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明柳從地上爬起來, 滿不在乎地拍了拍袖子上的土。二樓燭光已熄,窗戶落鎖,她想了想, 干脆抱著劍坐在樹下打盹。
林清哭笑不得。明柳雖沒錢在這里入住, 但原先的客棧應當是給她留著房的, 也不知她是忘了, 還是就要執意守在這里。
林清此番過來是要喚醒明柳魂魄,但此刻他不能說也不能動, 如同一個觀眾,還是沒有遙控器的那種, 也只能靜待事情變化。
月影西斜,天翻魚肚白,不知不覺間,兩人已是在樹下靜坐了一夜。早起的攤販在街邊支起餛飩攤, 熱騰騰的香氣一縷一縷地飄過來。
明柳睜開眼,看著不遠處的餛飩攤咽了咽口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一躍起身,又走進客棧大堂。
天剛蒙蒙亮,大堂還沒什么人, 只有一個店小二在忙著擺置桌椅。
店小二已經換了,不是昨夜那個。他殷勤招呼明柳入座, 問:“姑娘吃點什么?”
明柳含糊道:“我, 我等我朋友來了再一起點菜。”
店小二道聲“好咧”,給明柳上了壺熱茶, 便忙其他的去了。
陸續有人下樓, 大堂漸漸喧鬧起來。明柳喝著免費的熱茶,目光時不時看向二樓樓梯的方向, 顯然還是在等林淵。
“姑娘,介意我搭個桌嗎?”旁邊忽然響起一道極為清澈透亮的聲音。
明柳循著聲音轉頭去看。來者一身灰藍,裝束利落,看身形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黑發高高束起,幾縷發絲散了出來,搭在額頭兩側,為他鋒利的眉眼平添了幾分懶散與隨性。
林清一抬眼,差點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到。這不是年輕版的晏離長老嗎?!
晏離見明柳看過來,便沖她挑眉一笑,露出一顆尖尖的虎牙。
明柳蹙起眉,眼神防備:“不行,這里有人了,你去別處吧。”
晏離雙手一攤,道:“可是,別處都滿了。”
明柳四下里一張望,不知何時起大堂居然已經坐滿了人,但也并非全無空位,有幾桌是像她這樣只坐了一兩個人的。
既然要搭桌,去別處不也一樣嗎?干嘛偏偏來她這里。
而晏離說完便大喇喇一撩衣擺,想要直接坐下。明柳心中著惱,干脆伸腿一踢,將晏離身下的凳子踢偏了幾分。
晏離神色不變,腳尖一勾一挑,凳子便又回到了原地。他若無其事地坐下來,還順勢拿起桌上倒扣的茶杯,邊倒茶邊挑釁地看了明柳一眼。
明柳慍怒,伸手去搶奪他手中茶杯,晏離抬手閃躲,兩人端坐不動,單手在桌面上你來我往地過起了招。忽然明柳兩指勾住了杯沿,用力拉扯中,熱茶傾灑出去,澆了被放在桌上的林清一身。
林清:……
委屈。
明柳平時對碎夢劍極為愛惜,眼見被潑上茶漬,立刻站起來心疼地掏出手帕去擦。晏離便悠然地繼續給自己倒茶,這次終于喝進了口中,于是又朝明柳彎了彎嘴角,神色狡黠又得意。
明柳只覺得這人可惡至極。她萬不想跟這人同桌而坐,但若要她就此罷休離開,又咽不下這口氣,于是怒瞪著晏離,瞪著瞪著,眼圈一紅,突然落下一滴淚來。
晏離原本好整以暇,看到明柳落淚,臉上神色一呆。他慌忙站起來,想要去哄,又無從下手,只能手足無措地抓了抓頭發:“哎,跟你鬧著玩,怎么就哭了呢……”
“晏離。”
有人叫晏離的名字,嗓音明明不大,卻在喧鬧的大堂中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晏離脊背一僵,緩緩轉過身,訥訥道:“師兄。”
林清心下驚奇。師兄?哪個師兄?
不用刻意去找,他一眼就看到了門口那個穿著淡青色廣袖長衫的青年,溫潤清俊如玉,好像渾身都在微微泛光,單單站在那里,身周萬物都已淪為陪襯。
原本鬧哄哄的客棧一下安靜下來。
那人走過來,對著晏離開口,語氣溫和中帶著責備:“你又惹什么事了?”
方才還十分神氣的少年此刻低眉順目,一句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只道:“師兄,我錯了。”
林清看得目瞪口呆。晏長老居然也有如此服帖的時候?!
那人又轉向明柳,拱手行了一禮,歉疚道:“我師弟魯莽,若有冒犯之處,我代他賠個不是,還望姑娘原諒。”
明柳態度立馬軟化,連連擺手:“沒事沒事,我也不該亂發脾氣。”
那人目光一掃明柳手中的劍,微笑道:“姑娘可是來自青山劍派,名喚明柳?”
“咦?”
明柳和晏離異口同聲:
“你認識我?”
“師兄你認識她?”
那人溫聲道:“我識得這把劍。這把碎夢,是你師兄易驚寒親自搜集材料,然后交由我派長老鍛造而成,說是送給小師妹明柳的禮物。”
晏離聞言忍不住好奇地探頭去看那把劍,自語道:“我怎么不知道這件事。”
那人看也不看地抬指輕輕一扣,扣在晏離腦袋上,晏離立馬捂著頭乖乖站好。
林清:……
怪不得晏長老有敲人腦袋的習慣,原來都是跟他學的。
不過這人敲人的動作可比晏長老輕柔多了。
“是么?”明柳茫然地舉起劍看了看。這把碎夢是師兄送她的沒錯,但材料如何搜集、由誰鍛造而成卻沒跟她說過。于是問道:“那你是哪個門派的?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天玄宗,謝無歡。”
謝無歡,天玄宗宗主謝無歡!!
林清興奮了,激動了。他就說嘛,怎么都沒見過晏長老的這個師兄,原來是一直在閉關的宗主。
這可是他未來的親傳師父呀!得趁機好好了解了解。
明柳顯然也從師兄處聽過謝無歡的名字,倍感親切,乖巧道:“原來是無歡哥哥,快請坐。”
晏離終于也可以跟著名正言順、理直氣壯地入座了。他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我是你晏離哥哥。”
明柳假裝沒有聽到,不予理睬。
謝無歡落座后問明柳:“明柳姑娘怎么一個人在這兒,是有什么事嗎?”
明柳點頭:“嗯,我是在這兒等人。”說著再次望向樓梯的方向,卻正好看到林淵站在二樓的樓梯口,目光看向這里,只是神色似乎有些困惑。
此時,晏離也在沖著那邊揮手,喊道:“林淵,這里這里!”
第62章 第 62 章
明柳跟隨了林淵一夜, 此刻終于知道了他的名字,雀躍地跳了起來:“原來你叫林淵啊。”
林淵正邁步下樓,聞言目光在她臉上一掠, 又很快滑開, 轉過臉不看她, 神色看似淡漠, 細看卻發現多多少少有些不自然。
謝無歡觀兩人神色,微微一愣。他頓了頓, 隨即恢復往常的笑容:“原來明柳姑娘和我們等的是同一個人。”
明柳好奇:“你們是一起的?”
謝無歡頷首道:“對。”
幾人說起事情原委,林清這才知道, 原來,謝無歡和晏離下山歷練,與云游至附近的林淵約好在此匯合。林淵先一步到了,等候期間聽說了鎮上有人離奇失蹤的怪事, 他覺得蹊蹺,便著手調查。調查中發現這些失蹤的人相互之間沒有聯系, 家境也各不相同,相似之處唯有兩點:都是青壯年男子;失蹤前都曾去過瓊玉樓。林淵便以樂師身份進瓊玉樓打探。
哪知還沒查出什么東西,便被財大氣粗的明柳被當作花魁給買下來了。
“某富家小姐豪擲黃金萬兩, 買了瓊玉樓的男花魁一夜”是城中頭等逸聞,街頭巷尾都在議論, 謝無歡和晏離甫一進城便聽說了。林淵雖然對這段說得語焉不詳, 但兩人立刻便猜到了怎么回事,晏離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謝無歡也不禁莞爾。
始作俑者明柳卻一臉無辜, 她托著腮聽完,表情躍躍欲試:“你們要調查失蹤案?我也加入你們。”
晏離余笑未歇, 支著下巴打量她,挑眉道:“你?你會做什么?”
也不怪晏離發此疑問,明柳言談舉止顯然涉世未深,甚至不大通曉人情世故,而且靈力低微,不像能幫什么忙的樣子。
明柳不服氣地將劍拍在桌上,哼了一聲:“少瞧不起人了,我……”眼睛頗為靈動地一轉,忽然想到了什么,“我認識瓊玉樓很多人啊。”
她掰著指頭數:“李媽媽、紅袖姐姐、天香姐姐……”一連數了七八個,然后抬頭看向林淵,邀功一般:“我可以進去幫你打探消息。”
晏離聽得嘆為觀止,一臉欽佩地鼓起了掌:“確實了不起。”
林淵卻不領情,臉色冷若冰霜:“用不著你幫忙。”
明柳嘻嘻一笑,顯然不在乎林淵的拒絕。
謝無歡無可奈何地笑著搖了搖頭:“易兄知道你在外邊這么胡來嗎?”
一聽謝無歡提到易驚寒,明柳的笑容僵在臉上。她忘了答應過六師兄今天一定要回去的。可是……她轉頭看了眼林淵,心想,如果她現在就回去,之后肯定就不會有機會再見到他了。于是拿定主意,拼著被師兄罵一頓,她也不要回。
……
林淵和謝無歡商議之后,還是認為要從瓊玉樓入手,打算今晚再探一次。
而明柳則被留在了客棧。臨行之前,林淵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語氣冷淡地囑咐:“待在這里不要動。”
明柳不大雅觀地騎坐在一條長凳上,就像她昨天爬到林淵窗前時那樣,仰頭看著林淵,雙腳晃啊晃,眼睛眨啊眨,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然后等林淵三人前腳剛走,她后腳就抓著劍出了門,偷偷跟在后邊。
巷子里有些僻靜,正是掌燈時分,林淵三人的影子被客棧門口的燈籠拉得細長。盡管明柳足夠小心,但還是逃不過前方三人的耳朵。林淵停下腳步,嘆了口氣:“不是不讓你跟過來嗎?”
眼看行蹤敗露,明柳索性現身,狡辯道:“誰說我是跟著你們啦?你們去瓊玉樓,我也去瓊玉樓,順路而已,不許嗎?”
謝無歡溫聲道:“無妨,就讓她一起去好了,有我們照看,不會有事的。”
林淵不悅蹙眉:“誰擔心她出事了?我怕她壞事而已。”
他雖然這樣說,卻拿明柳沒有任何辦法,只能任由她跟著一起走。晏離本就想讓明柳同去,但之前謝無歡不開口,他也不敢說話。現在師兄都發話了,他就像解除了某種禁令一樣,立刻恢復本性,笑嘻嘻地湊到明柳身邊,問:“你先給我說說,紅袖姐姐、天香姐姐都是什么樣的人啊?”
回答他的是林淵冷冰冰的一句“閉嘴”。晏離不滿地向謝無歡控訴:“師兄,你看看他。”
謝無歡笑瞇瞇地抬指,在晏離頭上輕叩了一下:“好了,你少說兩句吧。”
晏離乖乖閉嘴了一陣,過不多久,又忍不住去逗明柳。
幾人吵吵嚷嚷地走向瓊玉樓,發現今日的瓊玉樓比往常還要熱鬧,一堆人圍在門口,不知在做什么。剛走近,就見人群中直直砸出一道人影,眼看就要落到地上。
謝無歡上前一步,托著那人肩背消了那股力道,扶著他站穩,關心地問了句:“沒事吧?”
原來是明柳之前遇到的迎客小廝,他似乎嚇傻了,一直呆愣愣地看著謝無歡,直到人群中有人喊他:“小伍,還不快過來幫忙!”他才回過神來,對謝無歡說了句“多謝這位老爺出手相救”,便匆匆返了回去。
明柳憑著她在燈會上練出來的看熱鬧神功,早已撇開其他人鉆進了人群中央。卻看到昨天那位紅衣美人委頓在地,瓊玉樓眾人似乎正在勉力拖住旁邊一個滿身酒氣的彪形大漢,卻輕易被他甩開了,然后壯漢抬起腳便要往紅衣女子身上踢。
她驚呼一聲,不管不顧地埋頭一撞,搡開了那壯漢,然后去扶紅衣女子:“紅袖姐姐!”
只見紅袖發釵凌亂、衣衫不整,一邊臉頰高高腫起,唇角還掛著血絲。明柳大怒,回過頭瞪視壯漢:“你干什么打人?!”
那大漢被猛然一撞,痛得好像五臟六腑都移了位,踉蹌了幾步才站穩,見撞他的人是個小姑娘,登時火冒三丈,一臉兇相:“老子花了錢,要打要罵我說了算,輪得到你多管閑事?老子連你一塊打!”說著一巴掌帶著呼呼的風聲向明柳臉上扇去。
林清看得肺都快氣炸,恨不得自己把碎夢劍抽出來砍斷他手。但那掌并沒有扇到明柳身上,事實上,那大漢剛出手就被人給截住了。
林淵身量比大漢還高,壓迫感極強,他攥著大漢手腕,眸光從狹長的雙眼中投落下去,那眼神分明是在看一個死人。
他臉上不帶任何表情,這模樣讓林清驀然想起冥淵鬼地中的林淵,也是居高臨下的俯視,也是渾身冰冷的煞氣,宛如死神降臨。
大漢的手腕仿佛已被捏斷,他痛得臉上冷汗涔涔,但在林淵那駭人的威壓下,連聲慘叫都發不出口。
謝無歡和晏離也終于擠了進來,見此情景,謝無歡給晏離使了個眼色,讓他把人帶走。
晏離心領神會,伸手去拉大漢領子,叫囂道:“哎喲喲,你很勇啊?敢不敢過來跟我過兩招?”
看起來比大漢還像流氓。
與此同時,謝無歡對林淵低聲道:“別給瓊玉樓留下麻煩。”
林淵掃了眼瓊玉樓門口聚集的這么多人,慢慢松開了手。于是晏離便半拖半拽地把壯漢拉到一旁小巷子里去了。
明柳已經扶著紅袖站了起來,幫她整理身上衣物。紅袖垂著淚道:“下次別沖上來了,萬一他打到你怎么辦?”
明柳氣哼哼道:“那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姐姐被打吧?”她看到紅袖腮邊紅腫的掌印,十分心疼,輕聲問:“紅袖姐姐,疼不疼?”
說著突然踮起腳尖,雙唇湊到她腮邊輕輕吹了口氣。
紅袖一怔。
然后明柳便被人拎著后領拉開了。
林淵像提著一只小雞仔一樣把明柳提到自己身邊,蹙眉:“你干什么?”
小雞仔后領被制,動彈不得,只能撲閃著自己的兩只小翅膀,解釋道:“把痛痛呼走啊。”
紅袖腮邊還掛著淚,聞言撲哧一聲笑了。
明柳跟著嘿嘿一笑:“你看,姐姐現在不痛了吧。”
林清對明柳刮目相看,沒想到她別的不懂,哄人卻真有一套。也不知青山劍派的那群劍修,哪個教的她這樣哄人。
風波平息,李媽媽等人圍過來,對著明柳千恩萬謝,大家簇擁著明柳往里走,李媽媽還不忘對林淵使眼色:“愣著干嘛,準備彈琴伺候金主啊。”
晏離揍完人,一身舒爽地從小巷子里出來,就看到林淵還站在原地,正臉色不善地盯著明柳一眾人進了瓊玉樓。
晏離:“你不進嗎?”
林淵“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晏離看著林淵離開的背影,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腦袋,隨后高高興興地進去找明柳和謝無歡了。
夜半,三人帶著一身酒氣和脂粉氣,笑嘻嘻地回到客棧。
林淵一個人坐在大堂內等他們,周身氣壓極低,仿佛正壓抑著某種怒氣:“你們帶她喝酒?”
明柳忙道:“沒有沒有,都是姐姐們喝的,我沒喝。”
林淵聞言臉色卻沒有好轉。他冷笑一聲:“‘姐姐們’?那你和你那些好姐姐們待在一起那么久,都查出了些什么啊?”
晏離被他陰測測的聲音嚇得打了個突,找了個離林淵較遠的位置坐下了,然后悄聲問謝無歡:“師兄,他今天怎么了?怎么陰陽怪氣的?”
林清心道:這是吃醋了吧。明柳一直跟在林淵身邊打轉,轉頭卻又極為純熟地撩別人去了,他心里恐怕多少有些吃味。
就聽謝無歡笑了笑:“也許是吃醋了。”
“吃醋?!”晏離震驚得稍稍提高了音量,換來林淵的一記眼刀,立馬噤了聲。
那邊,明柳一無所覺,還在認真地回答林淵的問題:“我拿你收集的那些失蹤之人的信息問紅袖姐姐她們了,可以確定,這些人確實都去過瓊玉樓。”
哪個人是什么時候去的,在瓊玉樓找了誰,是否留宿,何時離開,離開時是否有異樣等,明柳把她探聽來的那些消息一字不差地復述了出來,
林淵三人,包括林清都有些意外,沒想到她記憶力竟這么好。
只是有的人失蹤的比較久了,再加上紅袖等人接觸過的人又多,她們記得的東西也不多。不過,總結下來,失蹤之人在瓊玉樓找來作陪的美人各不相同,這點倒是可以相互印證,沒有人說謊。
這樣一來,想找出他們共同接觸過的人怕是有些難了。
晏離沉吟道:“會不會是李媽媽呢?她能接觸到所有客人。給客人的酒水里下藥,然后再把人殺了,謀財害命!”隨即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不對不對,失蹤的人有貧有富,小柳兒這么有錢,也沒被她下藥啊。”
明柳白了他一眼。
晏離又猜:“有貧有富,那就很可能不是謀財害命,會不會是有什么仇怨呢?就像今天這樣,這些不守規矩的恩客出手折辱毆打瓊玉樓里的女子,被她們報復殺害。”
謝無歡搖了搖頭:“這些女子全都手無縛雞之力,恐怕無法做得如此干凈利落,不留痕跡。林兄,”他看向林淵,“依你看,像是魔物精怪作祟嗎?”
林淵道:“瓊玉樓內沒有魔氣妖氣殘留。”
林清聽著三人討論,心中一動,忽然想起了晏長老曾跟他說過的傀儡師殺人煉尸一事,當時晏長老也提到過“城中青壯年無故失蹤”,會不會就和這件事有關?
傀儡師……殺人煉尸……
他仔細回想這兩次進出瓊玉樓所見之人,也看不出到底哪個人可疑。若是晏長老當時能講的再詳細一點就好了。
不過,就算他知道兇手是誰,也無法提醒林淵他們。不管了,他們自己會找出兇手的。
明柳也在回想自己所見,力圖多提供一點信息,此時開口道:“我還有一個發現,不知道有沒有用……我看到瓊玉樓不少人身上都有一個紅點。”
“紅點?”晏離和謝無歡正自莫名其妙,林淵卻立馬警覺,問道:“什么樣的紅點?”
明柳比劃了一下:“很小,針尖那么大,每個人的位置也不一樣。紅袖姐姐在肩窩的位置,天香姐姐在脖子上……”
林淵臉色一沉,伸手拂開明柳腦后的長發,只見她雪白的后頸上也有一個嫣紅的小點兒。
一時三人沉默。
明柳被這嚴肅的氣氛嚇得不輕,她伸手去撫自己后頸:“怎么了?我身上也有嗎?”
林淵道:“你后頸何時起的紅點?有感覺嗎?”
