, 紀景澤循聲望去,見到那個地方懸著一對幽幽的亮, 亮光很小, 不仔細看的話極難發覺。

    “……有……人……嗎。”

    這次回聲隔了一段時間才響起,依然艱澀怪異, 像是卡住的磁帶, 一頓一頓的。

    紀景澤害怕地咽了咽口水,又朝懸著亮點的地方看去。那點亮光是他在這個山洞里唯一能看到的東西, 視線便一直落在上邊。起先不知道是什么,直到那兩點亮光一起閃爍了下,他才恍然明白過來,那是一雙眼睛,不知道什么東西的眼睛。

    紀景澤猛然意識到,方才的那句“有人嗎”不是回聲,而是角落里那東西在學他說話。

    他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噔噔噔連退好幾步,一直退到后背挨著石壁,這才停下來,然后緊張地喘了幾口氣,又坐在地上不敢動了。

    不知過了多久,紀景澤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終于看清角落那東西的輪廓,似乎是個人……?

    那人一頭亂發遮住整張臉,四肢甚至脖頸上都套著鐵鏈,鎖在石壁上,行動范圍十分有限。當紀景澤警惕又害怕地觀察他時,他也歪著頭,一雙眼睛在亂發下幽幽地亮著,好奇地觀察紀景澤。

    紀景澤不敢再繼續呆在這里,他一邊慢慢摸索出去的路,一邊時不時看一眼那怪人,以防他暴起傷人。好在怪人被鐵鏈鎖住了,大部分時間又都很安靜,看起來沒什么攻擊性,直到紀景澤終于摸索到山洞的出口,怪人也沒什么大的動作。

    紀景澤松了口氣,慢慢地向山洞外走去。洞口處團著一蓬黑色霧氣,空氣焦油般粘稠滯澀,但是當紀景澤伸手去推,又什么都沒摸到,輕輕松松就出了山洞。

    眼前霍然開朗。

    洞外仍是夜晚,但天上明月高懸,清楚地照亮了周遭稀疏的樹林與林間小路。有風拂過,樹葉颯颯作響,鐵鏈嘩啦的聲音混在其間,變得十分模糊,遙遠得好像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紀景澤回頭看了一眼,那股如實質般的黑霧阻擋了視線,已經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舉步朝前走去。

    腳下滿是枯敗的落葉,但他踩上去一點聲響都沒發出,紀景澤終于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不是在走,而是在飄。月光明亮,樹木、小草都有影子,可獨獨自己腳下空空蕩蕩,什么影子都沒有。

    好吧,自己真成阿飄了。

    紀景澤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他原以為這里是座荒山,可等飄出樹林,才發現山上竟有一大片建筑群,其間隱約可見殿宇亭臺,白鶴往來穿梭,氣勢恢宏又仙氣縹緲。

    紀景澤張大了嘴巴。

    給我干哪兒來了?這還是地府嗎?

    他飄蕩著來到殿宇間。夜晚寂寂無聲,大部人都在熟睡,只偶爾會見到兩三人的巡邏隊伍,個個都寬袍廣袖,像是古人。一開始他撞見巡邏隊伍還會躲避,后來發現那些人根本看不到自己,索性就不再躲,大搖大擺逛了起來,遇墻穿墻,遇門穿門,十分新奇有趣。

    不久天亮,活動的人便慢慢多了起來,有人灑掃,有人打坐練劍。當看到甚至有人御劍凌空而起時,紀景澤不由驚訝地睜大了雙眼。

    這竟是個修仙的世界?!

    怪了,我死后不入天堂不入地府,反而來到了一個修仙世界?

    但是既來之則安之,紀景澤也不管那么多,興致勃勃地東游西逛,看別人修煉施法看得兩眼放光,并很快了解到,這座山叫天玄山,宗門叫天玄宗,這里的確是修仙世界,除了天玄宗還有其他門派,而天玄宗是其中佼佼者。

    可是,過了四五日,他便覺得無聊了。一來他只能看不能練,十分沒勁;二來這里所有人都看不到他,也聽不到他說話,他甚至碰不到任何實體,怪寂寞的。

    奇怪,山洞那個怪人不是能看到他聽到他的嗎?

    紀景澤又回到山洞。

    這次回來是白天,但洞中還是一如既往的黑。紀景澤又花了很久時間來讓眼睛適應,然后看到了蹲坐在角落里的怪人,姿勢和他離開時幾乎一模一樣,沒有動過。

    紀景澤不敢離他太近,只在洞口遠遠地與他交流:“你……你叫什么名字?”

    怪人緩慢地抬起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紀景澤,半晌,開口道:“……名……字?”

    嗓音嘶啞難聽,依然在一頓一頓地重復紀景澤的話。

    他果然是能看到我,并且聽到我的。

    紀景澤想了想,接著問道:“你是什么人?為什么會被關在這里?被關了多久了?”

    這次怪人沒又重復紀景澤的話,他嘴唇囁嚅了幾下,最終卻什么都沒說出來。

    紀景澤意識到這人可能被關了太久,語言功能都已退化,恐怕無法正常交流。于是指了指自己,放慢語速:“我,紀景澤。你,叫什么?”

    怪人吃力地重復:“紀……紀……”

    紀景澤點點頭:“對,紀景澤。你呢?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怪人歪頭看著他,沒能理解他的話,半晌,垂下了眼睛。

    好吧。

    紀景澤嘆了口氣,放棄了和怪人溝通。

    他又跑出去看別人御劍飛行了。

    到了晚上,眾人陸續入睡,白天還一片熱鬧的天玄陷入了沉寂,紀景澤心里也空落落的。于是他又回到山洞。

    怪人看到他回來,似是有些激動,身上鐵鏈叮咚作響,眼睛也亮了起來,主動開口:“紀……紀……”

    紀景澤聽到他主動叫自己名字,先是一愣,隨后便高興起來:對啊,怪人只是語言功能退化,但不是傻子不是啞巴,自己可以教他說話啊!

    反正自己也閑得無聊。

    他從洞口向怪人方向走近了一點點,但依然離得兩丈遠。洞里漆黑空曠,什么都沒有,紀景澤便先從人體器官教起。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鼻子。”

    怪人便跟著重復:“鼻……子……”

    紀景澤很滿意。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嘴巴。”

    “嘴……巴……”

    “眼睛。”

    “眼……睛……”

    “眉毛。”

    “眉……毛……”

    就這樣,紀景澤白天去天玄宗四處游逛,晚上就回來教怪人說話,并把自己白天看到的趣事講給他聽:

    “哈哈哈我昨天跟你講過的那個小弟子,我就說他是熊孩子,遲早要挨頓打,今天果然就因為練功偷懶被師父打了哈哈哈哈哈,他師父拿著劍追了他二里地,揍他的時候都帶著劍招。”

    “天玄現在馬上要開啟內門試煉了,你說我要是沒死,去參與的話是不是也能混個內門弟子當當?”

