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直到走至一處較為開闊之地, 晏離才放開了林清,抱臂看他:“這里就是整個冥淵鬼地陣法結界的陣眼所在,也是你那位千機門的朋友打開的入口。”
林清掃視了一圈, 看不出這里和別處有什么不同, 閉著眼仔細感受了一下, 這才察覺某處氣流有微妙的變化, 似是周遭空氣都被緩緩吸入虛空中一個看不到的漩渦里。
晏離一只腳踏入漩渦,突然回頭:“最后, 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千萬要跟緊了, 否則,我可沒法保證你的安全,聽清楚了嗎?”
說完,唇角一勾, 咧出個森森笑容,身形慢慢消失在漩渦中。
林清被他惡劣的笑給哽了一下, 無語地撇了撇嘴,也邁步跨進陣眼。
……
一瞬間,林清感受到了某種變化。
冷, 但又不單單是冷,那是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就好像一個自習課上低頭偷偷玩手機的學生, 前一秒還在滑著沙雕段子傻笑,下一秒忽然感覺周身一緊, 有種莫名的壓迫感, 仿佛在被人暗中窺伺,然后一抬頭, 就看到了后窗外班主任陰沉的臉,于是瞬間寒毛直豎。
這種感覺太過強烈,甚至比其他感官先一步到來,林清不動聲色地哆嗦了一下,強壓下心頭的毛骨悚然之感,打量眼前的環境。
這是一片曠野,彌漫在天地間的濃煙使得天色晦暗陰沉,讓人分不清這是白天還是黑夜;被燒焦的枯木怪異嶙峋,如幽魂般疏落地立在焦黑的土地上;遠處,還有蕭蕭風聲,仿佛是某種無聲的吶喊,又像是人臨死前無力的呻吟。
空曠、寂寥,又陰森,林清一腳從人間踏進修羅地獄。
這里像是剛燃過一場大火,但林清知道,這場大火是幾十年前燃起的,從明淵山莊一直蔓延到周圍方圓百里的土地,燒了整整三年不滅,煙霧和灰燼久久地漂浮在整個冥淵鬼地上空,直到現在都未消散。
不過,比起這里瘆人的氛圍,林清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晏離并不在附近。
剛囑咐自己千萬要跟緊他,否則會有危險,結果一轉眼,人就不見了。
“晏長老應該不會是故意整我吧?”
然而想起進來前晏離那個不懷好意的笑容,林清又有些不確定了。他抿了抿唇,像是怕驚擾到誰一般,壓低了聲音向四方呼喊:
“晏長老,晏長老——你在哪兒?別玩了,快出來吧——”
沒有回應。
哦豁了呀。
林清僵立在原地不敢動。
他是誰?他該去哪兒?現在要怎么辦?
耳邊忽然響起“撲棱”一聲響,林清敏感的神經受到刺激,身體先于意識做出反應,靈虛劍已出鞘三分,他才發現是一只烏鴉飛到了身旁的一截枯枝上,此時正歪著頭看他。
原來是只鳥。
林清松了口氣,正要還劍歸鞘,第二只烏鴉飛來了,停在第一只烏鴉旁邊。
可是,這只烏鴉,并沒有眼睛,卻也在用它黑洞洞的眼眶看著林清。
接著是第三只、第四只……
有的羽翼完整,有的半邊身子都不見了,露出空洞洞的腹腔,皮肉干癟、白骨森森……整整一排散發著死亡氣息的烏鴉居高臨下地立在枯枝上,全都無聲地、定定地盯著林清。
林清心頭發冷,再也不敢多待,快步離開這里。走了十幾步,回頭一看,那些烏鴉還是無聲立在那里,籠罩在煙霧和紛紛灰燼中,著實瘆人。
林清默默加快腳步。
越向前煙霧越濃,十步以外就只能勉強看個輪廓。林清攥緊了靈虛劍,小心翼翼地前行。因為這里太過寂靜,他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委實嚇人,于是只能邊走邊小聲地叫著“晏長老”,給自己壯膽。
因為周遭景物都差不多,再加上濃霧遮擋視野、影響判斷,林清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身在何處。他有些沮喪,正打算停下休整,思考接下來該怎么辦,忽然目光一頓,看向前方不遠處。
地上有一團灰色的事物,看起來像是個俯臥在地的人影。
是晏長老?他受傷了?
林清沒有貿然上前,他停在遠處仔細觀察了一陣,發現那人始終一動不動,終于按捺不住,放輕了腳步走到那人身邊,蹲下身拍了拍他肩膀:“晏長老?”
伏在地上的人動了動,顫巍巍地撐起上半身,慢慢抬頭。
散亂的頭發垂下來,遮住他大半張臉。雖然看不清五官和表情,但林清也能確定,這人并非晏長老。
既然不是晏長老,那就是……
林清不著痕跡地向往退了幾步,飛快道:“對不起,打擾了。”說完轉身就走。
“咳咳,等等。”
身后傳來一道蒼老的男聲。
林清腳步一頓,回過頭。
剛才那人正勉力站起,脊背佝僂,身形和聲音一樣,都帶著種行將就木的感覺,頭發依舊遮臉,只能看到嘴部開合:“年輕人,看著面生啊,新來的?咳,這地方可不能亂走,危險得緊吶。你是在找人?不如跟我說說,你要找的人什么樣,興許我見過。”
確實,這樣無頭蒼蠅般亂找也不辦法。林清道:“老伯,那你見過一個身材高大、穿著灰色舊袍、面目看起來不到三十歲的男子嗎?”
“哦,這個人呀。見過。”
“真的?什么時候?”林清喜道。
“就在剛才不久。那個人還說,他有急事要先走一步,如果我遇到有個年輕人來找他,讓我轉告說,在往西三里的鬼哭坳等他。”
鬼哭坳,什么東西……
說實話,林清并不完全相信這個老者所說。只不過眼下沒有別的線索,也只能過去看一看。于是問清鬼哭坳附近什么樣子之后,林清謝過老鬼,往西去了。
身后,“老者”慢慢挺直腰背,嘴唇緩緩向兩邊勾起,咧開,露出森白的齒尖。
第52章 第 52 章
向西行了一陣, 林清一抬頭,便見兩列綿亙數里的嶙峋山石自濃霧中顯現,直插`入低垂翻涌的黑云間, 犬牙交錯的細長尖峰遠看仿佛某個遠古巨獸轟然倒地后遺留至今的龐然胸骨, 而他正沿著巨獸的脊椎緩緩走進骸骨內部。
走得近了, 就能聽到陰風被崢嶸聳立的山石割裂所發出的幽咽之聲, 直似萬鬼哭號,看來就是方才那老者所說的“鬼哭坳”本坳了。
林清邊走邊環顧四周, 心頭發怵:這里看起來陰氣更重,極為不祥, 晏長老真的會約他在這兒見面?別是什么陷阱吧?
然而沒想到晏離還就真在。
霧氣愈加濃重,翻滾的濃霧中隱約映出個灰色的人物剪影,又一陣陰風嗚咽,濃霧散了些, 那人輪廓愈加清晰,他似是聽見了腳步聲, 在霧氣中回頭。
林清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真是晏長老。他簡直要喜極而泣,一路小跑著奔向晏離:“嗚嗚晏長老, 你去哪兒了?怎么不等等我……”
晏離微笑:“發現有些緊急情況,不得不馬上處理。我托了只孤魂給你傳話, 你見到他了嗎?”
林清點頭:“嗯嗯, 見到了。”他心中有些羞愧:那老者并沒有騙我,好心幫我們傳話, 我居然還誤會這是陷阱, 太不應該了。
如此看來,冥淵鬼地也還好嘛, 并不像傳說中都是些青面獠牙的厲鬼,還是有善良的鬼存在的。
再加上晏離也出現了,林清緊繃了許久的神經終于放松。他問道:“長老,是什么緊急情況,關于我娘的嗎?現在解決了嗎?”
晏離臉上依舊掛著微笑:“不錯,已經解決了。”
林清聞言大喜:“是說已經找到她了?真的?在哪里?”
晏離道:“跟我來。”
見晏離轉身走進濃霧中,林清忙跟上,生怕再次走散了。心道:還以為會有一場硬仗要打,沒想到居然這么簡單,這么快就找到人了。一時有些開心,又有些忐忑,不知道面對主角的母親時,該如何表現才好。
晏離停下腳步:“就在這里。”
林清看向前方,只見突起的山石中有片地方地勢陡然低了下去,因為黑霧彌漫,看不出到底有多深,也看不清下面有什么。
他狐疑道:“晏長老,我娘,真的在這里?”
晏離在他身后道:“對,就是這里。你看那兒。”
林清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除了濃重的黑霧,還是什么都看不清,但是卻好像聽到黑霧中傳來了簌簌響動,于是凝神細聽。
似是有人在地上爬動的聲音。
而且,不止一個。
林清不知所措地扭頭去看晏離,卻見晏離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眼神冷漠。
沒來由的,林清感到一陣恐懼。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兩步,握緊了手中的靈虛劍:“晏長老,你怎么了,怎么……”
話未說完,一雙手在他猛地胸前重重一推,身體失重的感覺頓時傳來,林清向下跌去。
下墜之前,他看到晏長老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唇角一勾,猩紅的舌尖探出,貪婪地舔過下唇。
林清定定地看著他,突然腰身發力,身形扭轉,靈虛劍“砰”地一聲釘進堅硬的山石,竟借此止住了下墜之勢。
晏離見狀輕咦了一聲,似乎頗為意外。
林清艱難地抓著劍柄,費力仰頭,道:“你不是晏長老!你是什么人?”
“晏離”笑了起來,聲音幾乎與四野八方的鬼哭同調:“哈哈哈哈你問我是什么人?在這鬼地方,你問我是什么人?”他慢慢收住笑,神色冰冷:“你應該問,我是什么鬼。”
……
林清“噗嗤”笑出聲。
“晏離”大怒:“你笑什么!”
林清:“沒什么沒什么。好吧,你是什么鬼?”
“晏離”的身形像團霧氣一樣慢慢變化,男人、女人、孩子……最后變成林清方才遇到的給他指路之人的形象。那人撥開散亂的頭發,露出的面容卻是平平展展的一張面皮,沒有眼睛和鼻子,只有嘴巴陰測測地開合:“我不是一個鬼……”
林清糊涂了,忍不住插嘴:“你剛還說你是鬼。”
“我不是一個鬼,而是很多鬼!是亂葬崗所有怨氣的集結!”無面鬼暴躁地沖林清吼道。
聽到“亂葬崗”三個字,林清心中一動,想到林玄塵和陶云眠所說,在冥淵鬼地成為現在這個樣子之前,曾是一片亂葬崗,居然就是這里?
那現在在下方爬動的豈不是……
林清望向腳下的黑霧,心中一陣惡寒,忍不住努力向上縮了縮腿。
無面鬼看到林清害怕的舉動,終于略感舒心,接著道:“亂葬崗就是我的地盤,在亂葬崗附近,你心里想的人是什么樣,看到的我就會是什么樣。我沒有五官,反而可以千變萬化……”
林清:“不,你還有嘴,騙人的嘴。”
無面鬼:“……”他幾次三番被打斷,簡直不勝其煩:“你閉嘴!”
