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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 71 章

    仰慕也好, 傾慕也好,從入門儀式開始,林清對大師兄死心塌地的追隨(誤)、大師兄對林清與眾不同的在意(真), 潘詠思可是一直都看在眼里。

    老實說,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 他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不過, 林清明顯是個新手菜鳥,和大師兄關系一有實質性進展, 他就慌到不行了。潘詠思覺得好玩又好笑,忍不住想要逗一逗。

    身上挨了林清一腳, 潘詠思也不在意,隨手撣去了衣服上的鞋印,笑嘻嘻地問道:“大師兄人呢?”

    林清狠狠瞪了潘詠思一眼,沒好氣地微抬起下巴, 示意了一下不遠處林玄塵的房間,道:“喏, 就在房間里呢。你想干嘛?”

    潘詠思聞言臉一白,腿一軟,“噗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 哆嗦得話都說不利索了:“大大大大……大師兄在這兒呢?你怎么不早說!”

    林清又是撞樹又是吼人,還毫無顧忌地說著“大師兄要睡我”這種話, 他想當然的就覺得林玄塵肯定不在。要早知道林玄塵就在旁邊, 打死他也不敢口出“被大師兄睡一睡也沒什么”“只要你主動,就是你睡了大師兄”這樣的狂言。

    潘詠思苦著一張臉, 開始認真地考慮自己要不要在大師兄出來前干脆一頭撞死在樹上算了。

    林清:“……”

    合著就只欺負他一個人是吧。

    他無語一陣, 伸手拉起潘詠思:“好了好了,起來吧別跪著了, 大師兄人還昏迷著呢,沒醒。”

    潘詠思腰桿又硬了,從善如流地站起身,又開始了胡說八道:“咦?他昏迷著怎么睡你?”接了林清又一記著惱的眼刀之后,連忙改口:“……啊不是,我是說,大師兄怎么昏迷了?還有,冥淵鬼地到底怎么回事,你們倆接的任務不是查探嗎,怎么我聽說鬼地直接被蕩平了?真的假的?”

    那可是冥淵鬼地啊,陰氣極重厲鬼橫行,就連當初幾大玄門聯手都只是封禁而不是蕩平,怎么大師兄和林清過去一趟,說平就平了?

    “鬼地陣法損毀、惡鬼傾巢而出、又被悉數消滅”的消息一出,整個修真界都炸了鍋,可偏偏傳言又語焉不詳的,誰都說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可把潘詠思好奇壞了。昨天就聽說林清回了天玄,他在兩人居住的小院里左等右等,卻始終連個人影都沒見,猜想他是又回到了落霜居,因此大清早就上門詢問消息來了。

    林清聽到潘詠思說“鬼地被蕩平”,心中驀然一動。在進入冥淵鬼地之前,手上的這本《仙途》更新了,說“掃清冥淵鬼地所有鬼物”,當時他還在發愁這要怎么掃清,沒想到現在已經意外完成了任務。只是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他一時倒忘了這一茬。

    雖然掌中這本會發光的書疑似是蘇滿星口中的“無字天書”,但不管它是什么,按照以往的經驗,只要照著它更新的內容去做,完成之后它就會有新的內容出現。現在,它也該更新了吧?

    林清不好當著潘詠思的面查看,只好先按下心中所想,簡要地跟他說起自己離開天玄之后發生的事。

    潘詠思聽得驚奇不已,感慨連連。

    林清講述的同時,自己也在梳理思路。

    現在他最關心兩件事:

    一是出現在明淵山莊的那個神秘人是誰。

    很難想象瓊玉樓那個被林淵燒得魂都不剩的傀儡師還活著,所以林清更傾向于認為是他同門的師長一輩來向林淵尋仇的。

    至于為什么是師長一輩——因為按照謝無歡所說,瓊玉樓的那個傀儡師是牽魂術的初學者,而后來的那個神秘人卻能夠將明柳的生魂縛在劍身上,普通的牽魂術根本就無法做到。

    奇怪的是,這人這么厲害,連林淵這樣的元嬰修者都能操控,但自明淵山莊出事以后的百十年來,卻未再聽說過一樁利用牽魂術殺人的嚴重事件,難道是這人報仇之后,便就此收手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牽魂術殺人一法實在太過隱秘,旁人難以察覺。明淵山莊的滅門事件一直被傳成林淵走火入魔殺了妻兒全家,直到他進入碎夢劍看到了明柳的記憶才得知真相;云城百姓失蹤,也一直被認為是亂葬崗的惡鬼所為,如今深藏河底的尸體重見天日,尸傀現身,恐怕也要重新調查。

    一想到有個看不清面目的傀儡師十指牽絲籠罩在整個修真界的上空,隨時能操控任何人、收割靈魂和生命,林清便不寒而栗。

    這個問題,林清沒有頭緒,潘詠思掌握的信息比他少,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二是林玄塵的情況。

    林玄塵在極度虛弱的狀態下渡了天劫,靈息暴漲,他自己卻又無力控制凝聚,內府現在都快亂成一鍋粥了。

    渡天劫本身就是極為兇險的一件事,更何況是現在這種狀況。臨行前,云荼長老曾跟他說過,如果五日內林玄塵還無法醒來,只怕輕則走火入魔,重則傷及性命。

    從冥淵鬼地趕回天玄用了一天,在靈潭里又待了一天。昨夜他還以為林玄塵是醒了過來,沒想到親完又暈了。

    也不知道繼續泡靈潭還有沒有用。

    林清憂心忡忡,打算打發走潘詠思便帶林玄塵去靈潭。潘詠思走到落霜居的門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回頭對送他的林清道:“哎對了,掌門出關了你知道嗎?”

    林清怔了一下,掌門?謝無歡?

    他腦海中立刻浮現出明柳記憶里謝無歡的樣子,溫潤清俊,舉止從容,就連乖張不馴的晏離在他跟前都服服帖帖,聽話得像只貓一樣。

    掌門一直在閉關,他進天玄宗到現在還沒真的見過掌門一面,現在聽到掌門出關,林清莫名感到一陣心安,覺得有謝無歡出馬,肯定能很快揪出那個神秘人。

    他“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跟在潘詠思身后又走了兩步,忽然反應過來什么,激動地將潘詠思扳過來沖著他喊:“這么重要的事你不早說!!”

    掌門和林玄塵修的是同一種功法,他是能幫林玄塵梳理內息的啊!

    潘詠思被吼得耳朵疼,他退開一點,委屈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我一時忘了嘛。”

    林清問:“掌門現在在哪兒?”

    潘詠思道:“在正殿。掌門是昨日出的關,現在正和我師父及余燃長老議事……”

    林清沒有等他說完,便已迫不及待地向正殿的方向奔了過去。

    ……

    林清急匆匆來到天玄正殿時,殿門大敞,殿內盡頭的高座上,端坐著三名男子,此時聽到門口的動靜,齊齊轉頭向他望來。

    左邊那人高瘦清癯,是潘詠思的親傳師父嚴時淵;

    右邊那人矮矮胖胖,笑容隨和,是余燃長老;

    正中那人身著淡青色的廣袖外袍,面容清雋出塵,周身如被光輝籠罩,正是天玄宗的掌門謝無歡。

    謝無歡的視線從高處投來,帶著審視和探究落在林清身上,眉頭微蹙。

    林清陡然一陣緊張。

    這可是天玄宗的掌門,他一直心心念念想要拜為親傳師父的人,沒想到第一次見面就給掌門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掌門和兩位長老正在議事,他這么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實在是沒有規矩。

    但是情況緊急,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按照在影視劇中看到的情節,接下來掌門和長老會斥責他“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他再跪下說:“稟報掌門,大事不好了!大師兄渡過天劫之后一直昏迷不醒,云荼長老說他活不過三天了!”

    就可以了。

    不過,謝無歡的表情與其說是不悅,倒不如說是困惑,好像曾在哪里見過林清,卻一時想不起來,正蹙眉思索。

    一旁的余燃向林清使了個眼色,意思是愣著干嘛,還不趕快行禮?

    林清回過神,忙向謝無歡行禮:“弟子林清,拜見掌門。”

    余燃適時道:“掌門師兄,這就是我剛才跟你提到的那名弟子,林清。”

    嚴時淵:“上次內門考核的最終優勝者。”

    余燃:“靈虛盛會上成績也不俗。”

    嚴時淵:“還是火脈之體。”他搖了搖頭,“弟子入門試煉,我們只測靈根,不測體質,讓他在外門白白當了三年雜役,差點埋沒了人才。看來以后的入門試煉還得改進才是。”

    林清:嗯?

    好像和他預想的發展不太一樣?

    但他又不好打斷兩位長老說話,心里微微有些著急。

    謝無歡眸光一動,緩緩道:“原來是你。”

    林清聞言怔住,心道,難道謝無歡在他做外門雜役的時候見過他?

    他可以確定自己沒有在天玄宗見過謝無歡,也就是說,謝無歡見到的很可能是這個世界原本的林清。

    那時林清身為雜役,經常灑掃天玄山,期間見過掌門似乎也沒什么奇怪的。

    他不知道當時的具體情形,不敢亂答話露了馬腳,只諾諾應了。

    謝無歡安撫般對他微微笑了一下,聲音溫和,也沒什么掌門的架子:“林清是么?你不用緊張。我們正說到冥淵鬼地之事,你來得正好,跟我們說一下鬼地現在到底是什么情況吧。”

    余燃道:“林玄塵呢?他不是跟你一塊去的么,怎么沒同你一道來?你去把他也叫過來。”

    林清等的就是這句話。他忙“噗通”一聲跪下了:“掌門,兩位長老,大師兄渡天劫之后一直昏迷不醒,你們快去看看他吧!”

    謝無歡一下子從座位上站起來:“什么?你說玄塵怎么了?”

    ……

    落霜居。

    林玄塵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雙目緊閉,眉頭攏起,似乎即便是昏迷中也仍在承受某種痛苦。

    謝無歡坐在床頭,食指和中指相并,點在林玄塵的眉心,淡淡的光暈自他指尖流瀉而出,源源不斷地匯入林玄塵體內。

    林清在一旁凝神看著,大氣都不敢出一下,生怕打擾到謝無歡。

    良久,謝無歡終于收回手,緩緩舒出一口氣。

    林清立即緊張道:“掌門,大師兄怎么樣了?”

    謝無歡示意了一下門外,輕聲道:“我們出去說。”

    兩人來到院中的石桌旁。落霜居無人打理,石桌石凳上落了不少梨花,謝無歡輕輕將其拂了下去,在石凳上坐下。

    見林清還在眼巴巴地看著他,笑了笑,溫聲道:“你放心,沒有大礙了。”

    林清扔不放心:“那大師兄什么時候能醒過來呢?”

    謝無歡道:“應該這幾天就能醒了。”

    林清心中大石這才落了地,然后向謝無歡等人談起了冥淵鬼地中發生的事。

    謝無歡聽到此事因晏離而起,嘆了口氣:“我知道他始終放不下林淵和明柳的事。”

    林清心道:是嗎?他倒覺得,晏長老挺能放得下的。

    他能感覺到,晏離初見時便對明柳極有好感,所以才會時不時地逗弄她,惹她哭,惹她笑;后來意識到明柳心系林淵,他也沒有糾結,十分痛快地便退回到了朋友的位置;他能為一句不確定真假的“林夫人沒有死,還在冥淵鬼地中”,就敢孤身闖入險地去尋人,幾經困難將人給救出來了,明柳和林淵卻雙雙魂飛魄散,他也沒有太過掛懷……

    林清覺得,再也沒有比晏長老更灑脫的人了。

    謝無歡道:“你說,是一只木偶人告訴晏離,明柳在冥淵鬼地的?能讓我看看它嗎?”

    那只小木偶一直在林清懷中放著,林清聞言將它拿了出來,放在石桌上。

    謝無歡垂眸看了過去。

    小木偶剛從林清懷中出來,尚有些懵頭懵腦,坐在原地愣了一會兒,然后看到林清的臉,便欣喜地向他爬了過去。剛爬沒幾步,忽然注意到身后的視線,好奇地回頭看了一眼,頓時僵住,緊接著加速向林清爬去。

    謝無歡靜靜地注視著小木偶的動作,淡淡道:“是瓊玉樓的傀儡師身上掉出來的東西。”

    眼看小木偶爬到了桌子的邊緣,就要掉下去,林清忙伸手接住,又放回了懷里,這才道:“是。林莊主燒死那傀儡師后,晏長老撿了這小木偶,后又給它注入靈識,送給了林莊主的孩子。也許,這小木偶是在那天見到了什么,才會跟晏長老說林夫人沒有死。”

    謝無歡略一思索,道:“也有可能是有人教它這么說的。”

    林清一愣。

    謝無歡緩緩道:“如果是晏離留在它體內的靈識,它不會稱呼明柳為‘林夫人’。”

    林清倒是沒想過這個問題,而且看樣子,晏離也沒想過。

    如果是誰給它注入靈識,它行為習慣就隨誰的話,那如今它體內的靈識確實不太可能是晏離留的。

    林清:“掌門,您的意思是,在那天事情發生之后,晏長老找到它之前,還有人到過那里?”

    謝無歡道:“僅你在明柳記憶中見過的就有兩人,一個是對林淵下手之人,一個是從廢墟中救出林清之人。”

    林清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謝無歡口中的“林清”指的是小主角。

    謝無歡看他表情,猜到他心中在想什么,便微笑道:“也是巧了,你和那孩子正好同名同姓。”

    有一瞬間,林清想說因為我就是那孩子啊,但是又忍住了。

    他不是那個孩子,那個孩子已經沒有了,他只是占了這個人的軀體。

    于是便只附和道:“是很巧。”

    頓了頓,回到方才的話題:“小木偶讓別人去救林夫人,而林夫人又確實在冥淵鬼地,注入這道靈識的人應該沒有惡意吧?”

    謝無歡點頭,同意他的看法。

    也就是說,木偶人體內的靈識是救走小主角那人留的?

    倒也有可能。那人救出廢墟下的孩子時,神秘人已經到了明柳跟前,那人無暇再救明柳,又通過某種方法得知了明柳未死,于是通過木偶人留下訊息,讓人去救明柳。

    兩人又討論到神秘人的身份,林清說出自己的猜想,謝無歡聽了,垂眸出神許久,這才緩聲道:“神秘人能將明柳的魂魄活著轉移到一把劍中,難道不能將自己的魂魄轉移到別人身上嗎?”