    “啊?內門還有考核的?原來仙門也這么卷啊……我以為只有我們打工人才卷。”

    “我去,內門考核打得好精彩,那個人先這樣這樣再那樣那樣,一下就把對手給打趴下了,好厲害!”

    “他們要去靈虛秘境了。秘境什么樣啊?我也想去看看。”

    怪人現在還不能完全聽懂紀景澤在說什么,但是他聽得很認真,眼睛在蓬亂的頭發后一眨不眨地看著紀景澤,亮得極幽深。

    而紀景澤也在不知不覺間距離怪人越來越近,從遠遠地待在洞口到距離兩丈遠、一丈遠……八尺、五尺……

    相處三個多月,最初的警惕與害怕早就消失,現在,紀景澤站在怪人面前,相處就像老友:“你頭發這么長,老是遮住眼睛不難受呀?”

    說著極為自然地伸手,幫他把面前的亂發撥到耳后。

    大概是常年不見日光的原因,怪人膚色冷白如石,臉上骨相支離,漆黑的眼眸藏在眉骨下的陰影中,卻又在抬起的那一瞬間亮如晨星。

    紀景澤愣了一瞬:“哥們兒你……你挺帥的啊。”

    紀景澤沒教過怪人這些詞,他聽不懂,只是歪著頭細細地打量紀景澤——這是紀景澤第一次離他這么近。

    鐵鏈的嘩啦聲中,怪人抬起了手臂,也學著紀景澤的樣子去撥弄對方的頭發。他四肢常年不怎么活動,因此動起來十分僵硬,紀景澤甚至能隱隱看到他手背上凸起青色的血管,顯然是十分用力。

    怪人拼命地舒張著五指,紀景澤以為他的手會重重地落在自己頭上——然而并沒有,落在頭發上的力道輕柔得像是被一片羽毛劃過,他僵硬的手指甚至不敢觸碰到自己的頭皮。

    怪人吃力地移動自己不靈活的五指,笨拙又小心地梳理著紀景澤的發絲。

    把紀景澤原本服順蓬松的頭發給弄得亂糟糟。

    紀景澤“噗嗤”一下笑出聲。

    怪人近距離地看著他,觀察他的表情,半晌,生澀地牽動起自己的嘴角,對紀景澤露出一個磕磕絆絆的笑容。

    第88章 第 88 章

    紀景澤作為一個游魂, 本來并不需要睡覺,但現在天玄山萬籟俱寂,小白——這是紀景澤給怪人起的名字, 因為他皮膚很白。都這么熟了, 也不好再叫人家“怪人”——也靠著石壁睡著了。紀景澤百無聊賴, 頭一點一點的, 也有點昏昏欲睡。

    忽然,小白像是察覺到了什么, 警醒地睜開了眼睛。挨著他的紀景澤也被驚醒,剛想詢問他怎么了, 就被他牢牢地捂住了嘴巴。

    小白抱著紀景澤背對洞口躺倒,將他整個人鎖在自己的身體與石壁之間,遮掩得嚴嚴實實。紀景澤輕輕掙動了下,小白立刻搖了搖頭, 示意他不要說話。

    很快,洞口傳來了腳步聲。

    有人?

    紀景澤驚訝地睜大了雙眼。他來到天玄三個多月, 別說這個山洞了,甚至整個后山都幾乎沒有人來,怎么會突然有人來這里?

    紀景澤不敢動了。

    根據他這三個多月的觀察, 以及對修仙理論知識的初步了解,他判斷這個山洞是有什么特殊結界, 所以洞中尸體不會腐爛, 而他會在這里顯現實體,能摸到石壁, 能被小白聽到看到。

    進來山洞的這個人, 很有可能也會看到他。

    看小白對這個人的警惕反應,明顯來人不是什么好人, 至少不是對小白友好的人。最好自己也不要被他看到。

    好在自己不需要呼吸,也就沒有什么“氣息”,即便擁有了實體,只要不被看到,就算是修仙的人也沒法輕易察覺到他。

    小白對這人不止是警惕這么簡單,隨著腳步聲靠近,他整個人都如弓弦般繃緊,紀景澤安靜地伏在他懷中,也跟著緊張起來。

    好在那人并不是沖著小白來的。他對小白以及地上的尸體睬也不睬,而是走到角落翻找了什么東西,隨后便離開了。

    直到那人走了好久,小白才放開了紀景澤。他跪坐在地上,怯怯地看著紀景澤:“嚇到?對不起。不怕不怕。”

    明明是他自己害怕,卻問我是不是被嚇到了,未免有些可愛。紀景澤揉了揉他的頭:“不怕。剛才那人是誰啊?你為什么那么緊張?”

    小白道:“不知道,名字。危險。我擔心你。”

    原來是擔心自己受到傷害。

    紀景澤想到那人對被鎖在這里的小白毫不意外,于是問:“是他把你關在這里的?”

    小白點了點頭。

    紀景澤:“他把你關在這里就不管了?你被關了多久?”

    小白茫然了。即便他已經會說一些簡單的詞句,但對“時間”這個概念還是很陌生,畢竟這里暗無天日,很難察覺究竟流逝了多少時光。

    紀景澤去看方才那人翻找的東西,發現是一堆類似秘籍的書。他怕那人察覺到書被動過,所以沒有去翻,只回頭問小白:“他是天玄的人嗎?”

    這個問題小白也不知道答案。自他有記憶起就一直被鎖在這里,只有這個人來過山洞,但是來了之后多半也是對他不理不睬,只當他不存在;而極少數時候,他會看著小白露出充滿惡意的笑容,令人打顫發寒。

    這人從不與他交流,在紀景澤到來之前,小白都不知道這里叫做“天玄”。

    不過,紀景澤覺得,既然這人把小白囚禁在天玄后山,那多半也是天玄的人。他對小白說:“下次你再察覺到他來,就對我說,我去洞外邊看看他是誰。”

    小白拉住他:“不去,危險。”

    紀景澤拍了拍他的手臂:“放心,在山洞外沒人看得到我。”

    ……

    過了十來天,紀景澤如愿在山洞外蹲守到那人再來。不過,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這人一身淡青色廣袖長衫,長相竟十分清雅,氣質也溫潤脫俗,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惡人。

    而且,他在天玄從來沒有見過這人。

    要知道,紀景澤在天玄待了將近四個月,每天無所事事地游逛,而且沒有任何阻攔,幾乎所有房間都闖了個遍,所有人都見了個遍,天玄不可能有他沒見過的人。

    難道他不是天玄宗的?