林清無語,心說自己說的是實話啊。
無面鬼冷笑了一聲:“你們這些小鬼,根本不知道冥淵鬼地是什么地方,就敢闖進來。你今日命喪于此,也不要怪我。弱肉強食才是這里的法則,我不吃你,也會有別的鬼來吃你。放心,我會給你個痛快的。”
亂葬崗在鬼地之前就存在,相比于之后被極重的陰氣吸引過來的其他鬼怪,無面鬼可以說是資歷最老的了,當然有資本說其他鬼是“小鬼”。除了變幻外表將新來的鬼騙到亂葬崗吃掉以外,他還喜歡欣賞這些鬼發現自己被騙后驚慌失措、鬼哭狼嚎的表情,這讓他極有成就感,所以干脆將此地改名為“鬼哭坳”。此“鬼哭”不是風聲如鬼哭,而是亂葬崗是個能讓鬼痛哭的地方。
啊,聽起來就讓人感到愉悅。
雖然這只小鬼不太讓人愉悅,但是看在他馬上要被自己吃掉的份上,也就不同他計較了。無面鬼大度地想。
空中無處借力,所以靈虛劍插得不深,現在已慢慢松動。林清一直在試圖尋找其他著力點,卻一無所獲。更糟糕的是,下方窸窸窣窣的聲音已越來越近。
下一瞬,黑霧中猛然探出幾只已經白骨化的手,抓住了林清的腳腕和衣擺。林清奮力甩脫一只后,很快又有更多的手探出來,糾纏不休。林清心中著惱,干脆抓緊了劍柄,雙腳在峭壁上用力一蹬,借力拔出靈虛劍,反手向下斬去。
但與此同時,他也不可避免地墜了下去。
無面鬼看到黑霧吞噬了林清的身影,得意地哼笑了一聲。
看來今天能吃頓好的了。
……
好在這山崖并沒有林清想象的那么深,很快便到了底。黑暗中,他雙腳重重落在地上,蕩起一陣看不見的煙塵,其中還夾雜著幾根碎骨。
林清用掌心托起一小簇火焰。黑霧如有實質,火光也無法穿透,只照亮了他身周的方寸之地。林清低頭,看到腳下滿地的白骨,而他正踩在一截手骨上,手骨的五指在他腳底拼命掙扎,想要逃出去。
“哦,對不起。”林清下意識道,然后向旁挪動了一小步——馬上又是“咔嚓”一聲脆響,一只腿骨如尖叫一般乍然立起,一歪一歪地跳遠了。
滿地的骨頭都像有生命一般簌簌而動,到處都是“沙沙”、“窸窸窣窣”的聲音。而在這之中,又有“喀拉喀拉”之聲由遠及近,等那聲音穿過濃霧到達火光照亮的范圍,林清才看清那居然是一副完整的骷髏骨架,手握骨刀,向他砍來。
林清閃身躲過刀風,一腳將它踹散了架。
一具倒下了,馬上有更多的骷髏站了起來。地上散落的骨頭如被相互吸引一般抖動著,很快拼成一具具完整的骨架,從地上站起,手執尖銳斷骨向林清沖來。
骷髏動作笨拙,與尸傀相比幾乎沒有什么戰斗力,然而卻源源不絕,斬殺不盡。
坑底沒有掩體,為免腹背受敵,林清便背靠崖壁,執劍橫掃。劍光交織成網,腳下的白骨很快便堆積了厚厚一層,幾乎要將他小腿淹沒。而黑暗中“喀拉喀拉”聲不絕,越來越多的骷髏如潮水一般向林清涌來。
又硬扛了一波骷髏大軍,林清腳底的白骨已堆成尸山,他拄著劍正要喘息片刻,忽然小腿一痛,一只骷髏頭居然正在咔吧咔吧地咬他。
林清氣得一腳將它甩飛出去,低頭查看了小腿一眼。
幸虧沒有破皮。
眼見又一波白慘慘的骷髏僵硬地推擠而來,林清感到十分疲憊。這什么時候才是盡頭,萬一失手流血受傷,那可就完了,只能任人宰割。
雖然晏長老叮囑過他不要輕易動用靈力,但顯然,假如現在不動用靈力,以后就可能再也用不上了。
林清雙眼一瞇,手上靈虛劍翻轉,劍柄上鑲嵌的火靈石流轉出璀璨的紅色光華……
……
無面鬼漂浮在黑霧上方,施施然等著骷髏將獵物蠶食殆盡。
可崖底卻遲遲沒有傳來獵物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無面鬼漸漸有些坐不住了,想要下去一看究竟。
他剛潛進黑霧中就感到一陣灼熱,緊接著一道火光沖天而起,驅散了濃霧。
無面鬼生在明淵山莊的那場大火之后,活在陰冷的冥淵鬼地中,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的大火,一時失了神。等他反應過來后,猛然慘叫一聲,沖進了崖底。
大火已將整個崖底點燃,骷髏和白骨在火光中齊齊嗚咽,和著燒焦的“噼啪”聲,這場景簡直如地獄一般。而林清執劍踩在累累白骨上,身影看起來比修羅惡鬼還可怕。
無面鬼不敢置信地雙手抱頭,尖叫道:“你干了什么?你干了什么?!”
林清聽到聲音回頭,露出一個純良無害的笑容:“抱歉啊,把你骨灰給揚了。”
第53章 第 53 章
林清在崖底找到了半天, 才終于發現一條爬上來的路。
他隨意地盤腿坐在崖邊,手肘撐在腿上,托著下巴望著遠處茫然發呆。
托崖底沒有掩體的福, 滿地的白骨被燒了個精光, 盤踞在亂葬崗多年的黑霧被一掃而空, 連帶著無面鬼也跟著黑霧一起消失了。
之后, 林清便開始了苦惱。晏離的下落依舊成謎,他發布的“營救主角母親”的任務被卡住, 無法推進;而經過方才一役,林清體內的靈力也去了大半, 完成《仙途》發布的任務——掃清冥淵鬼地所有鬼物——更是癡人說夢。
不遠處,一只鬼魂正低著頭急匆匆地趕路。路過亂葬崗時,余光瞥見坐在崖邊發呆的林清,于是抬頭掠了一眼, 接著便收回目光,不在意地繼續趕路, 走著走著,忽然反應過來什么似的,猛地剎住腳步, 又回頭看向林清。
總之,還是得先找到晏長老。
林清的思考有了結果, 拍拍屁股站起來, 打算繼續找人,就看到面前飄來一人, 嚇了一跳。
來人穿一身黑, 戴著高高的帽子,衣袖和下擺很長, 垂下來遮住手腳,隨著他的動作飄來飄去。他舉著袖子對林清拱了拱手,笑得十分熱情:“這位朋友,新來的嗎?怎么稱呼啊?”
剛經歷過鬼的欺騙,林清對過分友好的鬼都抱有十二分的警惕,于是疏離地微一點頭,便從他旁邊繞了過去。
那只鬼跟在他身邊,揚起笑臉努力搭話:“亂葬崗這兒……是閣下做的?嚯,真是了不起,無面鬼坑蒙了多少新人,我們早就想鏟除他啦,閣下做得好啊!”
林清不理他,換了個方向繼續走。
那鬼從另一邊跟上來,搓著手笑:“我是青女大人的鬼使——青女大人你聽說過沒有?那可是十分厲害的大人物,附近……啊不,整個冥淵鬼地,都沒有鬼敢招惹。如果你投奔我們大人,那就再沒有哪只鬼敢欺負你啦。”
林清第一次遇到宛如街頭推銷一般甩都甩不脫的鬼,煩不勝煩,依舊低頭走路不理他。
鬼使繼續道:“你可別小瞧了這鬼地,我告訴你,冥淵鬼地的鬼不比別處,可是會吃鬼的,越厲害的鬼,吃的鬼越多!你別看亂葬崗那么多尸骨,事實上,無面鬼只是個小角色,你對付得了他,可不一定對付得了其他鬼。”
林清停住了腳步。
鬼使猝不及防,飄遠了,忙又飄了回來,喜道:“你意下如何?”
林清道:“既然越厲害的鬼吃的鬼越多,而青女又這么厲害,那她豈不是吃了很多鬼?我投奔你們大人才更危險吧?”
鬼使忙解釋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們大人死之前就是位金丹修士,她的功力都是生前帶來的。而且,大人還自創了一套修煉功法,適合我們在冥淵鬼地修煉,不用吃鬼也能增長功力。”
林清了然點頭:“明白了,養肥了再宰。”
鬼使聞言一噎,心說這新來的還挺機靈,他們確實會把新鬼帶回去,待他們修煉一段時間之后再分而食之。
不過,他今日拉攏林清,可不是為了他的這點法力。
鬼使諂笑道:“怎么會呢?像你這樣長得好看的小……公子,我們大人疼你還來不及,哪兒還舍得宰。”
像你這樣長得好看的小公子……
林清被說得心里一蕩,剛想擺手謙虛兩句,忽然反應過來,這意思不是讓他去傍富婆嗎?
自認是男子漢大丈夫不會吃軟飯的林清立馬對鬼使充滿鄙夷,心說怎么你們鬼界也世風日下。
但面上還是客氣的,委婉拒絕了:“不去,滾。”
鬼使吃了個閉門羹,他看著林清離去的背影,忽然咬了咬牙,再度追了上去。
他攔住林清,湊近了,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道:“其實今日我們大人剛捉住了一個活人!”
說完又有些后悔,對于他們這些被困于冥淵鬼地、許久未見過活人的老鬼來說,新鮮的人肉的確具有相當的吸引力;但林清是新來的,說不定并不稀罕,屆時不光沒將他拉攏過來,還把秘密給說了出去,這可如何是好?
沒想到林清竟似對此十分感興趣,他立刻雙眼放光:“什么活人?快帶我去看看。”
鬼使大喜過望,連連道:“這邊,這邊請。”
……
青女住的地方有個很驚悚的名字,叫血尸嶺。林清一聽這個名字,打死都不愿去了,鬼使一再向他保證,這名字取來只是唬人的,并沒有真的血尸,林清這才將信將疑地去了。
他一路行來,果然沒見到什么血尸,血尸嶺真的只是光禿禿的一片山嶺。
林清也有些理解了,想來鬼界并不總是一見面就互掐,也是需要社交的,出去報名號,“我來自鬼哭坳”總比“我來自亂葬崗”有面兒,“我住血尸嶺”也比“我住禿頭嶺”排場。
這樣一想,林清覺得自己還是比較適合做一只孤魂野鬼,不適合在冥淵鬼地安家落戶——他可受不了自己住的地方叫血啊鬼啊什么的,噫,想想都要起雞皮疙瘩。
青女生前既是人,便不會像生來就是鬼的無面鬼一樣幕天席地。但冥淵鬼地被一把火燒了個精光,寸草不生,想要蓋間府邸也屬巧婦難為。所以她干脆將洞府選在了山嶺上——青女的洞府幾乎挖空了整個血尸嶺,從上到下共分四層,最底層是做雜役的低階小鬼,中間兩層是青女招募來的手下,而最上一層則是青女和她的徒弟們的居所,等閑不得打擾。
而層層界限這么嚴格,也是有原因的:青女是個顏控,看不得別人長得歪瓜裂棗。可偏偏來這里的個個都是妖魔鬼怪,長相正常的才是少數人。青女既想擴大勢力,又不想辣眼睛,只好想出這么個辦法。
林清跟著鬼使從山腳一層層往上走,接受雜役和青女手下們恭敬且帶著探究的目光。
看著這些帶著凄慘死狀飄來飄去的鬼,他才知道,原來并不是自己長得多好看,而是自己居然四肢全在,既沒有少半邊身子、腦袋,也沒有七竅流血、面帶病容……
甚至走到第二層的時候,還有個鬼跑來找林清搭話。
此鬼腦袋上插著一把斧頭,滿臉歆羨地問他:“兄弟,你是怎么死的?怎么一點都看不出來?”
“呃……”加班猝死這件事很難解釋,林清答不上來,只能信口胡謅:“半夜起床被自己美死了。”
那鬼倒吸了一口涼氣,看林清的眼神更加欽佩了。
終于到了最頂層,鬼使在門前停住,對林清道:“林公子在此稍等,我去向大人通報一聲。”
林清微一點頭,鬼使便穿門進去了。
門內斷斷續續傳來說話聲,好像是一眾人正亢奮地討論,是要把捉到的活人蒸了吃,還是煮了吃,
林清略無語,心說你們捉到的難道是唐僧嗎。
他一路都在猜測這個“活人”究竟是誰。
不會是晏長老吧?
可是除了晏長老,他不知道還有哪個人進來了。而且,晏長老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不要動手。萬一晏長老沒有動手,是不戰而敗呢?
要真是他,那也太丟天玄宗的臉了。
林清趁著眾人說話,悄悄地把石門推開了個小縫,從縫隙中往里偷看。
因為視野受限,林清只能大概看出內里是個石廳,廳內燈火通明,正中央懸吊著一個人。此人雙手雙腳被反綁在身后,頭沖里,腳沖外,渾身又被五花大綁,看不出是誰。
再往前是幾道寬闊的石階,石階通往最里的平臺,擺了一張長長的石桌,一把寬大的扶手椅。扶手椅上好像坐了人,卻正好被懸吊在空中的那人擋著了。
“好了。”
討論烹飪技巧的聲音之外,突然又有道女聲響起。這聲音不大,甚至有點低柔,但此話一出,場內立馬安靜下來。
那女子輕笑了一聲,語調中帶著些嘲意:“一個活人闖進了冥淵鬼地,你們想的就是怎么吃他?”
廳內一時鴉雀無聲。
女子又道:“鬼使,你有何事?”
鬼使進了門便一直沒作聲,此時聽到青女叫他,這才開口。
只聽他揚聲報喜:“大人!小的又為您尋到了一個小白臉兒!”