    林清不解:“掌門,您是說,當初瓊玉樓那傀儡師,沒有死,他又改頭換面,重新出現在了林莊主面前?”

    謝無歡道:“旁人都喚那傀儡師小伍,小伍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他身上沒有靈根,那便是真的只活了十五六年,可我觀他行為舉止,總覺得違和,不像是十五六歲的樣子……”

    他說著慢慢抬眼,看向林清:“——你說,會不會小伍也不是他本來的身份,在小伍的軀體內,其實住著另一個靈魂?”

    林清背后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有一種自己被謝無歡看穿了的錯覺。

    林清勉強道:“還、還可以這樣?但是,我看到林莊主不僅燒了小伍,連他沖出來的魂魄也一并燒了個干凈,即便這樣他也沒死嗎?”

    謝無歡點頭:“的確,我也親眼看到了,并且也認為不管小伍軀體內的那個靈魂是不是屬于他自己的,都已經被林淵一把火燒了個干凈。”

    “但是,云城中的尸傀與堆在一起的尸體、明柳被困在碎夢劍中的靈魂、林淵體內的魂絲……這種狠辣殘忍、漠視人命的行事作風和當初那個傀儡師實在太相像了,這種相像迫使我思考一個問題——那天林淵燒掉的,真的是那個人全部的靈魂嗎?”

    林清被問得整個人都有些懵了。

    不是全部的靈魂,難道那個傀儡師還能將自己的靈魂分成一片一片的,放在不同的地方?

    忽然,他想到在遙遠的西方魔法世界中,也有一個人將自己的靈魂分裂七次,藏在不同的魂器中……

    林清看向謝無歡的眼神略有些驚恐。牽魂術作為一種邪術,要求施術者有較高的魂力,而非修仙所用的靈力,因此完全屬于另一個修煉體系,修仙界的人對此術所知甚少,個中秘辛更是無從得知。而謝無歡作為一個修仙者,竟能打破常規考慮到這種地步,委實恐怖。

    但謝無歡接下來的一番話才真正讓他脊背發寒:

    “瓊玉樓之事了結后,我心中對牽魂術仍有疑慮,便尋訪了一些其他會牽魂術的人,其中不乏佼佼者。據我所了解到的,牽魂術能以魂絲和攝魂鈴控制活人神魂、死人軀體,卻不能將自己的靈魂活著從體內剝離,再附身到另一個人體內,于是我便認為是自己多慮了。可如今你們都親眼看到了明柳的生魂在碎夢劍內……”

    “為什么他可以做到這種匪夷所思的事?”

    “這個人,真的是屬于我們這個世界的人嗎?”

    第72章 第 72 章

    林清已經完全說不出任何話來了。

    雖然謝無歡說的這些都只是他的猜測, 但不可否認,有一定道理。“來自外世界的人”并非無稽之談,他自己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嗎?有了他這一個, 再有第二個似乎也沒什么不可能。

    一直以來, 林清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自信。一來, 這里是書中世界, 而他來自外界,自認為是更高維度的生命;二來, 他手中有“攻略”,按照攻略打游戲, 還能有不通關的嗎?三來,他的身份還是這個書中世界的主角,有主角光環的加成,就更加沒什么好害怕的了。

    但現在他已經不敢如此篤定了。萬一他并不是這個世界唯一一個外來者;萬一他手中的《仙途》不是小說, 而是這個世界本來就有的無字天書;萬一,他不是主角……

    謝無歡站起身, 溫和地對林清笑了笑:“我說的這些嚇著你了?”

    也是奇怪,方才謝無歡說那些話時,雖然只是隨意地在那里坐著, 語調平緩,不疾不徐, 渾身卻有種難以言喻的氣勢, 銳利,凜冽、深不可測;

    但是當他笑起來, 那種讓林清渾身緊繃的氣場便一掃而空, 重新變得溫雅和煦,讓人如沐春風。

    林清搖了搖頭。

    謝無歡寬慰道:“一點揣測罷了, 沒什么事實依據,你不用放在心上。”

    林清剛要點頭附和,忽然想起這可是掌門,哪兒能說掌門說的話是沒有事實依據的揣測呢。

    于是搜腸刮肚地想著恭維的話:“不不不,掌門英明神武,算無遺策,千秋……”

    謝無歡無奈又好笑地打斷他:“好了。”

    林清:……好險,差點順嘴說出“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還好及時剎車。

    氣氛一緩和,他才注意到剛才只顧著說冥淵鬼地和牽魂術的事了,居然忘了給掌門奉茶,忙道:“弟子該死,怠慢了掌門。掌門稍待,我這就去備茶。”

    謝無歡道:“無妨,不用準備了。到我身邊來。”

    林清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聽話照做,上前一步走到謝無歡身前。

    謝無歡抬手點上他眉心,一點靈流柔柔地注了進來,一觸即分。

    “筑基后期。”

    林清眨了眨眼:掌門這是……在測他的修為?

    筑基后期是不是太菜了點?

    林清羞慚地低下了頭,有些懊惱自己平時沒有更加努力地修煉,如果是金丹期,說不定掌門就直接收他為親傳弟子了……

    誰知下一瞬就聽到謝無歡說:“我欲將你收為親傳弟子,你可愿意?”

    林清愕然抬頭,差點懷疑自己的耳朵,以為是聽錯了,傻乎乎地又問了一遍:“什、什么?”

    謝無歡不禁莞爾,耐心地重復了一遍。

    這豈有不愿意的道理?!

    生怕謝無歡反悔似的,林清當即跪下來,給謝無歡磕了個頭:“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

    送走謝無歡之后,林清渾身輕飄飄的。他暗自興奮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了什么,戳開《仙途》。

    在“掃清冥淵鬼地所有鬼物”這節之后,書果然又翻了一頁,最新更新的內容里,主角自冥淵鬼地歸來之后,就被掌門收為了親傳弟子。

    這攻略果然還是挺靠譜的,他按照《仙途》的指示走,一切都順風順水,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從沒出過什么差錯,干嘛要想那么多萬一,自己嚇自己。

    不過,拜師原來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簡單,磕個響頭喊聲師父就完事了。掌門收徒,是要舉行開壇儀式昭告宗門上下的。

    等舉行過開壇儀式,“被掌門收為親傳弟子”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吧?接下來就該有新的更新了。

    林清一邊想著,一邊收了《仙途》走進林玄塵房間。

    林玄塵面色平緩,呼吸勻凈綿長,好像只是睡著了,隨時都會醒過來。

    林清腳步一頓,表情有些僵硬。

    怎么辦,他該怎么面對醒過來的林玄塵啊……

    不知道昨夜那段時間林玄塵的意識是否清醒,醒過來之后還記不記得,咳,當時發生了什么。但即便林玄塵意識不清醒,他也做不到當作什么都沒發生過,畢竟親都親了。

    而如果當時林玄塵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天吶……林清低頭用一只手捂住了臉。

    為強迫自己不再想這個事,林清從林玄塵房中退了出去,開始打掃落霜居。

    林玄塵遣走了溫子升,第二天他和林清就接了任務啟程趕往云城,期間落霜居一直無人居住,積了不少灰塵。

    林清清掃完院內的落花之后,又去打掃靜室。

    當初火貍在靜室大鬧了一通,弄得滿室狼藉。林玄塵將其復原之后,似乎又加了一層小小的結界,火貍無法再輕易闖進去了,連帶著灰塵也少了許多,看起來干凈整潔,幾乎沒什么需要收拾的。

    林清從一排排書架前走過,忽然看到了一副帶著灼燒痕跡的畫,被人卷好了端端正正地放在寶格內。

    他心中一動,那不是林玄塵格外在意的那幅畫嗎?當時看到畫被燒了一角,他氣得手都有點抖了。

    他依稀記得,畫上畫的,好像是個人?

    不知為何,林清心中微妙的有點不爽,不就是幅畫么,值當你生那么大氣?

    他伸手取出那幅畫,非要看看畫的到底是誰。

    畫卷被一點一點打開,最下方依然是當初他看到的白色衣衫下擺和一雙靴子,再向上,出現了一棵怪異扭曲的老樹……

    林清心頭升起一絲怪異的感覺,他一口氣將整幅畫攤了開來。

    畫面上有一棵老樹,一個白衣少年,畫的背景,是座傾頹殘破、生滿雜草和青苔的古廟。

    樹雖然已經老得開裂了,但仍有枝條伸出來,開了幾朵雪白的梨花。畫中少年抬手向上,去攀折那枝梨花,寬大的衣袖從胳膊上滑落,露出修長瑩潤的手臂。

    一筆一筆,工筆素描,顯示了作畫者十二分的用心。

    畫中人物眉目清若溪流,細節豐滿,甚至能看到少年露出的手臂上,有道輕淺的傷痕。

    林清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手腕外側,那里也有道疤痕,是他穿到云城時,替少年主角擋了一劍留下的傷。

    傷早好了,只是疤痕未消,現在已經淺淡得幾乎看不出來,只在摸上去的時候能感受到細細的一條痕跡。

    這幅畫,畫的是自己?

    林清茫然的想,那時他才剛和林玄塵認識不久吧?林玄塵怎么會畫自己的畫像呢?

    不不不,這畫中的場景,分明就是他和少年主角在云城生活過的破廟,林玄塵怎么會知道?

    就算破廟和梨樹都是林玄塵臆想出來的虛景——畢竟這兩者都算常見——那手臂上的疤痕又怎么解釋?

    明明,明明這幅畫被燒掉一角的時候,他還沒有穿越到云城,那時候手臂上根本就沒有這樣一道疤啊!

    第73章 第 73 章

    林清看著依然沉眠的林玄塵, 心中十分矛盾。

    一方面,他很想讓林玄塵快些醒來,好問問他這幅畫到底怎么回事, 以及他是如何知道自己的本名的;可另一方面, 他又不敢觸及這些問題的答案, 直覺事情的真相可能會顛覆他的某些認知, 因此本能地有些逃避。

    他盯著林玄塵的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有一次, 他看到林玄塵的眼睫忽然顫動了一下,嚇得一下子站起身, 膝蓋碰到了床柱,疼痛蔓延,可他哼都沒哼一聲,只屏息看著林玄塵的反應。

    一秒, 兩秒……時間被無限拉長,一分鐘過去了, 林玄塵都沒有醒過來。

    直到后背的冷汗被風一吹,散出寒意,林清才意識到, 原來是風吹動了林玄塵的睫尖。

    他已如驚弓之鳥,而林玄塵就是一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

    再在林玄塵身邊待下去, 他遲早要神經衰弱。

    收徒儀式十分繁瑣, 既需要選黃道吉日,又需要復雜的準備, 反正一時半會兒還舉行不了。林清便想趁這段時間干脆去趟青山劍派, 將明柳的碎夢劍交還給易驚寒。

    ——能逃開一會兒是一會兒,林玄塵的事以后再說。

    他一刻不等, 稟明掌門之后便準備啟程。臨到出發時,潘詠思卻找上了落霜居:“林清,我聽說你要去青山劍派?”

    林清還以為他是要送行,但潘詠思拉著他東拉西扯了一大堆,直到林清都有些不耐煩了,潘詠思才有些吞吞吐吐地問,能不能和林清一起去青山劍派。

    本來帶上潘詠思也沒什么問題,但他這個態度很值得懷疑。林清抱臂看著他:“你又打的什么主意?”

    潘詠思:“青山劍派山高路遠的,我怕你旅途寂寞,給你做個伴啊。”

    林清:“我喜歡清靜。”

    潘詠思:“……”

    他又找了諸多理由,什么“想出來散散心啊”“想見識一下天下第一劍易驚寒的風采啊”,林清都不為所動。

    最后,潘詠思無法,從懷中取出了一枚劍穗。林清湊過去看,只見一枚小巧的粉玉髓平安扣下綴著簇白色流蘇,精致可愛。

    林清疑惑:“這是什么?”

    潘詠思只給林清看了一眼,便又小心地將劍穗收了起來,道:“我們在靈虛秘境的時候,最后冰面不是破裂了么,當時一片混亂,我偶然撿到了尹姑娘的劍穗,一直沒機會還給她……”

    尹姑娘……尹如綿?青山劍派那個穿衣很粉、揍人很狠的小姑娘?

    林清只覺得潘詠思的行為匪夷所思:“一個劍穗,你要千里迢迢地去還?興許人家根本就不在意呢。”

    潘詠思漲紅了臉,嚷嚷道:“萬一是她師父留給她的遺物……”

    林清面無表情:“……據我所知,尹姑娘的師父還在世。”

    尹如綿的師父就是明柳的三師兄雪回風,那個衣著精致的翩翩佳公子,一個不太像劍修的劍修。

    潘詠思張口結舌,一時哽住。

    林清回想當初在靈虛盛會,潘詠思初見尹如綿似乎就頗有好感,只是后來見到尹如綿揍人時的模樣,有些幻滅。莫非后來在靈虛秘境中共同經歷過那些驚險磨難后,他又生出了別樣的心思?

    他頗有些意味深長地看著潘詠思,眸光微轉,心中有了計較,卻故意道:“那不如這樣,我替你將劍穗還給尹姑娘,也省得你大老遠跑一趟了。”

    潘詠思失口拒絕:“那怎么能行?”

    然而怎么個不能行法,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正所謂一報還一報,潘詠思早上調侃捉弄自己的時候,大概沒想過現世報會來得如此之快。不過林清倒也沒有太過為難他,很快就“松口”同意了他與自己同行。

    青山劍派地處西北,距離天玄宗路途極遠,即便用上了飛行法器,也花了兩天時間才到。入目群山巍峨,覆滿冰雪,山林灰白岑寂,如同凜冬,倒是與他在明柳記憶中看到的樣子分毫不差。

    林清忍不住問出心中疑惑:“這里為什么會被稱作‘青山’?叫‘冰山’‘雪山’豈不是更合適?”

    潘詠思道:“青山劍派傳承千年,據說創派之初,這里還是山如其名,郁郁蔥蔥。后來派中出了一位兼習劍術與凝冰法術的大能,每次出劍便冰封千里,終年不化,長此以往,青山便成了現在的模樣,即便之后那位大能不在了,冰雪也沒有消融。”

    林清一怔:“不在了?是飛升了嗎?”

    潘詠思奇怪地看著他,道:“不,壽終了。整個修真界數千年來都沒有人成功飛升過,你不知道?”

    林清聞言愣住:就連移山填海、改換四時天象的修士大能,最終也逃不過死亡的命運嗎?