明柳茫然道:“沒有啊……”
她看不到自己后頸,不知道那里平時是否就有紅點,還是去了瓊玉樓之后才有的。若非今日林淵曾扯過她后領,恐怕沒有人可以發覺。
隨后林淵三人又各自檢查了自己身上,沒有發現紅點。
晏離不確定地道:“這……不一定就有問題吧?身上有紅點不是很正常嗎?身上有紅點可能只是巧合,也沒有證據表明失蹤的人身上是否有什么特征啊。”說著撓了撓頭,泄氣道:“所以說,這種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最是難辦。”
暫時討論不出什么結果來,再加上夜已經很深了,眾人決定先各自回房休息。明柳顯然有些緊張,抱著碎夢劍不敢入睡,但到底撐不住,不多久就靠在床邊睡著了。
很快,一室寂然,只剩下明柳輕淺的呼吸聲。
林清知道自己幫不上忙,卻也警醒地替明柳守著夜,時不時地看一眼窗外,聽聽四周動靜。月牙如鉤,夜蟲低鳴,偶爾有風從樹梢吹過,發出颯颯響動,除此之外,四下里萬籟無聲。
正是最平常不過的一個夜晚。
他心中忽然想,不知道林玄塵現在在做什么。
現在他靈識進了碎夢劍中,軀體留在原地,或許,林玄塵正守在他旁邊吧。
林玄塵總是守在他身邊。
放在以前,林清多半心中稱贊一句“大師兄靠譜”,這個念頭便這樣揭過去了,但今天不知是因為這靜謐的月色,還是這輕柔的夜風,想到這件事時,他竟有了點兒難言的心悸,還有些繾綣的思念。
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不知過了多久,林清忽然聽到了一陣縹緲的、若有似無的鈴音。緊接著,他便感覺自己的身體動了,明柳拿著碎夢劍站了起來。窗外仍是深寂濃重的夜色,他心里咯噔一聲:明柳怎么這個時候起了?是出了什么事嗎?
明柳輕手輕腳的從窗子跳了出去,在夜色中悄無聲息地走出客棧,循著鈴音直直往郊外走去。林清心中驚疑,喊道:“明柳,明柳!你要去哪兒?”
明柳自然聽不到林清的呼喊,但此時林清忽然發現,明柳雙目沒有一點兒神采,臉上也沒什么表情,看著死氣沉沉的,便如夢游一般。
與其說她在循著鈴音走,倒不如說,是鈴音在牽引著她行動。
林清心中一緊:傀儡師對明柳下手了!
第63章 第 63 章
夜半, 荒山。
月亮細痩得像條線,像是天幕中有只眼睛睜開了一條縫,森冷地向下注視。明柳被詭異的鈴音牽引著, 面無表情地一步步走入山中, 直至來到一處斷崖前, 步履仍不見絲毫遲滯, 眼看下一步就要踏空。
那斷崖深不見底,明柳若這么毫無防備地摔下去, 不死恐怕也得去掉半條命!
林清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喊了一句:“快停下來!”
明柳一腳踏出, 卻并沒有像林清預想的那樣直直跌落下去,而是被人攬住了腰,兩人一起輕飄飄地往下落。
林清抬頭望去,發現那人竟然是林淵。
想來也是, 以林淵的修為,明柳出門的動靜怎么可能瞞得過他。想必他一開始就跟在明柳身后, 只是沒有聲張,眼見她遇險,這才現身相救。
林淵衣袖甚是寬大, 明柳嬌小的身軀幾乎被整個覆蓋其中。他目光向下一掃,衣袂翻涌著掠過陡峭崖壁, 瞬息之后, 帶著明柳落在崖壁中間突起的一塊巖石上。
這塊巖石形成的山臺不上不下的,距離崖頂和崖底都有相當遠的一段距離, 大小約一丈見方, 上面生滿了灌木雜草。
而且,有血腥氣。
如若那些失蹤之人是和明柳一樣被鈴聲引到這里, 掉下懸崖,估計也要掉在這塊山臺上。普通人哪兒經得住這樣一摔,肯定是血肉模糊的,這塊山臺浸潤了多少血,可想而知。
即便林清現在只是一把劍,也有些頭暈欲嘔。
可是,尸體呢?
這里怎么不見那些摔下來的人的尸體?
林淵扶著明柳站穩,垂眸,關切的目光落在她臉上,輕聲喚道:“明柳?”
相識以來,林淵還從未叫過明柳的名字,若是往常,明柳恐怕早就歡欣雀躍地回應了,如今卻對此毫無反應。
一路行來,林淵心中已有了明柳被人控制的猜測,可此刻親眼見到她那雙原本靈動非常、而今卻木然的雙眼,眼神中仍忍不住透出痛惜與怒意。
他轉頭看向那片雜草深處,眸光泛冷,如淬寒冰。
林清這才發現,雜草后竟掩映著一個洞穴。
這洞穴著實隱蔽,從上看被雜草覆蓋著,從下看又被突起的巖石遮擋著,若非跳到這塊石頭上來,恐怕誰也發現不了。
那些摔死在這巖石上,摔得血肉模糊的人,是又爬起來,進了這個山洞嗎……
林清正這么想著,鈴音忽又響起,嘈嘈切切,紛亂錯雜,引得明柳也跟著動了起來,僵硬地向那洞穴走去。
林淵上前一步,先于明柳進了洞。
洞口極窄,僅容一人通行,林淵不得不低頭彎腰前行。好在洞里沒什么岔道,明柳就機械地一步步跟在身后。林淵還是不大放心,頭向后一偏,撈起明柳的腕子,輕輕握在手中。
洞中陰暗逼仄,氣息潮腐,除了嘈雜的鈴音,便只空蕩蕩地回響著明柳一人的腳步聲。兩人不知走了多久,林淵忽然停了腳步。明柳還在直直向前,林淵眼疾手快地一拉,明柳被拉得腳下一個踉蹌,躲過了什么東西。
林清低頭一看,居然是截斷腿,創口猙獰,像是被人硬生生從身上扯下來的。視線越過林淵,順著淋漓拋灑的血跡向前,看到了一個較為開闊的洞窟,以及滿地的血海殘肢。
渾如地獄。
林清恨不能現在就暈過去。
便在此時,鈴音止歇,明柳安靜下來,低頭垂手,仿佛一個沒有生命特征的精致人偶。
一時間,洞窟中死一般的寂靜,落針可聞。
很快,林清就聽到了另一種聲音,拖沓、嘈雜,從洞窟深處,一聲一聲地靠近。
然后他便看到了一個個人影自陰影中顯現出來。
按理說,現在外邊是晚上,本就沒什么光線,洞窟中更沒有光源,應該什么都看不見。但林清修道練氣以來,目力早已遠超常人,因此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些人,有的頭骨碎裂,眼球都突了出來;有的手臂不自然的彎折著,在衣袖中晃蕩;有的甚至少了條腿,一跳一跳地向前——有可能地上那條斷腿就是他的。
他們全都面無表情地向著他——或者說向著明柳漸漸圍攏過來。
像是……云城那些尸傀的低階版。
云城的尸傀動作迅猛狠辣,招招致命,并且相互之間還會配合,與它們相比,眼前的這些只能說是會動的尸體,毫無威脅可言,因此,只一個照面,就被林淵掌風掃得飛了出去。
——然后,如同被絲線操控著的皮影一般,再次姿勢詭異地站起來,拖著彎折的身軀繼續向前。
林清無奈地嘆了口氣,就是這點最麻煩,這些東西戰斗力不強,卻十分難纏,打了還會爬起來,除非把它們拆成散件,否則就只能像他和林玄塵之前那樣,火燒冰封。
對了,林淵不是也會放火來著?
剛想到此處,就見林淵雙眼危險地瞇了一下,翻掌之間,掌中騰出紅色火焰。忽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伸手凌空抓取,一個正緩慢向前挪動的低階尸傀便直直飛了過來,固定在林淵面前的虛空處。
那尸傀滿臉血污,低低地咆哮著,掙動中扯開了一截衣領。林清赫然發現,從他脖子某處竟延伸出一條條縱橫交錯的血痕,好像皮膚皸裂出紅色細紋,又好像一枚種子在那里生根,紅色的根須爬滿了他的脊背。
仔細看去,那些尸傀身上都有這樣的紅色紋路,只是被掩蓋在滿身的血跡中,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林淵盯著紅紋中心的那點,掌中火焰分出一縷,倏地燒了過去。
熾熱的火焰瞬間到達那尸傀背后,隨后,火舌自它脖頸處向著虛空蔓延,同時灼燒處傳來極輕的爆燃聲,仿佛那里真的有條看不見的絲線被火點燃了。
火舌斜向上蔓延了幾寸,便忽地熄滅,好像正在燃燒的那條絲線消失了一般。與此同時,那咆哮掙動的尸傀也瞬間沒了聲息,軟軟垂下頭顱與雙手,看上去與一般的尸體無異。
林淵將其扔在一邊,袍袖一揮,剩下十余個尸傀的身上便同時騰起火焰,十余條極細的火光在那些尸傀背后亮起,一齊指向洞窟深處。
啪——
火焰熄滅后,失去了牽引的尸傀齊刷刷倒在地上,再無動靜。
林清暗中吸了口氣,原來這些尸傀真的有絲線在牽引,只要燒掉那玩意兒,就可以切斷它們的行動!
雖然當時他也放火燒了,卻可惜沒燒對地方。
話說回來,這些絲線到底是什么東西?那時就連林玄塵也沒發現尸傀身上的絲線,看來真的是不可見、不可感知的。
那林淵又是如何發現的?僅憑猜測嗎?
林淵解決了那些尸傀,回身向明柳走來,目光中含著一絲隱憂。
林清心道:對了,明柳也被絲線給控制了,不會有事吧?
便在此時,忽然鈴音又響了起來,聲音高亢又尖銳,幾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隨著這聲鈴響,一直垂首立在一旁的明柳拔出了她的佩劍碎夢,緩緩抬頭看向林淵,然后一劍刺出!
林淵側首避開劍鋒,眉心微蹙:“明柳。”
她一劍不中,又刺了一劍,靈力并不如何強勁,招式卻極為精妙。林淵怕傷著她,不敢還手,也不敢就這樣放火燒她后頸,只一味閃躲。
鈴音銳如蜂鳴,還在持續不斷地尖嘯,簡直就像是直接在人的腦中響起來的,聽得林清十分難受。明柳的表情也不太對,自被人控制以來,她臉上一直是木然的,沒什么表情,此刻卻也眉頭緊蹙,顯得極為痛苦。
林淵看情勢不對,以兩指夾住劍刃,想要奪劍。為免明柳被自己的勁力反傷,這一下他并未使用靈力,但碎夢劍仍被一點一點拉向他這邊。
明柳眉頭蹙得更緊,握著劍柄的手指漸漸青白,甚至微微發顫。
突然之間,碎夢劍的劍身上傳來翁然震響,剎那間爆發出極為凜冽的靈息,劍意張狂霸道,仿佛震得整座山都在瑟瑟發抖。
這劍意與明柳方才所使出來的截然不同,林清驚駭地張大嘴巴,那一刻,他仿佛感覺到碎夢劍中除了他之外,還有另外一個靈魂。
洞內憑空卷起狂風,明柳和林淵的衣袂都被吹得上下翻飛。勁風中,林淵瞇了一下雙眼,他沒有松手,反而改夾為握,硬生生將劍刃攥在手中,然后猛地一扯。明柳被這勁力帶得向前一撲,林淵趁機一手將她扣在懷中,另一手貼近了去燒她后頸那無形的絲線。
火光燃起又熄滅,尖嘯的鈴音倏地消失。明柳脊背一松,軟軟趴在了林淵身上。狂肆的劍意隨之瞬息收斂,碎夢劍鏘啷一聲掉在地上。
片刻后,林淵懷中傳來輕微的、斷斷續續的嗚咽聲。明柳渾身發著抖,緊緊抱著他,啜泣聲漸漸轉為嚎啕大哭。
其實,她一直醒著,只是眼不能動,口不能言,只能驚恐地看著軀體不受自己控制地跑出客棧,走向深山。即將墜崖之際,她心中的懼怕和凄惶無助遠剩林清;后來又在洞窟中看到滿地的殘肢,模樣凄慘的尸體向她攻擊,更是頭皮跳炸,手腳冰涼,驚怖到無以復加。
直至此刻,她才覺得自己重新活了過來。
幸好,幸好有林淵……
明柳抱著林淵,用哭泣肆意地發泄著自己的后怕與不安。林淵雙手無處安放似的,在半空僵硬地支了一會兒,最后還是輕輕環住了明柳。他一下一下地輕輕撫摸著她的頭,柔聲安慰:“好了,沒事了,沒事了……”
明柳哭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么,松開林淵,輕輕托起他的右手來看。握過劍刃的地方被劃開一道深深的口子,鮮血幾乎染紅了他整個手掌。明柳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要涌出來了:“對不起……”
林淵渾不在意:“小傷而已……”
不待他說完,明柳已垂頭湊近他掌心,小心翼翼地呵了口氣:“痛痛飛走……嗚嗚……”
她邊說邊哽咽,淚珠一顆顆劃過臉頰,又滴落在他掌心上。
林淵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攥起掌心。
明柳仰頭看他,淚眼婆娑:“是不是很疼?”
林淵搖了搖頭,薄唇緊抿,耳根泛紅。
好在他還記得事情還未了結,撿起地上的碎夢劍交給明柳,道:“你在這里等我,我去里邊看看。”
方才那些被火燒著的絲線都指向了洞窟深處,這點讓他不得不在意。
明柳握緊碎夢,緊張道:“我跟你一起去。”說著,手指很自然地握住了林淵的指尖。
林淵動作一頓,身體另一側的手指無意識地蜷曲了一下,耳根迅速紅透。
林清:……
林清:我不應該在這里,我應該和那些殘尸在一起。
林淵佯裝鎮定,邊走邊若無其事地問明柳:“對了,你剛才那劍……”
他一說,明柳又愧疚得要哭了。
林淵:“……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斟酌著詞句,“我是想說,那劍和你之前所使的劍招不太一樣?”
“誒?”他這么一說,明柳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好像是哦。”
她略一思索:“我之前聽別的師兄說過,碎夢鑄成之際,大師兄在劍中留下了三道劍意,若是持劍之人遇到危險,劍意就會被激發,自動護主。所以師兄們都囑咐我,碎夢不能離身,一定要隨身攜帶。”
說著一臉害怕的表情:“現在劍意被激發,大師兄肯定知道六師兄帶我偷偷下山了。他一定很生氣。”
林淵蹙眉:“他為什么不讓你下山?”
明柳沉默了一陣,道:“在我小時候,師父曾找人給我算過一卦。那人說,我命中有劫數,注定活不過二十五歲,只有一直待在青山不外出,才有可能躲過此劫。”
林清:!!!
明淵山莊的變故就是發生在明柳二十五歲那年!而且,如果按照卦象所說,明柳不下山,那就碰不到林淵;碰不到林淵,不就相當于避開此劫了嗎?!
誰給明柳算的卦?這么準!
林淵被明柳握著的手指猛地一緊,攥著她指尖,停下腳步:“誰人給你算的卦?”
二十五歲,莫說是修仙界,就是凡人也算是短壽了。
明柳道:“千機老人。”
林清不知道千機老人是誰,不過,看林淵的反應,似乎這四個字便代表了一錘定音,再無回旋余地。
林淵一震,默然半晌后,澀聲道:“既如此,你又為什么非要下山。”
明柳倒沒覺得有什么。她仰頭看著林淵,語氣輕快:“你知道嗎?我是被師父撿來的孩子,因為是在柳樹下撿的我,所以取名明柳。但是,我一直住在青山上——青山并不是真的‘青’山,而是白茫茫一片雪原——長這么大,還沒見過柳樹。這次下山,我真的很開心,看到了柳樹,還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我覺得,活到二十五歲也沒什么不好,如果不是師父撿了我,不到一歲時我就要死啦,多活的這二十多年已經是上天對我的饋贈。既然如此,我為什么不能用這二十多年去做我想做的事呢?”
林清不由感慨,明柳說的這些,倒也不無道理。只是,倘若她知道日后兩人慘烈的遭遇,會不會后悔下山,后悔此刻的相遇與心動呢?
林淵也無從辯駁。想來想去,仍有一點不解:“你六師兄怎么肯帶你下山?”
明柳吐了吐舌頭:“六師兄不知道這件事,我是小時候自己聽到的。他們都以為我年幼不曉事,但我都記得。”
林清心道,明柳記性是真好,小時候發生的事居然都記得。他忽然意識到,現在他經歷的這些,不也正是明柳腦海中的記憶嗎?一百多年過去了,這些記憶卻絲毫沒有褪色,仍如此清晰鮮活。
林淵眸光微斂,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嘆了口氣,抬頭對明柳露出點微微的笑意,主動牽起她的手,“我們走吧。”
明柳從未見林淵笑過,只覺得他笑起來如冬雪初融,如春水初生,不知不覺,竟看得有些呆了……
……
“一串鈴鐺?”
客棧里,晏離拿著一串鈴鐺,對著陽光翻來覆去地看。
明柳正在把昨晚的經歷原原本本、繪聲繪色地講給晏離和謝無歡聽,現在已經講到了最后:“對,我們走到洞底,里邊什么都沒有,就只有這串鈴鐺。我昨晚被人控制,不也是聽著鈴聲走的?應該就是這鈴鐺在作祟。”
晏離拿著那鈴鐺放在耳邊搖晃了一下:“也不響啊。”
明柳道:“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這鈴鐺我們拿在手里就搖不響,我昨晚聽到鈴聲的時候,林淵離那么近,他卻沒聽到。”
晏離抓了抓耳朵。他實在看不出這鈴鐺有什么名堂,便往謝無歡身邊湊了湊,問道:“師兄,你看,這東西到底有什么玄機?”
謝無歡看著那鈴鐺,蹙眉思索,半晌,向林淵問道:“林兄,你可曾聽過‘牽魂’之術嗎?”
林淵略一點頭。
明柳和晏離一臉好奇地湊了過來:“‘牽魂’?那是什么?”
謝無歡道:“一種邪術。據說,只要在被操控者身上種下魂絲,再搖響攝魂鈴,就可以操控人的神魂,精通此道者甚至能攝神取念,將人的靈魂整個抽走。這鈴鐺,恐怕只有懂這種功法的人才能搖響。”
明柳聽得不由打了個寒顫:“無歡哥哥,你意思是,我差點被人抽走魂魄?”
謝無歡搖了搖頭,笑著安撫道:“你那時神念清楚,只有身體不受控制,說明這人只是個初學者,還做不到攝神取念。不過……”他笑意驀地收斂,眸光微寒,“從洞窟的情況來看,他很有可能是在操控那些尸傀互相殘殺,以修煉自己的牽魂術。”
“若是被他練成,后果將不堪設想。我們必須盡快阻止他。”
林清聽到此處,心中忽地一凜。他想到了云城中的那些尸傀,想到了明柳魂魄被困在碎夢劍中……難道,謝無歡他們沒能阻止這惡人嗎?
第64章 第 64 章
晏離仿佛絲毫沒有感受到謝無歡話中的嚴峻肅穆。他吊兒郎當地靠坐在椅子上, 雙腿交疊,一邊晃著靴子,一邊用手指輕輕巧巧地翻轉著那串鈴鐺, “攝魂鈴是吧……”
謝無歡蹙眉瞥了他一眼, 晏離瞬間坐正, 臉上表情也由玩世不恭無縫切換為討巧賣乖, “……師兄,那家伙的法器現在落在我們手上了, 他不就沒法再繼續修煉了?”
謝無歡語氣隱含擔憂:“未必。林兄和明柳姑娘在洞中只發現了這鈴鐺,卻沒有持鈴人的蹤影, 意味著他可以進行遠距離的操控……”
明柳連連點頭:“就是就是。說不定那個壞蛋現在就在作法,這鈴兒正響著呢,只是我們沒中魂絲,聽不見。”
晏離一聽, 立馬一臉惡寒地將攝魂鈴丟在了一邊。
“那現在我們要怎么辦?”
謝無歡道:“經過昨晚之事,那人感受到危險, 近期應當不敢再輕舉妄動了,我們可以利用獲取到的新線索繼續追查。林兄,明柳姑娘, 你們昨晚見到的那些尸傀,可有之前見過的人?”
那些人先后經過從懸崖摔落和彼此撕咬, 早已面目全非, 即便見過也認不出來了。
兩人俱都搖頭。
“那這個呢?”
謝無歡示意晏離拿出一張畫像,放在桌上。
“這是什么?”明柳好奇拿起來看, 發現畫上是個中年男子的全身像, 筆觸雖粗劣,卻也將這男子身上的特點一一凸顯了出來:華貴的衣物、松垮的身材、耷拉的眼皮、猥瑣的氣質、以及下巴上的一顆黑痣。
晏離懶懶地撐著下巴:“尋人的告示, 今早我和師兄上街看到的。”
林淵一抬眼:“昨晚有人失蹤?”