小白臉兒、白臉兒、臉兒……
鬼使的尾音在林清耳中回蕩,他一整個呆住。
“哦?”青女饒有興致地道,“帶進來。”
有人將石門向兩邊拉開,內里的一切緩緩展現在林清眼前:
石階下方各擺了幾把石椅,幾個氣質各異的俊俏男子坐在石椅上,此刻一齊轉過頭來看他,目光或好奇或不屑;
一身青衣的青女款款斜靠在巨大的扶手椅上,一雙眼睛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他,唇角緩緩勾出笑意;
被吊在正中的那人蠕動著,奮力調轉自己的身體,好看看這個“小白臉”究竟長什么樣。
于是,猝不及防的,林清和蘇滿星大眼瞪了小眼。
林清第一反應是:還好晏長老沒給天玄宗丟臉。
但我好像給天玄宗丟臉了。
第54章 第 54 章
被這么多灼灼的目光盯視著, 林清感覺自己都快被燒穿了。
尤其是來自蘇滿星的那道,既震驚又迷茫外加嘆服,讓林清徹底明白了什么叫“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他很想大吼一聲“我不是我沒有你不要這樣看我”, 但忍住了沒出聲。兩人都極有默契的沒有戳穿對方的身份。
林清佯裝鎮定地走進石廳, 對上首的青女行了一禮:“見過青女大人。”
青女起身緩步走到林清面前, 伸出纖長的手指捏住他下巴, 近距離地左右端詳。
下巴處傳來的觸感冰冷滑膩,讓林清心里猛地打了個突。晏離只說鬼珠能掩蓋他身上的生人氣息, 那體溫呢?萬一青女察覺到他還冒著熱氣,他不就得跟蘇滿星一樣被吊起來了?
等待的時間煎熬而漫長, 林清不得不緊盯著青女,準備一旦發現她表情有變,就跳起來割斷蘇滿星身上的繩索帶他跑路。
青女見林清一直盯著自己的臉看,不由嫣然一笑, 松了手:“我好看嗎?”
林清這才松了口氣,看來她并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異樣。平心而論, 青女的面容可以稱得上是美艷,可她那鋒利而嫵媚的眉眼、冰冷滑膩的手指,總無端讓他聯想到毒蛇, “美”這個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然而不知為何, 林清囁嚅著說不出來話的樣子反而取悅了青女。她低低地笑了幾聲, 親親熱熱地將他拉到自己的椅子上同坐,依偎上去:“公子, 怎么稱呼呀?”
下首的幾個俊俏男鬼立刻向他射來箭一樣的目光。
而蘇滿星看著林清“熟練”地和青女打情罵俏、還打得有來有往, 更是震驚得直吸了一口涼氣。
林清如坐針氈,頭冒冷汗。他迅速把自己的胳膊從青女懷里抽出來, 盡力挪遠坐正,好讓畫風正常些:“名字都是俗世稱謂,如今我已經死了,到了新的地方,想要新的開始,過去的事不想再提。”
青女柔聲道:“我明白。既然這樣,那我叫你小白如何?”
林清:???為什么要叫小白?是因為我是“小白臉”嗎?
他暗自深呼幾口氣,咬著牙硬擠出一絲微笑:“好的。”
反正他也不會真的在這里當女鬼的壓寨小白臉。
他表現越是青澀,青女便越覺得好玩,忍不住逗他。于是輕喚了聲“小白”,又要依偎上去,林清手忙腳亂地推開她:“那個,青女大人,那邊怎么吊了個人?”
蘇滿星聞言都快要感動哭了,林清和青女打情罵俏之余還能想起他。
青女瞥了林清一眼:“如你所見,是個活人,不知怎么出現在了這里,被我捉住了。你也有興趣?想蒸了吃,還是煮了吃?”
蘇滿星驚恐地搖頭,可憐兮兮地用目光向林清求助。
林清忙道:“不行!”
青女似乎來了興趣:“哦?為什么?”
林清緊張地編織理由:“從沒有活人能進冥淵鬼地,他是怎么進來的,我們得搞清楚才行。”
青女聞言,臉上調笑的神色消失,這讓她整個人看起來都凌厲了幾分:“不錯。冥淵鬼地外有陣法結界,活人免進,他是怎么進來的?既然他能進來,是不是意味著,我們也能出去?”她掃了一眼階下的幾個男鬼,“而你們這幫蠢材,只知道吃!”
只知道吃的蠢材們立時噤若寒蟬。
青女踱到蘇滿星面前,猩紅的指甲掐起他的下巴,雙眼危險地瞇起:“說,你是怎么進來的?”
由于下巴被制,蘇滿星話說得都不太利索,含混地道:“我真不是有意闖進來的,大人饒命啊!我就是路過而已,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進來了!”
青女道:“你身上有法力。”
蘇滿星哭喪著臉:“我就是一介散修,哪里知道這兒是什么冥淵鬼地。要早知道,我肯定離得遠遠的,哪兒敢靠近。”
青女道:“你是說,你進來的時候,完全沒有遇到任何阻礙?”
蘇滿星點頭:“對對。”
青女偏頭看向鬼使。
鬼使常年替青女在外奔走,對外頭的情況了如指掌,回道:“大人,結界仍在,沒見有哪處松動,也沒聽說有哪個鬼逃出去了。”
青女轉向蘇滿星:“你從哪兒進來的?一進來就在血尸嶺?”
蘇滿星道:“不是,我打北邊過來的,大概走了三十里才到這兒。”
鬼使驚呼一聲:“往北三十里,那不就是……”
余下男鬼也現出驚恐之色,交頭接耳,低聲議論。
青女面色也是一變,她逼近蘇滿星,手指用力,幾乎要將他下巴掐斷:“你沒撒謊?真是從北邊進來的?”
蘇滿星道:“沒有!我說的都是真的,大人不信我可以帶你去看!”
此言一出,一時滿堂皆寂。
林清不知道眾人為何這么害怕。于是悄悄挨到鬼神身邊,低聲問他:“怎么了?往北三十里有什么?”
鬼使也悄聲回他:“公子,你還不知道,那兒是咱冥淵鬼地的禁地,危險得緊,去了的鬼沒一個回來的,提都不能提!”
林清:“?”
他不解:“有去無回,那說不定那兒就是出口,鬼都出去了呢?”
鬼使一噎,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他打從進冥淵鬼地開始就被教導那附近去不得,去了就回不來,也沒想過那兒會不會就是出口。
青女卻知道傳言非虛。
冥淵鬼地有進無出,無形之中便成了一個巨大的養蠱之地,各路鬼怪在其中相互廝殺吞噬,卻始終沒有養出一只真正的蠱王來,而是形成了很多像她這樣盤踞一隅的小霸主,就是因為那塊禁地的存在。
“禁地”位于冥淵鬼地的正中心,傳言那里有只法力高強的惡鬼。這只惡鬼在冥淵鬼地形成之初就存在,而且只待在鬼地中心,不去其他區域;但若哪知鬼踏進中心一步,則無一例外地被其斬殺,久而久之,這片區域便成了冥淵鬼地的“禁地”。
當時初來乍到的青女不信這個傳言,非要去探一探,于是捉了幾只小鬼帶進去當誘餌,沒想到就真的見到了那惡鬼。他甫一出現,青女便明白她絕不可能是此鬼的對手,便趁對方斬殺那幾只小鬼之際飛速逃了,否則,恐怕也要死在當場。
如今回想起來,青女還心有余悸,可林清的一番話卻引得她重新思量此事:所有人都不敢靠近禁地,可萬一那里真的有出口呢?那只惡鬼,會不會就是在守護出口?
她目光緩緩掃過自己搜集的幾個俊俏男鬼,心有不甘:難道就一輩子面對這些蠢材和丑八怪,直到自己被別的鬼殺死嗎?
青女問蘇滿星:“你來的路上就沒有遇到些什么嗎?”
蘇滿星茫然道:“沒有什么啊。”
青女放開蘇滿星,沉吟:若此人沒有撒謊,那說明,要么惡鬼已經離開,要么惡鬼不殺活人,只斬鬼怪。
倘若是前者還好,若是后者……恐怕就沒機會出去了。
林清看蘇滿星臉不紅氣不喘地撒謊,忽然眸光一動,站出來大聲道:“大人,在下愿跟這人去禁地走一趟,替您探探路!”
青女聞言不由愣住:“你……”
林清繼續道:“倘若真的有出口,而我僥幸未死,就一定回來報知您!”
青女臉上神色復雜的看著林清,道:“為什么?你可知道,傳言并不是假的,那里真的危險。”
林清凜然道:“承蒙大人青眼,在下無以為報,愿效犬馬之勞,為大人排憂解難!”
青女一時竟被感動了,無論是生前還是死后,還從未有人如此一腔赤誠地待他。
旁邊一男鬼小聲說:“大人,小心他帶著這個活人跑了……”
青女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冥淵鬼地就這么大,能跑到哪兒去?還是說,你愿意代他去?”
頓時,沒有人再敢說話了。
……
青女提出給林清多派些人手,被林清拒絕了,說一來他不愿強迫別人,二來他也無力控制他們,多半路上就要被他們跑掉。
所以,最后去禁地的只有林清和蘇滿星兩個人。
但青女還是親自帶人送他們去了禁地,以防兩人還沒走到禁地就被其他鬼給截胡了。
站在禁地邊緣,青女和林清依依惜別:“遇到危險就趕快逃,出口我們可以下次再探。”
林清點頭:“好的。”
青女的眼中幾乎要泛起淚花:“重要的是你人能回來。”
林清點頭:“好的。”
鬼使在一旁也要感動了,他哽咽道:“大人,如果您不舍得小白公子,那就不讓他們去了吧。”
然后被青女瞪了一眼。
不舍歸不舍,青女當然還是希望能有人替她去尋找出口的。
被五花大綁的蘇滿星在一旁等得不耐煩,哼哼道:“還走不走了啊?”
青女看著林清,一想到這大好少年就要命喪鬼手了,就覺得分外可惜,于是一把揪住林清的衣領,往身前一拉:“來,讓我親一口。”
林清點頭:“好……不好!”
林清大驚失色,拼命掙扎,兩人拉扯間,一顆珠子從林清懷里掉了出來。
林清:“!!”
他忙俯身去撿,青女已經先他一步將鬼珠撿了起來,放在面前端詳:“這是什么?”
林清劈手去搶:“沒什么,一個小玩意兒。”然而沒搶到,被青女抬手一晃,躲過去了。
青女看了看林清,又看了看鬼珠,再看看林清,忽然眉頭蹙起,臉色大變:“你沒死,你騙我!”
蘇滿星也被這變故弄得猝不及防,正懵圈時,林清已經一個閃身跳了過來,抬手割斷他身上的繩索:“遭了遭了,快溜快溜!”
話未說完,便感覺腰身一緊。
青女的衣袖如條蛇般竄了出去,猛地纏住林清,瞬間將他拉了回來。青女將他擒在手里迫使他面對自己,恨恨道:“我最恨別人騙我!”
揚起的右手五根指甲暴漲,猛地戳向林清面門。
蘇滿星抖落了滿身的繩索正要跑,一抬頭看到林清被擒,大喊道:“林兄,我來救你!”從懷中一把抓出好幾張符紙,也不管是什么,劈頭蓋臉地仍向青女。
然而符紙甫一接觸空氣便嗤嗤作響,符文被濃郁的陰氣腐蝕得殘缺不全,落在青女身上時,火符、雷符都只“噼啪”爆出一兩個火星,好像蘇滿星往青女臉上扔了幾個鞭炮。
蘇滿星:“??!!”
“鞭炮”沒有對青女造成什么實質性傷害,卻大大的增加了她的憤怒值。她轉頭怒視蘇滿星,戳向林清面門的那只手收了回來,抬手揮袖,又將蘇滿星卷了過來。
林清欲哭無淚:“蘇兄……”
蘇滿星有苦難言:“林兄……”
衣袖越勒越緊,青女似乎打算直接將兩人勒死算了。蘇滿星告饒:“大人手下留情,我可以將真正的出口位置告訴你。”
盛怒中的青女不買賬:“等你們死了變成鬼,我一樣可以慢慢逼問!”
蘇滿星頓時沒轍。
鬼使說得不錯,無面鬼只是一個小角色,和青女根本就不是一個級別,林清能輕松反殺無面鬼,面對青女卻毫無還手之力。絕望中的林清下意識地向一個人求救:
“林玄塵——救命啊——”
“轟——”
一道強勁的掌風突然襲來,切斷了困住林清和蘇滿星兩人的繩索,將青女推得倒飛出去,重重砸在地上,掀起一片煙塵。
林清從地上爬起來,抬手遮擋揚起的風沙,回頭去看煙霧中那個高大的身影,驚喜道:“林玄塵?”
晏離從煙霧中邁步而出,一腳踹飛一只礙事的小鬼,神色陰沉,臉黑如鍋底:“林什么玄塵?是我!”
第55章 第 55 章
“晏離!!”
青女灰頭土臉地從煙塵中爬起, 咬牙切齒,目眥欲裂:“到了冥淵鬼地你都不肯放過我嗎?!”
晏離撣了撣袖子,睨向青女, 笑意森冷:“我說過, 再讓我看到你行兇作惡, 決不輕饒。”
林清狐疑地瞅了瞅兩人, 心中納罕,原來晏離和青女竟還是熟人?