    那……那本據說可以“起死回生”的無字天書,豈不是算得上修真界的至高神器?

    林清手心冒汗,正想問問潘詠思有沒有聽說過無字天書,仙舟已徐徐降落在青山劍派的門口。他只能先按捺住心中所想,上前向守山門的弟子說明身份與來意,請其代為通傳。

    不多時,一名青衫弟子迎了出來,將林清和潘詠思向內引去。林清注意到,前方的建筑便是正陽殿——就是在這里,林淵帶走了明柳。

    此時仿佛是那一天的場景復刻,依然是易驚寒坐在殿中主位,雪回風站在他身側,其他幾個師兄弟青衣負劍,分列兩旁,沉默地注視著林清走進來,目光落在他雙手托著的木匣上。

    那里放著明柳的斷劍,碎夢。

    林清和潘詠思俯身向易驚寒行禮,林清雙手呈上木匣,他沒有抬頭,卻能感覺到易驚寒的目光沉沉地壓下來,手中木匣仿佛重愈千斤。

    “如果我們準許你下山,他會陪你走過所有你想去的地方,并且永遠保護你不受傷害;如果我們一定要你待在青山的話,他愿意加入我們青山劍派,和你一起留在青山。小柳兒,你的意思呢?”

    言猶在耳,當年明柳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跟林淵離開,如今回來的,卻只有這一只小小的木匣。

    林清想,如果他是明柳的師兄,此刻大概也會非常難過。

    手上忽然一輕,林清抬頭,見是雪回風接過了他手中木匣,不過并沒有打開,而是先放在了易驚寒面前的案上,隨后對他二人笑道:“辛苦兩位小友送回師妹遺物。你們是如何拿回碎夢的,具體經過可否詳細告知?”

    易驚寒抬眼看向林清,目光中鋒芒畢露。一道無法言說的壓迫感瞬間襲來,林清心中一悸,仿佛五臟六腑都被人剖了出來,放在眼皮子底下審視。

    在這種恐怖的威壓下,他根本不可能有所隱瞞,只能從頭到尾把所有的事一一道來。

    說完之后,冷汗已浸透了衣背。

    潘詠思驚異地盯著林清,這時候他才知道,之前林清跟自己說的版本有多簡略。

    不知不覺間日已西沉,暮色籠罩。雪回風對林清道:“天色已晚,想必兩位現在都有些累了,我已命人收拾好了客房,你們若不嫌棄,今晚便先在此處休息,如何?”

    林清聞弦知意,明白他們接下來是要關起門來自己商量了。明柳曾說,看到這把劍,易驚寒就會明白。林清很想知道易驚寒明白了什么,但這是人家青山劍派內部的事,不愿他一個外人聽,他也不能厚著臉皮留在這兒參與。

    只能點頭同意。

    隨后,一個粉衣少女走進殿來,對林清和潘詠思微一頷首,輕聲道:“兩位請跟我來。”

    ……

    隨著林清兩人背影消失在門外,雪回風臉上神色漸漸凝重。他看向易驚寒:“師兄,如何?”

    易驚寒打開木匣時,常年執劍的手甚至出現了一絲不穩的顫抖,他牢牢地盯著匣子中那幾截斷劍,目光黑沉得嚇人。

    時間仿佛又回到了他把碎夢交給明柳的那天。

    那時候,明柳才五六歲。天玄宗派人將鑄好的劍送過來了,他去演武場找她,眾弟子都在練劍,唯獨不見明柳。師弟們支支吾吾,說不清明柳去了哪兒,他正要發火,就見明柳提了只兔子從遠處蹦蹦跳跳地回來了,邊跑邊喊:“師兄師兄,看我逮了只兔子!今晚我們烤兔子吃!”

    然后看到面帶寒霜的易驚寒,嚇得呆住,手上一松,兔子四腳朝天摔在地上,骨碌一下翻過身,蹦跶著跑了。

    不知道為什么,明柳一直很怕他,從小就怕。她剛來青山劍派的時候還在襁褓中,小小的一團,似乎還沒兔子大。師弟們都去逗她,一逗她就咯咯笑,唯獨自己靠近時她會哇哇大哭,怎么哄都哄不好。青山劍派的大弟子,第一次感覺到手足無措的尷尬。

    久而久之,他便不再接近這個脆弱的小不點兒,生怕又把她嚇哭。

    哪知道,回避的后果竟會是讓她無法無天,劍都不練了,跑去捉兔子!

    他有些生氣,將明柳叫到自己的居所,親自看著她練劍,最起碼要練夠一個時辰。

    明柳一邊抽抽噎噎地哭一邊練劍,她人還沒劍高,雙手使勁才能顫顫巍巍地把劍舉起來,練沒一會兒就傷到了自己,不知是因為疼還是怕挨罵,哭得更厲害了。

    他嘆了口氣,拿出藥膏給她上藥。處理完傷口之后,見她頭上辮子也有些松了,便散開了給她重新扎,邊扎邊道:“明柳,你不好好練劍,以后被人欺負怎么辦?”

    想起明柳會在二十五歲前死去的卦言,他便憂心忡忡。

    明柳臉上還掛著淚痕,她抬起頭怯怯地看他,小聲說:“大師兄這么厲害,一定會保護小柳兒的,對不對?”

    他沒說話。小孩兒的頭發異常細軟,捏在手里似乎稍一用勁就會扯斷,他用了十二萬分的小心,扎好的時候忍不住輕輕吁了口氣。

    只是最后扎出來還是松的。

    他沉默了一陣,然后取出碎夢交給明柳。

    明柳一看是把劍,覺得大師兄這是要接著罰她,小臉立刻垮了下來,嘴巴一扁又要哭。易驚寒想了想,指尖撫觸劍身,在碎夢劍中注入了三道劍氣,一旦主人遇險,劍氣便會自動激發。

    “這把劍會替師兄保護你的,你一定要隨身攜帶,不能離身。”

    明柳懵懵懂懂,但還是聽話地點了點頭。

    時間回到現在。

    易驚寒撫摸著斷劍,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情緒消弭。

    “劍氣已被用盡。”

    雪回風蹙眉:“什么?”

    易驚寒道:“碎夢劍中的三道劍氣,明柳被牽魂術控制時,曾對林淵用過一次,不過那時又馬上被她收了回去,劍中剩余劍氣還是三道;之后林淵陪著明柳,沒有再讓她遇過危險,因此劍氣沒再被激發過,直到林淵被控,攻擊明柳,劍氣才第一次激發而出;晏離幾人從冥淵鬼地中奪回碎夢,明柳替林玄塵擊退天劫,第二次。”

    “但現在劍氣已被用盡,中間還有一次,明柳用在哪兒了?”

    雪回風心念電轉,他們檢查過林淵的尸體,林淵身上確實只有一道劍氣,那就說明,在林淵自毀經脈之后,晏離找到碎夢之前,明柳還用過一次碎夢。

    怎么想,都和林清口中踏血來到明柳身前那人脫不了干系。

    不過……

    “如果那人真的中了劍氣,他是怎么活下來的?”

    大師兄的劍氣,旁人根本就無法拔除,鋒銳的劍氣會一直留在傷者體內,不斷撕裂傷口,使其無法愈合。

    易驚寒淡淡道:“既然那人可以用魂絲修補林淵的經脈,用來修復自己的身體也不無可能。”

    雪回風雙手抱臂,沒有說話。

    這就是小柳兒要給他們的線索?告訴他們害他的那人體內殘留有碎夢劍的劍氣?

    易驚寒瞥了雪回風一眼,問:“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雪回風沉吟著開口,“小柳兒一定見到了那個人的臉,她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們那個人是誰,而只是讓林清把劍帶過來,再留下這么一句語焉不詳的話?”

    易驚寒目光一沉:“那個人,和當時在場的其中一人有關系,小柳兒怕打草驚蛇。”

    雪回風接道:“當時在場的,三個是天玄宗的人,還有一個是天機門的……”他話鋒一轉,忽然道:“聽林清說,謝無歡出關了?這些年謝無歡一直在閉關,許久未見,也許,是時候上天玄山拜訪一下了。”

    ……

    進來的粉衣少女笑意盈盈,溫婉可人,正是尹如綿。

    潘詠思當即呆住。

    林清跟著尹如綿向外走了兩步,回頭一看,潘詠思還呆在原地,立刻不動聲色地踩了他一腳,潘詠思這才回神。

    一路上,林清不斷給潘詠思使眼色:你不是要還劍穗嗎?快給啊。

    潘詠思猶猶豫豫,眼看都快到客房了,再不搭話恐怕就沒機會了,他心一橫,正要上前,腦袋突然一痛,一顆小石子滾到了腳邊。

    他捂著腦袋抬頭,向著石子投來的方向怒目而視,只見圍墻上蹲坐著一個瘋瘋癲癲的老頭兒,看著他嘻嘻地笑,隨手又從墻頭上掰下一塊碎瓦片,向他扔過來。

    眼前人影一閃,尹如綿擋在他前面,抬手截住了碎瓦,對那人道:“孟爺爺,這是我們的客人,不要傷害他。”

    明柳又轉過身,去看潘詠思額頭上的傷,柔聲道“不好意思,我沒想到孟爺爺今天會跑到這兒來……你額頭沒事吧?”

    潘詠思驚慌地后退兩步,躲開了尹如綿的手:“沒、沒事,我沒事。”

    那瘋老頭聽了尹如綿的話,不再亂扔石子瓦片。他像只猴子一樣蹲坐在墻頭,一邊抓撓著自己的臉,一邊往這邊張望。忽然動作一頓,對著林清歪了歪頭,然后呼啦一聲跳下來,跑到林清身邊。

    林清驚得向后一退。

    先前這老頭兒所在的位置逆光,林清沒有看清他的模樣,離得近了才發現他左半張臉滿是疤痕,像是陳年的燒傷,現在又被他抓撓得潰爛,舊傷之上又添新傷,十分可怖。

    他佝僂著腰,背著雙手圍著林清轉了兩圈,又湊近了去看,那張可怖的臉幾乎要貼在林清臉上。

    林清正要躲,他又呼啦一下跑走,遠遠躲開,指著林清滿臉驚恐地對尹如綿尖聲叫道:“我見過這個人!我見過這個人!”

    林清心中一跳。

    尹如綿似是已經習以為常,她從袖中取出一小包糕點,對那老頭兒笑道:“我有桂花糕,孟爺爺要不要吃啊?”

    那老頭兒立刻來搶奪她手中的桂花糕,搶到之后又躲回角落,埋頭吃了起來,似乎已經忘了林清。

    尹如綿歉疚地對兩人道:“孟爺爺有些糊涂了,經常胡言亂語,你們不要放在心上,我會馬上帶他離開。當然,如果你們不想住在這里,我也可以給你們換別的地方。”

    潘詠思連忙擺手:“不用麻煩了。”

    林清還想著他方才說見過自己的話,問道:“這位孟爺爺,也是青山劍派的弟子嗎?”

    尹如綿道:“不是。”她頓了頓,接著說:“其實,孟爺爺以前是明淵山莊的仆役,明淵山莊出事之后,掌門和師父在附近遇到他,認了出來,便將他帶回門派。那時他已經被燒傷,神智也不太清楚,問他什么他都回答不上來。”

    明淵山莊的仆役??明淵山莊那場大火之后,居然還有幸存者?

    而這個人認出了自己?不會吧??

    林清摸了摸自己的臉。明淵山莊出事的時候主角才四歲,這都能認出來?

    還是就像尹如綿說的,這個瘋老頭只是神志不清,在胡言亂語?

    到了客房,尹如綿便離開了。潘詠思沒回自己的房間,而是跟在林清身后,期期艾艾地:“林清,怎么辦……”

    林清自己還一腦門的官司呢,他也想問怎么辦。那個神秘人怎么辦,無字天書怎么辦,林玄塵又該怎么辦……

    跟這些比起來,潘詠思面臨的問題要簡單多了啊。林清打起精神來,語重心長地對好友道:“詠思,你要主動,只有你主動,你們才會有故事。”

    潘詠思呆呆地眨了眨眼:“這句話有些耳熟。”

    林清為了大師兄瘋狂撞樹的時候,他好像也是讓林清主動來著。但是“主動”這件事,它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

    兩個人托著腮,垮起臉,一起對著窗外的月亮唉聲嘆氣。

    嘆著嘆著,林清忽然轉頭看向潘詠思,皺眉道:“你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潘詠思聽了片刻,然后一臉茫然:“沒有啊。”

    林清把手指豎在唇邊,輕聲“噓”了一下,讓潘詠思不要出聲。

    客房這邊沒什么人住,一到晚上就更加安靜,兩人都噤聲之后,四下皆寂,只有窗外偶爾刮過的蕭瑟寒風,以及風聲中一點縹緲的鈴鐺聲。

    林清蹙眉:“這附近掛著鈴鐺嗎?”

    屋檐、樹梢懸掛鈴鐺,多為驅趕鳥雀,但青山這種地方,地勢又高,又極嚴寒,哪兒來的什么鳥雀,又怎會有鈴鐺?

    潘詠思回憶一路走來所見,不確定道:“沒有掛鈴鐺吧?”他上半身探出窗外,又四下里確認了一番,道:“沒有鈴鐺。而且,我也沒聽到鈴鐺的聲音啊?”

    鈴聲已經越來越響,似乎就在附近,不可能聽不到。林清心中一凜:遭了,該不會是攝魂鈴吧!?

    不知道這攝魂鈴是沖著誰來的,但只要不是易驚寒就好辦。若是易驚寒……只怕青山劍派會有滅頂之災。

    想到此處,林清顧不上其他,對潘詠思急聲道:“你在這里不要動,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話未說完,人已疾掠了出去。

    幸虧他附身在碎夢劍時來過青山劍派,知道易驚寒的居所在何處。循著記憶來到一處院落外,林清深吸了一口氣,推門而入:“易掌門!”

    易驚寒察覺外間動靜,此時已來到院中,看林清驚慌失措,不由蹙眉:“何事?”

    太好了!易驚寒沒事!

    林清松了一口氣的同時,這才發覺自己雙腿發軟,整個人幾乎嚇到虛脫。

    只要易驚寒在,其他人不管誰中了魂絲,事態應該都比較容易控制。林清喘了口氣,向易驚寒道:“易掌門,我聽到了攝魂鈴的聲音,恐怕有人中了魂絲!”

    易驚寒聞言卻沒有動,而是盯著他,反問道:“你聽到了攝魂鈴的聲音?”