晏離道:“不是昨晚,這人前天就不見了。家里人一開始沒往失蹤那方面想,連續兩天沒回,又聽說了還有其他失蹤的消息,這才著急了,開始到處找人。”
明柳端詳了幾眼畫像,便道:“哦——這人我見過。前天晚上,瓊玉樓門前,守門的人本來不讓我進,我看到這個人扔了一錠銀子,便被客客氣氣請進去了,我也學他扔錢,這才進了瓊玉樓。”
晏離捧腹:“哈哈哈哈我說你怎么這么熟練,你學這些倒學的挺快!”
明柳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對,甚至還十分高興地又當眾表演了一個同樣是新學會的吹口哨。
晏離也湊熱鬧,跟著吹了起來,一時間房間內口哨聲四起。
林淵:“……夠了。”
謝無歡看著鬧騰的兩個人,無可奈何地笑了笑,眼神十分柔和。等兩人鬧夠了,才道:“好了,說正事。明柳姑娘,你還記得這人進了瓊玉樓之后,都和哪些人接觸,做了什么嗎?”
明柳即答:“進了瓊玉樓,他先是碰到了個熟人,那人穿藍衣,又矮又瘦,短臉,小眼,長得像個猴子;跟這人打過招呼,他坐在了一樓大堂東北角的位置,一個梳著雙髻的圓臉丫鬟上了茶點,他喝了口茶,開始嗑瓜子;之后花魁出場,他還叫了價……”
明柳一口氣講出了這人從進瓊玉樓到后來她追著林淵離開這段時間的所有細節。
晏離訝然:“你提前知道這人會出事,所以一直盯著他?”
明柳:“我沒有盯著他呀。”
晏離:“那你怎么知道的這么清楚?”
明柳:“我看到了。只要是見過的東西,我都能記下來。”
晏離豎起了大拇指。
謝無歡道:“明柳姑娘,你在瓊玉樓見到這個人的那天,他身上也有紅點嗎?”
明柳確定道:“有,在左臉靠下的位置。”
謝無歡:“進瓊玉樓之前呢?”
明柳一怔:“對啊,他進瓊玉樓之前,臉上這個位置是沒有東西的!”
謝無歡:“那么,請明柳姑娘仔細想一想,他臉上是什么時候出現了紅點。”
明柳閉上了眼睛。
隨著明柳閉眼的瞬間,瓊玉樓大堂的景象霍然出現在客棧中,燈火輝煌,絲竹靡靡。但這種景象只是虛影,是明柳記憶的投射,透過這些虛影,他依然能看到客棧中的謝無歡三人,以及窗外晴朗的白天。
一實一虛的兩個空間相互交織,林清甚至感覺有些錯亂。但謝無歡三人臉上表情卻沒有什么變化,只是靜靜地看著明柳,顯然他們看不到這虛影,只有林清可見。
虛影中,畫像上那男子正坐在角落里,一邊隨手磕著瓜子,一邊色瞇瞇地注視花魁跳舞。此時這人臉上已經有了紅點。
明柳信手一撥,虛影中的時光驀然快速倒流,男子起身,退回到剛進門時,與一個藍衣男子拱手寒暄,這時他臉上依然有紅點。
時間又往回倒,來到瓊玉樓外,男子正隨著大街上的人流往瓊玉樓的方向走。也幸虧那晚是燈會,大街上燈火通明,可以清楚地看到男子臉上除了下巴的黑痣,并沒有什么紅點。他來到瓊玉樓門前,隨手拋了塊銀子,迎客小廝接了,點頭哈腰地做了個“請”的姿勢,將那人帶進門。
便在此時,時間暫停,虛影中熙熙攘攘的人群頓住,鴉雀無聲,男子的笑容也固定在臉上。而這時,他臉上出現了一個不甚明顯的紅點。
明柳蹙著眉,又將時間倒回去一點點,發現迎客小廝做“請”的姿勢之前,男子臉上沒有紅點;手臂伸出去之后,那紅點便出現了。
原來是這人!林清霍然明了,迎客小廝確實是能接觸到每個進出瓊玉樓的人,明柳昨天調查失蹤者在瓊玉樓所接觸的人,卻把這人給漏掉了。
明柳睜眼,興奮道:“我知道了,是那個守門的人!就,呃……”她不知道怎么形容,因為那個小廝長著一張最平凡的臉,沒有任何突出的特征,屬于扔人堆里便找不見的那種。
謝無歡詫異道:“小伍?”
明柳一臉茫然:“小伍是誰?”
謝無歡:“昨晚醉漢在瓊玉樓門前鬧事時,被扔出去的那個小廝。”
明柳:“對對對,就是他。”
晏離拍桌站起:“好啊,原來是這小子。”他把手指捏得咔啪作響,嘴角一翹,露出個惡劣的笑容,“師兄,我現在就去把他抓過來!”
謝無歡緩聲道:“別急。在此之前,我們還有一件事要做。”
他交待完,第一次接到任務的明柳的歡呼著出了門,晏離緊隨其后,謝無歡和林淵兩人落在后面,腳步不疾不徐。
“林兄,發生什么事了嗎?”
謝無歡微笑著看向林淵,語氣輕緩。
林淵抬眼。
謝無歡道:“你今日似乎情緒不佳,我想昨晚在山洞中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明柳姑娘受傷了?”
聽到了二人談話的林清微微一驚。他昨晚目睹了一切,知道林淵一直念著明柳被預言活不過二十五歲這件事。但回來之后林淵和明柳都未提及此事,所以謝無歡并不知道。
方才在客棧中林淵是很沉默,但他一向話少,而且面部表情鮮少波動,即便有波動,也極其細微。在林清看來,今日的林淵和往日并無分別,謝無歡是怎么看出林淵不高興的?還猜到了和明柳有關?
林淵薄唇微抿。
謝無歡繼續道:“我觀明柳姑娘不染塵俗,天真爛漫,竟像是從來沒有下山游歷過。青山劍派向來注重門派弟子的歷練,即便明柳是個小姑娘,應當也不至于一次也沒有下過山。難道便和此事有關?”
林清簡直要跪了,林淵還什么都沒說,他就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林淵開口,嗓音低沉得仿佛一聲嘆息:“千機老人曾與她算過一卦,說她命有劫數,活不過二十五歲,只有一直待在青山不外出,方能躲過此劫。”
謝無歡一時愣住,停下腳步,失神喃喃:“怎會如此……”
林淵沉默不語。
謝無歡安慰道:“說不定會有其他破解辦法……”只是笑意勉強,顯然他一時也想不到什么辦法。
明柳與晏離兩人在前邊邊走邊打鬧,一看林淵和謝無歡沒有跟上來,便跳著向他們揮了揮手,催促道:“無歡哥哥,快走呀!”
謝無歡隱去擔憂,神色恢復如常,與林淵跟了上去。
……
瓊玉樓每日基本晝伏夜出,申時才開門營業,現在時辰尚早,眾人沉睡未醒,樓里一片寂靜。
明柳輕手輕腳地潛入李媽媽房中。
為了遮蔽日光,李媽媽的床幃外懸掛著重重簾幕。明柳一層層走入,光線漸昏暗,最后一層簾幕內傳來輕微的鼾聲。她伸手一掀,輕聲喚道:“李媽媽……啊—!”
明柳晚上見到的李媽媽是妝容精致、風韻猶存的中年美婦,神采奕奕地游走在眾多客人中間;但此刻躺在床上的人卸去了脂粉,頭發蓬亂面色慘白,眼下一圈青黑十分深重,昏暗的環境中看來簡直與鬼無異,明柳忍不住短促地驚叫了一聲,又很快反應過來,捂住自己的嘴。
“啊—!”
這次驚叫的是李媽媽。
任誰醒了之后看到床邊有個黑影,都會忍不住驚叫。
明柳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低聲道:“噓——李媽媽,是我。”
明柳接連兩天光顧瓊玉樓,每次都出手闊綽,李媽媽看出是金主之后立馬松了口氣,道:“原來是明柳姑娘,嚇我一跳。你怎么來這么早?姑娘們都還在睡呢。”
明柳嚴肅道:“李媽媽,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要害怕,不要驚慌,只要照著我說的做就好……”
……
“吱呀”一聲響,瓊玉樓的大門被人從外推開,小伍嘴里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提著一個精致的食盒出現在門口。
半個時辰前,李媽媽忽然吩咐他去買紀云坊的糕點。紀云坊與瓊玉樓一個在城東,一個在城西,且紀云坊的糕點十分緊俏,不少人在排隊買,他很是費了一番功夫,才置辦齊李媽媽點的東西。
小伍正要往李媽媽房中送,卻發現大堂中有人。那人一身淡青色廣袖長衫,原本背對著他負手而立,此刻聽到開門聲便轉過身來,露出溫潤清雋的一張臉,明明沒有日光照在他身上,卻好像整個人籠著一層淡淡的光輝。
小伍的眼睛似被灼傷一般,微微瞇了一下,又很快換上殷切的笑容,迎了上去:“喲,這位客官,您來得這么早——”
他熟練地張羅著,伸手拉開了桌旁的椅子,“您在這兒稍坐一會兒,我給您上壺茶水,讓老板娘把姑娘們都喊起來……”
謝無歡微微一笑,溫聲道:“不用麻煩了,我們是來找你的。”
隨著這句話,瓊玉樓的大門“啪”的一聲緊緊關上了,林淵和晏離一左一右自陰影中現身,守住了門的方向,和謝無歡呈包圍之勢,將小伍圍在中間。
林清和明柳一起,從二樓的欄桿處向下看。
小伍正在擦桌子的手一頓,慢慢地直起身,再抬頭時,已經變了一個人。
這么說并不準確。五官還是原來的五官,但脊背筆直,整個人煥發出一種奇異的神采,再加上一雙亮得極幽深的眼睛,竟使得原本庸凡的臉也變得好看起來。
待他褪去市儈之后,林清才恍然意識到,這人竟也還是個少年。
小伍頭歪了一下,神色天真:“你們是什么時候發現的?”
語氣十分輕松,好像只是小孩子玩捉迷藏被捉到了一般。
林清注意到他在說這句話時,垂在身旁的手指幾不可見地微微動了一下。
晏離也注意到了,他嘲弄地“哈”了一聲:“在召喚你的‘人偶’嗎?別白費功夫了。”
為免傷及無辜,也為了沒有后顧之憂,謝無歡先讓明柳去找了李媽媽,讓她尋個由頭將小伍支出去,在此期間,林淵已經解掉了瓊玉樓所有人的魂絲,并遣她們離開了。
小伍昨晚便知道了明柳這些人有辦法解掉自己的魂絲,現在一試之下,發現他撒出去的這些魂絲果然已經斷了,瓊玉樓中的傀儡全然不受召喚。
他臉上現出淡淡的惋惜、甚至是有些委屈的神色,“這是我最漂亮的一批傀儡。”
謝無歡蹙眉:“為什么要將人做成傀儡?”
小伍道:“你知道對一個傀儡師最高的贊賞是什么嗎?——‘你做的傀儡就像真人一樣。’既然如此,我為什么不能干脆就用真人做傀儡呢?”
晏離搶白:“說得好像你志向多遠大似的,結果就是跑來青樓做迎客小廝?”
小伍臉色變得陰沉,目光冷郁地盯視著晏離。
謝無歡道:“你想做成更加靈動的傀儡,大可以在傀儡中加入靈識,何必將人做成傀儡,還用那種殘忍的方式殺死他們?”
小伍道:“我沒有靈根,連靈氣都聚不起來,又哪兒來的靈識?不過……”他頓了頓,臉上浮現出一絲得意,“我發現自己魂力還不錯,能直接控制別人成為我的傀儡,這樣豈不是更方便?至于那些傀儡,死就死了,又哪兒來的殘忍一說,他們作為人也是遲早要死的呀。”
這人沒有絲毫的同理心和同情心,根本就體會不到別人的痛苦。晏離不耐煩了,道:“師兄,和這種人說這么多干嘛,他不會反省的!”
說完驟然出手,身影快得幾乎看不見,眨眼間就到了小伍跟前,悍然出掌。
林清心道,小伍已經沒有傀儡可用,再加上他沒有靈根,不懂法術,恐怕是沒法抵擋這掌的。
凜冽的掌風吹得小伍發絲飛揚,他非但沒躲,反而仰臉迎著那道掌風,露出一絲笑意。
下一瞬,一道冰刃帶著殺伐戾氣直直切向晏離面門。晏離大驚,猛地撤掌,身體向旁側一躲,那寒刃擦著他的臉飛過,切斷他一縷鬢發后釘進墻中,寒霜蔓延,凍結了半面墻壁。
晏離不可置信地望向謝無歡的方向,驚疑不定:“師兄?”
謝無歡頭顱微垂,看不清臉上表情,揚起的手中捏著另一把冰刃,蓄勢待發。
小伍扭頭看向墻上的冰刃和寒霜,臉上露出驚嘆的神色:“修士做的傀儡,果然比凡人好用。”他中指輕輕一抬,謝無歡便抬起頭,神色木然,眸泛空茫,再加上臉色瓷白,整個人便真的仿佛一尊玉雕的傀儡。
小伍越看越滿意,目光癡迷,臉上泛起病態的紅暈,甚至還想上手摸一摸。
一道勁氣倏地穿透了他抬起的手掌,鮮血飛濺而出,有幾滴落在了謝無歡臉上。
晏離怒不可遏,臉色陰沉得像是要滴下水來:“放手!”
鮮血順著手腕向下流淌,小伍卻渾不在意,以干凈的指背輕輕擦去謝無歡臉上的血,然后炫耀似的對著晏離歪頭一笑,露出兩顆雪白的尖牙:“怎么樣?我的新傀儡。”
第65章 第 65 章
二樓觀戰的明柳見此情景, 抓著欄桿的手猛地一緊,喃喃道:“是什么時候……?”
林清也在想這個問題:謝無歡是什么時候中了魂絲?
瓊玉樓開在城中最熱鬧的街上,小伍守在門口, 每天從他面前經過的行人不知凡幾, 卻只有進過瓊玉樓的人才會中招, 由此看來, 小伍若想對人種下魂絲,必須要有近距離的接觸。
可是今天小伍沒有近身他們任何一個人的機會。
那就是之前?
林清驀然想起昨晚進瓊玉樓之前, 醉漢鬧事的那場風波,那時候謝無歡扶了摔出去的小伍一把。
難道那時候他就已經下手了?
可惡, 當時謝無歡他們還沒有懷疑到小伍身上,所以沒有防備,沒想到就這么中了招。
樓下,原本正與晏離對峙的小伍目光一動, 落在了林淵隱在袖中的右手上,而謝無歡在魂絲的牽引下, 隨著他的動作同步轉頭,兩人一起面朝林淵。
小伍微微揚起下巴,眼神挑釁:“你動一下, 我就擰掉他的頭。”
林清看著這人天真又殘忍的神態,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謝無歡中了魂絲成為傀儡, 他原本是不怎么擔心的。此前林淵輕易就燒斷了崖下洞窟中尸傀以及明柳的魂絲, 如今再燒斷控制謝無歡的魂絲,想來也不是什么難事。
只是沒想到經歷過昨晚之后, 小伍也知道了林淵的厲害, 時刻提防著他出手,林淵稍一動作他便注意到了, 立刻拿謝無歡的性命作要挾。
林淵盯著小伍,目光如淬寒冰。即便現在還沒有進入元嬰境,他的威壓已相當懾人,林清僅僅是被視線的余光波及,也覺脊背生寒。
但小伍卻好像一無所覺,他意態閑適地沖晏離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開門。
晏離雙拳捏得死緊,眼中憤恨似要噴出火來:“你以為你能全身而退?”
小伍笑起來,漫不經心道:“不然就試試咯,看是你們的動作快……”
正說著,手指猛地向后一扯,謝無歡的一只手臂立刻被無形的力量拉拽著向后彎折,“咔嚓”一聲后,又軟軟地垂下來,顯然是斷了。
然后才是慢悠悠跟上來的后半句:“……還是我的動作快。”
林清沒想到他會毫無預兆地猝然發難,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卸了謝無歡一條手臂,不由頭皮陣陣發麻。
明柳驚得“啊”了一聲,眼里瞬間涌出一層淚霧。
晏離臉色也變了,他心里再不愿意,也只能咬著牙揮手解開瓊玉樓大門上的禁制,眼睜睜地看著小伍引著謝無歡向門口走去。
眼看小伍就要走出這個大門,卻忽然停住了腳步。他轉過身,狐疑地看向謝無歡。
謝無歡微微垂著頭,一動不動,看不出有何異常。
小伍蹙了蹙眉,眼睛緊盯著他,又倒退著向門口的方向走了一步,然后臉色驀地一沉,翻手取出一枚鈴鐺,向上拋去。
明明都能走出去了,為什么又突然停下來?
而且,自被識破偽裝以來,小伍始終神色自如、游刃有余,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林清還是第一次見他變了臉色,心道:難道發生了什么他預料之外的事?
林淵和晏離戒備地看著小伍的一舉一動。
洞窟中拿到的攝魂鈴已被燒毀。而小伍拿出的鈴鐺與原先的攝魂鈴外觀相似,形制卻更為古樸繁復。那鈴鐺懸浮在半空,無風自動,卻沒有發出半分聲響。
在旁人聽不到的鈴音牽引下,謝無歡緩緩抬頭。一個紅點自他耳后發芽,紅色的紋路似有生命般在他白皙的肌膚上蔓延,爬滿了半邊頸項及面頰,仿佛給他戴上了半張鏤空的紅色面具。
那場景看起來既詭譎,又說不出的綺麗。
晏離怒道:“你對我師兄做了什么?!”
小伍一言不發,只是不住地催動攝魂鈴。
謝無歡眉頭漸漸擰起,良久,緩慢地向前踏出一步,卻在將要踏出第二步時又停住了。
攝魂鈴搖動得愈加劇烈。
謝無歡眉頭蹙得更緊,臉色蒼白,額頭滲出細汗,卻始終沒再動一步。
明柳一直屏息凝神地看著,此時見到謝無歡的情狀,忽然想到了什么,驀地張大了雙眼,急聲道:“快,快!無歡哥哥正和鈴聲抗衡……”
她曾經也被攝魂鈴控制,也試圖抵抗過鈴聲的牽引,所以看出來謝無歡正在和攝魂鈴抗衡,而小伍已漸漸控制不住謝無歡了,現在正是出手的絕佳時機!
她話還沒說完,一條烈烈燃燒的火龍已驀然自林淵背后顯現,帶著炙熱的氣流疾速盤旋而上,一口吞掉了懸在半空的攝魂鈴。
與此同時,林淵已瞬息來到小伍面前,五指狠狠攥著他的脖子,將他提了起來。小伍目光轉到林淵臉上,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隨著“咔吧”一聲響,林淵手上用勁,已捏斷了他的頸骨。
一切都在電光火石之間發生,從明柳出聲到小伍脖子被捏斷,也不過一眨眼的功夫而已。林清眨了眨眼,尚有些反應不過來:這就……完事了?這么快?
頸骨折斷后,小伍頭顱不受力地向旁一歪,眼睛朝向了謝無歡的方向。
那邊,攝魂鈴被火龍吞沒后,謝無歡臉上紅痕消褪,渾身登時一松,向后踉蹌了一步,被趕至身邊的晏離接在了懷中。
“師兄,師兄!”
明柳也翻身下樓,撲到謝無歡身邊:“無歡哥哥,你怎么樣了?”
謝無歡虛弱地張開眼睫,看到的就是小伍委頓在地、面朝自己雙目圓睜的景象。他心下似有不忍,垂下了目光。
那條火龍仍在眾人頭頂盤旋,幽幽赤火映在小伍眼中,竟好似他眸光在微微閃動。
這時,火龍忽然化作數道流火呼嘯著墜地,砸向小伍的尸體,落地的瞬間火焰高漲,將小伍的尸體整個圍困其中。
明柳被嚇了一跳,看向林淵:“怎么了?”
林淵眉頭緊鎖:“他還沒死。”
明柳:“什、什么?!”