    思忖間,那人已從山洞出來了,手里又多了一本秘籍。紀景澤一路尾隨著他,離開了后山范圍。

    出了后山,便不再那么荒涼,有三三兩兩的天玄弟子出現在道旁,紀景澤看到他們對著那人恭謹地行禮,口稱“掌門”,而那人也一一點頭回應,笑容溫和可親,看起來平易近人。

    紀景澤皺眉。這人居然是天玄宗的掌門?他聽說掌門自五年前開始閉關修煉,一直沒有出關,自己倒的確沒有見過。

    他為什么要把小白關起來?

    紀景澤疑慮重重地跟著他來到離照峰,進了房間。看到他拿起秘籍翻看起來,紀景澤也湊上去看了幾眼,全是他看不懂的鬼畫符。

    那人翻看了幾頁,臉上陡然突兀地生出了幾分戾氣,那表情與他五官氣質極不相稱,看起來十分怪異違和。

    紀景澤有些被嚇到,頭皮一陣僵麻。

    隨后,那人眉間一抽,狠狠地將秘籍摔在桌上,手指痙攣般抓住了自己胸前衣襟,一把扯開。

    紀景澤吃了一驚。他萬料不到好端端的一個人,居然說發瘋就發瘋。跟進房間也就算了,他可沒有偷窺別人身體的癖好,于是準備別開眼不再看,突然眼角余光瞥到了什么,“咦”了一聲,又轉回臉。

    掌門的胸前橫亙著一條傷口,從左邊鎖骨直到右邊腰腹,猙獰可怖。紀景澤說不清那是什么,像是利刃劃傷,創口整齊,皮肉翻卷,看起來是新傷,卻沒有鮮血流出。創口外不斷長出紅色的、像是絲線又像是蠕蟲一般的東西,密密麻麻地扭動著縫合那道傷口,卻又被創口出發出的亮光斬斷,然后再生長、再縫合、再被斬斷……

    掌門身上肌膚柔和白皙如玉,因此更顯得那詭異的傷疤與蠕動的紅線十分惡心,簡直令人作嘔。

    他手指緩緩壓上那道傷痕,面目陰沉地自齒縫間喊出一個名字:“易驚寒,你毀了我最滿意的人偶。”

    “我會讓你付出代價。”

    話語中包含的惡意與仇恨,讓僅僅是聽到這句話的紀景澤都染上一片森寒。

    ……

    聽掌門的意思,他身上的傷應該是易驚寒造成的,但是那句“最滿意的人偶”什么意思?紀景澤想不通。

    他不知道易驚寒是誰,但直覺這件事或許和小白有關。憂心忡忡地回到后山山洞,小白見神色郁郁,關心問道:“你,受傷?”

    紀景澤搖了搖頭。

    小白追問:“不舒服?”

    紀景澤又搖了搖頭。

    小白沒有更多詞匯了。他抿了抿唇,伴隨著鐵鏈的叮當聲響握住了紀景澤的手,看著他道:“我擔心你。”

    紀景澤嘆了口氣。他不知道該怎樣向小白描述他看到的東西,又怎么樣去解釋自己的擔憂,于是只能勉強作出個笑臉,安撫道:“我沒事。”

    小白歪頭看了看他,然后笨拙地抬手,落在紀景澤額上,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壓平了他眉間的折痕:“不要,不開心。”

    紀景澤莞爾,眉眼舒展開來,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好的。”

    ……

    紀景澤這幾日加意往人多的地方扎,試圖探聽出更多有關易驚寒的消息,卻未能如愿,天玄上下如今都在討論一個不相干的話題:掌門要將天玄首徒之位授予自己的親傳弟子丁凌,儀式不日就將舉行。

    紀景澤原本對這個消息興致缺缺,不料緊接著就聽到,青山劍派掌門易驚寒將親臨天玄宗,參與授封儀式。

    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頭,來得正好!

    易驚寒在儀式前兩天就來到了天玄,謝無歡親自相迎。紀景澤以為兩人一見面就會劍拔弩張,沒想到整個會面竟意外地平和。兩人友好地互相寒暄,交流了易驚寒的師妹明柳之死、以及一個自稱傀儡師的人的下落,隨后結束了會面。

    咦,傀儡師?

    紀景澤對這個稱謂有些在意。因為謝無歡曾提到過“人偶”,感覺傀儡師或許與此相關。

    紀景澤一路跟隨易驚寒及其師弟雪回風回到他們的住所。

    等引路的天玄弟子告退后,雪回風四處查看了一番,確認周圍沒有耳目,這才向易驚寒問道:“師兄,如何?”

    易驚寒手指撫上了自己的佩劍,渾身染上殺伐之氣,目光如淬冰雪:“霜沉發出了劍鳴。”

    霜沉正是易驚寒佩劍的名字,它感應到了與自己同源的劍意,于是發出了隱秘的顫音。

    至于同源的劍意——他曾在送給明柳的佩劍碎夢中注入了三道劍意,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而其中一道劍意,就用在了那天在明淵山莊害她的人身上。

    雪回風神色一肅:“是謝無歡嗎?”

    易驚寒沉著臉點了點頭。

    紀景澤聽得半懂不懂,他很想加入交流但是沒有辦法,只能耐心聽下去,然而兩人卻又閉口不談了。

    確定敵人是謝無歡,接下來不是該商量對策了嗎?你們商量啊!要打要殺什么時候動手讓我也知下情唄!

    然而不知是兩人已提前在青山劍派商量好了方案,還是正在如千機老人一般使用傳音入密的法門,紀景澤又等了一會兒,依然不見兩人再說什么了,于是只能頹然離開。

    紀景澤只能安慰自己,小白身在后山人跡罕至,就算易驚寒和謝無歡動起手來,也殃及不到小白,肯定沒事的。

    如此忐忑地過了兩天之后,終于到了舉行儀式的當天。

    初升的朝陽照耀在正殿屋檐上,為其披上一層煌煌金光。低沉而恢弘的鐘聲撞響,一圈圈漾了開去,余韻悠長。幾乎所有內門弟子都齊聚在正殿廣場上,神色皆是肅穆莊嚴。

    廣場的正中擺了一只巨大的香爐,丁凌得意地一步踏出,正要焚香以告祖師,忽聽得有人道了聲:“慢。”

    丁凌不悅抬頭,看是誰打斷了自己。

    易驚寒抱劍而出,他眉眼未抬,看不清神色,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無法忽視的威壓。