    林清覺得他問得奇怪,重音在“你”字,仿佛不是疑惑他是否聽到了鈴聲,而是疑惑聽到鈴聲的是否是他本人。

    林清點頭:“對啊,是我……”話說到一半,忽然愣住。

    攝魂鈴只有中了魂絲的人才能聽到。

    他聽到了攝魂鈴的聲音,說明中了魂絲的人就是他自己。

    可是他現在的狀態,明顯沒有被魂絲控制啊……

    林清確認似的踢了踢腿,又揮了揮手,的確是行動自如。

    他疑惑地望向易驚寒,易驚寒平靜地看向他。

    而鈴聲不知何時已經消散無蹤。林清干笑:“我好像聽錯了。”

    易驚寒眼睛淡淡地向旁一掠,沒有回答他這句蠢話。

    林清不好意思地道:“對不起對不起,打擾了易掌門清修,我這就告退。”

    他轉身要走,卻聽易驚寒在身后道:“等等。”

    林清回頭:“易掌門,您有什么吩咐?”

    易驚寒看著他,聲音在夜色里略有些低沉虛渺:“你說,明柳為什么要為你們擋天劫呢?”

    林清:“啊?”

    白天講述事情的經過時,出于某些自己也說不清的原因,他故意略過了此節,沒有提及他就是林淵夫婦的孩子這件事。沒想到易驚寒還是問了出來。

    無親無故的,明柳怎么會替不相干的人擋天劫呢?天劫能隨便擋的嗎?晏離都不敢上,明柳擋完,直接就魂飛魄散了。

    此時林清依然不想說。

    其實易驚寒的這個問題不應該問他,而應該問明柳。畢竟明柳的想法,只有她本人最清楚,旁人也只能猜測。

    但這句話,林清沒法對易驚寒說出口。

    他道:“可能是為了感謝我們把她從地下帶出來了?”

    易驚寒輕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林清試探道:“易掌門沒其他吩咐的話,我就走啦?”

    易驚寒揮了揮手:“去吧。”

    回到客房,潘詠思還乖乖等在原地,見他回來,忙問:“到底出了什么事?”

    林清這才有功夫向他解釋來龍去脈,解釋完便將潘詠思趕回了他自己的房間。此時他已覺得疲累不堪,爬上床正要休息,忽然想起了什么,仔細檢查全身。

    身上并沒有莫名出現的紅點。

    這下他徹底放心,沾上枕頭便陷入沉眠。

    ……

    翌日清晨,林清尚在睡夢中,聽到耳邊吵吵嚷嚷。他不耐煩地翻了個身,揮手想要趕走那些吵嚷聲,卻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臂。那人使勁搖晃著他,一疊聲道:“不好了不好了,林清你快起來,出事了,出大事了!大師兄出事了了!”

    林清騰地一下坐起:“你說誰出事了?”

    潘詠思的臉出現在他面前:“大師兄,大師兄他醒了,但是好像又走火入魔了,打傷了幾個弟子,現在人不見了!哎呀,你快看傳訊符!”

    說著把一張傳訊符杵到了他臉上。

    林清聽到“走火入魔”幾個字腦子里就“轟”了一聲,心砰砰狂跳,心想不會是林淵那種“走火入魔”吧?慌忙接過傳訊符翻看。

    傳訊符是嚴時淵寫的,昨夜就到了,當時他睡得太死,沒有立時發覺。符上就幾行字,內容與潘詠思所說相差無幾:

    “林玄塵醒后狀態不對,似走火入魔之兆,連傷數人后不知去向。速歸。”

    林清深諳“字越少事越大”的道理,一邊匆匆瀏覽傳訊符,一邊拔腿就往外走,準備回天玄。

    潘詠思在身后喊:“鞋子!你鞋還沒穿!”邊喊邊提了林清的鞋子跟上去。

    第74章 第 74 章

    從房門到院落大門, 短短幾步路的工夫,林清已經整理好了衣冠,同時理智慢慢回籠:被攝魂鈴所控制的人行動僵硬如同牽線木偶, 倘若林玄塵當真中了魂絲, 如此明顯的異常, 謝無歡不會看不出來。既然傳訊符上沒有提到牽魂術, 應當是已經排除了這一可能。

    可問題是,走火入魔也好不到哪兒去。據說走火入魔之人, 便會神魂受損,心魔附體, 把看到的諸多幻象信以為真,認為身邊之人都是惡魔。林淵火燒山莊這件匪夷所思的事也被世人認定成了走火入魔之故,由此看來,“走火入魔”幾乎就等同于“失去理智”、“殺人放火”了。

    此時他忽然想起, 進入冥淵鬼地之前,陶云眠等人看到林玄塵瞳中紅煞, 也說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嚇得不敢靠近,可他那時不懂其中利害, 竟還覺得問題不大。

    如果能早點意識到其中關聯就好了。

    林清腦中思忖,腳下步履不停, 帶著潘詠思一路來到易驚寒的居所, 向他辭行。

    易驚寒聽說天玄宗掌門急召,兩人需立馬回山, 便也沒有多問, 只道:“我送你們一程。”

    林清剛想推辭,就見他微一抬手, 一道璀璨流光攜著風雷之勢破空而來,易驚寒手中多了柄長劍。

    林清心中一動,這是要帶他們御劍飛行?

    然而易驚寒并沒有如他所想那般站上劍身,而是執劍肅立,向著階前的空地縱劈而下。

    一股磅礴森然的劍意傾瀉而出,耳邊騰起轟隆巨響,氣流擾動如同山岳崩催。林清在這劇烈的震顫中幾乎站立不穩,他與潘詠思相互扶持著,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如出一轍的驚恐。

    這是人靈魂深處對于超出自身認知的強大力量的本能畏怖。

    數息之后,煙塵漸散,被劍刃劃過的虛空中出現了一道裂縫。

    林清的瞳孔慢慢張大了。

    仿佛空間被人撕裂出了一道縫隙,縫隙的這端是白雪皚皚的青山,另一端則是一道林木掩映中的山梯。

    這道山梯林清再熟悉不過,因為他打掃了整整三個月——天玄宗前的山梯。

    易驚寒這一劍,竟直接劈出一條通道,連通了從青山到天玄山兩個遠隔萬里的空間。

    “哇!!!!!!劍碎虛空!!林清,你看你看,”潘詠思大呼小叫地驚嘆著,繞著那憑空而立、恍若沒有厚度的裂縫轉了一圈又一圈,然后扭頭看向林清,激動得幾乎語無倫次,“是劍碎虛空耶!”

    說著便迫不及待地踏了進去。

    林清雖然對“劍碎虛空”沒什么概念,卻也對這一劍的威勢感到嘆服。他一腳踏進裂縫中,再出來時,已經到了天玄山腳下。轉頭向易驚寒道謝,裂縫那端的易驚寒淡淡點頭,隨即一揮袍袖,裂縫消失不見,眼前的場景恢復作蒼翠的山林。

    ……

    二人疾步踏進正殿,謝無歡抬眼向兩人看來,不知是不是憂慮林玄塵出事的緣故,那眼神中竟有幾分陰冷沉郁,看得林清后背無端泛起絲絲寒意。

    座上的嚴時淵也訝然抬頭:“怎么來得這么快?”

    林清:“易掌門送了我們一程。”

    嚴時淵不解:“嗯?”

    潘詠思補充道:“用劍碎虛空。”

    嚴時淵:“嗯??”

    但林清顧不上解釋那么多,他俯身一禮,便急忙向謝無歡問道:“師父,有大師兄的下落了嗎?”

    謝無歡斂眸,搖了搖頭。

    林清心下一沉:“大師兄他……究竟怎么回事?”

    嚴時淵嘆了口氣,說起了事情原委。

    林清走后,謝無歡便安排了溫子升(注:林玄塵原來的隨侍)及另外兩名內門弟子照顧昏迷中的林玄塵。就在昨日,林玄塵醒了過來,但表現得十分奇怪,好像不認識溫子升,對這三人也都無端充滿了敵意與戒備,想要將他們趕出落霜居,三名弟子因此受傷,不過好在并未傷及性命。溫子升強撐著向掌門報告了此事,等眾人再次來到落霜居,林玄塵已不知去向。

    這狀態,聽起來確實像是心魔附體,出現了幻象……

    不過林清還是想再確認一下,他蹙眉望向謝無歡:“師父,會不會是……?”

    謝無歡知他心中所想,道:“不是被攝魂鈴所控。”

    聽到謝無歡親口這樣說,林清緊繃了一路的心才略略放松。

    嚴時淵道:“余燃已經帶人在尋找林玄塵的下落了,不過……唉,如今林玄塵已步入元嬰期,境界幾乎與我等同列,他若一心想要隱藏行蹤,恐怕余燃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他。”

    此世間踏入元嬰境界者寥寥,林玄塵修為進境之快,實屬罕見。可修行太快,難免便會出些問題——前有時不時發作的寒癥,后又有心魔附體。

    對修行者來說,走火入魔是大忌,但也并非不可恢復,只要堅定道心,不為幻象所動,心魔自可消除。

    林清了解了大致情況之后,想去找溫子升再問問當日的詳細經過,便向謝無歡和嚴時淵說了聲“弟子告退”,打算離開。

    謝無歡叫住了他,關切地問了一句:“林清,你此次青山之行如何?可還順利?”

    林清躬身回道:“多謝師父記掛,弟子已順利將碎夢劍交還給易掌門。”

    “是嗎?那就好。”謝無歡微微頷首,含笑應道。

    林清出了正殿,直奔溫子升所在的弟子房,卻被告知他受傷昏迷了,還未醒轉。林清便干脆守在弟子房外,一邊等溫子升醒,一邊等余燃那邊的消息。

    等待過程中,林清突然想到蘇滿星能通過占卜尋人,明柳的一縷生魂都被他尋到了方位,或許也可以用同樣的方法找林玄塵?

    于是急忙給蘇滿星去了封傳訊符。

    到了夜晚,溫子升終于醒了,回想昨日情形,他說:“玄塵真人一看到我們,就很警惕地問我們是誰,為什么會在這里,我和兩位師弟面面相覷,說這里是天玄山云渺峰啊,玄塵真人就很生氣,說我們胡說八道,要把我們趕出去。”

    林清聽得一頭霧水,又反復問了幾次,卻沒能再獲取到更多信息。為了不打擾溫子升休息,只好先行離開。

    他推開了落霜居的大門,看到院落中那棵依然繁盛地梨樹,心中五味雜陳。不知為什么,才過了三天,他已經有了物是人非的感覺。他總覺得,當初他若是好好地守在這兒,而不是選擇逃避,林玄塵可能就不會出事——至少,他也能知道當日發生了什么,而不是現在這樣,只能聽別人轉述事情的經過。

    也不知道林玄塵如今在哪兒,會不會正在哪個角落里,被幻象所折磨,痛不欲生?

    林清想象著那個場景,鼻子一酸。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梨樹下時,一個傳訊符在他面前顯現出來。

    ——蘇滿星的回信!

    沒想到這么快!

    林清立刻拆開去看,沒想到這信竟是出乎意料地長:

    “林兄你給我來信啦,哈哈我好開心!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好無聊,云荼長老天天安排我們要么處理云城河底的尸體,要么去冥淵鬼地清掃殘余的陰煞——河底好多尸體啊,而且在水里浸泡了近百年,都腐爛得不成樣子啦,可即便這樣云荼長老還讓我們仔細檢查尸體,不要漏過一絲線索……”

    林清一目十行,迅速略過這些廢話,向下看去:

    “不過林兄你怎么會問起我玄塵真人的下落?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嗎?我剛卜過一卦,他現在就在天玄山啊……”

    看到此處,林清一愣,林玄塵現在就在天玄山?他回來了,還是從沒離開過?天玄山這么大,他到底在哪一處?

    繼續向下看,蘇滿星卻已經結束了這句話,轉而換了個話題:

    “……說起玄塵真人,我想起有件事忘了跟你說……”

    下邊還有很長一段文字,林清還沒看完,便忽然感覺身后拂過一陣清風,風中夾雜著梨花的甜味,還有一股熟悉的清冷淡香。

    林清呼吸驀地一滯,整個世界都仿佛在此時寂靜了一瞬。

    雪白袍袖無聲無息地從高處翩然拂落,伴著那陣清風將林清擁在了懷中:

    “你終于回來了。”

    “我一直在等你。”

    第75章 第 75 章

    林清不太懂林玄塵話中的意思, 他歪了歪頭,表情有些許茫然:林玄塵是在說他一直就在落霜居,沒有離開過?

    林清從林玄塵的懷中退了出來, 轉身去看他。

    寂靜的夜色中, 林玄塵眼睫低垂, 眼神是十二分的專注, 這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安靜,又乖順, 沒有一點兒走火入魔后陷入癲狂的樣子,反而像是一只高傲的猛獸突然被馴服, 變得俯首帖耳。

    可是,他的表情正常之余,又不太尋常。失而復得的歡欣喜悅、全心全意的眷戀依賴,以及遮掩不住的繾綣溫存, 全都從眉梢眼角流露出來。

    林玄塵什么時候變成一個這么情感外露的人了?

    想到林玄塵沒有認出溫子升,林清忍不住想:此刻在他眼中, 我也是幻象,是別的什么人嗎?

    于是問道:“你能認出我是誰嗎?”

    林玄塵道:“當然。”

    林清看著他,以目光示意他說出自己的名字。

    林玄塵:“你是紀景澤啊。”

    林清:“……”

    突如其來的三個字又將林清的記憶拉回那晚意亂情迷的親吻中, 羞恥感讓他渾身都漫上一層緋色。他莫名有些心虛,躲避著林玄塵的目光, 但躲避之后不知道怎么的, 又很想看看林玄塵此時的表情,于是目光游移著往上, 卻發現對方眼神一片坦蕩。

    “咳。”林清尷尬地輕咳了一聲, 試圖將當時的記憶與畫面清出腦海,然后一臉正色:“你怎么知道這個名字的?”

    林玄塵眉頭輕蹙, 似乎覺得他這個問題問得十分奇怪:“是你告訴我的。”

    林清納悶:“我告訴過你??什么時候?在哪里?”

    林玄塵道:“就在這里。我們認識的第一天。你說你叫‘紀景澤’,還說多謝收留,你都不記得了?”