烈火向中心收攏,最終在小伍尸體的上方聚成了一個人形的虛影。那虛影驚慌地在烈烈焚燒的火光中四處掙扎,企圖掙脫出去,但烈火好似囚牢,緊緊地鎖住了那道人影,使它掙脫不得。
明柳有些害怕的向后退了一步,林淵看了她一眼,伸手將其拉至身后,擋住了她的視線。
漸漸地,虛影的掙扎轉為痛苦的哀嚎,明明是沒有聲音的,但林清耳邊卻仿佛聽到了凄厲的尖嘯。虛影越縮越小,最后孤注一擲般裹著一身怒張的火焰沖向林淵,那猙獰的表情仿佛帶著無邊恨意。
但還未接近時,火焰便倏地燃盡,而虛影也化為了一縷青煙,消弭于無形之中,連絲灰燼都沒留下。
林淵漠然地看著這一切,目光冰冷,不帶絲毫溫度。
林清咕咚咽了口口水,心道:好、好補刀,不愧是你,林淵!不過,這人燒得魂都不剩了,應該不至于還能搞事吧?
或許,之后云城出現的尸傀與小伍無關?
謝無歡閉了閉眼,口中吐出一聲幽長的嘆息。
晏離猶自忿忿:“師兄,這人竟敢傷你,死不足惜,你不用為他難過。”但一看到謝無歡蒼白的臉色,他便不敢大聲了,聲音越來越小,變成自言自語的嘀咕,“就因為你老這么心軟,師父才讓你出來歷練的,這么久了你倒是改一改啊……”
正說著,就見謝無歡忽然彎腰,自小伍燒毀的衣物中撿起了什么東西。
林清不由“咦”了一聲,那東西不是別的,正是晏離給他的那個小木偶。只是木偶現在顯然還未注入靈識,看起來呆呆板板,毫無生氣。
謝無歡垂眸注視著那木偶,分辨不出臉上表情。
晏離一把將其搶了過來:“師兄,我來處理這個東西。”
謝無歡點了點頭:“好。”
……
“有仙人降臨本城,找到了城中失蹤者的下落、解決了隱在常人中的殺人惡魔、解救了瓊玉樓整樓的姑娘”,這條消息傳遍了城鎮的每個角落。哪怕絕大部分人都沒見過這些“仙人”長什么樣,但仍不妨礙他們把故事說得繪聲繪色,仿佛與有榮焉。
而作為事件中心的瓊玉樓更是成了熱點中的熱點,每日訪客絡繹不絕,前來瞻仰仙人遺跡。李媽媽頭腦靈活,當即請了說書先生來編……來講這個故事,這下更是吸引了眾多顧客。
“話說那日瓊玉樓中邪氣沖天,黑霧繚繞,四位仙人在天上見此情景,當即乘鶴而來,收伏邪祟……”
底下眾人聽得入迷:“哇!”
“……諸位請看,那里就是仙人與邪祟斗法留下的痕跡!”說書先生伸手指向堂中一根被火熏得表皮焦黑的柱子。
底下眾人驚嘆:“嚯!!”
二樓包廂,明柳跟著樓下眾人一起驚嘆鼓掌:“好!!”
晏離無語:“這都演來哄下邊那些人的,怎么你也跟著起哄鼓掌?”
明柳怒道:“演的怎么了?講得很精彩啊,我就喜歡聽!”
她素來喜歡這種闖蕩冒險的故事,雖然說書先生講得是她親身經歷的事,但內容跟她的經歷不能說一模一樣,只能說毫不相干,所以還是聽得津津有味。
只是謝無歡需要休養,林淵不喜熱鬧,她只能拉著晏離一起來聽。
晏離“嘁”了一聲:“這算什么精彩?我和師兄在幽州城遇到的事才叫精彩呢。”
明柳立即兩眼放光,豎起了耳朵:“是嗎是嗎?有多精彩?快給我講講。”
于是,這兩日,明柳總是纏著晏離給她講故事。
這天,兩人又并肩坐在屋頂上,嘰嘰咕咕地從黃昏講到了月上梢頭,直到晏離被謝無歡有事叫走了,兩人才散。明柳蹦蹦跳跳地往自己房間走,發現有個人影坐在廊下,一身黑衣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背影看起來有種難言的寂寥。
是林淵。
明柳停下來與他說話:“你怎么一個人坐在這里啊?”
林淵轉過頭來,瞧了她一會兒,又斂下眸光。
如果謝無歡在這里,肯定能看出林淵“情緒不佳”,但明柳顯然沒有這等本事,她站了一會兒,沒有等到林淵的回答,也沒往心里去,道了聲“嗯…那我走啦”便要離開。
身后傳來林淵淡淡的聲音:
“過來。”
明柳不明所以地走回林淵身邊,問:“怎么了?”
但林淵又不說話了。
良久,他才開口:“你和晏離,你們說了什么?”
明柳:“他給我講故事來著。”
林淵:“什么故事?”
明柳神色一亮,似乎是沒想到林淵竟也喜歡聽故事。于是往林淵身邊一坐,熱情地講起了晏離告訴她的事:
“晏離說,他去過西邊的深海,那里有一種魚,長得像座小島那么大……”
她仿佛深得說書先生真傳,邊講邊比劃,抑揚頓挫引人入勝。
林淵靜靜地看著她,臉上沒有絲毫不耐,眼神柔軟得像春日初融的雪水,清澈中帶著暖意。
明柳:“我講完啦。”
然后眼巴巴地看著林淵,似乎是在期待他的反應。
林淵斟酌著開口:“你喜歡這些?”
明柳點頭:“很喜歡。”
林淵:“你還喜歡什么?”
明柳想了想,一一列舉:“糖葫蘆、叫花雞、炒栗子、我的碎夢劍……”
林淵打斷她:“人呢?”
聽到這里,林清差點笑出聲,鬧半天原來是林淵吃晏離的醋了,拐彎抹角地想要問明柳的心意。
明柳:“啊?你問我喜歡什么人嗎?”她又一一列舉,從師父、大師兄一直說到八師兄,謝無歡、晏離甚至瓊玉樓的紅袖姐姐李媽媽,都沒說到林淵。
林清都替她著急了,你追在林淵身后那么久,現在多好的告白機會,快把握住啊!
“那,我呢?”
林淵注視著明柳,漆黑深邃的雙目中瀲滟著溫柔的月光,他的聲音很輕,但脊背卻是與聲音和眼神全然不符的緊繃。
手拿劇本的林清默默吐槽:這位莊主,請你不要緊張,明柳是你官配的夫人,她肯定鐘情于你啊。
明柳熱情地撲到林淵身上,抱著他一只胳膊晃啊晃地撒嬌:“當然喜歡啊,我最喜歡林淵了……”
林淵緊繃的脊背慢慢放松下來,他臉上露出點難得的笑意,伸手想要去撫明柳的頭發,就聽明柳繼續道:“……從小就喜歡。”
林清:看吧看吧,她“最”喜歡你,而且從小就喜歡——等等,“從小”?明柳小時候就認識林淵嗎?
林淵的那只手頓在半空,表情是和林清如出一轍的困惑:“從小?”
明柳道:“嗯,很小很小的時候。那時,我父母尚在,他們帶我去外祖母家省親,不料半路下起了雪,山道路滑,馬車側翻摔下了山,我父母都……而我被娘親護在懷中才僥幸生還。可是,山谷中滿是大雪,娘親的身體越來越冷,我也越來越冷,更糟的是,血腥味引來了狼群……”
林淵的表情先是茫然,然而隨著明柳訴說,神色越來越僵硬。
明柳:“……就在我又冷又怕的時候,你出現了,趕走狼群,帶著我離開山谷,來到一處村莊,把我放在村口一棵柳樹下……”
林清聽得人都傻了,原來是林淵把明柳放在柳樹下的??
不過,那時候明柳還是個嬰兒吧?這她都記得?記得林淵的臉,并且一直記到了現在?
林淵面色也頗為古怪:“你是說,當日那個將你撿走的老人,是你師父?他……”
他一時不知該怎么形容。
明柳接道:“他穿的粗布麻衣,背著一個酒葫蘆,頭發胡子亂糟糟的,看起來就像是村里一個普通的老人家,是不是?”
她這么一說,林清忽然想起來,他在靈虛盛會上見過青山劍派的男劍修們,的確是個個衣著樸素,不太修邊幅。
至于女劍修,他見過的明柳和尹如綿兩個人倒是極為精致。只是不知道只她們兩個如此,還是女劍修普遍比男劍修更注意形象。
明柳說完往事,神色輕松:“雪地里,我期盼有個人能救我,你就出現了;之后我一直盼望著能再見到你,結果第一次下山就遇到了。天道真的很眷顧我。”
林清覺得這點有待商榷。他很難贊同“幼時父母雙亡、長大后家破人亡”算是天道眷顧。
不過林淵和明柳倒是挺有緣分的。他這樣想著,一抬眼看到林淵僵硬的臉色,忽然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一件事:如果事情是這樣的話,那明柳對林淵就不是一見鐘情,也很難說的上是日久生情。
她可能只是單純地想要見到幼時救過自己一命的人。
這……好像有點尷尬。
……
自那日以后,林淵又變回了原本冷冰冰的樣子。
遲鈍如明柳也感覺到了這股低氣壓,也隱約察覺到是和自己有關。她每日想盡法子去逗林淵開心,但林淵始終有意無意地避著她,讓她渾身的解數都落了空;直白地去問,結果也只得到“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弄錯了”這樣的回答。
向來在哄人開心方面很有一手的明柳一時也無計可施。
謝無歡此前受了傷,一直在客棧中休養。手臂上的傷倒是早好了,但不知是不是因為強行掙脫攝魂鈴的控制,傷了神魂,精神一直不大好。
這日精神終于好了些,又聽說隔壁鎮子上有廟會,便提議帶明柳前去逛逛。
明柳和晏離自然欣然同意,林淵本不欲同去,被明柳強行拉去了。
春日風暖,廟會上商販云集,游人如織。明柳在一個賣面具的小攤前駐足,假裝很感興趣地挑挑選選,然后偷偷向后瞥去。
林淵隔了一段距離落在后面,即使是身處熱鬧的廟會中,依舊神色漠然。滿街繁華如同光影,穿過之后不留半分在他身上。
看起來挺落寞的。
明柳輕咬下唇,覺得頗為棘手:“廟會明明這么好玩,怎么他還是這么不高興?”
“姑娘,買一個吧,很便宜的。”攤主笑著對明柳道。
明柳低頭一看手中的狐貍面具,眸光一轉,計上心來。
付過錢之后,明柳將面具戴在臉上,借著熙攘人群的掩映悄悄繞到林淵身后,準備嚇他一嚇。
林淵正蹙著眉,目光在前方逡巡著什么,冷不丁身旁跳出一只笑瞇瞇的狐貍臉。
狐貍踮著腳,湊近了去嚇人:“鏘鏘~”
林淵一怔,轉頭,“你……”
兩人的臉一下距離極近,林淵的鼻尖幾乎要從明柳的狐貍面具上擦過。
四目相對,呼吸相聞。
“嗚哇!!”
想要嚇人的明柳反倒被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向后退,然后便不知絆到了誰的腳,直直向后跌去。
林淵一驚,忙伸手去撈,卻撈了個空。
明柳已被另一只手給扶住了,那人腳尖一轉,帶著她避開另一個反應不及差點撞上來的行人,來到人比較少的路邊。
待到站穩之后,那人曲指去彈明柳的額頭,指蓋敲在薄薄的木質面具上,發出輕聲脆響:
“這么不小心。”
言語動作都帶著說不出的寵溺和親昵。
林清心道:這人誰啊。看衣著打扮,似乎是個貴公子,難道是什么光天化日調戲良家婦女的登徒子?可真夠有膽的。
而一旁的林淵面上早已籠上一層寒霜。他一把揮開那人的手,將明柳扯至自己身后,漆黑的眸子冷冷地盯視著對面那人,滿是敵意。
然而沒想到,明柳竟從林淵身后跑了出來,一下撲進那人懷中。她掀開面具,一臉欣喜地道:“三師兄,你怎么來啦?”
林淵聞言愣住了。
林清也有些愣,這個衣飾看起來十分精致華貴的人,竟是青山劍派的男劍修??
被明柳稱為“三師兄”的那人意味深長地看了林淵一眼,調侃道:“再不來,我們小柳兒恐怕就要被人給拐走啦。”
明柳不解其意。不過她更關心的是另外一個問題:“大師兄呢?大師兄還不知道我偷偷下山的事吧?”
她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不知何時一道無法言說的威壓籠罩著這里,原本熱鬧喧嘩的街巷變得悄然無聲。長街盡頭出現了一個身材高大的青衫男子,那人氣質凌厲逼人,隨著他一路走來,街上眾人只覺一股寒意直扎進骨髓,盡皆避讓。
青衫男子一路走到明柳面前,垂眸看她,淡聲道:“玩夠了沒有?”
明明語氣平緩,不疾不徐,卻又帶著慣于發號施令的威嚴,不容置疑。
明柳垂著頭從三師兄雪回風的身后走出來,兩只手緊張地絞著自己的衣帶,訥訥道:“大師兄……”
來人正是明柳的大師兄,青山劍派的首徒易驚寒。只是青山劍派掌門在外云游,鮮少回山,已經將青山劍派全權交給易驚寒掌管,所以易驚寒名義上是首徒,實際卻相當于是青山劍派的掌門了。
林淵微微蹙眉,上前一步,無聲卻堅定地與明柳站在一起,渾身氣勢竟絲毫不輸于易驚寒。
雪回風見此略一挑眉,表情微訝,隨即玩味地勾起嘴角。
易驚寒半抬起眼皮,面無表情地看向林淵,兩人四目相對,氣氛一時微妙地緊繃起來。
明柳夾在中間,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易驚寒,又看了看林淵,不敢說話。
“易兄。”便在此時,一道溫潤清雅的聲音插`了進來,打破僵局。先前身在別處的謝無歡帶著晏離自人群中邁步而出,向易驚寒拱手行了一禮。
見是謝無歡,易驚寒面上表情略有和緩,還了一禮:“謝兄。”
明柳也像是看到了救星,眼巴巴地叫了聲“無歡哥哥”。
謝無歡笑著對她略一頷首,便又望向易驚寒:“易兄來此,可是為了明柳姑娘?”
易驚寒道:“不錯,我來帶她回青山。師妹頑劣,想必給謝兄添了不少麻煩,這些天承蒙謝兄照顧了,易某銘感于心。”
謝無歡道:“哪里哪里,我才要多謝明柳姑娘幫忙才是。多虧有她,我們才這么快抓住了在此作惡的邪修。”
他眼角余光瞥見明柳一直在無聲地給他做著口型,說“我”“不”“想”“回”“去”。謝無歡頓了頓,又道:“明柳姑娘聰毅果敢,少年英才,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助力,我冒昧邀請了她與我們一同游歷。易兄可否容她遲些時候再回去呢?”
明柳聞言感激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易驚寒睨了明柳一眼,不辨喜怒。他道:“謝兄抬愛。只是易某今日必須帶她回去,個中緣由不便細說,抱歉。”
他這么一說,謝無歡便明白是和明柳的那個“命里劫數”有關了。既如此,他也不便再多說什么,只能向明柳輕微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無能為力。
明柳委屈地一撇嘴巴,眼淚立刻啪嗒啪嗒地掉下來。她垂著淚看向易驚寒,易驚寒冷酷嚴肅,不為所動;又看向雪回風,雪回風苦著臉一攤手,表示自己也沒辦法。
明柳最后看向林淵,向他伸出手:
“林淵……”
林淵下意識地抓住了她伸過來的手。
他緊盯著明柳,眉頭緊鎖,薄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直線。他知道明柳這一去,很可能一輩子再也下不了山了。但易驚寒身為大師兄,帶師妹回山,天經地義,合情合理,他又有什么資格有什么立場去阻止呢?
更何況,這關乎明柳的安危,易驚寒的做法,未必便有錯。
最后,他只能閉了閉眼,頹然地松手。
……
明柳剛回到青山便被易驚寒禁了足,勒令她在房中閉門思過,三月不得出門。明柳在房中生了會兒悶氣,忽然想到什么,在地板上敲敲打打,隨后揭起一塊地磚,取出壇酒來。
她拍開封泥,也不嫌臟,直接將嘴對準壇口,咕咚咕咚灌了小半壇,然后猛地嗆咳出來,辣得她直掉眼淚。
師父愛酒,還贈了明柳一壇。她此前一直留著沒喝,直到在瓊玉樓才第一次喝酒,只覺得甜甜的,微醺,但不醉人,卻不知道瓊玉樓給她喝的都是極淡的果酒,現在灌了半壇師父珍藏的烈酒,直辣得整個人幾乎都要燒起來。
然后瞬間上頭,發起了酒瘋,一把攥住桌子邊緣,掀了出去。
等易驚寒過來的時候,明柳房中已經聚集了好幾個師兄,其中就有六師兄云思明。他私自帶小師妹下山,已經被易驚寒給罰了一頓,身上的傷還沒好;現在負責看管明柳,卻又一時不慎讓她鬧了這么一出,現在見到易驚寒,整個人都是抖的:
“大大大大……大師兄。”
旁邊老七和老八嘀嘀咕咕:
“小師妹這下慘咯,肯定要被大師兄打一頓。”
“打一頓能好?我看得打兩頓。”
易驚寒看著滿屋的狼藉,臉色鐵青地向明柳走去。
明柳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仰面躺在床上,身上胡亂搭了條被子,卻有一條腿掉了出來,搭在床沿上,易驚寒還未靠近,便聞到了她滿身的酒氣。
簡直不成體統。
易驚寒正要發怒,卻看到明柳掩在面上的袖子洇濕了一大塊。他俯下身,輕輕拿開她的手,見到紅腫的雙眼和鼻頭,以及滿臉淚痕。
那股火突然就發不出來了。
他輕嘆了口氣,抱著明柳往床里放了放,又將被子蓋好。
老七老八目瞪口呆。
易驚寒沉下臉:“都站在這兒做什么?不用練劍了?”
眾人噤若寒蟬,一窩蜂地往外走。
易驚寒:“云思明,你跟我過來。”
企圖渾水摸魚跟著大伙兒一塊走的云思明脊背一僵,垂頭喪氣地說了聲“是”,跟在易驚寒身后走了出去。
深夜,易驚寒正在自己房中擦拭長劍,忽然抬頭看向窗外,目光銳利又危險。
屋外,一個人影走至窗邊,隔著半開的窗欞悠悠開口:“大師兄,是我。”聽聲音正是雪回風。
易驚寒坐著沒動,微微蹙眉:“是你把人放進來的?”
“是啊。”雪回風嘆了口氣,“不然等他闖過護山大陣,不死也得脫層皮了,你想讓他那個樣子出現在小柳兒面前嗎?他畢竟也算是小柳兒的——朋友。”
易驚寒淡淡道:“他闖不過護山大陣。”
雪回風笑了笑:“今日闖不過,來日就不一定了。”
頓了頓,他又開口,這次聲音低沉了很多:“師兄,小柳兒已破例下過一次山,千機老人說的破解劫數之法恐怕已經不管用了,接下來,不如看她自己的造化。”
這次,易驚寒良久都沒再說話。
……
夜深了,一輪冷月灑下滿室清輝。床上的明柳睜開雙眼,覺得喉嚨干渴,便迷迷糊糊地下床去倒茶,忽然踢到了什么東西,腳趾一陣劇痛。她坐下來抱著腳呼氣,疼得齜牙咧嘴的時候,不經意間一抬眼,看到窗外一處檐角上立著一個修長的人影。
明柳眨了下眼,忽然驚喜地撲到窗邊,將頭探了出去:“林淵,是你嗎?”
林淵披著月光,一身清冷地靜默而立,而他負在身后的袍袖間卻隱隱透出血氣——那是他方才硬闖護山大陣,被其中劍氣所傷造成的。
明柳見他不答,便推門出去,赤足站在青山亙古不化的雪地中,仰著頭問:“你是來看我的嗎?”
林淵蹙眉:“快回房去。”
明柳凍得瑟瑟發抖,不住輕輕跺腳,卻仍是不舍地追問道:“你會經常來看我嗎?”