    謝無歡抬眼,神色平淡地看向他。

    云荼蹙起了眉:“易掌門,有什么話不妨儀式過后再說。”

    易驚寒沒有答話,而是緩緩地抽出了自己的佩劍。隨著霜沉一寸寸出鞘,一股森然的戾氣也寸寸壓了下來,周圍的空氣都變得凝澀滯重。廣場上無端起風,方才還朝陽高掛的天上瞬間鋪滿黑云,如濃墨翻涌。

    易驚寒站在狂風的暴風眼,發絲和衣衫都獵獵飛揚。霜沉的寒光映照著他如刀般鋒銳的眉眼,更顯森冷。

    “唰”的一聲,長劍完整出鞘。陡然間,一股狂肆的劍意橫掃而出。

    謝無歡體內的劍意與之相互呼應,瞬間迸發,將他的身體前后洞穿,猶不止歇,劍氣呼嘯著劈碎了前方的香爐,一時間煙塵飛揚。

    天玄眾人看著謝無歡身上洞穿的傷口,皆盡駭然失色。晏離奔向謝無歡:“師兄!”而云荼也上前喝問易驚寒:“易驚寒,你在做什么?!”

    但下一刻,兩人都止住了腳步,驚愕地看著謝無歡傷口處長出密密麻麻的紅色絲線,縫補傷口。轉瞬,那傷口便消失無影,皮膚光潔如新。

    晏離驚疑不定地看向謝無歡:“你……”

    易驚寒一字一句道:“謝無歡。還是說,我該叫你小伍?”

    紀景澤一直在旁觀看,直到此刻才倒吸一口涼氣。他還猜測易驚寒和雪回風是在傳音入密商議對策,或者提前商量好了對策,萬料不到人家根本沒商議,直接就是正面硬剛,而且還選在所有人都在場的這個時機。

    謝無歡身上的傷口還在不斷洞穿與縫合,但他卻渾不在意,臉上露出笑容。他五官分明沒有絲毫變化,但這一笑,好像變了一個人般,一點都不像平時的謝無歡了。

    他背著手,腳步輕快地走向易驚寒,歪頭笑了笑:“小伍也不是我的名字。我只不過吃了那孩子的魂魄,然后頂替了他的身份而已。”

    看著他天真又殘忍的話語,紀景澤只覺得一陣毛骨悚然。

    晏離悲憤得手都抖了起來,聲音嘶啞:“你把我師兄……怎么樣了?”

    “謝無歡”輕描淡寫道:“吃了。”他朝晏離眨眨眼,“我是不是扮得很像?一百多年了,你們都沒有察覺,我甚至還幫他把天玄掌管得越來越好了,你們不應該感謝我嗎?”

    晏離一掌拍出,怒不可遏:“閉嘴!”

    “謝無歡”臉上神色冷了下來。他輕巧地避開晏離的攻擊,皺眉道:“不要再弄壞我的人偶了!”

    晏離一掌不中,正待再劈,但隨著“謝無歡”目光一凝,整個人突然頓住不動了。

    與此同時,云荼、嚴時淵、余燃……天玄所有人全都被定住了一般一動不動了。不管他們先前在作何表情,震驚憤怒,或慌亂失措,現在都呆呆而立,神色死寂,仿佛一瞬間失去了靈魂。

    “謝無歡”十分滿意地笑了起來。一百年,足夠他在天玄所有人身上種下魂絲了。

    易驚寒面色更冷,一劍揮向“謝無歡”。

    一股強大的勁風撲面而來,幾乎要將“謝無歡”整個人撕裂。但他迎著勁風不閃不避,信手一揮,云荼便被控制著飛上前來,替他接下了這一劍。

    “轟——”

    云荼修為不及易驚寒,整個人都被撞飛出去,砸在正殿前的白玉石柱上,石柱塊塊斷裂,而云荼也噴出一口鮮血,頹然倒在地上。

    但隨后又被看不見的絲線拉了起來。

    “謝無歡”好整以暇地“嘖”了一聲:“小心啊,易掌門,他們可都還沒死吶。我是殺了你師妹全家不錯,可天玄的人沒做錯什么吧?你可不要濫殺無辜……”

    他話未說完,易驚寒便又是一劍揮出。

    “謝無歡”沒料到他竟這般不為所動,來不及拉人來擋,只能閃身躲避,但還是慢了一步,手臂被劍氣割破,又是一道沒有鮮血的傷口,無法拔除的劍意在傷口中來回切割,永不彌合。

    “謝無歡”眉峰狠狠一壓,怒道:“好。好!”他右手手指齊動,云荼、晏離、嚴時淵及余燃都被操控著飛了過來,替他抵擋易驚寒,而他自己則邊戰邊退。

    紀景澤原本只在一旁觀戰,現在發現他退往的方向竟是后山,不由心頭一緊,迅速飄回山洞。

    他口中不住喃喃:“壞了壞了。”在山洞中團團轉了幾圈,隨后撿起一塊碎石,“砰砰砰”去砸小白身上的鎖鏈。

    見他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小白也有些被嚇到,問:“你怎么了?”

    紀景澤不答。砸了幾下發現不順手,又換了個更大的石塊,雙手抱著去狠砸那鐵鏈,砸完一看,鐵鏈上連個白印子都沒有。

    他累得氣喘吁吁,砸不動了,轉而把石頭遞給小白:“你來,快,砸斷它。”

    小白沒有接。

    紀景澤看著他的表情,也明白了這么多年來,小白肯定也想過怎么出去,鐵鏈若能被輕易砸斷,那小白不早就出了這鬼山洞了嗎?

    紀景澤把石塊一扔,蹲在地上雙手抓頭:“怎么辦怎么辦……”

    就在這時,山洞忽然震蕩了一下,碎石崩落。

    紀景澤站穩身形,探頭出去一看,果然是易驚寒和“謝無歡”打到這邊來了。易驚寒劍招大開大合,一路土崩山摧,整個天玄山都快被他夷為平地了。

    “謝無歡”退至山洞中,易驚寒也跟了過來。洞中昏暗,但兩人視力似乎并不受影響,易驚寒對著“謝無歡”反手又要一劍揮出,“謝無歡”卻閃電般抓住了小白,剛才紀景澤怎么砸都砸不斷的鐵鏈被他輕而易舉地扯斷,然后他一手按著小白的后頸,將他整個人按在易驚寒面前。

    易驚寒陡然見到一個長發遮面的怪人被推到自己面前,微一疑惑,劍勢稍緩了一緩。

    “謝無歡”攥著小白后頸的手向上一提,迫使他抬頭,然后看向易驚寒:“易驚寒,你看這是誰?”