    林清困惑地捏了捏眉心,竭力回想著:自己和林玄塵第一次認識是在落霜居?難道不是在內門弟子入門儀式上嗎??就算再早一點,是在云渺峰的靈潭和林玄塵相遇了,但那時候自己也絕對沒報過“紀景澤”這個名字,更沒說過什么“多謝收留”之類的話啊。

    等等,這兩句話怎么有點耳熟?是在哪個場景說過來著……

    林清冥思苦想之際,林玄塵又輕輕將他拉入懷中,手臂攬在腰際,垂下頭來,下巴虛虛抵在林清的肩膀上,絮絮說道:“昨日又有萬劍宗的人來找麻煩,不過我已經把他們打跑了;我還拿到了如意樓梨花釀的酒方,給你釀了很多酒,都埋在那棵梨樹下,等你一回來就可以喝……”

    萬劍宗的人敢來天玄山找麻煩??活得不耐煩了嗎?還有什么如意樓的梨花釀……

    這些下意識的念頭隨著林玄塵的話蹦了出來,但下一瞬,一股無法言說的戰栗感忽然直沖天靈,在林清腦中轟然炸響,他猛地推開林玄塵,震驚地看著他:“你、你是誰?你為什么知道這些事?”

    林玄塵被推開,神情中透出幾許茫然,幾許惶惑:“我是……林清啊,你不記得我了嗎?”

    林清……林清!?云城中和他共同生活了半載的那個少年主角?!

    林清死死地盯著林玄塵的臉,一直以來看到他眉眼時的那股熟悉感終于找到了出處,是了,原來他就是當初的那個少年,怪不得他叫得出自己的本名,怪不得他畫得出那副畫……

    可是,如果他是林清,如果少年主角好端端地活到了現在,那我是誰?我不是林清嗎?我不是這本書的主角嗎?

    林清徹底懵了。

    無數記憶碎片在他腦海中翻涌,一瞬間,他想到了許多曾經有過疑惑,卻被他有意無意忽略掉的細節:

    內門試煉的第一項——靈根測試,連換兩塊試靈石,結果都顯示他是五靈根,若非后來主管的李管事莫名改口說他是雙靈根,也許他根本就進不了內門;

    他按照《仙途》的指示去主角專屬的靈潭,結果卻去了林玄塵所在的云渺峰;

    他因為主角喜好白衣而特意穿了白衣,結果大家都說他是仰慕林玄塵才這么穿的——林玄塵不就正如《仙途》中主角那樣,從來只穿一身白衣嗎?

    還有什么第一次的內門考核第一、靈虛盛會上接受傳承,成為秘境之主、掃清冥淵鬼地所有厲鬼、成為掌門的親傳弟子——林玄塵也統統符合!

    至于他一開始認定自己就是主角的信息——主角一開始進入天玄宗時只是一個外院雜役,而他確實聽說過,林玄塵當初也曾遭人陷害,在外院當了三年雜役。

    甚至他的終極目標——成為天玄宗的首徒,林玄塵也業已達成。

    樁樁件件都指向一件事:林玄塵才是這個世界的主角,而他自己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炮灰罷了,天資平庸,悟性不高,原本應該在外院當一輩子的雜役,全靠《仙途》的指點,才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林清:…………

    他捂臉呻`吟,只覺得這件事委實荒誕,而自己又蠢得離譜。

    為什么發現天玄宗已經有首席大弟子的時候他沒有醒悟這件事?為什么在主角專屬的靈潭中看到了林玄塵時他沒有醒悟這件事?為什么發現林玄塵就是靈虛境主的時候他還沒有醒悟這件事??

    因為被推開了,林玄塵沒敢再去抱林清。他看林清表情復雜地站在原地,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有些擔憂,便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你怎么了?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那天,你去集市買簾幔,說去去就回,讓我在家等你。我等了很久,你也沒回來。你看,廟前的梨樹都長這么大了,你愛喝的梨花釀,我也準備了很多……現在,你終于回來了,卻不認得我了嗎?”

    林玄塵說話時尾音帶著輕顫,似乎只要林清說個“不”字,他馬上就能哭出來。

    林清驀地抬頭,看向林玄塵。他終于知道林玄塵哪里不對勁了,他的認知,好像停留在了自己從云城離開的時候?

    他把落霜居當成了曾經居住過的破廟;

    他以為院中的梨樹就是破廟前的那棵歪脖梨樹;

    他以為溫子升他們是又來找麻煩的萬劍宗弟子。

    當初林清覺得少年主角恢復了修為,有了個還算像樣的家,即便自己離開了也會過得很好。

    但現在看來,他可能過得不好。他一直在破廟苦等自己回去,萬劍宗的人也會時不時去找他麻煩,可能實在待不下去了,他來天玄找自己,卻又遭陷害,在外院做了雜役;進入內門之后,也因為天賦高遭同門排擠。

    林清環視四周。

    即便一百年過去了,他已經成為了天玄宗的首席大弟子,也從沒忘記過自己,日日給院中的梨樹澆灌靈力,讓它在隆冬也能枝繁葉茂;他還在繼續做梨花釀,每年一壇,擺滿了整個儲藏室。

    林清舉起手臂,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纏繞著的發帶,眼中漸漸盈滿了水汽——當初自己留給他的那根發帶,他也一直珍藏至今。

    故人、故人……原來林玄塵的那個故人,就是自己。

    林清看著眼前這個臉上寫滿真摯期盼、眼神虔誠而專注的人,仿佛穿過了無數歲月,看到了云城中少年主角的那張臉。

    他將林玄塵擁入懷中,輕聲道:“是的,我回來了。”

    “我也很想你。”

    他們明明分別不過短短三天,這一刻,卻好像久別重逢。

    第76章 第 76 章

    林清猜得不錯, 林玄塵的確是因為走火入魔而將現在誤認為是一百年前。

    昏迷過程中,幻象與真實的過往一直在他眼前交織閃現。他看到了小時候母親溫柔地哄他睡覺,也看到了那場在明淵山莊熊熊燃燒的大火;看到了破廟前那人無聲無息消失的背影, 也看到了無盡的等待后, 他終于失而復得。

    他甚至還看到, 自己將那人壓在靈潭的池壁上, 密密地親吻。

    他好像惹他生氣了,那人激烈地掙扎起來, 似乎想要走。但他并沒有給那人離開的機會,而是強硬地把人扣在懷中, 加深了這個吻。

    林玄塵下意識地認為所看到、所經歷的這一切統統都是幻象。可冷靜過后,內心深處卻升起了一絲慌亂,忍不住想:如果他發現了自己這些妄念怎么辦?

    是不是會像幻象里一樣生氣?

    會不會厭惡自己,然后再次離開?

    這些不安的念頭一點一點的, 被他無限放大。

    第二天的的半昏半醒之間,他能感覺到林清就在旁邊看著自己, 掙扎著想要醒來,但自覺用盡了全力,結果也只不過是讓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而已。

    隨后, 他聽到林清離開房間的聲音,并且再也沒有回來。

    一股巨大的惶恐不安籠罩了他:那個人, 真的離開了。

    這種幾近絕望的悲傷、仿佛失掉了一切的痛苦, 恍惚間都把他帶向了百年前找不到林清的那些夜晚,那段漫長而無望的等待的日子……

    神魂的損傷讓他模糊了時間, 再睜眼時, 他的記憶便擱淺在了當初的云城……

    ……

    林清抬頭看了看天色,月已上中天, 便想著現在時間太晚了,等明天再向掌門稟告找到了林玄塵這件事。

    然后對林玄塵道:“時間不早了,先休息吧。”

    林玄塵道:“好。”

    林清打了個哈欠,往自己的房間走去。要關門的時候,一回身,發現林玄塵竟默默跟在自己身后,一道走了過來。

    林清雙手抓在兩邊門上,將人堵在門口的兩步之外:“你跟著我做什么?去你自己的房間呀。”

    林玄塵道:“我們不是只有一個房間嗎?”

    林清敷衍道:“現在房間多了。你看,”說著一指林玄塵自己的房間,“你可以住那間房。”

    林玄塵向他指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便垂下了眼簾。他沒有吭聲,但每一根睫毛都仿佛在可憐兮兮地說“我不想去”。

    林清:“……”

    他開始反省自己:一個走火入魔的元嬰尊者,不殺人,不放火,不為禍天下蒼生,他只想在這個房間休息一晚而已,難道連這種小小要求自己都要拒絕嗎?

    于是妥協:“好吧,你進來吧。”

    房間里自然只有一張床。

    倒也不是沒有一起睡過,在破廟時兩人就一直睡在同一張床上,可是——林清抬眼比了一下林玄塵現在的身高——他沒跟這么大只的主角一起睡在一張床上過啊!

    多多少少有點別扭。

    更何況,前不久他還跟這個人接過吻。

    林清想,他想睡這兒就讓他睡,自己去別的房間總行了吧。

    一抬眼,看到林玄塵的眼神,清澈、無辜,甚至還帶點懵懂。

    林清:“……”

    他再次反省自己:實在太齷齪了,老想那些有的沒的做什么?現在的林玄塵內里還是個孩子呀。

    換房間的念頭作罷。

    兩人像當初一樣一起和衣躺在了床上,只不過當時林玄塵睡床里,而此時睡在了床外。

    閉眼之前,林清忽然想到一件事:萬一睡覺的時候林玄塵突然恢復正常,看到這個狀況,自己是不是不太好解釋?

    于是向床里悄悄挪動了一下,又挪動了一下,幾乎貼緊了墻邊,跟林玄塵拉開了足夠的距離。

    林玄塵疑惑地看著他,手臂在身側一撐,似乎想要起身看他怎么了。

    林清忙道:“你躺好。”

    林玄塵便躺了下去,雙手交疊規規矩矩地放在身前,躺得特別好。

    林清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會兒,感覺到視線的他重又睜開眼睛,發現林玄塵身子沒動,卻微微側轉了頭,正注視著自己。

    林清:“……閉眼,睡覺。”

    林玄塵聽話地闔上了雙眼。

    林清不放心地又盯了會兒,發現林玄塵始終沒再有什么動作,這才舒了口氣。

    他開始回想今天接收到的信息。

    既然林玄塵才是主角,那么《仙途》中描繪的這條坦蕩仙途其實也是屬于林玄塵,而不是自己的。

    他看著自己的手掌,微微一哂:看來自己只不過是恰巧拿到了這本書,而又誤打誤撞、恰巧跟上了更新節奏而已。

    如此一來,他便沒必要再去和林玄塵爭什么天玄宗首徒之位了,當掌門的親傳弟子也挺好。

    只是沒想到當初那個小小的少年竟然成了如今的林玄塵,而他一點都沒認出來……

    思緒漫天飄遠的林清突然意識到了什么,眉頭緩緩皺起:很明顯林玄塵在入門儀式上第一眼就認出了自己,但他為什么沒有說出來?

    雖然那時候的自己其實還沒有經歷過云城那些事,也不認識林玄塵,但林玄塵應該不知道這些啊。

    他忍不住翻身坐起,居高臨下地看向身邊躺著的林玄塵,雙眼危險地瞇起:“你第一次見到我時就認出我來了吧?為什么不說?”

    林玄塵睜開眼,一臉茫然:“什么?”

    “……沒什么。”林清重新躺下,“睡覺。”

    現在問也是白問,等他清醒了再說吧。

    ……

    夜里,林清做了個夢。

    他莫名夢到了明淵山莊的那場大火。一個面目模糊不清的人自山莊的廢墟中帶走了年僅四歲的主角,然后用鐵鏈把他鎖在了一個漆黑空曠的山洞里。

    這里沒有光,也沒有聲音,仿佛是被時間遺棄的角落,感受不到世界的存在與變化。

    經年日久,主角便好像和這個山洞長在了一起,像石頭一樣死寂無聲……

    漫長的壓抑與孤寂像毒蛇一樣纏繞著他,讓他喘不過氣來。林清猛地驚醒,喘息甫定時,忙扭頭去看身邊的林玄塵。

    兩個人的距離拉近了不少——自己不知道怎么睡的,此時已翻身翻到了床中間;林玄塵倒沒怎么動位置,只是換了個姿勢,面朝自己側躺著,一條手臂虛虛地搭在自己的腰間,是一種半是保護半是占有的姿態。

    林清醒來的動靜不小,林玄塵卻沒被吵醒,像是疲憊了許久,終于得了個好覺,呼吸勻凈,眉目舒展,連嘴角都無意識地淺淺勾起。

    月夜岑寂,萬籟無聲,林清看著身邊人的睡顏,心中竟忽然生出一點歲月靜好、紅塵無憂的感覺。

    他輕輕地吁了口氣,夢中那個山洞給他的窒息感瞬間淡去了不少。

    不過,那個山洞,那個場景,總覺得有些熟悉,莫非自己以前也做過類似的夢?

    林清想了一會兒,實在沒有想起來,索性不再去想。他小心地去抬林玄塵的手臂,想繼續滾回床里待著,但只微微一動,林玄塵的眉頭便蹙了起來,手上一撈,反而把林清又撈近了幾分,兩人已幾乎呼吸相聞。

    林清:……

    算了,還是別動了。

    他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內心感慨:林玄塵雖然仙途坦蕩,身世卻蠻凄慘,也不知道他當時是怎么在那場大火中活下來的,之后又都經歷了些什么。

    從明柳的記憶中看,似乎是有個人把他救走了?那人后來又去哪兒了呢,怎么只留下林玄塵一個人在云城?

    想著想著,困意上涌,林清小小地打了個哈欠,漸漸闔上了雙眼。

    不知過了多久,一片深沉的寂靜中,他的掌心突然亮起,微弱的白光閃爍。林清似有所覺,指尖輕輕蜷握了一下,下一瞬猝然睜眼。

    他站在一片火海之中。

    在方才的夢里、在明柳的記憶中,他都見過這個場景,但這次感覺卻和前兩次都不太一樣。

    干燥的強風裹著灼熱的火焰一浪又一浪地涌來,噼啪作響,空氣中到處飄著火星;在建筑、草木燒焦的炭火氣息中,一種更加讓人不舒服的氣味隨風而來。

    他向前跨了一步,走出一叢火焰的包圍后,瞳孔驀然張大。

    死狀凄慘的尸體、混合著破碎血肉的血泊突然充斥了視野,久違的眩暈與惡心欲嘔的感覺襲來,令他大腦嗡嗡作響,心臟瘋狂鼓跳。

    林清臉色慘白,他支撐不住地跪倒在地上,抓著地面的五指開始不受控制地痙攣。

    這……這絕不是夢境!他是真的來到了一百多年前的明淵山莊,來到了那個幾乎全山莊所有人都慘遭屠戮的血腥時刻!