林淵垂眸:“會的。”
明柳得了他的答復,歡呼一聲,這才放心回到房中,裹著被子趴在窗邊與他說話。
雖然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在說,林淵在聽。
直到東方將白,明柳有些困了,頭擱在在窗沿上一點一點的,但還是強撐著不睡,生怕自己一睡著,林淵就走了。
可她還是睡著了。
第二天一睜眼,自己睡在床上,到處都沒有林淵的蹤影。明柳急匆匆地穿好鞋子,也顧不上什么禁足不禁足,直接跑了出去,想問問三師兄有沒有見過林淵,卻在路過正陽殿時發現林淵就站在大殿中央,忙提著裙角直奔進去。
然后才看到幾位師兄都在,看到她進來,目光瞬間齊刷刷地落在她身上,神色說不出的古怪與詭異。
大師兄坐在殿中主位,三師兄站在他旁側,看到明柳后微微一笑:“正好,小柳兒過來了,我們不妨問問她自己的意見。”
明柳低著頭,正等著大師兄訓她禁足期間還敢偷跑出來,沒想到聽到三師兄這么說,一臉茫然地抬頭:“什么意見?”
易驚寒沉著臉不說話。雪回風道:“你這位朋友說,如果我們準許你下山,他會陪你走過所有你想去的地方,并且永遠保護你不受傷害;如果我們一定要你待在青山的話,他愿意加入我們青山劍派,和你一起留在青山。”
青山劍派的直男劍修們顯然沒有談過情愛,也不懂什么是誓言與浪漫,當即便叫嚷開了:
“我們的小師妹,哪兒輪得到一個外人來保護?”
“就是,他說加入我們青山劍派就加入我們青山劍派?他以為他是誰啊!”
“這個……五師兄你不知道嗎?他就是那個林淵,年紀輕輕就有了金丹期修為,甚至越境打敗過半步元嬰的尊者,還是有點厲害的——當然,也只是有點厲害,比起我們大師兄還是差得遠了。”
“哦——那是有點厲害,小師妹那你讓他加入我們門派唄。”
雪回風雙手向下一壓,止住了下邊嘈雜的議論,望向明柳:“小柳兒,你的意思呢?”
明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她她她可以下山了?而且林淵也會一直陪著她?她不會是酒還沒醒在做夢呢吧?
她看向林淵,林淵也正望向她,雙目極為深邃,隱隱含著某種她看不懂的熱切祈望。
明柳心一橫,管他呢,就算是在夢里,也讓她做個自己想要的選擇吧。
“我要跟林淵一起下山!”
……
之后林淵果然信守了自己的承諾,陪明柳走過每一處她想去的地方,北方的漫漫戈壁與黃沙,東方的無垠大海與海島,繁華熱鬧的人間,深山中不見人跡的古剎。
有時候是和謝無歡、晏離一起,有時候就只有他們兩人。
到后來,謝無歡接任掌門,再也沒有下過山,晏離也識趣地不去打擾兩人。林淵和明柳自然而然地結為了道侶,定居在明淵山莊。
再之后,《仙途》的主角誕生了。
林清懷疑,這個孩子也像明柳一樣生而知之,他剛生下來時就不哭不鬧,目光也不像尋常嬰孩一般懵懂。有時,那雙黑白分明又純凈無暇的眼睛看過來時,林清甚至有種他能透過碎夢劍看到自己的錯覺。
主角周歲生辰那天,賓客云集,就連久不下山的易驚寒都到場了。各色寶物在主角身邊圍了一圈,但主角越過了筆墨紙硯,越過經書算盤,越過印章刀劍,而是顫巍巍地走到明柳身旁,抓住了碎夢劍。
青山劍派的五師兄愣了一下,喜道:“這個孩子一定很有練劍的天賦,長大必然要成為絕世劍修啊!小師妹,你讓他拜我為師怎么樣?你也知道,我劍法可好了。”
晏離嘲道:“練劍還用你教?明柳自己不會教嗎?不過,這孩子是水木雙天靈根,正好我師兄也是水系天靈根,不如拜入我們天玄宗,由我師兄收為弟子。”
五師兄不服:“我大師兄也是水系天靈根,可以拜我師兄!”
晏離:“你拉倒吧,易驚寒都不收徒弟。”
林清不由感慨,主角生來便資質不凡,又背靠天玄宗及青山劍派兩座大山,爹爹還是元嬰尊者,這妥妥的天之驕子啊。如果沒有后來那件事,他這一生將會是多么順遂。
但天不遂人愿,還沒等主角長大,“那件事”就降臨了。
————
和林清想象的不一樣,事情發生的時候并不是晚上,而是下午。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著雨,雨聲和有些陰暗的光線都催人入眠。明柳像只小貓一樣慵懶地窩在林淵懷中,兩人邊聽簾外雨打芭蕉的聲音,邊喁喁地說著私話。不知明柳說了什么,林淵唇角一彎,彎出個極淡、卻也極溫柔的笑容。
明柳看著他臉上的笑意,有些晃神。
無論多少次,明柳都抵擋不住林淵的微笑。她腦袋一歪,枕在林淵的肩頭上,雙手攬住他脖頸,嘆道:“林淵……”
未竟的話語被堵在口中,化在兩人唇齒之間。
林清正待閉眼不看,就聽門外傳來腳步聲,有人打斷了這片刻的溫存纏綿。
老管家在簾外躬身道:“莊主,夫人,有客來訪。”
明柳支起身子:“什么人?”
“小人不知。那人只說,有很重要的東西要交給莊主。”
兩人對視一眼,林淵起身:“我去去就來。”
明柳等了一會兒,林淵還沒有回來,她便進了里間,掀開床帳。時年四歲的小林清睡得正香,明柳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他的睡顏,微笑著伸手理了理他睡亂了的鬢發,那個曾經稚氣未脫的少女身上也散發出獨屬于為人母的慈愛。
“清清我兒,娘親的乖乖寶貝。”
明柳低頭在熟睡的孩童面頰上落下一吻。
不知過了多久,雨停了,黑壓壓的陰云卻還在天邊翻滾,預示著另有一場大雨即將來臨。
似乎有哪里不同尋常。
在明柳興起這個念頭的那一瞬間,周遭是一片死一樣的寂靜。
太安靜了。
安靜得她甚至有些心慌,后背無端泛起一陣涼意。
但之后,風吹過樹葉的嘩啦聲響、隱隱的夏蟲鳴叫聲都響了起來。明柳暗嘲自己想的太多,起身去桌邊倒了杯茶,還沒送到嘴邊,外間忽然響起一聲極凄厲的慘叫。
啪——
她心中一悸,手中的瓷杯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熱茶浸濕了一小塊地板,像是流淌的紅褐色血水。
那聲慘叫起得突然,結束得也十分突兀,明柳怔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去外面查看。
還未走到門口,門外便傳來踉蹌的腳步聲。老管家捂著胸口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在看到明柳時強撐的那口氣一松,整個人軟倒在地上。
明柳慌忙去攙扶:“鄭伯,發生什么事了?”
鄭伯反手抓住了明柳的手臂,他像是有話要說,哪知剛一張嘴,滿口暗紅色的血混著內臟的碎塊便涌了出來。
明柳“啊”的驚叫了一聲,向后跌坐在地。
鄭伯枯瘦的手如風中殘燭一般抖得厲害,嘶聲道:“夫、夫人,快逃!莊主,莊主……他……瘋魔了,你快逃!”
說完手上的勁道便漸漸地松了,人也沒了聲息。
明柳看著自己衣袖上的血跡,大腦一片空白。她顫巍巍地站起身,向外張望了一下,只見走廊外不知何時起火了,滾滾濃煙并著火光沖天而起。透過花木的間隙,她看到林淵一只手抓著一個下人的頭,將人整個提了起來,然后狠狠往地上一按——
那人甚至來不及慘叫出聲,頭顱便已四分五裂。
明柳猛地捂緊了自己的嘴巴。
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不少尸體,全都是明淵山莊的下人,血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淌得到處都是。
明柳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淚水奪眶而出。
“娘親。”
身后響起一道稚嫩的聲音。
明柳回頭,小林清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揉著眼睛問她:“你怎么了?”
看到孩子,明柳癱軟的身體中忽然涌出一股力量。她站起來,一手將小林清抱在懷里,另一只手拿起碎夢劍,惶急地往門口的方向走去——
“噗呲”。
耳中傳來什么東西入肉的沉悶聲響,同時面前落下一片陰影。明柳抬頭,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門口,幾乎擋住了所有光線,而那人一只腳正深深踩入鄭伯趴在地上的尸首中。
當那只腳再次抬起,鄭伯后背塌陷下去,大股大股的鮮血從他身下汩汩流出。
明柳臉色一白,害怕地向后退了兩步,聲音發顫:“林、林淵……”
林淵垂著頭,發絲披散飛揚,足下生出狂亂的黑色火焰,燎燒著袍袖和衣擺。
突然,一道雪亮的閃電劃破天際,照亮了他陰影中的臉。無數暗紅色的細紋從脖子爬上面頰,雙目如深不見底的空洞,沒有一絲神采。
明柳驀地想起什么,臉上頓時一片慘白。她將小林清放在地上,急聲道:“快,快進去找個地方藏起來!聽娘的話,無論聽到什么都不要出來!”
小林清尚不明白發生了什么,害怕地哭了起來:“娘親……”
明柳厲聲喝道:“聽話!”
小林清噤了聲,向里間跑去。
貪戀的目光一直注視著那小小的身影,直到它消失在視線中,明柳深吸了一口氣,擦干眼淚,橫劍擋住了通往里間的入口。
她雖然時時刻刻將碎夢劍帶在身邊,但這一生卻甚少拔劍傷人。之前在青山劍派生活單調安逸,沒有需要拔劍之事;后來與林淵一同走遍萬里山河,林淵也從未讓她遇到過任何危險。
沒想到僅有的兩次出劍,都是指向了林淵。一次她被魂絲控制,一次林淵被魂絲控制。
明柳眼神哀求:“林淵,你醒過來,求求你醒過來……”
林淵面無表情地一步步向她走來。
明柳心如刀絞,但想到背后的孩子,還是咬著牙忍著淚水一劍揮出——
長劍翁然震響,凜冽的劍意噴薄而出,掃得林淵周身鬼火瘋狂明滅。林淵面無表情地向著碎夢劍伸手,層層劍氣將他寬大的衣袖撕裂開,手臂涌出數道鮮血。但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依舊緊緊地抓住了劍刃。
血跡在劍身上蔓延開來。
明柳驚喘了一聲,狂肆的劍氣于剎那間停滯。
曾經她也這么傷過林淵,魂絲被解除后,她立刻收了劍氣,心疼地去吹林淵的掌心。
可是這次,她不能……
明柳咬緊牙關,手上猛地用力,將碎夢劍抽了出來,劍尖帶出一串鮮血,甩落在地上。長劍倒轉,劍尖楔進地面,隨著這個動作,萬千劍氣從天而降,呼嘯著砸在林淵身上。
房中木石飛濺,蕩起漫天煙塵。
一時間,萬籟無聲,只余明柳凌亂的呼吸和心跳,胸口陣陣撕裂般疼痛。
而當一只手穿過塵霧,準確地卡住了她的頸項時,連明柳自己都說不清,那一瞬間內心涌起的是喜悅還是恐懼。
太好了,她沒有殺死林淵。
怎么辦,她沒能阻止林淵。
也許,她應該趁機將劍刺進林淵的身體,可提著劍的那只手像有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來。
那是她的夫君,是她最親密的人啊。
那雙沾滿血的雙手曾眷戀地撫過她的長發。
那張面無表情的臉曾對她展露過笑顏。
那雙空洞的眼睛曾溫柔地注視過她的雙眼……
淚水大顆大顆地滴落,模糊了明柳的雙眼。
“林淵……”
明柳呼吸困難,聲音似呻`吟,似哽咽。
林淵身子忽地一顫,眉頭緊皺。他手上青筋暴起,用力到指尖痙攣,卻不是要捏斷她的脖頸,而是竭力不傷到她。
明柳察覺到脖子上的力道漸松,一怔,喜道:“你、你醒過來了?”
林淵神色痛苦,另一只手用力地按著自己的額角,臉上紅痕不斷消褪又蔓延,瞳孔幾經變幻。
“小……柳兒……”
林淵嘴唇開闔,吐出的聲音近乎囈語。他艱難地說道:“……你要、要好好……活下去。”
“什么?”
明柳尚未反應過來時,箍著她脖子的那只手驟然一松,在又一陣紅痕蔓延上來之前,反掌拍在了自己身上。
這一掌,林淵拍斷了自己渾身的經脈。
第66章 第 66 章
明柳接住了軟倒下來的林淵, 大腦一片空白。
“要小心……”
林淵嘴唇開闔,似乎在說著什么,但明柳腦中翁鳴, 已經什么都聽不清。她不停地喃喃叫著林淵的名字, 徒勞地、一遍又一遍地擦著林淵唇角溢出的鮮血。直到林淵眼神渙散, 身體沒有了溫度, 她還是抱著林淵的尸體呆呆地跪坐在地上,仿佛成了一尊石像。
目睹了這一切的林清心中也覺十分沉痛。可現在不是沉浸在痛苦中的時候, 火勢已蔓延至房中,再加上方才碎夢劍劍氣的破壞, 房子隨時都有垮塌的危險。
快帶上小主角走啊!
就在此時,一根燃燒著的房梁砸了下來,幸好沒砸在明柳身上,但房子已支撐不住, 轟然塌了半邊。
大地震顫,土石崩落, 周遭劇烈搖晃,仿佛地動山搖。
一開始,林清以為那只是房子倒塌的余震, 但看到天上出現一道巨大的黑色裂縫時,他悚然一驚, 忽然意識到, 這是明柳的記憶在崩塌。
啪。
整個世界像一面有裂痕的鏡子一般,被分割成了幾塊。林清下意識地看向藏著小主角的那塊世界碎片, 竟意外地看到一個背對著他的白色身影, 似乎有人在那片廢墟中翻找著什么。那人急切地扒開地上的斷壁焦土,忽然動作一頓, 小心翼翼地將一個小孩從中抱了出來,然后立刻消失在原地。
太好了!主角得救了!
可是,那是什么人?什么時候來的?
是管家鄭伯口中的“客人”,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但他又怎會救林淵的孩子?
可這人若不是壞人,為什么之前不趁明柳和林淵對峙時出手救走孩子?那樣明柳就不用留在這里拼死抵擋林淵了,說不定連她也能逃脫。
而且,他現在既救了孩子,為什么不管明柳?
很快,林清便知道為什么了。他聽到了腳步聲,緊接著,一只干凈的靴子踏過血河,踏過廢墟,踏過火海,來到林淵和明柳面前,好整以暇地微微俯下身。
林清有種強烈的感覺,這就是用魂絲控制了林淵的人!
是誰!這人是誰!
可明柳的記憶業已扭曲,他只能看到那人層層疊疊如水一般的衣袍下擺。下一瞬,整個世界都陷入一片黑暗。
這是……怎么回事?
他從明柳的記憶中跳出來了?那是不是代表,他可以和明柳的魂魄對話了?
林清一喜,于黑暗中試圖呼喚明柳:“明柳,你在哪兒?聽得到我說話嗎?你快醒醒!”
一片沉寂。
林清不死心,又呼喊了幾遍,可依舊無人回應。
就在他越來越心慌的時候,耳邊忽然傳來嘈雜而模糊的人聲,仿佛身處鬧市。
眼前有了些光亮。
他好像身處一間客棧的大堂,周圍人聲喧鬧,只是眼前的一切都似黑白水墨畫就一般,混沌不清。
林清茫然:這是哪里?
他目光四處搜尋,看到了一個正看向窗外的少女,少女面無表情,目光中透著死寂。
正是明柳。
林清正要接著喊明柳的名字,企圖喚醒她,但耳中忽然傳來另一聲呼喊:
“小柳兒!”
他看到明柳極輕地眨了下眼,目光中的死寂消失不見,而是閃過一瞬茫然。下一刻,她轉過來頭,臉上已掛上笑容:“六師兄,你回來啦。”
一種詭異的熟悉感略過心頭,林清胸中升起一絲寒意:
六師兄?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隨著少女轉頭,明媚的笑臉展現在林清眼中,周遭的一切突然變得清晰而鮮活起來,萬物有了顏色,聲音也不再模糊,林清聽到了窗外的鳥叫,甚至聞到了初春午后特有的那種暖洋洋的花香。
世界活了起來。
可林清卻覺得一道寒氣直升顱頂:
為什么他又回到了剛進入明柳記憶的時刻,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個客棧?
他眼睜睜地看著明柳向六師兄撒嬌,看著她在花燈會上閑逛,看著她將錢丟給小伍,進了瓊玉樓。
之前的一幕幕在眼前重演。
接著是明柳被請上了二樓,在鶯鶯燕燕的環繞下,她目光癡癡地看向帷幕后的林淵,忽然無聲落淚。
林清心中驀地一動:等下……明柳上次有落淚嗎?
而且,明柳在客棧中注視著窗外時的那個表情……
林清思索著,心中升起一個念頭:他是追隨著明柳的魂魄而來的。那么,明柳的魂魄究竟在哪兒?
是不是正一遍又一遍地回到過往的記憶中?
而他也正是被明柳的魂魄所裹挾,所以又一遍地經歷這些記憶?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眼前這人,恐怕根本不是來自明柳的記憶,而是她魂魄的化身……
可是,明柳神魂沉浸在過往的記憶中,不聽、不看周圍的一切,他又該怎么將她喚醒呢?上一次的記憶輪回中,他已經做過很多嘗試,都沒有奏效。
在他思考時,明柳已追著林淵來到院中,然后失去了他的蹤跡,看著紫色的桐花和黑藍色的天空悵然若失。
見此情景,林清也不由跟著嘆了口氣:“明柳啊明柳,林淵已經死了,你這又是何必。”
然后看到明柳表情空了一瞬。
注意到她表情變化的林清霎時驚了,隨即激動不已:明柳對這句話有反應!
他試探著繼續道:“你都記得,對不對?他就死在你懷里……明淵山莊也沒了,先是被一群孤魂野鬼占領,成了亂葬崗,現在更是變成了冥淵鬼地……”
明柳垂下眼睛,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地上。
這些話很殘忍,林清于心不忍,但又不得不這樣刺激她。
“林淵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終日在冥淵鬼地中游蕩,而你的魂魄也被鎖在碎夢劍中,鎮在地底。難道你想一輩子待在這里?”
明柳雙手掩面,單薄的身子如秋風中的落葉一般,渾身都簌簌地顫抖起來。
林清頓了頓,聲音有些哽咽:“可是,你的孩子還活著,你不想看看他嗎?看看他長大后的樣子。他進了天玄宗,如今是內門弟子,日后會成為天玄宗首徒,甚至是掌門……”
明柳嗚咽了一下,痛哭出聲。
隨后,她用手背擦干了眼淚,轉身向外走去。
記憶中的世界以明柳為中心,向外輻射,超過她記憶范圍的地方則是一片黑暗。當她脫離原定的路線,走至記憶與黑暗的交界處時,忽然云層飄散,月光大亮,林淵抱著琴出現在桐樹下,在繾綣的晚風吹拂中,一雙幽深的眼睛向她望過來。
“小柳兒,你要去哪兒?”
明柳驀地頓住了腳步。
但她沒有回頭。
林淵上前一步,向她伸出手:“你要丟下我嗎?”
“對不起,林淵……對不起。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永遠跟你在一起,生死都不分開。”明柳幾乎泣不成聲,“可是,我已經失去你了……無論夢中重來多少遍,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我已經自欺欺人太久,現在,也該夢醒了……”
明柳說著,頭也不回地走向眼前那片濃重的黑暗,然后拔出碎夢劍,雪亮的剪影向著虛空斬了過去。
世界劇烈地搖晃起來,林淵身上也出現了道道裂痕,最終如琉璃般砰然破碎,化成了點點塵星。
林清的意識也隨之湮滅……
……
當他再清醒過來時,世界依然在搖晃,以至于他差點分不清虛幻和現實。隨后他才意識到,是自己在下墜。
他剛意識到這點時,已經有人接住了他。
是林玄塵。
再次見到林玄塵,林清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他下意識地伸手,去觸摸林玄塵的臉頰。
觸手細膩溫潤,如上好的羊脂白玉。林清懵了一下,隨即震驚得瞳孔都放大了:糟糕!他過了太久一動不動的日子,都忘了自己的手是可以實實在在伸出去的了!
林玄塵定定地看著他,原本寒潭似的眸中光芒閃動,映出一片流光溢彩,讓人不自覺地就要沉溺其中。
林清訕訕收回手:“那個,大師兄,好久不見……”
“林兄,你糊涂了吧?什么‘好久不見’,咱剛不還見呢嗎?”蘇滿星在一旁道。
“剛?”林清不解。難道他在明柳記憶中經歷那么多事,其實都只是一瞬?“對了,碎夢劍呢?”