    “他的眼睛,是不是和你師妹很像?”

    這雙眼睛雖然在因為驚懼而不斷顫栗著,卻猶帶不諳世事的純凈,眼黑如夏夜星光,眼白如山上初雪。

    忽然間,一切都已遠去,易驚寒思緒回到明柳剛被師父抱回宗中時,也是這樣一雙眼睛看著他。

    “師兄師兄,看我逮了只兔子!”

    “大師兄這么厲害,一定會保護小柳兒的,對不對?”

    紀景澤看到,就在易驚寒因為“謝無歡”的話而愣怔的一瞬間,“謝無歡”將一根魂絲種在易驚寒身上。

    他忙大叫:“小心!”但為時已晚,易驚寒的眼神已慢慢變得渙散。一個紅點自他頸部發芽,紅色紋路似有生命般,瞬間瞬間爬滿半邊頸項及面頰。

    小白他驚恐地看著面前的易驚寒,使勁推拒掙扎,想要掙脫“謝無歡”的鉗制。“謝無歡”一松手,小白落在地上,紀景澤將他拉過來,兩人躲在角落瑟瑟發抖。

    易驚寒渾身顫動,眼神時而凝聚時而渙散,掙扎間威壓外泄,整個山洞都在跟著震顫,土塊碎石簌簌落下。

    終于,在紅絲爬滿易驚寒全身之后,他的掙動停止了,周身狂躁的氣息平順下來,神色木然,眼眸空茫,仿佛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人偶。

    “謝無歡”狂肆地大笑起來:“易驚寒,我終于等到這一天。”易驚寒的修為和神魂都太過強大,他沒有把握自己的魂絲能一擊必中,所以留了明柳的兒子一條命,為的就是趁易驚寒心神震蕩之際種下魂絲。

    笑聲止歇之后,“謝無歡”瞥向角落里的紀景澤與小白,神色冷漠:“殺了他們。”

    第89章 第 89 章

    “殺了他們。”

    易驚寒應聲而動, 他頭顱微垂,手臂僵硬地一寸寸舉起霜沉,一劍橫掃出去。

    紀景澤恐懼地睜大了眼睛, 劍光在他眼中不斷放大, 他本能地蜷縮起身體, 閉目待死, 卻突然感覺自己被人抱住了。

    紀景澤睜開眼。

    小白的臉上也滿是恐懼,身體在簌簌地發著抖, 但他還是將紀景澤死死護在了懷中,用身體替他抵擋即將到來的傷害。

    “轟——”

    劍氣呼嘯而至, 不堪重負的山洞霍然倒塌,土石崩裂,煙塵紛飛,將一切都埋葬在其中。

    “謝無歡”沒有回頭看坍塌的山洞, 他帶著易驚寒幾個起落,回到了天玄正殿。看著正殿上或站立、或倒地的天玄弟子, 他略微歪了歪頭,隨后突然十指用力一扯,“咔嚓”聲接連響起, 這些人都被扭斷了脖子。

    他轉身看向易驚寒,笑了起來:“現在, 我們去青山劍派吧。”

    ……

    在山洞坍塌的一剎那, 洞口結界失效,紀景澤又重新變為了魂體。大大小小的石塊穿過他的身體, 砸落在地上, 將渾身鮮血的小白一點點掩埋。

    紀景澤想抓住小白露在外面的手,可是做不到。他徒勞地一遍遍用手去扒那些石塊, 但手掌總是從石塊中穿過去,不留一點痕跡。

    “有沒有人啊!誰都好,過來幫幫忙……”紀景澤絕望崩潰地大喊。

    可是山洞坍塌了,小白不在了,再也沒有人能聽到他說話。紀景澤從未像現在這樣痛恨過自己的無能為力,他想放聲大哭,但魂魄沒有淚水,眼眶中只散逸出一縷縷的輕煙,那是他的精魂化作眼淚在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

    “不要哭。”

    紀景澤聽到一個小女孩的聲音。他轉頭看過去,只見到一個年約七八歲的小女孩正看著他。那女孩身著極為繁復的太極八卦道袍,白色長發披垂在身后,淡綠色的眸子一眨不眨,臉上神色無喜無悲。

    她身后還跟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少年五官俊逸,雙眸顧盼橫飛,正來回移動視線,似乎正尋找著什么。

    紀景澤困惑地指了指自己:“你在……和我說話?你能看到我?”

    “你沒有軀體,哭泣只會燃燒你的精魂。”那女孩淡淡道。

    她身后的少年納悶問道:“師叔祖,你在和誰說話?我沒看到有人啊。”

    紀景澤沒管少年說了什么,他撲到女孩面前,想要抓住她的手臂,雙手卻仍從她身體上穿了過去。他稍微愣了一下,隨后便急切地對女孩說:“請你幫幫我,我朋友被壓在那下面了!”

    女孩道:“他已經死了。”

    紀景澤雙目中又逸出輕煙,他使勁搖頭,哽咽道:“不,不會的,他沒死,他還沒死,請你幫幫我,幫幫我!”

    女孩沉默了片刻,開口對身邊的少年道:“蘇滿星,你去移開那些石塊。”

    那個叫蘇滿星的少年雖然疑惑,但還是應了聲“哦”,起身去搬動石塊。隨著石塊一點點被挪開,一只蒼白瘦削的手臂露了出來,蘇滿星驚呼一聲:“師叔祖,這里有個人!”

    女孩道:“繼續挖。”

    暗紅色的血液浸染著石塊,搬動間,蘇滿星雙手都沾滿了鮮血。

    在一旁焦急看著的紀景澤見到這情景,心都抖了起來。

    最終,小白的軀體被完整挖了出來。他整個人幾乎被撕裂成了兩半,身體里的血液幾乎已流干,面色灰敗,沒有一點生氣。

    “小白……”紀景澤聲音發顫,他不敢相信那個會溫柔撫摸他頭發、會說“我擔心你”的人竟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見小白的頭發又垂下來遮住了眼睛,紀景澤想要再幫他撥開,手指卻從中穿了過去。

    他再也忍不住,仰天放聲大哭了起來,精魂一縷縷從雙目中溢出,消散在空氣中。

    那女孩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開口:“你來自別的世界?”

    紀景澤愣住了。他沒想到這女孩不僅能看到他,居然還能看出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他止住了哭泣,抽抽噎噎地問道:“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我從別的地方來?”

    女孩道:“我叫千機。你的魂魄超出天地外,不在五行中,我參不透你的命格,所以猜你來自外世。”她頓了頓,道:“你想回去嗎?我可以想辦法送你回去。”

    “回去?”紀景澤喃喃道,“我還能回去?但是我已經死了……”

    千機道:“你并沒有死,現在只不過是生魂離體,我可以助你將魂魄歸位。不過,你要幫我做一件事,如何?”