    第77章 第 77 章

    “轟隆”一聲, 天際突然響起一道悶雷。

    被濃烈的血腥沖擊,幾欲昏死過去的林清被這雷聲一激,混沌的腦中頓時清明:也許林淵和明柳還沒死, 說不定一切都還來得及……

    從疲乏不聽使喚的身體中硬擠出一絲力氣, 林清咬牙站起身, 穿過火海, 踉踉蹌蹌地奔向明柳所在的房間。

    然而,已經遲了。

    因為大火焚燒, 不少房屋已經傾覆,林清繞過連廊, 便一眼看到了前方廢墟中的明柳,和倒在她懷中的那個人。

    林淵,已經死了。

    林清慢慢地停下了腳步,心中一片茫然:天書送他來到這里, 難道不是為了讓他阻止悲劇發生的嗎?

    天上濃云翻滾,醞釀了許久的雨滴終于落了下來, 不一會兒,大雨傾盆。

    火焰在雨中撲閃,卻并沒有被澆滅分毫。林清呆立在火海與雨幕中, 思索著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林淵死了,接下來……

    他心中忽地一凜:接下來, 給林淵種下魂絲、造成這一切的那個罪魁禍首便會出場。之前, 明柳的記憶至此便轟然崩塌,他并沒有看到那人的臉, 也許, 他應該躲起來,借此機會看看那人究竟是誰。

    不, 不對,在此之前,還有一個人。一個白衣人突然出現,救走了明柳的孩子,也就是后來的林玄塵。

    那個白衣人又是誰?算算時間,他此時也該出現了,為什么還不見蹤影?

    林清望向眼前坍塌的房屋,明柳便是將林玄塵藏在了此處,白衣人再不出現,林玄塵怕是要被壓死了。

    他焦急地來回踱步,無意間一低頭,看到自己白色的衣擺,剎那間一個念頭劃過腦海:

    那個白衣人,不會就是我吧???

    我在明柳過去的記憶中,看到了未來的自己???

    乍一聽很荒謬,細想卻又很合理:上一次自己穿越到過去,便是救了少年的主角;這次自己穿越,任務說不定就是去救幼年的主角。更何況,這里除了自己,再也沒有其他白衣人了。

    便在此時,一根著火的橫梁砸了下來,蕩起騰騰煙灰,剩下半邊的房子也變得搖搖欲墜。林清臉色一變,當即不再猶豫,立馬沖到那片廢墟中,扒開地上的斷壁焦土,尋找林玄塵的蹤跡。

    在掀開又一塊碎石后,他的動作突然一頓。

    一個小小的身體蜷縮在歪斜的橫木與地面組成的狹小空間中,臉色灰白,雙目緊閉。

    林清心中頓時一緊:會不會他來得太晚了,人已經……他無意識地抿緊嘴唇,一手托起橫木,另一手小心翼翼地將人抱了出來,輕聲喚道:“林玄塵?”

    小孩兒呻`吟了一聲,慢慢睜開眼睛,迷蒙地看了林清一眼,隨即又不堪重負似的閉上了。

    林清長舒了一口氣,幾乎要喜極而泣:“太好了,太好了,你還活著。”

    “清兒!”

    隨著一聲呼喊,林清回頭。

    那根倒塌的橫梁同樣驚醒了陷入悲痛中的明柳,她此時已來到了林清身后。

    林清將懷中林玄塵交予明柳,道:“他沒事,只是暫時暈了過去。”見明柳確認林玄塵沒有大礙之后便將人緊緊抱在懷里,已然紅腫的雙目再次不斷涌出淚珠,心中跟著一酸,不由道:“林夫人,你……節哀。”

    明柳抬起淚眼,上下打量他。

    林清見此情形,心道糟糕,自己出現得莫名其妙,著實可疑,說不定明柳會誤會自己就是給林淵下魂絲之人,這可該怎么解釋才好?總不能直接說是被天書送到這兒的吧?

    “呃,我……”

    林清絞盡腦汁想著說辭,就見明柳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手中靈劍,疑惑呢喃道:“碎夢?”

    林清呆了一呆:“啊?”

    難道是自己附身碎夢久了,身上沾染了它的氣息?

    不管怎么說,最起碼看起來明柳是信任自己的。

    他沒有應聲也沒有否認,岔開了關于自己身份的話題,只道:“林夫人,給莊主種下魂絲之人就在附近,很快就會過來,我們快離開這里。”

    明柳在聽到這句話后,原本盈滿淚水的雙眼驟然變得銳利,竟似有金屬光澤,渾身盡染殺伐之氣。

    林清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忙勸說道:“林夫人,我知道你報仇心切,但敵人手段詭譎,防不勝防,你……未必是他的對手。更何況,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你的孩子想一想啊。”

    明柳垂頭看向懷中的孩子,目光憐愛不舍。半晌,她搖了搖頭,輕聲道:“我知道那人的手段,也知道,倘若我此時逃走,恐怕以后再難知道他的身份和蹤跡,屆時我在明,他在暗,我和清兒又有多少機會能逃過他的毒手?我是能到青山劍派尋求師兄們的庇護,可是……”她緩緩環視周圍的尸山焦土,聲音充滿痛苦,“如果害得青山劍派也落得此下場,我又于心何安!”

    林清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竟無從反駁。

    明柳又道:“此人若不除,不僅于我,于整個蒼生都禍患無窮。此番若我僥幸能傷到他,即便不能奪了他性命,也會讓他遭受重創,無法恢復,到時他再想害人,便沒那么容易了。”

    林清著急,心想:不,十幾年后,他依然屠了云城滿城的百姓,明柳此時可能只是白白犧牲。

    正欲再勸說,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從冥淵鬼地出來之時,明柳殘余的生魂囑咐自己將碎夢的斷劍送去給易驚寒,說易驚寒一看便知。是否正是那人此番和明柳的對峙中留下了什么線索?如果自己阻止了明柳,線索會不會消失,未來會不會因此而變得更加糟糕?

    林清尚自踟躕,明柳卻心意已決。她最后無限眷戀地親了親懷中幼子的臉頰,便將他交給了林清:“此去向北三十里的半山腰上有棵大松樹,松樹旁的藤蘿后有一山洞,你帶著清兒在那里等我,我會去找你們。”她頓了頓,接著道:“如果日出之時我還沒出現,你便封了清兒的記憶和修為,把他交給一戶普通人家收養,讓他平平凡凡地長大,不要活在仇恨和痛苦中……可以嗎?”

    說到后來,她的聲音已哽咽。

    林清心情復雜地接過孩子,點頭道:“好,我答應你。”

    明柳深吸了口氣,再開口時,聲音已經平靜。她從懷中取出兩道靈符,遞給林清:“這靈符可消除你們的蹤跡和氣息,免于那人的追蹤。另一道則是傳送符,能直接將你們帶到我所說的那個山洞。”

    林清認出前一道正是晏離從如意樓擄走自己、躲避林玄塵時曾用過的靈符。

    林清內心沉重地收下,正想說些“保重”之類的話,就見明柳臉色忽地一變,急聲道:“他來了,快走!”

    林清立馬催動兩張符咒。

    在離開的瞬間,他聽到明柳震驚到無以復加的聲音:

    “是你?!”

    第78章 第 78 章

    濃重的夜幕慢慢稀薄, 雨也變輕了。

    林清一整夜沒合眼。小林玄塵不知是因為淋雨還是受驚,一直高燒不退,啜泣著囈語“爹爹”“娘親”。林清用靈力烘干他身上衣物, 又抱著哄了一夜, 此時這孩子才慢慢安靜下來, 像是睡著了。林清卻無心睡眠, 背倚著山洞的石壁,隔著洞口門簾一樣倒垂下來的藤蘿, 望向遠處那片火海。

    不知道明柳能不能來。

    他明知道明柳的命運——一百多年后,他將在變成廢墟的明淵山莊下找到她的佩劍, 以及附著其上的生魂——可心底仍忍不住期盼奇跡發生。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暗藍色的天空邊緣染上一層紅紗,那紅越來越濃烈,托舉著一輪金烏從地平面升起, 霎那間天地一片皓皓。

    林清的心卻是沉入了谷底。

    天亮了。

    他眼睛有些酸澀,垂頭想避開日光, 卻發現懷中孩子不知何時已睜開了雙眼,不由一愣:“你醒了?”

    林玄塵原本正看著洞外,聞言目光轉向林清。

    哭了整晚的雙目通紅, 頭發被不知汗水還是淚水打濕了,緊緊貼在小臉上, 整個人看起來脆弱又可憐。

    林清用袖子拭去他額上虛汗, 干燥溫暖的掌心貼上額頭:“謝天謝地,燒終于退了。還有沒有覺得哪里不舒服?”

    林玄塵靜靜地搖了搖頭。

    林清原以為他醒了定會哭鬧找父母, 想了一夜該如何安撫, 萬料不到他竟如此安靜乖巧,想好的說辭一時卡了殼。

    手足無措了一會兒, 他回想一下跟小朋友說話該用的語氣,哄道:“昨天你家來了壞人,你爹和你娘都在打壞人,怕傷著你,就讓我帶你出來躲一躲。現在我要回去一趟,看你爹爹和娘親把壞人打跑了沒有,你乖乖待在這里等我回來,不要動,好不好?”

    林清緊張地去看林玄塵反應,拿不準這番話能不能哄得住他。

    林玄塵垂下眼,良久,點了點頭。

    林清大大松了口氣,心說還好這時候林玄塵年紀尚幼,一時間可能還理解不了明淵山莊到底發生了。

    這樣也好。

    他不敢多做耽誤,又叮囑了林玄塵幾句之后,當即拂開洞口的藤蘿向外走去,并悄悄在洞口施加了一道雙層結界,以免被外人發現山洞,或者林玄塵亂跑出去。

    一夜大雨,明淵山莊的火沒有被澆滅分毫,反而燃得更加猛烈。明柳和那神秘人都已不知去向,林淵的尸體卻仍留在原地。林清在林淵尸身上探查了一番,發現他體內有魂絲卻不多,應當是生前被種下的那些,神秘人此時尚未對林淵的尸體動手腳。

    他略一沉吟,起身環顧四周,找到當初晏離發現地下石室的方位,伸掌用靈力向下探去,結果地下結結實實,并沒有什么隱藏空間。他不死心,又換了幾個位置一一去試,都未有所發現。

    囚禁著明柳生魂的那個地宮怎么不見了?難道那也是之后才建的?

    那現在他還能去哪兒找明柳?

    正思忖著,一個念頭忽然掠過林清的腦海:既然是木偶人提醒了晏離明柳沒死,那豈不是說明木偶人看到了一切?

    想到這里,他急忙將手伸入懷中,一掏卻掏了個空,才意識到小木偶沒有和他一起穿越過來。

    得趕快找到它。

    林清仔仔細細地在廢墟中翻找起來,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在掀開一塊石板后,他聽到下面的碎石堆里竟傳來微弱的呻吟,不由微微一愣:竟然還有人活著?

    用力推開石堆,底下滾出一個家仆打扮的小童來。那小童被壓在這里,竟僥幸躲過了林淵的屠殺,但臉上卻被四處蔓延的火焰燒著,半張臉的皮膚都被燒融潰爛,甚至露出一小塊焦黑的骨架。

    此刻手腳得了自由,他立刻雙手捂到臉上,打著滾慘叫呼痛,卻不料雙手也被燒著,慘叫聲愈發瘆人。

    “別動。”

    林清蹲下身,一只手按著他肩膀阻止他亂動,另一只手吸去他臉上和手上的火焰,然后問道:“你是明淵山莊的人?”

    這小童卻似已被嚇到神志不清,只顧驚駭尖叫:“殺人了!殺人了!莊主瘋了!他是個魔鬼,你……你也是魔鬼!”

    林清眉頭微皺,心想自己怎么也成了魔鬼。低頭回望了一眼,突然明白過來,自己浴火而來,怕是和林淵發瘋四處放火的樣子有些像,因此嚇到他了。

    “你冷靜一點,現在已經沒事了,你不要害怕……”

    然而不管林清說什么,他翻來覆去都是那兩句話。林清無奈,索性劈手打暈了他,放到了火燒不到的地方,自己繼續尋找木偶人。半晌,終于被他在一塊磚石下找到,只不過小木偶已被砸得四分五裂了,怎么呼喚都沒反應,用靈力一探,發現其中靈識已消散多時了。

    林清捧著小木偶殘缺的身體,眉頭微微蹙起。

    他又搜尋了一圈,再無其他收獲,擔心林玄塵等得著急,便把小木偶揣進懷里,背起小童離開了明淵山莊。

    至于林淵的尸身,林清幾經思考,決定還是不去動他,以免被那幕后之人察覺到自己的存在,反遭追蹤。

    可是這小童該怎么辦呢?肯定不能把他帶到林玄塵面前,且不說他臉上這可怖的燒傷,單他胡言亂語幾句“莊主瘋了”“魔鬼”,他就不知道該怎么向林玄塵交待。林清想了想,決定還是先找個地方給這小童醫治調養。

    他來過這附近,知道云城醫館的李大夫妙手回春,于是足下發力,往云城方向掠了過去。

    云城的大街上人頭攢動,全都在看向明淵山莊莫名燃起的大火。火從昨天下午燃起,到現在已燒了幾乎整整一天,很難不引起附近百姓的注意。只是,眾人見那火聲勢浩大,連夜大雨都撲不滅,根本就不敢近前查看。有人驚慌失措地說要搬離此地,可大部分人安土重遷,不愿背井離鄉,只喃喃念叨著“神仙保佑”,希望大火能盡快熄滅。

    不過,據林清所知,這場火并沒有影響到云城的百姓,應該是不久就有修士過來處理了。

    林清避開人群,背著小童向醫館走去。

    印象中,過了這個拐角就是……

    林清正在認路,忽聽得背后呻吟一聲,那小童竟然醒了。他扭動掙扎著從林清背上下來,拔腿就朝人群里邊跑,邊跑邊瘋瘋癲癲地喊:“殺人啦……”

    人群哄的一下驚散開來。

    “哎,別跑……”

    林清正欲去追,卻見那分散的人群中間站了幾個青衫修士,朝小童喝到:“站住!什么人?”

    林清一愣:“青山劍派?”