他立刻抬頭看向洞頂,只見晏離浮在半空,雙手托住了從鎖鏈中掉落下來的碎夢劍。
林清喜道:“成了!”
蘇滿星附和道:“是啊!林兄好厲害,一出手就成功了!”
林玄塵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蘇滿星不滿地小聲嘟囔:“干嘛,夸一下都不讓?”
林清沒有注意到兩人間的暗流涌動,他已奔至晏離身邊:“晏長老,怎么樣?”
晏離垂眸掃過長劍,雙手竟有些不穩地顫抖起來。良久,他才長嘆出一口氣:“終于……”
他目光轉向林清,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伸手在他頭頂用力地來回撫了幾下:“你小子,做得不錯。小柳兒魂魄沒什么問題。”說著,將劍遞向了林清,“你保管好它。”
林清驚得瞪大了雙眼。他如捧著什么易碎的圣物一樣,雙手小心翼翼地托舉著碎夢劍,整個人僵硬著身子一動不敢動。
“晏長老,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
晏離道:“帶著小柳兒離開這個鬼地方,找一個會牽魂術的人,將小柳兒魂魄放出來。”
林清捧著劍,小步挪動著,整個人轉向晏離:“晏長老,你說,一個人死了之后,還會復活嗎?”
晏離皺眉:“你說什么胡話呢,死了的人怎么可能復活?”
林清道:“我在明柳——我是說我娘——的記憶中看到,最后林淵、莊主,不是,我爹……”
他還是不大習慣喊林淵夫婦“爹”“娘”,頓了頓,含混道:“看到他是被攝魂鈴控制了,他身上有魂絲!會不會是小伍……”
林玄塵抬眸看了他一眼。
蘇滿星湊了過來:“‘攝魂鈴’?‘魂絲’?是什么東西?跟牽魂術有關的?小伍又是誰?”
林清把他見到的事向幾人簡單復述了一遍。
聽完之后,蘇滿星不勝唏噓。晏離則道:“你說林淵最后是自斷經脈而亡?那他尸首怎么會經脈完好?脖子上的劍痕又是怎么回事?”
林清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想的是千機老人給明柳卜的那卦。明柳雖然看似活過了二十五歲,但她的一生卻也停滯在了二十五歲。往后的每一天,其實都是二十五歲之前人生的輪回往復。
沉默之后,幾人又回到原先的問題。
晏離道:“你也看到了,小伍已經被林淵燒得魂都不剩了,怎么可能復活?說不定是其他會牽魂術的人。”
林清一直也在思考這個問題,此刻提出疑問:“可若是其他人,無緣無故的,為什么要對明淵山莊出手呢?我沒見到他們招惹其他會牽魂術的人。”
晏離道:“或許是和小伍有關的人。當年我們并未隱匿行跡,有心人若想探聽到小伍之死是何人所為,易如反掌。”
何止是易如反掌,整個小城的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這樣倒是說得通。可他還是覺得哪里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哪里不對。想得正入神時,忽聽蘇滿星說道:“起死回生,也不是沒有辦法。”
林清問道:“什么辦法?”
蘇滿星道:“林兄聽說過‘無字天書’嗎?”
林清皺眉:“無字天書?沒有聽過。”
蘇滿星侃侃而談:“這無字天書嘛,是傳說中的神書。據說它不僅可以逆轉時間,而且能書寫命運。這樣的話,起死回生自然也不在話下……”
林清聽得兩眼發直,額冒虛汗,只覺得掌心那本時不時冒出來的、會發光《仙途》簡直要把他的手給燒穿了。
不是吧?
應該不是吧?
《仙途》怎么可能會是無字天書?它不是一本小說大綱嗎?而且,而且它、它有字的啊……
他舔了舔干澀的嘴唇,顫聲問道:“蘇、蘇兄,你說的這個無字天書,它長什么樣子?”
蘇滿星“唔”了一聲,“我沒見過,不知道它長什么樣。”
晏離嗤道:“那種傳說你也信,無字天書怎么可能真的存在?如果真的有這種東西,怎么這么多年來從沒人見過?”
蘇滿星急了,爭辯道:“晏長老,您這話就不對了。就算有人用了無字天書,我們也不知道啊!除了他自己,誰能察覺到時間被逆轉,命運被改寫了呀?他自己肯定也不會說出去惹別人來爭搶吧?”
“那……那用法呢,蘇兄知道嗎?”林清試探地問。別他手中的真是無字天書,可他卻不知道怎么用。
蘇滿星道:“哈哈哈哈哈林兄你真逗,還問用法,說得跟你能搞來一本似的。難不成你手中有……?”
林清:“!!”
他霍的一下站起來,驚慌地揪住蘇滿星的衣領搖晃:“我怎么可能拿著無字天書啊我才不可能拿著無字天書!我向天道起誓我絕對沒拿著無字天書!”
晏離:“?”
林玄塵:“?”
蘇滿星:“……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開個玩笑林兄你能放開我嗎?”
林清繼續搖晃:“開玩笑也要有個度啊這種玩笑是能隨便開的嗎?!!”
蘇滿星:“……好的好的我不開玩笑了林兄你快住手!”
……
最后還是晏離說要盡快出去別玩了,才將蘇滿星從林清手中解救下來。林清捧著碎夢劍不方便行動,最后戰戰兢兢地將其和靈虛劍一道負在背上,并小聲告饒:“明柳啊,先委屈你在我背上待一會兒啊,你要是覺得不舒服就跟我說一聲。”
明柳無言。
幾人利用先前的傳送法陣,直接出了明淵山莊廢墟的范圍。看到彌漫在天地間的陰霧,看到空中飄落下來的灰燼,林清竟生出幾分親切的感覺。
終于要走出去了。
但是,他好像還有個任務……
“掃清冥淵鬼地所有鬼物”——也不知道他現在提出來的話,晏長老是會幫他掃,還是先把他給掃了。
而且,這到底是不是系統給他的任務,他也不確定了。怎么突然蹦出來個無字天書?如果這玩意兒真是那什么無字天書的話,上邊那些字,那些命運,又是誰寫的呢?
會不會是身體原來的主人,真正的林清寫的?
可是上邊是用簡體中文寫的啊這個世界土生土長的人怎么會用簡體中文!
林清想得快要抓狂時,頭頂忽然落下一片陰影。
下一瞬,林清被林玄塵攬著飛出幾丈遠,蘇滿星也被晏離拽離原地。
與此同時,一個人影重重落在原先他們站立之處,漫天煙塵中,那人發絲和袖擺緩緩飄落,然后抬起頭,一雙了無生氣的鬼眸看向林清的方向。
林清霎時渾身如墜冰窟。
是林淵!
被拖走的蘇滿星此刻已嚇得吱哇亂叫起來:“哇他不是地縛靈嗎怎么出了明淵山莊的范圍啊!!”
晏離神色嚴肅起來。他看向林玄塵,林玄塵略一點頭,晏離隨即便將蘇滿星拋了過去:“我拖住他,你們先走!”
林玄塵適時甩出藤蔓,卷住了蘇滿星,然后一手將林清攬起,另一手拎著蘇滿星向冥淵鬼地的陣眼急掠而去。
三人出了冥淵鬼地,林清在法陣外來回踱步,十分不安:“晏長老會不會有事?”
蘇滿星揉著被藤蔓勒疼的手臂,安慰道:“放心吧,晏長老是打不過林莊主,但甩開他應該沒什么問題。”
林清又看向林玄塵,但見他雙眉微蹙,似乎情況不像蘇滿星說的那般樂觀,心中一沉,擔憂道:“師兄,你是不是覺得晏長老可能有危險?我們要不要再進去看看?”
林玄塵搖了搖頭:“我不是擔心晏長老,而是這法陣,恐怕……”
他話未說完,忽然臉色一變,下一瞬,法陣靈流閃爍,竟轟然震蕩起來,甚至連帶著整個山野都在瘋狂顫動。
林清悚然發現,堅不可摧的法陣上竟出現了絲絲裂紋!
這可是——合幾位掌門、門主之力設下的法陣啊!
他還來不及深想,緊接著便是第二聲震響,法陣上的裂紋如蛛網般蔓延,下一瞬轟然碎開一個裂口,碎末如細砂般消散在風中。
冥淵鬼地中積攢了百年的陰氣瞬間狂涌而出。
林淵如鬼魅死神一般的身影伴隨著沖天的煞氣出現在裂口處。
他竟強行破開了冥淵法陣!
而在林淵的身后,還有浩浩蕩蕩的一大群。晏離的身影緊隨其后出現,而在晏離的身后,則是一大群聞風而動、跟隨著陰氣流向瘋狂趕來的陰物。
那場景乍看下來似乎有些好笑,但若是讓這群東西出了鬼地,后果恐怕不堪設想。
晏離腳下一轉,面向冥淵鬼地擋在缺口處,揮手解決了一個狼嚎鬼叫著當先沖過來的小鬼,并當機立斷地對林清吼道:“林淵的目標是碎夢劍,我攔不住他!你快把劍丟了,來跟我一塊兒清理這些鬼東西!”
林清也吼:“?!!這是我娘!”
在林清震驚猶豫的這個當口,林淵身影已經動了,一股巨大的威壓當頭罩下。林清有了經驗,這次已能頂著威壓飛身逃離。
可他還來不及喘息,林淵身形又動。
林清眉頭蹙起,他絕不可能從林淵手下逃脫,要不要聽晏長老的話,放棄碎夢劍?
轉念之際,一個白色的身影擋在他面前,那人伸出一只修長白皙的手在面前的虛空中抓握了一下,一把劍便憑空出現在他掌中。
劍鞘古樸,色澤烏金。
林清感覺自己背上長劍的震顫,起先他以為是碎夢劍,后來才反應過來,那是他的靈虛劍。
而靈虛劍發出劍鳴,是因為另一把靈虛劍出現了。
林清目光沿著那人手中的靈虛劍一寸寸向上,那原本十分熟悉的背影,恍惚間卻又和另一個人重合。
這是……林玄塵?還是靈虛境主?
寒芒一閃,靈虛劍已出鞘。那人手腕翻轉,劍尖向下,他微微回過頭,對林清道:“保護好它。”
這一瞬,曾經交接靈虛劍時那微妙的心意相通感又出現了,林清竟聽懂了他言下未竟之意:
你保護好它,我來保護你。
第67章 第 67 章
林淵轉瞬已到眼前, 滅頂的威壓隨之而來,剎那間,兩股強大的氣勁狠狠相撞。
轟——
無形的沖擊自林清頭頂向四面八方蕩開, 饒是被林玄塵嚴嚴實實地擋在身后, 他依然被狂風吹拂得睜不開眼。一息之后, 氣勁消散, 林清舉目向上看,赫然發現林玄塵竟橫劍擋住了林淵凌空而下的攻擊, 且仍牢牢立在原地,半步不退。
林清盯著林玄塵的背影, 滿目的茫然錯愕:
……為什么?他怎么也有一把靈虛劍,背影還和靈虛境主如此相像?
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林玄塵就是靈虛境主。
林玄塵怎么會是靈虛境主呢?林清想不通。一些雜亂而破碎的念頭在他腦海中翻騰,攪亂他的認知。他直覺有什么事被自己忽略了,卻抓不住那一閃而逝的靈光。
林清內心深處漸漸涌起一陣焦躁和恐懼, 卻又不知道自己在恐懼著什么,握著靈虛劍的手無意識地微微發著抖。
然而, 下一瞬,一股柔和而堅定的力量順著劍身傳遞過來,像是有只手輕輕地包裹著他, 讓他不要怕。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林清驀地抬眼,看向林玄塵筆挺的脊背, 握劍的手不自在地緊了緊。
靈虛境主……林玄塵察覺到了他的情緒, 并且在安撫他。
林清心亂如麻,不知為什么, 這一刻他很想看看林玄塵的臉。哪知腳下剛一移動, 林淵那無機質的冰冷眼神便驀地落在他身上,手臂越過林玄塵向他抓了過來。
林玄塵身形隨之而動, 招式只守不攻,將身后方寸之地防御得滴水不漏。
林清暫時不敢動了。
林淵臉上依舊沒有一絲表情,但出手卻愈加急躁,身上煞氣也更加兇戾。又一次被林玄塵阻攔后,林淵袍袖上燃著的幽綠星火突然怒漲,下一瞬,他拔地而起,升至空中,周身氣流卷起驟風,攪動陰云翻涌,似乎在醞釀著雷霆一擊。
林玄塵向后看了林清一眼,隨后一言不發地跟著飛至空中。
“師兄……”
林清下意識地向前跟了兩步,但空中濃云翻涌如巨浪,早已淹沒兩人身影。只偶爾傳來幾下亮光與轟鳴,聲勢浩大如閃電與雷鳴。
林清不安地眨了下眼。
是他的錯覺嗎?怎么感覺兩人遠離了他和碎夢劍之后,打架就突然放開手腳了?
另一邊,蘇滿星看著鬼地結界破碎的裂口,滾滾陰煞之氣裹著數不清的魑魅魍魎席卷而出,他整個人簡直要瘋了,跪倒在地上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晏離堵在裂口處,一掌將又一波想要闖過結界的大鬼小鬼轟得魂飛魄散,額爆青筋地轉頭對著兩人罵道:“呆愣著干什么?!還不快滾過來幫忙!”
晏離再厲害,也不可能將這么多鬼怪一舉全殲。這些惡鬼上百年不曾吃過人肉,早就饞瘋了,倘若一時不慎讓其中一兩個跑出去,恐怕附近村落的人就都沒了活路。
蘇滿星率先回過神,忙連滾帶爬地闖進那團煞氣中,在裂口處修補結界。隨著他十指翻飛,道道金光在濃重的陰氣中亮起,原本正寸寸潰散的結界一點點彌合起來。
雖然他所設陣法的強度和原本的結界相差甚遠,但好歹也能抵擋一陣,只要再給他一點時間……
蘇滿星正這樣想著,就聽一只厲鬼尖聲道:“這人正在修補結界!不能讓他修好,大伙兒快沖啊!”
于是一大波鬼呼嘯向著蘇滿星沖了過來,直直撞在他尚未成型的陣法上,瞬間將其撞了個粉碎,連帶著將蘇滿星也掀翻在地。
等他按著氣血翻騰的胸口爬起來,就看到晏離翻掌下壓,一股無形的氣勁霎時山一般重重壓在那群沖出來的鬼物身上,甚至壓得地面都下陷了幾分。
漫天煙塵中,那群鬼伏地消散,只在地上留下一個巨大的掌印。
蘇滿星看得目瞪口呆。
他正欲贊嘆,就見晏離百忙之中抽空回頭,給了他一個鄙薄的眼神,似乎是不滿這人怎么那么不中用。
蘇滿星悲憤欲吐血:……晏長老,你好像忘了誰才是導致現在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他委委屈屈地蹲在邊角繼續修補結界,不讓裂縫擴大。可隨著金光亮起,又有一波鬼怪向他沖了過來,而此時晏離正在前方阻擋滅殺大部分的鬼怪,根本無暇回頭。蘇滿星絕望閉眼,等著再次被煞氣沖擊。
面前忽地落下一道熾烈的劍光,將沖過來的一眾小鬼與煞氣掃得灰飛煙滅。蘇滿星睜眼,驚喜喊道:“林兄,你又來救我了!”
林清持劍而立,靈虛劍上發出灼熱的赤金色光芒。他向蘇滿星笑了笑:“抱歉,我來晚了。”
林清除了幫蘇滿星抵御企圖摧毀結界的陰煞之外,還能掃除晏離掌下的漏網之鬼,兩人頓時不再那么手忙腳亂。
蘇滿星臨時修補的結界不像原來的那么牢固,只能短暫攔住那些鬼怪,因此三人干脆還是將結界留了個缺口,以便將它們聚在此處集中消滅。
一時間,凄厲的鬼哭之聲不絕于耳,聽起來著實瘆人。
地上鬼哭狼嚎,天上的情形也沒好到哪兒去,濃重的陰云遮蔽了大半的天空,其中隱隱透著血色。云層間間或有白衣或黑袍一閃,隨即降下紫白的閃電或者流火,直如末日一般。
林清一邊劍斬幽魂,一邊時不時擔憂地看向天上。
也不知林玄塵有沒有受傷。
就連晏離也抬頭向上看了一眼,若有所思道:“這小子還挺抗揍,竟能拖住林淵這么長時間。說起來,他甚至還沒化嬰吧?”
林清聞言不由緊張道:“那師兄會不會有事?”
晏離道:“我怎么知道。你問他。”
說著下巴微抬,指向蘇滿星的方向。
“啊?”正在苦哈哈支撐結界的蘇滿星撓了撓頭,“應該……算是沒事?反正沒死。”
晏離點點頭,表示認同:“沒死就是沒事。”
林清:“?”
那重傷也不行啊!
但蘇滿星從零星的畫面中只能看到這么多了,更詳細的情況他也不知道。
三人已堵在裂口處廝殺了好一段時間,晏離尚不顯疲態,但林清在鬼地的亂葬崗一戰中就耗損了不少靈力,一直沒有得到補充,現在靈力幾乎已經消耗殆盡。可鬼地內的各種陰煞鬼物還是前赴后繼、源源不絕,仿佛永遠殺不完似的,他也只能咬牙勉力支撐。
“那是什么?”蘇滿星忽然指著三人上方道。
林清抬眼一望,只見上方陰灰的濃云中,竟有塊濃云變作了瑰麗的金紅色,不住翻滾,如落日熔化其中,又如金水沸騰。
而林淵正立在那處云層之中,身上火焰暴漲,像是把整塊云都點燃了。
晏離臉色微變,喝道:“不好,快閃開!”
話音剛落,滾滾流火已如巖漿般從天際傾落,還未到眼前,便已感受到那灼人的熱意。晏離和蘇滿星都閃身退至十丈開外。
晏離站定之后回頭,見林清竟還立在原地未動,而鋪天蓋地的流火已瞬間將他身影淹沒。晏離瞳孔驟縮,喊道:“林清!”
流火落地后,竟像有生命一般直直卷向聚在裂口處的鬼怪,一時間四處都是滔天的火光與鬼怪的凄聲尖嚎。
片刻之后,火勢漸小,裂口處的鬼怪已被清掃一空,而林清還好端端站在那里,剩余火焰正徐徐鉆進他掌中。
晏離皺眉:“嗯?怎么回事?”
林清放下手臂,對著晏離道:“我火脈之體,能控制火焰,正好可以利用流火燒了那些鬼。”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略一歪頭,“沒想到還挺好用的。”
晏離沉默了一陣,轉身朝上喊道:“林淵,還有火嗎?再借點火!”
林清:“……”
……
自從收了林淵的流火,滅鬼一下子變得容易了許多。不久之后,地上鬼哭漸歇,也不再有鬼涌向結界裂口,不知是躲了起來,還是已經被他們消滅殆盡。
不過現下也不是去鬼地深處搜尋的時候,因為林淵還在外面。
如何處置林淵,成了最大的問題。
林清看了會兒陰云詭譎的上空,轉頭對晏離道:“晏長老,如果你和師兄聯手……”
晏離雙手抱臂,冷靜道:“不可能。林淵如今已是不死不滅的狀態,再多人聯手也無法除掉他。”
“那……想辦法困住他呢?”
晏離沒有說話,而是偏頭看向了身后的鬼地結界。
數十年前,各大宗門聯手建此結界就是為了困住林淵。但現在看來,結界根本就不堪林淵一擊,真正困住他的其實是被藏在地下的碎夢劍——也就是明柳的魂魄。
如今他們要取走碎夢,勢必會引出林淵;而若要重新困住他,唯一的方法似乎就是將碎夢放回原位。
如果這樣的話,這些天他們所作的這一切努力不都白費了嗎?
——晏離之前就已做出了決斷,現在就看林清如何選擇。
林清取下碎夢劍托在掌中,看著它時,一顆心就像是被架在了火上炙烤。他已經喚醒了明柳,現在若再把她送回去,是要她清醒著繼續封困在暗無天日的地底,還是要她重新沉淪在過去的記憶和虛妄的幻夢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而明柳又做錯了什么,要受此痛苦煎熬?