可不是熟人嘛, ——青女就是死在晏離手里的。
青女生前便喜歡美貌男子,尤其是天真少年, 不管是凡間男子還是修士,但凡看上了,都要想方設法擄來,膩了之后再丟出去, 端的是逍遙快活。
當然,丟出去的是死是活, 那就不好說了。
然而時運不濟,一個叫晏離的煞星在游歷途中聽說了此事,當即便找上門來, 青女連點兒反抗的余地都沒有,直接一命嗚呼。
這還不算完。
她死后化身為鬼, 仍不改本性, 照舊禍害美貌男子。這次青女長了心眼,決不在一個地方久待, 可即便這樣卻還是被晏離知曉了, 一路循著蹤跡追殺過來。青女無法,最后只能一咬牙, 躲進了冥淵鬼地,這才算甩開了晏離,卻也被永遠地困在了這里。
青女不服,氣得臟話都飆出來了:“這鬼地方,他娘的連個活人都沒有!我上哪兒行兇作惡去?”
晏離毫不留情地再次舉掌,暴起的靈流吹得他袍帶翻飛:“你誘拐我派弟子,這還不是行兇作惡嗎?”
迎著那股恐怖的威能,青女忽然間明白了什么。她目光移向林清和蘇滿星,唇邊溢出一絲慘笑。
原來,居然是……釣魚執法么……
當真是卑鄙。
下一瞬,一道耀眼的白光將其淹沒,青女灰飛煙滅。
她死不瞑目。
林清和蘇滿星兩人被掌風吹得東倒西歪,等風停煙散,林清看著地上的大坑目瞪口呆:“長老,您不是說,能不動手就不動手嗎?”
晏離隨意地甩了甩袖,嗤笑一聲:“這就是能動手的情況。”
林清虛心求教:“那,什么情況下不能動手?”
晏離施施然道:“自然是遇到打不過的,那就不要動手。”
林清:“……”
好有道理,無法反駁。
晏離忽而想起了什么,蹙眉看向林清,不悅道:“不是說了讓你跟緊我不要亂跑,怎么一進來你人就不見了?”
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以至于林清第一時間自我反思:原來是我沒有跟緊才導致我們兩人走散的啊。
一直噤聲的蘇滿星弱弱舉手:“那個,是因為陣眼處被設下了傳送法陣,每個通過陣眼進來的人都會被隨機傳送到鬼地的任一地方。”
林清:“咦,原來是有傳送陣啊。晏長老,您知道這回事嗎?”
晏離:“……”
他不知道。
晏離是在進入鬼地之后才察覺到傳送陣的存在,而這時林清已不在他身邊,不知被傳去哪里了。
他本以為有自己在,定能護林清安全無虞,這才敢把他一同拉來此地,哪知剛進來兩人就分開了。以林清的修為,在遍地厲鬼的冥淵鬼地恐難獨自支撐,因此他心急如焚,慌忙四下尋找,一路上不知掀翻了多少厲鬼的巢穴,才在血尸嶺地界找到了林清。險之又險地從青女手中將他救了下來之后,這才算松了口氣。
然而,這種險些釀成大禍的失誤,晏離自然沒臉說出去,所以趕在林清問他之前先行質問林清,以期把這事糊弄過去。
可沒想到蘇滿星居然叫破了傳送陣的事。
晏離當即把矛頭指向蘇滿星:“呵,天生卦眼是吧?好算計啊,連我都敢利用。說,你進冥淵鬼地有什么目的?”
他昨晚在如意樓的棺中潛伏時聽到了陶云眠和林清的談話,瞬時便想明白了,蘇滿星此次前來的目的本就是要進冥淵鬼地,而非什么探查陣法異動。他提前看穿了自己也要進鬼地救人,所以才引千機門眾人去如意樓歇腳,為的就是利用自己牽絆住他們,而他也好有個名正言順的理由打開鬼地的入口。
蘇滿星乍聽到“天生卦眼”四字,心中驟然一跳,下意識去看林清的反應。見林清反應如常,并無驚訝之色,便知道他也已得知了自己的這一秘密。
林清會如何看他,也把他當怪物嗎?
蘇滿星一時心亂如麻,手腳發涼。
林清見蘇滿星神色恍惚,只當他是為難,不能說出自己的目的。他自己也有不能對外言說的秘密,十分理解,于是對晏離道:“長老,我想蘇兄他并無惡意,而且您也利用了他不是嗎?就當扯平好不好?不管他有什么目的,總歸是不會害我們的,對吧?”
最后一句話是對著蘇滿星說的。
蘇滿星怔怔地:“林兄……”
晏離恨鐵不成鋼:“你都知道他是什么人了,還替他說話!他算計你、利用你,你也無所謂?”
“我沒有利用他……”蘇滿星喃喃道。
晏離:“什么?”
蘇滿星忽然大聲道:“我沒有利用林清,我是真心想和他交朋友!”
他咬了咬牙,將一切和盤托出。
“我從小就看得比別人清楚、比別人遠些,和同伴們玩捉迷藏,我總能準確無誤地找到他們的位置;后來,我開始能看到一個人的過去,家里有下人偷竊財物,東西已轉手賣出,父親找不出偷盜之人,而我卻從一人身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偷盜以及轉賣的過程,父親帶人去找,果然在我說的地方找到了丟失的東西。”
“此時已經有人對我指指點點,視我為怪物,但父母不以為然,反而覺得我是神童。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母親死了,并把這件事告訴了父親。那時母親正康健,父親斥我胡說,可過了沒多久,母親就染了重病,不治身亡。人人都說,是我咒死了母親……”
“從那以后,父親看我的眼神就變了。再后來,我就被送到了千機門,千機門擅卜算過去未來,我以為終于找到了同類,但沒想到,就算是在千機門中,我的存在也是一個異類……”
過去、未來和現實的景象交織,有時候會讓他混亂得分不清什么是真實,什么是虛幻;而旁人那些恐懼和厭惡的視線,也常常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所以,他索性自我放逐,游離于世人之外,反而獲得一線喘息的機會。
之后,就是在東南海島上遇到林清……
蘇滿星看向林清,眼神清亮得如同映著月光的泉水:“我承認,你我第一次見面是我有意為之——不知為何,我的卦眼對你不起任何作用,我看不到你的過去,也看不到你的未來。我想,這樣的話,對你而言,我會不會就是‘正常的’,你不會像其他人一樣因為我的能力而厭憎我……”
而這也是他唯一一次“算計”林清。
林清聽完靜默良久,一時沒有人說話。
蘇滿星不安道:“你……在想什么?你也覺得我是怪物嗎?”
林清道:“怎么會?你只是看得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而已,怎么是怪物呢。我在想,謝謝你跟我分享你的秘密,以后,如果有機會的話,我也要告訴你一個我的秘密。”
蘇滿星噙著淚水猛一點頭:“嗯!”
“咳。”
旁邊等了許久的晏離十分不解風情地打斷了兩個還在感動中的小朋友。
他大為不滿:“你這位朋友把我們里里外外看了個明明白白,我們卻對他一無所知,這怎么能行?”
林清道:“我們都知道他小時候捉迷藏的事了呢,怎么能叫一無所知啊?”
晏離并不在乎蘇滿星小時候捉迷藏是贏還是輸,一想到他那雙眼睛能把自己看個透透的,就渾身不自在,于是對蘇滿星道:“行,你有你的事,我們有我們的事,這就分道揚鑣吧,好走不送。”
林清覺得不妥:“這里這么危險,讓他一個人行動,不好吧?”
晏離輕嗤道:“你當他什么準備都沒有就孤身一人進來了?放心吧,你死了他都不會死。況且人家還不一定愿意跟我們一路呢。”
這話倒有些道理。林清看向蘇滿星。
蘇滿星連忙道:“我想跟你們一路。”
晏離冷哼了一聲,不說話。
蘇滿星又道:“你們要找人……是吧?我可以幫忙的。只要給我那人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我就能推算出具體方位。”
語氣怯怯的,陪著小心,帶著懇求。
林清又看向晏離,滿臉的期盼。
晏離被兩雙如出一轍的目光齊刷刷看著,他沉吟半晌,最終還是無奈地嘆了口氣,扶額道:“好吧。但是,你不能看我!”
蘇滿星立刻瞥開視線。
晏離不放心:“誰知道你會不會偷看?撕塊布把你眼睛蒙上。”
蘇滿星害怕地護住自己的衣服:“不行啊晏長老,我這件衣服是法衣,不能破壞,沒了它我很快就會死在這兒的。”
晏離又看向林清的衣服,正打算讓他動手,忽然看到了什么,目光一頓,伸手從他懷中一抽,抽出根發帶來,扔給了蘇滿星:“用這個。”
“哎——”
林清猝不及防被拿走了發帶,手伸出去想要阻止,見蘇滿星已經利落地將發帶蒙在眼上了,只好作罷。
林玄塵應該不會介意吧?
想起他之前對這根發帶在意的樣子,林清又有些拿不準。
算了,林玄塵都沒在這兒,哪兒會知道這件事?只要他事后再將發帶從蘇滿星那兒要回來就好了
……吧?
第56章 第 56 章
蘇滿星卜算出的方位是在正北, 與晏離原先設想之地不謀而合,都是在禁地深處。
山地極不平整,蘇滿星蒙著雙眼, 循著林清和晏離的腳步聲而行, 走得磕磕絆絆。林清幾次提出要扶著他手臂行路, 都他被謝絕了。他生來目力遠超常人, 倒是頭一次體驗如此徹底的黑暗。周圍一切都是未知,這讓他既新奇又興奮, 堅決要自己走。
好在晏離并未催促,林清在蘇滿星身旁陪著他慢慢走, 想到他在血尸嶺石廳說過的話,忍不住問道:“你進來之后真是落在禁地?青女說禁地有惡鬼,你有沒有看見?”
蘇滿星邊小心翼翼地往前邁步,邊道:“我誆她呢。我落地就在血尸嶺, 走沒兩步便正好撞見了青女,直接就被她擒了。”
林清好奇:“你知道青女要探禁地?知道我會出現?……哎, 小心!”
話音剛落,蘇滿星便一腳踩歪,踉蹌了下, 又馬上甩著胳膊站穩。
“嗐,哪兒能啊!我卦眼只對人有用, 壓根就看不到鬼在想什么、要做什么。當然, 我更不知道你也會來。看到他們新來的那個小……那個什么就是你,嚇了我一跳。哎呀, 多虧你來了林兄, 不然我還不知道怎么脫身呢……”
兩人正絮絮說著,蘇滿星突然感覺有什么東西落在自己臉上, 觸感極輕,如羽毛一般。他“咦”了一聲,伸手去拂,只輕輕一碰,那東西就碎成了齏粉。
耳畔傳來林清不確定的聲音:“是……灰燼?”
燃盡的鉛色灰燼從籠罩在天空的黑云中紛紛揚揚落下,好像下雪一樣。
走在前方的晏離腳步一頓,凝視著空中飄舞的燼塵,對身后的林清和蘇滿星道:“你們兩個,過來。”
聲音十分凝重。
晏離說話一直都是懶洋洋的、漫不經心的,給人一種游刃有余,又或者滿不在乎的感覺。林清還是第一次見他露出如此小心謹慎的神情,頓時緊張起來,直覺這燼塵是某種極為危險的信號。
待林清拉著蘇滿星在晏離身邊站定,晏離便給三人施了那夜躲避林玄塵時用過的隱匿法術,然后睨了兩人一眼,蹙眉道:“從現在開始,不要發出太大聲響。”
一時無人再說話,三人沉默前行,原本就安靜的環境現在更是死寂一般,氣氛變得沉悶又壓抑。
林清心神不寧,有種風雨欲來的感覺。
行不多時,濃霧中顯現出一堵破敗的石墻,坍圮得只剩半人高,蒙著一層煙熏火燎后的黑灰,又被天上落下的灰燼覆蓋了小半,若不是平直地向前延伸了一小段,看起來和普通的山石幾乎都沒了區別。
再往前,便是一片掩在煙灰下的斷壁殘垣、崩落在地上的土塊瓦礫,因為實在太過破敗,林清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它原本該是什么建筑。
“這是……”
他剛要輕聲詢問,便看到晏離后背忽然繃緊,抬手示意他不要出聲。
林清立馬噤聲。他聽到不遠處傳來十分沉重的腳步聲,一步一頓,從幽深的濃霧中一聲一聲地走來。
林清狐疑,來的是守在禁地的那只惡鬼?但按理說,鬼走路應該是沒有聲音的……
腳步聲漸近,林清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極目去看:
來者穿一身黑色長袍,身姿修長挺拔,長發披散飛揚,五官深邃精致,俊美得無可比擬,好像令天地都失了顏色。然而慘白的膚色、猩紅的雙目卻又讓他看上去陰郁兇戾得駭人。他身上衣衫已經襤褸,破碎的袖口和下擺處燃著簇簇鬼火,走動間幽綠的星火四處飛舞,有種驚心動魄的詭異美感。
那男子身上散發出來的威勢極為恐怖,仿若有實質一般,林清距他尚有數丈之遠,便已覺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男子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是踩著他狂亂的心跳。蘇滿星也好不到哪兒去,本能地想要后退,被晏離一手一個,生生給撐住了。
林清背后冷汗涔涔,眼睛卻又像被蠱惑了一般,無法從那人身上移開,一直死死地盯著他,直到那人在距離他們不遠處轉了個向,面無表情地走入那片廢墟中,黑衣鬼火漸漸溶入濃霧,再也看不見了。
好一會兒沒有人說話。
半晌,才聽林清顫聲問道:“晏長老……剛才那人是誰,是……是禁地的那只惡鬼嗎?”