    如腦中炸響一道驚雷,紀景澤萬料不到自己竟然沒死,甚至還可以回到原來的世界。初來這個世界時,他還對修仙心生向往,渴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像仙人那樣騰云駕霧、御劍飛行。可現實很快就給了他一耳光,親眼目睹這些修士的血腥屠殺之后,他對這個世界再沒有半分喜歡,若說有什么留戀,那就是小白。

    可是現在小白也死了。

    紀景澤甚至沒問千機要他幫什么忙,就連忙道:“我愿意。”

    千機道:“好。你應該已經見到過天玄宗的掌門謝無歡了吧?”她掃了一眼戰后殘破的天玄,繼續說,“謝無歡的身體被別的靈魂占據,那個靈魂自稱傀儡師,他也來自外世,我同樣參不透他的命格,試了很多辦法都沒能徹底除掉他,也沒能阻止他屠滅天玄與青山劍派。但是,如果能將他的魂魄與你暫時綁在一處,在助你魂魄歸位時將他也拽離這個世界,或許可以解決這一切。”

    紀景澤吃了一驚:“等等,我把他魂魄帶走,那他到了我原來的世界繼續大開殺戒怎么辦?”

    千機道:“不會。你所在的世界不會發生怪力亂神之事,他過去也只是一個普通魂魄,并且會因為沒有屬于自己的軀體而很快消散。”

    紀景澤咬唇思索著千機說的話。如果她說的都是真的,那么對自己并沒設么壞處,可以一試。

    現在的問題是不知道她的話中是否有欺騙或隱瞞。

    但是,如果不信她,繼續待在這里……他甚至不知道會不會碰到第二個能看到自己的人,難道真的要一直做一個游魂嗎?

    紀景澤決定咬牙相信她所說的話。

    “不過……”紀景澤仍有疑問,“你說天玄和青山劍派的人都死了,那現在再把這壞人帶走還有意義嗎?”

    千機伸手,一股旋風在她掌中憑空凝聚,隨后綻出道道金光,化作一本書的模樣。

    “這是無字天書,可逆轉時間,改運換命。它能助你回到三個月前。”

    “哦……”紀景澤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怎么用?”

    “把你自己想要的命運書寫在這里,然后凝神,便可回到書中所寫的任一時間節點。”

    紀景澤睜大了雙眼:“這么厲害?”

    千機道:“使用者需要付出代價。每書寫一次命運,便要消耗掉使用者一年壽命,而且,你并不是天書真正的擁有者,時間逆轉后你會失去之前的記憶,命運也可能有所偏差,引來未知的其他厄運。”

    “一年壽命……莫說是壽命綿長的修仙之人了,就算是凡人,損耗一年壽命換一個改運換命的機會,那也很值吧?”

    但千機聽了他的話后卻搖了搖頭:“沒有那么簡單。”但她并沒有為此解釋什么,只問紀景澤要了他的生辰八字,推演一番后,道:“你在原來的世界會在八十二歲時壽終正寢。”

    82歲……紀景澤算了下,自己現在是24歲,也就是說還能活58年。余額很充足嘛!

    紀景澤欣然同意使用天書。

    他身為魂體沒法書寫,千機四下一掃,發現山洞的廢墟中還掩著一具尸體,便命蘇滿星將其挖了出來。

    “這是天玄宗的一名外門雜役,名喚林清。你可暫時使用他的身體與身份。”

    紀景澤感覺自己被推著輕飄飄的落在了那具尸體上,再起身時,便帶著那少年的身體一起坐了起來。

    紀景澤動了動手腳,舒張五指,這種感覺十分奇怪,“我這算是借尸還魂嗎?”

    直到他附身在林清身上,蘇滿星才終于能聽到他說話,接口道:“可以這么說。”

    紀景澤用林清的身體去觸碰小白,默默地拂去他臉上灰塵,又將發絲一一梳理好。目光瞥到他殘破的身體與身下大量暗紅色的血跡,悲傷再次漫了過來,心中無限酸楚。

    紀景澤不敢再看,他別開眼,重重地喘了幾口氣。身為魂體時不覺得,如今呼吸間都是濃重的血腥味,讓他難受得頭暈目眩。

    他低低問道:“如果我逆轉時間,小白也會活過來嗎?”

    “會的。”

    “那他……還是會一直在這個山洞中嗎?”

    千機嘆了口氣:“他是易驚寒師妹的孩子,也叫林清。一百多年前,傀儡師找他們一家尋仇,幾乎屠戮了一家滿門,又將這孩子擄到這里,關了一百多年。你是三個月前才來到這個世界的,逆轉時間最多只能回到三個月前……”

    紀景澤聽到此處,不可置信地打斷了她:“你……你一直知道他被關在這里?你為什么不救他?!”

    千機搖了搖頭:“沒有意義。”

    她為了阻止傀儡師,用天書逆轉過很多次時間,試過救這孩子,試過救明柳,試過救天玄和青山劍派,但就算過程有所改變,結局還是會詭異地最終走到如今這一步。

    她活了五百多年,見過太多人間生死悲苦,一開始也想要拯救身邊所有人,但是后來發現,天書也不是無所不能的,很多事她都無能為力。她也是花了很長時間才讓自己學會放下、學會盡量不插手他人命運。

    但紀景澤不甘心。他道:“我不想讓小白重來一次也過得這么苦,我想讓他過得好一點。如果……如果我在天書上寫的是他的命運呢?我能為他改運換命嗎?”

    千機道:“但你才是那個使用者,你無法進入他人命運的時間節點。”

    紀景澤思索片刻后,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如果我能騙過自己,讓自己相信,天書上寫的就是我的命運呢?”