他難以做出決定,正自猶豫,忽見一道強光猛地撕裂天穹,云層中轟然炸響,聲似驚雷,磅礴的沖擊向四面八方蕩開,連帶著地面都在微微震顫。
緊接著,一個白色的身影墜鳥般從云層中跌落,狠狠砸在地上。
林玄塵被林淵打落了下來。
林清臉色唰的一下白了,失聲喊了句“林玄塵”,拔腳便向他奔過去。
林玄塵仰頭噴出一口鮮血,抬手制止了林清的靠近:“別過來!”
一身黑衣的林淵徐徐降落下來,毫發未損。他不再看林玄塵,那張俊美卻又死氣沉沉的面孔朝向林清,然后直直向他走了過來。
晏離飛掠至林清身邊,向他伸出手:“把劍給我。”
林清看向晏離,喉頭滾動,眼神凄惶。他抱緊了碎夢劍一步步緩緩后退:“不……”
晏離嘆了口氣,神色中也有不忍,但仍將手伸向林清,再次說道:“把劍給我。”
林玄塵拄著劍勉力半跪起身,他看著僵持的兩人,以及一步步靠近二人的林淵,漸漸咬緊了牙關。
起風了。
起初只是微風,等林清注意到的時候,那風已經越刮越緊,卷起了地上落葉與灰燼,在林淵的腳下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
背上的靈虛劍震顫不歇。
林清心有所感,抬眼看向林玄塵。
林玄塵閉緊了雙目,握劍的手用力到關節發白。
林淵的腳步頓住了。一個漆黑的洞口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腳下。洞里是一團黑暗的虛空,深不見底;洞邊勾勒著一圈瑩白的光輝,光點源源不斷地散逸出來,匯入洞中的虛空。
狂風卷著林淵一點一點的陷入其中。
“嗚哇!!!這是什么??靈虛秘境?!”蘇滿星驚聲叫起來,隨即困惑道:“靈虛秘境不是剛開啟過嗎?怎么現在又開,還正好開在這兒?”
林清心中一緊:林玄塵竟是要開啟靈虛秘境!
現在這種情況,將林淵困在秘境中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但正如蘇滿星所說,靈虛秘境不久前才開啟過,而開啟秘境需要大量的靈力,即便是滿狀態的林玄塵也不能如此頻繁地開啟,更何況是幾近力竭的現在?
林清抿了抿唇,向林玄塵奔了過去,和他一起握住了釘在地上的靈虛劍。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靈力正飛速流逝,四肢百骸漸漸抽痛起來。靈虛劍仿佛連接著一個無底的深淵,要把他身上最后一絲靈力都給抽走。
林玄塵抬起蒼白的臉,皺著眉想要對林清說什么,一張口,忽然就嗆咳著吐出一口血。
林清胸中驀地一慟。
這種感覺不僅僅來自他本身,還有一部分來自林玄塵——對方似乎正在承受著什么巨大的悲慟,讓人幾近絕望,卻又被生生壓住了,沒有表現出來;在這股悲慟之外,他還感受到對方想要讓他離開此處、生怕他受到一丁點兒傷害的惶急。
可是,為什么?
他自己都傷重成這樣了,為什么還這么在意我的安危?
林清茫然地想。
一股陌生的感覺從胸腔中蔓延出來,一寸寸流遍全身,讓他內心泛起無邊的酸軟,連靈魂都隱隱顫抖起來。
遲鈍如他,此時此刻也感受到了那種被人小心翼翼捧在手心上的珍視。
林清怔怔地流下淚來。
他看著對方——蒼白的面色,臉上的血跡,以及因為自己流淚而變得有些惶惑不安的表情——此刻的林玄塵看起來竟有些脆弱。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撫上了林玄塵的臉頰,拇指輕輕拭去了他唇邊的血跡。
林玄塵看著他舉動,微微睜大了雙眼。
林清自己也有些吃驚——他對血腥氣十分敏感,見血即暈,此刻卻奇異地絲毫沒有感覺到以往的那種煩惡感。
他甚至能對林玄塵露出一個笑容。
林玄塵看著他,一時竟呆住了。
天色不知何時起了變化。
原本已經消散的陰云重新聚攏了起來,遮天蔽日,如浪翻涌。
隱隱有紫白的光芒在其中閃爍。
天地間的靈氣慢慢在此處匯聚。
晏離盯著天際中醞釀著的紫色閃電,喃喃道:“九天雷劫。”
正為突然出現的秘境入口而驚愕得團團轉的蘇滿星聞言一愣:“什、什么?”
晏離回過頭,看了不遠處的林玄塵一眼,眉頭微微攏起,“他馬上要化嬰了。”
蘇滿星呆若木雞:“……誒?”
“咦???——在這里?現在?!”
第68章 第 68 章
劫云在林玄塵和林清的上空匯聚翻滾, 幾乎遮住了整個天空,可怕的威勢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當一名修士的修為和心境到達一定境界,上天便會降下九天雷劫, 渡過了, 便能成為地位超然的元嬰尊者;渡不過, 就只能當場殞命。
因此, 在接近元嬰境界時,修士都會停下一切活動, 做足準備,專心迎接天劫。即便如此, 能順利渡過天劫的修士仍是少之又少,九死一生。放眼整個修仙界,也不過寥寥十幾的元嬰尊者。
此時林玄塵為開啟靈虛秘境,強行將自身真元催發到極致, 沒想到竟導致修為突破,引來了天劫。
狂風吹得眾人袍袖翻飛, 蘇滿星顫巍巍地躲在晏離身后,驚恐地看著醞釀在黑云間的雷暴,幾乎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真真真真……真的是九天雷劫?”
晏離看向處于劫云中心的林玄塵和林清, 眼睛微瞇了一下。沒有人能阻攔天劫的降臨,林玄塵能不能扛得過去, 就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可林清是怎么回事, 嚇傻了?還杵在那兒干嘛?
他一振袍袖,飛掠至兩人身旁, 將林清攔腰撈了起來。
等林清反應過來時, 整個人已被晏離帶出了劫云中心。
他惱怒道:“晏長老,你拖我做什么?”
晏離驚奇地看著他, 簡直不知道這人是怎么想的:“你沒看到劫云?”
林清抬頭看了看天上,一臉的懵懂——是有大片的陰云。可剛才林玄塵和林淵打的時候也風起云涌的啊,現在只不過看起來更恐怖一點。
晏離面無表情的撒手將他扔在地上,不想說話。
蘇滿星探出腦袋,小聲對林清道:“林兄,是劫云!很兇險,要離遠一點,你待在那兒會沒命的。”
林清正揉著膝蓋爬起來,聞言“啊”了一聲,看向不遠處拄著劍半跪在地上的林玄塵,“那師兄會不會有事?”
蘇滿星欲言又止。
以林玄塵現在這種強弩之末的狀態,只怕很難扛得住天劫一擊。
林清看懂了蘇滿星的表情。
他轉身向林玄塵走了過去。
晏離喝道:“站住!你瘋了嗎?”
林清腳步一頓。
他沒瘋,他有自己的考量。
不管怎么說,他是這個世界的主角,是主角就不會死的,現在他去護住林玄塵,天劫只要劈不死他,那林玄塵就能活下來。
邏輯無懈可擊。
但這番道理又沒法對晏離解釋,他只能含糊道:“反正我必須跟林玄塵在一塊兒。”
晏離一臉“豈有此理,真是氣死我了”的表情,他手指向林清,一連說了幾個“好”字,最后一甩袍袖,“不怕死那你就找他去!”
林清從善如流,果真就去了。
“你!給我站住!”
林清這次沒有站住。
蘇滿星在晏離背后搖了搖頭,小聲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唉,晏長老,你攔不住的。”
晏離森森一眼向蘇滿星橫了過去,冷聲道:“閉嘴。”
蘇滿星立馬噤聲。
林玄塵看到林清去而復返,臉上唰然變色:“你過來做什么,快離開!”
林清一撩衣袍,在林玄塵旁邊坐了下來。他側頭看向林玄塵,在壓城欲催的劫云下、在肆虐繚亂的狂風中、在漫天恐怖的威壓里,面帶微笑道:“我不走。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林玄塵呼吸猛地一滯,似乎整個人都僵住了。
“……你說什么?”
他聲音很輕,像是懷疑自己聽錯了,又像是生怕會打碎一場美夢。
轟隆隆——
天際傳來了響動。
林清抬頭看向天上——劫云涌動,天雷降臨。他輕輕握住了林玄塵的手,耐心重復道:“我不走。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林玄塵一向清冷的眸子中驀地迸發出一片流光溢彩,像是整個靈魂都被點燃,璀璨如煙花綻放。
在刺目的閃電中,他一寸寸拔`出了地上的靈虛劍,舉劍向天,迎上九天之上降落下來的紫雷。
轟——
前所未有的巨響在耳邊炸開,有那么一瞬間,林清什么都聽不見,也什么都看不見,周遭全是耀目的白光,但他能感受到,在那白光中,有一道凜冽的劍氣沖天而起,劈開了從天而降的雷劫。
白光散去,林玄塵無聲無息地軟倒下來。
林清悚然一驚,伸手接住了他,慌忙去探鼻息。
觸手溫熱,呼吸仍在,身上也沒有其他傷痕,倒像是力竭暈了過去。
林清松了口氣。
不遠處的蘇滿星見林清安然無恙,也跟著松了口氣:
“成……成功了?”
晏離眉頭卻仍然緊蹙:“劫云還未消散。”
黑壓壓的劫云依然盤旋在兩人上空,仿佛在醞釀另一場雷暴。
蘇滿星喃喃道:“這是怎么回事?”
晏離道:“渡過雷劫,化身元嬰之體,天劫自然會消散。可林玄塵扛下天劫后卻立馬暈了過去,恐怕還沒來得及在內府結嬰,如此,劫云便不會消散。”
很可能會有第二道雷劫。
蘇滿星無言以對,這種情況能扛下一道雷劫就已經奇跡了,還怎么去扛第二道啊?!
更糟糕的是,林淵還沒有徹底落入秘境中。隨著林玄塵失去意識,秘境入口在慢慢閉合,林淵原本就在掙扎著要出來,而此時不知是否是被天雷激發了兇性,整個人竟漸漸狂暴起來。
只是雙腳陷在秘境中,暫時被困住了,無法行動。
林清也注意到了怒吼著的林淵,慌忙去撿地上的靈虛劍。可他從未開啟過秘境,十分不得法,再加上修為未到,使不上半分靈力,秘境入口依然在一點點閉合。
終于,秘境入口完全閉合了,林淵腳下又恢復成堅實的土地,陷在秘境中的雙腳看上去就像嵌在地底一樣。
林淵雙手夠向林清,但腳被牢牢釘在地上,無論如何也不能掙脫。他憤怒地仰天嘶吼,在漫天陰云與悶雷中,聲音遠遠地傳了出去,竟似悲鳴。
“喀”。
輕微的骨頭斷裂聲傳來。
然后又是一聲。
下一瞬,林淵猛地離開了地面。
這一下猝不及防,莫說林清,就連晏離都沒反應過來。等他看到林淵雙腿下白森森刺出的斷骨時,才明白林淵竟生生扯下了自己的腳!
而此時林清已被人扣住脖子給提了起來。
林淵面目猙獰地漂浮在半空中,他一手鉗制著林清,另一手去奪林清手里的碎夢劍。
而就在此時,又一道天雷降落,直直劈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林玄塵。
“不要——”
林清掙扎著發出一聲叫喊,下一瞬,手中的碎夢劍忽然脫鞘而出,迎向天雷。
轟!!
耀目的劍光甚至蓋過了閃電,磅礴劍氣悍然劈退天雷之后,竟然仍不止歇,直沖云霄而上,將翻滾的云層撕得四分五裂!
云散,風止,重見天日。
“哐啷”。
碎夢劍落在地上,斷作了幾截。
林淵的手一松,林清也跟著跌在地上。
一抹白色的魂魄從斷劍中裊裊升起,輕得像煙,如夢似幻。
它嘆道:“林淵……”
這聲音好似來自天際,又仿佛響在耳畔,柔緩空靈,像是一根虛晃的絲,似乎隨時都會斷裂。
林淵好像聽到了這聲呼喚,一身的狂躁于這一霎那間消失無蹤。他怔怔地注視著那抹幽魂,臉上神情似喜似悲,那雙總是死氣沉沉、暗淡無光的眼睛中也好像一下子有了神采。
幽魂靠近林淵,伸出一只虛幻的手撫摸林淵的臉頰,聲音哽咽:“你受了很多苦。”
她又要流淚了。可幽魂哪有眼淚可流呢?一滴滴的眼淚都在臉龐上化作了輕煙,那是在燃燒它的精魂。
“你說過,要陪我走過所有的地方,會一直陪著我,保護我不受傷害。”幽魂哭泣著,一縷縷的白煙在她臉龐上消散,“沒想到,這個念頭竟成了束縛你的枷鎖。”
“我被困在這里一百年,你便也陪著我在這里呆了一百年。現在,我要走啦,你也陪著我一起走好不好?”
幽魂說著,整個身影愈發透明虛幻。
林淵依舊定定地看著她,氣息收斂,乖順得仿佛整個人都被安撫了下來。
“小柳兒!”晏離急道,“你快找個東西附身,再這樣下去,你會魂飛魄散的!”
幽魂搖了搖頭:“謝謝你為我做了這么多,晏離。可是,我有點累了,想離開了……”
她轉向林清:“也謝謝你救了我的清兒。”
正在將林玄塵扶起來的林清一怔:什么意思?什么叫“謝謝你救了我的清兒”?我不就是你的清兒?
然后低頭看到懷中的林玄塵,恍然大悟,這句話大概是對林玄塵說的吧,出鬼地時林玄塵幾次三番救了自己,大概明柳也看到了。
“這把碎夢劍是師兄送給我的,請你幫我把它還給師兄吧。看到劍,師兄就會明白了。”
林清點了點頭。
明柳身影越來越虛弱,聲音也逐漸渙散,說到最后一句話時,已十分縹緲。她不再說話,而是專注地看著林清這邊,目光有慈愛,又有戀戀不舍。
林清不知道該說什么,又不好移開目光,只好一邊扶著林玄塵,一邊尷尬地對著明柳微笑。
最后,明柳收回目光,幾近透明的手輕輕握住了林淵的指尖。
林淵也垂眸注視著她,冰冷蒼白的側臉此刻幾乎說的上是溫柔,唇角似乎還露出了一個不甚明顯的笑意。
林清疑心自己看錯了,便眨了眨眼,哪知再睜眼時,面前干干凈凈,已沒有了明柳的身影。
林淵的身體驀地騰起火焰,自下向上徐徐地燃燒起來。
火光溫柔地侵蝕著他,腿、腰、腹、胸……
而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明柳消失的地方,神情專注得,一如那夜的紫桐花樹下,明柳直白熱烈的眼神將他煜煜點燃的那一刻。
第69章 第 69 章
轉瞬間, 林淵已被自身的真火燃燒殆盡。
林清望著那流光飛霧一般在風中慢慢消散的灰燼,心中止不住的悵然。
晏離彎腰將斷劍一一拾起,交給了林清。林清看著手中斷作了幾截的碎夢, 心想, 生老病死, 愛怨嗔癡, 人生又何嘗不是一場大夢?
人死了,夢就碎了。
晏離拍了拍他的肩膀, 嘆了口氣:“如果覺得難受就哭出來吧。”
林清聞言眨了眨眼,一下就走出了那股情緒。
他是挺傷感的, 但是也不至于難受到哭出來……
蘇滿星正蹲在地上不知研究著什么,此時突然驚奇道:“咦,這是什么……”
林清將林玄塵安置在一旁,和晏離一起走過去, 發現蘇滿星在看的是被林淵生生扯斷的那雙腳。許是因為已經脫離了身體,它們并未跟著林淵一起焚燒起來, 現在還留在原處,而斷腳露出來的骨骼血肉里,居然密密麻麻地塞滿了紅線!
林清倒吸了一口涼氣:“是魂絲!”
林淵死前明明震斷了自己渾身的經脈, 之后卻行動如常,看不出傷痕, 原來竟是被人用魂絲修補好了身體。
蘇滿星道:“這就是魂絲?難道林莊主死后仍被魂絲操縱著?”
隨即又疑惑道:“不對呀, 林莊主一直徘徊在林夫人魂魄周圍,又對所有人都是無差別攻擊, 行動簡單又沒什么目的性, 應該的確是被生前執念與自身戾氣所驅動,而不是被魂絲操縱。”
林清也這么覺得。若林淵真的還被魂絲操控著, 背后那人不管有什么目的,都斷然不會放任林淵在明柳死后跟著自焚。
只是不知是中間出了什么差錯,導致了林淵的“失控”;還是他自身的執念與戾氣已經蓋過了魂絲對他的控制。
云城中的尸傀、水下那數萬尸體、困在碎夢劍中的明柳、不死不滅的林淵……看起來都和百年前那名傀儡師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這人究竟是誰?后來出現在明淵山莊的那神秘人又是誰,做這一切又是為了什么?
若是為當年死在林淵手下的那傀儡師報仇而來,滅了整個明淵山莊還不夠嗎?為什么還要對臨近的云城下手?
林清細細想來,只覺得不寒而栗。
他正思緒萬千,忽聽有人叫道:“林兄!”
林清循聲望去,發現竟是陶云眠領著一幫千機門弟子趕了過來。
看到他們,林清生出了幾分恍惚的感覺,隨后才記起,自己最初和林玄塵來到這里便是為了尋找陶云眠他們。只不過先是經歷了云城中的種種怪事,后來又被晏長老帶進了冥淵鬼地,遇到亂葬崗的惡鬼、青女……最后找到明柳的魂魄——
經過這么多事,他都快把陶云眠他們給忘了。
“陶兄,你們怎么來了?”
陶云眠還沒來得及答話,千機門那個小弟子景羽便驚恐地叫了起來:“師、師兄,你看——冥淵鬼地的結界怎么破了!”
陶云眠也注意到了結界上破的裂口,臉色刷一下變得慘白,顫聲問:“林兄,這……怎么回事?”
其他千機門弟子也都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有人喃喃地重復著“怎么辦怎么辦”,有人看到晏離,立刻怒氣沖沖地叫道:“是如意樓的那個掌柜!一定是他毀壞了結界!”有人質問蘇滿星:“你說!是不是他干的?”
晏離冷哼一聲,目光掃向陶云滿一干人,屬于元嬰尊者的威壓壓得眾人幾乎抬不起頭來。
“你們說我毀壞了結界,有什么證據嗎?”
蘇滿星瞥了眼臉色不善的晏離,輕咳一聲,道:“這位是天玄宗的晏離長老。”
景羽等人自然不信。
陶云眠蹙眉轉向林清,向他求證:“林兄,這位……”
林清不是很想說話,但又不得不道:“不錯,正是我派晏離長老……”
眾人聞言,立時像被抓著脖子提起來的鴨子,集體噤聲,臉上表情紅白交加,十分精彩。
晏離負著手,緩聲道:“我途經此處,發現冥淵鬼地的陣法有所松動,便找了個千機門的弟子過來檢查,有什么不對?”
林清:……咦?
陶云眠大著膽子道:“可,可……晏長老,結界現在怎么破了?”
晏離一甩袍袖,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道:“誰知你們門主所設陣法竟這般不牢固,鬼地里的陰煞隨便一撞便撞了個裂口,什么魑魅魍魎全都跑出來了!若非我們堅守此處,一夜鏖戰,將鬼怪斬殺了個干凈,還不知會發生怎樣的禍事。”
林清:……咦??
結界確實是林淵“隨便一撞”就給撞壞的,而林淵也算是鬼地中的陰煞,說“鬼地里的陰煞隨便一撞便撞了個裂口”……好像也沒錯?
而陶云眠他們則是震驚于另外一件事:
“冥淵鬼地的陰煞都已被斬殺干凈?!”
“這……怎么可能?且不說鬼地中的毒障,但說上百年來聚在此處的鬼怪,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了吧,真能一夕之間斬得干凈?”
冥淵鬼地在宗門前輩口中一直是最危險的存在,平素根本無人敢靠近,而眼前這人竟說已蕩平了整個鬼地?
而且僅憑四人?其中兩個甚至只有筑基期的修為。
晏離長眉微挑,姿態倨傲:“對你們來說自然不可能。對我來說,沒什么不可能。”
眾人心頭一凜:對啊,對方可是元嬰期的尊者,他們怎么能質疑元嬰尊者的實力?