晏離乍然見到故友,正自傷懷,冷不丁聽到林清的話,當即狠狠一巴掌抽在他后腦勺上,怒道:“說什么呢,什么惡鬼,那是你爹!”
“啊?”林清摸著被抽疼的后腦,懵圈了,“我爹?明淵山莊莊主?可是……我爹的遺骸不是被掌門收殮了嗎?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蘇滿星也震驚:“什么?!林兄竟然是林莊主的兒子嗎!”他嘖嘖稱奇,“真看不出來。”
林清:“……”
蘇滿星接著道:“令尊的遺骸確實是被謝掌門所收殮,然而十幾年后,令尊不知何故又出現在冥淵鬼地。許是冥淵鬼地招鬼聚陰,把原本已經入土為安的莊主都給吸引過來了。”
晏離看著他,似笑非笑:“你知道得倒不少。”
蘇滿星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干笑道:“我要進冥淵鬼地,里面的事情肯定是要了解一二的嘛。”
林清沉吟道:“也就是說,當年我爹確實是已經死了?”繼而蹙眉看向晏離,疑惑道:“晏長老和我爹不是相熟嗎?我們為什么還要躲著?”
他對鬼之一事了解不多,但是根據在鬼地乃至在云城的經歷和見聞,明明鬼幾乎都是可以交流溝通的。
蘇滿星搖了搖頭,道:“之前遇到的青女之流都是鬼魂,魂魄尚在,多少便能與之交流。而我們現在見到的莊主卻只有尸身,沒有魂魄。莊主生前便已神智全失,死后更是全憑一股戾氣牽引行動,與普通鬼魂殊不相同。”
晏離對林清陰測測地笑:“‘為什么要躲’?你當冥淵鬼地為什么要有陣法結界,就因為青女、無面鬼那樣的跳梁小丑嗎?那種貨色也值當各大宗門聯手?”
“林淵生前就已臻至元嬰境界,死后修為不減,且不死不傷,天玄宗、千機門、青山劍派、浩氣宗四派掌門聯手都未能將其制住,只能退而求其次,把他封印鎮壓在這里。你說,我們需不需要躲?”
林清腦海中不禁又浮現出方才那人的樣子,想象他“資質絕佳、世所罕見”,想象他“攜妻兒歸隱”,想象他“失了神智、殺妻滅子”,最后,所有的想象都歸于所見的那張姿容絕世卻又鬼氣森然的臉。
“主角他爹”這個形象于他而言終于不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是變得有血有肉、豐滿立體起來。
可有了實感之后,又忍不住難受,這樣一個驚才絕艷的人物卻遭此變故,家破人亡,自己也變得人不人鬼不鬼,困在這么個鬼地方上百年,生不能生,死不能死,著實令人唏噓。
蘇滿星點頭附和晏離的話:“嗯,嗯,陣法結界確實是為困住莊主而設。鬼地陣法落成之前,參與封印的前輩修士就已掃清了冥淵鬼地的所有鬼物——”
“等等,”正自唏噓的林清忽然聽到一句熟悉的話,打斷道,“你是說,冥淵鬼地的鬼物已經被掃清過一次了?”
蘇滿星一臉莫名,不明白林清為什么對這個在意起來。“不錯。當然,莊主除外。青女、鬼使、無面鬼……這些都是陣法落成之后新進到鬼地來的。”
林清無語,百十年前都清理過一次了,現在攻略又讓他清理,敢情冥淵鬼地的鬼物是要定期清理的啊。
想起清理任務,林清就頭大,決定先把這個放一邊,找人要緊。他在那片廢墟上張望了一陣,覺得這里怎么也不像是能藏人、尤其是藏活人的地方。于是不確定地問蘇滿星:“我娘真的是在這里?”
蘇滿星篤定道:“若林夫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沒錯,那我測算的方位就肯定沒錯。”
林清分析道:“那場大火連續燒了長達三年,明淵山莊什么都燒沒了,我娘如果真能活下來,且現在還在這里,那多半是在地下了。許是有密道、地宮一類的藏身之所。”
蘇滿星點頭表示贊同。
林清看向晏離:“晏長老,我們現在進去?”
晏離卻道:“再等等。”
很快,林清就知道晏離讓他等什么了。令人心悸的腳步聲再次傳來,林淵木然地自濃霧中現身,又機械地一步步歸于濃霧之中。
晏離本意是摸清林淵的行動規律,好避開林淵帶林清和蘇滿星潛進去。但林淵行動間好像并無規律,他只是漫無目的地在這片區域四處游蕩,和一只失去意識的游魂無甚區別。
林清道:“他就一直在這里流連,不去其他地方?為什么?”
雖然冥淵鬼地是有陣法結界的,但鬼地大得很,方圓數百里,林淵卻好像只在明淵山莊的廢墟附近走動,從不離開。
蘇滿星撓了撓頭,不確定地道:“可能因為他是在這里死的?我聽說,有些人死后就會被束縛在死去的地方,成為地縛靈。”
晏離又望了眼前方掩映在濃霧中的廢墟,蹙眉對兩人道:“你們兩個在這里等我,我自己進去。”
雖然有隱匿法術,但翻找間難免會發出響動,萬一驚動林淵,自己尚還好說,卻恐難帶林清和蘇滿星兩人逃脫。思來想去,晏離覺得還是把兩人留在外面為好。
林清聽話地點了點頭。
幾個起落之后,晏離的背影已消失在濃霧中。
沒了晏離,林清總感覺少了幾分安全感,對蘇滿星道:“我們再退后點吧。”
蘇滿星對林淵也是心有余悸,于是兩人又向后退了數丈,貓在一塊山石后躲著,這才覺得安全了些。
蘇滿星贊道:“林兄真是識大體。”
林清:“?”
蘇滿星:“一般人如果知道失散多年的母親就在眼前,大多都會按捺不住想親自過去找吧?”
可林清不光按捺住了,居然還說“我們再退后點吧”。
林清訕訕地打著哈哈:“啊?哦……我是覺得,我過去可能也幫不上什么忙,說不定反而害晏長老分心……”
說話間,他又聽到了那陣腳步聲,忙住了嘴,并示意蘇滿星不要說話。
蘇滿星自然也聽到了,雖然明知有隱匿術在,林淵發現不了他們,但兩人還是不由自主地向對方靠近,緊緊挨在一起。
像前兩次一樣,林淵仍是在距他們不遠處就轉了方向,絕不離開廢墟的范圍。
林清松了口氣。
然而,不知為何,林淵竟突然停住了,靜默地立在原地,好像在傾聽些什么,一動不動。
林清一顆心頓時又高高提起。
蘇滿星沒有聽到腳步聲,于是悄聲問林清:“走了嗎?”
林淵霎時回頭,目光準確地鎖定林清二人的位置。林清冷不防對上那雙冰冷的、毫無生氣的猩紅眼睛,背上陡然升起一道寒氣,瞳孔驟縮,暗道不好,被發現了!
下一刻,林淵身影已隨目光而動,幾乎是瞬息就到了眼前。
倉促之間,林清不及多想,他只知道,千機門說白了就是個脆皮輔助,戰力十分堪憂,以蘇滿星的修為來說,無論如何也扛不下這一擊!
于是雙手猛地一推,將蘇滿星遠遠推了出去。
但林淵的速度遠比他想象得更快,他甚至來不及抽出靈虛劍,一股恐怖的威壓已將他籠罩其中,如滔天巨浪當頭拍下,別說飛身逃離,他甚至連動一動手指都做不到。
在這生死一瞬,一切都如鏡頭慢放,林清看到林淵發絲張揚,襤褸的袍袖翻飛,舉起的五指蒼白勁瘦,猶如鬼爪。他甚至還注意到了林淵頸項上有一道細細的紅痕,然后微微分神,心想,這應該就是林夫人刺的那一劍吧。
閉目等這一掌落下的同時,林清竟有些難過,卻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林淵和林夫人。
“轟——”
有人替他接下了這一擊,強烈的氣流震顫撼動四野,漫天煙塵如翻騰的海水般涌動不休,一浪高過一浪。
氣流猛烈如爆炸,林清被那人牢牢護在懷中,兩人一起向后飛退。震蕩的黑霧中,林清聽不見也看不見外界的一切,只能感受到身后之人劇烈的呼吸和心跳。
以及那熟悉的清冷淡香。
白色的袍帶相互交纏,獵獵翻飛。林清仰頭,怔怔地望著那截形狀優美的白皙下頜,喃喃道:“林玄塵?”
林玄塵聞聲低頭,輕聲道:“嗯。”
第57章 第 57 章
兩人直向后飛掠了數丈才堪堪止住沖勢, 停了下來。一片狼藉中,林玄塵單手撐在地上,發絲微亂, 呼吸沉重。
林清:“!!”
他還是第一次見林玄塵如此狼狽, 忙俯身去攙扶, 急道:“你有沒有受傷?”
林玄塵蹙著眉, 頸間喉結微動,將一口即將沖上來腥甜血氣強壓下去, 這才緩緩開口:“我沒事。”
林清仍是有些擔憂,剛要開口再說什么, 忽然腰間一緊,林玄塵已將他攬在懷中,向旁疾掠而去。
“轟隆——”
兩人方才所在的位置又遭重擊,煙塵中顯出林淵鬼魅一般的身影。
林玄塵提氣飛縱, 沉聲道:“我們走。”
林清:“等一下,還有蘇滿星!”
林玄塵足下未停, 空著的那只手臂向后微揚,袍袖中倏地射出了一道藤蔓,箭一般竄進了濃霧中, 片刻便又收回,從霧中撈出被纏成粽子的蘇滿星, 拎在身后拖行。
林清:”……“
不知過了多久, 他們才終于將林淵甩脫。林玄塵放下林清,冷著臉走向蘇滿星, 劈手去摘蒙在他眼上的發帶。
縛在蘇滿星身上的藤蔓剛剛脫落, 他暈頭轉向地站起身,正不知道發生什么事, 忽然眼睛吃痛,發帶被人大力揭去,他整個人也被抽得陀螺似的原地轉了一圈,更加暈了。
他“唉喲”叫了一聲,再睜眼時,只見面前站著個滿身冰冷煞氣的陌生男子,還以為是林淵,嚇得撒腿就向林清跑去,邊跑邊喊:“林兄,救命!”
林清將蘇滿星護在身后,心虛地覷了眼林玄塵手里的發帶,弱弱道:“大師兄……”
“嗯?”
蘇滿星這才知道原來這白衣男子不是冥淵惡鬼林淵,而是天玄宗的玄塵真人,不由好奇地從林清背后探出頭來。
然而還不等他看到什么,被林玄塵如淬寒冰的眼風一掃,又害怕得縮了回去。
林清垂著頭不敢看林玄塵的臉色,低聲道歉:“大師兄,對不起,是我自作主張把發帶借給蘇兄用的,你不要怪他……”
話未說完,便覺手腕被人捉住了,猛然一拉,他被拉得向前踉蹌了一步,鼻尖險些撞在林玄塵胸上,忙后退一步站定。
不過手腕還牢牢地被對方捉在手里,衣袖向下滑落,露出了一小段細瘦白凈的胳膊。
心頭有股呼之欲出的暴戾和煩亂,林玄塵閉了閉眼,將它強壓下去。
而后垂著眼睫,一言不發地將發帶一圈圈繞了上去,動作輕柔又不容拒絕,表情認真得近乎虔誠,好像是在做一件十分鄭重之事。
修長的手指纏繞、打結,末了,又輕輕將林清的袖子拉上來蓋好,做完這一切,林玄塵才抬眸看向林清,聲音低低的,似是懇求:“別再丟下它了。”
“這樣,我才能知道你在哪兒。”
木頭如林清也察覺到這氣氛好像有些不對,他傻傻地捧著自己被纏了一圈繃帶的手臂,一臉呆滯:“……啊?”
蘇滿星:“啊?”
林清被拉走以后,蘇滿星便沒了遮擋,但他不好去看林清和林玄塵兩人(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目光隨意地四處亂撒。然而周圍一片荒郊野嶺,光禿禿的連棵樹也沒有,視線不由得又落在兩人身上。
隨后便好似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景象,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看向林玄塵,訝然出聲。
林清以為他在“啊”自己,面上有些掛不住,半是尷尬半是氣惱的,“干嘛?這有什么好‘啊’的?師兄怕我丟東西而已嘛。”
渾然忘了自己剛才也在“啊”。
蘇滿星指著林玄塵,手都要哆嗦起來了,“不是,你師兄他……哎呀!”