    “這……”千機也愣住了,她沒有這樣試過,不知道是否可行。

    紀景澤卻打開了思路:“先試一次,不行就再用天書重來。”

    他思索著如何騙過自己:“嗯……我加班猝死,來到一個修仙的世界,第一反應肯定是自己穿越了,假如手邊再出現天書,那我就會以為自己是穿書。對,可以把小白的命運當小說寫下來,讓我以為自己穿成了書中主角,正好兩人名字一樣,都叫林清……”

    “‘小說’寫什么呢?既然小白階下囚一樣被關在天玄一百多年,那我就偏要他去當天玄的掌門。在這之前先當個天玄首徒什么的好像也不錯……”

    千機打斷他的幻想:“傀儡師找林家復仇的因果在這孩子出生之前就已種下,即便是天書也無法改變,你無法阻止傀儡師去找林淵和明柳尋仇。”

    紀景澤道:“那我就安排個人在那時候把小白救出來。但是他不能太早上天玄,會被傀儡師認出……就讓他十幾歲的時候再上天玄來。至于這中間,就找個人收養他,讓他平平安安長大……”

    他思路越來越順,并且根據自己看網文的經驗,又增添了一些曲折但又沒什么危險的事件,比如淪為乞兒后又崛起的爽文情節、以及被同門師兄弟嫉妒找茬后又打臉的情節,好讓自己更加相信這是一本小說。

    考慮到自己會按照這本小說的指引走,他還打算詳細地寫上一些攻略,包括哪里有靈潭可以幫助修煉、內門試煉什么情況、內門考核什么情況之類的,用來協助自己更好地度過天玄這三個多月的時光。

    思路已定,紀景澤提筆去寫,卻發現自己對這具身體的掌控仍不熟練,寫出來的字歪歪扭扭,差點連自己都認不出來。

    他甩了甩手腕,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地在天書上寫:

    “他原本出身仙門世家,一朝遭遇變故,淪為街頭乞丐。看少年如何逆天改命,加入最強宗門,從小小的雜役弟子升為仙門首座、繼任掌門……成就不一樣的仙途傳說!”

    既然命運不公,那就由我來為他來鋪一條康莊大道。

    第90章 第 90 章

    倏忽之間, 浩蕩的山風、空氣中飄蕩的濃重血氣、廢墟般的后山……一切都遠去了。場景轉換為來日峰的別院,院外假山流水淙淙,房間內的瑞獸香爐幽幽地燃著安神線香, 一室靜謐。

    林清神思恍惚地眨了眨眼, 在看到面前的千機與蘇滿星時, 驀然回神。

    是了, 他已經使用過一次天書,現在時間又一次來到收徒儀式前, 時間不多了,而千機此時是來問他, 你準備好了嗎?

    “我……”

    林清漲了張口,“我準備好了”幾個字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當初他想給林玄塵改運換命,鋪一條平安順遂的康莊大道,如今一切如他所愿, 林玄塵修為超群,身為天下第一仙門的首徒, 受萬人追捧,享無上尊榮。目的已然達成,可他卻不想離開了。

    他在原來的世界沒有親人, 除了點頭之交的同事之外也再無朋友,沒有人在乎他回去不回去。但是這里有對自己關懷備至的師門長輩, 有潘詠思、蘇滿星等意氣相投的朋友, 還有、還有……林玄塵。

    他答應過林玄塵不再離開他,更何況, 如今他也舍不得離開。

    林清嘴角牽起一抹勉強的笑, 期期艾艾地對千機道:“也……也未必就只有回到原來的世界這一種辦法吧?說不定我們可以找到其他的辦法阻止傀儡師。你看,這次林玄塵好好的, 易驚寒也認出他是誰了,就不會再因為林玄塵被傀儡師控制了……”

    他漸漸地有些說不下去了——他說了那么多,千機臉上的表情卻始終無動于衷,甚至帶了些悲憫。

    那眼神看得他心慌。

    千機道:“這并不是你第一次使用天書,也不是你第一次舍不得離開。”

    天書再次顯現,無風自動。

    “第一次,收徒儀式上,天玄宗和浩氣宗的人都被傀儡師所操控,即便死了也無法擺脫,易驚寒力竭戰死,天玄宗和青山劍派依舊被屠了滿門,甚至浩氣宗也遭了殃。失敗;”

    “第二次,我們和易驚寒合作,提前告知了他此事,先想辦法處理了天玄宗的人身上的魂絲,然后趁傀儡師不備,率先攻擊,逼得傀儡師魂魄離開謝無歡軀體,但無論用何種方法都無法徹底消滅它魂魄,被它殘魂逃脫,寄居在易驚寒體內,慢慢蠶食掉他的靈魂,歷史重演。失敗;”

    “第三次,你去修習了魂術,雖然你神魂強度與傀儡師相差無幾,但終究根基太淺,斗不過他。失敗;”

    ……

    伴隨著千機平靜無波的語調,天書將過往的情景一幕幕快速閃現劃過,那光怪陸離的畫面映照得林清臉色愈發蒼白。

    失敗失敗失敗失敗失敗失敗失敗……

    這兩個字不斷地縈繞在他耳邊,林清腦中一陣嗡鳴,好像什么都聽不見了。半晌,他才聽到自己口中艱難地吐出一句話:“多少次了?”

    沉默了一會兒,千機才開口:“這是第五十八次。”

    話音落下,房間中陷入一片死寂。

    “五十八次……原來,是真的沒有時間了。”林清茫然地想。

    他已耗盡五十八年的壽命,沒有了再來一次的機會。

    接下來呢?如果回歸原來的世界,那他便是真正的猝死;如果選擇放棄,天玄山和青山劍派都將毀于一旦,化為尸山血海。

    這是最后一次機會。

    千機輕嘆了口氣。這也是她之前說使用天書“沒那么簡單”的原因。人生怎么可能十全十美,無論怎樣都會留下缺憾。若是不能重來也就罷了,但是手握天書的人偏偏擁有將一切推倒重來的機會——于是天書使用者便會一次次消耗自己的壽元重新開始,直至壽數用盡,迎來死亡。

    林清雙眸黯無光華,他垂頭沉思良久,再抬頭時,卻問了千機一個看起來毫不相關的問題:“這一世的林玄塵能活多久?”

    千機的目光在林清臉上掠過,她沒看懂林清為什么問這個,但還是依言卜算了一番,隨后道:“林玄塵會在一千年后仙去。”

    “一千年啊……”林清的聲音帶著無限感慨,“那還真是漫長。”

    他心中慢慢有了決斷,對千機道:“計劃照常進行。不過,在這之前,我還有件事要做。”

    ……

    蘇滿星送林清走出別院,看著他發白的臉色有些不放心:“林兄,你沒事吧?不然我送你回去?”

    林清笑了笑:“不要緊。”他舉步欲行,身子卻突然晃了晃。蘇滿星“哎”了一聲,忙搶上一步伸手去扶,卻扶了個空。

    林清被帶進了一個人的懷抱。他仰起頭,看到來人是林玄塵,眉眼無意識地舒展開,露出一個很輕的笑容:“是你啊。”

    他雖是笑著的,臉色卻帶著點蒼白,神態也異常疲憊。林玄塵攬著他的手不由一緊,問道:“出什么事了?”