再加上他們遠在云城時就感受到了這邊種種撼天動地的戰斗,對晏離說言更加相信了幾分。
但仍有人小聲嘀咕:“那當時為什么要把我們都關在紙人里?”
晏離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那是為了保護你們,這都不明白?云城中尸傀橫行,很是危險,憑你們那點畫符的本事,根本就對付不了。冥淵鬼地這邊情況緊急,我顧不上你們,就只好把你們藏起來,封鎖氣息,打算等事情解決了再放出來——我如此良苦用心,你們竟質疑我?還懷疑是我破壞了結界?”
陶云眠他們這幾天確實在云城遭遇了一些四處游蕩的尸體,極難對付,看來晏長老所言的確非虛。
至此,眾人已完全相信了晏離的說辭。對方堂堂長老,一介元嬰尊者,如此為他們著想,再生疑就太不知好歹了。陶云眠帶著千機門眾人給晏離行禮,熱淚盈眶地感激晏長老的救命之恩。
林清目瞪口呆:!!
……糊弄過去了!毀壞鬼地結界這么大的事居然被晏長老就這么給糊弄過去了!
不過,站在陶云眠視角,他們所知確實不多——剛踏進云城就被晏離關了起來,甚至被封閉了五感;之后,陶云眠對林清等人進入鬼地中發生的事一無所知;再后來,看到鬼地這邊風雷涌動的異象,他帶人緊趕慢趕,可趕到的時候戰斗業已結束,基本什么都沒留下……
只要林清和蘇滿星不戳穿,基本晏離說什么就是什么了。
晏離淡淡地“嗯”了一聲,心安理得地受了陶云眠等人的感激,然后又三言兩語打發他們去鬼地內巡視是否有漏掉的鬼怪。
陶云眠立刻領命去了,順便把蘇滿星也帶了進去。
等幾人身影消失,林清道:“晏長老,你不怕蘇滿星對陶云眠說出實情?”
晏離“呵”了一聲,道:“他不會說的。”
林清:“為什么?”
晏離:“蘇滿星這人,此番這么鬼鬼祟祟的,必然是藏了什么事不想讓他那幫師兄弟們知道。既然這樣,他又何必要拆穿我那套說法,給自己找為難呢?”
林清:“哦。”
晏離目光平淡地轉向他:“你就不好奇蘇滿星到底隱瞞了我們什么事?”
林清果真好奇了一下:“長老,您知道?”
晏離淡淡道:“我怎么會知道。”
林清:“……”
“不過,”晏離摩挲著下巴,猜測道,“他忽然提起無字天書,這點我倒是很在意。”
林清心里“咯噔”一下,手指無意識地蜷向掌心。他干笑道:“您、您不是說,這東西只是傳說,不可能真實存在的嗎?”
晏離道:“傳說也未必都是空穴來風。千機門的千機老人已經在世上活了五百多年,是修仙界最長壽之人,你說,會不會有什么事是他知道而我們不知道的呢?”
林清“咕咚”咽了口口水。
晏離目光不動聲色地瞥了他一眼:“說起來,蘇滿星提到無字天書的時候,你為什么那么激動?”
林清裝傻:“我沒有呀。我哪兒有激動。”
晏離唇角勾起一個漫不經心的笑意,表情耐人尋味:“你說沒有就沒有吧。不過,蘇滿星到底為什么對你另眼相看,真的是他說的那個理由嗎?”
林清微微睜大了雙眼。
晏離忽然傾身靠近林清,一雙壓迫感極強的灰色眸子緊盯著他的表情,“還有……”
林清直覺他有更重要的話想說,但晏離眸光一動,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閉嘴不說了。
林清隨著他目光向下,看到小木偶從自己的衣襟里探出了頭,好奇地瞅了瞅晏離,然后彎著眼睛爬上林清肩膀,親昵地摟住了他垂在耳際的頭發。
晏離看了眼小木偶,若無其事地直起身,道:“……算了,沒什么。”
林清一臉不明所以。
他忽然想起什么:“對了,云荼長老來信了。”說著一個傳訊符在他面前顯現。
晏離面色驀地一僵。
“傳訊符是兩天前寄來的,不過那時我們進了鬼地,就沒有收到……”他說著打開了傳訊符,“嗯……云荼長老說,她已帶人趕往云城。還說讓我,呃,讓我小心,不要和晏長老您接觸。”
說完小心翼翼地瞅了瞅晏離的面色,小聲道:“按路程推算,云荼長老應該很快就能到這里了。”
晏離想起自己也給云荼傳了封信,信上原原本本地介紹了自己要帶著林清一起闖冥淵鬼地的計劃。
他能半嚇半哄地唬住陶云眠那幫小弟子,但云荼可不會吃他這套。
晏離面無表情道:“我想起來自己還有事,就先走了。”
林清:“哎,晏長老——”
但晏離的背影已迅速消失在遠方。
林清:沒想到晏長老這么怕云荼長老啊,難怪他總是不在天玄宗待。
……
云荼到來后,林清這才有了找到主心骨的感覺。他將來到云城后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云荼,并又重復了一遍晏離對外的說辭。
云荼氣得當場拍碎了如意樓的桌子,并咬牙切齒地稱下次見到晏離一定會砍了他。
之后,云荼安排人手處置河底的尸體、研究城中的尸傀,以及再次清掃鬼地中殘余的陰煞,和千機門一同處理后續事宜。
不過這些林清都不太關心了,林玄塵現今仍昏迷未醒,并且寒癥還有了復發的跡象。他此刻顧不上其他。
云荼查探了林玄塵的內府靈息,發覺他內息紊亂,急需調理,而云渺峰的靈潭對林玄塵調理內息大有助益。
林清立刻馬不停蹄地帶林玄塵趕回了天玄。
是夜,隨著“吱呀”一聲,落霜居的大門被人推開了。
自林玄塵和林清離開以后,再沒有人進入過落霜居,此時院中四下寂寂,唯有那株覆蓋了大半個院子的梨樹熱鬧地開放著,雪白的梨花于月下簌簌飄落,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
林清踏過落花,扶著林玄塵來到后山,除下他的外袍,將他浸入溫暖的靈潭中。
林玄塵垂首斂目坐于潭中,水面堪堪蓋過胸口,白色里衣濕漉漉地貼在身上,若隱若現地露出鎖骨,背后青絲融在水中,如一團暈染開來的墨。
潭水很快變得冰涼,升起絲絲寒霧。
林清蹲在岸邊,看著水中的林玄塵,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
也是這樣一個靜謐的月夜,也是林玄塵隱于潭水的霧氣中,而他蹲在旁邊。只不過,那時他還不認識林玄塵,認為他是“哪個不長眼的小炮灰”。
林玄塵閉著眼,冷月映照在水面,粼粼的波光襯得他面色更加淡漠出塵。鬼使神差地,林清伸出了一根手指,輕輕去戳林玄塵的臉頰:
“小炮灰。”
觸手冰涼。
林清眉頭微皺,猶豫著要不要也下潭中給林玄塵取暖,冷不丁一只手抓住了他伸出來的那只手。
林清先是驚了一下,繼而喜道:“師兄,你醒啦?”
林玄塵垂著頭,神情在陰影中晦暗不明。他一只手攥著林清,另一只手虛虛按向自己的眉心。
壞了,又發作了。
林清小心地抬起另一只手想要觸碰他:“師兄……”
林玄塵扇起長而挺直的睫毛,那雙幽邃的眼睛中,詭異的紅霧緩緩流轉。
下一瞬,水花四濺。
林清被一股大力扯進了潭中。
又來?
那股力道扯得林清幾乎是直直地撲進了林玄塵懷中,撞上他濕漉漉的胸膛。但此時林清已不像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時那么慌張,他用沒有受制的那只手撐著林玄塵的肩膀,稍稍拉開兩人的距離,道:“我知道,你冷是不是?不要擔心,我這就幫……”
他話未說完,林玄塵突然伸手,拇指和食指鉗住了他的臉頰,托起他的下巴。
林清:??
他蹙起眉:“里干森么?”
因為臉頰受制,他連話都說得有點含糊。
林玄塵沒有說話,而是垂眸看向那雙不斷開闔的嘴唇。
林清:?!
他直覺有些不妙,急忙閉上嘴巴,并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
林玄塵似乎是有些不滿,他蹙了下眉,手上加重力道,迫使林清微微張口,同時傾身向著那雙唇覆了下去。
林清:?!!
他拼命閃躲,腦袋不住搖晃,于是那個吻便落在了林清的頸側。
冰涼,柔軟。
頸側肌膚感受到另一個人的觸碰及氣息吹拂,泛起一陣說不出的麻意。林清身子一僵,渾身的寒毛瞬間炸開,他本能地一掌打在林玄塵身上,用力將他推開。
“咳。”林玄塵被推得退開了兩步,捂著自己的胸口輕咳了一聲,面色變得有些蒼白。
啊啊啊啊忘了林玄塵身上還有傷了!
林清本來要發怒,但看著林玄塵受傷的模樣,他又有些心疼了,心道:林玄塵現在意識不清醒,跟他計較些什么啊。
于是又謹慎地、小心翼翼地向著林玄塵靠了過去:“我幫你治傷,你不準再動手動腳了啊。”
林玄塵看著他,神情茫然、無辜、還有些許的委屈。
看起來不像是會動手動腳的樣子。
林清抿了抿唇。這次他不敢再面對林玄塵了,而是像以往那樣背對著他,窩在了林玄塵懷里。
這下應該沒問題了吧?林清不確定地想。
林玄塵雙手自然地環上了林清的腰,下巴虛虛地擱在林清頸窩處,冰冷的氣息若有若無地掃過他耳畔。
林清仍有些不自在,不過以往那么多次共同修煉都是這個姿勢,他便沒多想,而是專心致志地催動內息,讓灼熱的靈流一遍遍淌過全身。
漸漸地,身后的林玄塵身上也有了些熱度。
林清剛要松口氣,卻感覺攬著自己腰的那雙手在慢慢收緊。
緊接著,一片輕柔的觸感落在了自己后頸。
林清:!!
他頓時怒了,轉過臉要和林玄塵理論,哪知對方雙唇竟不依不饒追了過來,吻在他耳鬢和臉頰。
林清不敢再使力,只小心地推拒和躲閃著,可林玄塵雙臂箍得他越來越緊,掙脫不開,躲閃不掉,他只能被動地承受著對方的纏`綿與溫`存。
“林玄塵!!”
林清揚起頸項,慍怒地叫出對方名字。
林玄塵動作一頓,雙臂松開了些許。
林清細細地喘`息著,臉頰和耳尖都染上一層紅暈。他最后看了一眼林玄塵——既然這么有精神,應該不用他再幫忙了吧——然后轉身向靈潭外走去。
隨后,手腕便被人攥住了。
“你要走?”
那人的聲音低沉、嘶啞,與以往的音色大相徑庭,仿佛被砂磨礪、被冰凍結過一般。
林清吃了一驚,轉過身道:“你……”
林玄塵雙目血紅,臉上神情兇戾,如同一只正在浴血而生的魔。
“你不是說,你不會離開我?”
他一步步逼近林清。
林清踉蹌著向后退了一步。
“你不是說,我在哪兒你就在哪兒?”
林清的后腰硌到了一塊冰冷的石壁——他已經退到了靈潭邊緣,退無可退。
可林玄塵仍在逼近,一手牢牢鎖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騙子。”
他俯下身來,與林清唇`齒交疊。
“唔……!”
不同于方才的輕柔,這個吻兇狠又霸道。林玄塵將他上半身壓向潭岸,唇`齒在他唇瓣上重重地廝`磨。
由于整個身體都被壓制,林清只能將頸項向后彎折,盡力躲避著林玄塵的親吻,但這樣無濟于事,對方的吻仍炙`密地落了下來。
掙動中,林清發帶散開,長發散落在石頭上,如同鋪了一層上好的黑緞。林玄塵一只手插`進林清發絲中,托起他后腦,使兩人的雙唇貼得更加密實。
輾轉研磨中,林清唇角破了,淡淡的血腥味逸了出來。林玄塵便探出舌`尖,反復舔`吻那處唇角,將洇出的血絲卷走,再吞吃入腹。
林清在這吮`吻下吃痛地“嘶”了一下,對方的舌`尖帶著輕微的血氣瞬時趁虛而入。
林清:“……!!”
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一瞬間,林清的心猛烈悸動起來。
他從未想過,原來血竟是這樣的味道,甘甜、夢幻、歡`愉,讓人如此顫`栗,仿佛渾身的血液都為之奔騰燃燒起來。
林清有些失神,頭腦眩暈,身體綿軟,像大海中的一葉孤舟,找不到一個著力點。
林玄塵低著頭親吻著自己,長發如水一般漫下來,垂在耳際,林清無意識地輕輕抓了一把握在手中,隨后便像有了依靠似的,不再掙扎,慢慢閉上眼睛。
唇`齒細密相依,氣息炙`熱`交`纏。
迷迷糊糊中,林清感到有水滴落在自己的臉頰上,一滴,兩滴。他睜開迷`離濕潤的雙眼,看到林玄塵正閉著雙目,雙睫顫動著,滾下一顆淚珠。
他遲鈍的大腦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林玄塵這是……在哭?
林清困惑地眨了下眼。
月華籠罩的潭水中,林玄塵終于結束了這漫長的一吻。他垂首斂目,額頭輕輕抵上林清的額頭,嘆息著吐出一個名字。
“紀景澤。”
聽到這個名字,林清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
——那是他前世的名字,他從未對旁人說過,為什么林玄塵會知道?
第70章 第 70 章
林玄塵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斬退第一道天劫之后, 一股汪洋般浩蕩的靈息霎時猛然灌進他的內府,在氣海中掀起狂風驟浪。
他知道自己應該盡快將這股靈息凝聚成嬰,好結束這場天劫, 但之前的種種損耗讓他連抬一下手指都做不到, 只能任憑自己軟倒下去。
周遭一切的聲音和光影都遠去了, 林玄塵的意識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但內府中四處沖撞的靈息卻讓他如同遭受千刀萬剮,疼痛拉扯著他的神經, 讓他無法徹底昏死過去。
渾渾噩噩間,他心里想的卻是, 不知道自己身上還有沒有血跡,林清最不喜歡血了。
想到血,他腦海中又浮現出林清拭去他唇角血跡的一幕,以及他笑著說“我不走, 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不是幻象,也不是他的臆想, 這句話真真切切地從那個人口中說了出來。
一直以來的凄惶不安與觳觫恐懼被對方一句話安撫,林玄塵心中喜悅難以自抑,可他卻只敢小心翼翼地抬起一點唇角, 生怕笑得太放肆了,命運便不會再這樣眷顧他。
他反復回味著那句話、那個舉動, 內心一點一點被填滿, 虛弱的體內也憑空生出了一絲絲的力氣,讓他能勉強開始梳理自己的靈息。
不知過了多久。
“我的清兒。”
林玄塵聽見有人在耳畔輕聲喚自己。
很久沒有人這么叫他了。林玄塵茫然地睜開眼, 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 而母親則在一旁看著自己,一邊輕輕拍打著自己的背, 嘴里還柔聲哼唱著童謠。
“娘親。”
他怔怔地叫了一聲,一時分不清自己是在夢里,還是回到了小時候。
母親笑道:“清兒醒啦?餓不餓呀?娘親讓人做了你最愛吃的百合蓮子粥,現在給你端過來好不好?”
他神思恍惚,尚未來得及回答,頭上便落下一片陰影。
父親渾身浴血地立在兩人面前,蒼白的臉上爬滿了紅痕,而他右手正緩緩舉起,似乎下一瞬就會扼住母親的脖頸。
“不要!!”
他驚恐地大喊了一聲,下意識地拔出靈虛劍去抵擋。
忽然之間,父親不見了,母親也不見了,他拄著劍半跪在荒原上,陰云和雷閃鋪天蓋地,壓得人幾乎喘不過起來。呼嘯的狂風中,一個白衣少年笑著對他說:“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那人說著,一點點地靠近,低頭輕輕吻上自己的唇角,舌`尖探出,舐去自己唇邊的鮮血,然后抬眼看過來,沾著血漬的嫣紅唇瓣開合,聲線曖`昧:“如何?你喜歡嗎?”
林玄塵渾身顫栗,他重重地喘`息了一下,睜開眼睛。場景再次變換,他身處云渺峰的靈潭內,而少年的手指正撫著自己的臉頰。
他捉住那只手,將人一把拉進自己的懷中。少年說著什么,可他混沌的大腦此刻什么都聽不見,注意力全在那人雙唇上。
少年咬緊了下唇,將水潤的唇瓣磋磨得殷紅。
林玄塵如被蠱惑了一般,傾身吻了上去。
……
林清被林玄塵呢喃出的“紀景澤”三個字幾乎嚇丟了魂兒,可還沒等他回過神去問林玄塵從哪兒聽來的這個名字時,對方已經又干脆利落地暈了過去。
他只能咬牙切齒地先將對方扶回了房內。
然后自己一夜未眠。
他在院中的梨樹下從月上中天坐到了晨光熹微,腦中反反復復都是兩個問題:
為什么林玄塵會知道這個名字?
他為什么要親我?
如果是在平時,他還能冷靜地思考第一個問題,回想起自己在穿越到云城時曾把這個名字告訴過少年的主角,從而咂摸出什么東西來。但如今他被第二個問題困擾得腦子成了一團漿糊,什么都記不起來,只能傻乎乎地想:“難道我平時有愛說夢話的習慣?”
然后思緒便不受控地跳到了第二個問題。
回想起那個吻,林清就羞恥得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了。雖然林玄塵不打聲招呼就親了過來,可意外的,他竟不覺得害怕或者厭惡。
——就是這樣才更有問題啊!
而且,后來不光放棄了掙扎和反抗不說,他!竟!然!還!回!應!了!
甚至林玄塵唇`舌退離的時候,他還下意識地、神思恍惚地湊過去追了一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林清抱著梨樹,狂亂地將腦袋“砰砰”撞了上去,邊撞邊發散思維:“他今天親了我,明天是不是還想要睡我?”
被這個念頭嚇得呆了一下之后,林清撞得更狂亂了。
“林清,我聽說你回來了,任務還順利嗎?”潘詠思一踏進落霜居,頓時被林清咣咣撞大樹的模樣給驚到了,“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
林清咔咔扭動僵硬的脖子,轉向潘詠思,神情呆滯地喃喃道:“大師兄要睡我。”
潘詠思:“……”
林清:“……”
氣氛陷入詭異的沉默。
兩人面面相覷了片刻,潘詠思略有些尷尬地搔了搔后腦,語氣不太確定地道:“那……恭喜?”
林清:“???”
本來還在為說錯話而羞惱的林清出離地憤怒了,他攥著潘詠思的衣襟一頓猛烈搖晃,邊晃邊吼:“這有什么好恭喜的?這有什么好恭喜的??”
潘詠思都快被他搖散架了,只能斷斷續續地艱難道:“你……不是……一直……傾慕于……大師兄……嗎?”
林清一愣,松了手:“我什么時候傾慕于大師兄了?”
隨后想起來,自己第一次穿白衣的時候,潘詠思就給自己蓋了個“仰慕大師兄”的戳兒;后來三位長老想收他為徒,他為了拒絕便拿“仰慕大師兄”當借口,以便繼續留在落霜居,相當于親口承認了自己仰慕大師兄。
可是,且不論這都是假的,即便是真的……
“那也是‘仰慕’不是‘傾慕’啊啊啊啊!!!”
“哦哦哦……”潘詠思不好意思地道:“這么說你不想被大師兄睡?”
“當然不想!”
“可是被大師兄睡一睡也沒什么吧……”
林清看潘詠思的眼神瞬間帶上了驚恐,原來他的小伙伴居然是這么想的嗎?
而且為什么他們討論起了睡不睡的問題啊這根本就是沒影兒的事!
潘詠思連連擺手:“你這么看著我干嘛,我當然不是那個意思。不過……”他摸了摸下巴,沉吟道:“你不想被大師兄睡,也不是沒有辦法。”
雖然林清很想趕快結束這個話題,但聽到這句話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什么辦法?”
潘詠思慢條斯理地道:“你主動點就好了。只要你主動,就是你睡了大師兄。”
林清:“???”
他提腳便踹了過去:“你給我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