他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說,干脆一跺腳,把林清拉到一邊小聲嘀嘀咕咕:“你師兄不對勁啊!”
林清側目看他:“你才不對勁好吧。”
“真的不對勁!”蘇滿星壓低了嗓音,“我看到……”
話說到一半,忽然感覺到一股冰寒的視線投注在自己身上,如有實質般,讓他激靈靈打了個突。抬頭一望,果然對上了林玄塵森冷的目光。
仿佛他再說一個字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蘇滿星立馬冷汗涔涔地閉了嘴。
林清:“?”
他催促道:“你看到什么?說呀。”
蘇滿星飛快地搖頭:“沒、沒什么。”
他越是這樣,林清越是狐疑,還想再追問,林玄塵緩步走了過來,淡聲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離開。”
說著便不由分說地拉起林清向外走。
林清試圖掙脫:“不行呀,晏長老還在里邊。”
林玄塵冷聲道:“不用管他死活。”
林清:“?我娘也還在里邊。”
林玄塵終于停了下來,錯愕道:“你娘?”
林清深吸了口氣:“陶云眠說的明淵山莊你還記得吧?明淵山莊的莊主夫人,她沒有死!現在就在冥淵鬼地某個地方,晏長老正在找她。”
林玄塵仿佛一下被釘在了原地,他目光一寸一寸地移到林清臉上,嗓音干澀得甚至有些發飄:“你說什么?”
林清未及回答,便聽到不遠處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瞬間戒備,翻手已將靈虛劍出鞘三分。
卻原來是晏離。
濃霧中,晏離一身塵埃灰頭土臉地趕來:“你們怎么跑這兒來了!我找了半天。”說著拖過林清便走,語調難掩激動,“快,我真的找到了一個地宮!”
林清驚喜道:“真的?!那找到我娘了嗎?”
晏離道:“還沒有。地宮很大,你來跟我一起……”
林玄塵上前一步,強硬地攔在晏離身前:“什么地宮?”
晏離像是這才注意到林玄塵,驚訝道:“林玄塵,你怎么也在這兒?”隨即另一只手又去拖他,“正好,一塊去。”
林玄塵蹙眉,抬手一躲,躲開了。晏離也不在意,又向蘇滿星招呼道:“還有那個誰,千機門那個,你也過來!”
……
地宮果然是在山莊的廢墟之下,晏離出來前設下了傳送陣,一頭連接廢墟之外,另一頭直通到地宮。
倒是省得林清他們再面對林淵了。
進入地宮后,林清第一反應是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
他的手無意識地去抓旁邊人的袖子。
林玄塵就站在他旁邊,他一碰就碰到了林玄塵的手,吃了一驚,忙要縮回,卻立馬被林玄塵反手給握住了。
林玄塵握得很緊,林清掙扎了幾下,沒有掙脫,剛要出聲讓他放手,卻發現林玄塵的手好像在微微發著抖。
怎么會?
林清心中愕然,手卻不再掙動了,五指被包裹著乖乖在林玄塵手心里窩著不動,甚至用另一只手去拍了拍林玄塵的手背。
林玄塵不再發抖,卻也沒有放開他。
林清已將注意力放在了周圍的環境上。
也不知地宮的入口與此處隔了多遠,竟沒有一絲天光漏進來。待傳送法陣的最后一絲余光散盡,這里便更黑了,過了好一會兒,林清雙眼才適應黑暗,發現頭頂上方有什么東西散發出極微弱的瑩瑩亮光。
他抬頭辨認,依稀看出那是一把劍,被什么東西纏住了,有淡淡的清光從縫隙間漏下。
忽然一簇火光亮起。
晏離不知從哪兒拿出一支火把,點燃了,掛在石壁上。
林清這才看清,這地方與其說是地宮,倒不如說是山間洞窟,石壁嶙峋不平,比之青女的洞府還要蠻荒粗礪。
內里極為空曠,什么陳設都沒有,只在正中立了座圓形祭臺,祭臺上方高高懸吊著的便是他方才所見的那把靈劍。數條粗大的鐵鏈從黑暗中延伸出來,牢牢纏縛著纖細的劍身,使得那把劍看起來就像被纏著腰身吊起獻祭的少女。
晏離道:“那是明柳的碎夢劍。劍在人在,明柳一定還活著。”
蘇滿星埋頭掐指算了幾下,道:“是了,是了!就在此處!”
可是這洞窟雖說不是一覽無余,可也沒多少藏人的空間,一眼望過去并沒有其他人在。莫非還有密道?
于是林清將手從林玄塵手中脫出來,開始在石壁和地面上敲敲打打。
林玄塵空虛的掌心還殘留著另一個人的體溫,被他一點一點握緊了,藏在背后。
林清邊找邊問晏離:“長老,這地方是我爹娘修的嗎?”
晏離搖了搖頭,道:“不是,我可以確定,明淵山莊沒有地宮。”他與林氏夫婦兩人都極為要好,時常上門拜訪,從未聽說有什么地下密室。且林家出事之后,他曾在每一寸廢墟里翻找過線索,當時也沒有發現這處空間的存在。
而冥淵鬼地百十年來更是無人進出,所以,這地方只可能是明淵山莊大火之后、鬼地陣法落成之前有人建的。
晏離想不通,會是什么人在山莊的廢墟之下修建了這么處地方?這跟山莊的滅門慘事又是否有關聯?
幾人在洞窟中細細地摸索了一遍,均未能有什么發現。
晏離靠著石壁慢慢坐下,抬眼盯著上方的碎夢,一股巨大的失望和酸澀從胸腔中彌散開來。
難道是他找錯了嗎,明柳根本就不在這里?
林玄塵也在仰頭看上方的碎夢劍,目光沉郁,不知在想些什么。
蘇滿星抱著羅盤團團打轉,急得一腦子門子汗:“不可能啊,是這里啊,就在這里啊……”
林清遲疑道:“我聽說,劍修修的是人劍合一,會不會蘇兄算到的其實是劍的方位?”
蘇滿星一下不動了,愣愣地看著他。
林清看他表情,便明白是有這種可能的。
沒想到竹籃打水,最后是一場空,他倒是沒什么感覺,只是晏長老……
看著晏離黯然的身影,林清咬了咬下唇,想要出聲安慰,忽覺懷中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
隨即,小木偶扒著林清的衣襟探出半個身子,反身看了看林清。
林清雙眸一亮,心說他怎么把這個小東西給忘了。
木偶到了冥淵鬼地之后一直窩在林清懷里沒有動靜,林清險些都要忘了它。既然是它說的林夫人還活著,說不定知道林夫人身在何處呢。
小木偶伸出一只細小的手來,指了指祭臺。
林清忙不迭把小木偶送到祭臺上。
此時,所有的目光都聚在了小木偶身上。
小木偶坐在祭臺上甩了甩腦袋,撐著身子站起,向四周環視一圈,然后抬起頭向上看,不知看到了什么,霎時激動地跳了兩跳,手臂努力地向上指。
它停下來看了看林清,示意他向上看,嘴里發出細細的聲音:“林夫人,林夫人。”
林清順著它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隱在黑暗中的洞頂,喃喃道:“機關是在洞頂嗎?”
確實,頂部還沒有檢查。
小木偶跺著腳直搖腦袋,又道:“劍,林夫人。劍,林夫人。”
蘇滿星道:“是林夫人的劍啊。你到底想說什么?”
林玄塵忽道:“閉嘴。”
蘇滿星:“?”
為什么突然罵人啊……蘇滿星委委屈屈地閉了嘴。
林玄塵又道:“別出聲。”
蘇滿星:“??”
他明明都已經閉嘴了!
晏離好像也察覺到了什么,他目光緊盯著上方的碎夢劍,站起身慢慢靠近祭臺,低聲道:“屏住呼吸。”
林清和蘇滿星依言屏住了呼吸。
這時,林清聽到一陣若有似無的呼吸聲,自頭頂傳來。
是……從碎夢劍中發出的。
蘇滿星:“……”
他簡直要瘋了:“那那那那那把劍,劍在喘氣!”
就連晏離臉上也露出駭然的神色。
反倒是林清,雖然也覺得驚奇,卻沒有多少害怕的感覺。畢竟各種神怪傳說聽多了,而面前的場景又不算可怖——至少沒有多少視覺上的沖擊。
他摸著下巴沉吟道:“我娘原來是一把劍修煉成精的嗎?”
先前他還自比白蛇、牛郎織女的兒子,原來是劍精啊。
蘇滿星、晏離和林玄塵齊齊轉頭看他。
林清手指僵在下巴上:“不、不對嗎?”
第58章 第 58 章
晏離額頭青筋直跳, 一個爆栗敲在林清腦門上:
“當然不是!”
“明柳是青山劍派上任掌門的親傳弟子,如今的掌門易驚寒的小師妹,正兒八經的名門弟子, 什么一把劍修煉成精!”
連蘇滿星都忍不住用一種“你是不是傻”的眼神去看林清:“就是, 一把劍怎么可能會成精呢。”
林清揉著發紅的額頭, 心想, 原來這個世界里劍是不能成精的啊。
等下,青山劍派?
他想起靈虛盛會時, 在東南海島上所見的那群生人勿近的高冷劍修,以及看起來溫婉可人、實際上戰力和脾氣都十分驚人的尹如綿——總之都十分不好惹的樣子。
沒想到林夫人居然是青山劍派的人。
林清道:“既然不是……嗯, 那什么,成精了,那這呼吸聲是怎么回事啊?”
一時無人能回答。
半晌,蘇滿星弱弱舉手:“那個, 我曾聽說,世間有種邪術, 名喚‘牽魂’,能夠操控活人神魂……會不會,是有人對林夫人用了牽魂之術, 把她魂魄置在了這把劍中?”
“牽魂術?”林清搖了搖頭,“沒聽說過。”
晏離卻是神色一動。他行走江湖多年, 見聞之廣博遠非常人可比, 自然是聽過牽魂術的,方才卻沒有往這上面想。
正如蘇滿星所言, 牽魂術能控制人的神魂, 但生生把一個人的魂魄從身體里剝離,困在一件死物中, 并維持其生命長達百年,這是區區牽魂術能做到的嗎?
晏離目光森森掃向蘇滿星,冷冷道:“你若是看到了什么,不妨直說,不必如此拐彎抹角。”
蘇滿星低下頭不敢看晏離,訕訕地撓了撓額角。
他確實從林玄塵和晏離身上看到了一些關于未來的零星片段,其中一幕,是一個女子的魂魄從碎夢劍中脫出,他猜測那便是林夫人了。
但他也知道自己這種能力不受待見,直說出來只怕會惹人生厭,故而隨便扯了個牽魂術的由頭,重點其實在后半句。
林清也好奇道:“蘇兄,你看到了什么嗎?”
蘇滿星吶吶地把自己所見的那幕景象描述了一番,見晏離神色越發不善,忙道:“那個,我看到了什么不重要,重點是林夫人的魂魄真的被困在這把劍中了!”
不用他說,晏離也知道當務之急是找到明柳。他冷哼一聲收回目光,向上飛去。
離近了看,重重鎖鏈纏繞下的碎夢劍更顯得纖細脆弱。晏離停在半空,伸出兩指去觸碰那把熟悉的靈劍,然而在將將碰到劍身之時卻驀然縮了回來,像是害怕著什么似的,不敢去確定。
他閉了閉眼,摒除內心的不安,重新將手指搭了上去。
底下的林清一直眼巴巴地抬頭看著,現在更是緊張得放輕了呼吸。
忽然,數道耀眼的金光亮起——
碎夢劍突然簌簌顫動起來,帶動鎖鏈相互碰撞,在這空曠的石窟中當啷亂響。一連串的符文閃著金光,在鎖鏈上流水一般蔓延,一直延伸到固定鎖鏈的石壁上,又沿著石壁向下,最后匯聚到碎夢下方的祭臺上。
一個圓形的金色陣法在祭臺上冉冉升起,爆發出驚人的強大靈息,石窟內驟起狂風,吹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隨著法陣升起,腳下也傳來一陣劇烈搖晃,好像整個山體都在為之震動。
小木偶本來正站在祭臺上,被突然出現的陣法彈飛了出去。林清手忙腳亂地接住它,塞進懷里收好,然后于一片狂風與晃動中艱難地仰頭問晏離:“晏長老,這是怎么了?”
浮在半空的晏離袍袖鼓蕩翻飛,他死死地盯著祭臺上的法陣,明滅的金色符光映得他臉色晦暗不明。
蘇滿星震驚道:“那、那是冥淵陣法的核心!鎖鏈和陣法核心相連……難道說,冥淵鬼地的陣法,真正要困住的其實是林夫人?!”
林清聞言輕咦了一聲,心說難道林夫人是比林莊主更厲害、更棘手的人物?
晏離猛然落到蘇滿星身前,一把拎起他領子,臉色鐵青:“陣法核心為什么會系在明柳身上?”