    眾人散場后,他看到林清跟著千機老人及云荼長老走了,便在正殿等他回來。哪知等了一會兒,只有云荼自己回來了,不見林清。林玄塵不放心,跟過來看看,結果一來就看到林清腳步虛浮,似是隨時要跌倒。

    蘇滿星道:“他方才耗費了太多心神……”

    林清打斷他:“我沒事。”他又看向林玄塵,眼簾倦倦地垂著,聲音越來越低:“我沒事,就是有些累,休息一下就好了。我們回去吧。”

    林玄塵將林清打橫抱起,輕聲應道:“好。”一步踏出,人已到了云渺峰的落霜居。他把林清小心地放在床上,俯身為他除去鞋襪,再看時,林清已經沉沉睡過去了。

    林清醒來時天已昏黑,房間內沒有點燈。他想坐起身,剛一動作便覺得頭疼欲裂,只得“嘶”了一聲躺回去。旁邊一個低沉輕柔的聲音道:“哪里不舒服?”邊說邊用手指輕輕按揉他頭部,緩緩輸送靈力。

    微涼的指尖從發根穿過,兩根修長的手指在穴位上不輕不重地揉捏。林清的頭疼緩解了很多,他問林玄塵:“怎么不點燈?”

    林玄塵動作微微一頓,隨后默然站起身,去點亮桌上的燭臺。

    他方才一直在旁邊守著林清,不知不覺竟看得癡了,渾然未覺時間流逝,周圍已是一片黑暗。

    昏黃的燭光亮起,林清雙手抱膝,腦袋枕在膝蓋上,側頭去看林玄塵。在暖黃燈火的映照下,林玄塵面部輪廓分外柔和,長發披垂下來,滑落在頸側,顯得整個人十分溫柔繾綣。

    “其實……”林清緩緩開口。

    林玄塵端了一盞熱茶走過來,低低道:“嗯?”

    林清接過來抿了一口,將茶盞放在一旁,斟酌著繼續道:“其實,沒有第二個林玄塵。”

    林玄塵頓住了,抬眼定定地看著他。

    那目光看得林清心口發緊,呼吸發燙。他咬了咬牙,繼續說道:“自始至終只有你一個『林玄塵』。”

    林清不敢看林玄塵的表情,閉著眼一口氣說完:“其實我擁有天書可以穿越時間,第一次認識你確實是在入門儀式上,而后天書不知道怎么回事把我帶回了一百多年前,讓我偶然救下當時才四歲的你。把你交給別人收養后,我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于是又穿越到你十三歲的時候過了一段時間,嗯,就是這樣。”

    林清說完半天沒聽到動靜,小心地睜開一只眼,偷偷去看林玄塵,卻見他仍在發怔,不由納悶地用手在他面前揮了揮,看人是不是傻了。

    此刻林玄塵大腦的確是一片空白。他想要好好思量林清的話,但所有的心神都被那句“自始至終只有你一個”占據了。

    原來,他并非覺得我是累贅,也并非要拋下我不顧;

    原來,他夢中喊的人是我;

    原來,他著急要見的人也是我……

    林玄塵腦中如炸響一蓬煙花,炸得他頭暈目眩,種種流光溢彩的璀璨光華皆從雙眸中透了出來。

    他一把攥住林清的手腕,將他拉近自己,急切問道:“你說得可是真的?”

    半真半假吧。但林清仍是毫不心虛、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

    林玄塵心神激蕩,他已被封住所有語言,只能將林清緊緊擁在懷中。

    其實林清也是緊張的,但見林玄塵似乎對他這個說法絲毫不感到懷疑,也就放下了心,慢慢放松身體靠在他懷中。

    林玄塵從未覺得自己的人生有像今天這樣滿足過,一顆心飄飄蕩蕩如在云端,即便此刻死了也甘之如飴。

    他垂頭去看林清,而林清也恰在此刻抬眸看他,目光含笑,像他在無數個夜晚中夢到的那樣溫和款款。林玄塵如被蠱惑了一般,慢慢低下頭去。

    林清看著他慢慢靠近的臉,心跳如擂鼓,眼睫忍不住微微發顫,隨后輕輕閉上了雙眼。

    林玄塵耳邊盡是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他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去親吻林清,但看到林清輕輕抖動的睫毛,感受到懷中微微發顫的身子,他心中忽的猛一清明。

    片刻后,一個極力克制的吻落在了林清額頭。

    林清迷蒙地睜開眼:……?

    他看到林玄塵垂在身側的手背上爆出好幾條青筋、面上卻還要努力維持出一派云淡風輕的模樣,不由垂下頭,伏在林玄塵的肩膀上發出一聲輕笑。

    輕緩的呼吸吹拂在自己頸間,林玄塵覺得自己那塊皮膚都要灼`燒起來,血液奔騰著像要沖破那層薄薄的皮膚。他僵著身體一動不敢動,喉嚨滾了兩滾,才低`啞著問道:“你……笑什么?”

    林清抬眸,似笑非笑地睨過去:“我記得你在靈虛秘境偷親我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

    他用手遮住了林玄塵的眼睛,然后探身在他唇角輕輕一吻:“這樣?”

    林玄塵的睫羽在他掌心中顫抖得像深秋中被風吹過的樹葉。

    林清惡趣味上頭,他將林玄塵慢慢推倒在床上,又傾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蜻蜓點水般一觸即分:“還是這樣?”

    兩人相距不過數寸,熱`燙的呼吸交錯間,林清還待再吻,卻驀然被林玄塵攥住了手腕。

    林玄塵抬開他的手,眸色幽暗,其中涌動的欲`望瘋狂得嚇人。

    林清愣了一下,心想自己是不是玩過頭了,在林玄塵猛然起身的瞬間嚇得上半身飛快后撤,但仍是被他攥著腰按在了床`上。

    “你知道?”林玄塵的吐`息灼`熱得像巖漿。

    林清心跳如鼓,別開臉不敢看他,但被林玄塵掐著下巴強硬地扳了回來。林清蹙著眉小聲吸氣:“疼。”

    這個字好像打開了林玄塵身上的某個開關,他所有的理智和克制瞬間灰飛煙滅,不管不顧地俯身朝林清親了過去。

    兇狠得有些不像他。

    唇與唇炙`密相貼,輾`轉研`磨,林清被吻得幾乎呼吸不上來,他“唔唔”的求饒聲被堵在喉間,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于是有些著惱地去咬林玄塵的唇瓣。

    淡淡的血腥味在唇`齒間彌散開來。

    這味道對暈血的林清而言幾乎與chun`藥無異,甘甜、夢幻與歡`愉一同席卷而來,林清身體變得綿軟,在意識徹底沉淪之前,他模模糊糊地想,這下真的玩過頭了。

    也罷,好像……也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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