    再仔細一看,易驚寒竟也在其中。

    林清心中一喜,心想:沒想到青山劍派來的這么快。既然易驚寒到了,那就好辦了。

    正準備打招呼,轉念一想:“不對,這時候我認識易掌門,可易掌門不認識我啊。我該怎么解釋我的來歷,以及我是如何正好出現在明淵山莊滅門現場的?”

    站在易驚寒的角度,恐怕怎么想都可疑。

    想到這里,林清又慢慢退了回去,決定先想好對策再和青山劍派接觸。

    他躲在一旁,看青山劍派的人抓住了那小童,緊接著就有人驚呼:“這,這不是明淵山莊的家仆孟小七嗎?”

    孟小七?孟……?

    林清猛然間想起在青山劍派見過的那個瘋瘋癲癲的“孟爺爺”,尹如綿說是易掌門在明淵山莊附近碰到的,原來就是他?

    怪不得他說見過自己。

    不過,過了上百年他的瘋病都沒好,看樣子從他嘴里也問不出什么來了。

    那邊,孟小七還在驚懼地大喊“殺人了”,青山劍派幾人聽到這話面色都是一變,迅速化作幾道清光向著明淵山莊飛了過去。

    目送他們飛走,林清也趕回了山洞。

    看到他回來,等在洞口前的林玄塵雙目一亮,期盼地看向林清身后。

    空無一人。

    迎著林玄塵失落的目光,林清頭皮發僵,愧疚得好像是自己做錯了什么事一樣,他蹲下身子,盡量地放低姿態,手忙腳亂地解釋:“啊你不要哭啊你聽我說現在你父母有事要離開一陣子不過不用擔心以后你還會再見到他們的。”

    是的,一百年后,在冥淵鬼地,再見時他爹是一具尸體,他娘是一縷生魂,然后他娘魂飛魄散了,他爹跟著自焚了。

    ……

    想到這里,林清只覺得更凄楚了,林玄塵還沒哭,他都快哭出來了。

    啊啊啊啊啊怎么會這么慘!

    “嗯。”林玄塵低下頭應了一聲,聲音滯澀沉悶。

    咦?接受了?

    林清撓了撓頭。之前他還覺得林玄塵作為一個小孩不哭不鬧真是太好了,現在又覺得,這是不是太好哄了點兒?假如是壞人騙他呢?

    他疑惑地偷瞄了一眼垂頭沒有動靜的林玄塵,迷茫地想:無論是當初遇到的少年落魄的林玄塵,還是后來位至宗門首席的大師兄,看起來都不是很好哄騙的樣子啊。

    果然還是年紀太小的緣故吧。

    愁人,這么不諳世事可該怎么辦呢?

    林清托著下巴想。

    按照明柳的托付,要封住這孩子的記憶和修為,讓他平平凡凡地長大。林清理解一個母親的心情,肯定不想讓自己的孩子背負著仇恨過一生,也不想他卷入這些危險之中。可問題是,即便封住他的記憶和修為,日后也會被解開(雖然是自己動手解開的),他還是會加入天玄宗(雖然是在自己的影響下),成為一名修士。

    既然如此,讓他一開始就進入宗門不好嗎?正好易驚寒還就在附近。林玄塵已經失去兩位親人,剩下最親近的人就是易驚寒,在青山劍派的照顧下,他應該會過得順遂一點……吧?

    嗯?等等……

    林清忽然想到了什么,霍然站了起來。

    林玄塵抬頭看他。

    林清嘴唇干澀,心跳如擂鼓:“我、我想到了一件事。”

    他想起離開前,最后聽到明柳說的那句“是你”。

    是……誰?

    是誰會讓明柳這么驚訝,難道是她認識的人?不,或許還要更近一點,是她熟識且絕對沒有想到的一個人。

    什么人是她熟識且絕對想不到的?

    天玄宗的人?青山劍派的人?

    說起來,易驚寒他們怎么會來得這么快,明淵山莊出事還不到一天他們就來了。

    這樣一想,感覺誰都可疑,畢竟他和掌門也曾猜測過,那神秘人是有可能將魂魄附身于他人的,誰中招了都不稀奇。

    林玄塵哪兒都不能去,去哪兒都有可能是送羊羔入虎口。

    轉圈踱步的林清瞬間感覺危機重重。他一把撈起林玄塵,道:“我們走,這個山洞不能待了。”

    第79章 第 79 章

    離開山洞, 林清也不知道可以去哪兒。他只知道,易驚寒查探過明淵山莊的情況,恐怕很快就要派人搜索附近了, 再在山洞待下去, 就是等著被發現。

    當然, 也不是說易驚寒就真的有問題, 只是他不能拿林玄塵去冒險。

    “等待你爹娘回來的這段時間呢,我就帶你四處玩一玩, 逛一逛,好不好?聽說這里往東, 有一片大湖,湖面澄澈像鏡子,能倒映整個天空……”

    說到這里,林清往后看了一眼。林玄塵跟在他身后, 默默地不做聲。

    林清把頭轉回前方,接著道: “……往西呢, 有棵神奇的古樹,這樹無花無葉,卻會吸引一種發光的蝴蝶, 到了晚間,大片熒藍色的蝴蝶棲息在枯木上, 遠遠看去就像這樹一夕之間開滿了花一樣。”

    “怎么樣, 想不想看?我們先去哪邊?”

    “都可以。”林玄塵的聲音稚嫩,但聽起來懨懨的, 沒什么精神。

    “唉。”林清悄悄地嘆了口氣。

    林玄塵挺乖巧懂事的, 不過,對林清的態度卻頗有些冷淡。林清只抱著他走了一會兒, 他就別扭地要求下來,說要自己走;同他說話,十句里才能偶爾得一句回應,以至于林清不得不每走三步就回一次頭,確認林玄塵沒有跟丟。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這時候他認識林玄塵,可林玄塵不認識他啊,于林玄塵而言,他只是個陌生人,現在人肯乖乖跟他走就不錯了。

    既然林玄塵說“都可以”,林清便自行做了決定: “我們往西去吧,離得也不算太遠。”

    這兩處地方都是當初在云城時聽少年林玄塵說過的。少年向他描述這些時,滿眼都是向往和好奇,可當林清提出兩人一起去看,他又猶豫了,說下個月再說。當時林清雖然不解,卻也沒有追問,現在想來,是少年為了能在如意樓做夠半年換來梨花釀的酒方,這才說等下個月的。

    彼時總以為時間還有很長,卻沒想到一個月倏忽而過,沒等他嘗到少年為他釀的酒,也沒等到兩人去看夜蝶棲樹,時間便把他和少年林玄塵永久地分開了。

    雖然現在的小林玄塵對這些沒什么興趣,林清還是想帶他去看看,也算是對少年林玄塵的小小補償。

    兩人走得很慢,一天過去,也只不過行進了十幾里路而已,甚至沒有走出這片山林。到了傍晚時分,落日為樹梢勾勒出一圈淡淡的金邊,山風也開始轉涼,林清在一處較為平坦的地勢前停下腳步,道: “天馬上要黑了,我們今晚就先在這里休息下吧。”

    身后沒有回應。

    起初林清也沒在意,只是習慣性地回頭看了一眼。哪知這一看不要緊,林玄塵居然沒在身后!

    林清頓時慌了,忙四下里尋找: “林、林玄塵,你在哪兒?”

    才走了幾步,就看到林玄塵倒在一堆落葉中間,林中落葉極厚,幾乎將他小小的身體完全掩埋,不仔細看還真發現不了。

    林清吁了口氣,他還以為林玄塵被神秘人突然擄走了呢,嚇得手心都出汗了。

    不過,剛才人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昏倒了呢?

    林清將林玄塵扶起來抱在懷里,如此近距離一看,才發現他臉色不太好,原本粉雕玉琢的小臉此刻略有些蒼白,雙唇也失了水潤。

    莫非又發燒了?

    掌心貼上林玄塵額頭試了試。

    “也不燒啊。”

    林清正打算做進一步的檢查,看他是不是哪里受傷了,就見林玄塵雙睫顫了顫,緊接著,一連串“咕嚕嚕”的聲響從他肚子里傳了出來。

    林清: “……”

    啊?

    這不會是……餓暈了吧?

    林清垂下頭,愧疚得恨不得梆梆給自己兩拳。

    他自己是辟谷了,不用吃東西,怎么就沒考慮過林玄塵是不是還要喝水吃飯啊!

    ……

    林玄塵是被一陣刺鼻的氣味給弄醒的。

    醒來時,天已經黑透了,高處稀疏地散落著幾顆星子,光芒暗淡。遠處是比天幕更加漆黑的群山,幽幽夜風從樹梢刮過,發出嗚嗚聲響,像是鬼哭。

    林玄塵呆呆地望著星空,腦海中忍不住又浮現出昨日的場景。

    變故發生時,母親讓他躲起來,他便躲進了內室的柜子里。昏暗狹小的空間內,他清楚地聽到了房外母親的哀鳴。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他,讓他忍不住顫抖著將柜子打開了一條縫。

    他看到母親跪倒在地上,而她懷里的父親渾身是血,雙目緊閉。

    “爹爹……”

    淚水立刻盈滿了他的眼眶。他想沖出去,想不顧一切地跑到爹和娘的身邊。但隨著“轟隆”一聲巨響,大火中的房屋再也支撐不住,轟然塌了半邊,將他埋在了廢墟中。

    一切感官都被湮滅,唯余痛楚。

    再有意識時,是一雙手將他從廢墟中小心翼翼地抱了出來。一滴水珠落在他臉頰上,他以為是雨,但隨后就聽到一個人哽咽的聲音: “太好了,太好了,你還活著……”

    是眼淚。

    是誰?是在為我而哭泣嗎?

    林玄塵極力想要睜開眼睛,但雙眼卻仿佛重愈千斤,怎么都張不開。

    接著,他被轉交到一個熟悉的懷抱中。

    他聽到母親說要留下來,獨自對抗敵人;也聽到母親交待要封印自己的記憶和修為,交給一戶普通人家長大。

    “不要……”

    他不要走,他要和娘親在一起。

    林玄塵翕動雙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在山洞的那晚,明明已經離開了火場,但他渾身痛苦煎熬,仿佛仍深埋地下,仍受烈火灼燒。

    一雙手將他抱在懷中,溫柔地輕拍,舒緩的靈力源源不斷地送進體內,撫平了他身上的傷痛。

    天亮之前,林玄塵就醒了,然后便是焦灼又忐忑的等待。

    娘親說過,日出之前會來找他們。

    仿佛只有一瞬,又仿佛千百年那么漫長,太陽升起來了。

    他沒有等到娘親來。

    一個白衣大哥哥小心翼翼地向自己解釋著他們為什么會出現在山洞,說爹爹和娘親只是有事暫時離開了。

    林玄塵并不像普通的四歲孩童那般懵懂無知,他知道那是謊言,卻沒有心思去反駁,他的內心空洞,只余彷徨和茫然:家沒有了,爹和娘也沒有了,我還能到哪里去呢?

    不能去青山劍派,娘親說了,會連累各位師伯。

    那么,也不能去找晏離叔叔。

    只能像娘親說的那樣,封印記憶和修為、就當什么都沒發生過,然后無知無覺地過完這一生嗎?

    林玄塵仰起頭,看向眼前的白衣大哥哥。他不知道這人是誰,只知道,是他將自己從廢墟中救出,并且因為自己還活著喜極而泣;也是他在昨天那個難熬的夜晚一直抱著自己,陪著自己,哄自己入睡。

    而且,娘親很信任他,放心地把自己交給了他。

    如果……

    林玄塵偷偷地想,如果這人能讓我跟他走就好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呢?是娘親以前的朋友嗎?

    我是不是該問問他?

    想到這里,林玄塵心里忽然一抖:為什么他跟我說了這么多,卻一直沒說過他是誰?

    是因為……過不了多久他就要封住我的記憶,把我送給別人嗎?

    一個不久后就會忘掉一切的人,自然沒必要告知名字。

    他也覺得,我是累贅嗎?

    心底存了這樣的懷疑,哪怕自己很貪戀那個懷抱的溫暖,林玄塵也不肯讓對方抱了,擔心他覺得自己麻煩。

    當然,肚子餓了的時候也什么都沒說,只是咬牙挨著。

    而那人居然也沒有察覺。

    “這樣也好。”林玄塵翻了個身,圓滾滾的眼睛里漸漸蓄滿了淚水,委屈地想, “這樣他把我丟給別人的時候,我就不會難過了。”

    他閉上眼睛,本想什么都不理,但一股焦糊味執著地往他鼻子里鉆,刺激得他不由再次睜眼,蹙起眉向味道的來源處望去。

    旁邊一塊被清理過的地面上燃著篝火,那個白衣大哥哥正坐在火堆旁,仔細翻烤一尾串在細枝上的河魚,火光映入眸中,顯得他神色極為專注認真。

    不過……

    林玄塵目光下移,看到七八條幾乎燒成焦炭的魚被堆積丟棄在一旁,而那股焦糊味也正是來源于此。

    不由納悶:這是在做什么?練功嗎?

    有時候他爹爹教別人控火之術,也是用的這個法子。

    林玄塵坐起身,這才注意到自己不僅身下墊了一層厚厚的落葉,身上還蓋著一件白色的外衣。落葉松軟,外衣寬大,將他整個人包裹得嚴嚴實實,很是暖和。

    而現在,這件衣服不知何時已被自己擁在了懷中。

    林玄塵趕忙放開。

    林清聽到這邊動靜,立刻熱情洋溢地招呼道: “你醒啦?等著,魚馬上就烤好了。”

    林玄塵怔了怔:居然只是在烤魚嗎?

    可是——

    這魚完完整整,鱗片俱全,而且,看起來內臟也沒剔除。

    這真的是在烤魚嗎?

    林清小心地控制著篝火溫度,約一刻鐘后,那條魚終于兩面焦黃,看起來有點兒能吃的模樣了。他立刻獻寶似的把魚遞給林玄塵: “餓壞了吧?給,吃吧。”

    怕他吃得太快,還不忘囑咐了一句: “小心燙。”

    林玄塵心情復雜,好像有些感動,又好像有些感動不起來。

    遲疑片刻,最終還是接了過來。他伸指撥去幾片魚鱗,從缺口處撕下一小條雪白的魚肉。

    然后便頓住了。

    下一層的魚肉還泛著血絲,一看就是生的。

    對此一無所知的林清: “快吃呀,等下涼了。”

    在這雙殷切的目光中,林玄塵眼一閉,心一橫,將撕下的魚肉送入口中。

    腥,苦。

    林玄塵心想,這條魚的魚膽一定被縱貫的枝條給刺破了。

    “怎么了?不好吃嗎?”