蘇滿星被拎得雙腳幾乎離地,他呼吸不暢,艱難道:“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陣法核心藏在這里,也不知道……”
林清見識過晏離一掌擊斃青女的威力,生怕他一生氣把蘇滿星也給一掌斃了,忙頂著狂風起身去勸阻:“晏長老,手下留情……”
晏離身上散發出的威勢比林淵也不遑多讓,蘇滿星被壓迫得幾乎動彈不得,不由膽戰心驚。他慌亂中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道:“冥淵陣法雖然是千機門所設,但陣法落成之時,青山劍派、天玄宗和浩氣宗掌門俱在,若私底下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也是四派掌門共謀,絕非我們千機門一派的陰私!”
晏離并未參與封禁冥淵鬼地一事,不知當時具體情形,聞言去看林玄塵,卻見他微垂著頭,站在原地久久未動,不由眉頭一皺。
林清順著晏離的目光一看,心說壞了,不是林玄塵又發病了吧?最近發作的怎么越來越頻繁了?
他微一衡量,覺得還是林玄塵這邊情況比較緊要,于是果斷折了回去,走到林玄塵身邊,關切道:“大師兄,你怎么樣了?”
林玄塵聞聲抬頭,看向林清。他面色仍有些發白,雙目卻是清明的,不像是發病的樣子。但眸中帶著氤氳的霧氣,顯得他整個人好似哭過一般,惹人心疼憐惜。
林清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晏離催促問道:“他說的可是真的?”
林玄塵聞聲回神,眼睛一眨,眸中霧氣消失無蹤,好像一切都是林清的錯覺。
他恢復了往日冷峻的模樣,對著林清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無事,又對晏離道:“不錯,陣法落成時,四派掌門都在場。”
鎖鏈上符文漸漸熄滅,陣法核心重新隱于祭臺之中,狂風和晃動都已止歇。晏離也回歸冷靜,松開了蘇滿星。
蘇滿星落在地上,一陣猛咳。
晏離喃喃道:“易驚寒就明柳這么一個師妹,疼惜她甚于疼惜自己的眼珠,若他在場,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允許明柳被這樣對待的。”
林清道:“晏長老,您探查的結果如何?我娘的魂魄……真的在這把劍中嗎?”
晏離神情沉郁:“不錯。而且,這鎖鏈既將她魂魄困于劍中,也保她魂魄不散。若強行弄斷鎖鏈,只怕不久她就也魂飛魄散了。”
蘇滿星在一旁小聲補充:“整個陣法也都會被毀掉的……”
林清聞言一呆。
這可如何是好?他們是聽說林夫人沒死,過來救人的。結果沒想到人確實沒死,只是已經變成了一把劍;而要想把劍帶走,不僅林夫人會魂飛魄散,整個冥淵鬼地的陣法也會被毀,屆時妖魔盡出,鬼怪橫行,怕是不妥。
更何況還有一個相當棘手的林淵。
難道要前功盡棄,空手而歸?
蘇滿星忽道:“眼下林夫人的魂魄正處于沉眠狀態,若我們能想法喚醒她,讓她告訴我們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許我們就能從中找到破解的方法。”
林清一聽有辦法,忙問:“怎么喚醒?”
蘇滿星道:“分出靈識,進入林夫人魂魄中,和她的魂魄對話……”
他話未說完,晏離便道:“不行。剛才你們也看到了,靈識若強行進入,鎖鏈也會跟著震動,對她魂魄有損。”
蘇滿星干笑道:“這個……晏長老的靈識太過強悍霸道,若換一個人,說不定林夫人的魂魄便不會那么排斥……”
林清聽到耳邊有簌簌聲響,轉頭一看,發現林玄塵向前走了一步。
他內心感動,心說大師兄人真好,什么事都第一個站出來。但作為林夫人的“兒子”,這件事他義不容辭,不應該假他人之手。
于是將林玄塵又按了回去,道:“我來就好。”
林玄塵垂眸看他,眉頭緊蹙。
林清道:“師兄你的靈識也挺霸道,還是我更合適。”
林玄塵雙唇緊抿,沉默不語,最終還是做出了讓步。
晏離以靈力將林清托舉起來,將他送到碎夢劍面前。林清學著晏離的樣子,伸出兩指搭在劍身上,屏息閉目,徐徐放出靈識。
起初他也感受到了劍身上陡然細微的顫動,發出的呼吸也變得急促,仿佛一個睡著的人被打打攪時的不安和抗拒。但很快,碎夢就接納了他,極淺的呼吸聲再度平穩。
林清感覺自己好像觸及了一個人又輕又軟的夢境,他意識漂浮,周遭的一切都得虛幻……
……
耳邊傳來嘈雜而模糊的人聲,仿佛身處鬧市。
林清費力睜開雙眼。
他好像身處一間客棧的大堂,周圍人聲喧鬧,是完全區別于冥淵鬼地的人間煙火氣。只是眼前的一切都似黑白水墨畫就一般,混沌不清。
林清茫然:這是哪里?
他想要動一下身體,卻吃驚地發現全身都好像被困住了,動彈不得,張嘴也發不出聲音,而且視角也很奇怪,很低,仰著頭也只能看到來往之人的下巴。
“小柳兒!”
小柳兒……明柳!是林夫人!
正在研究這是怎么回事,猛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林清顧不得研究自己,忙四處張望著尋找。
近旁一個少女原本正看向窗外,此刻聞言轉過頭來,笑道:“六師兄,你回來啦。”
而隨著少女轉頭,明媚的笑臉展現在林清眼中,周遭的一切突然變得清晰而鮮活起來,萬物有了顏色,聲音也不再模糊,林清聽到了窗外的鳥叫,甚至聞到了初春午后特有的那種暖洋洋的花香。
世界活了起來。
盡管少女此時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臉上帶著未經歲月剝蝕的天真與稚氣,笑起來鮮妍明媚,如初發之花,柔嫩之柳,委實和林清想象中的“林夫人”對不上。
但林清已經確認,這就是碎夢劍的主人,晏離口中的“小柳兒”,明淵山莊的莊主夫人。
可是如今自己動彈不得,也不能開口說話,該怎么喚醒她呢?
而自己又到底是什么情況?
明柳口中的“六師兄”大步走了過來,手中佩劍放在桌上,發出“哐”的一聲響,讓林清整個身體都震了震。
林清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佩劍,又看了看自己,腦中靈光一閃,忽然生出一個詭異的念頭:
我,現在,不會就是,碎夢吧?
劍精竟是我自己??
第59章 第 59 章
林清正自糾結凌亂, 六師兄已經在明柳對面坐下。明柳乖巧地奉上一杯清茶,道:“師兄,你忙完啦?”
六師兄接過茶一飲而盡, 喝完明柳又討好地添滿了茶, 他又端起飲盡, 顯然是在外經過了好一番忙碌, 連口水都沒顧上喝。
一連喝了三杯,他這才有功夫回道:“忙完了。”
明柳笑瞇瞇道:“太好了。我剛剛聽說, 這個鎮子晚上有花燈會呢。”她瞧著六師兄的臉色,試探道:“不如……我們逛過今晚的燈會再回去吧?”
六師兄沒來時, 林清也聽到了四周都在興致勃勃地聊今晚的花燈會。除了花燈會,還有人在小聲議論鎮上不少青壯年莫名失蹤一事。他相信明柳應當也聽到了,但顯然她不打算對六師兄說這件事。
六師兄臉上表情一僵,舉著茶杯的手頓在半空, 略有些心虛:“大師兄只給了我兩天時間,我今晚得回去交差……”
明柳眨了眨眼, 一雙翦水秋瞳看起來分外無辜:“可是你說要帶我玩的。”
六師兄無奈地扶著額角:“我也沒想到這次任務這么棘手……”
明柳委屈撇嘴:“我說要幫你,你還不讓我插手。”
六師兄手忙腳亂地解釋:“不是,這次任務確實有些危險。而且大師兄從不許你下山, 我偷偷帶你出來已經是犯規了,萬一再讓你受傷, 回去大師兄非打死我不可。”
明柳小聲嘀咕:“大師兄才不會管我這么多。”
六師兄哄道:“下次我再帶你出來玩, 今天就先跟我回去,好不好?”
正巧店小二過來給茶壺續水, 聽了他的話, 殷勤勸道:“客官,別這么快就走啊, 今晚的花燈會是十年才有一次的大會,熱鬧得很呢!”
六師兄無語地瞪視著店小二,揮揮手讓他趕緊走。
店小二麻溜地退下了。
明柳一臉悵惘地望向窗外,看街道上的人們掛燈結彩,為花燈會做準備,然后幽幽地嘆了口氣:“這么熱鬧的花燈會,這次錯過,下次恐怕很難遇上了。”
林清聽著兩人對話,猜想花燈會上一定發生了很重要的事,不然他進入明柳意識后,也不會第一個就看到這個場景。
而且看六師兄這個樣子,完全招架不住明柳的攻勢嘛,肯定最終還是會留下來。
果然,聽了明柳的話,六師兄臉上愧疚的神色更重。
明柳卻話鋒一轉,道:“但師兄今晚要給大師兄交差,我也不能讓師兄為難。”
林清:完,以退為進,六師兄肯定接不住這招。
六師兄感動得快要哭出來了:“師妹!”
明柳正色道:“這樣吧,師兄你先回去交差,今晚我自己留在這里,明天一早就趕回去。”
六師兄:“……不行!”
一炷香的功夫后,六師兄把自己的錢袋、法器等身上有用沒用的統統留給了明柳,含淚囑咐道:“師妹,你明天可一定要回宗門啊!明天一定要回!”
明柳微笑送別六師兄:“師兄,你放心吧,我明天就回。”
她笑得臉都快僵了,六師兄一步三回頭的背影這才消失不見。明柳立刻歡呼了一聲,從桌上抓起佩劍——也就是林清,風一樣的出了門。
……
夜幕已經降臨,天上月色和地上花燈交相輝映,街市上人聲鼎沸,熙來攘往,熱鬧非凡。明柳似是從沒見過這些凡間小玩意兒,對每一個攤位都好奇,看到哪里人多,就忍不住往前湊。
她身姿嬌小靈巧,滑如游魚,進出絲毫不受阻礙,鉆過幾個人堆之后,再出來時,手中已拿滿了花燈、風箏、糖人等,嘴里還叼著一根糖葫蘆。
只是苦了林清,現在他作為一把劍的姿態,被明柳懸掛在腰間,跟著她在人群里擠來擠去,身上也蹭到了不少糖液,黏嘰嘰的,不免有些難受,看起來蔫蔫的。
忽然前方一聲鑼響,升起絲竹之音,人群騷動起來,往那個方向涌去。明柳也被吸引,興致勃勃地跟著人流向前。
林清十分在意燈會上將要發生的事,于是很快又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注意周圍動靜。
前方人潮如海,圍的水泄不通,就連明柳也擠不過去了。她原地蹦了幾下,無奈個頭太小,周圍人頭太多,擋得嚴嚴實實,根本看不到前邊有什么。
至于林清,則更是被淹沒在人潮中,被擠得眼前發黑,什么都看不見。
明柳四下里一張望,瞅準了道旁的一株槐樹,提氣一躍,輕輕巧巧便躍到了樹上,順勢在樹枝上一坐,一邊愜意地咬著糖葫蘆,一邊悠悠閑閑地晃著雙腿看熱鬧。
林清的視野也跟著陡然一開闊。原來前邊竟是一座華麗彩樓,牌匾上寫著“瓊玉樓”三個字。彩樓雕梁畫棟,飛閣流丹,被花燈與燭火映得奢靡異常,畫風與方才他所見到的白墻黛瓦的民居截然不同。
眾人簇擁在這座彩樓前,隨著又一聲鑼響,周遭霎時安靜下來,眾人好似在屏息等待著什么。
彩樓中徐徐傳出靡靡之音,二層樓臺上,幾個姿容嫵媚的女子魚貫而出,配合著樂聲翩翩起舞。
眾人登時一陣轟然叫好,夾雜著起哄的唿哨聲。
林清呆了一呆:這……不會是,青樓吧?
說起來,他來到這個世界這么久,還沒見識過青樓呢。
林清有些興奮,又有些害羞。不過現在他是一把劍,不用害羞,可以光明正大地欣賞。
于是暗中咳了一聲,正眼去瞧臺上表演。
耳旁突兀地傳來一聲唿哨。
林清嚇了一跳,忙看過去,只見明柳正好奇地看著那些起哄的少年,櫻唇輕啟,學著他們的樣子打起唿哨。
林清手忙腳亂地想要制止:好孩子不要學這個!
明柳吹得好玩,一連又吹了好幾聲,甚至比那些起哄少年還要響亮。
林清:……
六師兄你快來管管她!
一曲舞畢,二樓美人依次退場,一樓朱紅的大門開啟,圍聚在門外的人群有的散開,有的進入其中,剛還熙熙攘攘的人群不一會兒就變得有些冷清。
林清心道:這下熱鬧散了,也該去別處了吧。
明柳扔掉手中吃干凈的簽子,從樹上跳下來,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哼著小曲徑直走向瓊玉樓大門。
林清驚得瞪大雙眼,無聲吶喊:“等下等下!這個地方去不得啊!”