    林清見林玄塵遲遲沒有下咽,緊張地問道。

    “咕咚。”

    林玄塵艱難地將那塊魚肉咽下去,違心地夸贊道: “好吃。謝謝你,大哥哥。”

    “大哥哥”三個字讓林清非常受用,忍不住眉眼舒展,抿嘴笑了起來,感覺一晚上七八條烤魚的折騰都值了。

    他伸手揉了揉林玄塵的腦袋: “好乖~”

    林玄塵仰著頭,任他摸著自己的腦袋,心里悄悄想:我這么乖,你就不會把我丟給別人了吧?

    第80章 第 80 章

    林玄塵一次撕下一點兒魚肉, 緩慢而小口地吃著那條烤魚。

    林清感慨,不愧是名門出身的小少爺,就連餓極了的時候都這么優雅。

    他是第一次烤魚, 也想嘗嘗自己的手藝到底如何, 于是也伸手過去拈了一塊肉放進口中。

    “啊呸!呸呸呸呸呸!”

    林清的臉立刻皺成一團。

    不僅難吃, 那股腥苦味還在口中經久不息, 歷久彌新,林清連“呸”好幾口, 邊“呸”邊奪過林玄塵手中烤魚,胳膊一揮用力扔了出去。

    這玩意兒怎么吃?

    林清淚眼婆娑, 一半是苦的,一半是出于對林玄塵的愧疚——看把孩子給餓的,為了充饑連那種難吃的東西都開始下咽了。

    他從袖子里掏出幾枚野果,看起來像杏子, 聞著也十分香甜,本來是準備給林玄塵當飯后水果的, 現在不得不拿出來當主食了。

    林玄塵兩只手捧著果子慢慢地啃,表情看起來和剛才吃烤魚時并沒有什么不同,努力讓自己表現出一副林清給什么他就吃什么、不挑食好養活的樣子。

    林清拿出果子也有點兒哄他開心的意思, 可現在林玄塵吃著香甜的果子也不見高興,眉目間仍是淡淡的哀愁, 他頓時心下惻然:

    林玄塵本是天真爛漫的年紀, 昨天還在承歡父母膝下,不知愁為何物, 結果一夕之間家破人亡, 被他半哄半騙著在這荒山野嶺間游蕩,淪落到食不果腹、覺不安眠的境地, 實在可憐。

    林清希望他開心,哪怕是暫時的也好。于是絞盡腦汁思索著哄小孩的招數,忽然想到了什么,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包在掌中神神秘秘地對林玄塵說:“看,這是什么?”

    林玄塵側頭看去。

    手掌打開,里面是林清從明淵山莊撿來的那個木偶人。

    林玄塵愣了一下,伸手想要接過,林清卻又收了回去:“它現在受了點傷,不過放心,我馬上就修好它,讓它陪你玩,好不好?”

    林玄塵點了點頭,道:“好。”

    聲音軟軟糯糯,眼神里也有了光亮。

    林清神色也跟著亮起來,只覺得林玄塵小時候怎么這么乖、這么可愛,雖然表面看上去和人不熱絡,實則好哄得很,簡直和大師兄一模一樣。

    隨即又搖頭失笑:這不就是大師兄?

    想到大師兄,忽的一怔:也不知道他在那邊怎么樣了。

    明知道這里的數月光景也不過是那邊的彈指一瞬,大師兄現在必然還跟他離開時一樣,正好好地待在床上睡覺,可仍忍不住擔心,會不會出什么意外。

    畢竟現在他正陷入走火入魔之中,思維混亂,隨時都會有危險。

    林清心中忽然有股說不出的煩悶焦躁。

    “你怎么了?”

    林玄塵歪著頭打量他,眼神中滿是探究。

    “嗯?”

    林清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居然盯著林玄塵出了神,于是對他笑了笑:“沒什么。”

    林玄塵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么,可最后還是垂下了雙眼,沒再多問。

    林清注意力已經回到了手中木偶人上。

    原本的木偶人十分精致,身著華美衣裳,眉目宛然,顧盼神飛;而如今衣衫沾染了灰塵,四肢殘缺,失去了靈識,五官也不再靈動。

    他想著,既然是修復,首先便是要重做四肢——

    于是尋了截樹枝,比劃著折成三段,用來做木偶人缺失的兩條腿和一只手。折好之后,取出匕首就著火光細細刻削打磨。

    林玄塵就抱膝坐在他身邊,靜靜地看著。

    一時間,萬籟俱寂,只余木柴燃燒的輕微“劈啪”聲。火光躍動,點點迸濺的火星如一只只蹁躚的蝶,落在地上,棲成灰白的余燼。

    木偶人關節靈活,四肢零件眾多,林清削鑿了半天,才堪堪做出一段上臂的雛形來。他輕輕舒了口氣,正打算抖一抖身上木屑,忽覺左臂微沉。

    林玄塵靠在他的手臂上,就這么坐著睡著了。

    林清動作一頓,連呼吸都不敢大聲了。

    枕在臂膀上的腦袋很輕,從自己的視角看過去,只能看到他烏黑的發頂,小小的脊背因為這個別扭的姿勢而稍稍彎曲,看起來不太舒服。林清用另一只手扶上去,左臂慢慢挪動抽離,想讓林玄塵仰躺到懷中,睡得更舒服點兒。哪知剛一動,林玄塵眉頭就皺了起來,發出一聲模糊的夢囈,隨后雙手一抬,牢牢抱住了林清的胳膊。

    林清不敢再動,脊背和胳膊維持一個姿勢,整個人定成一尊石雕。

    如此,僵持了不知多久,林清料想小家伙應該睡熟了,再度想要動作,忽覺有溫熱的液體透過衣袖滲了進來。

    林玄塵在哭。

    可他哭得如此無聲無息,仿佛就連淚水也不敢驚擾別人,只在黑暗中慢慢蜿蜒。

    林清心頭微震,他頭一次意識到,也許,這孩子早就察覺出了端倪,只不過不愿說破罷了。

    ……

    天剛蒙蒙亮,林清背倚大樹正熟睡,懷中林玄塵卻被啾啾鳥鳴聲給驚醒了。他意識尚不清醒,只感覺周身環繞著令人心安的氣息,恍惚中以為身邊是母親,腦袋便自然地在那人身上蹭了蹭,然后才迷蒙地睜開眼睛。

    入目是一張十分好看的少年人臉龐,雙目輕闔,睡得正香。而自己則被橫抱在懷中,腦袋枕著對方臂彎。那人另一只手支頤,撐住微低下來的頭顱,寬大的衣袖順勢滑落,堆疊在自己身上,宛如覆了層薄被。

    林玄塵怔忪了片刻,意識慢慢回籠。

    有一縷發絲從林清鬢角散落下來,隨著山間清風微微飄拂,晃動在林玄塵眼前。林玄塵目光順著發絲向上,凝視著林清的臉。天光尚不透亮,這使得林清五官看起來略有些模糊,但即便這樣,林玄塵也看到了他眼下那一圈淡淡的黑青,在他白皙的皮膚上分外刺眼。

    林玄塵抬手想摸,在堪堪要觸到他眼睛的時候,又倏地縮了回來。他想了想,輕手輕腳地從林清懷中起了身,然后向林中深處走去。

    過不多久,林清也醒了。他睜開眼,看著空蕩蕩的懷抱,驀的一驚:林玄塵呢?

    他站起身,環顧周遭。透過林葉間隙灑下的日光有些耀眼,昨晚的篝火已經熄滅了,只剩下一堆灰燼,飄出渺渺細煙。

    到處不見林玄塵的身影。

    林清幾乎兩天兩夜沒有合眼,直到昨晚后半夜才入睡,哪知竟一下子睡這么沉,人什么時候不見了都不知道。

    他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經過兩天相處,他知道林玄塵聽話懂事,斷不會無緣無故一個人亂跑。

    在他睡著期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難道是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帶走了林玄塵?

    天大地大,他該到哪兒去找人呢?

    正自焦急,忽聽得身后一處灌木叢傳來簌簌的動靜,林清扭頭,就看到林玄塵出現在樹叢后,艱難地想分開攔路的橫枝藤蔓往這邊來。但他懷里抱著什么東西,騰不出手,偏那樹枝又纏得緊,無論怎么掙扎都過不來。

    林清:“……”

    他又好氣又好笑,剛還在想林玄塵聽話懂事不會亂跑呢。

    不過這樣也好,看著總算是有了幾分小孩子的活潑調皮,如果老像昨天那樣悶著,那才讓人擔憂。

    林清走過去,把林玄塵從亂枝纏繞中解救出來,然后蹲下身,一邊摘去粘在他頭上的雜葉,一邊溫聲道:“跑哪里玩去了?”

    林玄塵沒有說話,雙臂向前一送,露出懷里抱著的一堆野果。

    林清:“你去摘果子了?是不是餓啦?跟我說一聲,讓我去弄吃的就好。”

    林玄塵搖了搖頭,雙臂再次向前,看著林清,道:“給你。”

    林清一愣:“給我的?”

    林玄塵點頭,脆生生道:“大哥哥這兩天很累吧?我想讓你多睡一會兒,就沒吵醒你。我剛才已經吃過了,這些都是給你帶來的。”

    “啊……”

    林清心中熨帖,又泛起一陣酸軟。他看著林玄塵純然明凈的雙眼,多想就這樣一直陪著他,陪他長大,保護他不受那些風雨磋磨。

    可惜,他不能。

    林清指尖不自然地蜷握了一下,虛虛籠住了自己的掌心——他和幼年的林玄塵本無相遇的機會,是《仙途》帶他穿過了時空的罅隙,送他來到這里。就像在云城和少年林玄塵相遇的那次一樣,不知什么時候自己就會突然離開。

    這時光不屬于自己,隨時都有可能被收回,他又怎能做得了主?

    林清心情突然低落,他垂著頭,無言地將果子接過來,一一收好。

    林玄塵察言觀色,以為自己哪里做錯了,內心惴惴不安:“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亂跑?我,我以后不會了,你別生氣。”

    林清驚異地抬頭,他沒想到這孩子竟這么敏感,忙露出笑容:“沒有,我沒生氣。你想去哪兒都成,只要跟我說一聲……”

    說到這里,忽然想起來當初自己離開都沒有跟少年林玄塵說一聲呢,害他一直在破廟里等著自己,于是底氣漸弱,聲音也漸低“……說一聲就好。”

    林玄塵自無不聽,連忙點頭:“嗯!我記住了。”

    林清心底愧疚更盛。

    愧疚之下,總覺得林玄塵瘦了不少,臉頰似乎沒之前那么圓潤,下巴也變尖了,看起來十分惹人憐惜。

    四歲的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怎么能只吃野果呢?還是得去有人煙的地方正經吃飯啊。

    他仔細回憶了一番附近哪里有村落鎮子,選定方位后對林玄塵伸出手:“我們走吧。”

    經歷了一次“跟丟”、一次“亂跑”之后,林清心有余悸,生怕真出了什么岔子,于是便想牽著他的手走。

    ——當然,能抱著最好,這樣走得也快些。但誰讓林玄塵不喜歡讓自己抱呢。

    伸過來的手五指修長,指尖瑩潤,分外好看。林玄塵抬手去夠,可惜身量太矮,手又很小,只堪堪握住了林清兩根指尖。

    林清反手一勾,將林玄塵的小手勾在掌心里,牽著他向前走去。

    ……

    手被人牽著,連日來的空茫凄惶似乎也被驅散了一些,一顆心有了依憑之處。林玄塵內心生出小小的希冀:他是不是愿意接納我,帶我一起走呢?

    林清步伐不快,林玄塵不用太吃力就能跟得上,他甚至還有余暇去偷偷打量林清。

    林清不說自己的身份,林玄塵就不問,可又實在忍不住好奇,所以便私下猜測,不知不覺間,這也變成了一種樂趣。

    明淵山莊與天玄宗交好,林玄塵一眼就認出了林清衣飾上的天玄云紋,知道他是天玄宗的人;又因為母親很信任他,推測應當是與父母熟識之人。

    ——除了晏離叔叔,父母在天玄宗還有哪些熟識的人呢?

    對了,還有晏離叔叔的師兄。雖然自己沒見過,但聽父母談起過,似乎是天玄宗的掌門。

    不過……這個白衣哥哥看起來很年輕啊,應該不會是天玄宗的掌門吧?

    林玄塵苦苦思索,無意間一抬頭,忽然發覺似乎有哪里不太對勁:

    他們不是要去西邊的古樹那里嗎?怎么現在在朝北走?

    林玄塵仰頭看了林清一眼,卻沒有從他臉上看出什么端倪。

    隨著兩人繼續向前,林木愈加稀疏,農田開始出現。走在田間的阡陌小道上,林玄塵心中忽然惴惴,呆呆地想:為什么在朝人煙聚集的地方走?

    他果然還是要把我送給別人嗎?

    林玄塵有些邁不動步子了。

    林清發覺林玄塵走得越來越慢,自己牽著的小手似乎也有些發涼,于是停下來問他:“累了嗎?”

    林玄塵沒有說話,低著頭反復磋磨著腳下一個無辜的小土塊。

    林清屈膝半蹲,歪頭去看林玄塵的臉,卻見他雙唇緊抿,眼眶微紅,一副想哭又硬生生給忍住了的神色。

    林清眉頭一皺,雙手捧著他臉頰輕輕抬起他的臉,關切地打量著:“你哪里不舒服嗎?”

    林玄塵抽了抽鼻子,委屈地小聲道:“我們、我們不是還要去看古樹和發光的蝴蝶嗎?”

    “啊?”林清一愣,“要看的啊。”

    說完忽然反應過來,這小家伙是不是發現我拐路了啊?

    之前問他的時候還一副不感興趣的模樣,原來心里還是想看的嘛。

    林清莞爾:“現在只是帶你去吃飯而已。”

    林玄塵抬眼看他,漆黑的眸子里氤氳著淚水:“真的嗎?不騙我?”

    林清有些好笑地輕輕捏了捏他的鼻尖:“真的。騙你是小狗。”

    他伸手一攬,將林玄塵攬坐在自己臂彎,然后起身:“我們先去吃好吃的,再去看發光的蝴蝶,好不好呀?”

    林玄塵遲疑著,雙手環住了林清的脖頸,然后點了點頭。

    他心下稍安:至少,在看到發光蝴蝶之前,他應該不會被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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