“姑娘,你不能進。”
瓊玉樓迎客的小廝說出了林清心中所想,將明柳攔在門外。
明柳低頭打量了自己一番,不解道:“為什么呀?”
她長得粉雕玉琢,身上衣著精致,手上還拿了一堆孩子玩的小玩意兒,看起來就像是哪家不諳世事的大小姐偷偷跑出來玩。
迎客小廝也不敢太過得罪,只將她趕遠了些,敷衍道:“這里只有男人能進,女人不能進。”
說完便不再理她,忙著招呼別的客人。
明柳遠遠地向里瞅了一眼,見方才跳舞的那幾個女子正花枝招展地迎接進門的客人,不由自語道:“騙人,明明女人也能進。”
她又觀察到客人進門時若拋給小廝一些銀兩,那些小廝便會格外熱情地將他們引進門,于是一臉了然地拿出師兄給的錢袋,隨手從中掏出了什么,有樣學樣地拋給方才那小廝。
小廝見有物拋來,隨手接了,拿到眼前一看,才發現竟是枚金錁子,頓時驚得下巴都要掉了。
明柳得意地揚了揚下巴:“現在我可以進了嗎?”
小廝忙不迭道:“請,請進!”
林清也看得目瞪口呆,那枚金錁子,以他對這里物價的了解,大約相當于現代的二三十萬人民幣了。
也不知道六師兄知道他的錢被師妹這般如流水似的花出去之后,會作何感想。
明柳被那名小廝引著,坐在了樓上包廂中,水果糕點如流水一般送了上來。不多時,一個豐腴的中年美婦帶著環肥燕瘦各色美人推門進來,殷勤備至地問:“姑娘喜歡什么樣的,盡管跟我說,我們這里都有!”
明柳被一群鶯鶯燕燕環繞著,脂粉氣害得她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她從沒經歷過這陣仗,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一個身穿紅衣的秾艷美人道:“難道妹妹不喜歡我這樣的嗎?”
明柳搖了搖頭:“沒有,喜歡呀。姐姐很好看!”
一個穿著素色衣衫的清麗美人泫然欲泣:“那就是不喜歡我這樣的了……”
明柳忙道:“沒有沒有,姐姐也很漂亮!”
……
最終,老鴇帶來的七八個姑娘都被留了下來。
老鴇笑得一臉滿足,臨走時神秘兮兮地對明柳道:“待會兒還有我們瓊玉樓的頭牌姑娘獻舞,你就等著看吧!”
明柳饒有興致地表示好呀好呀。
林清面無表情。
他覺得明柳回去后一定會被大師兄或者六師兄打一頓。
七八個美人圍著明柳,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喂葡萄的喂葡萄。明柳十分不好意思,道:“姐姐們別忙啦,你們也過來坐。”
于是總算是消停了一會兒。
不一會兒,絲竹聲響起,花魁盛裝出場,蓮步輕移,在一樓大廳的舞臺上款款起舞。
以林清的眼光來看,花魁容貌妖嬈,舞姿魅惑,無愧于頭牌之名,但他見慣了修士的仙人之姿,總覺得花魁美則美矣,卻少了些靈氣,
明柳應當也不會太感興趣……吧?
心里想著,林清抬眼去看明柳,卻見她目光定定地盯著臺上,眸光閃動,臉頰帶著羞澀的紅暈。
林清心里咯噔一聲,難道明柳喜歡花魁?!
不不不,不會的,她最終還嫁給了明淵山莊莊主,她喜歡的是男子。
可是現在她這個表情怎么回事啊!!
林清感到有些心慌。
一舞終了,花魁向眾人欠身致意。老鴇上臺,滿意地看著眾人如癡如醉的表情,宣布花魁的初`夜競拍開始,起價白銀千兩。
什么??
什么什么競拍??
林清簡直要暈了,只祈禱明柳不要跟著瞎胡鬧。
底下開始叫價,短短一會兒功夫,叫價已經加到了五千兩。
明柳不明所以,茫然地問身邊離得最近的紅衣美人:“姐姐,這是在干什么呀?”
紅衣美人掩嘴笑道:“妹妹不懂這個呀?嘻嘻,誰出價最高,臺上花魁就要陪誰一晚咯。”
明柳若有所悟,掂了掂自己的錢袋,目光逐漸堅定,舉手叫道:“我,我……黃金萬兩!”
鬧哄哄的瓊玉樓一瞬間安靜下來,眾人齊抽冷氣,目光齊刷刷地望向明柳所在的包廂。
隨后,交頭接耳的聲音此起彼伏:
“誰呀?這么大手筆?”
“我聽著怎么是個女人的聲音??”
臺上花魁也是呆愣了一下,老鴇迅速反應過來,一錘定音,拉著花魁的手向前一步,喜道:“好,好!婉婉今夜就屬于這位姑娘了!”
林清已經沒眼再看:打一頓已經不能解決問題了,得打兩頓。
明柳臉上卻沒有喜色,她皺眉疑惑了一下,然后連連擺手:“不是不是,我要的不是這位姐姐,是他!”
咦?
不是花魁?是誰?
明柳的手指向舞臺一角,林清順著去看,只見一層半透明的帷幕之后坐著的,似乎是撫琴的樂師?
花魁跳舞結束之后,樂聲由激昂轉為舒緩,卻一直未停,此時聽到明柳這句話,琴弦“錚”地一聲翁鳴,似乎是被人給生生扯斷了。
樂聲由此止歇,廳內鴉雀無聲。
花魁的臉色不大好看。
老鴇也順著她指的看了眼樂師,然后干笑道:“姑娘,您點誰都行,但是這位樂師……他是臨時來我們瓊玉樓幫忙的,不是我們的人啊,我也做不了主。您看……”
“不行,我就要他!”
明柳說著,足尖在二樓欄桿上一點,直接飛身下樓,來到舞臺上,將那黑衣樂師從帷幕后拉出來。
眾人看明柳不要花魁也要那樂師,便認為那樂師肯定更為絕色,都伸長脖子等著看,這時一瞧,不由失望,也不過如此嘛。
但林清卻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修長挺拔的身姿、這俊美昳麗的五官、這漆黑清亮的雙眼……
這是林淵啊!活生生的林淵!
第60章 第 60 章
少了那份冰冷的死氣, 即便林淵目光不善、眉頭緊蹙,林清也覺得他比之在冥淵鬼地中所見和藹可親多了。
至于眾人反應,林清猜測, 應當是他用了某種簡單的易容術, 普通凡人看不穿, 卻能被同為修士的明柳和林清看穿。
林淵掃了一眼自己被明柳抓著的手腕, 面無表情地掙開,也不管眾人反應如何, 撈起琴轉身便從舞臺上消失了。
明柳一怔,忙起身去追。
老鴇在身后大喊:“哎, 快攔住她!姑娘,你可不能不給錢啊!”
明柳閃過攔截她的人,隨手將整個錢袋向后拋去,留下一句“錢都給你!我的花燈和風箏替我收好, 我要回來拿的!”
腳下不停,已向林淵離開的方向追去。
待她出得門去, 只來得及看到一片黑色的衣角在走廊中一閃,于是順著走廊向前。
穿過曲折的連廊之后,是一方小院, 院里有棵高大的桐樹,上頭紫色桐花開得正好, 一朵朵簇擁著、推擠著, 散發出淡淡的香味。其后是黑藍色的天幕,云層漫卷, 遮住了月亮。
一院寂寂, 不見林淵的蹤影。
明柳仰頭看了會兒桐花,悵然若失, 正要轉身離去,忽然云層飄散,月光大亮,眨眼的瞬間,林淵已抱著琴出現在桐樹下,在繾綣的晚風吹拂中,一雙幽深的眼睛向她望過來。
黑色衣衫襯得他膚色極白,唇色極艷,卻偏生他氣質清冷,目似寒泉,有種說不出的既矛盾、又吸引人的美。明柳呆呆地看著,忍不住上前一步,喃喃贊嘆:“你長得真好看。”
林淵神色淡淡,未置一詞。
明柳背著雙手,步伐輕靈中帶著少女的羞赧,走到他身邊,仰頭看他,微笑道:“我叫明柳,師兄都叫我小柳兒。你叫什么名字啊?”
林淵垂眸看進她雙眼,又好像被她眸中的直白和熱烈燙到一般,微微錯開眼,輕聲開口道:“你跟著我做什么?”
許是因為和對方說上了話,明柳雙眸一亮,顯得十分欣喜。她眨了眨眼,答道:“我買了你的初`夜啊,你應該陪我一晚。”
林清聞言眼前一黑:少女,有你這么搭訕的嗎?!
同樣黑了的還有林淵的臉色。他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走,一個起落便已跳出了院外,落入街上的人流中。
明柳呆了一呆,覺得剛聊得好好的,怎么就走了呢,趕忙躍上房頂去看。
林淵步履明明看起來不疾不徐,但眨眼之間已走出很遠。明柳沿著屋檐疾追,在轉過幾個街巷之后失去了他的蹤跡,只依稀看到他似乎是在一個小巷子里不見的。
明柳沿著巷子轉了一圈,最終鎖定了一間客棧,便徑直走了進去。
大部分人都還在外逛燈會,客棧大堂只有一兩個客人在喝茶,店小二正連比帶劃地和他們聊著八卦:“客官聽說了嗎?瓊玉樓今晚來了個富家小姐,一口氣點了八位姑娘作陪……”
客人配合:“嚯!”
店小二:“……還豪擲黃金萬兩,買了男花魁一夜!”
客人驚嘆:“哇!”
林清:……
不是,你們這兒消息都傳這么快的嗎?
店小二說得唾沫橫飛,端起茶杯正要喝口水潤嗓,一抬眼,看到一位陌生姑娘在沿著樓梯走向二樓,忙掛上職業微笑:“這位姑娘,可是要住店?”
明柳轉過來頭:“不是,我找人。”
店小二微笑:“好的。您朋友叫什么名字,住哪個房間?麻煩您來這邊登記一下。”
林清:?
還挺正規。
明柳沉默。
她一個都答不上來。
沉默中,店小二的微笑轉為狐疑。
明柳改口道:“我剛說錯了,我來住店。”
店小二又掛上微笑:“好的,我看一下……正好空了一間地字一號房,這是鑰匙。麻煩您交一下押金,一共是一錢銀子。”
明柳伸手去掏錢袋,掏了個空,這才恍然想起錢袋已經被她“豪擲”出去了,現在她身無分文。
于是再度沉默。
店小二的微笑再度轉為狐疑。
明柳再次改口:“我說錯了,我不找人也不住店,我走錯了。”
店小二微笑:“好的,那請您慢走,歡迎下次再來。”
于是明柳便被客客氣氣地請了出去。
林清聽到店小二又返回去八卦,極為歆羨地跟兩位喝茶的客人感慨:“我要是也能遇到這位富家小姐就好了。你們說,我長得也不差吧?”
客人附和:“是啊是啊。”
林清:……
明柳邊走邊沮喪地踢著路邊的石子,忽然腳步一頓。
林清也聽到了,附近傳來兩聲琴響,似乎是有人在給琴調音。
明柳眼神一亮,循著琴音來到客棧后面,看到二樓的一扇窗戶上,燭光映出了一名男子獨坐彈琴的剪影。
她仰頭默默地望著剪影出神。
一會兒之后,男子起身離開窗邊,剪影消失。
明柳又靜靜地等了會兒,沒再看到什么影子,也沒聽到房間傳來什么聲音,漸漸地便有些焦急。她原地轉了兩圈,忽然看向身旁的一棵樹。
樹離客棧的這面墻極近,甚至還有枝條伸到了窗邊。
明柳搓了搓手,開始利落地爬樹。
那條樹枝的角度很好,明柳騎上去,一伸手就推開了窗戶,拍手笑道:“找到你啦……”
林淵正在沐浴,聽到窗外動靜,已迅速披了件衣衫在身上,過來查看。
于是明柳推窗時,看到的便是室內霧氣尚未完全消散,林淵赤足站在窗邊,濕漉漉的頭發披散著,水跡沿著烏黑的發絲滴落,打濕身上的白衫,顯現出白皙修長的身材。
而在朦朧霧氣和暖燭的映照下,他白玉般的面龐多了些血色,看起來頗有幾分溫潤。
看到這幅景象,鬼使神差的,明柳吹了記響亮的口哨。
一股熱意直竄上耳根,林淵抿緊嘴唇,一臉羞惱地瞪視著明柳,伸手一揮,林清便覺一股勁風撲面,和明柳雙雙跌下了樹枝。
“哐當”一聲,窗戶被大力合上了,聽聲音似乎還落了鎖。
林清面無表情地躺在地上,心想,我就說吧,好孩子不要學吹口哨。